目錄 檮杌萃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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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賈端甫得的是甚麼喜報呢?原來是委他署彰德府,那轅門上抄了牌示來討賞的。次日一早,賈端甫就趕緊上院謝了牌示,又到藩臬首道那裡叩謝各位上司,見面自然有許多恭維勉歷的話。回到公館,那道喜的、請酒的、薦朋友、薦家人的絡繹不絕。接著奉到飭知,又上了幾處衙門,忙了好多天方能料理行期。這張全想起太太害的是個無藥可醫的相思病,那怎麼會好呢?不過等死罷了。死了之後老爺如果續弦或是納妾,知道是個甚麼樣子脾氣的人?老爺是中年以外的人,雖是外面道學,遇到那青春女子,只要是善於籠絡些的,未有不好。他所制設或老爺被他制住了,有許多事於我很不便,當不如趁這時候,把我這女兒獻了進去,將來同這位老爺親近親近,倘然被他看中收用,那時我就是一個西宮國丈,這恩寵威權豈不格外堅固。況且他這位少爺大起來,也是個昏懦無用之人,將來他一生的宦囊也就在我掌握之中,即使不能成事也沒有甚麼吃虧。而且我這女兒是個風騷靈活知情識趣的人,任他再學些同他朝夕相親,沒有不上釣的。這女兒在家鄉的時候,雖從小兒許過人家,好在也是個貧家小戶。將來如果有甚麼話說,只要請老爺賞他幾個錢,也沒有不了的事。想定主意,同女兒商量,女兒也甚願意。這天,賈端甫正從藩台衙門吃酒回來,張全跟到簽押房裡回道:「老爺動身的日期已揀定了,太太這病恐怕一時不會好,路上是不能不要人服侍的。這個老媽子是省城人,帶了他去萬一有點不合式,要開銷他,回來那可不甚容易。不如在省裡回了他,叫家人的女兒進來服侍服侍太太,等到衙門裡再找個那裡本地的老媽子,豈不便當些。」賈端甫一想,這話很有道理,說道:「你願意就叫他進來也很好。」張全道:「家人受老爺十幾年的厚恩,全家都是老爺的人,敢說甚麼願不願,明兒就叫家人的女兒進來。」第二天,張全果然把他這女兒小雙子送進上房。這小雙子是向來得這太太小姐喜歡的,這回看見他進來,周氏太太雖在病中,見了也覺心喜。就是煎點藥、熬點粥,也要比那老媽子細心多了。晚上就在太太房裡大牀旁邊,鋪了一張小牀睡的。太太微微的一叫他就起來,要茶要水他都是臨睡的時候預備的妥妥貼貼。就是老爺早上的臉湯漱盆,點心小菜等無一不當心。晚上老爺睡覺脫下的衣服,折疊的齊齊整整,不但比那太太病的時候服侍得周全,就是那太太不病的時候也還沒有這麼細緻。那個老媽子是他進來不多兩日就開銷了,隔了幾天動身期近,這小雙子同著靜如小姐把那些箱籠細軟歸得有條有理,一路上服侍老爺、太太,照料行李物件,上車下車,沒有一點不留心,這位賈大人看了心裡十分喜歡,想這人真是個治家能手。到了衙門雖另外僱了一個老媽子,不過洗洗衣服、倒倒馬桶、掃掃地,那老爺太太身邊還是留這小雙子在裡頭服侍,沒有放他回去。那小雙子也忠心戀主,不敢辭勞。這位賈端甫接印之後心裡想:我引見回省不過半年,就委我署了缺,上司這種知遇必須好好的做點聲名,方足以圖報。遇事加意整頓,凡有屬員公事上來,只要有些微罅隙定見要指出痛駁,就是稟貼裡錯個把字,文書裡漏塊把印,都要嚴行申斥的。下車之始,首先辦的兩件要政是:禁閱斥時事的報章,劈毀小說書的板片。次則封閉娼寮妓館,驅逐把戲馬班。最喜歡的是便服微行,刺探街坊事體。有一回,看見街上一個女的同那男的說話,那男的不曉得說了兩句甚麼話,拿這女的開心,這女的就笑著在這男的身上打了兩下。他就叫街上巡警把這男女兩個帶了過來,一問是夫婦兩個。他說這女的歐打丈夫干犯名義,就喝令當街掌責。這男的跪著哀求說是夫妻們玩耍的,並不是真正歐打,要求寬耍他說:「妻歐夫的罪名甚重,這已是從輕發落。你治家不嚴,也還應該責打,還敢替他求情麼?」到底把這女的打了幾十嘴掌才算。又一回,看見小戶人家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扯著爹娘打罵,也叫巡兵扯了過來,當街打了一百板子,說:「這小孩子小小的時候就打娘罵爹,若不儆戒儆戒,將來大了必定要犯上作亂的。」從此,嚇的街上那些小孩子,看見賈大人的影子都是怕的。有的時候人家小孩子哭鬧,那父母只要嚇他說:「賈大人來了。」

  這小孩子就不敢哭,真有吳下兒童聽著張遼名字就心驚的光景。最恨的是,婦女們妝飾妖冶,說這是冶容誨淫大關風化,看見婦女們留著長長的前留海,他就拿來,當街叫剃頭匠通剪了。有的時候,還要請這女的吃幾十個五分頭。有一次,一個紳士家的婦女,是才從江南回來的,走到門口買花,卻是留的長留海,被他看見,登時抓到街心跪著,叫剃頭的來替他剪去,還罵了幾句「不要臉的淫貨」。總算因為紳士家的沒有打。這婦女羞愧難當,回到家裡就尋了自荊這位紳士氣的要去上控,經親友們攔住說:「這位太尊是撫台、藩台最賞識的,你去上控也沒用,弄的不好還要說你家教不謹吃些虧呢。」這紳士只好含冤忍氣的罷了。

  這賈太尊尤恨的是賭館,自然早已禁絕。就是人家家裡看看牌,被他拿到,也是不輕恕的。有一次,一個人家過生日請了幾桌客,早上吃麵之後,留著客人等晚上吃酒,日長無事,就打了兩桌麻將消遣消遣,被他得了風跑去捉了,就在那壽堂上打了個落花流水。內中有兩個是秀才,一個是別省候甫的佐親,他就說:「我也不革你們的功名,只叫你們見不得人。」

  登時喊了剃頭的,把這三個人的辮子全行剃去,卻在右偏留了一撮頭髮,同那小孩子留的歪桃子似的。學堂老師聽見信,迎合府大人的意思,趕緊把這兩個秀才注了劣,他本衙門的經廳老爺,在上房裡同太太、姨太太、小姐打打牌,他又曉得了,悄悄的帶著人走到經廳的衙門,擁著那經廳的傭人不許通報,一直進了上房當場拿獲,全數帶回衙門。依他的意思,竟要把這經廳的太太、姨太太、小姐當堂掌責,幸虧那安陽縣得了信,趕緊跑來再三求情,這經廳的太太們才算免去這個丑。後來他到底上詳,把這位經廳撤了。他這微行也有上當的時候,有一天,在一家茶舖子裡,天已快黑,他坐在旁邊黑暗的地方一張桌子上吃茶,聽那一張桌子上有兩個人談心,一個說道:「我們這位府大人真算是辦事認真。」那一個說道:只有我們吃教的出了點事他還當心些,我尤不佩服他的是驅逐流娼。若說是流娼害人不得不驅逐出境,他不過換個碼頭,還去做他的流娼。難道鄰境的百姓就應該受害麼?況且這些龜鴇娼妓也是中國的子民,若鄰境也都這樣攆法,叫這些人又到那裡吃飯去呢?難道逼他餓死不成?地方上的風俗好壞我看也不在乎,做官的不能想法子養活子民,致他們做了這種下等生涯,反驅逐他們來做自己的聲名,這種也算得實心愛民麼?」

  賈端甫聽著又愧又惱,要想辯駁兩句又無可辯駁,要想說他毀謗官長收拾收拾他,聽他說起又是個吃教的,倘然拿了他洋人說起話來那可是個沒完。想來無法,只好忍著氣,悄悄的溜回衙門。他那衙門裡的關訪可真是十分嚴密,凡有來拜他衙門裡師爺的,他吩咐過執貼家人同號房把門的總得先來通知他,如果師爺請見,他就穿著衣帽,恭恭敬敬的到師爺房裡坐著替他陪客,這客要走,他還要恭恭敬敬的送轎,不坐轎子的,他就叫亮門親自送到大堂簷口。他說:「尊敬老夫子的朋友,正是尊敬老夫子。」弄的這些師爺親友,皆怕勞動這位太尊,不敢輕易登門。他每天早上帶黑就下了簽押房,略為坐坐,就跑到各位師爺書房外頭去轉,看見師爺用的家人就說:「大約師爺還沒有起來,我也沒有甚麼要緊的公事,天氣還早,不必驚動。」

  說著去了。不多一刻,他卻又來轉,總要把這位師爺轉了起來才算數,可也是真沒有甚麼要緊事體。每天吃飯,府衙門裡的師爺,他總是陪著一桌吃,那師爺如果伸著筷子夾一筷遠邊的菜,他就立刻吩咐家人,把這菜送到某師爺面前,他這大廚房的菜,實在壞到不堪他卻能吃,師爺如果說菜不好,他立刻叫了廚子來罵,有時還用馬棒來,嘴裡卻咕嘰著道:「他們曉得我是不恥惡食,食無求飽的,所以弄到如此。」他請的一位賬房師爺是他一個同年的叔子,有五十多歲的年紀,是個江浙人,舒服慣了的,天天吃這壞菜,實在有些難受。這天自己燉了一隻鴨子,恐怕東家說他浪費,又怕人家分他的肥,意思想一人獨享。到了吃飯的時候,推說今天吃不下,不出來吃,這賈太尊趕緊到房裡問老世叔怎麼吃不下飯,這位賬房師爺只好說今天稍微有些感冒,他說:「老世叔在客邊身體是最要緊的,既有感冒必得要請醫生來看,若要耽誤了,我們同年將來要怪我的。」連忙叫家人去請醫生,醫生來了,他自己陪著診了脈,那醫生不過說是受了點風,停了點食,開了些蘇葉、防風、穀芽、只青之類,登時叫人買了藥,看著煎好,送與這位師爺吃下去,又交代煮點稀粥,預備一碟鹽小菜,說是有感冒的人,飲食總宜清淡些,兩頓都是他看著吃的。到了第二天,那隻鴨子已經變了味。可憐這位師爺鴨子吃不成,倒吃了一貼藥,真是被他恭維苦了。他雖然如此不近人情,然究竟不能出乎人情之外。白天如此辛苦,到那更深人靜的時候,擁衾自暖,倚枕唉歎,也不免有寂寞之感。況且他雖是做出那種道學樣子,其實他心中未嘗不貪花戀色,只要看他從前見了那雙鈴的一番情態,同他夫人向著白駢儀說的那些話,也可以窺見他的隱情。

  他這回從上年入京起,就未能親近女兒色,回到家裡同他這太太聚了。不多幾天,這位太太就為病魔纏擾,香桃瘦損,弱骨支離,怎能再替他相如解渴?這大半年下來,賈端甫雖然強自矜持,也就真難排遣。

  這卻也是人情,你看泰西人到了情慾發動的時候,如無家室必定要找一個娼妓來發洩發洩。所以,那輪船到了碼頭,就有些鹽水妹去伺候,這些大副二副也就公然請他們同到艙中了卻一番春興。原為衛生起見,不像我們中國近世的人,看見人家掖娼挾妓就說他有乖行止,必定強為抑制,往往有因此弄出終身不治之症來的。記得有一位京官老爺,家道寒素,不能攜眷住京,又顧惜聲名,不敢去尋花問柳,在京裡硬熬著,獨宿了二十多年才得外放,接了家眷到任。那曉得他在京裡熬久了,及至家眷接到身邊,只要一靠著女人的肌膚那精立時就泄,竟成了一個脾弱之症,不久即赴玉樓,又無子嗣。為著拘守這點操節,倒成了一個無後為大的不孝。這是何苦呢?所以,這位賈端甫的良宵難耐,卻不能責備他的道學不堅。有一天,正在輾轉反側好夢難成的時候,覺得有點口渴,想吃一蠱茶,自己又懶得起牀,就微微的喊了一聲小雙了,那小雙子卻十分心靈,也就低低的應了一聲。這時八月下旬的天氣,只穿著緊身衫褲,趿著弓鞋,走進裡房問要甚麼。賈端甫說:「我要吃口茶。」

  小雙子就連忙在雞鳴壺裡倒了一碗,伸著玉蔥一樣的尖手遞與賈端甫手裡。賈端甫低著身子,映著燈光看他這雲鬢微鬆,酥胸半露,一種睡態慵狀,道學人也不能不為之動心。就說:「我腰背覺得有些酸痛,你來替我捶一捶。」這小雙子就在牀沿上坐著,斜著身子替他捶了幾下。賈端甫道:「你偏著身子不好捶,不如到牀上來捶罷。」小雙子就上了牀,那兩瓣蓮鉤微微觸到身上,一雙玉筍輕輕捶在腰間,賈端甫的興致更耐不得了,就拿手在小雙子緊身小衫之下慢慢的伸了進去,在他背上一摸說:「阿呀,你身上凍得冷涼,快睡下來替你溫溫罷。」

  小雙子佯作含羞不理,賈端甫的手又伸到前邊,小雙子把身子一閃,賈端甫趁勢一起,卻也巧將將的就倒在他的懷中。賈端甫摟著他,臉靠臉的說道:「你從了我,將來還怕沒有好處呢?」

  那小雙子也就如桃李無言任他輕落,也還像那周氏太太新婚之夕,伸伸縮縮的做出許多嬌怯不勝的態度。賈端甫是從未嘗過原封花雕的人,以為是生辟蠶叢,卻不道已有板橋人跡,可憐他一生只消受了這兩隻翹邊細紋,卻都是那白駢儀替他導其先路,大約也是前世因果。自此以後,這小雙子已蒙臨幸,自然夜夜承歡。那位周氏太太看著,雖不免微含醋意,然平心一想,自己行將就木,此席終須讓人。這小雙子平素服侍的也很殷動,又何必做這無味的冤家,淘那許多閒氣。也就聽他衾傭被抱,做一個半明半暗的小星。這小雙子倒也十分和順,雖然伺候上了老爺,卻還不肯忘了太太,藥爐茶鼎事事經心。而且在老爺身上服侍的更為周備,就是濯足浴身也就不避嫌疑躬親其役。這位老爺同著這位太太也都十分憐愛。

  不料,這位周氏太太的病勢到了霜降以後,日重一日,始而夢中吃語,既而睜眼狂呼,後來竟青天白日赤身露體,仰臥胡言;或則深夜起牀,挺身狂走;有時濃妝豔裹,有時披髮亂頭;有時痛罵賈端甫,說是被他奸騙破了他的美滿姻緣,聲聲要送他回那通州;有時嚎淘痛哭,說是生成苦命,雖有父母、丈夫竟無一日稱意;有時要剪髮為尼;有時要懸樑自縊,說他是遇著鬼魅又不是鬼魅,說他是患了瘋癲又不是瘋癲。清楚的時候言動無常,糊塗的時候情理莫喻。鬧了一個多月,又變個昏迷不醒在那牀上,數日不言不食,叫他也還答應,忽然一日神氣清爽坐了起來,叫了兒子女兒,到了面前看了一看,兩個眼裡撲簌簌的滾下淚來,說道:「唉,我一生遇人不淑,誤此終身也無從說起。照你老子這樣心行,看起來你們這兩個嬌生,半來也未必有甚麼好處。這也是各人命中注定,我也顧不得你們了。」也叫了小雙子到面前說:「我死之後,你就正了這位罷,但願你好好的服侍老爺,不要有始無終,像我這種苦命。」

  說著就覺氣逆要吐,小雙子連忙取了臉盆過來,吐了一口血,睡下去連喊兩聲「我好恨阿!」就睜著眼睛而去。這一雙兒女連連舉哀呼喚,小雙子將帳子扯落,一面叫老媽子在上房門口招呼了外面家人報知。賈端甫也免不得進來痛哭一場,一面吩咐張全備辦棺衾成殮。在這破鏡分釵的時候,卻來了一個升官喜電,原來撫台因這賈太守上年在光州等出力辦案,保了他一個補缺得以道員用,並賞加三品銜。這時候真是弔者在室,賀者在門。卻也是這位周太太的死後風光,那成服開弔點主出殯,卻增了無限光彩。從前有個人,送人家的祭障,將那「生榮歿哀」四字,故意誤釘作「生哀歿榮」,其實,大可以拿來送了這位太太。賈端甫因一時不能回籍,就把靈柩暫寄在一個廟裡。

  喪事畢後,這小雙子在那枕邊衾底也曾向那賈太尊提過一次,像那李鳳姐跪在正德皇帝面前一般,要想討過封號。在賈端甫的意思也很愛他的嬌姿。但是,一來有鑒於從前那東家龍實生的覆轍,恐怕天理循環,那時豈不被人說笑。我未正名收房,即使有點甚麼事情,這綠帽子不是我戴的,不能算我的帷薄不修。二來想著那位受恩深重的嚴老師,他也是四十斷繼位,既未續娶又未納妾。我也有兒有女,現在若要置了妾媵,豈不是不能衣缽相傳,人家必說我遏欲功夫未到。所以,當下沒有慨然應諾,只含糊著說:「好在總不少你的穿戴吃用,何必忙在這些上頭呢?」這小雙子心裡雖也想做一做現任府大人的姨太太風光風光,繼而一想,這位老爺那種家庭官派,死的這位太太已經受夠了,我做了他的姨太太還不知要受些甚麼規矩,恐怕倒不及這偷偷摸摸的一切可以自由,好在目前夜裡是陪著老爺睡的,日裡是同著小姐坐的,老媽子是叫我差遣使喚的,衣服首飾要甚麼他也不肯不與我甚麼,與姨太太也沒有甚麼分別,又何必急急爭此名號呢。那張全早已曉得這位老爺已經入了他那位千金的風火神圈,早已拿穩了,是一位準太師了。

  到了太太出了殯,看那冊封的懿旨還未下來,也頗想上本奏請。

  後來想道:「我這女兒既已與他同衾共枕,是早已把他箍定了的,還怕他捱到那裡去?今兒說明白做了他的姨太太,那名分一定倒也沒有甚麼生發,這小丈人掌權是官場最易惹人說話的,這位老爺又是個沽名釣譽的人,萬一他倒避起嫌疑同我疏遠起來,那豈非弄巧成拙,不如讓他含混著,這操縱之權在我還覺得活動些。」三個人各有一個意見,竟不去爭這三字的虛名,只苦了做書的說到他的時候,要多下幾個字的稱呼,不能竟說他是姨太太罷了。

  這賈端甫在任連年飭做的事體,無不合乎上意,那米湯的批語也不知奉了多少,他屬下的州縣曉得他是上司的紅人,也就奉令維謹。只要是他的札子下去,無不雷厲風行,那百姓的死活也在所不計。有兩個同他違拗點的,皆被他密密的一個夾單就撤了。他卻廉異常,屬員們就是饋贈點吃的東西,他都要正言相卻。但是他雖如此清廉,做的又不是個十分優缺,而他的宦囊頗覺從容。為辦本郡學堂,他首先損廉兩千金。為創撫台替他專摺奏保,說他雖聲名不敢仰邀獎敘,可否俟歸道班後,賞加二品銜頂戴以示鼓勵,奉到硃批,是著照所請。他那位知己的藩台喬子寶方伯卻好又升了浙江撫台,他得了這個電信,就趕緊打了一個密電到省裡,是藩憲鈞鑒:恭叩開府大喜,憲節入親需用必巨,卑府歷任雖不優,幸自奉儉約廉俸,尚有所餘已托日升昌匯到五竿入都,以備憲台到京取用,出自感激,微忱憲台,當不以盜泉相親,務求賞功,卑府崇方伯謹稟。那位喬藩台接到這個電報,他雖也是個清操卓著的人,但這賈端甫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這是出於一片誠心感恩圖報,與那些夤緣賄賂的不同,況且升了撫台進京,升見用度也很不少,正在需款也就破格莞存接著。這位胡雨帥,因為有幾位做京官的親友,替他生母老太太在禮部呈請奏准旌表節孝,要替老太太建坊,賈端甫得了省裡坐探的朋友密信知會,就趕緊上了個稟帖,大致是:「卑府生平最敬重的是忠孝節義,現在聽見憲老太太榮膺旌表,真是足以風世勵俗的事。所以,搜索囊囊竭誠報效三千金,以備建坊之用。」胡雨帥一想,這是為表彰上人清德的事體,不比那尋常饋獻,似乎不能不收,也就寫了個「奉慈命謹領謝」的帖子寄了回去。卻想著這位太守如此多情,何以為報?趁著國家下詔求賢的機會,上了一個摺子,說這賈崇方是:「學識精純,操守廉潔,勤政愛民,實事求是,循良之選,遠到之方。」請飭部帶領引見。旨意也就照准。以三千金換二十四字,比那古人一字千金卻要便宜多了。這賈端甫既然得了明保,想知府再去引見沒甚意思,就在賬損案內損過道班替他算算,這些報效應酬捐項統計總在一萬五六千金之譜,那彰德府的進項是算得出來的,他的清名又已上至九重,又本是寒素,卻不知從哪裡來的能於予取予求源源不絕,也要算是一個經濟學家的神手。過班之後,就請委員接署交卸。回省卻好接著喬中丞的信,說是召對的時候,又力保他為監司中不可多得之員。

  浙江吏治廢弛,將春到了浙江還要奏調,上頭也答應了,叫他趕緊料理進京引見的話。他就請了咨文北上到了京中,這時候,他那位厲老師雖沒有再進軍機,朝廷念係師傅大臣恩遇也十分隆重,已經得了協揆。見面之後,自然歡喜非常。他那一位對頭熊大軍機,早已賞給陀羅經被加恩,予諡諭賜祭葬飭,沿途地方官妥為照料回藉去了。賈端甫見過各位軍機,自然送了些照例的饋贈。那位洪中堂跟前還有些特別的孝敬,至於數目多少,逢著道學先生做到,這些事體最為秘密,雖是自己妻妾兒女面前都不肯漏泄一字,比那婦人家偷漢子還要口緊些呢。所以當道里頭也最願意提拔。這種外方內圓的人,你叫做書的到哪裡去打聽,又何敢替他隨意鋪敘呢?這個當口,那浙江喬撫台奏調的摺子也到京,引見之後,召見下來就奉了諭旨,是:「本日召見之河南候補道賈崇方仍以道員帶往浙江補用,並交軍機處存記,欽此。」次日謝了恩,又到各軍機那裡叩謝。

  這位厲中堂也請他去盤桓了一日。他因為急於要到浙江,在京耽擱不到一個月,就到各處辭行,出京回到河南。這一回,他公館裡雖然只有兩個雛寰幸喜,一個是有愛弟相陪,一個是甚念前程遠大,倒都還安安靜靜的沒有出甚麼新聞。他就帶了家眷,扶了他太太的靈柩,到了漢口上了輪船。過鎮江的時候,打了張全僱了民船,送他太太的靈柩過江由河回通州。

  他本來也想自己送了回去,一來恐怕到了家鄉,那些親友要找著他借錢薦事;二來因為浙江撫台相需甚殷,多此一轉耽擱許多時日,所謂官身不自由,也是無可奈何的事體。到了上海,進了長發棧,上了樓梯就遇到這多年不見的同鄉同年達怡軒,這就同那上回的書銜接,只因做書的不肯用那「話分兩頭」的俗套,所以常用這倒戟而入的法子,賈端甫又是這部書中的一位出色人物,他的歷史不能過於從略,所以補敘了這兩回。

  看書的固不免覺得隔斷了上回書氣,就是那位急於到任的全太守,恐怕也要等得心焦,下回得趕緊接敘他了。

  這回書卻是接著那第十三回,達怡軒在長發棧樓梯口會見賈端甫起的。當下賈端甫就同著達怡軒進到房裡,又同任天然彼此招呼。達怡軒道:「我前回見著電傳閣抄,曉得端翁同年要到浙江。想來必要過此頗為懸盼,何以今兒才到?」賈端甫道:「因為回河南盤內人的靈柩、接家眷,所以耽擱久了。」

  達怡軒道:「嫂夫人幾時故的?」賈端甫道:「前年冬天。」

  就將那別後的情形,略說了一遍。不過那兩位,書中他夫人小姐的那些佳話,一字未提,他本來不曉得,不能怪他。達怡軒道:「原來端翁已斷弦一年多,兄弟沒有曉得,少禮。前次出來的時候,倒還會見令岳,也頗有老景。很為記念端翁,說是也有好幾年不通信了。這回端翁倒沒有回去轉一轉?」賈端甫道:「本想自己送內人的靈柩回家,因為在漢口又接到喬寶帥的電報,催兄弟趕緊到省,說有多少事體等著兄弟去整頓,恐怕回家一轉,耽擱的日子太久。所以到鎮江就打發了一個家人,送了回去。」達怡軒道:可敬!可敬!端翁身邊有幾位如夫人?一時續弦不續弦?世兄想已完姻沒有?」賈端甫道:「兄弟是要想學敝老師厲中堂的樣子,既不續弦,又不納妾。小兒才十五歲,小女今年十八歲,都還沒有結親。」達怡軒心裡想道,他既未納妾,他世兄又未完姻,只有一個女兒。他做官又是向來斷論六親的,斷沒有甚麼親族婦女在他身邊。怎麼先頭進來兩個姑娘,打扮得都是一樣神氣,之間也沒有主僕之別,難道那一個是妖怪變的不成。心中甚是不解,卻也不好問得。說著,那全似莊已經回來,走到達怡軒房裡,彼此招呼。賈端甫知道他是位江西知府,就問道:「有位貴同寅,是兄弟從前同部的至好,不知到了江西沒有,就是新放南昌的郅幼嵇。」達怡軒道:「前一個多月,在這裡我們天天相聚,現在早已到了江西。」賈端甫道:「這是我在河南耽擱了幾日耽誤了,他的世兄潤卿中翰有封家信,還有一包丸藥,一個布包,大約是些錢線首飾之類,托我帶到上海。如果在此面交最好,否則交一位管通甫司馬轉寄。如今似翁既要回江西,順便費心,省得我再去找那位管司馬。」全似莊道:「這是很方便的事,管甫通也是常會的。」達怡軒道:「今兒我們在徐家花園公餞,全似翁、通甫也是主人,端翁高興同去坐坐罷。」賈端甫道:「老同年相邀,何敢不到?但是共有幾位主人,那幾位還未見面麼,怎好叨擾呢?」達怡軒道:「那沒有甚麼要緊,都是我們天天聚的幾個熟人。」賈端甫道:「似翁幾時動身?」全似莊道:「今晚搭江寬號去。」

  賈端甫道:「這麼我先回我那邊看看,順便把郅幼嵇的東西取出來,交與似翁,免得吃了酒忘記,我也還要寫張信與他呢。」

  說著,就回到那邊官房。全似莊也回到自己房裡。他兩人都是官房緊隔壁,賈端甫寫了一封信與郅幼嵇,又寫了一封信與范星圃,拿到全似莊房裡當面奉道:「范廉訪也是兄弟的換帖至好,這信也費心帶交。」全似莊接了收在文具箱內,上了鎖,交代家人先帶行李下船。達怡軒也就同了任天然過來相邀。達怡軒道:「天不早了,我們一齊到園中再談罷。」

  於是大家上了馬車,到了徐家花園。不一時,王夢笙、畢韻花、江志遊、冒彀民、曹大錯、屠桂山、丁欖臣、袁子仁、沈叔謙、祝長康、管通甫、單鳳城都陸續到來。曹大錯同賈端甫是在河南會過的,餘外都是初見,彼此招呼。賈端甫等主人齊了,向著各位道:「兄弟初到,尚未到各位那裡奉拜,就被我們怡軒同年拉著過來叨擾,甚是不當。」大家都說,這是難得請到的,不過太簡褻些。看看主客已齊,達怡軒道:「我們好生帶局票罷。」就向賈端甫道:「端翁有存記的人沒有?」

  賈端甫道:我們官場的,多叫局似乎不大便當。」達怡軒聽了這話,實在有些動氣,說道:「原來端翁同年近來做了貴人物,從前的脾氣改了。我自那年在南京六八子家雙齡房裡擾了端翁一酒,直到現在沒有復東,這回正想可以了此心願,不想端翁現在是個道學君子。」這幾句話說的賈端甫那長黑臉,不由的泛了紅雲,無言可答。全似莊忙接口道:「大約賈觀察同兄弟的見解一樣,有個彼一時此一時的道理在裡頭。」任天然道:「我看是各行其志,願意叫的也不必牽就著不叫,不願意叫的也不必勉強著叫,這也就合乎泰西自由之說。」大家一笑,才把這段話解過。等到各人的局到來,那賈端甫竟目不斜視,正容端坐,比那程夫子的目中有妓心中無妓似乎還要嚴肅些。連那全似莊也跟著莊敬了許多。散席之後,全似莊要早點上船,大家也一齊送到金利源碼頭。在船上略坐,然後各散。

  賈端甫因為有點宦囊,也同任天然一樣想在上海存放存放,日升昌是他老交易的票莊,在席上就同袁子仁略約說了,且明日奉訪,有事商量。袁子仁也答應在號恭候。訪日賈端甫進城拜了上海道,飯後又去見了兩位商約大臣、電政大臣。然後,去找了袁子仁。袁子仁也說:「還是這幾家外國銀行利息雖微,到底穩妥些。」為這事,忙了有三四天,才料理妥當。

  僱了船,托家眷搬到船上,同戴生昌講定了,第二天替他們拖送。這天是袁子仁請在萬年春,陪客是任天然、達怡軒、冒彀民、王夢笙、管通甫幾個人。五六點鐘大家到了,管通甫到的最遲,招呼了一招呼就向著賈端甫道:「全似莊太尊有電報叫轉交端翁觀察的。這電上說,范廉訪出了事不知如何呢?」說著取出電報交與賈端甫。大家都走過來看,只見上頭寫道:「上海梅福裡管通甫兄鑒:賈觀察行否?函件均交到,范廉訪被人奏劾,交欽差查辦,已訖解任委,郅幼翁傳證研訊。事甚棘手,望轉達賈觀察、景周丞。」方家說道:「范廉訪不知為著甚麼事體,怎麼還要傳證研訊呢?」賈端甫道:「這是我的至好,我也很不放心,想甚麼法子去打聽才好?」王夢笙道:「這個容易,我寫信去托我們同事章池客打聽,實在詳詳細細的寫個信來就知道了。他好在不比官場中人有些避忌,他是不拘甚麼事好說的。」賈端甫道:「費心就寫信去,如果得了復信,趕緊寄個信到杭州,免得兄弟掛念,奉托奉托。」王夢笙連連答應。次日,王夢笙寫了信交郵政局寄到南昌,托章池客打聽這事。

  隔了一天,任天然約了王夢笙、達怡軒、曹大錯、管通甫在顧媚香家碰和吃司菜。王夢笙先來,媚香的娘趁便問起那對珠花,王夢笙揣他二夫人的意思,雖未明言要買,但替他買了也沒甚不願意,又樂得在任天然面子上盡點情,就說:「珠子呢沒啥好,買呢也沒甚不可,但價錢似乎太貴,讓點就算數。」

  媚香的娘忙去同那手帕姊妹商量,減了八十塊錢,王夢笙也就答應。達怡軒、曹大錯陸續到來,管通甫節下事忙,約定同王夢笙拼伙的,大家就入座動手碰了兩圈。管通甫才到,懷裡取出一本京報來,說是范星圃的事體,有點消息可不好呢。任天然正叫顧媚香代碰,坐在旁邊無事,就接過來說:「我來念與你們大家聽,省得你們一個一個的看。」大家都說很好,任天然就念道:「欽差英奴才於本閏七月初六日,在湖北途次承准軍機大臣家寄,七月二十四日奉上諭,有人奏江西臬司范承吉有被人控告奸占室女、霸爭財產等情,是否屬實?著英傑順道確查具奏。並將原折抄給閱看,欽此。相應尊旨,寄信發來,等因承准,此奴才行抵江西嚴密訪查,所奏不為無因,惟控涉暖昧,非傳集人證研訊難期水落石出,查應訊人證多係范承吉家屬,范承吉現在臬司任內,查傳既多為難,且恐承審專員不無瞻顧迴護,除非江西撫臣將該臬司先行解任聽候查辦外,謹附片陳明伏乞聖鑒,謹奏硃批。」曹大錯道:「怕是他小姨子的事體發作了,這可有點不妥呢。」達怡軒道:「看那郅幼嵇也是個反面無情的能吏,帶到他手裡審,恐怕也有些不好說話。」

  王夢笙道:「過兩天,章池客總應該有信回來,再看罷。」

  局散。達怡軒邀大家明日在張寶琴家吃司菜,大家也都應允。

  張寶琴雖是討人身體,卻同達怡軒甚好,無論他討娘如何逼著他同達怡軒要東要西,他總不肯開口。有時達怡軒與他些,他也坦然收受並不做作推辭。所以達怡軒也很器重他。次日,在張寶琴家又聚了一日。王夢笙將珠花價洋交與任天然帶交媚香的娘。中秋這天,任天然清晨回棧,他兒子也從學堂回來替老翁拜了節。在樓裡吃了飯,就帶著他同媚香逛了逛愚園、張園。

  晚上,任天然交代了一桌菜,卻不請客人,別人請他也不去,就是他父子兩個同著媚香母女兩個坐了一桌,倒也吃得很為有趣。媚香竟吃得有些醉態了。席散,任天然叫車馬送他兒子回學堂,自己吃了兩個水煙,攜著媚香同到月臺,坐在外國睡椅上賞月。媚香倚著醉偎在任天然懷裡說道:「你看這月亮圓得有趣,若要永遠是個圓的豈不甚好呢?」任天然道:「月亮正如他有圓有缺,所以他圓的時候,人家覺得他有趣,若要永遠是個圓的也就沒有人覺得他的好處了。你看那日頭,倒是永遠圓的呢,也沒有人說他圓得好麼。而且我看月亮最好是那將圓未圓之際,就是那花最好也是那將開未開之際。」媚香嗔道:「你這話是嫌我是個已開之花不是?」任天然忙說道:我覺得男女相悅全在心性相投,若是心性不相投,就是男止一妻、女止一夫終身廝守並毫無意味,若是相投,就是男係重婚女係再嫁,其樂趣已要加人一等。所以有一部筆記上說,有個女的嫁了頭一個丈夫死了不到半年,他就改嫁,嫁的這第二個丈夫不久也死了,他可矢志守貞,任你勾引逼迫,他也不再嫁、也不偷人。有一個鄰居女的問他道:『婦人家守節為的是從一而終,將來可清旌表,你既已改嫁,已算不得節婦,這回又何必苦守呢?』他說:『我也不曉得甚麼叫做節婦,甚麼叫做從一而終,我但覺得頭一個丈夫他同我沒有甚麼恩情,自然也就沒有甚麼思戀,第二個丈夫雖然日子也不久,他待我的情分可真令我終身不忘。他死了,我總還當他在生一樣,怎麼忍去再嫁他人?』其實像這種樣子才算真為著丈夫守節。若專為著從一而終,可以博那朝廷旌表、門戶光榮,其心並不在他丈夫身上,這種守法只好算為一身名譽起見,守不守皆於他丈夫毫無干涉的。所以我說男女之際總以心性為主,但是心性相投卻不能不借重於肌膚相親,甚麼緣故呢?肌膚譬如軀殼,心性譬如靈魂,人的知覺運動全在靈魂。然而沒有軀殼你叫他拿甚麼去知覺?甚麼去運動呢?但是在那種有軀殼而無靈魂的人,可也就索然無味了。」媚香道:「你說的這話卻還有點意思。我從前也有兩三個客人,說句不要臉的話,不知怎樣陪著他睡著,那心全不在他身上,就算上了一回功課。自從碰到你,這心不知怎樣的被你迷住了,沒有住的時候總想留你住下才了一件心事,及至住了之後,其實也並不是天天要想同你怎麼,但是不同你親熱親熱,就覺得渾身不是的,有時不在你身邊,那心還是在你身邊。有一回,在別的客人檯面上竟不知不覺的叫了聲任大人,把人家笑了半天,笑的我好難乎為情。這話不是灌你米湯,你也不要笑話我,這大約就是你所說的心性、肌膚、靈魂、軀殼的道理。」兩人喁喁切切,不減那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只見媚香的娘走來說道:「你們兩個別著涼,進去吃稀吃罷。有兩處來叫堂策,我看你有點醉意,已經替你回報了,吃了稀飯好好的陪著任大人團團圓圓的睡罷。」媚香微笑道:「娘總是要拿人家開心。」他娘道:「通共三個人在這裡,還怕甚麼羞?」說著大家進了房,吃了稀飯。天也快十二點鐘,收拾就寢。這一宵的美滿團圓,也不讓那一輪皓月。

  又隔了兩天,王夢笙接到章池客的回信,才曉得范星圃因為他岳家母那位老管事的靳忠甫上年身故,接手的同那蕭氏姨太太是姘頭,處處偏著蕭氏。范星圃放了江西臬司進京陛見的時候,就同著丈母、小姨子一齊到京料理他丈夫的遺產。他小姨子華紫芳姑娘帶著幾個月的身孕,在車上一顛到京沒有兩天就小產。他因為要替這小姨子爭一分賠奩,所以沒有肯把他小姨子的事明公正氣的做了,還說是一位未出閣的姑娘,其實那小產的事京裡親族都已知道。范星圃替他丈人黎氏姨太太出名,叫他的兩個得用家人,一個叫侍祥,一個叫曾才,在宛平縣遞了呈子,告他小舅子串通管事霸吞遺產。蕭姨太太也懼怯他的勢燄,請人出來說和,情願將家產平分,各自用人管理,彼此不相干涉。他丈母也想答應。范星圃不肯,定要將遺產分作三份,令他姨弟三人各得其一,還要提出五千銀子,作為他小姨子華紫芳姑娘的嫁資,並且要攆掉蕭姨太太姘上的那位管事先生。宛平縣敢不奉令承教,就依著他的意思判斷,那個蕭姨太太的姘頭,在堂上大受申斥。蕭姨太太沒法,只得忍氣吞聲的具了結,心裡可甚不服氣。那位姘頭嚇的有一個多月沒有敢上蕭姨太太的門,等到范星圃出京才得重申舊好。這管事的有一個把兄是在城上當書辦的,那天同他談起這番冤抑,那書辦說:「這有何難?你叫你那蕭氏的兒子出名,在城上遞張呈子,告他一個奸占妻妹,霸爭遺產,拿一千銀子來,不怕不打上面官司。」那管事的回去同蕭姨太太在枕上細細的說起。蕭姨太太滿心歡喜,就叫他托這書辦做呈子,送了一千銀子過去。

  這書辦把呈子做好,叫蕭姨太太寫了報告自己到城上去遞。他卻到晚上檢了這呈子,另外打了張四百兩的銀票揣在身邊,到那城上都老爺宅子裡回道:「這華蕭氏的對頭是個大有勢力的人,別位老爺都不敢動他,只有老爺是向來不避權貴的。所以告到台下,這裡有份敬意,說是如果攀倒了這對頭,還要報恩的。」這位老爺正因為一筆利債逼的緊,想不出法子來,見了大喜,就替他像那俗語說的「灶老爺上天一本直奉」,登時就帶交這位欽差查辦。欽差接了這道廷寄,因為帶出來的司官,都是些熟習財政講求兵制的,並沒有懂得刑名例案的人,正在躊躇,卻好到了江西,這郅太守也將將稟到,欽差曉得他是刑部有名的司官,就傳他來見,委他查辦,這郅太守就說:「大人委派這事,卑府也不敢辭,但是控涉閨閫非訊不能得實。范臬司現在任上,他的那些家屬卑府怎麼好傳,若要卑府認真查辦,這事必得先將范臬司解了任,那時卑府方能下手。」欽差說:「這話很是。」

  次日就咨請撫台撤這范臬司的任,文書上聲明除附片陳奏外,撫台見他已經出奏怎能不依,登時就撤了這范臬司的任。

  那郅太守等這范臬司交卸,就會同南昌府出了票子,傳這范臬台的丈母華黎氏、小姨子小華氏即華芳、婢女鈴兒、春喜,家人侍祥、曾才,他那原稿上還有大華氏即華素芳。那南昌府說:「這是現任臬台的太太,如何可以傳得?」硬拿筆替他勾去。

  這郅太守把人證傳齊,在帶審局堂上,先提春喜上去問他:「小華氏天天同誰睡覺?在京城是怎樣小產的?」春喜始而推不曉得,郅太守就叫掌嘴,那小臉上每邊打了四十個嘴掌,那小丫頭子如何經得呢?只得供說小華氏即華芳姑娘是常常陪著范大人睡的,在京裡小產也是有的。又提了那玲兒上去,玲兒也是不招,又打了四十嘴掌,玲兒曉得這是有關老爺功名的事,熬著疼還是不招。郅太守看這玲兒已有十七八歲,長的也還韻美,問起來是范太太陪嫁的丫頭,恐怕是范大人收用過的,必須拿他示威,用點嚴刑,這案情方可一鞫而服。就吩咐把他身上衣服剝去,抬架子過來,這些差役就抬過一個天平架子,把這玲兒穿的綢衫小衫一齊脫下,郅太守叫把他胸口貼在架子上,雖沒有盤鏈子,也叫把褲管擲起跪著,臉上也沒有用槓子踩,但吩咐拿那細竹篾子編的一個帚子在背上打著,問著,這是傷皮不傷骨的。可憐這玲兒也硬熬了一百多下。他雖是個丫頭,平素范臬台夫婦都是輕憐重惜,連巴掌都沒有挨過,怎麼受得起這種苦,旁邊又有個已經認供的春喜證著,看來不招也無益於事,只得把那范臬台在京的時候,就怎麼樣調戲紫芳姑娘,這紫芳姑娘也就依從。後來太太同外老太太也都曉得並未追究,這兩年也就彰明著陪老爺睡。至於在京裡小產,丫頭沒有跟進京卻不曉得。郅太守聽他認了供,吩咐住了打,卻不放他下架子。一面傳小華氏即華紫芳上去,這華紫芳哪裡肯認。

  郅太守就吩咐穩婆上來驗,穩婆把紫芳下去細細的驗過帶了上來,曉得這位大人嚴明,只得據實報道:「驗得小華氏即紫芳產門寬鬆,並非處女。」郅太守就拍案大喝道:「你這不要臉的淫貨,到了我手裡還敢狡賴,替我把玲兒放下來,把他的上身衣服剝了照著樣兒上架子。」登時那些差役一面去放玲兒,一面來剝華紫芳的衣裳,華紫芳一想事已至此,犯奸總沒有死罪,再要像玲兒這樣吃苦,那可犯不著,只得連忙喊道:「小女子願招,求大人不要上刑。」郅太守道:「他既然願招,暫時放手。」差役就鬆手走開。這華紫芳渾身鈕子已經被他們解開,胸乳已經半露,只得一面掩好胸襟,一面忍辱含羞的將怎樣在京裡被這范臬台調戲成奸,怎樣跟到河南,怎樣跟著回京,怎樣在京小產,范臬台怎樣替他出頭爭這家資的話供了一番。

  郅太守又傳了華黎氏上來,看見女兒丫頭都已招承,也只得據實供認,那侍祥、曾才到了案,也把在京的時候,范大人怎麼叫他們替華黎氏在宛平縣遞呈子,怎樣向宛平縣官說一一供明。

  郅太守因他們兩人尚不狡供,每人只打了二百板子。這麼一起奉旨查辦的案件,現任臬台的親屬,這郅太守只審了一堂便審得清清楚楚,據實錄了供招呈與欽差,欽差說他真是能員,當即斟酌出奏這些事。章池客信上敘的皆很詳細不過,那蕭氏饋銀御史還債兩層,江西不曉得沒有提及,信內又說江西通省官場皆說這位郅太尊真是一個鐵面無私的強項令,上頭很為器重。案結之後,就委他署這南昌府了。

  這天恰好是傅又新請客,在袁寶仙家。請的是廖庸庵、王夢笙、管通甫、任天然、達怡軒、曹大錯、畢韻花、袁子仁、沈叔謙、單鳳城十一位。是因廖庸庵新從寧波回來,替他接風,自然又是雙臺。王夢笙就寫了一封信與賈端甫,連這章池客的來信一齊,帶到席上與大家看過,然後封寄。管通甫看了說道:「范星圃的功名,照這樣看來恐怕是保不住了,這麼一個能幹人正在隆隆直上,為這呈子送掉了未免可惜。」王夢笙道:「他要不為爭點財,也還不致如此。」曹大錯道:「這人若就此息肩還算他的好收場,恐怕他還不死心,再想出頭,將來還不知如何結局呢。」席間管通甫問道:「庸翁這次到寧波走了一趟,贖路的事到底如何?」傅又新道:「這事有點意思了,庸翁在寧波同羅仲苞先生商量了幾天,羅仲翁聽見有兄弟在裡頭,也就欣然答應出來擔任這事。他肯出來那沒有不成的,大約明後天就可到上海。」達怡軒道:「這人卻有點道理,他出來大約可以望成。」畢韻花道:「不是那位羅萬像麼?他的罪孽真也不少,你還要說他有道理。」達怡軒道:「他的事體我卻深知其詳,他在楊樹浦開了一個厚存紡織廠,同我們那位紗廠總理最要好的,他原藉聽說是廣東。」傅又新點頭道:「不錯。」達怡軒道:我生平的女色都是花了銀錢來的,他要我的財我才取他的色,彼此說明白兩廂情願,就同做買賣一樣有甚麼,不像人家詭計花言去騙詐來的。還有些得了人家的色,還要弄人家的財,得了人家的財,還要想人家的色,那才真是造孽呢。』他又說:『財是男子的固有之物,色是女子的固有之物,男子若無財,那就算不得個男子,女子若非色也就成不了個女子,男子若不肯拿那財去換那女子的色,女子若不肯拿那色來換男子的財,那就如孟子所說的:農有餘粟,女有餘布,豈不有室礙不通之患呢!所以這男子以財易色,女子以色易財是天地間的公理,沒有甚麼奇怪的。』有人難他道:『像上海堂子裡的倌人,那自然是以色易財了,難道良家夫婦也好算是以色易財麼?』他說:『怎麼不算?你看女人家上自福晉,下至貪婆村婦,哪個不是把那身體讓男人家玩諸炕席之上,恣情取樂,卻穿衣吃飯無一不仰合於這男子,這不是以色易財麼?男子占了女人家的便宜,卻要辛辛苦苦的賺了錢來養活著他,無論到哪裡去回來的時候,總要帶點東西敬獻。閨中貧富貴賤都是一樣的,這不是以財易色麼?不獨中國如此,就是泰西的人要想娶妻,必先估量著賺的財產,夠不夠供應這妻子揮霍?然後才敢議婚,那女子也無不安然坐享這男子的供奉。似乎也還跳不出這以財易色、以色易財的圈子。』看他這種議論,奇是不奇?卻也沒有地方可以辯駁他呢!」曹大錯道:「我看這人倒很有可取,他的這驕奢淫佚原不足訓。但是他肯帶這種奇論,並不說那種遮掩隱飾的話,就是個光明正大的人。他那造孽的地方,也就如日月之食,民皆見之。不像那些名公、巨卿、大儒、宿學,嘴裡頭講的是仁義道德、禮議廉恥,對著人裝出那一種正容厲色、岸然道貌的樣子,暗地下新台之醜,敝笱之羞,呼蹴不辭,供養必吝,真是無所不為。而且這種人在那失意的時節,雖枕邊愛寵不妨舉以讓人;到了得意的時節,即故交亦復視如陌路;當那人炫赫之時,舔痔吮癰,不羞妾婦之行;迨那人落魄之後,投井下石,頓忘故舊之歡。要同這位羅公比較起來,真不啻虎豹狗彘之別。」任天然道:「大錯,你要不罵人就不錯了。」

  曹大錯道:「你說我在錯處在罵人,我說我的錯處在不罵人,我罵的這些全不是人,我要不罵這些不是人的人,去罵那些是人的人,那就不錯了。」達怡軒道:「你倒越罵越甚,我們吃酒罷。」楊燕卿道:「曹大人其實也還不錯,我們雖不懂,但覺得一個人做了甚麼就是甚麼,何必要那麼口是心非的呢?譬如,我們已經做了棺人,誰不是貪圖兩個錢,讓人家追歡買笑的。若要拿腔做勢說甚麼『清貞』充甚麼『節義』,那不是自欺欺人,徒惹人厭麼?」管通甫道:「滿牀飛,你到底被曹大人追了幾回歡,買了多少笑,也要跟他學著罵人。」楊燕卿要來打他道:「老蔬菜你專門拿我開心,我不收拾你一回你不曉得厲害呢?」管通甫連連告饒。只聽得外頭警鐘亂鳴,大家驚道:「哪裡火起?快去看看。」究竟這火在甚麼地方?等做書的派人到巡捕房,同那保險行打聽打聽再說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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檮杌萃編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並且於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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