檮杌閒評/第004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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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詩曰:

    世事等蜉蝣,朝暮營營不自由。打破世間蝴蝶夢,休休,滌盡塵氛不惹愁。

    富貴若浮鷗,幾個功名到白頭。昨日春歸秋又老,悠悠,開到黃花蝶也愁。

  話說魏雲卿上床,見了赤蛇,嚇倒在地。一娘聞聲驚醒,身邊不見可人,口裏連叫:「莫冷呀,可曾穿衣服?」又叫兩遍,也不應。揭開帳子不見人影,再低頭,只見月光映著衣服在地下。忙坐起扯那衣服時,只見雲卿睡在地下。忙下床來摸時,渾身皆冷,四肢不動,只口中微微有氣,不知何故。忙扯下被來代他蓋好,抱住了以口度氣,少頃纔伸出氣來。自己纔穿上衣服,開了樓門叫起小廝來。那小廝道:「早哩,忙起來做甚?」一娘道:「魏官人肚痛哩,快燒些湯來。」小廝忙起來開門,去了一會纔送上滾湯來。看見雲卿睡在地下,道:「正經床上不睡,在地下舞弄做甚。」一娘接過滾水來,度了幾口下去,漸漸身上纔暖,同小廝扶他上床。

  小著纔去,一娘復脫衣上床,摟著雲卿偎了一個時辰,方伸出氣來,翻轉身來說道:「嚇殺我也!」一娘心中的一塊石頭纔落下去,又不敢勞動問他,只得又摟著睡了一會,方說道:「嚇殺了。」一娘道:「怎樣的?」雲卿道:「打閃時,見一條赤蛇盤在地下;你睡著了,我要小便,伸出頭看時,窗上月光明亮,蛇已不見,我便起來小解。回來上床時,一手摸著個蛇尾,已是害怕;及揭開帳子看時,見一條大紅蛇盤在你身上,見我來,就往被裏一鑽,我故此嚇倒了。」一娘道:「想是你眼花了,我並不覺,你沒有嚇得死,我到好被你嚇死了。你如今好些麼?」雲卿道:「此刻不覺怎麼的,只是心裏還有些跳。」

  二人依舊摟著睡。雲卿興動,又要弄了。一娘道:「你臉都嚇黃了,將就些罷,日子長哩。」於是把雲卿捧在身上,上上下下摸了一遍,道:「你這樣個羊脂玉雕的人兒,不知便宜那個有福的姐姐受用。」雲卿道:「你這樣朵海棠花,怎禁得那老桑皮揉擦?」一娘嘆口氣道:「這是前世冤孽。就是王大爺也是天生有福的,家裏一個賽觀音的大娘,且是賢慧,又不吃醋。房中有三四個姐兒,外邊又有你這樣個人兒陪伴。」雲卿道:「只因他做人好,心地上拈來的福分。」

  二人說了一會,雲卿忍不住,又弄起來了。只聽得樓下有人說話,乃是公子差小廝賫送梳盒來,說道:「大爺送張爺上了船,就來了,先著我送點心同梳盒來的。」一娘對雲卿道:「起去罷,莫撞見老呆來炒死。」雲卿遂起來下樓,洗了臉,同一娘吃了點心,纔去梳頭。梳盒內一應抿刷油粉,件件俱全,又有個紙包,包著兩根金花簪兒。一娘道:「大爺真是個趣人,無所不備。」梳完時,園丁送花來,二人各穿一枝戴了,攜手來到四照亭看花。

  夜來風雨,吹得落花滿地,如紅茵鋪就。枝上半開的猶帶水珠,初日照耀,渾如紅錦上綴著萬顆明珠,分外精光奪目。兩人倚著闌干,玉面花容,互相掩映。卻好公子同吳相公進來,道:「花枝與笑臉相迎,令人應接不暇。」呆相公道:「賞名花,對妃子,古今絕唱。今日兼此二美,使明皇見此,亦拜下風。」公子道:「恨無《清平調》耳。」吳益之道:「魏郎一曲,何減龜年。」一娘道:「王大爺、呆相公兩位,不日玉堂金馬,豈不是兩個風流學士,事事皆勝明皇。」公子道:「老一雖善為吾輩藏拙,亦為我輩增愧。」四人歡笑坐下,見雲卿清減了些,公子道:「我原叫你將就把他些,一夜就他弄瘦了。」二人俯首而笑。

  公子吩咐小廝道:「昨日張爺送的新茶,把惠泉水泡了來吃。」小廝扇爐煮茗。公子取過拜匣來開了,拿出個紙匣來,道:「這是新作的玉涼簪,帶來與你二人的。」卻是洗的雙鳳頭,玲瓏剔透。公子道:「玉質雖粗,做手卻細。」將一枝遞與雲卿,一枝遞與一娘,道:「權作暖房禮罷。」二人稱謝過,各插在頭上。小廝擺上飯來。一個小廝將個小紙匣兒遞與一娘道:「這是大娘帶與你的。」一娘纔來接,被吳益之劈手奪去,打開看時,卻是一條白綾灑花汗巾,繫著一副銀挑牙,一雙大紅灑花褶衣,兩副絲帶,兩副玉紐扣,一包茉莉香茶。呆益之將汗巾袖了,又倒了一半香茶,將餘下的遞與一娘道:「我兩個分了罷,各人感情就是了。」一娘向公子謝了。公子道:「看罵罷。」吳益之道:「隨他咒罵,我若有些傷風頭疼,我就睡到他床上去。」

  四人吃了飯,雲卿到爐上泡了茶來吃,果然清香撲鼻,美味滋心。公子道:「貽安備馬送老一到船,往南門去,劉榮回馬來隨我們回去。」二人應去。吃畢飯,貽安備了馬,請一娘動身。一娘作別,公子袖內取出二兩銀子遞與一娘道:「些須之物,表意而已。」一娘推辭道:「連日打攪大爺還不夠哩!這斷不敢再領。」公子道:「不多,意思。」遂放在他袖子裏。一娘對雲卿道:「你不自在哩,調理幾日再做戲。我再來看你。」呆益之道:「活活的疼殺人,我就肉麻死了。」一娘道:「你就慣會說胡話。」笑著上馬而去。吳益之將汗巾也還了他。三人立在門外垂楊之下,望著他一直去了。

  園上至河邊只有二里遠,一娘放開韁,登時到了一座大石橋。一娘馬到橋邊,收住韁,等貽安叫船。誰知上流並無一隻船。劉榮道:「如今遊春的多,涼蓬船都僱盡了,尋漁船去罷。」尋了一遍回來道:「灣子裏也沒船,一娘且下來站站,先叫劉哥回馬去接大爺,等我再去尋船。」一娘下了馬,劉榮騎馬回去,貽安又往下流頭尋船。一娘獨立橋邊柳蔭之下,只見柳色侵衣,花香撲鼻,紅塵拂面,綠水迎眸,春光可愛。

  忽見橋邊轉過一簇人來,但見:

    個個手提淬筒,人人肩著粘竿。飛檐走線棒頭拴,臂挽雕弓朱彈。架上蒼鷹跳躍,索牽黃犬凶頑。尋花問柳過前灣,都是幫閑蠢漢。

  那一伙人擁著個戴方巾的,騎匹白馬,正上橋來,見一娘獨自在此,都站住了。三四個上前來看,一個道:「好模樣兒!」一個道:「好苗務身段兒!」有的道:「好雙小腳兒!」一娘見他們看得緊,把臉調轉向樹。那些人便圍上來看。一娘沒法,只得把扇子遮了臉。那戴方巾的見扇子上有字,便上前劈手奪去道:「借與我看看。」念詩又捉不過句來,又認不得字,口裏胡謅亂哼。一娘聽了,又好笑又好惱。那些人起初還是看,後來便到身邊亂拉亂捻的。一娘正沒處躲避,卻好貽安來了,道:「是甚麼人!敢在此調戲人家婦女!」忙將那干人亂推亂搡。怎當的人多,推開這個那個又來。

  正在難分之際,卻好遠遠看見公子等來了。貽安道:「好了,大爺來了!」說罷走到橋上喊道:「大爺快來!不知那裏來的一起人,在此胡鬧!」公子聽見,放開馬先跑到橋上。那起人見公子來,都站開去,只有那戴方巾的迎上來作揖道:「王大兄何來?」公子看那人時,但見生得:

    齷齪形骸,猥獕相貌。水牛樣一身橫肉,山猿般滿臉黃毛。咬文嚼字,開言時俗氣噴人;裸袖揎拳,舉手間清風倒射。家內盡堆萬貫,眼中不識一丁。花營柳市醉魔君,狗黨狐群真惡少。

  公子卻也認得,這人姓牛名金,排行第三,也是個故家子弟,平日不宜學好,目不識丁,專好同那起破落戶潑皮們終日在花柳中閑串。只是慳吝,一文不出,在姊妹家專一撒酒風,賴嫖錢。睡幾夜,臨去撒個酒風,打一場走路。市上開店的並那小本營生的都被他騙怕了,見好東西便要,只是不還錢。這些潑皮只好圖他些酒食,要一文也賺不動他的。小民畏之如蛇蜴蠍,士夫惡之如狗屎。

  公子見他作揖,只得下馬答揖道:「自小園來。」牛三道:「久慕佳園風景,也要一觀,又恐驚動尊翁老伯,不敢輕造,今日可曾來?」公子道:「今日正在園中請客,改日領教罷。」拱拱手別了。貽安見公子與他說話,他遂牽過馬,叫一娘上了鞍,加上一鞭,飛奔望南而去。牛三別了王公子,轉身看見小魏,贊道:「好盛從。」因他身上穿著元色縐紗直裰,故把他認做個小廝。公子道:「這是個敝相知。」說畢,纔別過。因馬系一娘騎了一匹去,止有兩匹在此,公子等三人遂步行而歸。

  再說那牛三,領著一班潑皮到野外放鷹走犬,問柳尋花,玩了半日,眾皆飢渴。牛三道:「餓了,回去罷。」內中一個指道;前面不是個酒店麼?少飲三杯解渴。」於是眾人沿溪而走,早來到一座酒肆前,地步到也幽雅。眾人進來揀了座頭坐下。但見那酒肆:

    門迎綠水,屋傍青山。數竿修竹在小橋盡頭,一所茅堂坐百花深處。青簾高掛,飄飄招住五陵人;白瓮深藏,往往挽回三島客。菊吐秋花元亮宅,柳含春色杜帳家。

  眾人簇擁著牛三,把幾副座頭都坐滿了。小二道:「相公們是要茶要酒?」牛三道:「茶酒都要,只是放快些。」小二鋪下茶果,纔去燙酒。內中一個道:「早間那個婦人不知是個甚麼人,為何獨站在那裏?」一個道:「有王家小廝跟著,自然是王家的下人,想是往親戚家去的,在那裏等船。」一個道:「不是,不是,那婦人臉有些熟,在那裏見過他的,一時忘了。」一個道:「好雙俏眼!」牛三道:「那個小官又好,不像是我們北邊人,我們這裏沒有這樣好男子。」旁邊桌上一個跑過來道:「那小官我認得,他是崑腔班裏的小旦。若要他時何難,三爺叫他做兩本戲就來了。」一個道:「做戲要費得多哩!他定要四兩一本,賞錢在外。那班蠻奴才好不輕薄,還不肯吃殘餚,連酒水,將近要十兩銀子,三爺可是個浪費的?」一個道:「那小郎還專會揀孤老哩!如今又倚著王家的勢,再沒人敢惹他,恐弄他不來到沒趣。就弄得來,王家分上也不雅相。而且些小點東西,那蠻奴才又看不上眼。如今到是弋腔班的小王,著實不醜,與他不相上下,只消用幾兩銀子在他身上,到也有趣。與人合甚麼氣!」牛三道:「也是。」

  只見旁邊桌上跑過個人來,氣憤憤的拍著桌子道:「怎麼說這不長進的話?為人也要有些血氣。王家有勢便怎麼樣人?他欺遍一州裏人,也不敢欺壓三爺子弟們。他玩得,三爺也玩得,怕他怎麼!一個戲子都弄不來,除非再莫在臨清為人!我們晚間多著幾個人,訪得在誰家做戲,回來時攙他到家裏玩耍。那蠻子依從,便以禮待;若不肯,便拿條索子鎖他在書房裏,怕那奴才跑到那裏去!料王家顧體面,也不好來護他。若不得到手,先僱些人打他一場,也打不起官事來。」眾人齊聲道:「好計,好計!還是你有血氣,大家去來!」此時不由牛三做主,把他平抬了去。內中有個老成的正要開口,被先懸阻的那人就捻他一把,那人知竅,就不言語了。原來這幾個畜生也知弄不過王家,只是要弄出事來,他們好從中撰錢。正是:

    貪他酒食騙他錢,還要乘機進禍言。

    異日天雷應擊頂,鐵鍋再用滾油煎。

  那班潑皮把牛三擁出店來,一齊便走,店家上前道:「相公,茶酒錢共該一兩二錢銀子,尚未會帳,如何就去?」牛三道:「記了帳罷,明日送來。」小二道:「我們小本營生,求相公賞了罷。」一個道:「我們三爺自來是年終算帳。」小二道:「我不認得相公府上,明日對誰討?」一個道:「你不知世事,牛三爺還是欠過誰的錢不還的?不快走還要討打哩!」小二道:「世界都反了!青天白日吃了茶酒不還錢。」一個走上前懺臉就是一拳,把店家打倒在地,一鬨而散。可憐這店家白白的捨了兩把銀子東西,天理何在!

  不說這些人造謀生事。且說王公子回來,同吳益之在書房內坐至更深,纔進內來。正脫衣上床,忽聽得外邊敲得雲板聲急,忙叫丫頭出來問。一會越敲得急了,等不得丫頭回信,急急披衣出來,走到樓下,迎到丫頭說道:「門上有緊要事回大爺。」公子恐是火事,吩咐道:「不要亂嚷,莫驚醒老爺。」急急走到廳上問道:「甚麼事?」門上道:「魏雲卿被人打壞了。」公子忙把鑰匙開了大門,只見雲卿進來,蓬著頭,一把扯住公子,放聲大哭。公子問道:「甚麼人打你的?」雲卿哽咽說不出話來。同來的班中人道:「小的們從呆家當店做戲回來,小的同他先走,將到四牌樓,忽有三四個人懸住,要他同去吃酒。平日素不認得,他不肯去,幾個人就動手動腳的亂扯。雲卿叫喊起來,一個就劈面一掌,後有一二十人齊來亂打。卻好班中人都到了敵住,是小的拍開手護得他來。求大爺做主!」公子道:「奇怪!」叫過四五個家人來,吩咐道:「你們去暗暗枴看是甚麼人,不可出頭生事,快來回話。」家人領命,同那班裏人去了。

  公子攜著雲卿的手到書房裏來看時,臉上抓去一塊皮,口內打出血來,頭髮都亂了,衣服也扯破了,伏在桌上只是哭叫。小廝取水來與他洗臉梳頭,頭髮梳下一大把來。公子也不忍,吳相公也起來,看見吃了一驚。取熱茶來吃,公子吩咐煨粥來,二人溫存著他。公子道:「你莫惱,我替你處這干人。」家內又送出果子煨茶來。公子自己拿來與他吃,纔住了哭,吃了兩口。

  一會,家人們來回道:「是牛三那些潑皮要搶他去,又打到他們下處,想要乘機打搶。見小的們到,就發話說爺把雲卿佔在家,爺玩得,他們也玩得。說的胡話都聽不得。街上過路的都抱不平,聽見叫巡捕快手,纔散去了。下處失了許多物件。」公子道:「這個畜生,如此可惡!他到來欺我。要處他,鄉裡面上不像體面,不處他,又氣他不過。」家人道:「不必單告牛三,只叫他班中人遞個黑夜打搶呈子,到捕衙叫地方打報單。爺只須發個帖子與捕衙就是了。這些奴才若不打他們一頓,連小的們出去也無體面。」公子道:「你們明早走去看看,不要現身。」家人們退去。小廝拿了粥來,雲卿不肯吃,只是惱。公子安慰他睡了,纔進去。

  次早,家人領了帖子去。及至公子起來時,家人同捕衙的差人來回道:「地方已打進報單去,捕衙已差了十名快手拿人,候爺吩咐。」公子道:「叫他們進來。」眾差人叩了頭。公子道:「你們不可說我有帖子去說的,這牛三鐶詐人也多,叫你本官多取他些不妨,不可輕易放過他。你們也多取他些差錢。」叫人取出一兩銀子賞眾差人。眾人都感激叩謝,歡天喜地而去。

  公子到書房,見雲卿尚睡著哭,呆益之坐在他床沿上勸他。公子道:「好呆呀!」忙扶他起來通了頭,見他衣服扯破了,說道:「我的衣服寬,你穿不得,我叫裁縫來做兩套與你。」雲卿道:「不消,我寓所有衣服。」便將鑰匙取出,交與貽安,叫他帶人往下處取箱子。公子道:「一發連行李都拿了來,連日園上災丹已開,你到那裏住幾日解解惱。你同呆相公先去,我帶了老一來陪你--恐牛三也要去炒他。」三人吃罷早飯,貽安取了行李來,換了衣服,備了兩乘轎,送相公同雲卿坐了往園上去。公了叫:「貽安,備馬去接侯一娘,叫他也到園上躲避幾日,我自把包錢與他。」貽安領命去了。

  卻說那班潑皮打鬧了一場,順路將弋腔班的小旦抬到牛三家來,說小魏是王家人奪去了。牛三見那小官生得到也還豐致,道:「也好。」遂取酒來吃。眾潑皮齊口稱贊,把他抬到半天裏,把小魏說得一文不值。纏到三更,牛三纔摟去睡了。眾人就在他家廳上,東倒西歪的去睡,直睡到次日辰牌時分纔起來。等到日午,纔送出兩盆黃米粥、十數個糙碗來,小菜也沒有。

  眾人正在那裏搶食,只見外面走進一二十個快手來,見一個鎖一個,把那些人都鎖了,帶進衙門。捕衙即刻升堂,見面將每人打了二十板。又把為首的夾起來,要招主使之人。起初猶自遮飾,當不起拷打,只得招出牛三來。遂標了簽來捉牛三。牛三早躲個不見面了。捕衙因王府吩咐過,況牛三又是個有錢的,怎不想他兩個兒?半日,又差了四個人捉差。牛三出了三十兩差錢,又央了幾個秀才到官裏說情。捕衙道:「黑夜打搶,與強盜何異!失主又是異鄉人,恐他向上司處告,反與弟不便。諸年兄見教,弟也不敢擅專,只得具個由堂呈子,憑堂上發落罷了。」眾秀才見說不下來,只得出來。牛三死也不肯出頭。後來捕衙鐶了五十兩,衙門中用了三十兩,將那些潑皮又打了三十,枷在四牌樓示眾。著人來園上回覆公子道:「等枷滿日,再問罪。」公子道:「這起奴才既枷打過,就饒他罷。若再問罪,恐牛三不代他們納贖,便要為匪。只是把打搶的物件都要追給還他。」家人道:「已陪過三十兩銀子。」公子道:「這也罷了。」遂叫家人拿帖去回官。雲卿尚不慊意,公子道:「看他先人之面,如今費了他百十兩銀子,就比殺他還狠些。那起潑皮已打了幾十,若再問罪,恐急了,做不出好事來。你還要在此地做戲哩,恐黑夜難防這許多。」一娘道:「大爺說得極是,再不要孩子氣。俗語說得好:『得饒人處且饒人。』」雲卿只得罷了。

  少頃,見合班的人都來叩頭,相謝而出。又叫雲卿出去說話,回來道:「唱生的母親歿了,要回去,眾人也要散班歇夏。」公子道:「你可回去麼?」雲卿道:「也要去,八月再來。」公子道:「你家去也無事,不如在這裏罷。如今丁老爺要教幾個孩子清唱,班中的確有人,寄些銀子回去,你就在園中過夏,我也要來避暑。老一天熱也難上街,也在這裏過夏。你意下如何?」雲卿道:「也罷。」遂寫了家書,帶了三十兩銀子回去。竟在園中朝歡暮樂,無限快活。公子同吳相公也常來與一娘盤桓。

  不覺時光迅速,又是秋來。住至九月間,雲卿被班中人催了上班去了。一娘也辭別公子離了園上,仍回下處住了。因身孕漸大,不能上街。醜驢也自去領孩子舞弄賺錢,終日出去。一娘是王府常時送供給與他,雲卿也常來住住,貼他些銀錢。醜驢尋幾個錢,只是吃酒。

  看看冬盡,又早春來。一娘已足了月,不見生;又過了兩個月,也不分娩,心中疑惑。又想起在飛蓋園雲卿見蛇鑽入被內,甚是懮疑,便對丈夫道:「我過了兩個月也不分娩,你去尋個靈驗先生去佔佔卜,看我在幾時生?」醜驢道:「聞得關上來了個起課先生,是個跏子,叫做甚麼李跛老,門前人都跕擠不開哩。人稱他做『賽神仙』。等我明早去。」一夜無辭。

  次日,醜驢絕早來到關上,見肆門前人都擠滿了,他擠在人叢裏,朝內觀看,但見:

    四壁珠璣,滿堂書畫。寶鴨香常裊,磁盂水碧清。座畔高縣懸谷形,兩邊羅列河圖像。端溪硯、松煙墨,相襯著大筆霜毫;火珠林、郭璞數,謹對了新頒政歷。六爻透熟,八卦精通。能知天地理,善測鬼神機。一盤子午安排定,滿腹星辰布列清。真個已往未來觀如明鏡,當興應敗鑒若神明。知凶斷吉,定死決生。開言風雨迅,下筆鬼神驚。招牌有字書名姓,神課先生李鶴峰。

  那先生坐在上面,手不停披,口不輟講,打發不開。醜驢生得矮小,擠不上去。只見那先生談了一會,猛抬頭一望,向外說道:「請那位矮客人上來。」醜驢擠了一會,纔到案邊,墊起腳來,伏在案旁。那先生道:「你頭直有些喜氣,又有些凶氣。何也?」醜驢道:「我求先生起一課。」先生道:「姓甚麼?」醜驢道:「我呀,姓魏。」那先生拈了個時點,起課來道:「問甚麼事?」醜驢道:「問生產的。」那先生道:「六甲定是男喜,且是個貴胎。今日分娩,只是有些凶險,我代你炙炙龜看。」取過龜板來,焚香默禱過,取火灼龜,看上面兩道火路,道:「是個男喜。天門兩丁發用,非男而何?」醜驢道:「生的時候還不妨麼?」先生道:「不礙。」又細看了一會,忽拍案叫道:「怪哉!怪哉!」取過一幅紙來,寫了四句道:

    乾門開處水潺潺,山下佳人兒自安。

    木火交時逢大瑞,新恩又賜玉絛環。

  那先生寫完,遞與醜驢道:「留為後日應驗。」醜驢送了課錢,那先生也不爭競。

  醜驢出了肆門,歡天喜地跑到下處,對老婆說了,將卦詞與他。一娘接來看了,不解其意,只得擱過去了。卻也作怪,更餘時,果然肚裏漸漸就疼起來了。少頃,更墜得慌。直至半夜,疼得急了,纔叫起醜驢來,打火上燈,提個燈籠去叫穩婆。時星斗滿天,及穩婆來時,天上忽然烏雲密布,漸漸風生。穩婆進房道:「是時候了。」扶上了盆,醜驢送上湯來。霎時大風拔木,飛砂走石,只聽得屋脊上一個九頭鳥,聲如笙簧,大叫數聲,向南飛去。房中驀的一聲叫,早生下一個孩子來。正是:

    混世謫來真怪物,從天降下活魔王。

  畢竟不知生下個甚麼人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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