檮杌閒評/第032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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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詞曰:

    目擊時艱,嘆奸惡,真堪淚滴。鎮一味迷天蔽日。漢室曹王,宋家章蔡,只弄得破家亡國。鷹擊狼貪,任仕路,總堪谿刻。縛一網盡籠健翮。蘭鋤當室,陽明幾息,險些子銅駝荊棘。

  話說魏忠賢打死了萬朗中,逐去楊副都,心中猶不足意。一日,正與崔呈秀閑坐,只見田爾耕進來道:「舍侄田吉升了兵部,先來見過爹爹,纔敢謝恩到任。」忠賢叫請他進來。田吉素服角帶入見,向上拜了四拜,呈上送禮手本,約有千金之物。復又拜謝道:「昔日劉鴻儒之事,非爹爹提拔,焉有今日?孩兒銘泐至今,雖萬死亦難圖報。」忠賢道:「坐了,拿飯吃。」四人坐下,吃了飯。忠賢道:「前日楊漣的本,聞說是繆昌期代他做的,你們可知道?」田吉道:「繆昌期與孩兒交往,他卻是個纔高有識見的人,怎肯代他做本?」崔呈秀道:「他在院中悻悻自負,與楊漣相好,他在湖廣主試,所作試錄中,歷指古今中貴的弊端。這做本之事未必然,知情或有耳。」忠賢道:「試錄是他進呈的,裏面傷及咱們,也就與劾咱們一般。楊漣的本雖未行,然情理極毒,這定是繆昌期幫他做的。要乘機處咱的是韓爌,怎麼容得他們在朝?就是那趙南星、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這幾個人,咱前日原要在汪文言案內處他們,如今若處他們不得,也不見咱的手段,須盡行區處纔好。」田吉道:「有一法寀,如今外邊官兒都在那裏爭梃擊的真假,紅丸、移宮的是非,老爺何不從中作主。梃擊一事是王之貪功罔上,把何士晉為首,其餘把當日上本的科道都納在裏面。紅丸一案是孫慎行偏執害正,他與劉一燝為首,當日參議者韓爌、周家謨、張問達可藉此驅除。移宮之事是惠世揚與楊漣做的,他卻推不去。只有趙南星,三案裏頭網羅他不著,他做吏部時怕沒有差錯處?不怕他飛上天去!」忠賢道:「這計較也好。還有向來因諫東宮起用的老臣,頗立崖岸;那些新考選的科道,一個個輕嘴薄舌,卻也要防著他。」李永貞道:「若要一網打盡,莫如加他們一個黨字最好,這就同宋時章惇、蔡卞弄偽學的法子。向來原有個東林黨,如今鄒元標、高攀龍聚眾講學,就是結黨的明證。是有不快意的,都牽他入內,何難?」忠賢道:「這東林中人,其實憊賴。曾記得泰昌爺御經筵那遭,因天過冷無火,那郭正蜮就把陳掌家當面叱辱了一場。想來要著實處他處也不為過。」五人在此計較已定,只待乘機而發。

  誰知處面這些科道,你生我強的,可可的撞入他網中來。其時宣撫缺了,巡撫會推了太常卿謝應祥,因他當日曾做過嘉善縣的,是給事魏大中(字廓垣)的父母官。就有個陳御史(九)疇論他一本說:「謝應祥是魏大中的恩師,魏大中故將此美缺推他。」李永貞看了此本,與忠賢計議過,就在本上批道:「魏大中既借會推為報恩之地,殊可駭異,姑從寬,著革職回籍。」那塚宰趙南星因事關本部,便上本辨理。又說他朋比示恩,也著他閑居歸里。正是:

    數載銓衡重莫加,可堪鬼域暗含沙。

    拂衣兩袖清風滿,渺渺浮雲白日遮。

  不日,都察院同科道等會推吏部尚書,忠賢又在本上批道:「左都御史高攀龍等,所推俱趙南星私人,亦系東林邪黨。高攀龍朋比為奸,著革職回籍。」這是為崔呈秀報仇。那高總憲只得掛冠而去。正是:

    霜飛白簡報朝端,剔弊除奸鐵面寒。

    誰料奸權多冒嫉,拂衣歸去老漁竿。

  忠賢將一個「黨」字又逐去高都堂,舉朝誰敢再救他?又在會推上自文書房傳出旨來道:「陳於庭、左光斗(字滄嶼)、楊漣(字大波)等,恣肆欺誣,無人臣禮,著拿問。」方韓相公再三申救,纔只追奪誥命,剎職而已。正是:

    掛卻衣冠玄武門,歸棲水竹渭南村。

    從來惡草殘芳芷,莫向湘江吊屈原。

  不兩月間,連逐去五個大臣、一個臺諫。這些科道並各部堂官,多有會推本上列銜的,各人心上不安,皆上本引罪乞休。數日之中,不待追逐,又去了數十人。臺省為之一空。忠賢便布置私人崔呈秀、田吉等俱各升補。李永貞又與崔呈秀商議道:「這班人趕則趕去了,只是他們平日俱有虛名,若不妝點他們些過惡,外邊人反要憐其無軻剎奪,必說咱們排陷好人,須要做他些結黨橫行的光景贓私,方可絕他們後來的門路,遮掩人之耳目纔好。」遂串通幾個門客,撰出一個《東林衣缽圖》來,把吏、兵二部,都察院、吏科,河南道幾個要緊衙門,都擬上趙塚宰相好之人在內。又擬出兩個陪的。前面那個升遷,這兩個就依次遞補。不與趙、高二公相好者,再輪不到此圖。做成了傳出去。那些圖上有名的,惟恐陷入黨中;那不上圖的,好不忿恨,道:「若果如此把持繼述,塞定賢路,我們終身難得好缺。」又有一等原與東林有隙的,你也說東林擅權,我也說東林植黨。於是這個參東林,那個劾東林,舉朝亂紛紛的把東林為仇。若說是東林黨人,都就一齊來攻,不論賢愚,都被他愚弄了,代忠賢做鷹犬,驅逐正人。

  崔呈秀等暗暗歡喜,那些人受他們的籠絡,替他出力。忠賢就他們攻擊的本上,降的降,革的革,冠的剎,好不省力。一時如諭德繆昌期(字當時)、御史周宗建、李應升(字仲達)等,都拿入東林黨內,追奪誥敕,真是一網打盡。既做出《東林衣缽圖》來激怒那些朝臣,又撰出一本《天罡圖》來,說東林人自比《水滸傳》上的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李三纔比做晃蓋,趙南星是宋江,鄒元標是盧俊義,繆昌期是吳用,高攀龍是公孫勝,魏大中是李逵,楊漣是楊志,左光斗是關勝。凡是魏忠賢、崔呈秀所惱之人,都比在內做強盜。又留三十名,說:「這些人尚未柑得的確,姑隱其名,以存厚道:「空名之意不過為後來好增入,欲令人人自危,好個個求免。這是個大羅網。

  那些百姓們見了此書,都道東林果然結黨。此一舉不惟蔽了朝廷的聰明,亂了百姓的是非,又且顛倒百姓的好惡。正是:

    可恨權奸心太惡,傾謀正士如猱攫。

    欲將盜賊陷東林,不思忠義梁山泊。

  忠賢又與李永貞商議道:「連日事卻做得十分妥當,只是楊漣這廝情理難容,必要殺了他,方泄我恨。」永貞道:「要害他何難,只須再差人把汪文言拿來拷問,叫他扳他們出來,輕則撫按提問,重則扭解來京。斷送他的性命,易如反掌。」忠賢也不題本,竟自給出駕帖,差錦衣衛官拿解來京,吩咐道:「汪文言是要緊的人犯,要拿活的,若死了,著你們抵償。」官校們領命,星夜前去。忠賢逆料楊、左諸人不能脫出他的手,只恐韓相公作梗,又與崔呈秀等計較,翻出梃擊、紅丸、移宮三案內原有岳元聲與王之寀爭張差之事,本上批道:「王之寀貪功冒進,上誣皇祖,並負皇考,陷朕不孝,又致斃內外無軸多命,身列顯官,於心何忍?本當著法司審擬,姑從寬革職。」

  過了月餘,官校已將汪文言拿到,下了錦衣衛獄,又怕韓相公申救,又翻出紅丸一案,著文書房傳旨道:「劉一燝專權為禍,韓爌護庇元兇,孫慎行借題紅丸,悅黨陷正,張問達、周家謨改抹聖旨,朋比為奸,俱著冠籍。」行時內閣顧秉文、朱延禧、朱國楨、魏廣微具揭申救,忠賢一概按住不下。一時顧顧命臣盡皆去位。詩以嘆之曰:

    岩岩底柱障狂瀾,報主心灰一寸丹。

    唐室已尊李輔國,鄴侯從此臥南山。

  韓相公既去,忠賢愈無忌憚,於是吩咐錦衣衛嚴刑勘問。是時掌衛事的仍是田爾耕,掌北鎮撫司的是許顯純,原是鑽刺忠賢方得掌印,又看了前官劉僑的樣子,怎敢不用心勘問?故審時,先把汪文言打了個下馬威,然後三拷六問,要他扳出楊、左諸人的贓款來。汪文言抵死不肯招認。許顯純只得約了田爾耕同見魏忠賢,討他的示下。參見畢,忠賢便問道:「汪文言的事怎麼樣了?」許顯純道:「他不肯招認,特來見爺求示下。」忠賢道:「你也與劉僑一樣!這也不消要他招,你只照原參的本上題,咱便去拿他們來。到時也不必留汪文言對理,先擺布死了他,不怕楊漣等不認。你若不肯依咱辦,咱自有人來問。」把個許顯純嚇得面如土色,忙跪下叩頭請罪,道:「回去定從重問。」田爾耕在旁道:「許指揮也是極會幹事的。」許顯純辭了出來。

  次日,就差了崔應元、孫雲鶴、楊寰等三人來同審。許顯純怕來奪他的職掌,只把個汪文言亂打亂敲,拶了又夾,夾了又敲,打得個汪文言死而復蘇者再。許顯純在上面一片聲叫畫供,汪文言也不知招個甚麼,他便竟題個問過的本道:

    汪文言以防犯逃入京師,投托黃正賓薦入王安門下,光宗上賓,潛同科臣惠世揚至值房倡造移宮。楊漣首先建議,左光斗、魏大中從而附和,廣結朝官。左光斗、楊漣、魏大中、袁化中、毛士龍、繆昌期等交通賄賂霍維華改遷,吏部得伊銀二千兩、金壺二執。李若星推升甘肅巡撫,得伊銀五千五百兩。鄧推升蘇州巡撫,得伊銀二千兩,代送趙南星。又楊鎬、熊廷弼失守封疆,楊漣、左光斗各得銀二萬兩,周朝瑞得銀一萬兩,為伊請托。通政司參議黃龍光得楊鎬、熊廷弼銀二萬兩,為請廷刑。郎中顧大章亦得銀四萬兩,為改入矜疑。魏大中得銀二千兩,袁化中亦乘機得銀二千兩。李三纔營謀起用袁化中、毛士龍,得分銀八千兩,皆汪文言過付。又有諭德繆昌期、副使錢士晉、施天德、王之寀、徐良彥、能明遇都做結交人員。穿插在本內題上。

  這本一上,忠賢便矯旨道:「楊鎬、熊廷弼既失守封疆,又公行賄賂,以希倖免,楊漣、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顧大章從中市利,護庇大奸。俱著官校扭解來京嚴審。具奏。趙南星等著該撫按審追。」時人有詩嘆之曰:

    無端釀出縉紳災,大獄頻興實可哀。

    任爾冰清同玉潔,也須牽入網羅來。

  旨下,魏忠賢即著官校分頭提拿各犯。那些官校都在田爾耕處謀差,用了錢,出來好生無狀,見有司便上坐,過驛站,揀馬匹、要折夫、索常例,一路上凌虐官府,打罵驛丞騷擾。早有一起來至湖廣應山縣。此時楊副都冠籍在家,杜門不出。一日家人來說道:「聞得處面傳說有錦衣衛官校來縣裏,不知為何?」楊公道:「這無別事,必是來拿我的。」一面叫人請出八旬老母並夫人來,又叫人到書房中請出三位公子。楊公向母親道:「孩兒為國抒忠,曾劾過魏忠賢二十四罪案,與他結下深仇,纔聞有緹騎來縣,定是來拿孩兒的。孩兒此去,自分必死罷了。這也為國當然。只是母親養育之恩未報,孩兒死有餘恨。」又對三個兒子道:「我雖歷官三品,依然兩袖清風,家私產業仍是祖宗傳流的,其是淡泊。只要你們能體先志承隨順祖母,孝養母親,就與我在一般了。想我讀書一場,平生未曾得罪聖賢,今日何至到這地位?可見這書讀也罷,不讀也罷」

  舉家正在淒惶,只見家人進來回道:「本縣老爺要會老爺,已到門首了。」楊公拜別母親,欣然出見。知縣邀同楊公到館驛中去。楊公便叫家人帶了青衣小帽,來到驛中,只見人山人海的在那裏看開讀。楊公到了堂前,上面已擺了香案,錦衣衛官立在龍亭左首,校尉等拿著弄具立於下面。撫按等分班行禮畢,隨即帶過楊副憲來跪下。讀罷駕帖,上面喝一聲叫「拿下」下面校尉吆喝一聲,如鷹拿燕雀一般,把個楊副憲套上刑具,擁入後堂去了。

  外面百姓見了,也有為他稱冤的,也有喊叫的,鬧了一回纔散。這裏府縣各備些銀兩打發官校,並代楊公討情,寬些刑具。那官校們猶自做張做智的不肯道:「他是魏爺的對頭,況且魏爺一路都差了人密訪,我們怎敢做情?」各官無可奈何。楊公子又拆措了幾百金送與官校,那官校們還亂嚷道:「我們這差事,魏爺與田爺兩處也用了幾千兩銀子,怎麼送這點兒?還不夠做下程、小菜哩!現放著楊鎬、熊廷弼的二萬銀子在家,少分些兒與我們就夠了。」

  那楊公子是個本分讀書人,見他們發出這些話來,嚇得半日不敢作聲。到虧了滿城鄉紳、生監、富戶人等,又湊了些銀子與他們,終是不滿所欲,仍要難為楊公。將起身時,滿城的百姓都填街塞巷的來看,見楊公枷鎖纏身,十分狼狽。想起他平日居鄉的好處,都一齊喧嚷起來道:「這是魏太監假傳聖旨,我們不許他拿楊老爺去!」一片聲阻住去路。那官校正自張威作勢的發狠,見了如此光景,都一齊手慌腳亂的放起刁來道:「這是地方官叫他們如此的,若有差遲,我們回去對魏爺說。」把那府、縣官驚得忙來彈壓,那裏禁得住?楊公見了這樣光景,只得跪下哀告眾人道:「承眾位鄉親的美意,原是為我楊漣的,若我今日不去,是違旨了,違了旨,一家都有罪,列位豈不是為我反成害我麼?」帶著刑具磕頭不已。眾人還圍繞不放。楊公道:「列位之意,是要保全楊漣的性命,今若不聽我言,我便撞死此地,領諸位鄉親的厚愛。」說罷挺身向石上便觸。那些校尉連忙抱住。府、縣等道:「楊爺原無大罪,到京必有人保奏,料亦無礙,你們到不要懸阻,若遲了欽限,反替楊爺添罪。」眾人纔略讓開路來。那些校尉搶著飛跑,簇擁而去。

  楊老夫人早在前面,見了兒子枷扭纏身,放聲大哭道:「自你父早喪,我視你如珍寶,千辛萬苦看養,教你讀書成名,只望你榮祖耀宗,誰知你這樣結果!雖如今做了個忠臣,只恨我不早死,見你受人這般凌辱,怎不叫我痛心!」楊公雖是慷慨,聽了老母之言,也不覺心傷淚滴。這正是:

    一經留得傳孤子,畫荻丸熊心更苦。

    榮華未久受顛連,傷心一似范滂母。

  那三個公子與夫人又牽衣哭泣不放,長子要隨進京,次、三兩子也要隨行,楊公道:「安見覆巢之下有完卵?爾等在家猶恐不免,進京何為。」那些官校催促起身,楊公只得拜別老母、妻子,各皆痛哭而別,只帶兩個家人,飄然而去。

  不日由德安府過,那些士民爭先來送,不下數萬,哭泣之聲,晝夜不息。官校見了,亦覺心動,稍存惻隱之心,將他的刑具略鬆了些,也不難為他。一路上同年親友,有的道他此去斷難生還,送他沒用,竟都不理他。又有那怕事的,見他是魏忠賢的對頭,恐棟連在內,只推不知。到是一路的百姓,互相傳說道:「可憐楊大人為國除奸,遭此橫禍。」經過鄉村鎮市,人人來看忠臣。

  行到河南許州,有個吏部郎中蘇繼歐,為人長厚多情,與楊公同年。聞他被逮,甚是憐憫,又聞一路百姓到憐他,士大夫們反避他,心中甚是不平。想起他在院中掌堂時,那個不奉承?那個不欽敬?今日就沒人理他,仕路人情如此可慨。欲要去見他一面,又聞得官校做作,不容人會,只得寫了個名帖,差個停當家人,備了一桌酒飯送到舟中,以表年誼。這纔是雪中送炭。楊公見了,到甚心酸,反至食不下咽。想當日掌院時,趨奉者無數,到今日都絕不一顧;惟有蘇郎中多情送飯,論平日相交的,豈止他一人而已。正是:

    炎涼世態可長噓,覆雨翻雲片刻時。

    若謂綈袍憐范叔,從來此事世間稀。

  楊公飲食略用些須,打發家人回去,起身進京。

  再說嘉善魏給事,亦因剎奪回家。那些親友俱在背後議論,有的道:「這時候還做甚麼官,是在家的好。」又有的道:「這樣的時勢,認甚麼真,如今宰相還與太監連宗哩,你與他拗甚麼?卻弄得在家清坐。」魏給事聞之自笑。一日聽見又拿了汪文言並科道等官,知道是必要害他的,在家坐臥不安。不料官校已到,出來聽宣了旨,校尉將他上了刑具。又託言怕他尋死,將兩手俱用竹筒貫了,屈伸不得,不能飲食,其意不過要詐錢財。魏公子見了這個光景,只得傾盡家私送他,纔買得去了兩手的竹筒。在城鄉宦並門生親友,俱各傳帖斂分,以助盤費。有一等義氣的,雖素不相識,亦不要傳帖,即自來輸分,只為他無軻被害,憐他一腔忠義,罹此荼毒。至起身時,親族交好以及鄰舍,無一個不來送他,各各灑淚而別。

  官校們帶了上船,向北進發。不兩日行至蘇州,那官校們都向地方官勒索常例,把船泊在驛前。內中驚動了一個士大夫,姓周名順昌,蘇州府呆縣人,以吏部員外給假在家。他居官清正,謹慎居鄉,平日非公事足跡不入公庭。因見魏監擅權,他故絕意仕進。當日在部時,原與魏公相好,聞他被逮過縣,心中不能忘情,要去問候他。眾親友勸道:「魏公雖是舊交,因魏監與他為仇,恐他知道又要遷怒,不若只送些禮以盡其心的好。」周公嘆息道:「『一死一生,乃見交情;一貴一賤,交情乃見。』若他是個貪婪不法的匪類,就是他勢焰熏天,與他絕交何妨;他是個為國鋤奸的正人,遭此橫禍,正當惜他,豈可因在患難而棄之。若說他遷怒,我律身頗無可議,且為朋友,也難顧利害。」遂不聽眾人言,封了書儀,竟來看他。

  此時魏公獨坐舟中,正想此後生死未知,家道又清苦,妻子靠何人,好生愁悶。急聞周吏部來拜,嘆道:「空谷足音,何以得此!」又怕官校阻懺。只見周吏部走進艙來,魏公見了,便淚下訴說:「無軻被害,此去生死未知。」周公正色道:「從來人臣為國除奸,縱剖心斷脛,陷獄投荒,皆無所顧。幸則奸去而身存,不幸則奸存而身死。我自盡職分所當為,至於成敗利鈍,俱不必計。況兄此去,未必就死,何必戚然殊少丈夫之氣。」魏公聽了,纔收淚道:「弟捐軀報國,一死何憾。只為長子雖現隨身,止一幼男在家,伶仃無倚,世態炎涼,誰來顧恤!況如今動輒坐贓,家寒將何充抵?恐家中不免追比之慘,家破身亡,宗祀欲絕,是以不覺痛心。」周公道:「此事不必掛心,弟自為兄料理,家中我自照管,即坐贓,亦當為君措辦,兄可放心前去。」魏公感泣拜謝道:「若得兄垂念,弟雖在九泉,亦當瞑目。」周公將書儀送與魏公,也送了官校些銀兩,纔別了。周吏部自去看管他家。正是:

    臣職當為死不辭,交情友誼更當持。

    丈夫自去身中事,羞殺人間無義兒。

  一路上官校嗟嘆周吏部人好,能顧窮交。也有憐憫魏公的,也有贊嘆周公的。不知忠賢早已差人密訪得二人做的事,記在心中。正是:

    良朋未必全張儉,惡黨先思殺孔褒。

  畢竟不知魏給事此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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