欒城應詔集 (四部叢刊本)/卷第九

卷第八 欒城應詔集 卷第九
宋 蘇轍 撰 景上海涵芬樓藏景宋鈔本
卷第十

欒城應詔集第九卷

 進策五道

   民政上

  第一道

臣聞王道之至於民也其亦深矣賢人君子自潔於

上而民不免爲小人 朝廷之間揖讓如禮而民不

免爲盜賊禮行於上而淫僻邪放之心起於下而不

能止此猶未免爲王道之未成也王道之本始於民

之自喜而成於民之相愛而王者之所以求之其民

者其粗始於力田而其精極於孝悌廉恥之際力田

者民之最勞而孝悌廉恥者匹夫匹婦之所不悅強

所最勞而使之有自喜之心勸所不恱而使之有相

愛之意故夫王道之成而及其至於民其亦深矣古

者天下之災水旱相仍而上下不相保此其禍起於

民之不自喜於力田天下之亂盜賊放恣兵革不息

而民不樂業此其禍起於民之不相愛而棄其孝悌

廉恥之節夫自喜則雖有太勞而其事不遷相愛則

雖有強狠之心而顧其親戚之樂以不忍自棄於不

義此二者王道之大權也方今天下之人狃於工商

之利而不喜於農惟其最愚下之人自知其無能然

後安於田畝而不去山林飢餓之民皆有盜跖趦趄

之心而閨門之內父子交忿而不知反 朝廷之上

雖有賢人而其教不逮於下是故士大夫之間莫不

以爲王道之遠而難成也然臣竊觀三代之遺文至

於詩而以爲王道之成有所易而不難者夫人之不

喜乎此是未得爲此之味也故聖人之爲詩道其耕

耨播種之勞而述其歲終倉廩豐實婦子喜樂之際

以感動其意故曰畟畟良耜俶載南畝播厥百穀實

函斯活或來瞻汝載筐及筥其饟伊黍其笠伊糾其

鎛斯趙以薅荼蓼當此時也民旣勞矣故爲之言其

室家來饁而慰勞之者以勉卒其業而其終章曰荼

SKchar朽止黍稷茂止穫之挃挃積之慄慄其崇如墉其

比如櫛以開百室百室盈止婦子寧止殺時犉牡有

捄其角以似以續續古之人當此之時歲功旣畢民

之勞者得以與其婦子皆樂於此休息閒暇飲酒食

肉以自快於一歲則夫勤者有以自忘其勤盡力者

有以輕用其力而狼戾無親之人有所慕恱而自改

其揉此非獨於詩云爾道之使獲其利而教之使知

其樂亦如是雲且民之性固安於所樂而恱於所利

此臣所以爲王道之無難者也蓋臣聞之誘民之勢

遠莫如近而近莫如其所與競今行之於 朝廷之

中而田野之民無遷善之心此豈非其遠而難至者

哉明擇郡縣之吏而謹法律之禁𠛬者布市而頑民

不悛夫鄕黨之民其視郡縣之吏自以爲非其比肩

之人徒能畏其用法而袒背受笞於前不爲之愧此

其勢可以及民之明罪而不可以及其隱匿此豈非

其近而無所與競者邪惟其里巷親戚之間幼之所

與同戲而壯之所以共事此則其所與競者也臣愚

以爲古者郡縣有三老嗇夫今可使推擇民之孝悌

無過力田不惰爲民之素所服者爲之無使治事而

使譏誚教誨其民之怠惰而無良者而歲時伏臘郡

縣頗置禮焉以風天下使慕恱其事使民皆有愧恥

勉強不服之心今不從民之所競而教之而從其

所素畏夫其所素畏者彼不自以爲伍而何敢求望

其萬一故教天下自所與競者始而王道可以漸至

於下矣

  第二道

臣聞三代之盛時天下之人自匹夫以上莫不務自

脩潔以求爲君子父子相愛兄弟相恱孝悌忠信之

美發於士大夫之間而下至於田畝朝夕從事終身

而不厭至於戰國王道衰息秦人驅其民而納之於

耕耘戰鬭之中天下翕然而從之南畝之民而皆爭

爲干戈旗鼓之事以首爭首以力搏力進則有死於

戰退則有死於將其患無所不至夫周秦之間其相

去不數十百年周之小民皆有好善之心而秦人獨

喜於戰攻雖其死亡而不肯以自存此二者臣竊知

其故也夫天下之人不能盡知禮義之美而亦不能

奮不自顧以䧟於死傷之地其所以能至於此者其

上之人實使之然也然而閭巷之民劫而從之則可

以與之僥倖於一時之功而不可以望其久遠而周

秦之風俗皆累世而不變此不可不察其術也葢周

之制使天下之士孝悌忠信聞於鄕黨而逹於國

者皆得以登於有司而秦之法使其武健壯勇能斬

捕甲首者得以自復其役上者優之以爵祿而下者

皆得役屬其鄰里天下之人知其利之所在則皆爭

爲之而尚安知其他然周以之興而秦以之亡天下

遂皆尤秦之不能而不知秦之所以使天下者亦無

以異於周之所以使天下何者至便之勢所以奔走

天下萬世之所不易也而特論其所以使之者何如

焉耳今者天下之患實在於民昬而不知教然臣以

爲其罪不在於民而上之所以使之者或未至也且

天子所求於天下者何也天下之人在家欲得其孝

而在國欲得其忠弟兄欲其相與爲愛而朋友欲其

相與爲信臨財欲其思廉而患難欲其思義此誠天

子之所欲於天下者古之聖人所欲而遂求之來之

以勢而使之自至是以天下爭爲其所求以求稱其

意今有人使人爲之牧其牛羊將責之以其牛羊之

肥則因其肥瘠而制其利害使夫牧者趨其所利從

之則可以不勞而坐得其所欲今求之以牛羊之肥

瘠而乃使之盡力於樵蘇之事以其薪之多少而制

其賞罰之輕重則夫牧人將爲牧邪將爲樵邪爲樵

則失牛羊之肥而爲牧則無以得賞故其人舉皆爲

樵而無事於牧吾之所欲者牧也而反樵之爲得此

無足怪也今夫天下之人所以求利於上者果安在

哉士大夫爲聲病剽畧之文而治苟且記問之學曵

裾束帶俯仰周旋而皆有意於天子之爵祿夫天子

之所求於天下者豈在是也然天子之所以來之者

唯此而人之所由以有得者亦惟此是以若此不可

卻也嗟夫欲求天下忠信孝悌之人而求之於一日

之試天下尚誰知忠信孝悌之可喜而一日之試之

可恥而不爲者詩云無言不醻無德不報臣以爲欲

得其所求宜遂以其所欲而求之開之以利而作其

怠則天下必有應者今間歲而一収天下之才竒人

善士固宜有起而入於其中然天下之人不能深明

天子之意而以爲所爲求之者止於其目之所見是

以盡力於科舉而不知自反於仁義臣欲復古者孝

悌之科使州縣得以與今之進士同舉而皆進使天

下之人時獲孝悌忠信之利而明知天子之所欲如

此則天下宜可漸化以副上之所求然臣非謂孝悌

之科必多得天下之賢才而要以使天下知上意之

所在而各趨於其利則庶乎其不待教而忠信之俗

可以漸復此亦周秦之所以使人之術歟

  第三道

臣聞聖人將有以奪之必有以予之將有以正之必

有以柔之納之於正而無傷其心去其邪僻而無絶

其不忍之意有所矯拂天下大變其俗而天下不知

其爲其變也釋然而順油然而化無所齟齬而天下

遂至於大正矣葢天下之民邪淫不法紛亂而至於

不可吿語者非今世而然也夫古者三代之民耕田

而後食其粟蠶繅而後衣其帛欲享其利而勤其力

欲獲其報而厚其施欲求其父子之親則盡心於慈

孝之道欲求兄弟之和則致力於長悌之節欲求夫

婦之相安朋友之相信亦莫不務其所以致之之術

故民各治其生無望於僥倖之福而力行於可信之

事凡其所以養生求福之道如此其精也至其不幸

而死其親戚子弟又爲之死喪祭祀歲時伏臘之制

所以報其先祖之恩而安卹孝子之意者甚具而有

法籩豆簠簋飲食酒醴之薦大者於廟而小者於寢

薦新時祭春秋不闕故民終三年之憂而又有終身

不絶之恩愛𢡖然若其父祖之居於其前而享其報

也至於後世則不然民怠於自脩而其所以養生求

福之道皆歸於鬼神㝠寞之間不知先王喪紀祭祀

之禮而其所以追養其先祖之意皆入於佛老虛誕

說是以四夷之教交於中國縱橫放肆其尊貴富

盛擬於王者而其徒黨遍於天下其宮室棟宇衣服

飲食常侈於天下之民而中國之人明哲禮義之士

亦未嘗以爲怪幸而其間有疑怪不信之心則又安

視而不能去此其故何也彼能執天下養生報死之

權而吾無以當之是以若此不可制也葢天下之君

子嘗欲去之而亦旣去矣去之不久而還復其故其

根之入於民者甚深而其道之恱於民者甚佞世之

君子未有以解其所以入而易其所以恱是以終不

能服天下之意天下之民以爲養生報死皆出於此

吾未有以易之而遂絕其教欲納之於正而傷其心

欲去其邪僻而絶其不忍之意故民之從之也甚難

聞之曰川竭而谷虛丘夷而淵實作乎此者必有以

動乎彼也夫天下之民非有所恱乎佛老之道而恱

乎養生報死之術今能使之得其所以恱之實而去

其所恱之名則天下何病而不從葢先王之教民養

生有方而報死有禮凡國之賞罰黜陟各當其處貧

富貴賤皆出於其人之所當然力田而多収畏法而

無罪行立而名聲發德成而爵祿至天下之人皆知

其所以獲福之因故無惑於鬼神而其祭祀之禮所

以仁其祖宗而慰其子孫之意者非有鹵莽不詳之

意也故孝子慈孫有所歸心而無事於佛老臣愚以

爲嚴賞罰勑官吏明好惡愼取予不赦有罪使佛老

之福不得苟且而惑其生因天下之爵秩建宗廟嚴

祭祀立尸祝有以塞人子之意使佛老之報不得乗

隙而制其死葢漢唐之際嘗有行此者矣而佛老之

說未去嘗有去者矣而賞罰不詳祭祀不謹是以其

道牢固而不可去旣去而復反其舊今者國家幸而

欲減損其徒日朘月削將至於亾然臣愚恐天下尚

猶有不忍之心天下有不忍之心則其勢不可以久

去故臣欲奪之而有以予之正之而有以柔之使天

下無憾於見奪而日安其新此聖人所以變天下之

術歟

 第四道

臣聞管子治齊始變周法使兵民異處制國爲二十

一鄕工商之鄕六而士鄕十五制鄙以爲五屬立五

大夫使各治一屬之政國中之士爲兵鄙野之民爲

農農不知戰而士不知稼各治其事而食其力兵以

衛農農以資兵發兵征行暴露戰鬭而農夫不知其

勤深耕疾耨霑體塗足而士卒不知其勞當是之時

桓公南征伐楚濟汝踰方城望汶山北伐山戎刜零

支斬孤竹西攘白狄逾大行渡辟耳之溪九合諸侯

築夷儀城楚丘徜徉四方國無罷𡚁之民而天下諸

侯徃來應接之不暇及秦孝公欲幷海內商君爲之

唱謀使秦人莫不執兵以事戰伐而不得反顧而爲

農隂誘六國之民使專力以耕關中之田而無戰攻

守禦之役二者更相爲用而天下卒以不抗何者我

能累累出兵不息而彼不能應我能外戰而內不乏

食而彼必不戰而後食可足此二者管仲商鞅之深

謀也自管仲死其遺謀舊策後世無復能用而獨其

分兵與民之法遂至於今不廢何者其事誠有以便

天下也今夫使農夫竭力以闢天下之地醵其所得

以衣食天下之武士而免其SKchar亡戰鬭之患此人之

情誰不可者然當今天下之事與管仲商鞅之時則

已大異矣古者覇王在上倉廩豐實百姓富足地利

已盡而民未之困當此之時謂之人有餘今天下之

田疾耕不能徧而蓬蒿藜莠實盡其利人不得以爲

食禽獸之所蕃息當此之時謂之地有餘古之聖人

人有餘則務在於使人是以天下之人雖其甚蕃而

舉無廢功地有餘則務在於闢地是以天下之地雖

其甚寛而舉無遺力今也海內之田病於有餘而上

之人務在於使人不已過哉臣觀京師之兵不下數

十百萬㳂邊大郡不下數萬人天下郡縣千人爲輩

而江淮漕運之卒不可勝計此亦巳侈於使人矣且

夫人不足而使人之制不爲少減是謂狠天而違人

昔齊桓之世人力可謂有餘矣而十五鄕之士不過

三萬車不過八百乘何者懼不能久也方今天下之

地所當厚兵之處不過京師與西邊北邊之郡耳昔

 太祖太宗旣平天下四方遠國或數千里以爲遠

人險詖未可以盡知其情也故使關中之士往而屯

焉以鎭服其亂心及天下旣安四海一家而因循久

逺遂莫之變夫天下之兵莫如各居其鄕安其水土

而習其險易而特病其不知戰故今世之患在不教

鄕兵而專任屯戍之士爲賊之僃且天下治平非緣

邊之郡則山林匹夫之盜及其未集而誅之可以無

事於大兵苟其有大盜則其爲變故亦非戍兵數百

千人之所能制若其要塞之地不可無僃之處乃當

厚其土兵以代之耳聞之古者良將之用兵不求其

多而求其樂戰今之爲兵之人夫豈皆樂乎爲兵哉

或者饑饉困躓不能以自存而或者年少無賴旣入

而不能以自脫蓋其間常有思歸者矣故臣欲罷其

思歸之士以減屯戍之兵雖使去者太半臣以爲處

者猶可以足於事也蓋古者有餘則使之以寛而不

足則使之以約苟必待其有餘而後能辦天下之事

則無爲貴智矣

  第五道

臣聞近代以來天下之變備矣世之君子隨其破敗

而爲之立法補苴缺漏疏剔棼穢其爲法亦已盡矣

而後世之弊常不爲之少息其法旣立而旋亾其民

暫享其利而不能久因循維持至於今世承百王之

𡚁而獨受其責其病最爲繁多而古人巳行之遺策

又莫不盡廢而不舉是以爲國百有餘年而不至於

治平者由此之故也葢天下之多虞其始自井田之

亡田制一敗而民事大壤紛紛而不可止其始也兼

幷之民衆而貧民失職貧者無立錐之地而富者連

阡陌以勢相役収太半之稅耕者窮餓而不耕者得

食以爲不便故從而爲之法曰限民名田貴者無過

若干而貧者足以自養此董生之法也天下之人兼

幷而有餘則思以爲驕奢驕奢之風行於天下則冨

者至於破其資畜而貧者恥於不若以爭爲盜而不

知厭民皆有爲盜之心則爲之上者甚危而難安故

爲之法曰立制而明等使多者不得過而少者無所

慕也以平風俗此賈生之法也民之爲性豐年食之

而無餘饑年則轉死溝壑而莫之救富商大賈乘其

不足而貴賣之以重其災因其有餘而賤取之以待

其𡚁予奪之柄歸於豪民而上不知収粒米狼戾而

不爲斂藜藿不繼而不爲發故爲之法曰賤而官爲

糴之以無傷農貴而官爲發之以無傷末小饑則發

小熟之斂中饑則發中熟之斂大饑則發大熟之斂

此李悝之法也古者三代之兵出而爲兵入而爲農

出兵臨敵則國有資糧之憂而兵罷役休則無復養

兵之費及至後世海內多故而征伐不息以爲害農

故特爲設兵以辦天下之武事其始若不傷農者而

要其終衣食之奉農亦必受其困故爲之法曰不戰

則耕以自養而耕之閑暇則習爲擊刺以待寇至此

趙充國之法也葢古之遺制其不可施於今者甚多

而臣不敢復以爲說而此四者皆天下之所共知而

不行者也夫知之而不行此其故何歟臣聞事固有

可以無術而行者有時異事變無術而不可行者均

民以名田齊衆以立制是無術而可以直行者也平

糴以救災屯田以寛農是無術而不可行者也古者

賢君在上用度足而財不竭捐󠄂其有餘以僃民之所

不足而不害於歲計今者歲入不足以爲出國之經

費猶有所不給而何暇及於未然之備古者將嚴而

兵易使其兵安於劬勞故雖使爲農而不敢亂今者

天下之兵使之執勞者皆不知戰而可與戰者皆驕

而不可使衣食豐溢而䈥力罷憊且其平居自處甚

倨而安肯爲農夫之事 屯田平糴之利舉世以爲

不可復者由此之故也曷亦思其術矣臣嘗聞之賈

人之治產也將欲有爲而無以爲資者不以其所以

謀朝夕之利者爲之也葢取諸其不急之處而蓄之

徐徐而爲之故其業不傷而事成夫天子之道食稅

衣稅其餘之取於民者亦非其正矣茶鹽酒鐵之𩔖

此近世之所設耳夫古之時未嘗有此四物者之用

也而其爲國亦無所乏絶臣愚以爲可於其中擇取

一焉而置之用度之外歲以爲平糴之資且其旣巳

置之用度之餘則不復有 惜而發之也 輕發之

也輕而後民獲其利其與今之所謂常平者亦巳大

異矣抑嘗聞之嘗巳牧馬者不可使之畜豚⿱彐⿰垁凡 -- 彘⿱彐⿰垁凡 -- 彘

之相去未能幾也而猶且不可使今世之兵以兵募

之而欲強之以爲農此其不從固無足怪者今欲以

兵屯田蓋亦吿之以將屯田而募焉人固有無田以

爲農而願耕者從其願而使之則雖勞而無怨苟屯

田之兵旣多而可用則夫不耕而食者可因其死亾

而勿復補以待其自衰矣嗟夫古之人其制天下之

患其亦巳畧盡矣而其守法者常至於怠惰而不舉

是以世之𡚁常若近起於今者而不求古之遺法而

依之以爲治可不大悲矣哉







欒城應詔集第九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