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統論下
作者:歐陽修 北宋
本作品收錄於《廬陵文鈔/12


凡為正統之論者,皆欲相承而不絕,至其斷而不屬,則猥以假人而續之,是以其論曲而不通也。

夫居天下之正,合天下於一,斯正統矣,堯、舜、夏、商、周、秦、漢、唐是也。始雖不得其正,卒能合天下於一,夫一天下而居正,則是天下之君矣,斯謂之正統可矣,晉、隋是也。天下大亂,其上無君,僭竊並興,正統無屬。當是之時,奮然而起,並爭乎天下,有功者強,有德者王,威澤皆被於生民,號令皆加乎當世。幸而以大並小,以強兼弱,遂合天下於一,則大且強者謂之正統,猶有說焉。不幸而兩立不能相並,考其跡則皆正,較其義則均焉,則正統者將安予奮乎?東晉、後魏是也。其或終始不得其正,又不能合天下於一,則可謂之正統乎?魏及五代是也。然則不幸而丁其時,則正統有時而絕也。故正統之序,上自堯、舜,歷夏、商、周、秦、漢而絕,晉得之而又絕,隋、唐得之而又絕,自堯、舜以來,三絕而復續。惟有絕而有續,然後是非公予奪當而正統明。

然諸儒之論,至於秦及東晉、後魏、五代之際,其說多不同。其惡秦而黜之以為閏者誰乎?是漢人之私論,溺於非聖曲學之說者也。其說有三,不過曰滅棄禮樂,用法嚴苛,與其興也不當五德之運而已。五德之說,可置而勿論。其二者特始皇帝之事爾,然未原秦之本末也。昔者堯傳於舜,舜傳於禹。夏之衰也,湯代之王;商之衰也,周代之王;周之衰也,秦代之王。其興也,或以德,或以功,大抵皆乘其弊而代之。初,夏世衰而桀為昏暴,湯救其亂而起,稍治諸侯而誅之,其《書》曰「湯征自葛」是也。其後卒以攻桀而滅夏。及商世衰而紂為昏暴,周之文、武救其亂而起,亦治諸侯而誅之,其《詩》所謂「崇」、「密」是也。其後卒攻紂而滅商。推秦之興,其功德固有優劣,而其跡豈有異乎?秦之《紀》曰:其先大業,出於顓頊之苗裔。至孫伯翳,佐禹治水有功,唐、虞之間賜姓嬴氏。及非子為周養馬有功,秦仲始為命大夫。而襄公與立平王,遂受岐、豐之賜。當是之時,周衰固已久矣,亂始於穆王,而繼以厲、幽之禍,平王東遷,遂同列國。而齊、晉大侯,魯、衛同姓,擅相攻伐,共起而弱周,非獨秦之暴也。秦於是時,既平犬夷,因取周所賜岐、豐之地。而繆公以來,始東侵晉,地至於河,盡滅諸戎,拓國千里。其後關東諸侯強僭者日益多,周之國地日益蹙,至無復天子之制,特其號在爾。秦昭襄王五十二年,周之君臣稽首自歸於秦。至其後世,遂滅諸侯而一天下。此其本末之跡也。其德雖不足,而其功力尚不優於魏、晉乎?始秦之興,務以力勝。至於始皇,遂悖棄先王之典禮,又自推水德,益任法而少恩,其制度文為,皆非古而自是,此其所以見黜也。夫始皇之不德,不過如桀、紂,桀、紂不廢夏、商之統,則始皇未可廢秦也。

其私東晉之論者曰:周遷而東,天下遂不能一。然仲尼作《春秋》,區區於尊周而黜吳、楚者,豈非以其正統之所在乎?晉遷而東,與周無異,而今黜之,何哉?曰:是有說焉,較其德與跡而然耳。周之始興,其來也遠。當其盛也,規方天下為大小之國,眾建諸侯,以維王室,定其名分,使傳子孫而守之,以為萬世之計。及厲王之亂,周室無君者十四年,而天下諸侯不敢僥幸而窺周。於此然後見周德之深,而文、武、周公之作,真聖人之業也。況平王之遷,國地雖蹙,然周德之在人者未厭,而法制之臨人者未移。平王以子繼父,自西而東,不出王畿之內。則正統之在周也,推其德與跡可以不疑。夫晉之為晉與乎周之為周也異矣。其德法之維天下者,非有萬世之計、聖人之業也,直以其受魏之禪而合天下於一,推較其跡,可以曰正而統耳。自惠帝之亂,至於湣、懷之間,晉如線爾,惟嗣君繼世,推其跡曰正焉可也。建興之亡,晉於是而絕矣。夫周之東也,以周而東。晉之南也,豈復以晉而南乎?自湣帝死賊庭,琅邪起江表,位非嗣君,正非繼世,徒以晉之臣子,有不忘晉之心,發於忠義而功不就,可為傷已!若因而遂竊正統之號,其可得乎?《春秋》之說「君弒而賊不討」,則以為無臣子也。使晉之臣子遭乎聖人,適當《春秋》之誅,況欲幹天下之統哉?若乃國已滅矣,以宗室子自立於一方,卒不能復天下於一,則晉之琅邪,與夫後漢之劉備、五代漢之劉崇何異?備與崇未嘗為正統,則東晉可知焉耳。

其私後魏之論者曰:魏之興也,其來甚遠。自昭成建國改元,承天下衰弊,得奮其力,並爭乎中國。七世至於孝文,而去夷即華,易姓建都,遂定天下之亂,然後修禮樂、興制度而文之。考其漸積之基,其道德雖不及於三代,而其為功,何異王者之興?今特以其不能並晉、宋之一方,以小不備而黜其大功,不得承百王之統者何哉?曰:質諸聖人而不疑也。今為魏晉說者,不過曰功多而國強耳。此聖人有所不與也。春秋之時,齊桓、晉文可謂有功矣。吳、楚之僭,迭強於諸侯矣。聖人於《春秋》所尊者周也。然則功與強,聖人有所不取也。論者又曰:秦起夷狄,以能滅周而一天下,遂進之。魏亦夷狄,以不能滅晉、宋而見黜。是則因其成敗而毀譽之,豈至公之篤論乎?曰:是不然也,各於其黨而已。周、秦之所以興者,其說固已詳之矣。當魏之興也,劉淵以匈奴,慕容以鮮卑,苻生以氐,弋仲以羌,赫連、禿髮、石勒、季龍之徒,皆四夷之雄者也。其力不足者弱,有餘者強,其最強者苻堅。當堅之時,自晉而外,天下莫不為秦,休兵革,興學校,庶幾刑政之方。不幸未幾而敗亂,其又強者曰魏。自江而北,天下皆為魏矣,幸而傳數世而後亂。以是而言,魏者才優於苻堅而已,豈能幹正統乎?

五代之得國者,皆賊亂之君也。而獨偽梁而黜之者,因惡梁者之私論也。唐自僖、昭以來,不能制命於四海,而方鎮之兵作。已而小者並於大,弱者服於強。其尤強者,朱氏以梁,李氏以晉,共起而窺唐,而梁先得之。李氏因之借名討賊,以與梁爭中國,而卒得之,其勢不得不以梁為偽也。而繼其後者,遂因之,使梁獨被此名也。夫梁固不得為正統,而唐、晉、漢、周何以得之?今皆黜之。而論者猶以漢為疑,以謂契丹滅晉,天下無君,而漢起太原,徐驅而入汴,與梁、唐、晉、周其跡異矣,而今乃一概,可乎?曰:較其心跡,小異而大同爾。且劉知遠,晉之大臣也。方晉有契丹之亂也,竭其力以救難,力所不勝而不能存晉,出於無可奈何,則可以少異乎四國矣。漢獨不然,自契丹與晉戰者三年矣,漢獨高拱而視之,如齊人之視越人也,卒幸其敗亡而取之。及契丹之北也,以中國委之許王從益而去。從益之勢,雖不能存晉,然使忠於晉者得而奉之,可以冀於有為也。漢乃殺之而後入。以是而較其心跡,其異於四國者幾何?矧皆未嘗合天下於一也。其於正統,絕之何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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