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里客談
作者:陳長方 南宋
宋陳長方撰。長方字齊之,侯官人。紹興戊午進士第,官江州軍學教授。初,長方父侁為洪州錄事,卒於官。長方奉母居吳,依其外祖太僕寺卿林且,家於步里,遂以名書。《宋史·藝文志》載陳唯室《步里客談》一卷。唯室即長方之別號,蓋《宋史》荒謬,未考其名。胡伯能作《長方行狀》,稱所著有《步里談錄》二卷,亦即此書。蓋初名《談錄》,後乃改今名也。所記多嘉祐以來名臣言行,而於熙寧、元豐之間邪正是非,尤三致意。其論元祐黨人不皆君子,足破假借標榜之習。其引陳瓘與楊時書,譏欲裂白麻之非禮,亦深明大體,所見迥在宋人之上。至於評論文章,頗多可采。如謂陳師道李杜齊名吾豈敢,晚風無樹不鳴蟬句,與黃庭堅坐對真成被花惱,出門一笑大江橫句,皆學杜甫縛雞行,而陳為不類。又引王剛中語,謂文字使人擊節賞嘆,不如使人肅然起敬;又謂文章態度如風雲變滅,水波成文,直因勢而然,以議蘇軾數擬《盤谷序》之非,皆為有見。至謂月自有光,非受日之光一條,由不知推步之術,謂腎無左右一條,由不知診候之方,置之不論可矣。此書《宋志》作一卷,與胡伯能行狀不合,蓋傳寫之誤。今散見《永樂大典》者,裒而輯之,尚得五十八條。謹以類排纂,從胡伯能所記,仍釐為二卷。

卷上

太祖皇帝出兵平江南,李煜遣其臣徐鉉來,以口舌勝。趙普屢言擇館伴,及又請,乃中批差三班院名下使臣以往。鉉反覆問之,其人聲喏,言不識字而已。鉉無如之何也。

富文忠公少日有詬之者,如不聞。或問之,曰「恐罵他人」。曰「斥公名曰富某」。曰「天下安知無同姓名者?」(案此條載《說郛》本,今增入。)

范文正帥西方,時相恐其成功入政府,欲塞其門,故授以邠州觀察使,再三以月俸優厚及遣中使宣諭。文正力辭,以伐其謀,竟得請以罷。未幾,坐擅答李元昊書,議加極法,降知耀州。

范忠宣公言:「江民表作小官時,便作取宰相時事。舜居歷山及得天下,若固有之者,養於素也。」

魏泰託梅聖俞之名作書,號《碧雲騢》,以詆當世巨公,如範文正亦不免。其曰范公欲附堂吏范仲之,故名仲淹,意欲結之為兄弟。余於石氏士繇家見之。

邵康節先天學,自李挺之、穆伯長相授。《墓誌》中云:「推其源流,遠有端緒。」其實自陳希夷來。嘗云:「天下聰明過人唯程伯淳、正叔,其次則章惇、邢恕,可傳此學。」程先生問幾年可成,曰:「二十年。」先生曰:「某兄弟無此等閑工夫。」章、邢聞康節語遂來。康節視之曰:「章子厚、邢和叔心術不正,挾此將何所不為?」終不與之。故先天之學不傳。嘗為章子厚筮一卦,說平生不差一字。

熙寧戊申,邵堯夫聞杜鵑啼,不樂。或問之,曰:「將有人起東南為相,以文教亂天下,此禍非六十年不已。」未幾,王介甫召自江寧。介甫所建明經術法令,至建炎戊申方熄。

徐翼之雲,見一老堂吏言:司馬文正在朝堂處置常程事宜,有尋常處。忽發一事,便令人心服。

外祖林卿雲,翰林學士趙彥若,司馬文正上容也。人未嘗見其私謁請問者,有事公言之、於時隨眾進退而已。政和間,範文甫建議於廬州,湖州取周鼎,遂持節過宋,解後劉器之請教,劉曰:「君富文忠外孫,程正叔門人,使某何所措詞?」

田腴承伯云:「作官從人奏辟,非但賓主,便有君臣之義,不宜輕也。」

初筮仕者求教於劉待制安世,曰:「清明和緩。」又問:「何以言緩?」曰:「何事不是忙壞?卻此言固足教初學,然學者知道,則緩急先後皆不失節矣。」

劉道原恕嘗面折王介甫。故子瞻送之詩云:「孔融不肯讓曹操,汲黯本自輕張湯。」此語蓋詆介甫也。

呂惠鄉附王介甫甚固。司馬公言:「利合必離。」後果發。介甫子簡云:「無使上知。」蘇子瞻改鑄顏淵之語曰:「吾聞覿君子者,問雕人不問雕木。」曰:「人可雕歟?」曰:「呂惠卿雕王安石。」

邢和叔遇人即訓誨,時人目曰「邢訓」。

呂正獻初喜邢恕,聞恕到京,訪之旅邸中。

王伯虎炳之自編修官得帖職,章子厚遍問堂中諸人云:「誰主張?」呂正獻曰:「伯虎於例得實,上恩也。」章遂默然。

元祐中,東坡行呂吉甫責詞,敘神考初用而中棄之曰:「先皇帝求賢如不及,從善若轉圜。始以帝堯之聰,姑試伯鯀,終焉。孔子之聖,不信宰予。」又曰:「喜則摩足以相歡,怒則反目以相視。」既而語人云:「三十年作劊子,今日方剮得一個有肉漢。」

元祐間,顧子敦臨為夕郎,封駁任情。呂汲公大防謀之於呂正獻,正獻曰:「遷臨耶?躁進者效之。責臨耶?畏懦者將不敢。方今治河之議未決,宜遣相河。」因此賞罰皆非由封駁也。

陳瑩中《答楊中立書》云:「乃欲毀此白麻哭殿庭。」某謂,白麻,王言也,不可毀。天子之庭,非哭所也(案,此原本分為二條,而上半段語重,當系一條,今並)。

蔡京為翰林承旨,陳瑩中已言治亂之分在京用否。蔡君濟元康問之曰:「京小人也,尤好交結宦者,用京與宦者得志,天下何以不亂?」靖康初,貶京分司,與瑩中贈諫議大夫命,齊下。(案,此條又見孫榖祥《野老記聞》。《記聞序》云:先人舊在陳唯室先生講席,及見諸所從遊如和靖尹先生之流,有《野老記聞》數篇,姑錄梗概。或原系《客談》中語也。)

崇寧間,立《元祐奸黨碑》於宣和殿,蔡京書立於諸長吏廳。事未幾星變,一夕大雷雨,碎宣和殿碑石,遂並諸州者去之。人心不以為然而天應之。天人無問如此,體究可以知道。

宣和殿所立《元祐奸黨碑》,以司馬溫公為首。元祐黨籍固多真儒賢士,然蔡京以勢利傾奪錮之。鉤黨者亦多矣,未必皆君子也。余嘗題其後云:「等是名丹籍,誰知品月多。蚖龍同在肆,玉石共沉河。摧折人材盡,消磨歲月過。厲階生已甚,龜鑒莫蹉跎。」(「已甚」謂呂汲公行事也。)

遊公定夫,其子性剛,名之以損,且曰:「損,君子以懲忿窒慾。」先賢事事可法。

孫中丞多內寵,夫人以為病。縱其尤者犯上,孫不能堪,去之。用此遂數人俱去,孫不之悟。

靖康初,金為城下之盟而去。唐欽叟少宰引唐自明皇而後,屢失而復興者,以人主在外,可以號召四方力救京師。宜舉景德故事下詔,出臨洛京,以令天下,或能大振王略。不然亦可還據秦雍,以圖興復。翌日何㮚入對,引蘇內翰《志林》以為:周之失計,未有如東遷之甚。其議遂格。

下卷

「《盡心》一篇,真法言也。」此孟子晚年言語。比之《公孫丑》等篇,無復剛烈之氣。

《伯夷歌》云:「神農虞夏忽然沒兮,我安適歸兮。」陳古刺今,此意涵蓄,此太史公文筆,非伯夷意也。

韓師德曰,《史記》書韓信之語曰:「吾悔不用蒯通之計,乃為兒女子所詐!」「兒女子」指蕭何、呂雉也。班固略其語曰:「悔不用蒯通之言,死於兒女手。」殊失本旨。「水上軍鬥入」,班固刪去,亦非也。

司馬遷作《武帝紀》,實錄方士神仙事,無一字譏刺,使讀者不覺思其事,則武帝之愚甚也。(案,此條載《說郛》本,今增入。)

漢武亦善用人。末年,用金霍及東方朔、枚臯、司馬相如之徒,處之皆得其地。但中年,宰相皆不擇人。

太史公有俠氣,故於趙奢、穰苴儀秦刺客等作傳更得手。以未嘗窺聖賢門戶,故五帝、三王、孔子、孟子傳記,雖補綴事跡,亦未盡善。(案,此下二條俱據《說郛》本增入。)

西漢末,文章與文景武帝時小異,然文物之盛也,無如武帝時。將氣有盛衰耶?抑由人主所好耶?

美新不類子雲文字,畏死仕莽不敢去。後人遂以此汙之,君子惡居下流。

范蔚宗《黃憲傳》最佳。憲初無事跡,蔚宗直以語言模寫叔度,形容體段,使後人見之,此最妙處。其他傳即馮衍、馬援勝。蓋得二人文字照映,便覺此傳不同。以此知班固前書之不可及者,亦得太史公、司馬相如、賈誼、董仲舒、晁錯、劉向諸人文字作底草爾。

《五代史》於楊凝式不立傳,載其歷梁、唐、晉、漢、周,以疾致仕。又不明其本心,凝式諫父涉言:大人為唐宰相,而以傳國璽與人,則其心可見。又不仕五代,而托心疾,其人賢,其節高,可知矣。余嘗謂自晦與草木共盡者,五代不為無人,史不得其自者,固可嘆。若凝式本末昭晰,史復不書,執筆者何其與善之狹也!

陳師錫伯修作《五代史序》,文詞平平。初蘇子瞻以讓曾子固曰:「歐陽門生中,子固先進也。」子固答曰:「子瞻不作,吾何人哉!」二公相推未決,陳奮筆為之。

古人作詩斷句,輒旁入他意,最為警策。如老杜云:「雞蟲得失無了時」,註曰:「寒江倚山閣」是也。黃魯直作《水仙花》詩,亦用此體云:「坐對真成被花惱,出門一笑大江橫。」至陳無己云:「李杜齊名吾豈敢,晚風無樹不鳴蟬。」則直不類矣。

章叔度憲云:「每下一俗間言語,無一字無來處。」此陳無己、黃魯直作詩法也。

《阿房宮賦》,只是篇末說秦及六國處佳。若丁頭粟粒等語,俳優不如。

余嘗疑《三器論》非退之文章。又疑《下邳侯傳》是後人擬作。退之傳毛穎以文滑稽耳,正如伶人作戲,初出一諢語,滿場皆笑,此語蓋再出耶?《毛穎傳》贊賞不酬勞,以老見疏,秦真少恩哉!甚似太史公筆勢。董晉行狀書回紇、李懷光二事,似左氏文字通解,非退之文字。之乎者也下皆未當,其誣退之多矣。秦少遊云:「退之《元和聖德詩》與《平淮西碑》如出兩手。」余以歲月考之,蓋相去十二年也。然以《平淮西碑》方《鄆州溪堂詩》,則又如他人所作也。

《羅池廟碑》古本,以「涉有新船」為「步有新船」,「春與猿吟兮秋與鶴飛」作「秋鶴與飛」。歐陽永叔以「步有新船」是,而「秋鶴與飛」為不然。說者以是為歐韓文字之分,蓋篤論也。余嘗以三言評子厚文章曰:「其大體似紀渻子,養鬥雞。在中朝時,方虛驕而恃氣;永州以後,猶聽影響;柳州以後,望之似木雞矣。」

柳子厚《先友記》,乃用《孔子七十弟子傳》體。若《貞符》及《雅則》以《盤誥》詩人之文為祖矣。

東坡辯《黃樓賦》非作於子由,此所謂欲蓋而彰之也。《卻掃編徐州黃樓》,東坡所作,而子由為之賦,東坡自書。

韓退之《畫記》,東坡以為甲乙帳,而秦少遊乃效之作《五百羅漢記》,人心之不同如此。喻子才道,王侍郎剛中語云:「文字使人擊節賞嘆,不如使人肅然生敬。」(案,此條據《說郛》本增入。)

張文潛見富鄭公《神道碑》,至論趙濟處,曰:「公文固奇,欲加『一』字可否?」遂改云:及英宗神宗之世,公老矣。功在史官,德在生民。北敵西戎視公進退以為中國輕重,而一趙濟敢搖之。」「一」字,固文字關紐也。

余頃見喜祐一詔《罷茶鹽法》,讀之數十過,不能去手,每嘆息,以為真王言。既而觀《歐陽文忠集》,乃歐筆也。歐文溫潤,尤宜綸誥之詞。其言有「私藏盜販,實繁有徒。嚴刑重誅,情所不忍。是於江湖外數千里設陷阱而陷吾民也。」

東坡志林》云:「嘗欲仿《盤谷序》作一文字,竟不能成文章。態度如風雲變滅,水波成文,直因勢而然。必欲執一時之跡,以明定體,乃欲繫風捕影也。」

余嘗問王子世云:「蘇氏為縱橫之學如何?」曰:「有之。」時案上有《莊子廟記》,云:「只此記中,謂莊子於孔氏,陽擠而陰助之。」此語亦縱橫家流也。

自古稱齊名甚多,其實未必然。如姚宋,則宋之守正非姚比也。韓柳元白四人,出處邪正不同。人言劉白,而劉之詩文亦勝白公。至如近代歐梅蘇黃,而子瞻文章去黃遠甚,黃之詩律,蘇亦不逮也。

內外二制,以潤色王言,布告天下為職,一字重輕皆係國體。喜則升之九天,怒則擠之九地,此為何理?要須褒貶之間示有懲戒。如駱賓王詆武后,讀之但笑,至「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安在」處,乃曰:「宰相安得失此人?」武氏猶知此,況天下有識之士乎?

江淮春夏之交多雨,其俗謂之梅雨也,蓋夏至前後各半月。或疑西北不然。余謂東南澤國,春夏天地氣交,水氣上騰,遂多雨,於理有之。

或謂月受日之光,至望則光滿,非也。日月內涵陰陽,月之陰有時而消長,陽亦隨之。故光有圓缺,至望則月之光自滿,適與日望,非受日之光。

沈存中云:「世多指脾為黃庭,有名而無形炁也,沖虛而無方物者也。」又云:「腎有左右,所以為坎離。坎離交,而滋五藏,如乾坤之生六子。」余謂:「知脾非黃庭而謂坎離為兩腎,何異於鉁兄之臂而曰姑徐徐也?」

承平時,茶酒班殿侍,繫四五重顏色裹肚。先是,京師以竹盛五色線,拽之為戲,謂之變線。又以殿侍所繫裹肚似之,故亦謂之變線。今不復繫如許裹肚,但有義帶數條耳(楊宜之侍郎雲其前母呂氏舅有為之者)。

古人多用「轉蓬」,竟不知何物。外祖林公使遼,見蓬花枝葉相屬,團欒在地,遇風即轉。問之,雲「轉蓬」也。

 

本南宋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遠遠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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