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厚
在洋場上,用一瓶強水去灑他所恨的女人,這事早經絕跡了。用些穢物去灑他所恨的律師,這風氣只繼續了兩個月。最長久的是造了謠言去中傷他們所恨的文人,說這事已有了好幾年,我想,是只會少不會多的。
洋場上原不少閒人,「吃白相飯」尚且可以過活,更何況有時打幾圈馬將。小婦人的嘁嘁喳喳,又何嘗不可以消閒。我就是常看造謠專門雜誌之一人,但看的並不是謠言,而是謠言作家的手段,看他有怎樣出奇的幻想,怎樣別緻的描寫,怎樣險惡的構陷,怎樣躲閃的原形。造謠,也要才能的,如果他造得妙,即使造的是我自己的謠言,恐怕我也會愛他的本領。
但可惜大抵沒有這樣的才能,作者在謠言文學上,也還是「濫竽充數」。這並非我個人的私見。講什麼文壇故事的小說不流行,什麼外史也不再做下去,可見是人們多已搖頭了。講來講去總是這幾套,縱使記性壞,多聽了也會煩厭的。想繼續,這時就得要才能;否則,台下走散,應該換一齣戲來叫座。
譬如罷,先前演的是《殺子報》罷,這回就須是《三娘教子》,「老東人呀,唉,唉,唉!」
而文場實在也如戲場,果然已經漸漸的「民德歸厚」了,有的還至於自行聲明,更換辦事人,說是先前「揭載作家秘史,雖為文壇佳話,然亦有傷忠厚。以後本刊停登此項稿件。……以前言責,……概不負責。」(見《微言》為了「忠厚」而犧牲「佳話」,雖可惜,卻也可敬的。
尤其可敬的是更換辦事人。這並非敬他的「概不負責」,而是敬他的徹底。古時候雖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人,但因為也有「放下官印,立地念佛」而終於又「放下念珠,立地做官」的人,這一種玩意兒,實在已不足以昭大信於天下:令人辦事有點為難了。
不過,尤其為難的是忠厚文學遠不如謠言文學之易於號召讀者,所以須有才能更大的作家,如果一時不易搜求,那刊物就要減色。我想,還不如就用先前打諢的二丑掛了長鬚來唱老生戲,那麼,暫時之間倒也特別而有趣的。
十一月四日。
附記:這一篇沒有能夠發表。
次年六月十九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