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錄大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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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大八年辛卯冬十一月,一作「十二月」。余居淮陽,北兵由襄漢東下,時老祖母、老母在南京,趨往省焉。旣至京師,邊聲益急,聞北兵阻荊江,與平章政事完顏合打等謀從北兵東渡,將以勁騎蹴入江。北兵旣渡,皆殊死戰,合打兵不能遏,遂帥八都尉退保鈞州。北兵襲之,不進。時朝廷憂懼,不知所爲,然天下勁兵皆爲二帥所統,倚以決存亡。又命參知政事徒單兀典、殿前都點檢完顏重喜提兵扼潼關。

九年正月,下詔求言,於東華門接受陳言文字,日令一侍從官居門待,言者雖多,亦未聞有施行者。蓋凡得士庶言章,先令諸朝貴如御史大夫裴滿阿虎帶、戶部尚書完顏奴申等披詳,可,然後進,多爲諸人革撥,百無一達者。

余時亦憤然上書,且求見口陳。會翰林脩撰李大節直於門,余付之,且與論時事。李曰:「今朝廷之力全在平章、副樞,看此一戰如何?」余無可柰何矣。時正月十七日也。

翌日,報聞十六日鈞臺與北兵酣戰,會天大雪沒膝,我師皆凍不能支,轉戰良久,北兵後自孟津南渡,與南來諸兵會,我師遂大敗,移剌蒲瓦被擒,完顏合打竄於地穴中,爲所發見殺。都尉苗英、高英、樊澤,郎將完顏陳和尚諸驍將皆死。京師大震,下詔罪己,改元開興。爲守禦京城計,四面置帥府,置行戶、工部。一「行」下有「部」字。和速甲蒲速輦帥北面,李新帥東面,范正之帥南面,完顏習你阿不帥西面。蒲察君平、張俊民、張師魯、石抹世勣分領戶、工部事。

時平章政事兼樞密使完顏白撒、樞密院副使赤盞合喜用事,二人奸佞,無遠畧,士庶皆惡之,末帝信用,不能斥去,識者知其誤國矣。俄聞陷鈞州,又陷許州,許帥十倫死之。一作「卜倫」。

二月,陷陳州,陳帥粘割奴申死之。京畿諸邑,所至殘毀。末帝在宮中,時聚后妃涕泣。嘗自縊,爲宮人救免。又將墜樓,亦爲左右救免。御史大夫裴滿阿虎帶、吏部侍郎劉仲周等詣北兵告和,一雲「詣北兵請和」。不從。

三月,北兵迫南京,上下震恐。朝議封皇兄荊王守純子肅國公某爲曹王,命尚書右丞李蹊等奉以爲質子于軍前,擢應奉翰林文字張本爲翰林侍講學士從以北。北兵畱曹王營中,李蹊等囘,具言彼雖受之,待北投,京師將不免攻。明日,北兵樹砲攻城,大臣皆分主方面。時京城西南隅最急,完顏白撒主之。西隅尤急,赤盞合喜主之。東北隅稍緩,丞相完顏塞不主之。獨東南隅未嘗攻。時人情洶懼,皆以爲旦夕不支。末帝親出宮,巡四面勞軍,故士皆死戰。

帝出,從數騎,不張蓋,縱路人觀。余時在道左,欲詣陳便宜,忽見一士捧章以進,帝令左右受之,諭曰:「入宮看讀,當候之。」余謂此時當馬上覽奏行事,今雲「入宮」,又虛文也,遂趨去。已而其事竟無聞。

北兵攻城益急,砲飛如雨,用人渾脫,或半磨,或半碓,莫能當。城中大砲號「震一作「火砲」。天雷」應之,北兵遇之,火起,亦數人灰死。一無「灰」字。軍士又自城根暗門突出,殺傷甚衆。總領蒲察官奴、高顯、劉奕皆以力戰有功,衆庶推之,皆擢爲帥,使分守四面相接應。

時自朝士外,城中人皆爲兵,號「防城丁壯」,下令有一男子家居處死。太學諸生亦選爲兵。諸生訴於官,請另作一軍,號「太學丁壯」。已而朝議以書生輩尫羸不任役,將發爲砲夫,諸生劉百熙、楊煥等數十人伺上出,詣馬前,請自効。上慰諭,令分付四面戶部工作委差官,由是免砲夫之苦。

平章白撒怒諸生之自見上也,趨召赴部,以緩期,杖戶部主事田芝。又分令諸生監送軍士飲食,視醫藥,書砲夫姓名。又令於城上放紙鳶,鳶書上語,招誘脅從之人,使自拔以歸,受官賞,皆不免奔走矢石閒。又夜舉燈毬爲令,使軍士自暗門出刼戰,令諸生執役,燈滅者死,諸生甚苦之。俄以燈毬未具,杖刑部郎中石抹世勣,以前戶部侍郎李漁代之。一作「李渙」。白撒本無守禦才,但以嚴刻立威譽。

夏四月八日,始輟攻,下詔改元天興。

傳聞北有朝命,令勿擊。衆謂攻三日不解,城將隳。已而城上人望見北兵焚砲車,衆皆以相賀。俄聞北兵不退,四面駐兵邏之,由是知禍未艾也。士庶往往縱酒肉歌呼,無久生心。

秋七月,北兵遣唐慶等來使,且曰:「欲和好成,金主當自來好議之。」末帝託疾,臥御榻上,見慶等掉臂上殿,不爲禮。致來旨畢,仍有不遜言,近侍皆切齒。旣歸館,餉勞。是夕,飛虎軍數輩憤慶等無禮,且以爲和好終不能成,不若殺之快衆心。夜中,持兵入館,大譟,殺慶等。館伴使奧屯按出虎及畫二人亦死。遲明,宰執趨赴館視之,軍士露刃詣馬前請罪,宰執遑遽慰勞之,上因赦其罪,且加犒賞。京師細民皆驩呼踴躍,以爲太平,識者知其禍不可解矣。

八月,恆山公武仙提兵自鄧赴京師,一無「師」字。上命副樞合喜出兵援之。至密縣,遇北兵,合喜遽退走。仙兵與北兵轉戰於鄭州之西南,會徒單兀典亦提兵東來,相遇,戰久之,由合喜兵不相接,皆敗。仙引餘兵南歸,兀典亦西走。合喜還京師,士庶罪其誤國,上不得已,廢爲民。

時京師被圍數月,倉廩空虛。尚書右丞李蹊坐糧不給下獄,已而免死除名。擢前戶部侍郎張師魯爲戶部,主糧儲事。時民閒皆言官將搜百姓糧,人情洶洶,甚以爲憂。

冬十月,果下令自親王宰相已下,皆存三月糧,計口畱之,人三斗,餘入官,隱匿者處死。命御史大夫裴滿阿虎帶、總帥知開封府徒單百家主之,其餘朝廷侍從官分領其事。凡主者所往,劍戟從焉,戶閱人詰不少緩,用鐵錐監之,石杵震之,恐藏城中。疑是「地中」。士庶不爨以待。或搜獲隱匿者,械於街,雖皇兄、后妃家皆不免。軍士突入,妃主驚逃,驅縶奴僕,使之指陳所匿,京師巨家著姓被罪者甚多。總領蒲察定住尤酷甚,杖殺無辜數人,凶黠輩因之爲姦利,由是百姓離心。識者知其必亡。

十二月,朝議以食盡無策,末帝親出東征。丞相塞不、平章白撒、右丞完顏斡出、工部尚書權參知政事李蹊、樞密院判官白華、近侍局副使李大節、左右司郎中完顏進德、張袞、總帥徒單百家、蒲察官奴、高顯、劉奕皆從。上與太后、皇后、諸妃別,大慟,誓以不破敵不歸。儀衞蕭然,見者悲愴。畱參知政事完顏奴申、樞密副使完顏習你阿不權行尚書省兼樞密事。以餘兵守南京。

上旣出,遇鞏州帥完顏胡斜虎提兵轉戰來赴援,因從以東。

初,上疑東面帥李新跋扈,有妄言,先罷爲兵部侍郎。將出,密諭二守臣羈縶之。已而上出,二人者以事召新詣省,新疑其見擒,縱馬突城門欲出,守者止之。新棄馬踰城,二人者遽命將追及,墮湟水中,斬其首。

時末帝旣出,人情愈不安,日夜顒望東征之捷。俄聞北渡,前鋒方交戰,有功,取蒲城。進取衞州,白撒等望見北兵,遽勸上登舟船南渡,從官多攀從不及,死於兵。而驍將徒單百家、高顯、劉奕輩初不知上去,已而軍士皆散沒,上以餘兵狼狽入歸德,杜門,京民大恐,以爲將不救矣。

二守臣素庸闇無謀,但知閉門自守。百姓食盡,無以自生,米升直銀二兩,貧民往往食人殍,死者相望,官日載數車出城,一夕皆剮食其肉淨盡。縉紳士女多行匄於街,民閒有食其子。錦衣、寶器不能易米數升。人朝出不敢夕歸,懼爲飢者殺而食。平日親族交舊,以一飯相避於家。又日殺馬牛乘騎自啗,至於箱篋、鞍韂諸皮物,凡可食者皆煮而食之。其貴家第宅與夫市中樓館木材皆撤以爨。城中觸目皆瓦礫廢區,無復向來繁侈矣。朝官士庶往往相結攜妻子突出北歸,衆謂不久當大潰。

二年正月,末帝遣近侍局使徒單四喜等入南京取太皇后、皇后、諸妃嬪赴歸德。旣出城,懼與北兵遇,復倉皇歸宮。於後,四喜獨攜其族以去,末帝斬之。

時外圍不解,上下如在陷穽中,且相繼殍死,議者以爲上旣去國,推立皇兄荊王,以城降,庶可救一城生靈,且望不絕完顏氏之祀,是亦春秋紀侯大去其國,紀季以酅入於齊之義,不得已者。況北兵中有曹王也,朝士皆知,莫敢言。二守臣但曰:「當以死守。」衆憤二人無他策,思有一豪傑出而爲之救士民。余夕見左司郎中楊居仁白其事,楊云:「是事固善,然孰敢倡者?彼二執政亦知之而不敢言,且不敢爲也。」

廿有一日,忽聞執政召在京父老、士庶計事,詣都堂,余同麻革潛衆中以聽。二執政立都堂簷外,楊居仁諸首領官從焉。省掾元好問宣執政所下令告諭,且問諸父老便宜。完顏奴申拱立無語,獨完顏習你阿勃反覆申諭:「以國家至此,無可柰何,凡有可行,當共議。」且繼以泣涕。諸愚叟或陳說細微,不足採。余語麻革,將出而白前事。革言:「莫若以奏記密陳。子歸草之,吾當共上也。」余以是退,將明日同革獻書。其夕,頗聞民閒稱有一西南崔都尉、藥招撫者將起事,衆皆曰:「事急矣,安得無人?」予旣歸,夜草書,備論其事。遲明,懷以詣省庭,且邀革往。自斷此事係完顏氏存滅,且以救餘民,雖死亦無愧矣。是旦,大陰晦,俄雨作,余姑避民閭。忽聞軍馬聲,市人奔走相傳曰:「達靼入城矣!」余知事已不及,遂急歸。路聞非北兵,蓋西南兵變,已圍尚書省矣。

時崔立爲西面都尉、權元帥,同其黨韓鐸等舉兵。藥安國者,北方人,素驍勇,爲先鋒以進,橫刀入尚書省,崔立繼之。二執政見而大駭,曰:「汝輩有事當好議。」安國先殺習你阿不,《金史》作「斜捻阿不」。次殺奴申,又殺左司郎中納合德暉,一作「德渾」。擊右司郎中楊居仁、聶天驥,創甚。省掾皆四走,竄匿民家。

崔立旣殺二人,提兵尚書省,號令衆庶曰:「吾爲二執政閉門誤衆,將餓死,今殺之以救一城民。」且禁諸軍士:「取民一錢處死。」闔郡稱快,以爲有生路也。食時,忽陰雨開霽,日光爛然。立提兵入宮見太后,具陳其事,太后惶怖聽命,拜立爲左丞相、都元帥、壽國公。

立以太后令,釋衞邸之囚,召衞王故太子梁王某按梁王名從恪。監國,遂取衞族皆入宮。卽遣使持二執政首詣軍前納降款。

明日,立坐都堂,召在京父老、僧道、百姓諭言,皆曰:「謝丞相得生。」立又自詣軍前投謁歸附,命歸,令在京士庶皆割髮爲北朝民。

初,立舉事止三百人,殺二執政。當時諸女直將帥四面握兵者甚多,皆束手聽命,無一人出而與抗者。人謂李新若在,決與立抗衡,新死,故立得志。立變三日,御史大夫裴滿阿虎帶、提點近侍局兼左右司郎中吾古孫納申縊於臺中,戶部尚書完顏仲平亦自殺。

初,立以副元帥藥安國首事難制,忌之。因其夜取故監軍王守玉妻,旦坐都堂,以安國犯令,叱左右斬以徇。於是朝士震悚,無令不從。梁王雖監國,在宮中虛名而已。立以其弟某按《金史》,名倚。爲平章政事,張頌爲殿前都點檢,按《金史》,殿前都點檢亦立弟侃也。韓鐸爲副元帥、知開封府,左司都事孛術魯濟之《金史》作「孛術魯長河」。爲御史中丞,皆其黨也。又以吏部侍郎劉仲周、諫議大夫張正倫參議省事,蓋立取仲周女爲妻,正倫有人望也。又以前衞尉奧屯阿虎帶爲尚書右丞,前殿前都點檢溫廸罕二十爲參知政事。仲周、正倫皆進參知政事,省令史元好問爲左右司員外郎。又以刁壁一作「璧」,一作「避」。爲兵部尚書、元帥左監軍。初,立起,與壁謀,及其期,壁不往,立頗怒之甚,故不得執政。一時人望與士大夫退閒者,皆以次遷擢臺閣中,其除拜無虛日。

俄立自爲太師、尚書令、鄭王。聞鈞、汝閒有衆據西山不從命,立遣韓鐸帥兵討之。鐸中箭死,以折彥顏知開封府。立又封諸內藏庫,將以奉北兵,亦往往取歸其第。又搜選民閒寡婦、處女,亦將以奉北兵,然入其家者甚衆。又括刷在京金銀,命百官分坊陌窮治之,貴人、富家俱被害。陳國夫人王氏,末帝姨也,素富於財;平章白撒夫人亦富侈;右丞李蹊舊以取積聞,其妻子皆被搒掠、拷訊死。

立又自詣軍前,求免剽掠,又求縱百姓出城挑菜充飢,於是人得出近郊採蓬子窠、甜苣菜,雜米粒以食。又聞京西一作「西京」。陳岡上有野麥甚豐,立請百姓往收之。立又聚皇族皆入宮,俄遣詣青城,皆爲北兵所殺,如荊王、梁王輩皆預焉,獨太后、皇后、諸妃嬪宮人北徙。百姓初聞皇族當北往,有竄其閒者,亦被誅軍前。又取壬辰諸宰執家屬,治罪殺唐慶事。故相侯摯亦見殺。

四月二十日,使者發三教醫匠人等出城,北兵縱入,大掠。立時在城外營中,兵先入立家,取其妻妾、寶玉輦以出。立歸,大慟,亦不敢誰何。大臣富家多被荼毒死者,而三教醫匠人等,在青城側亦被剽奪無遺。俄復遣三教人入城,許百姓與北兵市易,城中人以所餘金帛易北來米麥食之,然多爲北兵刦取,莫敢語。

余時同諸生復入居八仙館中。五月二十有二日,會使者召三教人從以北。嗟乎!此生何屬親見國亡?至於驚怖、勞苦萬狀不可數。迺因暇日,記憶舊事,漫記於編。若夫所傳不眞及不見不聞者,皆不敢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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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潛志

 

本元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遠遠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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