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 (120回本)/第053回

目錄 水滸全傳
◀上一回 第五十三回 戴宗智取公孫勝 李逵斧劈羅真人 下一回▶
一百二十回本,全稱《忠義水滸全傳》,明末袁無涯刊刻,又稱「袁本」。

  話說當下吳學究對宋公明說道:「要破此法,只除非快教人去薊州尋取公孫勝來,便可破得。」宋江道:「前番戴宗去了幾時,全然打聽不著,卻那裏去尋?」吳用道:「只說薊州,有管下多少縣治,鎮市,鄉村,他須不曾尋得到。我想公孫勝,他是個清高的人,必然在個名山洞府,大川真境居住。今番教戴宗可去遶薊州管下縣道名山仙境去處,尋覓一遭,不愁不見他。」宋江聽罷,隨即叫請戴院長商議:可往薊州尋取公孫勝。戴宗道:「小可願往,只是得一個做伴的去方好。」吳用道:「你作起『神行法』來,誰人趕得你上?」戴宗道:「若是同伴的人,我也把甲馬拴在他腿上,教他也走得許多路程。」李逵便道:「我與戴院長做伴走一遭。」戴宗道:「你若要跟我去,須要一路上喫素,都聽我的言語。」李逵道:「這個有甚難處?我都依你便了。」宋江、吳用吩咐道:「路上小心在意,休要惹事。若得見了,早早回來。」李逵道:「我打死了殷天錫,卻教柴大官人喫官司。我如何不要救他?今番並不敢惹事了。」二人各藏了暗器,拴縛了包裹,拜辭宋江並眾人,離了高唐州,取路投薊州來。

  走了二十餘里,李逵立住腳道:「大哥,買碗酒喫了走也好。」戴宗道:「你要跟我作『神行法』,須要只喫素酒。且向前面去。」李逵答道:「便喫些肉,也打甚麼緊。」戴宗道:「你又來了。今日已晚,且尋客店宿了,明日早行。」兩個又走了三十餘里,天色昏黑,尋著一個客店歇了,燒起火來做飯,沽一角酒來喫。李逵搬一碗素飯,並一碗菜湯,來房裏與戴宗喫。戴宗道:「你如何不喫飯?」李逵應道:「我且未要喫飯哩。」戴宗尋思道:「這廝必然瞞著我背地裏喫葷。」戴宗自把素飯喫了,卻悄悄地來後面張時,見李逵討兩角酒,一盤牛肉,在那裏自喫。戴宗道:「我說甚麼?且不要道破他,明日小小地耍耍他便了。」戴宗自去房裏睡了。李逵喫了一回酒肉,恐怕戴宗說他,自暗暗的來房裏睡了。

  到五更時分,戴宗起來叫李逵打火,做些素飯喫了,各分行李在背上,算還了房客錢,離了客店。行不到二里多路,戴宗說道:「我們昨日不曾使『神行法』,今日須要趕程途,你先把包裹拴得牢了,我與你作法,行八百里便住。」戴宗取四個甲馬,去李逵兩隻腿上也縛了,吩咐道:「你前面酒食店裏等我。」戴宗念念有詞,吹口氣在李逵腿上,李逵拽開腳步,渾如駕雲的一般,飛也似去了。戴宗笑道:「且著他忍一日餓。」戴宗也自拴上甲馬,隨後趕來。李逵不省得這法,只道和他走路一般。只聽耳朵邊風雨之聲,兩邊房屋樹木,一似連排價倒了的,腳底下如雲催霧趲。李逵怕將起來,幾遍待要住腳,兩條腿那裏收拾得住,卻似有人在下面推的相似,腳不點地,只管的走去了。看見酒肉飯店,又不能彀入去買喫,李逵只得叫:「爺爺,且住一住!」看看走到紅日平西,肚裏又饑又渴,越不能彀住腳,驚得一身臭汗,氣喘做一團。戴宗從背後趕來,叫道:「李大哥,怎的不買些點心喫了去?」李逵應道:「哥哥,救我一救,餓殺鐵牛也!」戴宗懷裏摸出幾個炊餅來自喫。李逵叫道:「我不能彀住腳買喫,你與我兩個充饑。」戴宗道:「兄弟,你走上來與你喫。」李逵伸著手,只隔一丈來遠近,只接不著。李逵叫道:「好哥哥,等我一等。」戴宗道:「便是今日有些蹺蹊,我的兩條腿也不能彀住。」李逵道:「阿也!我的這鳥腳不由我半分,自這般走了去,只好把大斧砍了那下半截下來。」戴宗道:「只除是恁的般方好,不然,直走到明年正月初一日,也不能住。」李逵道:「好哥哥,休使道兒耍我,砍了腿下來,你卻笑我。」戴宗道:「你敢是昨夜不依我?今日連我也走不得住,你自走去。」李逵叫道:「好爺爺,你饒我住一住!」戴宗道:「我的這法,不許喫葷,第一戒的是牛肉。若還喫了一塊牛肉,直要走十萬里,方纔得住。」李逵道:「卻是苦也!我昨夜不合瞞著哥哥,真個偷買幾斤牛肉喫了。正是怎麼好!」戴宗道:「怪得今日連我的這腿也收不住,只用去天盡頭走一遭了,慢慢地卻得三五年,方纔回得來。」李逵聽罷,叫起撞天屈來。戴宗笑道:「你從今已後,只依得我一件事,我便罷得這法。」李逵道:「老爹,我今都依你便了。」戴宗道:「你如今敢再瞞著我喫葷麼?」李逵道:「今後但喫葷,舌頭上生碗來大疔瘡!我見哥哥要喫素,鐵牛卻喫不得,因此上瞞著哥哥,今後並不敢了。」戴宗道:「既是恁地,饒你這一遍!」退後一步,把衣袖去李逵腿上只一拂,喝聲「住!」李逵卻似釘住了的一般,兩隻腳立定地下,那移不動。戴宗道:「我先去,你且慢慢的來。」李逵正待抬腳,那裏移得動,拽也拽不起,一似生鐵鑄就了的。李逵大叫道:「又是苦也!晚夕怎地得去?」便叫道:「哥哥救我一救。」戴宗轉回頭來笑道:「你今番依我說麼?」李逵道:「你是我親爺,卻是不敢違了你的言語。」戴宗道:「你今番卻要依我。」便把手綰了李逵,喝聲「起!」兩個輕輕地走了去。李逵道:「哥哥,可憐見鐵牛,早歇了罷!」前面到一個客店,兩個且來投宿。戴宗,李逵入到房裏去,腿上都卸下甲馬來,取出幾陌紙錢燒送了,問李逵道:「今番卻如何?」李逵道:「這兩條腿,方纔是我的了。」戴宗道:「誰著你夜來私買酒肉喫?」李逵道:「為是你不許我喫葷,偷了些喫,也喫你耍得我好了。」

  戴宗叫李逵安排些素酒素飯喫了,燒湯洗了腳,上床歇了。睡到五更起來,洗漱罷,喫了飯,還了房錢,兩個又上路。行不到三里多路,戴宗取出甲馬道:「兄弟,今日與你只縛兩個,教你慢行些。」李逵道:「親爺,我不要縛了。」戴宗道:「你既依我言語,我和你幹大事,如何肯弄你?你若不依我,教你一似夜來只釘住在這裏。只等我去薊州尋見了公孫勝,回來放你。」李逵慌忙叫道:「我依,我依。」戴宗與李逵當日各縛兩個甲馬,作起『神行法』,扶著李逵兩個一同走。原來戴宗的法,要行便行,要住便住。李逵從此那裏敢違他言語,於路上只是買些素酒素飯,喫了便行。話休絮繁。兩個用「神行法」,不旬日,迤來薊州城外客店裏歇了。

  次日兩個入城來,戴宗扮做主人,李逵扮做僕者。繞城中尋了一日,並無一個認得公孫勝的,兩個自回店裏歇了。次日又去城中小街狹巷尋了一日,絕無消耗。李逵心焦,罵道:「這個乞丐道人,卻鳥躲在那裏!我若見時,腦揪將去見哥哥。」戴宗說道:「你又來了,若不聽我言語,我又教你喫苦。」李逵笑道:「我自這般說耍。」戴宗又埋怨了一回,李逵不敢回話。兩個又來店裏歇了。

  次日早起,卻去城外近村鎮市尋覓。戴宗但見老人,便施禮拜問公孫勝先生家在那裏居住,並無一人認得。戴宗也問過數十處。當日晌午時分,兩個走得肚饑,路旁邊見一個素麵店,兩個直入來,買些點心喫。只見裏面都坐滿,沒一個空處,戴宗,李逵立在當路。過賣問道:「客官要喫麵時,和這老人合坐一坐。」戴宗見個老丈,獨自一個占著一付大座頭,便與他施禮,唱個喏,兩個對面坐了。李逵坐在戴宗肩下,吩咐過賣造四個壯麵來。戴宗道:「我喫一個,你喫三個不少麼?」李逵道:「不濟事。一發做六個來,我都包辦。」過賣見了也笑。等了半日,不見把麵來。李逵卻見都搬入裏面去了,心中已有五分焦躁。只見過賣卻搬一個熱麵,放在合坐老人面前。那老人也不謙讓,拿起麵來便喫。那分麵卻熱,老兒低著頭,伏桌兒喫。李逵性急,見不搬麵來,叫一聲:「過賣!」罵道:「卻教老爺等了這半日。」把那桌子只一拍,濺那老人一臉熱汁,那分麵都潑翻了。老兒焦躁,便來揪住李逵,喝道:「你是何道理,打翻我麵?」李逵捻起拳頭,要打老兒。戴宗慌忙喝住,與他陪話道:「丈丈休和他一般見識,小可賠丈丈一分麵。」那老人道:「客官不知:老漢路遠,早要喫了麵回去聽講,遲時誤了程途。」戴宗問道:「丈丈何處人氏?卻聽誰人講甚麼?」老兒答道:「老漢是本處薊州管下九宮縣二仙山下人氏。因來這城中買些好香回去,聽山上羅真人講說『長生不老之法。』」戴宗尋思道:「莫不公孫勝也在那裏?」便問老人道:「丈丈貴莊,曾有個公孫勝麼?」老人道:「客官問別人定不知,多有人不認的他。老漢和他是鄰舍。他只有個老母在堂。這個先生,一向雲游在外,此時喚做公孫一清。如今出姓,都只叫他清道人,不叫做公孫勝。此是俗名,無人認得。」戴宗道:「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戴宗又拜問丈丈道:「九宮縣二仙山離此間多少路?清道人在家麼?」老人道:「二仙山只離本縣四十五里便是。清道人他是羅真人上首徒弟,他本師不放離左右。」戴宗聽了大喜。連忙催趲麵來喫,和那老兒一同喫了,算還麵錢,同出店肆,問了路途。戴宗道:「丈丈先行。小可買些香紙,也便來也。」老人作別去了。

  戴宗,李逵回到客店裏,取了行李包裹,再拴上甲馬,離了客店,兩個取路投九宮縣二仙山來。戴宗使起『神行法』,四十五里,片時到了。二人來到縣前,問二仙山時,有人指道:「離縣投東,只有五里便是。」兩個又離了縣治,投東而行。果然行不到五里,早望見那座仙山,委實秀麗。但見:

    青山削翠,碧岫堆雲。
    兩崖分虎踞龍盤,四面有猿啼鶴唳。
    朝看雲封山頂,暮觀日掛林梢。
    流水潺漫,澗內聲聲鳴玉佩;
    飛泉瀑布,洞中隱隱奏瑤琴。
    若非道侶修行,定有仙翁煉藥。

  當下戴宗李逵來到二仙山下,見個樵夫。戴宗與他施禮,說道:「借問此間清道人家在何處居住?」樵夫指道:「只過這東山嘴,門外有條小石橋的便是。」兩個抹過山嘴來,見有十數間草房,一週圍矮牆,牆外一座小小石橋。兩個來到此邊,見一個村姑提一籃新果子出來。戴宗施禮問道:「娘子從清道人家出來,清道人在家麼?」村母答道:「在屋後煉丹。」戴宗心中暗喜,吩咐李逵道:「你且去樹背後躲一躲。待我自入去,見了他,卻來叫你。」戴宗自入到裏面看時,一帶三間草房,門上懸掛一個蘆簾。戴宗咳嗽了一聲,只見一個白髮婆婆從裏面出來。戴宗看那婆婆,但見:

    蒼然古貌,鶴髮酡顏。
    眼昏似秋月籠煙,眉白如曉霜映日。
    青裙素服,依稀紫府元君;
    布襖荊釵,仿佛驪山老姥。
    形如天上翔雲鶴,貌似山中傲雪松。

  戴宗當下施禮道:「告稟老娘:小可欲求清道人相見一面。」婆婆問道:「官人高姓?」戴宗道:「小可姓戴,名宗,從山東到此。」婆婆道:「孩兒出外雲游,不曾還家。」戴宗道:「小可是舊時相識,要說一句緊要的話,求見一面。」婆婆道:「不在家裏,有甚話說,留下在此不妨。待回家,自來相見。」戴宗道:「小可再來。」就辭了婆婆,卻來門外對李逵道:「今番須用著你。方纔他娘說道,不在家裏,如今你可去請他。他若說不在時,你便打將起來,卻不得傷犯他老母。我來喝住,你便罷。」

  李逵先去包裹裏取出雙斧,插在兩胯下,入的門裏,叫一聲:「著個出來!」婆婆慌忙迎著問道:「是誰?」見了李逵睜著雙眼,先有八分怕他,問道:「哥哥有甚話說?」李逵道:「我是梁山泊『黑旋風』。奉著哥哥將令,教我來請公孫勝。你叫他出來,佛眼相看,若還不肯出來,放一把鳥火,把你家當都燒做白地,莫言不是早早出來!」婆婆道:「好漢莫要恁地。我這裏不是公孫勝家,自喚做清道人。」李逵道:「你只叫他出來,我自認得他鳥臉。」婆婆道:「出外雲游未歸。」李逵拔出大斧,先砍翻一堵壁。婆婆向前攔住,李逵道:「你不叫你兒子出來,我只殺了你。」拿起斧來便砍,把那婆婆驚倒在地。只見公孫勝從裏面走將出來,叫道:「不得無禮!」有詩為證:

    藥爐丹灶學神仙,遁跡深山了萬緣。
    不是凶神來屋裏,公孫安肯出堂前。

  戴宗便來喝道:「鐵牛,如何嚇倒老母!」戴宗連忙扶起。李逵撇了大斧,便唱個喏道:「阿哥休怪。不恁地,你不肯出來。」公孫勝先扶娘入去了,卻出來拜請戴宗,李逵,邀進一間淨室坐下,問道:「虧二位尋得到此。」戴宗道:「自從師父下山之後,小可先來薊州尋了一遍,並無打聽處,只糾合得一夥弟兄上山。今次宋公明哥哥,因去高唐州救柴大官人,致被知府高廉,兩三陣用妖法贏了,無計奈何,只得教小可和李逵來尋請足下。繞遍薊州,並無尋處。偶因素麵店中,得個此間老丈指引到此。卻見村姑說足下在家燒煉丹藥,老母只是推卻,因此使李逵激出師父來。這個太莽了些,望乞恕罪。哥哥在高唐州界上,度日如年,請師父便可行程,以見始終成全大義之美。」公孫勝道:「貧道幼年飄蕩江湖,多與好漢們相聚。自從梁山泊分別回鄉,非是昧心:一者母親年老,無人奉侍;二乃本師羅真人留在屋前,恐怕有人尋來,故改名清道人,隱藏在此。」戴宗道:「今者宋公明正在危急之際,師父慈悲,只得去走一遭。」公孫勝道:「干礙老母無人養贍,本師羅真人如何肯放。其實去不得了。」戴宗再拜懇告,公孫勝扶起戴宗,說道:「再容商議。」公孫勝留戴宗,李逵在淨室裏坐定,安排些素酒素食相待。

  三個喫了一回,戴宗又苦苦哀告道:「若是師父不肯去時,宋公明必被高廉捉了。山寨大義,從此休矣!」公孫勝道:「且容我去稟問本師真人。若肯容許,便一同去。」戴宗道:「只今便去啟問本師。」公孫勝道:「且寬心住一宵,明日早去。」戴宗道:「哥哥在彼一日,如度一年,煩請師父同往一遭。」公孫勝便起身,引了戴宗,李逵,離了家裏,取路上二仙山來。此時已是秋殘冬初時分,日短夜長,容易得晚,來到半山腰,卻早紅輪西墜。松陰裏面一條小路,直到羅真人觀前,見有硃紅牌額,上寫三個金字,書著「紫虛觀」。三人來到觀前,看那二仙山時,果然是好座仙境。但見:

    青松鬱鬱,翠柏森森。
    一群白鶴聽經,數個青衣碾藥。
    青梧翠竹,洞門深鎖碧窗寒;
    白雪黃芽,石室雲封丹灶煖。
    野鹿銜花穿徑去,山猿擎果度巖來。
    時聞道士談經,每見山翁論法。
    虛皇壇畔,天風吹下步虛聲;
    禮斗殿中,鸞背忽來環佩韻。
    只此便為真紫府,更於何處覓蓬萊?

  三人就著衣亭上,整頓衣服,從廊下入來,逕投殿後松鶴軒裏去。兩個童子,看見公孫勝領人入來,報知羅真人。傳法旨,教請三人入來。當下公孫勝引著戴宗,李逵到松鶴軒內,正值真人朝真纔罷,坐在雲床上。公孫勝向前行禮起居,躬身侍立。戴宗,李逵看那羅真人時,端的有神遊八極之表。但見:

    星冠攢玉葉,鶴氅縷金霞。
    長髯廣頰,修行到無漏之天,
    碧眼方瞳,服食造長生之境。
    每啖安期之棗,曾嘗方朔之桃。
    氣滿丹田,端的綠筋紫腦;
    名登玄籙,定知蒼腎青肝。
    正是三更步月鸞聲遠,萬里乘雲鶴背高。

  戴宗當下見了,慌忙下拜。李逵只管著眼看。羅真人問公孫勝道:「此二位何來?」公孫勝道:「便是昔日弟子曾告我師,山東義友是也。今為高唐州知府高廉顯逞異術,有兄宋江特令二弟來此,呼喚弟子。未敢擅便,故來稟問我師。」羅真人道:「吾弟子既脫火坑,學煉長生,何得再慕此境?」戴宗再拜道:「容乞暫請公孫先生下山,破了高廉,便送還山。」羅真人道:「二位不知:此非出家人閒管之事。汝等自下山去商議。」

  公孫勝只得引了二人,離了松鶴軒,連晚下山來。李逵問道:「那老仙先生說甚麼?」戴宗道:「你偏不聽得?」李逵道:「便是不省得這般鳥則聲。」戴宗道:「便是他的師父說道教他休去。」李逵聽了,叫起來道:「教我兩個走了許多路程,千難萬難尋見了,卻放出這個屁來。莫要引老爺性發,一隻手捻碎你這道冠兒,一隻手提住腰胯,把那老賊道倒直撞下山去。」戴宗矁著道:「你又要釘住了腳!」李逵道:「不敢,不敢,我自這般說一聲兒耍。」

  三個再到公孫勝家裏,當夜安排些晚飯喫了。公孫勝道:「且權宿一宵,明日再去懇告本師。若肯時,便去。」戴宗至夜叫了安置,兩個收拾行李,都來淨室裏睡了。兩個睡到五更左側,李逵悄悄地爬將起來。聽得戴宗齁齁的睡著,自己尋思道:「卻不是干鳥氣麼?你原是山寨裏人,卻來問甚麼鳥師父!明朝那廝又不肯,卻不誤了哥哥的大事?我忍不得了,只是殺了那個老賊道,教他沒問處,只得和我去。」

  李逵當時摸了兩把板斧,悄悄地開了房門,乘著星月明朗,一步步摸上山來。到得紫虛觀前,卻見兩扇大門關了,旁邊籬牆若不甚高。李逵騰地跳將過去,開了大門,一步步摸入裏面來。直至松鶴軒前,只聽隔窗有人看誦玉樞寶經之聲。李逵爬上來,舐破窗紙張時,見羅真人獨自一個坐在雲床上。面前桌兒上燒著一爐好香,點著兩枝畫燭,朗朗誦經。李逵道:「這賊道卻不是當死!」一踅踅過門邊來,把手只一推,呀的兩扇亮槅齊開。李逵搶將入去,提起斧頭,便望羅真人腦門上劈將下來,砍倒在雲床上,流出白血來。李逵看了,笑道:「眼見的這賊道是童男子身,頤養得元陽真氣,不曾走泄,正沒半點的紅。」李逵再仔細看時,連那道冠兒劈做兩半,一顆頭直砍到項下。李逵道:「今番且除了一害,不煩惱公孫勝不去。」便轉身出了松鶴軒,從側首廊下奔將出來,只見一個青衣童子攔住李逵,喝道:「你殺了我本師,待走那裏去!」李逵道:「你這個小賊道,也喫我一斧!」手起斧落,把頭早砍下臺基邊去。二人都被李逵砍了。李逵笑道:「只好撒開。」逕取路出了觀門,飛也似奔下山來。到得公孫勝家裏,閃入來,閉上了門,淨室裏聽戴宗時,兀自未覺。李逵依然原又去睡了。直到天明,公孫勝起來安排早飯,相待兩個喫了。戴宗道:「再請先生同引我二人上山,懇告真人。」李逵聽了,暗暗地冷笑。

  三個依原舊路,再上山來。入到紫虛觀裏松鶴軒中,見兩個童子。公孫勝問道:「真人何在?」童子答道:「真人坐在雲床上養性。」李逵聽說,喫了一驚,把舌頭伸將出來,半日縮不入去。三個揭起簾子入來看時,見羅真人坐在雲床上中間。李逵暗暗想道:「昨夜莫非是錯殺了?」羅真人便道:「汝等三人又來何幹?」戴宗道:「特來哀告我師慈悲,救取眾人免難。」羅真人道:「這黑大漢是誰?」戴宗答道:「是小可義弟,姓李,名逵。」真人笑道:「本待不教公孫勝去,看他的面上,教他去走一遭。」戴宗拜謝。李逵自暗暗尋思道:「那廝知道我要殺他,卻又鳥說!」

  只見羅真人道:「我教你三人片時便到高唐州如何?」三個謝了。戴宗尋思:「這羅真人又強似我的『神行法。』……」真人喚道童取三個手帕來。戴宗道:「上告我師:卻是怎生教我們便能夠到高唐州?」羅真人便起身道:「都跟我來。」三個人隨出觀門外石巖上來。先取一個紅手帕,鋪在石上道:「吾弟子可登。」公孫勝雙腳在上面,羅真人把袖一拂,喝聲道:「起!」那手帕化做一片紅雲,載了公孫勝,冉冉騰空便起,離山約有二十餘丈。羅真人喝聲:「住!」那片紅雲不動。卻鋪下一個青手帕,教戴宗踏上,喝聲:「起!」那手帕卻化作一片青雲,載了戴宗,起在半空裏去了。那兩片青紅二雲,如蘆蓆大,起在天上轉,李逵看得呆了。羅真人卻把一個白手帕鋪在石上,喚李逵踏上。李逵笑道:「你不是耍,若跌下來,好個大疙瘩。」羅真人道:「你見二人麼?」李逵立在手帕上,羅真人說一聲「起!」那手帕化做一片白雲,飛將起去。李逵叫道:「阿呀!我的不穩,放我下來。」羅真人把右手一招,那青紅二雲平平墜將下來。戴宗拜謝,侍立在面前,公孫勝侍立在左手。李逵在上面叫道:「我也要撒尿撒屎,你不著我下來,我劈頭便撒下來也!」羅真人問道:「我等自是出家人,不曾惱犯了你,你因何夜來越牆而過,入來把斧劈我?若是我無道德,已被殺了。又殺了我一個道童。」李逵道:「不是我,你敢錯認了?」羅真人笑道:「雖然只是砍了我兩個葫蘆,其心不善,且教你喫些磨難。」把那手招喝聲:「去!」一陣惡風,把李逵吹入雲端裏。只見兩個黃巾力士,押著李逵,耳邊只聽得風雨之聲,不覺逕到薊州地界,諕得魂不著體,手腳搖戰。忽聽得刮剌剌地響一聲,卻從薊州府廳屋上骨碌碌滾將下來。

  當日正值府尹馬士弘坐衙,廳前立著許多公吏人等,看見半天裏落下一個黑大漢來,眾皆喫驚。馬知府見了,叫道:「且拿這廝過來!」當下十數個牢子獄卒,把李逵驅至當面。馬府尹喝道:「你這廝是那裏妖人?如何從半天裏弔將下來?」李逵喫跌得頭破額裂,半晌說不出話來。馬知府道:「必然是個妖人,教去取些法物來。」牢子節級將李逵綑翻,驅下廳前草地裏,一個虞候,掇一盆狗血,沒頭一淋;又一個提一桶尿糞來,望李逵頭上直澆到腳底下。李逵口裏,耳朵裏都是尿屎。李逵叫道:「我不是妖人,我是跟羅真人的伴當。」原來薊州人都知道羅真人是個現世的活神仙,因此不肯下手傷他。再驅李逵到廳前,早有吏人稟道:「這薊州羅真人,是天下有名的得道活神仙。若是他的從者,不可加刑。」馬府尹笑道:「我讀千卷之書,每聞今古之事,未見神仙有如此徒弟,即係妖人。牢子,與我加力打那廝!」眾人只得拿翻李逵,打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馬知府喝道:「你那廝快招入妖人,便不打你。」李逵只得招做「妖人李二」。取一面大枷釘了,押下大牢裏去。李逵來到死囚獄裏,說道:「我是直日神將,如何枷了我?好歹教你這薊州一城人都死。」那押牢節級,禁子,都知羅真人道德清高,誰不欽服,都來問李逵:「你端的是甚麼人?」李逵道:「我是羅真人親隨直日神將,因一時有失,惡了真人,把我撇在此間,教我受此苦難,三兩日必來取我。你們若不把些酒食來將息我時,我教你們眾人全家都死。」那節級,牢子見了他說,到都怕他,只得買酒買肉請他喫。李逵見他們害怕,越說起風話來。牢裏眾人越怕了,又將熱水來與他洗浴了,換些乾淨衣裳。李逵道:「若還缺了我酒食,我便飛了去,教你們受苦。」牢裏禁子只得倒陪告他。李逵陷在薊州牢裏不提。

  且說羅真人把上項的事,一一說與戴宗。戴宗只是苦苦哀告,求救李逵。羅真人留住戴宗在觀裏宿歇,動問山寨裏事務。戴宗訴說晁天王,宋公明仗義疏財,專只替天行道,誓不損害忠臣烈士,孝子賢孫,義夫節婦,許多好處。羅真人聽罷甚喜。一住五日,戴宗每日磕頭禮拜,求告真人,乞救李逵。羅真人道:「這等人只可驅除了,還休帶回去。」戴宗告道:「真人不知:李逵雖是愚蠢,不省理法,也有些小好處:第一,鯁直,分毫不肯苟取於人;第二,不會阿諂於人,雖死,其忠不改;第三,並無淫慾邪心,貪財背義,敢勇當先。因此宋公明甚是愛他。不爭沒了這個人回去,教小可難見兄長宋公明之面。」羅真人笑道:「貧道已知這人是上界天殺星之數。為是下土眾生作業太重,故罰他下來殺戮。吾亦安肯逆天,壞了此人;只是磨他一會,我叫取來還你。」戴宗拜謝。

  羅真人叫一聲:「力士安在?」就鶴軒前起一陣風。風過處,一尊黃巾力士出現,但見:

    面如紅玉,須似皂絨。
    仿佛有一丈身材,縱橫有千斤氣力。
    黃巾側畔,金環日耀噴霞光;
    繡襖中間,鐵甲霜鋪吞月影。
    設在壇前護法,每來世上降魔。

  那個黃巾力士上告:「我師有何法旨?」羅真人道:「先差你押去薊州的那人,罪業已滿。你還去薊州牢裏取他回來,速去速回。」力士聲諾去了。約有半個時辰,從虛空裏把李逵撇將下來。

  戴宗連忙扶住李逵,問道:「兄弟這兩日在那裏?」李逵看了羅真人,只管磕頭拜說道:「鐵牛不敢了也!」羅真人道:「你從今已後,可以戒性,竭力扶持宋公明,休生歹心。」李逵再拜道:「敢不遵依真人言語?」戴宗道:「你正去那裏走了這幾日?」李逵道:「自那日一陣風,直刮我去薊州府裏,從廳屋脊上直滾下來,被他府裏眾人拿住。那個馬知府道我是妖人,捉翻我綑了,卻教牢子獄卒把狗血和尿屎,淋我一頭一身;打得我兩腿肉爛,把我枷了,下在大牢裏去。眾人問我,是何神從天上落下來?我因說是羅真人的親隨直日神將,因有些過失,罰受此苦,過二三日,必來取我。雖是喫了一頓棍棒,卻也詐得些酒食噇,那廝們懼怕真人,卻與我洗浴,換了一身衣裳。方纔吾在亭心裏詐酒肉喫,只見半空裏跳下這個黃巾力士,把枷鎖開了,喝我閉眼,一似睡夢中,直扶到這裏。」公孫勝道:「師父似這般的黃巾力士,有一千餘員,都是本師真人的伴當。」李逵聽了叫道:「活佛,你何不早說,免教我做了這般不是?」只顧下拜。戴宗也再拜懇告道:「小可端的來的多日了,高唐州軍馬甚急,望乞師父慈悲,放公孫先生同弟子去救哥哥宋公明,破了高廉,便送還山。」羅真人道:「我本不教他去,今為汝大義為重,權教他去走一遭。我有片言,汝當記取。」公孫勝向前跪聽真人指教。正是滿還濟世安邦願,來作乘鸞跨鳳人。畢竟羅真人對公孫勝說出甚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上一回 下一回▶
水滸傳 (120回本)

本明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遠遠超過100年。

Public domainPublic domainfalsefal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