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 (70回本)/第14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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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吳學究說三阮撞籌 公孫勝應七星聚義
作者:施耐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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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總批:《水滸》之始也,始於石碣;《水滸》之終也,終於石碣。石碣之為言一定之數,固也。然前乎此者之石碣,蓋托始之例也。若《水滸》之一百八人,則自有其始也。一百八人自有其始,則又宜何所始?其必始於石碣矣。


  故讀阮氏三雄,而至石碣村宇,則知一百八人之人《水滸》,斷自此始也。


  阮氏之言曰:「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嗟乎!意盡乎言矣。夫人生世間,以七十年為大凡,亦可謂至暫也。乃此七十年也者,又夜居其半,日僅居其半焉。


  抑又不寧惟是而已,在十五歲以前,蒙無所識知,則猶擲之也。


  至於五十歲以後,耳目漸廢,腰髖不隨,則亦不如擲之也。中間僅僅三十五年,而風雨占之,疾病占之,憂慮占之,饑寒又占之,然則如阮氏所謂論秤秤金銀,成套穿衣服,大碗吃酒,大塊吃肉者,亦有幾日乎耶!而又況乎有終其身曾不得一日也者!故作者特於三阮名姓,深致嘆焉:曰「立地太歲」,曰「活閻羅」,中間則曰「短命二郎」。嗟乎!生死迅疾,人命無常,富貴難求,從吾所好,則不著書,其又何以為活也。


  加亮說阮,其曲折迎送,人所能也;其漸近即縱之,既縱即又另起一頭,復漸漸逼近之,真有如諸葛之於孟獲者,此定非人之所能也。故讀說阮一篇,當玩其筆頭落處,不當隨其筆尾去處,蓋讀稗史亦有法矣。】


  話說當時吳學究道:「我尋思起來,有三個人義膽包身,武藝出眾,敢赴湯蹈火,同死同生。只除非得這三個人,方才完得這件事。」晁蓋道:「這三個卻是甚麼樣人?姓甚名誰?何處居住?」吳用道:「這三人是弟兄三個, 在濟州梁山泊邊石碣村住,【此書始於石碣,終於石碣,然所以始之終之者,必以中間石碣為提綱,此撞籌之旨也。】日嘗只打魚為生,亦曾在泊子裡做私商勾當。本身姓阮。弟兄三人:一個喚做立地太歲阮小二,【妙。○合弟兄三人渾名,可發一嘆。蓋太歲,生方也;閻羅,死王也;生死相續,中間又是短命,則安得又不著書自娛,以消永日也。】一個喚做短命二郎阮小五,【妙。】一個喚做活閻羅阮小七。【妙。○小七是七,小二小五合成七,小五喚做二郎,又獨自成七,三人離合,凡得本個七焉,籌亦三七二十一,為少陽之數也。○一百八人必自居於陽者,明非陰氣所鍾也,而必退處於少者,所以尊朝遷也。】這三個是親兄弟。小生舊日在那裡住了數年,與他相交時,他雖是個不通文墨的人,【非罵文人也,正自表此書,在無文墨處結撰停當,然後發而為文墨,讀者定不當以文墨求之也。○應知世間蓋天蓋地奇書,皆從不通文墨處來。】為見他與人結交,真有義氣,是個好男子,因此和他來往。今已好兩年不曾相見。若得此三人,大事必成。」晁蓋道:「 我也曾聞這阮家三弟兄的名字,只不曾相會。石碣村離這裡只有百十里以下路程,何不使人請他們來商議?」吳用道:「著人去請他們,如何肯來。【又道是不通之人,卻又如許自愛其鼎,嗟乎!今世之通文墨者,又何其營營於人之門戶,驅之而猶不欲去也。】小生必須自去那裡,憑三寸不爛之舌,說他們入伙。」晁蓋大喜道:「 先生高見【二字贊得妙,蓋深以禮賢下士為急務也。】幾時可行?」吳用答道:「事不宜遲,只今夜三更便去,明日晌午可到那裡。」晁蓋道:「最好。」當時叫莊客且安排酒食來吃。吳用道:「北京到東京也曾行過,只不 知『生辰綱』從那條路來;再煩劉兄休辭辛苦,連夜入北京路上探聽起程的日期,端的從那條路上來。」劉唐道:「 小弟只今夜也便去。」吳用道:「且住。他生辰六月十五日,如今卻是五月初頭,尚有四五十日。等小生先去說了 三阮弟兄回來,那時卻教劉兄去。」【此一段非閒文,乃特為公孫勝來作地也。○後公孫來了,劉唐便不復去,文中竟不說明,有疏密互見之妙。】晁蓋道:「也是。劉兄弟只在我莊上等候。」


  話休絮煩。當日吃了半晌酒食。至三更時分,吳用起來洗漱罷,吃了些早飯,討了些銀兩藏在身邊,穿上草 鞋。晁蓋、劉唐,送出莊門。吳用連夜投石碣村來。行到晌午時分,早來到那村中。吳學究自來認得,不用問人 ,來到石碣村中,逕投阮小二家來,來得門前,看時,只見枯樁上纜著數支小漁船,疏籬外曬著一張破魚網,倚 山傍水,約有十數間草房。【寫來入畫。】吳用叫一聲道:「二哥在家麼?」只見阮小二走將出來, 【看他兄弟三人,逐個敘出,有山斷雲連,水斜橋接之妙。】頭戴一頂破頭巾,身穿一領舊衣服,赤著雙腳, 出來見了是吳用。慌忙聲喏,道:「教授何來?甚風吹得到此?」吳用答道:「有些小事,特來相浼二郎。」阮小二 道:「有何事?但說不妨。」吳用道:「小生自離了此間,又早二年。如今在一個大財主家做門館。他要辦筵席,用著十數尾重十四五斤的金色鯉魚,因此特地來相投足下。」阮小二笑了一聲,說道:「小人且和教授吃三杯,卻說 。」【寫小二機扣不遠處。妙絕。】吳用道:「小生的來意,也正欲要和二郎吃三杯。」【吳用說三阮,只用一個順他性格,順他口語之法,一篇皆然,蓋深得控御豪傑之術者也。】阮小二道:「隔湖有幾處酒店,我們就在船里蕩將過去。」吳用道:「最好;也要就與五郎說句話,不知在家也不在?」【看他如此去,並不着意要見五郎,下文叫七哥二字亦然,只如無心中說閒話,遇閒人也者,此史公敘事這法也。】阮小二道:「我們一同去尋他便了。」


  兩個來到泊岸邊,枯樁上纜的小船解了一支,【如畫。】便扶著吳用【如畫。】下船去了。 樹根頭【如畫。】拿了一把劃揪,只顧蕩,早蕩將開去,望湖泊里來。正蕩之間,只見院小二把手一招,【生於斯者習於斯,則或從密樹中,或從沙咀上,或從破屋角頭,或從大水中央,每每眼明手快,見而招之矣。若夫初來生客,目光不定,則人在樹中,與樹一色,人在沙上,與沙一色,人在屋角,與屋一色,人在水中,與水一色,其烏乎知此中有人來,無人來者乎?只見阮小二把手一招者,只見阮小二把手一抬耳。文筆細妙入神,視夫直書雲只見阮小七劃出一隻般來者,真有金糞之別也。亦無他法,只是逐半句寫耳。】叫道:「七哥,曾見五郎麼?」【看他如此來。○上文自說尋五郎,此處卻選取遇七哥,離奇錯落,縱橫霍躍,真行文妙訣也。】吳用看時,只見蘆葦中搖出一支船來。那阮小七頭戴一頂遮日黑箬笠,身上穿個棋子布背心,腰系著一條 生布裙,把那支船蕩著,問道:「二哥,你尋五哥做甚麼?」吳用叫一聲:「七郎,【不用小二答。】【眉批:此回看他四個人問答不接處,如問小二,卻是吳用答,都要算其神理。】小生特來相央你們說話。」阮小七道:「教授恕罪。好幾時不曾相見。」吳用道:「一同和二哥去吃杯酒。」阮小七道:「小人也欲和教授吃杯酒,【二句與前倒轉,法變。】只是一向不曾見面。」【只是二字,不通之極。非不通文墨也,胸中有無數相思相愛,而口中不能宣通之也。便也出阮小七鬱勃可愛。】


  兩隻船廝跟著在湖泊里。不多時,劃到個去處,團團都是水,高埠上七八間草房。阮小二叫道:「老娘,【突然叫聲老娘,令人卻憶王進母子也。○試觀王進母子,而後知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斯言為不誣也。三阮之母,獨非母乎?如之何而至於有三阮也?積漸既成。而至於為黑旋風之母,益又甚矣。其死於虎,不亦宜乎!凡此等,皆作者特特安排處,讀者宜細求之。】五哥在麼?」那婆婆道:「說不得!魚又不得打,【此五字乃通篇之綱,卻在其母口中提出。】連日去賭錢,輸得沒了分文,卻才討了我頭上釵兒【特寫三阮之為三阮,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母之縱之者久矣。】出鎮上賭去了!」阮小二笑了一聲,便把船劃開。阮小七便在背後船上說道:「哥哥正不知怎地,賭錢只是輸,卻不晦氣?──莫說哥哥不贏,我也輸得赤條條地!」【人知此句隨手生發,不知此句隨手省去。】吳用暗想道:「中了我的計了。」


  兩隻船廝並著投石碣村鎮上來。劃了半個時辰,只見獨木橋邊,一個漢子,把著兩串銅錢,【不必贏,所以贏者,為請吳用地也。】下來解船。【如畫。】阮小二道:「五郎來了!」吳用看時,但見阮小五斜戴著一頂破頭巾,鬢道插朵石榴花,【恐人忘了蔡太師生辰日,故閒中記出三個字來。】披著一領舊布衫,露出胸前刺著的青鬱郁一個豹子來,【史進、魯達、燕青、遍身花繡,各有意義。今小五隻有胸前一搭花繡,蓋寓言胸中有一段壘塊,故發而為水滸一書也。雖然,為子不見親過,為臣不見君過,人而至於胸中有一段壘塊,吾甚畏夫難乎為其君父也。諺不云乎:虎生三子,必有一豹。豹為虎所生,而反食虎,五倫於是乎附地矣。作者深惡其人,故特書之為豹,猶楚史之稱檮杌也。嗚呼!誰謂稗史無勸懲哉!○前文林沖稱豹子頭,蓋言惡獸之首也。林沖先上山泊,而稱為豹子頭,則知一百八人者,皆惡獸也,作者志在春秋,於是乎見矣。】裡面匾 紮起褲子,上面斗著一條間道棋子布手巾。吳用叫一聲道:「五郎,得采麼?」【問自問。】阮小五道:「 原來卻是教授。【答自答,各不對,錯錯落落,離離奇奇。】好兩年不曾見面。我在橋上望你們半日了。」【倒互一句妙,便於無字處,隱現出一段情景。】阮小二道:「我和教授直到你家尋你,老娘說道,出鎮上賭錢去了,因此同來這裡尋你。且來和教授去水閣上吃三杯。」阮小五慌忙去橋邊解了小船,跳在艙里,捉了樺楫,只一划,三支船廝並著。劃了一歇,三支船撐到水亭下荷花蕩中。【非寫石碣村景,正記太師生辰,皆草蛇灰線之法也。】三支船都纜了,扶吳學究上了岸,入酒店裡來,都到水閣內揀一副紅油桌凳。阮小二便道 :「先生,休怪我三個弟兄粗俗,請教授上坐。」【既推教授上坐,又言休怪粗俗,只二句,寫出野人不通文墨情性。】吳用道:「卻使不得。」阮小七道:「哥哥只顧坐主位。請教授坐客席。我兄弟兩個便先坐了。」【快人快語,固也,然又須看他細針婉線,是對小二說者,便把弟兄三人,分作兩段也。】吳用道:「七郎只是性快!」【只是順他性格法。○七郎真是快士。】四個人坐定了,叫酒保打一桶酒來。店小二把四支大盞子擺開,鋪下四雙筋,放了四盤菜蔬,打一桶酒放在桌子上。阮小七道:「有甚麼下口?」小二哥道:「新宰得一頭黃牛,花糕也似好肥肉!」阮小二道:「大塊切十斤來。」阮小五道:「教授休笑話,沒甚孝道。」吳用道:「倒也相擾 ,多激惱你們。」阮小二道:「休恁地說。」【眉批: 讀此文時切記小二、小五、小七等字樣,便如鳩摩羅什與人奕棋,其間道處都成龍鳳之形。】催促小二哥只顧 篩酒,早把牛肉切做兩盤,將來放在桌上。阮家三兄弟讓吳用吃了幾塊便吃不得了。那三個狼餐虎食,吃了一回 。【寫。】


  阮小五動問道:「教授到此貴幹?」阮小二道:【問教授,小二答,寫得錯落。】「教授如今在一個大 財主家做門館教學。今來要對付十數尾金色鯉魚。要重十四五斤的,【眉批: 要十四五斤大魚是第一段。】特來尋我們。」阮小七道:「若是每嘗,要三五十尾也有,莫說十數個,再要多些 ,【既說三五十尾,又說再要多此,寫不通文墨人口中,雜沓無倫,摹神之筆。○又見他老大懊憤處。】 我兄弟們也包辦得;如今便要重十斤的也難得!」阮小五道:「教授遠來,我們也對付十來個重五六斤的相送。」吳用道:「小生多有銀兩在此,隨算價錢。只是不用小的,須得十四五斤重的便好。」阮小七道:「教授,卻沒討處。便是五哥許五六斤的也不能夠;【漸緊。】須要等得幾日才得。你的船里有一桶小活魚,就把來吃些。」【文勢突兀,有若神變。○本是漁家,卻單吃牛肉,失本色矣,故突然插入此句。雖然,此但論花色也,若以行文之法論之,則吳用故意要十四五斤者,小五隻許五六斤者,吳用又固要十四五斤者,小七便連五六斤者亦道難得,文勢至此,漸緊矣,故忽然肆此一法漾開去,且圖布局寬轉矣。】阮小七便去船內取將一桶小魚上來, 約有五七斤,自去灶上安排,盛做三盤,把來放在桌上。阮小七道:「教授,胡亂吃些個。」


  四個又吃了一回,看看天色漸晚。吳用尋思道:「這酒店裡須難說話。......今夜必是他家權宿,到那裡卻又理會。」阮小二道:「今夜天色晚了,請教授權在我家宿一宵,明日卻再計較。」吳用道:「小生來這裡走一遭,千 難萬難,【好。○一句。】幸得你們弟兄今日做一處。【好。○二句。】眼見得這席酒不肯要小生 還錢。【好。○三句。】今晚,借二郎家歇一夜,小生有些銀子在此,相煩就此店中沽一瓮酒,買些肉, 村中尋一對雞,夜間同一醉,如何?」阮小二道:「那裡要教授壞錢。我們弟兄自去整理,不煩惱沒對付處。」吳用道:「逕來要請你們三位。若還不依小生時,只此告退。」阮小七道:「既是教授這般說時,且順情吃了,卻再理會。」吳用道:「還是七郎性直爽快。」【順他性格,固也,然寫七郎,亦實實寫得可愛。】吳用取出一兩銀 子付與阮小七,就問主人家沽了一瓮酒,借個大瓮盛了;買了二十斤生熟牛肉,一對大雞。阮小二道:「我的酒錢一發還你。」店主人道:「最好,最好。」【細。○小二之為小二,與村店之為村店,俱比不得魯達之於潘樓,動便記賒賬也。】


  四人離了酒店,再下了船,【細。】把酒肉都放在船艙里,【細。】解了纜索,【細。】逕劃將開去,一直投阮小二家來。到得門前上了岸,把船仍舊纜在樁上,【細。】取了酒肉, 【細。】四人一齊都到後面坐地,便叫點起燈來。原來阮家兄弟三個,只有阮小二有老小;阮小五,阮小七都 不曾婚娶。四個在阮小二家後面水亭上坐定。阮小七宰了雞,【小二家自有阿嫂,卻偏要小七動手宰雞,何也?要寫小七天性粗快,殺人手溜,卻在瑣屑處寫出,此見神妙之筆也。】叫阿嫂同討的小猴子在廚下安排。 約有一更相次,酒肉都搬來擺在桌上。


  吳用勸他兄弟們吃了幾杯,又提起買魚事來說道:【九字句。】「你這裡偌大一個去處,卻怎地沒了 這等大魚?」【看此句緊入,便信前文一桶小魚句之妙。】【眉批:追問為何打不得魚是第二段。】阮小二道:「實不瞞教授說,這般大魚只除梁山泊里便有。【忽入梁山泊,有驚蛇脫兔之能。】我這石 碣湖中狹小,存不得這等大魚。」吳用道:「這裡和梁山泊一望不遠,相通一脈之水,如何不去打些?」【看他逼入去,惡極。】阮小二嘆了一口氣,道:「休說!」【只二字。】吳用又問道:「二哥如何嘆氣?」【惡極,又逼入。】阮小五接了說道:【二個接了說道,非寫後人性急,乃深寫前人氣憤也。】「教授不知,在先這梁山泊是我弟兄們的衣飯碗,如今絕不敢去!」【不說完。】吳用道:「偌大去處,終不成官司禁打魚鮮?」【又用一逼入這法。】阮小五道:「甚麼官司敢來禁打魚鮮!便是活閻王也禁治不得!」【又不說完。】吳用道:「既沒官司禁治,如何絕不敢去?」【只管逼入去。】阮小五道:「原來教 授不知來歷,且和教授說知。」【又不說。】吳用道:「小生卻不理會得。」阮小七接著便道:【不五要和教授說知,卻提起即惱,故又不說,卻用小七接着說也。】「這個梁山泊去處,難說難言!【四字不通文墨之極,蓋難說即難言也,難言即難說也,而必重之,不通極矣,然吾每見今之以文名世者,亦止用疊床架屋子一法,則何也?】如今泊子裡新有一夥強人占了,不容打魚。」吳用道:「小生卻不知。原來如今有強人? 我那裡並不曾聞說。」阮小二道:「那伙強人:【是一等題目。】為頭的是個落第舉子,喚做白衣秀士王倫;第二個叫做摸著天杜遷;第三個叫做雲里金剛宋萬。以下有個旱地忽律朱貴,現在李家道口開酒店,專一探聽 事情,也不打緊;如今新來一個好漢,【另是一等韙。】是東京禁軍教頭,甚麼豹子頭林沖,十分好武藝。——這幾個賊男女聚支了五七百人打家劫舍,搶擄來往客人。我們有一年多不去那裡打魚。如今泊子裡把住了, 絕了我們的衣飯,因此一言難盡!」吳用道:「小生實是不知有這段事。如何官司不來捉他們?」阮小五道:「如今 那官司一處處動撣便害百姓;但一聲下鄉村來,倒先把好百姓家養的豬羊雞鵝盡都吃了,又要盤纏打發他!【千古同悼之言,水滸之所在作也。】如今也好教這夥人奈何那捕盜官司的人!那裡敢下鄉村來!【作者胸中悲憤之極。○一路痛恨強人,乃說到官司,便深感之,筆力飄忽夭矯之極。】若是那上司官員差他們緝捕人來,都嚇得屎尿齊流,怎敢正眼兒看他!」阮小二道:「我雖然不打得大魚,也省了若干科差。」【十五字抵一篇捕蛇者說。】吳用道:「恁地時,那廝門倒快活?」【快活二字忽然倒插而入,筆力矯健火飆悍之極。】【眉批:那廝們倒快活是第三段。】阮小五道:「他們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司;論秤分金銀,異 樣穿紬錦;成瓮吃酒,大塊吃肉:如何不快活?我們弟兄三個【劈插成六個字,並不從吳用口中來。】空有一身本事,怎地學得他們!」【自來了。○怎地二字,有問計之辭。】吳用聽了,暗暗地歡喜道:「正好 用計了。」


  阮小七說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八字是弟兄三人立號之意。】我們只管打魚營生,學得他 們過一日也好!」【一日之奇者,如做得一日神仙,雖死無憾,為絕倒也。】吳用道:「這等人學他做甚麼!【他三個不來,便只管逼上去,他三個來了,便倒漾開去,行文神變之極。】他做的勾當不是笞杖五七十的罪犯,空自把一身虎威都撇了?倘或被官司拿住了,【又挑出官司二字,以決其心。】也是自做的罪。」阮小二道:「如今該管官司沒甚分曉,一片糊塗!千萬犯了迷天大罪的倒都沒事!【千古同嘆,只為確耳。】我兄弟們不能快活,【正入前文快活二字玄中。】若是但有肯帶挈我們的,也去了罷。」【四字說得迅疾。】阮小五道:「我也常常這般思量:【接一句,藏下生平無數心事,不描已見。】我弟兄 三個的本事又不是不如別人。誰是識我們的!」【另自增出識我二字,又加一倍精采。○前只說得官司糊塗,及快活不快活等語,見豪傑悲憤,此增出識我二字,見豪傑肝腸,必不可少也。】吳用道:「假如便有識你們的,你們便如何肯去。」【眉批: 有識你的是第四段。】阮小七道:「若是有識我們的,【中心藏之之語。】水裡水裡去,火里火里去! 若能 夠見用得一日,便死了開眉展眼!」吳用暗暗喜道:「這三個都有意了。我且慢慢地誘他。」又勸他三個吃了兩巡酒。【不惟照顧吃酒,有草蛇灰線之法,且又得一寬也。】


  吳用又說道:「你們三個敢上梁山泊捉這伙賊麼?」【換一頭,用反跌法起。】阮小七道:「便捉得他 們,那裡去請賞?也吃江湖上好漢們笑話。」【定是小七語,小二、小五說不出,爽快奇妙不可言。】吳 用道:「小生短見,【也入梁山撞籌,是主句;敢上梁山捉賊,是賓句。初亦為主句不好便說,故先用一賓句也。然既用賓句跌過,則宜直入主句矣,然其言畢竟是口重語,不好便說,故又特用短見二字自責過,然後出下語,作者真有摳心嘔血之苦也。】假如你怨恨打魚不得,也去那裡撞籌,卻不是好?」【眉批: 也入梁山是第五段。】阮小二道:「老先生,【老先生叫得妙,說心話時,每有此稱。】你不知我弟兄 們幾遍商量,要去入伙。【藏下無數生平心事,不描已見。】聽得那白衣秀士王倫的手下人【明明照出杜遷、宋萬、朱貴三人在外。】都說道他心地窄狹,安不得人,前番那個東京林衝上山,嘔盡他的氣。【此順前照限林沖,後照併王倫,有左顧右盼之妙。】王倫那廝不肯胡亂著人,因此,我弟兄們看了這般樣 ,一齊都心懶了。」【一齊都三字妙,活寫出商量時。】阮小七道:「他們若似老兄這等康慨,愛我弟兄們便好。」【小七語,天然不從小二、小五口中出。○老兄、老先生,皆極親昵之後也。】阮小五道:「那王 倫若得似教授這般情分時,我們也去了多時,不到今日。我弟兄三個便替他死也甘心!」【此順正寫心肯之極。】吳用道:「量小生何足道哉,【小生二字一接何足道哉一頓,奇筆妙筆。】如今山東河北多少英 雄豪傑的好漢。」【說山東,帶河北,已伏廬員外矣。】阮小二道:「好漢們盡有,我弟兄自不曾遇著!」【千古同悼之言。】吳用道:「只此聞【三字說者口快,聽者眼明。】鄆城縣東溪村晁保正,你們 曾認得他麼?」【疾入。】【眉批: 出晁蓋是第六段。】阮小五道:「莫不是叫做托塔天王的晁蓋麼?」【疾入。】吳用道:「正是此人。」阮小七道:「雖然與我們只隔得百十里路程,緣分淺薄,聞名不曾相會。」吳用道:「這等一個仗義疏財的好男子,如何不與他相見?」【此句不是反跌,只是又圖一寬耳。】阮小二道:「我弟兄們無事,也不曾到那裡,因此不能 夠與他相見。」吳用道:「小生這幾年也只在晁保正莊上左近教些村學。【此句村學二字,與前大財主家做門館字,不相顧應,待三阮之法也。】如今打聽得他有一套富貴待取,特地來和你們商議,我等就那半路 里攔住取了,如何?」【奇絕之筆,不圖至此又出一奇也。】【眉批:反劫晁蓋是第七段。】阮小五道:「這個卻使不得:既是仗義疏財的好男子,我們卻去壞他的道路,須吃江湖上好漢們知時笑話。」【水滸一百八人人品心術,盡此一言,然則梁中書之被劫,豈足惜哉!】吳用道:「我只道你們弟兄心志不堅,原來真箇惜客好義!【我只道三字,原來真箇四字,都是順他性格,順他口氣語,鎖住一篇奇文,鎖住三位好漢,皆仗此言。】我對你們實說,【有次序,歷歷落落。】果有協助之心,我教你們知此一事。【有次序,歷歷落落。】我如今見在晁保正莊上住。保正聞知你三個大名,特地教我來請說話。」【其辭未畢。】阮小二道:「我弟兄三個真真實實地沒半點假!晁保正敢有件奢遮的私商買賣,有心要帶挈我們? 【句。○敢有,妙。】一定是煩老兄來。【句。○一定,妙。】若還端的有這事,【句。○若還,妙。】我三個若拾不得性命相幫他時,殘酒為誓,教我們都遭橫事,惡病臨身,死於非命!」【數語淋淋瀝瀝,日在天之上,心在人之內。】阮小五和阮小七把手拍著脖項,道:「這腔熱血只要賣與識貨的!」【拉雜如火,使讀者增長義氣。】吳用道:「你們三位弟兄在這裡,不是我壞心術來誘你們。【又自責一句,真正設身處地而後作也。】【眉批:方出正意是第八段。】這件事非同小可的勾當!目今朝內蔡太師是六月十五日生辰。他的女婿是北京大名府梁中書,即日起解十萬貫金珠寶貝與他丈人慶生辰。今有一個好漢,姓 劉,名唐,特來報知。如今欲要請你去商議,聚幾個好漢向山凹僻靜去處取此一套不義之財,大家圖個一世快活 ;因此,特教小生,只做買魚,來請你們三個計較,成此一事。不知你們心意如何?」阮小五聽了道:「罷!罷!」叫道:「七哥,我和你說甚麼來?」【罷罷只二字,忽插入叫道二字作敘事,然後又說出九個字來,卻無一字是實,而能令讀者心前眼前,若有無數事情,無數說話,靈心妙筆,一至於此。】阮小七跳起來道:「一世的指望,【妙語。】今日還了願心!【妙語。】正是搔著我癢處,【妙語。】我們幾時去?」【五字天生是小七語,小二、小五不說。】吳用道:「請三位即便去來。明日起個五更,一齊都到晁天王莊上去。」阮家三弟兄大喜。當夜過了一宿。


  次早起來,吃了早飯,阮家三弟兄分付了家中,跟著吳學究,四個人離了石碣村,拽開腳步,取路投東溪村 來。行了一日,早望見晁家莊。只見遠遠地綠槐樹下,晁蓋和劉唐在那裡等,【夏景。】望見吳用引著阮家三弟兄直到槐樹前,兩下都廝見了。晁蓋大喜道:「阮氏三雄,名不虛傳!且請到莊裡說話。」六人俱從莊外入 來,到得後堂分賓主坐定。吳用把前話說了。晁蓋大喜,便叫莊客宰殺豬羊,安排燒紙。阮氏三弟兄見晁蓋人物 軒昂,語言灑落,三個說道:「我們最愛結識好漢,原來只在此間。今日不得吳教授相引。如何得會!」三個弟兄 好生歡喜。當晚且吃了些飯,說了半夜話。【要知半夜所說,只是閒話。若雲商量此一件事,則豈有豪傑舉事,只管商量者哉!】


  次日天曉,去後堂前面列了金錢紙馬,香花燈燭,擺了夜來煮的豬羊、【夜來煮的,細妙,賴此四字,遂不犯次日天曉字也。】燒紙。眾人見晁蓋如此志誠,盡皆歡喜,個個說誓道:「梁中書在北京害民,詐得錢物,卻把去東京與蔡太師慶生辰。此一等正是不義之財。我等六人中,但有私意者,天誅地滅。神明鑑察。」六人都說誓了,燒化紙錢。


  六籌好漢【提出六籌二字,然後接出公孫勝。】正在堂後散福飲酒,只見一個莊客報說:「門前有個 先生要見保正化齋糧。」晁蓋道:「你好不曉事;見我管待客人在此吃酒。你便與他三五升米便了,何須直來問我 ?」【閒閒寫去。】莊客道:「小人把米與他,他又不要,只要面見保正。」晁蓋道:「一定是嫌少,你便再與他三二斗米去。你說與他:『保正今日在莊上請人吃酒,沒工夫相見。』」【閒閒寫去。】莊客去了多時 ,只見又來說道:「那先生,與了他三斗米,又不肯去,自稱是一清道人,不為錢米而來,只要求見保正一面。」 晁蓋道:「你這廝不會答應!便說今日委實沒工夫,教他改日卻來相見拜茶。」【只是閒閒寫去,再不肯合縫。】莊客道:「小人也是這般說。那個先生說道:『我不為錢米齋糧,聞知保正是個義士,特求一見。』」晁蓋道 :「你也這般纏!全不替我分憂!他若再嫌少時,可與他三四斗去,何必又來說?我若不和客人們飲時,便去廝見一面,打甚麼緊。你去發付他罷,再休要來說!」【偏不合縫,奇筆恣墨。】


  莊客去了沒半個時辰,只聽得莊門外熱鬧。又見一個莊客飛也似來,報道:「那先生發怒,把十來個莊客都打倒了!」晁蓋聽得,嚇了一驚,慌忙起身道:「眾位弟兄少坐。晁蓋自去看一看。」便從後堂出來。到莊門前看時,只見那個先生身長八尺,道貌堂堂,生得古怪,正在莊門外綠槐樹下,一頭打,一頭口裡說道:「不識好人!」晁 蓋見了,叫道:「先生息怒。你來尋晁保正,無非是投齋化緣。他已與了你米,【且不出自己。】何故嗔 怪如此?」那先生哈哈大笑道:「貧道不為酒食錢米而來,我覷得十萬貫如同等閒!【逗一句。】特地來尋保正,有句話說。叵耐村夫無理,毀罵貧道,因此性發。」晁蓋道:「你可曾認得晁保正麼?」那先生道:「只聞其 名,不曾見面。」晁蓋道:「小子便是。【出得徑快。】先生有甚話說?」那先生看了道:「保正休怪,貧道稽道。」晁蓋道:「先生少禮,請到莊裡拜茶,如何?」那先生道:「多感。」兩人入莊裡來。吳用見那先生入來,自和劉唐,三阮,一處躲過。


  且說晁蓋請那先生到後堂吃茶已罷。那先生道:「這裡不是說話處,別有甚麼去處可坐?」晁蓋見說,便邀那 先生又到一處小小閣兒內,分賓坐定。晁蓋道:「不敢拜問先生高姓?貴鄉何處?」那先生答道:「貧道覆姓公孫,單諱一個勝字,道號一清先生。貧道是薊州人氏,【北地也。】自幼鄉中好習槍棒,學成武藝多般,人但呼為公孫勝大郎。為因學得一家道術,善能呼風喚雨,駕霧騰雲,江湖上都稱貧道做入雲龍。貧道久聞鄆城縣東 溪村晁保正大名,無緣不曾拜識。今有十萬貫金珠寶貝,專送與保正作進見之禮。未知義士肯納受否?」晁蓋大笑道:「先生所言,莫非北地生辰綱麼?」那先生大驚道:「保正何以知之?」晁蓋道:「小子胡猜,未知合先生意否?」公孫勝道:「此一套富貴,不可錯過!古人云:『當取不取,過後莫悔。』保正心下如何?」正說之間,只見一個人從閣子外搶將入來,劈胸揪住公孫勝,說道:「好呀!明有王法,暗有神靈,你如何商量這等的勾當!我聽得多時也!」【非真有此等兒戲之事,只為每回住處,皆是絕奇險處,此處無奇險保住,故特幻出一段,以作一回收場耳,讀者諒之。】嚇得這公孫勝面如土色。正是:


  機謀未就,爭奈牕外人聽;計策才施,又早蕭牆禍起。


  畢竟搶來揪住公孫勝的卻是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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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並且於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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