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邱子/卷06
這份文獻應使用傳統漢字,而非簡化字。校對時應以原文為準,特別注意簡化字與繁體字之間的一對多的對應關係以及異體字的使用。如果無法直接校對原文,請勿進行機器或人工轉換,以避免產生不必要的問題。 一般而言,文獻應保留其底本所使用的漢字。漢字簡化方案於1956年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施行,1969年在新加坡施行。施行之前的文獻(如1956年前的文獻、未施行簡化字的地區文獻,以及1971年10月25日聯合國大會2758號決議之前的聯合國文件)通常應保留使用傳統漢字。在漢字簡化方案實施過程中出現的只有部分漢字被簡化的文檔(如中華人民共和國和蒙古人民共和國邊界條約等)通常應以原文形式保存。 |
卷五 ◄ | 浮邱子 卷六 |
► 卷七 |
|
浮邱子卷六
編輯九材
編輯浮邱子曰:九材曷謂也?一曰古今間出之材,二曰剛柔並濟之材,三曰醞深不測之材,四曰果敢擊斷之材,五曰紛雲揮霍之材,六曰聰明曲到之材,七曰文章靡麗之材,八曰辨對捷給之材,九曰使令輕便之材。
古今間出之材:其讀書論世,恢恢如也;其觀天察地,章章如也;其仁民愛物,肫肫如也;其體優,其用贍,其言該,其行詳。是材也:國有大典禮,其學足以考,義足以斷。國有大政事,其慮足以達,力足以辦。國有大災害,其功足以補,氣足以勝。國有大奸蠹,其靜足以窺,動足以翦。是材也:可使上列,毋使庳;可使獨任,毋使群;可使朝夕,毋使遠;可使心膂,毋使疑。是材也:使之庳,則道不尊;道不尊,則賢愚溷;賢愚溷,則苦牽連;苦牽連,則濟事難。使之群,則權不壹;權不壹,則是非橫;是非橫,則費調劑;費調劑,則奏效緩。使之遠,則地不親;地不親,則嫌出位;嫌出位,則啟沃隔;啟沃隔,則君德愆。使之疑,則天不屬;天不屬,則貴見幾,貴見幾,則去留決;去留決,則臣志傷。是材也,或千歲而一生,或五百歲而一生;或一代而數人,或數十代而無一人;或生數人而一代賴之以成運,或生一人而一代不能賴之,則積數十代、數百代賴之以成運。《詩》曰:「山有榛,隰有苓。雲誰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言古今間出之材,使人寤寐以求之也。
剛柔並濟之材,其德性之養淑淑如也,其志氣之發廩廩如也,其事物之情炤炤如也。其體厚,其用中,其言的,其行舒。是材也:時之可,則先焉;時之否,則後焉。一先一後,其機隱然。勢之順,則縱焉;勢之逆,則操焉。一縱一操,其指較然。數之常,則趣焉;數之變,則避焉。一趣一避,其度寬然。理之正,則合焉;理之倚,則分焉。一合一分,其神豁然。是材也:可使受事於英主,可使受事於暗主;可使共事於群賢,可使共事於群小。是材也:受事英主,則毋投所忌;毋投所忌,則兩情入;兩情入,則諫必行;諫必行,則英主聖。受事暗主,則毋中所敗;毋中所敗,則元氣存;元氣存,則眾不攜;眾不攜,則暗主安。共事群賢,則毋衒所長;毋炫所長,則智勇出;智勇出,則績必舉;績必舉,則群賢成。共事群小,則毋奪所榮;毋奪所榮,則心跡白;心跡白,則政不剉;政不剉,則群小服。是材也:得則社稷之賴,失則社稷之羞;起則蒼生之福,廢則蒼生之憂。無其人,則天命人心無所附麗;而有其人,則親戚、君臣、上下鹹得所馮依,而不能名其所由。《詩》曰:「柔亦不茹,剛亦不吐。不侮矜寡,不畏強御。」又曰:「不競不絿,不剛不柔。敷政優優,百祿是遒。」言剛柔並濟之材,以其身為天下重輕也。
醞深不測之材,其體逸而難名,其用超而獨得,其言韙而有物,其行妙而不常。是材也:有所向,鮮或窺之;有所得,鮮或聞之;有所是,鮮或證之;有所成,鮮或譽之。毋厭姍笑,毋報侮辱,毋忿摧頹,毋傷暗淡,毋噪佻,毋驕矜,毋頡亢,毋雜冗。是材也:賓之師之,然後本末見;本末見,則議論勝;議論勝,則頑懦興。卿之孤之,然後朝野屬;朝野屬,則經制立;經制立,則治安成。宏之巨之,然後知遇偉;知遇偉,則表里稱;表里稱,則物望歸。疑之難之,然後精神吐;精神吐,則功名奇;功名奇,則官材最。是材也,毋頤指而氣使之,毋樂嗟而苦咄之,毋貌取而神遺之,毋面從而腹誹之。是材也,樹骨特,故所恥多於所榮;閱世深,故所去多於所就。所榮,則能實也。所恥,則能卻也。所就,則能濟也。所去,則能泰也。《詩》曰:「彼君子兮,噬肯適我。中心好之,曷飲食之?」又曰:「淑人君子,其儀一兮。其儀一兮,心如結兮。」言醞深不測之材,不與時俗低卬曲折也。
果敢擊斷之材,其體勁而不朒,其用奮而能往,其言厲而有棱,其行孤而無與。是材也:眾皆偃息,爾乃任天下所不能任,眾皆遲頓,爾乃先天下所不能先;眾皆騫污,爾乃操天下所不能操;眾皆熒惑,爾乃發天下所不能發;眾皆柔橈,爾乃犯天下所不能犯;眾皆慈懦,爾乃鋤天下所不能鋤。是材也:兵刑之所長,禮樂之所短也;功名之所開,道德之所閉也;豪傑之所與,聖賢之所教也;霸強之所師,帝王之所使也。是材也:文以禮樂,則兵刑焰戢;兵刑焰戢,則性情醇;性情醇,則威儀協;威儀協,則服物深。實以道德,則功名體全;功名體全,則問學邃;問學邃,則規摹大;規摹大,則措事廣。繩以聖賢,則豪傑心降;豪傑心降,則根本正;根本正,則意見芟;意見芟,則處世平。馭以帝王,則霸強計折;霸強計折,則體統詳;體統詳,則條理就;條理就,則成功易。《詩》曰:「不敢暴虎,不敢馮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言果敢擊斷之材,貴以敬始終也。
紛雲揮霍之材,其體疏而不備,其用閎而少中,其言快而可聽,其行積而能理。是材也:人舉其易,爾舉其難;人治其簡,爾治其繁;人用其緩,爾用其急;人得其窒,爾得其通。其疾如風,其迅如雷,其游如龍,其馳如馬。是材也:使領方隅則裕,毋趣禁掖;使營簿領則秩,毋總事要;使辨一官則濟,毋長百僚;使攝數職則能,毋料百世。是材也:趨禁掖,則氣質粗;氣質粗,則行檢墮;行檢墮,則格非難。總事要,則精神散;精神散,則端委泄;端委泄,則施令舛。長百僚,則愛惡縱;愛惡縱,則取捨隨;取捨隨,則人材下。料百世,則利害隱;利害隱,則因革反;因革反,則國是紊。《詩》曰:「佻佻公子,行彼周行。既往既來,使我心疚。」又曰:「靡聖管管,不實於亶。猶之未遠,是用大諫。「言紛雲揮霍之材,俾知所矜式也。
聰明曲到之材,其體順而兼雜,其用巧而能遂,其言滑而微中,其行熟而多宜。是材也:大事未攬其要,先測其概;細事未詳其用,先度其可;難事未竟其成,先出其奇;易事未究其旨,先獲其便。是材也:以之事君,則得其歡心;以之交友,則得其美譽;以之馭下,則得其策力;以之使民,則得其謳歌。是材也:求如古之事君,未能也,揣意旨而已矣。揣意旨,則好尚同;好尚同,則敷對順;敷對順,則褒寵固。求如古之交友,未能也,修辭令而已矣。修辭令,則名義借;名義借,則聽睹浮;聽睹浮,則流布遫。求如古之馭下,未能也,鬻恩私而已矣。鬻恩私,則門竇開;門竇開,則群巧進;群巧進,則奔奏勤。求如古之使民,未能也,樹威令而已矣。樹威令,則閭閻畏;閭閻畏,則群愚逼;群愚逼,則諛美作。《詩》曰:「人亦有言,靡哲不愚。庶人之愚,亦職維疾。哲人之愚,亦維斯戾。」言聰明曲到之材,俾知所遵省也。
文章靡麗之材,其體薄而失實,其用浮而近名,其言剽而多膚,其行淺而犯律。是材也:翔苑囿,資涉獵,則藻采富;拾故智,備記問,則腹笥便;修儀容,整衣裳,則聲稱雅;勤教言,納後進,則徒侶盛。是材也,毋使領政,毋使馭民。使領政,則筋骨軟;筋骨軟,則擔荷搖;擔荷搖,則僨職必。不然,則性習傲;性習傲,則察識疏;察識疏,則背理甚。使馭民,則心膂閡;心膂閡,則肥瘠蒙;肥瘠蒙,則群怨結。不然,則條教腐;條教腐,則進止沮;進止沮,則時宜奪。《詩》曰:「彼其之子,美如玉。美如玉,殊異乎公族。」言文章靡麗之材,不可以充棟梁之選也。
辨對捷給之材,其體柔,其用詭,其言易,其行違。其比意造端,躍躍如也,翩翩如也。其張目掉舌,喋喋如也,哄哄如也。是材也:聖之遠謨則罔所聞,而摭拾凡近為其學;國之大體則罔所知,而蒐羅瑣屑為其才;天之消息則罔所洞,而雜設陰陽、鬼神、卜筮為其智;民之痛癢則罔所關,而詭語兵戈、水旱、疾疫為其仁。是材也,毋居以密邇,毋接以頻數,毋縱以許可,毋資以援系。居以密邇,則伺候易;伺候易,則端倪得;端倪得,則短長持。接以頻數,則諂諛慣;諂諛慣,則界限移;界限移,則黑白倒。縱以許可,則誇飾盛;誇飾盛,則濡染及;濡染及,則人心壞。資以援系,則關說眾;關說眾,則貪求橫;貪求橫,則風尚非。《詩》曰:「巧言如流,俾躬處休。」又曰:「巧言如簧,顏之厚矣。」言辨對捷給之材,不可為其所賣也。
使令輕便之材,其體忨,其用陋,其言悄,其行賤。其俯眉承睫,沽沽如也,喻喻如也。其受令趨事,僕僕如也,悾悾如也。是材也:貴戚權門之所歡,而老成典刑之所厭也;王公大人之所需,而正直君子之所拒也。是材也:不惟貴戚權門之歡云爾,浸假而老成典刑亦心之,亦腹之;不惟王公大人之需云爾,浸假而正直君子亦左之,亦右之。是故積其勞,則膺遷轉;貢其長,則結賞識;際其盛,則列顯榮;極其用,則先賢哲。是材也:可使治於事,毋使治事;可使用於人,毋使用人。使治於事,則紀律嚴;紀律嚴,則周旋謹;周旋謹,則本分得。使治事,則軌物裂;軌物裂,則舉動粗;舉動粗,則丑狀最。使用於人,則恭敬生;恭敬生,則視聽壹;視聽壹,則佚志收。使用人,則睢盱作;睢盱作,則出入逞;出入逞,則敗節萌。《詩》曰:「於乎小子,未知臧否。匪手攜之,言示之事。匪面命之,言提其耳。」言使令輕便之材,可鞭策之,而不為其所優禮也。
於乎!九材遞降存乎運,九材得所存乎用。是故君相之道與醫匠等。凡匠審木,大木不為椽,細木不為棟,直木不為輪,曲木不為桷。凡醫審藥,玉札丹硃,於以引年;天雄烏喙,亦以活人。是故為君者不可以不法舜、文,為相者不可不法管、僑。舜、文之所以聖,虞、周之所以治,亡過擇能而使之,稱材而用之。故《書》曰「汝翼」,曰「汝為」,曰「汝明」,曰「汝聽」;《詩》曰「疏附」,曰「先後」,曰「奔奏」,曰「禦侮」,此舜、文能使材得其所也。管、僑之所以賢,齊、鄭之所以治,亡過擇能而使之,稱材而用之。故管子相三月,請論百官,於是立隰朋為大行,立寧戚為大司田,立王子城父為大司馬,立賓胥無為大司理,立東郭牙為大諫之官。鄭國將有諸侯之事,子產乃使子羽為辭令,使裨諶謀可否,使馮簡子斷大事,使子太叔對賓客。此管、僑能使材得其所也。孟子曰:「權然後知輕重,度然後知長短。」是故中材擴而充之,與上材等其成;下材濯而新之,與中材等其用。此非振古之材多於方今之材也,得其所而已矣。上材蔽而遏之,與中材等其功;中材污而染之,與下材等其過。此非天地之材不供國家之用也,不得其所而已矣。有上下古今之識,則辨才如鏡;有操縱歙辟之能,則用材如御。如鏡則晰,如御則詳。此無他,君法聖、相法賢而已矣。無上下古今之識,則辨材如瞽;無操縱歙辟之能,則用材如稚。如瞽則濁,如稚則輕。此無他,君不法聖、相不法賢而已矣。
八抑
編輯浮邱子曰:操大柄以進止天下人材者,升之則極於九天之高也,抑之則墜於九淵之深也。升之義勝耶?抑之義勝耶?曰:抑之正所以管乎其為升之也。是遵何說也?不去稂莠,則嘉禾不生;不剔碔砆,則埕美不辨;不鞭駑駘之足,則華駠不至;不鉗鴟鴞之口,則鳳皇不鳴;不汰隋工之食,則匠石、魯般匿其能;不刪庸醫之說,則扁鵲、秦和斂其技。是故抑之正所以管乎其為升之也。一曰用緩持急,以抑其躁。二曰握真照偽,以抑其詭。三曰析公私,以抑其所不可。四曰較長短,以抑其所不能。五曰正義直指以抑之。六曰微言曲指以抑之。七曰不設成見,悔其既往而卒抑之。八曰不徇常見,料其為非而蚤抑之。
所謂用緩持急以抑其躁者:夫人之常情,守岩穴則放廢,營仕進則急於自伸,本庸懦則退藏,負才能則急於自見。是故仕進者,名譽之莠也;才能者,德性之蠹也。爾乃急於自伸矣,爾乃又擇其肥美以餌之,勢不能毋以仕進破壞其行檢。行檢俞壞,則名譽俞下;名譽愈下,則風俗俞非:非所以敕官常而清朝廷也。爾乃急於自見矣,爾乃又標其許可以縱之,勢不能毋以材能增長其氣焰。氣焰俞勝,則德性俞微;德性俞微,則事功愈少:非所以鑄群品而佐國家也。吾聞炫女不貞,炫士不信。蔡澤、蘇秦立談而取卿相,無乃太易乎?朱朴、郭京無根而被朱紫,無乃不祥乎?是故君子塞所求,慎所與。薰心仕進者,使之杖性依仁而守其常;馳騁才能者,使之遵法畏繩而折其銳。湔之洗之,使自照之;規之摹之,使自就之;綜之核之,使自考之;盤之錯之,使自成之。勉而未幾,則更厲之;巽而未入,則更詳之;量而未合,則更裁之;往而未宜,則當其可而後授之。《詩》曰:「芄蘭之支,童子佩觿。雖則佩觿,能不我知。」「芄蘭之葉,童子佩韘。雖則佩韘,能不我甲。」此謂用緩持急,以抑其躁也。
所謂握真照偽以抑其詭者:夫薰蕕異器,蘭艾異香,此易辨也。是非溷實,善惡溷名,所難知也。則有若仁義忠信之實,不雲是乎?爾乃以溫詞托之乎仁,爾乃以厲色托之乎義,爾乃以曲謹小廉托之乎忠信,似是也,而非也,實云何不溷乎?則有若聖賢豪傑之名,不雲善乎?爾乃以雜學附之乎聖,爾乃以輇才附之乎賢,爾乃以高言孟行附之乎豪傑,似善也,而惡也,名云何不溷乎?是非溷實,爾乃至於支離曲辟而不可堪;善惡溷名,爾乃至於顛倒摧錯而不可問。是故劉歆亂賊而假《周官》,趙普貪婪而托《論語》,則溷實之亟也。不韋淫凶而號尚父,馮道柔佞而稱元老,則溷名之亟也。譬彼土龍,文章首目具,而非龍也;犁牛之駁,似虎而非虎也;鈎吻似黃精,而生死功用相反也;蛇床似蘼蕪,而弗能芳也。今欲禱土龍以興雲雨,寵犁牛以長山獸,服鈎吻以求長生,佩蛇床以辟不詳,豈惟弗能?又滋繆焉。是故君子毋以近似之說證其然疑,毋以嘗試之舉名其勇怯,毋以親密頻數之歡,度其不我欺也而腹心之;毋以奔走騰沓之勞,度其為我用也而爪牙之;毋以眾所游揚,而廢我繩尺以從其好;毋以古所流傳,而強加於今之族類以高其稱。《書》曰:「詳乃視聽,罔以側言改厥度,則予一人汝嘉。」又曰:「恭儉惟德,無載爾偽。作德,心逸日休。作偽,心勞日拙。」此謂握真照偽,以抑其詭也。
所謂析公私以抑其所不可者:私莫私於父兄子女之愛,雜進也;私莫私於朋友故舊之好,膠結也;私莫私於左右使令之請,橫行也。父兄子女之愛雜進,爾乃厚姻亞而薄疏遠。朋友故舊之好膠結,爾乃重交遊而輕名器。左右使令之請橫行,爾乃開貨賄之門,而閉寒畯之路。厚姻亞,薄疏遠,則士氣傷。重交遊,輕名器,則國柄移。開貨賄之門,閉寒畯之路,則物論沸騰而人心誕妄。且夫士氣、國柄、物論、人心,俱已不可恃,則豈不為社稷之憂乎?是故衛鞅干進以嬖臣,卒胎秦禍;孔光固寵以外戚,竟隳漢業;林甫奧援以宮妃,遂釀唐災;蔡京買譽以閹豎,必耗宋祚。語曰:「子用私道者,家必亂。臣用私道者,國必危。患莫大焉。」是故君子寧使人以我為可憚,勿使人以我為可狎;寧使人以我為可拒,勿使人以我為可求;寧為其特,毋為其隨;寧為其白,毋為其疑;寧割情於父兄子女,毋得罪於疏遠之士;寧取詬於朋友故舊,毋買恩於薦舉之員;寧威及於左右使令,毋慢禮於寒畯之儒。此非獨以塞徑竇而呈材實也,三綱九法之所以得其理,四時百物之所以得其序,則莫不由之。《易》曰:「勿用取女,見金夫,不有躬,無攸利。」《詩》曰:「厭浥行露,豈不夙夜?謂行多露。」此所謂析公私以抑其所不可也。
所謂校長短以抑其所不能者:夫有所能,必有所不能,人之器局使然。鬻其所能,必諱其所不能,人之情計使然。檉柏之材,洪為棟,纖為椽,直中繩,曲中鈎,順所施也。劍戟能揮而不能縫緝,錐鑽能入而不能擊斷,量所受也。爾乃溺其愛,幸其中,於是乎以其所能,並信其所不能。爾乃苛其效,沸其怒,於是乎又以其所不能,並廢其所能。以其所能,並信其所不能,爾乃謹守者使之通方,小知者使之大受,近規者使之遠略,鮮克濟矣。以其所不能,並廢其所能,爾乃通方不成也,並其謹守而棄之,大受不勝也,並其小知而棄之,遠略不辨也,並其近規而棄之:鮮克恕矣。是故殷深源為令仆則有餘,總師北伐則不可;王介甫為翰林學士則有餘,居輔拂之地則不可。孺子能舉一羽,烏獲能舉千鈞。牛能耕,驥能走。今夸孺子之勇,令與烏獲敵,則何異驅之鋒刃而斃之乎?責牛不如驥而奪其耕,則何以塞牛之悲鳴乎?是故君子之官人也,才當其職,非其職,毋枉其才;職當其才,非其才,毋僨其職。《禮》曰:「衡誠懸,不可欺以輕重;繩墨誠陳,不可欺以曲直;規矩誠設,不可欺以方員。」此謂校長短以抑其所不能也。
所謂正義直指以抑之者:夫草木之郁,弗施霖雨以蘇之,則勿之興焉;佞邪之習,弗樹豐棱以止之,則勿之變焉。共、驩在側,而虞舜怒;廉、來在側,而商辛喜:此虞舜所以聖,商辛所以狂也。家伯同列,而皇父喜;少正同列,而仲尼怒:此皇父所以罪,仲尼所以功也。趙高指鹿為馬,而二世喜;德孺指野鳥為鸞,而世民怒:此二世所以踣,世民所以昌也。敬奇雀放懷中,而姚崇怒;師𢍰犬嗥叢薄,而侘胄喜:此姚崇所以賢,侘胄所以否也。且夫天地不廢雷雨,猶聖賢不靡豐棱,毋喜其所不可喜、則怒其所不可不怒也斷斷然矣。是故君子置身如泰山喬嶽之不可以庳下也,守己如元圭、寶鼎之不可以垢污也。爾乃峻其關楗俾勿逾,爾乃提其綱領俾勿替,爾乃條其等威俾勿紊,爾乃聲其教告俾勿忘。海水雖大,不受胔芥;林木雖豐,不喜陰霾。揖穿窬使入室,孰與呵之使遁也?縱蝗蝻使蔽天,孰與捕之使盡也?是故君子毋藏昧夢之私,以愧屋漏;毋博忠厚之名,以涉群情;毋避宵小之毒,以事周旋;毋損有道之氣,以成柔懦。《詩》曰:「彼譖人者,誰適與謀?取彼譖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此謂正義直指以抑之也。
所謂微言曲指以抑之者:夫辭讓之心,羞惡之心,眾皆稟焉,今也盲塞其所謂辭讓、羞惡,胡然而輕利僄遫也?胡然而陶誕比周也?雖其輕利僄遫也,爾乃辭讓之本心未盡芟也,與之委蛇而辭讓生矣。雖其陶誕比周也,爾乃羞惡之本心未盡芟也,與之惇愨而羞惡生矣。蘭膏之焰不薰天,然而照厥幽矣;琴瑟之聲不震物,然而聞者以平其心矣。是故諸葛亮開誠布公,而李嚴、廖立廢徙知感,有養人於善者也。裴行儉雅擅知人,而王、楊、盧、駱浮華無取,有引人於道者也。徐勉只談風月,客求官而不能,有止人於邪者也。李昉和顏溫語,雖失望者不怨,有入人於深者也。是故君子不怒之怒,嚴於斧鉞;不教之教,威於夏楚。爾乃被服毋玩也,使人睹其服而生其敬。爾乃動容毋慢也,使人睹其容而生其畏。爾乃出言毋滑也,使人聞其言而知其斷。爾乃作事毋借也,使人聞其事而知其詳。《詩》曰:「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須我友。」又曰:「匪我愆期,子無良媒。將子無怒,秋以為期。」此謂微言曲指以抑之也。
所謂不設成見、悔其既往而卒抑之者:夫知人之哲,不可學也;改過之勇,亦不可及也。爾乃宏獎為心,光明其性,聞一材,則與為推轂;建一策,則與為揚名。俄而調其所談者經濟也,所借者聲華也,則其為人浮而不實焉。俄而洞其所擅者智術也,所蝕者根本也,則其為人雜而不純焉。俄而詗其所徇者君父也,所戀者妻子也,則其為人貪而不法焉。俄而詗其所抗者縉紳也,所行者市儈也,則其為人賊而不倫焉。浮而不實,爾乃以藥石治其腠理。雜而不純,爾乃以箴銘攝其魂魄。貪而不法,爾乃以天日照其陰邪。賊而不倫,爾乃以《詩》《書》文其鄙賤。吾聞迷而知反,失道不遠。衛靈公聞史魚之言則悔之,於是進伯玉而退子瑕,此其所以不喪邦也。宋高后覽熙、豐之敝則悔之,於是信司馬而絀安石,此其所以不失人也。是故君子可愚之於其目也,毋愚之於其心也;可移之於其情也,毋移之於其理也;可蔽之於其初也,毋蔽之於其既也;可膠之於其一也,毋膠之於其二也;可與天下共其然否也,毋回護其私而自封之也;可與天下妙其懲勸也,毋專壹其愛而適陷之也。《書》曰:「惟古之謀人,則曰未就予忌。惟今之謀人,姑將以為親。雖則云然,尚猷詢茲黃髮,則罔所愆。」此謂不設成見、悔其既往而卒抑之也。
所謂不徇常見,料其為非而蚤抑之者:而不見夫虎在阱而鷹在籠乎?虎在阱,一嗇夫能馴之也;逮其放而之於山谷之間,則叱咤風雲而不可制矣。鷹在籠,一孺子能調之也;逮其放而之於叢薄之間,則挺擊群物而不可當矣。爾乃順比滑澤之性,污漫突盜之智,騰踴殽亂之概,鈎錄疾力之能,於人材則為贅瘤,於民物則為蟊賊。棲之微末,已不勝其蔽也,爾乃擢之巍顯以駭群聽乎?范我馳驅,已不勝其勞也,爾乃假之柄藉以橈國是乎?左右呼召,已不勝其丑也,爾乃擠之縉紳先生之列,譽其所不可譽乎?旦夕期會,已不勝其譎也,爾乃委之社稷遺孤之寄,信其所不可信乎?是故相如料趙括而中,巨源料王衍而中,成敗若符契也。王猛料慕容而中,九齡料祿山而中,順逆若燭照也。語曰:「為虺弗摧,為蛇將若何?」是故君子有必嚴之界限,毋以盈廷所忽而遂忘之;有必慎之名器,毋以雜材可錄而並進之;有必伸之禁令,毋以功罪未明而姑待之;有必削之根株,毋以恩怨不測而遽舍之;有必振之玩愒,毋以不涉吾事而兩存之;有必破之牽掣,毋以或貽後患而中止之。《書》曰:「爾無昵於憸人,充耳目之官,迪上以非先王之典。」此謂不徇常見,料其為非而蚤抑之也。
行此八抑,而群邪不屏,眾正不興,紀綱不肅於當代、風會不登於上古者,吾未之前聞。弗行此八抑,而群邪屏、眾正興、紀綱肅於當代、風會登於上古者,吾亦未之前聞。孔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諸正鵠,反求諸其身。」是故君子必先治我,然後治人。我弗睢盱,然後能用緩持急,以抑其躁。我弗暖昧,然後能握真照偽,以抑其詭。我弗溺於欲,然後能析公私,以抑其所不可。我弗窒於用,然後能較長短,以抑其所不能。我弗為強者所持,然後能正義直指以抑之。我弗為淺者所料,然後能微言曲指以抑之。我弗執己之愚以居議論之總,然後能不設成見,悔其既往而卒抑之。我弗規時之宜以滋隱然之患,然後能不徇常見,料其為非而蚤抑之。是故知言養氣,弗睢盱之本也;窮理盡性,弗暖昧之本也;嚴於聖狂、人禽之界,弗溺於欲之本也;熟於上下古今之故,弗窒於用之本也;剛而無滓,弗為強者所持之本也;寬而有制,弗為淺者所料之本也;勤學好問,常有以下人,弗執己之愚以居議論之總之本也;觀天察地,常有以先人,弗規時之宣以滋隱然之患之本也。是故君子貴有本。
審類
編輯浮邱子曰:凡物莫不以類育,以類聚,以類應。凡物莫不以類分,以類畏,以類滅。凡物莫不各從其形,各從其色,各從其制,各從其化,各從其性,各從其情,各從其具,各從其用,各從其質,各從其聲,各從其分,各從其數,各從其品,各從其候,各從其處,各從其人。殖禾用穀,孵雞用卵,以類育也。比目成隊,連理成棻,以類聚也。召雲唯龍,命呂唯律,以類應也。燕不生鳳,兔不乳馬,以類分也。犬能制鹿,鼠能伏猨,以類畏也。虎必吞羊,雞必啄蟻,以類滅也。夔一足,蛇兩頭,從其形也。鵠不日浴而白,鳥不日黔而黑,從其色也。鸚鵡摩背而喑,鸜鵒翦舌而語,從其制也。雉入水而為蜃,蛇升天而為龍,從其化也。鶴愛陰而惡陽,雁愛陽而惡陰,從其性也。烏反哺,梟反噬,從其情也。蝮有利牙而咬人,麟有肉角而不觸,從其具也。毒龍可以為禍,芻狗可以為福,從其用也。美金以鑄劍戟,惡金以鑄斧鉏,從其質也。鍾大而疾則短聞,鍾小而虛則遠聞,從其聲也。猩猩知往而不知來,乾鵲知來而不知往,從其分也。蛇形雖長而命甚短,龜形雖短而命甚長,從其數也。荊棘深而刺足,芝蘭淺而入懷,從其品也。夏物長而薺麥枯,冬物凋而松柏茂,從其候也。鈞之橘也,樹之江南則為橘,樹之江北則為枳,從其處也。鈞之葛也,君子得其材而為絺,小人得其葉而為羹,從其人也。
且夫物之類萬萬也,人之類亦萬萬也,是故備知物類之理,則亦備知人類之理。凡人莫不以好類好,以醜類丑。
以好類好維何?燧人曰四佐,伏羲曰六仕,黃帝曰六相、曰四史,唐虞曰四岳、曰九官、曰十二牧、曰十六相,商曰二相,殷曰三仁。周曰八虞、曰四友、曰十亂,鄭曰三良,晉曰賢士五人、曰二國士、曰八卿,秦曰五子,越曰五大夫,漢曰三傑、曰十八侯、曰中興輔佐十一人、曰二十八將,蜀曰四英,晉曰二妙,唐曰十八學士、曰三俊,宋曰四賢、曰四真、曰耆英十二人,明曰四先生、曰三楊、曰三大老。是類也,家得之,以賢其自出;國得之,以輔其侯王;天下得之,以成其康樂;萬代得之,以續其馨香;乾坤得之,以植其體;日月得之,以耀其光;山川鬼神得之,以享其祀;人民物畜得之,以召其祥。《詩》曰:「惠而好我,攜手同行。」《書》曰:「野無遺賢,萬邦咸寧。」是不為以好類好者勸乎?
以醜類丑維何?虞曰四凶,周曰三叔,魯曰三桓,齊曰三子,鄭曰七穆,晉曰三卿、曰二五耦,戰國曰四豪,漢曰五侯、曰七貴,魏曰八族、曰台中三狗,晉曰二十四支、曰四伯,北齊曰三佞、曰八貴,隋曰五貴,唐曰八關十六子、曰八司馬、曰五狗、曰三穢,宋曰三屍、曰十鑽、曰三虎、曰五鬼、曰四瞠、曰四倀、曰十客,明曰四害、曰八虎、曰七豺八狗、曰五虎、曰五彪、曰十狗、曰十孩兒、曰四十孫。是類也,家得之,以辱其自出;國得之,以降其侯王;天下得之,以損其康樂;萬代得之,以斷其馨香;乾坤得之,以剝其體;日月得之,以晦其光;山川鬼神得之,以殄其祀;人民物畜得之,以閉其祥。《詩》曰:「洽比其鄰,昏姻孔雲。」《書》曰:「簡賢附勢,實繁有徒。」是不為以醜類丑者誡乎?
且夫天下好醜,有在明白斬截之中,則亦有在影響枝離之中。是故公輸刻鳳,疇欺以巧?伯樂相馬,疇匿以良?謂之明白。朦瞍仰視,欲見星辰;跛蹩力行,欲爭塗軌:謂之影響。扁鵲活人,庸醫是逐;烏獲扛鼎,孱夫是斥:謂之斬截。閭姝憔悴,嫫母是媒;伯夷見棄,盜跖是與:謂之枝離。是故毋為影響,毋為枝離,此好醜所以各類其類也。凡天性出乎陽剛,而通洞條達以為概,強立不返以為骨,容止出乎和易,而不撟飾岸異以為高,夷險一節、久暫一態以為信,必好者類也。凡天性出乎陰柔,而欹邪曲折、回互隱伏以為術,與人累歲聚處、不露纖芥以為深,容止出乎造作,而其中無有、其外若或有之以為安,震盪飄忽、不主故常以為巧,必丑者類也。
凡讀書必析天人王霸,而不耽記誦,則免喪志之誚;不矜詞藻,則見大道之原;論世必兼治亂存亡,而不信乾符坤珍,則刪諛美之說;不苟旦夕,則廑厝火積薪之戒:必好者類也。凡讀書不識周公孔子,而鼓其雜說,則亂群儒之聽;騁其妍詞,則釣當代大人先生之說;論世不聞唐虞三代,而錄其近規,則號為聖神文武之朝;侈其淺效,則作歌以慶仁壽之代:必丑者類也。
凡立身則與泰山喬嶽同其堅重,而《詩》《禮》足以植其骨幹,骨幹足以生其光暉,捫心與明瑤美玉同其潔白,而天日足以照其夢寐,夢寐足以證其平生:必好者類也。凡立身與草木榮華同其俯仰,而旦夕足以料其血脈,血脈足以窘其氣候;捫心與鬼魅伎倆同其出入,而城府足以藏其機阱,機阱足以損其福履:必丑者類也。
凡處己則恭敬撙節,雖賢智而多戒懼,雖豐裕而存儉約,與人則慷慨軒豁,雖愚盲而進忠告,雖疏遠而共交歡:必好者類也。凡處己則放誕奢縱,雖清夜而撢奇詭,雖小物而嗜美好;與人則峻厲狹小,雖同堂而設畦畛,雖親故而計錙銖:必丑者類也。
凡出話不揣聽者之耳,而申吾意指之所必然,折佞人幸子之不然;作事不惟一己之利,而料萬眾之所同然,破私心小道之不然:必好者類也。凡出話不揆先王之訓,而老成耆艾以為不然,新進小生以為然;作事不關天下國家之福,而書生痛哭流涕以為不然,燕朋溺辟以為然:必丑者類也。
凡野處則安耕鑿之常,不為閭井倡其澆薄;進於朝堂,則守澹泊寧靜之素,不與同學少年斗其躁進:必好者類也。凡野處則醉心富貴利達之樂,不知韋布是何風味;立於朝堂,則不勝其走侯王、譽功德之勞,不知禮義廉恥是何關係:必丑者類也。
凡燕居則彬彬儒雅之林,不為宴安損其動靜;立於官府,則廩廩有士君子之行,不與吏胥競其短長:必好者類也。凡宴居則窮博弈飲酒之歡,不知名教是何樂地;立於朝堂,則不勝其簿書錢穀之氣,不知天地名物是何擔荷:必丑者類也。
凡拜君恩則有憂色,而退省其私,唯恐不勝;受君辱則有莊色,而無幾微得失窒礙於胸:必好者類也。凡拜君恩則有喜色,而退語其妻奴子侄,則咸有銳氣驕容;受君辱則有難色,而中夜咨嗟唈僾,不能自已:必丑者類也。
凡膺相薦則知公道,而以人事君,推挽本不為我;而有拂相意,則知本分而體道抱德,焉往而不得其為我?必好者類也。凡膺相薦則感私情,而師門、恩門重於君父;拂相意,則生譎計,而用甘言縟禮厚結其左右親信用事之人,以為之解:必丑者類也。
凡居中則陳善閉邪,而功在主德,外廷不知;扶陽抑陰而道通天載,史官難狀;居外則創利驅害,而福在封內,天下咸寧;撥亂反正,而威行海外,國本彌固:必好者類也。凡居中則浮沈取容,而名為老成,豪傑弗許;休咎任意而自外造化,恩禮不衰;居外則善敗失實,而屢工粉飾,壅於上聞;緩急亡備,而驟膺震駭,莫能措手:必丑者類也。
凡居尊則除去邊幅,而坦懷遇物,樂為己用;根極理體,而考中度衷,不涉氣矜;居卑則未嘗嬉遊,而位不先眾,勤思治略;稍近孤峭而器能自重,不受群侮:必好者類也。凡居尊則方巾闊步,而俊乂盈廷,若罔聞知;高睨大言而睢盱得意,未暇講求;居庳則瑣計鈍情,而眉睫以外了不籌及,柔聲軟態而傴僂從人,豈能骨立?必丑者類也。
凡己有長,而孫讓不欲多上人;己有短,而慚汗如不能終曰:必好者類也。凡已有長,而夸於同官,以囂眾聽;夸於有大力者之前,以覬上聞;夸於大君清問下逮須臾之頃,以自媒而秉國之鈞;已有短,而蒙其不相知之人,以逃責備;結其所私親愛之人,以工庇護;欺其所可指揮縱送之人,以氣焰蓋其瑕垢,而莫敢誰何:必丑者類也。
凡人有善,而抃舞踴躍,若饑渴之需飲食;人有不善,而哀矜懲創,若父兄之教子弟:必好者類也。凡人有善,而發揮之不能盡其致,讚賞之不能果其用,亟則相求,緩則相忘,而勤懇之意衰於世故;讓則相容,爭則相妒,而猜禍之機發於天性;人有不善,而暴白之不能存其厚,詬詈之不能生其悔;據其所有,增其所無,而傅會之說晦及天日;苛其所否,廢其所可,而刻深之論剝及肌膚:必丑者類也。
凡聞人譽而加勉,不自滿假;聞人毀而內自省,如捧箴銘:必好者類也。凡聞人譽而出於上官,則私心竊喜,據為通顯之資;出於同列,則倚人作偽,肆其鋪張揚厲之勢;出於士類,則俟其有求於我,而必償之以申其好;出於亡知之民,則意其漫不訾省,而居之不疑,以堅其信;聞人毀而出於上官,則私心竊憾,伺其間而伸彈擊之焰;出於同列,則強作色笑周旋,留為異日手挈國柄、借端報復之具;出於士類,則擯其文章行誼,而設巧構以沮其上進;出於亡知之民,則每每用他事株連之,而樹朝廷憲典以飽其毒手:必丑者類也。
凡陟人而當其可,能使善類吐氣;黜人而足以服其心,至於沒齒無怨言:必好者類也。凡陟人而不以理,第與我依傍,輒引為同調,賀朝廷得人;不則與貴戚大臣往來交涉而擅聲氣,輒擢居優等,冀其德我;不則與其私人酒殽洽比,賄賂關通,輒資之羽翼,一飛際天;黜人而不以其罪,第與我送奇設難,輒疑其輕己,不引手援之,反下石焉;不則與貴戚大臣嘗有彈劾不勝之事,輒屏居下等,冤其賢直,而毋犯當路之所忌;不則與其門子坐客齟齬,輒紛輪構扇、摭拾薄惡細故以重訾之,不墜之九淵之深不已:必丑者類也。
凡處平世、清世,則雍容妥帖,毋賈亂,毋構災;處危世、濁世,則發揚蹈厲,毋包羞,毋叢悔:必好者類也。凡處平世、清世,則拾宮府之故事,以答明詔;阿九重之意指,以養驕心;剝兆民之脂膏,以潤身家;壞朝廷之根本,以苟且目前太平;處危世、濁世,則諱四方之利病,以示純常;乞大君之愛憐,以固榮寵;操左計之枝離,以塞諫爭;委天時人事之無可如何,以自蓋其枯庸蹇拙:必丑者類也。
凡事英主、誼主,則啟沃之功千載罕有;事暗主、愎主,則骨鯁之氣百折不回:必好者類也。凡事英主、誼主,則用我之不足,傲古之有餘;道德不能自重,則進刑名以導刻薄;智術不能捄時,則工聚斂以長貪橫。於是英主、誼主之血氣規摹,一變而為芒軔僈枯,前後若兩人焉。事暗主、愎主,則用我之有餘,傲今之不足;秘術能令主喜,則蕩上心以移國本;危言能令主怒,則借天威以塞中外怨毒之氣。於是暗主、愎主之社稷蒼生,不足供其冒沒碎折,至於滔天而不悔:必丑者類也。
凡小事、易事來前,則以從容輔其優裕,不與人以可窺;大事、難事來前,則以忠義生其幹濟,不與人以可挾:必好者類也。凡小事、易事來前,則思索輒曉,幹辦立成,於是矜其智勇,可以酬主之知;標其名譽,可以塞物之望;而稷、契、周、邵,充以柔滑之材;管、樂、亮、猛,當以仆遫不足數之輩。大事,難事來前,則億忌滋惑,頓萃無功,於是責其同官,可以分己之謗;困其異己,可以中人於危;而社稷蒼生,不能發其悲憫之心;日月星辰、風雨雷電,不能作其聰明正直之氣:必丑者類也。
凡國事、公事來前,則攘臂稱首,唯恐後時;家事、私事來前,則小作區處,靡有成心:必好者類也。凡國事、公事來前,則謾阤瑟縮,志不帥氣,而習文簿惡吏,足以執其然不然之柄;中朝大官,媕婀前導,足以享其循常襲故之安;左右讒諂面諛,足以掩其支吾避就、不自振刷之羞。家事、私事來前,則劬錄疾力,屑屑不休,而米鹽凌雜,足以濁其平旦清明之氣;四方書記存問,足以焦其自公退食之神;田宅環列城郭,金帛填溢筐箱,足以貽其孫子,而不散作宗族交遊之福:必丑者類也。
凡賢人、端人來前,則輸肝剖膽,永矢勿諼;奸人、憸人來前,則吐辭作色,不惡而嚴:必好者類也。凡賢人、端人來前,則遷延邪睨,慴伏閃鑠,而欲啟其口,則茹吐各半;欲寫其心,則表里各半;欲申其盟好,則出入、離合、陰陽、人鬼各半。奸人、憸人來前,則將拒故迎,了無丰采,而舉一鄙事,則相為首尾;傳一秘訣,則與為腹心;作一綢繆之態,則疑宿昔故人不若邂逅相遇之好:必丑者類也。
凡富人、要人來前,則非時弗謁,非義弗許;窶人、散人來前,則有謀必忠,有惠必鈞:必好者類也。凡富人、要人來前,則口吐悃款、心挾要求,傾杯盞以深交,則不覺其宵盤晝憩之永;借咳唾之力以回天,則不禁其奴顏婢膝之庳。窶人、散人來前,則中亡豈弟、外作箕踞,萬姓之瘡痍弗憐,則宜其坐視寒畯之飢枯;大君之焦勞弗問,則知其厭語曹司末秩之堙滯:必丑者類也。
凡進身則非蚍蜉蟻子之援,其端委皆可令人曉;退身則遂冥鴻之樂,其神明時若與天游:必好者類也。凡進身則奮迅狡捷、驟逾恆等,機深洞密,莫辨從來,材能不及於中人,而其掌握可以倒持大賢;名實不加於上下,而其階級可以禮絕百寮;尺功片效不施於民物,而其富貴福澤可以隻身而兼億兆人之所不能有。退身則徘徊瞻顧、貪嗜肥甘,庳濕重遲,莫能解脫,天綱已積於不振,而欲捨王,則曰「無人補捄」;物議已暨於難堪,而不去官,則曰「人應諒我」;體庳用薄,已落下流而濡跡朝班,則曰「俟我獨當事權,然後為之」:必丑者類也。
凡得勢則文經武緯,極操縱歙辟之能;失勢則彈琴詠歌,有優遊自如之致:必好者類也。凡得勢則造作煩苛、擺弄妖怪,蠹蝕名義,簧鼓萬狀,使人心風俗底於汙下,而天地、山川、鬼神迄不享其順成;失勢則包藏怨誹,沸騰謠諑,填砌冤抑,呼訴百端,使左右大臣誤憐其才、代為祈請,而群公卿士素受其惠,不得不為浩其不平之鳴:必丑者類也。
凡交好則許與以功名,切劘以道義;交惡則儆戒以微言,葆全以大體:必好者類也。凡交好則輿馬冠蓋相炫耀,酒食遊戲相徵逐,不情之請相輾轉,無稽之言相鋪張,舉其性行材慮必不能任之事相夸許;遇有摧敗沮喪,心不哀憐,而灑其無根之涕淚相嘆嗟;交惡則罟攫陷阱相突發,戈矛劍戟相枝撐,疑似之跡相誣訐、牽連之詞相攫拏,追憶疇昔與居與游,詄蕩不檢之言相抵賴,囑其所識懻忮慓悍、有柄藉之私人死友相賊害:必丑者類也。
凡共問學,則勤其勸戒,稽其離合;共政事,則時其勞逸,鈞其功罪:必好者類也。凡共問學,則耳目不到,封其疑而拒其信,心思不入,諱其淺而忌其深;爭當代,則帥我徒黨攻爾曹耦,而門戶角立,不品厥躬;爭萬代,則標我纂述,訾爾論著,而筆墨殺人,非以闡道;——於是膠庠之內,無和平之聲;而薦紳先生之心,無光明磊落、流通貫注之妙。——共政事,則條例紛陳,賈其詐而中其愚;資格懸絕,席其先而使其後;爭福澤,則酣我醉飽,置爾枯瘠,而親戚若塗之人;爭風謠,則恢我德音,坐爾怨謗,而輿論在其轉移簸弄之中:——於是利祿之場,無皇古淳樸之風;而挾長技以據要津之人,斷無性真完善、魂神清白、上可對於皇天后土之靈、而下不豐於子孫黎民之孽:必丑者類也。
其在於《易泰》之《彖》曰:「泰,小往大來,吉亨。則是天地交,而萬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內陽而外陰,內健而外順,內君子而外小人,君子道長,小人道消也。」《否》之《彖》曰:「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貞。大往小來,則是天地不交,而萬物不通也;上下不交,而天下無邦也;內陰而外陽,內柔而外剛,內小人而外君子,小人道長,君子道消也。」是故天地之運,吾願其泰,不願其否;君子之道,吾願其長,不願其消。君子道長,好莫大焉,泰莫大焉。小人道長,丑莫大焉,否莫大焉。是故古之司好醜者有四勝:聞好則思,聞丑則恐,一勝也;見好則說,見丑則怒,二勝也;得好若榮,得丑若辱,三勝也;從好若昇,從丑若墜,四勝也。今之司好醜者有四敗:聞好則疑,聞丑則信,一敗也;見好則妒,見丑則親,二敗也;得好若嗇,得丑若豐,三敗也;從好若梗,從丑若流,四敗也。四勝積,則等差定;等差定,則樹好踣丑;樹好踣丑,則萬事萬物理而元氣昌。四敗積,則等差移;等差移,則樹丑踣好;樹丑踣好,則萬事萬物亂而患氣沸。《詩》曰:「皋皋訿訿,曾不知其玷。兢兢業業,孔填不寧,我位孔貶。」言樹丑踣好,則患氣沸也。《書》曰:「知人則哲,能官人。安民則惠,黎民懷之。能哲而惠,何憂乎驩兜?何遷乎有苗?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言樹好踣丑,則元氣昌也。
是故君子審物以知人,審人以知政,審政以知俗,審俗以知運。立乎一寸,則知尋丈;立乎一隅,則知天下。是故君子能向學,則能考理矣;能考理,則能官人矣。能持志,則能守氣矣;能守氣,則能馭世矣。孔子曰:「好學近乎智。」孟子曰:「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是故物不格,則學不邃;學不邃,則積盲妄;積盲妄,則喜任臆;喜任臆,則必倒顛。道義不樹,則氣不直;氣不直,則積柔橈;積柔橈,則苦多端;苦多端,則必詭隨。詭隨者,人材壞;倒顛者,國運降:君子之所以腸一日而九回也!
諷群上
編輯浮邱子曰:僕少與北門子同里,長與南樓公同仕,齒相齊也,踵相接也,冠相望也,佩相戛也,杯觥燕好相接也,談論傾吐相生也;然而趣尚不相入也,行能不相證也,是非好醜不相師也。仆嘗語於北門子曰:「某也,君子其人也。是能崖崖自立,不為謠俗低卬曲折者;是布腹心徇主者,是能字其甿隸者,是不使公道絀於私議者,是本性惇而內行絜者,是通古今、能文章者。」北門子曰:「若所稱君子其人者,乃吾之所積不能平者也。若以為崖崖自立、不為謠俗低卬曲折邪?吾惡知其不暴之昭昭、墮之冥冥邪?若以為布腹心徇主邪?吾惡知其不忠言嘉謨以為市邪?若以為能字其甿隸邪?吾惡知其非籠絡群愚以說己邪?若以為不使公道絀於私議邪?吾惡知其非結薦紳士族、黨奸而作勝邪?若以為本性惇而內行絜邪?吾惡知其不修飾倫物、釣取聲名邪?若以為通古今、能文章邪?吾惡知其不迂闊而遠於事情邪?若且休矣!」既而跡北門子之所為,則且橫作氣焰,廣張網羅,蔑白為黑,倒是為非:於是擠崖崖自立者於庳趣下走之列亡能自拔焉,擠布腹心徇主者於清問之所不下逮焉,擠能字甿隸者於無所擔荷焉,擠主持公道者於疑似焉,擠通古今、能文章者於狂狂伋伋、不中繩尺焉。既出死力以擠之,又設奇計以擠之,而奚所不墜焉?
仆又嘗語於南樓公曰:「某也,小人其人也。是筋駑肉緩,不堪其用者,是自炫鬻者,是工詐諼而逞狡猾者,是媕婀取容於上下之交者,是文深意忌、多所中傷者,是首鼠兩端、一前一卻者。」南樓公曰:「若所稱小人其人者,乃吾之所不肯一例擊斷而聲其不然者也。若以為筋駑肉緩不堪其用邪?吾惡知其非溫雅有醞藉,以收群行之震盪剽忽邪?若以為自炫鬻邪?吾惡知其非披瀝血誠以告我邪?若以為工詐諼而逞狡猾邪?吾惡知其非老於事物,而工於縱橫短長之術以馭世邪?若以為媕婀取容於上下之交邪?吾惡知其非剛柔得中邪?若以為文深意忌,多所中傷邪?吾惡知其非振厲群聽、以就軌物邪?若以為首鼠兩端、一前一卻邪?吾惡知其非畫之深而處之堅邪?若且休矣!」既而跡南樓公之所為,則且標舉醜類,薦陟崇梯,執疑為信,樹邪為正:於是援筋駑肉緩者於處非其據焉,援自炫鬻者於一唱百和、僉曰「能事」焉,援工詐諼、逞狡猾者於遺大投艱,以其私智左計系天下重輕焉;援媕婀取容者於密邇焉,援文深意忌者於爪牙焉,援首鼠兩端者於事權之總焉。既出死力以援之,又設奇計以援之,而奚所不捷焉?
於乎!某也君子其人也,而北門子且毀之,且擠之;某也小人其人也,而南樓公且譽之,且援之;棄玉取石,斬橘樹李,頭尾顛倒,不知緒處。仆是以愀乎其哀,惴乎其恐,流涕狼戾而不可止也。《詩》曰:「國雖靡止,或聖或否。民雖靡膴,或哲或謀,或肅或艾。如彼泉流,無淪胥以敗。」是庸不足以懲乎?
既而聞西隅丈人,天下之所謂放志舒節,以馳大區者也。仆往告焉,曰:「北門子好毀而橫,南樓公好譽而濫,則如之何?」西隅丈人局局而笑,俞俞而作,曰:「子來前!吾語汝。北門子之好毀而橫也,非北門子自為也,天使之毀、使之橫也。南樓公之好譽而濫也,非南樓公自為也,天使之譽、使之濫也。北門子且毀之、且擠之,非北門子擠之也,天擠之也。南樓公且譽之、且援之,非南樓公援之也,天援之也。而北門子且以能毀、能擠為長技,而南樓公且以能譽、能援為名德,而子且以北門子、南樓公為大繆不然,皆未燭於天人之指矣。仲尼不封於齊,晏嬰沮之;孟軻不禮於魯,臧倉沮之;屈原不容於楚,子蘭讒之;賈誼不展於漢,絳、灌讒之。然而非晏嬰能沮仲尼也,非臧倉能沮孟軻也,有使之沮者也;非子蘭能讒屈原也,非絳、灌能讒賈誼也,有使之讒者也。然而不封於齊者,亦非仲尼;不封仲尼者,亦非齊也;不禮於魯者,亦非孟軻;不禮孟軻者,亦非魯也:有使之不封、不禮者也。不容於楚者,亦非屈原;不容屈原者,亦非楚也;不展於漢者,亦非賈誼;不展賈誼者,亦非漢也:有使之不容、不展者也。皆天也,非人也。伯鯀試於堯,四岳薦之;子玉用於楚,子文薦之;殷浩建節於晉,褚裒、會稽王昱引之;王安石執政於宋,曾公亮引之。然而非四岳能薦伯鯀也,非子文能薦子玉也,有使之薦者也;非褚裒、會稽王昱能引殷浩也,非曾公亮能引王安石也,有使之引者也。然而試於堯者,亦非伯鯀;試伯鯀者,亦非堯也。用於楚者,亦非子玉;用子玉者,亦非楚也。有使之試、使之用者也。建節於晉者,亦非殷浩;以節予殷浩者,亦非晉也。執政於宋者,亦非王安石;以政予王安石者,亦非宋也:有使之建節、使之執政者也。皆天也,非人也。可以毀而得毀,可以譽而得譽,可以毀而得譽,可以譽而得毀;可以高而得高,可以庳而得庳,可以高而得庳,可以庳而得高;可以遲而得遲,可以速而得速,可以遲而得速,可以速而得遲;可以夷而得夷,可以險而得險,可以夷而得險,可以險而得夷。皆天也,非人也。其為人也,可處毀,可處譽,可處高,可處庳,可處遲,可處速,可處夷,可處險,是為任天。其為人也,可處譽不可處毀,可處高不可處庳,可處速不可處遲,可處夷不可處險,是為戰天。其為人也,不可處毀又不可處譽,不可處庳又不可處高;不可處遲,又不可處速;不可處險,又不可處夷:是為褻天。任天者樂,戰天者凶,褻天者賤。女其還叩女之天,以無勤求於人,其可乎?能愚乎?能雌乎?能泊然寡營乎?能徐行倘佯於無何有之鄉乎?譬彼木葉,放乎中流,其入茭菁蘆葦之側掛而止也,與其送之至於溟渤也,總之不離乎木葉也。《詩》曰:『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淺矣,泳之游之。』是故偃鼠飲河滿腹,與黿鼉吞天者,厥飽鈞也;鷽鳩飛,槍榆枋而止,與九萬里而圖南者,厥適鈞也。人之處此世也,奚以異焉?」
既而又聞東隩君子,天下之所謂致忠信、箸仁義、無豪厘芒軔邕塞於其中者也。仆又往告焉,曰:「北門子好毀而橫,南樓公好譽而濫,則如之何?」東隩君子揭揭而起,犀犀而語,曰:「吾知所以斷斯獄矣。凡今之人,而惟君子是毀、是擠者,於名也梗,於實也枉,於己也賊,於子孫黎民也福不至。凡今之人,而惟小人是譽、是援者,於名也獵,於實也澆,於己也黨,於子孫黎民也禍不休。是故舜必誅四凶,周公必誅管叔,太公必誅狂矞、華士,子產必誅鄧析,孔子必誅少正卯,諸葛亮必誅馬謖。刑戮加於小人,然後門竇塞;門竇塞,然後登選壹;登選壹,然後君子之休嘉集焉。舜必推十六族,鮑叔牙必推管仲,子皮必推子產,蕭何必推韓信,徐庶必推諸葛亮,呂婆樓必推王猛。氣類成於君子,然後根柢固;根柢固,然後反側銷;反側銷,然後小人之災眚閉焉。今某也君子其人也,北門子胡為其擠之也?某也小人其人也,南樓公胡為其援之也?則且詰北門子曰:『君子可擠乎?則子害不使舜擠十六族乎?鮑叔牙擠管仲乎?子皮擠子產乎?蕭何擠韓信、徐庶擠諸葛亮乎?呂婆樓擠王猛乎?』北門子必曰『不能』。則且詰南樓公曰:『小人可援乎?則子害不使舜援四凶、周公援管叔乎?太公援狂矞、華士乎?子產援鄧析、孔子援少正卯乎?諸葛亮援馬謖乎?』南樓公必曰『不能』。曰『不能』者何也?本心之智未歿,而然不之理有據也。維然生愛,維愛生揚,維揚生任,維任生力,維力生碩,維碩生濟,維濟生神,此謂君子之休嘉集。維不生惡,維惡生斥,維斥生制,維制生威,維威生肅,維肅生固,維固生允,此謂小人之災眚閉。是故木產連理,禾鋪同穎,羽來鶤雞,角見麒麟,能章明君子之大驗也。橘不化枳,李不生瓜,狐不升榻,熊不入城,能屏棄小人之大驗也。惡有毀君子而擠之、譽小人而援之,可以輔世長民而身名無恙者邪?於乎!世無審音,師曠是以講於六律也;無善御,造父是以閒於六馬也。然而考六律者,不之於師曠,之於他;控六馬者,不之於造父,之於他。則且濡忍曲折,以視其柄之所向焉。柄在我,則取君子風勸之,先取毀君子者刀墨之;取小人懲創之,先取譽小人者教敕之可也。柄在他,則勢所不能振,譬之以理;理所不能譬,泣之以情;情所不能泣,昌之以辨;辨所不能昌,勝之以獨;獨所不能勝,垂之來者以為法戒可也。是故音不廢,則師曠不死;御不廢,則造父不亡;天不廢,則君子之公是公非不斬。是何也?天無時不在公是公非之中,是謂義理之天。天有時不在公是公非之中,是謂氣數之天。君子不爭,而公是公非較然明白,是謂義理之天養君子。君子毋忍不爭,毋敢不爭,而公是公非然後明白,是謂氣數之天鑄君子。且夫兩君不可以成權,兩天不可以成氣,今謂義理一天,氣數又一天,有是理乎?振古此天,振古此君子之天。有君子,而天可以在公是公非之中,可以不在公是公非之中。可以君子之事,鋪張揚厲為天之事;可以君子之言,提撕警覺為天之言。是故生君子者,天之功;補天者,君子之功。曷補乎爾?曰:天以公是公非之心予我,我則受之,則充之,是謂以我之義理,補天之氣數。我以公是公非之心還天,天則賴之,則享之,是謂以天之義理,補天之氣數。是故氣數之亟,則更為義理;鑄君子之亟,則更為養君子。此天所以不廢也,此君子之公是公非所以不斬也。
「且夫或聖或狂,或賢或否,或賤或貴,或貧或富,或壽或夭,或生或死,或踣或亨,或疑或信,或吶或辯,或短或長,或病或肥,或丑或美,則焉往而不公是公非也邪?聖如伯益、伊尹、周公、孔子,應有天下而不有天下,而其可以有天下者,公是不斬也。狂如桀、紂、幽、厲、秦政、隋煬,應不有天下而有天下,而其可以不有天下者,公非不斬也。賢如顏、曾、思、孟,應侯王而不侯王,而其可以侯王者,公是不斬也。否如春秋七國之君,應不侯王而侯王,而其可以不侯王者,公非不斬也。賤如傅說為胥靡,寧戚飯牛車下,貧如孫叔敖無立錐之地,而其可以不貧不賤者,公是不斬也。貴如梁冀一門三後,袁紹四世三公,富如元載,胡椒八百石,而其可以不富不貴者,公非不斬也。夭如顏回,死如史魚,而其可以不夭不死者,公是不斬也。壽如盜跖,生如越椒,而其可以不壽不生者,公非不斬也。直如龍逢、比干而踣,勇如淮陰、道濟而踣,而其可以不踣者,公是不斬也。佞如蘇秦、張儀而亨,柔如胡廣、馮道而亨,而其可以不亨者,公非不斬也。忠如望諸、汾陽而疑,功如絳侯、萊公而疑,而其可以不疑者,公是不斬也。奸如林甫、會之而信,劣如彌遠、體仁而信,而其可以不信者,公非不斬也。吶如趙文子,短如晏平仲,病如伯牛,丑如子羽,而其可以不吶、不短、不病、不醜者,公是不斬也。辯如淳于髡,長如巨無霸,肥如董卓,美如褚淵,而其可以不辯、不長、不肥、不美者,公非不斬也。
「是故天之是非運以公,地之是非載以公,家之是非析以公,國之是非辟以公。可春而春,可夏而夏,可秋而秋,可冬而冬,寒暑不忒,盈虧匪賒,式昭大信,而能久成,此天之是非運以公也。可東而東,可西而西,可南而南,可北而北,各止其界,各正其維,星羅碁置,膴膴畇畇,此地之是非載以公也。舜不告而娶,非不順於瞽瞍也;三叔雖唱流言,周公匪不利於孺子也;讒言三至而母投杼,曾參匪殺人也;孟子後喪逾前喪,匪薄於父而厚於母也;匡章匪不孝也,直不疑匪盜嫂也,第五倫匪笞婦也,蔣之奇、唐仲舉污永叔、晦庵以帷薄之私,匪其實也。雖有悲痛,罔不惇愨;雖有疑似,罔不光明:此家之是非析以公也。蠆尾亡損於子產也,麛裘亡損於孔子也;謗書一篋,亡損於樂羊也;『三遺矢』,亡損於廉頗也;『薏苡為明珠』,亡損於馬援也;『百升飛上天』,亡損於斛律光也;『緋衣小兒坦其腹』,亡損於裴度也;『一錢不值』,亡損於李昉也;三字獄、『十不遜』,亡損於岳鵬舉、趙汝愚也。雖有倒顛,罔不秩敘;雖有慘戚,罔不馨香:此國之是非辟以公也。天得公以成其高,地得公以成其厚,家得公以成其仁,國得公以成其義。是故公是公非不斬,然後私是私非不行,公則不得復私,此君子之所以大於萬物也。《詩》曰:『采苓采苓,首陽之巔。人之為言,苟亦無信。舍旃舍旃,苟亦無然。人之為言,胡得焉?』惡有縱北門子之橫,阿南樓公之濫,而弟靡波流,不可收拾,以至於盡邪?」
仆於是嗒然若有所喪,而騞然若有所開焉。原西隅丈人之指,空毀譽也,於心栩栩也,於世奚裨也?原東隩君子之指,匡毀譽也,於心勞勞也,於世多賴也。是故西隅丈人可為而不可為也,東隩君子不可為而可為也。西隅丈人而可為也,以其無爭;而不可為也,以其師寂滅而枵厥真。東隩君子而不可為也,以其危行危言;而可為也,以其為善敗之所由以詮。《詩》曰:「悠悠我里,亦孔之痗。四方有羨,我獨居憂。民莫不逸,我獨不敢休。天命不徹,我不敢效我友自逸。」仆其舍西隅丈人乎,其從東隩君子乎!
諷群下
編輯浮邱子曰:今有赤心大夫,掌侍從之班,居聲名之地,荷天顧之休,亟恩榮之數。咳唾如雷,指麾如風,崢嶸如岳,滂濞如海。文與班、馬並騁,詞與屈、宋孰多,行與曾、史等量,辨與予、賜同科。是非不繆於人情,喜怒必由於己出。王公大人不能持其短長,九列群司不能差其優劣。然而禮賢若不及,施物必以先,隱惡而揚善,寡疑而多然。《詩》曰:「我覯之子,我心寫兮。我心寫兮,是以有譽處兮。」其大夫之謂乎!
於是朱脣公子揣其好名而尚勝、趣道而騖廣也,乃舒體而前,宛舌而語,曰:「仆糞土小生也。敢進一言,以游揚子大夫之明名廣譽於天下,其可乎?」大夫曰:「吁!何見教之晏也!願敬聽,子必行其說乃已焉。」
公子曰:「居物之總,而不思所以徠之者,自鬲絕其類者也。擅國之寵,而不以其賓客驕天下之人者,自小其門戶者也。昔者六國之時,孟嘗、平原、信陵、春申,各招致賓客三數千人。逮乎秦呂不韋,漢魏其、武安之屬,此風猶有存者。而到於今,則凌夷崔隤而不可復舉也久矣!仆妾蹈綺縠,而士不得短褐;犬馬餘粱肉,而士不厭糟糠。於乎!今之紆青拖紫而忍為斯態者,不千百也哉?斯其所以行事僅如婦寺比,而姍笑其短者且盈天下也。願子大夫毋蹈其轍而廣其途焉。」大夫乃逡循避席而對曰:「善哉!」
於是朱唇公子暴揚大夫之高義於所聞知,其所聞知又暴揚大夫之高義於九州四遠之士,而公子褒然稱客之首。其他朝暮至於大夫之門者,若鳥投林而魚赴壑也。考其投謁,則大夫倒屣而迎,曾無厭物之顏於其眉際;整衣帶而出,曾無上人之見於其胸中也。可不謂謙益乎?考其宴集,則大夫有酒如河,必用儀狄之釀以博其醉;有肉如山,必用易牙之調以悅其飽也。可不謂款洽乎?考其饋遺贈答,則客遺文錦一端,大夫報之白金百兩;客遺棗栗一盂,大夫報之寶刀雙握也。可不謂綢繆乎?考其乞貸,則大夫假粟而焚其券,貸錢而免其息,可不謂慷慨乎?考其請寄,則客有甚困阨之事,大夫出死力以活之;客有甚願欲之情,大夫必酌其當可以遂之也。可不謂肫摯乎?考其薦達,則客有片長薄技,大夫予之品目以溢其美;客有卓聞妙見,大夫必芟庸人之論,以成其用也。可不謂挺特乎?考其一切所施為,則客固有賴於大夫,而公子尤賣恩信於客;大夫固有潤於客,而公子尤享厚償於大夫。大夫何其仁厚,而公子何其挑取功譽之巧乎!《詩》曰:「莫赤匪狐,莫黑匪烏。惠而好我,攜手同車。」其公子之謂乎!
且夫室幽則燭照之,霧結則風驅之。於是大夫有碧眼奴子,素忠信取親愛者,乘間而請曰:「奴子事主人有年矣,竊從旁窺公子,目動而言肆,智巧而願多,入則夭冶嫻都,從諛承意;出則僄狡鋒俠,妄生羽毛。自客之有投謁也,公子必曰『非不佞則大夫無此謙益』;自客之有宴集也,公子必曰『非不佞則大夫無此款洽』;自客之有饋遺贈答也,公子必曰『非不佞則大夫無此綢繆』;自客之有乞貸也,公子必曰『非不佞則大夫無此慷慨』;自客之有請寄也,公子必曰『非不佞則大夫無此肫摯』;自客之有薦達也,公子必曰『非不佞則大夫無此挺特』。奴子事主人有年矣,未嘗造次敢即於不良,而公子專挾詐售欺,以愚弄主人,毋乃不可乎?且是非亨困,何常之有?庸詎知夫主人以公子為腹心、為爪牙,天下之人不且以公子為蟊賊、為鴆毒矣乎?庸詎知夫公子以主人為榮梯、為寵階,天下之人不且以主人為佞魁、為亂媒矣乎?庸詎知夫智而察者不且議公子以議主人矣乎?庸詎知夫勇而傑者不且擠主人以擠公子矣乎?庸詎知夫公子突梯滑稽於今日之日,不且枝離反側於後日之日矣乎?庸詎知夫今日之日,公子帥群客柔聲軟態,以孅趨於主人之前;後日之日,不且帥群客反顏怒目,以主人為不知誰何之人矣乎?而主人蒙不知人之慘,公子有飽則飛去之樂,則何以遂初心而不取訾笑於清議矣乎?」大夫奮髯抵幾而忿曰:「公子與我,如出一人,奴敢為反間之言,而不蚤已,則且斬奴以殉於公子!」《詩》曰:「薄言往愬,逢彼之怒。」其奴子之謂乎?
於乎!日中則昃,月盈則食。高明之家,鬼瞷其室。俄而有非薄大夫之材,而攻其短者矣;俄而有捃拾大夫之私,而中其毒者矣;俄而有大力者覆壓之,惟恐其不破碎矣;俄而有深文者鍛煉之,惟恐其得脫於罪矣;俄而削其祿,俄而貶其秩,俄而奪其要津,俄而污其素行。於是薦紳士族竊料公子素夸道大夫,則必辨冤白謗,以折紛紛云云之口,而公子闃如也。徐又料公子懼以危言牽連得罪,則必朝暮私於大夫,止其騷殺,暢其沈鬱,而公子闊如也。第見公子數日一往候大夫焉,又久之,月一往候焉;又久之,數月不一往候焉;又久之,不相聞問,如塗人焉。既而群客揣摩公子意向以為動止,於是至於大夫之門者,千減其半焉;又久之,百減其半焉;又久之,十減其半焉;又久之,虛無人焉。《詩》曰:「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其公子、群客之謂乎!
於是大夫愀然捫心,洒然出涕,造其宿昔故人蒼眉先生而告之,曰:「仆蹉跌,命也,乃不幸為朱唇公子所賣,而知人反出奴子下,豈不大可憤怒矣乎!」蒼眉先生莞爾而笑,曰:「是何足當子大夫之憤怒矣乎?而獨不見孟嘗君之客乎?孟嘗君廢,食客皆去,而為孟嘗君畫謀以復其位而更廣其邑者,唯馮驩一人而已矣。而獨不見魏其侯之客乎?魏其失竇太后,益疏不用,諸客稍稍自引而怠傲,惟灌夫不失而已矣。而獨不見衛青之客乎?青出塞征匈奴,不得益封,於是青日退,而霍去病日益貴。青故人門下多去,事去病,輒得官爵;唯任安不肯而已矣。而獨不見主父偃之客乎?主父方貴幸時,賓客以千數,及其族死,唯孔車一人收葬之而已矣。夫馮驩、灌夫、任安、孔車,天下之所謂長者也。而朱唇公子,天下之所謂反側子也。天下長者不多有,而反側子輒時時見於人間,是乃風俗氣運之降,非獨子大夫之不幸也。
「且夫即人以知性行意度之不美,即性行意度之不美,以知風俗氣運之降。豈唯客如之?朋友故舊或如之。而獨不見張儀之事乎?蘇秦為相,儀自以故人求見秦,秦誡門下人不為通,又使不得去者數日;已而見之,坐之堂下,賜仆妾之食,因數讓之曰:『子不足收也!』謝去之。而獨不見呂祿之事乎?酈寄與祿相友善,及大臣欲誅諸呂,劫酈商,令其子寄紿祿,而太尉周勃入據北軍,遂誅諸呂。是歲商卒,諡為景侯,子寄代侯。於乎!信莫信於朋友故舊,而秦以為相驕儀,而儀不能必之於秦;寄以代侯賣祿,而祿不能必之於寄。而子大夫能必之於客乎?
「豈唯朋友故舊如之?先生弟子或如之。而獨不見董仲舒之事乎?仲舒推說災異,主父偃嫉之,竊其書而奏之。上召視諸儒,仲舒弟子呂步舒,不知其師書,以為大愚。於是下仲舒獄,幾死。而獨不見錢惟演之事乎?惟演執弟子禮事王安石,逮安石創行新法,惟演屢諫沮之,安石大怒而絕之。惟演遂終身外任,僅至朝請郎而卒。於乎!義莫義於先生弟子,而步舒雖黭淺,何至並其師而愚之?而仲舒不能必之於步舒。安石雖強戾,何至並其弟子而絕之?而惟演不能必之於安石。而子大夫能必之於客乎?
「豈惟先生、弟子如之?主臣或如之。而獨不見大夫種之事乎?越王勾踐棲於會稽,使種行成於吳。及吳既滅,人或讒種且作亂,勾踐乃賜種劍,種自殺。而獨不見韓信之事乎?信佐漢高定天下,戰必勝,攻必取。及帝畏惡其能,疑信且反,則使武士縛信斬之,夷三族。於乎!隆莫隆於主臣,而以勾踐之焦心勞思,宜其追思舊德不忘,而種不能必之於勾踐;以漢高之豁達大度,宜其護持功臣不死,而信不能必之於漢高。而子大夫能必之於客乎?
「豈惟主臣如之?僚屬或如之。而獨不見周昌之事乎?昌為御史大夫,謂趙堯年少刀筆吏耳。既而堯諷帝徙昌為趙相,帝遂拜堯為御史大夫。而獨不見楊駿之事乎?駿誅,其故吏潘岳、掾崔基等,不敢主葬,填塚而逃。於乎!職莫職於僚屬,而堯奪昌位於片言,而昌不能必之於堯。基、岳等負駿於九泉,而駿不能必之於基、岳。而子大夫能必之於客乎?
「豈惟僚屬如之?姻亞或如之。而獨不見何尚之之事乎?尚之之女適劉湛子黯,而湛與尚之意好不篤,湛欲領丹陽,乃徙尚之為祠部尚書。而獨不見魏元忠之事乎?元忠之子昇,娶鄭遠女。昇與節愍太子謀誅武三思,廢韋庶人,不克,元忠坐系獄,遠以此離婚。而獨不見解縉之事乎?縉與胡廣約為婚,及縉敗,子禎亮徙遼東,廣欲離婚,其女截耳為誓乃止。於乎!情莫情於姻亞,而尚之不能必之於湛,元忠不能必之於遠,縉幾不能必之於廣。而子大夫能必之於客乎?
「豈惟姻亞如之?奴婢或如之。而獨不見彭寵之事乎?寵拔薊城,自立為燕王,而蒼頭子密等三人縛寵斬其頭。而獨不見楊慎矜之事乎?慎矜之婢春草入貴妃姊家,因得見帝,具言史敬忠夜過慎矜,坐庭中,步星變,夜分乃去。帝怒而婢漏言,於是王鉷、李林甫飛牒告慎矜蓄藏讖緯妖言,與妄人交。詔杖敬忠,賜慎矜死,籍其家。於乎!賤莫賤於奴婢,而寵不能必之於子密,慎矜不能必之於春草。而子大夫能必之於客乎?
「豈惟奴婢如之?閨闥之好或如之。而獨不見吳起之事乎?魯欲將起,起娶齊女為妻,而魯疑之,起遂殺妻以明不與齊。而獨不見蘇秦之事乎?秦說秦王,書十上而說不行,歸至家,妻不下紝,嫂不為炊。而獨不見朱買臣之事乎?買臣不治產業,常擔束薪,歌嘔道中,其妻羞之,求去,買臣笑曰:『我年五十當富貴。』妻恚怒曰:『如公等,終餓死溝中耳。』買臣不能留,即聽之去。而獨不見竇懷貞之事乎?懷貞為韋後乳媼婿,以自媚於後;及後敗,懷貞斬妻獻其首。於乎!諧莫諧於夫婦,而吳起、竇懷貞之妻不能必之於其夫,蘇秦、朱買臣又不能必之於其妻。而子大夫能必之於客乎?
「豈惟閨闥之好如之?天親之愛或如之。而獨不見劉向之事乎?王氏擅國,向上封事極諫,而其子歆乃用王莽舉為侍中,為莽典文章,倡導在位,褒揚功德,馴致攝篡。而獨不見褚炤之事乎?蕭道成篡宋為齊,褚淵由司空遷為司徒,從弟炤嘆曰:『門戶不幸,乃有今日之事!』而獨不見王安國之事乎?安國戒其兄安石遠佞人,呂惠卿銜之,以此罷安國,而安石弗為救。而獨不見蔡京之事乎?京前後四當國,逮昏眊不任事,則其子攸權勢與父相埒,遂擠之使去位。於乎!親莫親於父子,友莫友於昆弟,而以言乎趨附,則向不能必之於歆,炤不能必之於淵;以言乎傾軋,則安國不能必之於安石,京不能必之於攸。而子大夫能必之於客乎?
「是故賢否親疏之故,去來離合之機,最不可恃,最不可解。謂賢者德盛,是以來者來、合者合乎?而否者勢盛,則亦如之。謂否者德衰,是以去者去、離者離乎?而賢者勢衰,則亦如之。此所謂最不可恃也。謂親者德通,是以來者來、合者合乎?而疏者勢通,則亦如之。謂疏者德梗,是以去者去、離者離乎?而親者勢梗,則亦如之。此所謂最不可解也。
「且夫天下之最不可恃,君子必有以恃乎其不可恃也。天下之最不可解,君子必有以解乎其不可解也。恃乎其不可恃,莫如處之以和、體之以恕。解乎其不可解,莫如固之以靜、馴之以常。剽賊至,而我毋抵;鈎距至,而我毋設:是謂處之以和。滿讕至,而我毋校;篤詬至,而我毋反:是謂體之以恕。紛孥至,而我毋捷;苟簡至,而我毋隨:是謂固之以靜。憤懣至,而我毋留;慘痛至,而我毋過:是謂馴之以常。是謂能以《詩》《禮》之概御不祥,是謂能以天地之心感不良,是謂能以君子之道藥小人之狂。然則子大夫何必用不訾之軀,爭小小去來離合於人間,而重睢睢盱盱於客為乎?
「且夫山有猛獸,群物之歸也;國有倫魁,眾正之望也。竊嘗評騭子大夫胸懷伊、傅之忠,口吐思、孟之奧,氣包僑、亮之偉,材奪良、猛之奇;朝廷而不惟柱石之用、公輔而不惟薦紳領袖之求則已,不然,舍子大夫其誰與歸?庸詎知夫向之譏議不停喙者,不且久而論定以子大夫體用本末、洞徹懇到矣乎?庸詎知夫子大夫經摧銼沮喪之後,不且識老而氣沈、身詳而心密,一旦得其當於家國天下,而裨補更無涯涘矣乎?庸詎知夫朱唇公子不且肉袒謝罪、涕泣而改其前非矣乎?不且指九天以為正,願終身以為好矣乎?庸詎知夫群客不且遷思回慮、丐公子以重為請矣乎?不且蹻足抗手,望子大夫後先而奔奏之矣乎?
「且夫物態猶草木也,君子猶春夏也。草木有榮有落,而春夏無不發生長贏之時。物態有高有下,而君子無不俶儻瑰瑋之理。願子大夫重仁襲義,曾不蒂芥。既去矣,既離矣,則毋譙讓以聲其丑;既而更來矣,更合矣,則毋抗拒以塞其誠。而獨不見翟公之事乎?翟公為廷尉,賓客填門,及廢,門外可設爵羅。後復為廷尉,賓客欲往,翟公大書其門曰:『一死一生,乃見交情;一貧一富,乃見交態;一貴一賤,交情乃見;一浮一沒,交情乃出。』於乎!客固薄矣,而翟公毋乃褊乎?願子大夫毋蹈其轍而善其後焉。」
大夫曰:「善哉!雖然,君子固必有止人於邪之氣象。既匱散而更收之,孰與蚤護持而一致之矣乎?」蒼眉先生曰:「是在子大夫之前行而素修也矣。而獨不見周公、孔子之事乎?周公於布衣之士,執贄所師見者十二人,窮巷白屋所先見者四十九人,時進善者百人,教士者千人,官朝者萬人。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人,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如以勢而已,則周公攝天子而有居東三年之變,孔子為司寇而卒退老杏壇以終其身。豈其攝天子而千萬人來,居東三年而千萬人皆去;為司寇而三千、七十之子合,退老杏壇而三千、七十之子皆離矣乎?如以前行素修而已,則周公之千人、萬人,孔子之三千、七十,神理脈落,直如一人;而孟嘗、平原、信陵、春申各招致賓客以數千計者,豈不騫污渫惡,不足齒列,如無一人矣乎?於乎!千萬人如一人,是故可夷可險,可生可死,而不可使巇也。數千人如無一人,是故可去可來,可合可離,而不可使恆其德也。願子大夫繕其德性,詳其品節,厚其包裹,慎其交遊,修實不修名,責躬不責物,蓄同不蓄異,樹好不樹仇,義類足以廣己,經訓足以服人,鈞陶足以長世,倫魁足以帥群,砥厲足以存檢,莊敬足以持容,忠勤足以吐款,記注足以明衷;寧靜顓一,足以固於其節;譸張變幻,足以止於其萌;光輝絜白,足以徹於其鏡;陰賊險狠,足以愧於其衾;安居恬愉,足以繫於其樂;勞苦患難,足以剖於其誠;真源活潑,足以證於其諦;摧殘零落,足以止於其宗。豈不道德尊而善氣洋溢矣乎?」
大夫乃惴恐讋伏而謝先生曰:「自今以往,謹當發周情,循孔、思,抗心厲志,以奉先生之教督無敢忘!《詩》曰:『有斐君子,終不可蘊兮!』其先生之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