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歸來之感想

海外歸來之感想
作者:胡適

  昨日到滬因時間匆促未及準備,決就此次出國所得感想,略作簡單報告,本人所得感想可有兩點:(一)出席第六屆太平洋國際學會,(二)本人代表北京大學,南開大學,與中央研究院參與哈佛大學成立三百周年紀念大會。今先從紀念一點講起,我感覺得哈佛在美國成立三百年,並不為奇,因歐美大學歷史有近千年的,不過哈佛所值得慶祝的,乃因美國於1776年革命,而哈佛成立於1636年,比較革命還早一百四十年。在紀念會中,到全世界學者百三十餘人,其中有曾受該大學學位者七十五人,本次給予學位者六十二人。講演分文學、科學二組,在兩個會場舉行,演講時每一人提論文一篇,每日講演在這七十五位學者中,個個都是前輩,由大會發給每人小冊子一本,上載每代表所代表學術機關的名次。我看到這名次排列就發生了最大感觸,第一名埃及大學,它成立到今,已有九百多年的歷史;第二意大利大學,也有九百多年;第三法國巴黎大學也有九百年;第四英國牛津,第六英國劍橋,至於本人代表的北京大學則排在四百一十九號,南開四五四號,中央研究院於民國十七年成立,不過八年的歷史,所以次序數字為四九九。說也慚愧,我們中國已具五千多年歷史文化最早的古國,反屈居於最末的次序,這固然由於政治經濟不安定。然而一個學術機關的不能機關化,不能組織化,也是極大的原因。如中國漢學在東漢二千餘年前,就有祭酒國子監,曾經過一次大學學生三萬人的學潮,及至宋代又有書院的設置,如洛陽書院,白鹿洞書院等等,卒以學校隨着政治為轉移,以致不能繼續,其結果國內竟沒有成立五十年的大學。反觀歐洲大學,人才輩出,不論現代,就說被人看不起的中世紀大學,所造出來的人才亦多。即如歐洲文明中心文藝復興,宗教革命,新科學等等,其領袖人物如Boccaccio,Petrarch,Luther,Galilio,Newton諸人,或為大學學生,或為大學教授,所以歐洲的文明,絕不是偶然的事,而文明的造成,實以大學為主。儘管人們罵中世紀的大學全受着宗教的支配,它們對於歐洲的貢獻,確是不少。中國五千餘年古國,今名次竟排至四九九號,這都是老祖宗沒有遺產流傳。但諸位也不必悲觀,因中國名次以下,還有六位小弟弟,五位中最出風頭的是普林斯頓大學附設的高等研究所,雖則次序落後,然而它能吸收高等人材,如相對論發明者愛因斯坦氏,即在該所羅致之列。於是普林斯頓漸成為全世界數學研究的中心。麻省大學之理工研究院,則由理化學家密立根與安德遜等任教,它們成立年紀雖小,學術人材之多,幾居首位。所以我們中國固然老大,然如能急起直追,不悲觀,不自倨,將來也許有好的現象。其次說到此次出席太平洋國際學會感想:該會在約桑密地舉行。那個地方是平地聳出來的山峰,上入霄漢,山石壁立,風景美麗,最使人感觸的,乃是在約桑密地附近地名,都是西班牙名字,如San Francisco San Jose等,西班牙古帝國從前是個不得了的國家,疆域沿南美洲,中美洲,以及北美洲,大西洋,太平洋,印度洋,都有它的殖民地,但往昔威武,而今安在。目前他們內戰正打得猛烈,將來如何,尚在不可料之中,所以凡一國家,苟專恃武力,必有失敗之日。從太平洋之美國北面加拉斯加,以迄南端菲列濱,其間莫不在擴充軍備。尤以澳洲及新錫蘭兩地,以前真乃世外桃源,至今也莫不大造飛機,提煉汽油,其餘新加坡,荷屬東印度,更在設防購機,不遺餘力。他們都準備什麼,其目的為何,當然是明白的,我在7月離滬,於17日到達神戶,正由神戶上岸至東京途中,見東京《日日新聞》刊載我國西南問題(當時西南局勢正緊張)一篇通訊,說中國統一,已有十之八九有完成希望。以後余在美國,美聯社社長霍華德曾來華視察,於11月9日發表文字於全美二十八家報館,說是從前外人對中國認為不能統一,現在竟統一了,錯誤的觀念,應當糾正。日本自1914年(民三)至1931年十七年中,前七年稱霸太平洋,因為各國因歐戰不能東顧,後十年雖然有九國公約,非戰公約,巴黎和約,以及海軍軍縮會議之限制,但日本仍乘勢利用霸權直至「九一八」後,更見伸張,中國因被侵略,同時各國因日貨傾銷,也起了恐慌,所以我在三年出席太平洋學會,談到日人橫行,竟無一人肯表同情。迄至此次前往出席,形勢大變,這就是一味侵略的結果。從前他人受日人宣傳蒙蔽,今則日人侵略俱有事實證明,辯也無益,況且日貨傾銷,英法美均感威脅,且都覺得日本銷貨情形,與1914年歐戰前德國無異,所以不得不在限制日貨傾銷之外,再加強軍備。「九一八」以後,蘇聯勢力伸及太平洋,美國沿太平洋增防,與夫中國統一,全因日人專恃霸道而引出,所以我說日本的霸道,自「九一八」以後,即失去其全盛時期,以後打起仗來,別人不會援助我們,不過行霸道者自己會將敵人請來。譬如歐戰開始,比利時美國由英法請求加入而不肯,後來還是德國魚雷艇橫行直撞,將好多大船撞沉了,它們才肯出頭。所以遠東一旦有事,我們的敵人自己也會將他的敵人請來的。

(本文為1936年12月2日胡適在上海八仙橋青年會的演講,原載1937年1月1日《正風雜誌半月刊》第3卷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