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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慧仙,名敏,小字聰姑,鴛湖人。生於滬上。父故諸生,有名庠序間。亂後棄儒習賈,頗有所獲。亂既平,挈眷言旋,前時亭榭,已付劫灰,乃就舊址,出資營構新築。堂室庖,位置咸宜。屋後頗有小園,花木清綺,泉石幽靜。園之左偏為女房,臨窗有葡萄一架,花時紅紫芳馥,繁英密蕊,霏霏滿几榻。女頗識字知書。年已及笄,猶待字焉。韶光澹沱,春日暄妍,未免有懷,無可消遣,輒弄筆墨,寄之於吟詠。

  一日,有中表兄梅儷笙至,入園遊覽,於池畔拾得一紙,展視之,乃七絕一首,云:

  兩字相思寫不成,愁人心事未分明。

  此心捲入芭蕉裡,一夜窗前聽雨聲。

  後題「雙峰仙史橫山下有心人作」。細玩筆跡,娟媚異常,知出自慧仙手無疑。素聞慧仙能詩,而又羨其貌美,心為之動。於是信足所至,負手行吟。偶循曲逕,竟入女房。女方背倚闌干,俯首刺繡。生近睹其蝤蠐粉頸,白若截肪,愈生憐愛。因曰:「春色如此,何不散步園中,乃猶苦壓金線乃爾?」女見生立窗外,急起迎曰:「兄何時來此,何妹竟未之見也?」生曰:「妹非千眼觀音,安能背後見人?即使臨去秋波一轉,亦豈能普照大千世界哉?」女笑曰:「兄才記得《西廂》一二句,便來奚落阿妹。兄來甚佳,妹近日正擬繡字,兄有新詩,請題其上;但須作楷書,不至妹費目力。」生為題二絕,其一云:

  一幅輕綃萬種思,閒窗偷展怕人知。

  鴛鴦繡到雙飛處,正是停針不語時。

其二云:

  午夜誰家弄玉笙,無端棖觸去年情。

  詩筒欲寄何從寄,兩字相思寫不成!

  女覽結句,色頓變,默不一語,久之,強笑曰:「兄詩境大進。但『一一鶴聲飛上天』竟為老元偷得,亦是咄咄怪事。」自是生時往來女家,互有唱和。生才女貌,兩相屬意。

  是年秋試,生竟獲雋郡中,閥閱家爭婚焉。生俱託故堅辭。父母嚴詰之,則曰:「且待來春聯捷,奉旨完姻,寧不榮哉?撤金蓮炬下玉鏡台,此詞林之佳話也。」其實生意別有所在也。春闈報罷,意緒無聊,匆匆出都,取道山左。夜憩逆旅,解裝小飲,三杯甫罄,醺然逕醉,倦甚,和衣偃臥。忽一僕持刺入白曰:「楚相國遣騎相邀。」出則圉人控馬以待。攬轡疾行,有若馳電邁,須臾,已抵相邸。甫下騎,即聞傳呼啟中門。拾級升堂,一老翁舉手相迓,分賓主東西對坐。生視翁銀髯披拂,貌古神清。亟請姓氏,則固當朝傅相也。生刺促不自安,遽離座起立。翁謂生曰:「請子少安,有事奉告。今歲闈中有割裂試卷弊,子知之乎?」袖中出一卷授生,曰:「此非尊作乎?」生視之,良是。轉詢翁從何得來。翁曰:「言之殊駭物聽。此卷為湖北某生所得,榜出掄元,闈墨既刊,傳誦一時。不意傳入閨中,為小女所見,力辨為尊作。老夫不信,追取落卷,詳加考核,割裂之痕顯然。此事關係甚巨,科場大典,詎容舞弊若此?若一入告,干涉多人,以子之才,何患下科不高奪錦標哉?今特召子來,言明其故。子歸,可置之勿論,保全眾生,無量功德。老夫亦不欲以此事掛諸彈章也。」生唯唯。相國起。生亦辭出。下階失足,蘧然而覺,几上殘燭猶明,餘酒尚在。

  返里後,偶於書肆覓得會墨,展閱之,三藝一詩,果皆己作也。追思夢境,汗浹重衣。顧朝中當軸,絕無楚姓者,輾轉莫解,又不敢以之詢人。時生雖南還,而思女之念,未嘗一刻忘也。告之堂上,特媒妁求婚於徐。不意冰人甫遣,而女姻事已成,蓋即同郡陸氏子,巨富家也。生聞信悵然,若有所失,幾不欲生。繼而憤焉以興,投冠於地,曰:「天既遲我之功名,而復奪我之佳麗,抑何相待之薄哉!功名匪我思存,惟此佳麗,實係我心。性命可捐,死生靡間。曩以有百歲偕老之盟,故以禮自持;若早知有今日,奈何全璧以貽牧豎哉!」

  於是負氣出遊江淮間,物色風塵,冀有所遇。惟是尋花問柳,贈芍採蘭,延訪已窮,而迄無一當意者。旋自維揚附輪,舶達漢,懷蘅有夢,而解佩無人,廢然將返。偶出行遇雨,避入古廟中,仰矚神像,似曾相識。翹首思之,良久,憬然有悟,乃即昔日夢中見召之楚相國也。瞻對徘徊,恍惚復入夢境。跌坐蒲團,頹然竟睡。見神像忽由龕下,蹴生曰:「起,起,子意中人至矣。可急走至江邊,第五株楊柳下,維一漁舟,子其速登,放乎中流,見有物觸舟,立拯之起,即子佳耦。子前身為范大夫,鴟夷中有西施,幸尚無恙。子得之,可作五湖游矣。其勿忘余德。」言訖,以手拍其肩,遽醒。踉蹌出廟,視其額曰:「伍相國祠。」乃恍然於夢中所見者,楚國子胥也。

  爰遵神示,信步詣江干,果有船在焉。呼漁翁求渡。詰何往,囁嚅不能對。漁翁笑曰:「且請登舟,自有佳處。」問答間,一若知其意者。頃之,江風大作,銀濤壁立,雪浪山崩,一時江中所有商舶賈蹤,無不檣折楫摧,傾覆無數,斷板碎篷,蔽流而下。而一葉漁舟,容與蕩漾,若無事然。生駭且奇,莫測其故。俄有一物從上流來,既近舟,掛於櫓。生令漁翁舉之起,則衾中所裹,赫然人屍也。生驚怛欲絕,視之,乃一絕色女子,美豔異常,臉際若泛桃花,猶帶酒氣。漁翁投以藥丸,嘔水升餘,施蘇。啟眸見生,曰:「此何處?豈尚是人間耶?」生乃備述夢中神明指示顛末,轉詢女姓字。女自言:「姓朱,字素芳,楚中巨族也。是日以往漢別業,舟中與女伴賭酒沈醉,竟不知何以至此。」因命生遣人報信其家。

  生從之,頃刻間,肩輿已至,舁女而回。女詳問居處,殷殷致謝再生恩。生亦隨登岸。方擬重酬漁翁,而一回顧際,其舟已杳,爰驚為神助。生甫抵寓,女昆弟已來,延生至其別墅,款待優渥。越日,傅會垣顯宦為月老,以女許生,且曰:「季羋從錘建,此昔時楚國故事也。敢援以為請。」完姻之日,騶從赫,所贈奩具,以鉅萬計,道路觀者,嘖嘖歎羨。

  女通書史,嫻吟詠。生每視以慧仙所作,言其緣淺情深,往往太息泣下。女笑曰:「慧仙得為富家郎妻,福亦不薄;惟君得隴望蜀,抑何無厭?」生有時繩慧仙之美,女曰:「君視我何如?」生曰:「君邢嬙旦,恐未易優劣也。」女曰:「此模稜語,必非出自中心。我必一睹慧仙,自判甲乙,則始信月旦之有定評也。」

  是時慧仙已適陸氏,伉儷甚諧。女以雲迎致之,既相見,備道企慕意。女睨生而笑,作桓溫妻語曰:「我見猶憐,何況老奴!」慧仙亦恨覿面之晚。二女之貌,蓋亦在伯仲間。慧仙溫靚而兼纖麗,素芬媚而具旖旎,得一已足以魂銷心死。

  明年,生捷南宮,以一甲第三人授編修。偶與女話前事,曰:「遲我一科,固無所憾;特不能高踞上頭,作第一流想耳。」女曰:「前科會元,我家戚串也。果竊君文,當令倍以償君。」乃出生文示其兄,命為之從中關說,竟出萬金為酬儀。自此同在史館,頗相得焉。偶值春暮,芍藥盛開,某生招生往飲,酒酣,言及伍相國何以曲為周旋,當必有故。某生曰:「我家世事伍相國甚虔,春秋設祭,數十年不懈。前年廟貌聿新,甲於一郡,神之報施,其以此歟?」慧仙恥其夫之富而不文也,納粟為上捨生,促往應試,潛易男裝,代入矮屋中,三場畢,幸人無知者,榜出,竟列高第。

  由此有女孝廉之名。生後官至湖北巡撫,興利除弊,頗有政聲。捐廉萬五千金新漢伍相國祠,輪奐華麗,榱桷崇宏,一時罕儷。江上築小廟以供漁翁,香火頗盛,求免風濤者,甚著靈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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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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