滹南遺老集 (四部叢刊本)/卷第二十六
滹南遺老集 卷第二十六 金 王若虛 撰 景上海涵芬樓藏舊鈔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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滹南遺老集卷之二十六
滹南王若虛 從之
君事實辨
光武封功臣鄧禹呉漢皆食四縣丁恭議曰古者封侯
不過百里強榦弱枝所以為治也今封四縣不合法
制帝曰古之亡國皆以無道未嘗聞功臣地多而滅
亡者也近世議者以光武為非予謂恭固逺慮然光
武知本之言其可廢哉治天下者無道徳仁義以相
維持而欲恃區區之法制以沮奸雄而弭禍亂蓋亦
難矣
東坡嘗言三國志注中好事甚多而惜其遺漏自今𮗚
之信然如曹操征烏桓還自謂幸勝而偏賞先諌者
可以為千古法也操一生所行𩔖皆不道之事獨此
一莭有光清史而陳夀略之豈非闕典之甚哉
先主以私憾殺張𥙿孔明表請其罪報曰芳蘭生門不
得不鋤嗚呼先主天資仁厚有古賢君之風至於此
舉乃與曺操無異惜哉
晉史山濤傳雲鬲令𡊮毅賂公卿以求虗譽遺濤絲百
斤濤不欲為異於時受而藏於閣上後毅事露濤取
絲付吏積年塵埃印封如𥘉王戎亦嘗受人布司𨽻
糾之武帝謂朝臣曰戎豈懐私苟得者正當不欲為
異耳嗚呼古人所謂不為異者不為崖異絶俗之事
而已臨財之際雖一介必有義存豈容自汚而猥之
尚同為貴哉戎本貪夫豈無足責濤既受其物矣印
封雖在何以自明且濤又嘗以盜官稻田為李憙所
劾則非真䏻清潔者也而史臣亦以此恕之何𫆀武
帝身為人主宜以莭儉厲俗始自貴近而王愷與石
崇爭侈乃以己物助之戎也犯贓則為之䕶諱而貸
其罪天下安得不亂哉
宋文帝甞故令諸子晚食曰欲其識有飢苦以節儉御
物唐明皇帥太子以下芟麥於宮中曰欲其知稼穡
之艱難嗚呼人主之教子當使親師傅通古今義理
既明百行自正曽謂此等可以制其心乎
宋孔熈先𫝊學文史兼通數術有縱橫才志文帝時為
散𮪍侍𭅺不為時知憤憤不得志乃與范謀亂事
覺窮治望風吐欵辭𰚾不撓上竒其才遣人慰勉曰
以卿之才而𣻉於集書省理應有異志此乃我負卿
也又謂執政曰孔熈先年四十而猶為散郎安得不
作賊君子謂宋文帝於是失言矣人臣至於叛逆復
何才之足惜且士之進退自有命存縱其淹抑終身
亦當委順奈何以小不如意遂圗不𮜿乎由帝之言
是使狂躁之徒得以藉口而無忌憚豈所以為訓哉
嗚呼彭城王同氣之親雖犯嫌𨻶本無他腸尚可聴
其自親以全友愛之義重以㑹稽之哀祈扶令育之
死諫而帝卒殺之不疑顧乃眷眷於熈先小子人何
其心術之悖也
隋文帝每謂趙緯曰朕於卿無所愛惜但卿骨相不當
貴耳此非人主之言而亦非其本心也特綽之抗
帝不能堪故耳
唐太宗嘗雲奴告主反此弊事也謀反不能獨存必與
人共成之何患不發而使奴告𫆀自今有告者乃受
仍斬之君子曰太宗之立法是矣惜其猶以利害言
也夫以奴告主理所不容自當禁之縱使無由得發
亦豈可許乎乃不學之過也
唐太宗録囚有劉恭者頸有勝文自雲當勝天下坐是
繋獄帝曰天將興之非朕所能除若無天命勝文何
為乃釋之齊人段志充請帝致政於太子大臣乞誅
之詔曰朕之有罪是其真也若其無罪是其狂也亦
𥼶之此可謂寛明矣然於李君羨則以䜟記之文而
殺劉洎則以廢立之語而殺或恠其不能以斯心加
諸彼是不然恭志充軰凡人皆知其不足道故無所
動其心君羨與洎則觸其真諱惡之機故不能自克
耳武后能容蘇安恆而不容魏元同劉禕之亦是𩔖
也
唐明皇酺宴命三百里內刺史縣令各率所部音樂集
於樓下以較勝負懐州刺史以車載樂工數百皆衣
文綉服箱之牛皆為虎豹犀象之狀魯山令元德秀
惟遣樂工數人連𬒮而歌於蒍於上曰懐之人其塗
炭乎立以刺史為散官君子曰城中好髙髻四方髙
一尺明皇耽於樂天下方且風靡而傚之而又親
詔守令責其角勝則彼惟知求勝以取恱蓋亦不足
恠也乃因徳秀之諷而罰懐州刺史信有過矣而導
之者獨無罪乎卒不自克至於㓂亂父興中原受祻
而不可觧塗炭者豈止懐州之人哉
憲宗朝李絳李吉甫數爭論於上前禮部尚書同平章
事權徳輿居中無所可否上鄙之徳輿罷守本官范
氏唐鑑稱其明慵夫曰憲宗黜徳輿誠是然吉甫謟
邪屢為絳所屈帝常絳而謂吉甫專為恱媚則其
可鄙蓋甚於徳輿矣顧乃存之而不去其後絳亦罷
免而吉甫獨寵任終身至以議謚貶張仲方而特賜
曰忠何其眷之深歟然則帝之明未足多也
憲宗元和三年求試賢良方正舉人牛僧孺李宗閔皇
甫湜深陳時政之失皆後髙第上亦嘉之詔中書
與處置宰臣李吉甫惡其言泣訴於上且誣考官
不公上乃貶諸考官而僧孺等乆之不調慵夫曰三
子以言應詔其心非有他也帝既嘉之即當擢用
而施行以示至公其誰敢議顧乃狥吉甫之私情而
為之報怨牛李之𨻶有自來矣帝每以朋黨疑臣下
而不知巳爲朋黨之根也
唐武后時徐元父爽爲縣尉趙師韞所殺元復手
殺師韞後欲赦死陳子昻議以爲枕戈讎敵人子之
義誅罪禁亂王法之綱非義不可訓人亂綱不可明
法且元所以能義動天下者以其忘生而反於徳
也若釋之以利其生是奪其徳其義非所謂殺身
成仁全死忘生之節宜正國之典寘之以刑然後旌
其閭墓可也時韙其言後栁子厚駁之曰旌與誅不
得並誅其可旌則黯刑旌其可誅則壊禮若師韞以
私怨虐非辜州牧不知罪刑官不知問而元能報
之是守禮而行義也執事者宜有慚色將謝之不暇
而又何誅其或父不免於罪而師韞之誅不愆於法
是死於法而非死於吏讐天子之法而戕𫯠法之吏
是悖驁而上也執而誅之所以正典而又何旌
當取公羊受誅不受誅之義以㫁之元和中梁悅報
父讐殺秦杲報有司曰㨿禮經則義不同天徴法令
則殺人者死禮法二事皆王政之大端宜令詳議韓
退之曰聖人丁寕其義於經而深沒其文於律將使
法吏一㫁於法而經術之士得引經而議也宜定其
制凡復父讐者事發具申尚書省集議奏聞酌其宜
而處之勅杖恱一百流循州明皇時張瑝張秀亦以
父讐殺楊汪議者多言宜加矜宥張九齡欲活之而
裴耀卿李林甫以為亂國法帝然之謂九齡曰孝子
之情義不顧死殺人而赦此塗不可啓也乃下曰
國家設法期於止殺各伸為子之志誰非狥孝之人
展轉相讐何有限極臯陶作士法在必行曽參殺人
亦不可恕使河南府杖殺之考比三事惟明皇所處
為不可易子昻等議似髙要非正法蓋禮記周官及
公羊氏復讐之皆亂世事不足信也
楚靈王聞羣公子殺自投於車下曰人之愛其子亦
如余乎侍者曰甚焉王曰予殺人子多矣能無及此
乎唐文宗惑楊賢妃之譖幾廢太子永已而永暴薨
後帝因𮗚樂見童子縁橦而其父來往走其下然
流涕曰朕為天子不能全一子乃誅教坊宮人嘗構
害太子者十數人嗟夫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父子之
道出於天性靈王因巳子之死而始悟殺人子之為
非文宗見他人之愛子而後知巳子不全之可恨者
昏蔽如此宜其懵於天下之理也
溫公極稱周世宗之羙而曰大功未成中道而夭蓋太
平之業天將啓聖人而授之非人謀之所及予謂溫
公歸之天數是矣以爲將啓聖人則媚主之辭也世
宗天資豈宋祖之所敢望而如宋祖者其足謂之聖
人乎使世宗而在太平之期可以立待何必宋祖哉
宋主征李煜煜遣徐朝京師言其師出無名且曰煜
以小事大如子事父未有過失奈何見伐宋主曰爾
謂父子爲兩家可乎無以對而退歐公載其事於
五代史而論之曰嗚呼大哉何其言之簡也王者之
興天下必歸於一統可來者來之不可者伐之期於
掃蕩一平而後巳周世宗征淮南詔捃摭前事務較
曲以為辭何其小哉慵夫曰歐公之言過矣自古
出師未嘗無名而加人之罪者必有辭而後可曲
之理正所當較也宋主此舉果何名而何辭哉偶
及父子之喻因得以是而折之夫父子固不當為兩
家矣而宋之與唐何有父子之分哉天下非一人
之所獨有也此疆彼界容得分㨿而並立小事大大
保小亦各盡其道而已有罪則伐無罪則巳自三代
以來莫不然豈有必皆掃蕩使歸於一統者哉世宗
既服江南清源莭度使劉從效請置進奏院於京師
𨽻中朝詔報曰江南近服方務綏懐卿若置邸上
都與彼抗衡受而有之罪在於朕勉事舊君且宜如
故如此則於卿䔍始終之義於朕盡柔逺之宜鍾謨
入貢帝問曰江南亦治兵修守偹乎對以不敢帝曰
向時則為仇敵今日則為一家大義以定保無他虞
然人生難期至於後日事不可知歸語汝主可及吾
時完城郭繕甲兵㨿守要害為子孫計世宗徳度如
此其視宋主何啻天壌而反以較曲為小乎宋主
之𥘉出師撫曹彬背曰㑹取㑹取彼本無罪只是自
家著他不得此則情實之語也歐公一代正人而曲
媚本朝妄主闕在臣子之義雖未為過而史書垂
世之言安可不出於大公至正𫆀不載可也
唐將劉臣容討黃巢幾擒而後縱之曰國家喜負人不
若留賊以為富貴之資議者議其以鷹犬自期其言
誠是然如巨容軰何足責哉宋主太祖命曹彬平江
南許以使相及回惟賜錢五十萬曰更為朕平太原然
後與卿此非以鷹犬使人𫆀而宋儒每稱其吝惜名
器夫人君之於臣遇之以禮而示之以誠故人樂為
之用果惜名器則如勿許然宋祖素多𫞐詐本不為
名計也嗚呼使彬而君子何必以此待之如其小
人則亦不復肯盡力矣嘗以彬之行事考之蓋所謂
君子者則宋祖非惟失所以使人而又見其不能知
人也
滹南遺老集卷之二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