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夫論/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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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際第三十
編輯語曰:「人惟舊,器惟新。」昆弟世疏,朋友世親,此交際之理,人之情也。今則不然,多思遠而忘近,背故而向新。或曆載而益疏,或中路而相捐。悟先聖之典戒,負久要之誓言,斯何故哉?退而省之,亦可知也。勢有常趣,理有固然。富貴則人爭附之,此勢之常趣也;貧賤則爭去之,此理之固然也。夫與富貴交者,上有稱譽之用,下有貨財之益;與貧賤交者,大有賑貸之費,小有假借之損。今使官人雖兼桀蹠之惡,苟結駟而過士,士猶以榮而歸焉,況其實有益者乎?使處子雖苞顏閔之賢,苟被褐而造門,人猶以為辱而恐其復來,況其實有損者乎?故富貴易得宜,貧賤難得適。好服謂之奢僭,惡衣謂之困厄,徐行謂之饑餒,疾行謂之逃責,不候謂之倨慢,數來謂之求食,空造以為無意,奉贄以為欲貸,恭謙以為不肖,抗揚以為不得。此處子之羈薄,貧賤之苦酷也。
夫處卑下之位,懷北門之殷憂,內見謫於妻子,外蒙譏於士夫。嘉會不從禮,餞禦不逮眾,貨財不足以合好,力勢不足以杖急,歡忻久交,情好曠而不接,則人無故自廢疏矣。漸疏,則賤者逾自嫌而日引,貴人逾務黨而忘之。夫以逾疏之賤,伏於下流,而望日忘之貴,此穀風所為內摧傷,而介推所以赴深山也。夫交利相親,交害相疏,是故長捄誓而廢,心無用者也。交漸而親,必有益者也。
俗人之相於也,有利生親,積親生愛,積愛生是,積是生賢。情苟賢之,則不自覺心之親之,口之譽之也。無利生疏,積疏生憎,積憎生非,積非生惡,情苟惡之,則不自覺心之外之,口之毀之也。是故富貴雖新,其勢日親;貧賤雖舊,其勢日除。此處子所以不能與官人競也。世主不察朋交之所生,而苟信貴臣之言,此潔士所以獨隱翳,而奸雄所以黨飛揚也。昔魏其之客,流於武安。長平之吏,移於冠軍。廉頗翟公,載盈載虛。夫以四君之賢,藉舊貴之夙恩,客猶若此,則又況乎生貧賤者哉?唯有古烈之風,誌義之士,為不然爾。恩有所結,終身無解;心有所矜,賤而益篤。《詩》云:「淑人君子,其儀一兮,心如結兮。」故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世隘然後知其人之篤固也。侯嬴、豫讓,出身以報恩;鱄諸、荊軻,奮命以效用。故死可為也,處之難爾。龐勳、勃貂,一旦見收,亦立為義報,況累舊乎?故鄒陽稱之曰:「桀之狗可使吠堯,蹠之客可使刺由。」豈虛言哉!
俗士淺短,急於目前,見赴有益,則先至,顧無用,則後背。是以欲速之徒,競推上而不暇接下,爭逐前而不遑恤後。是故韓安國能遺田蚡五百金,而不能賑一窮;翟方進稱淳于長,而不能薦一士。夫安國、方進,前世之忠良也,而猶若此,則又況乎末塗之下相哉?此奸雄所以逐黨進,而處子所以愈擁蔽也。非明聖之君,孰能照察?且夫怨惡之生,若二人偶焉。苟相對也,恩情相向,推極其意,精誠相射,貫心達髓,愛樂之隆,輕相為死。是故侯生豫子刎頸而不恨。苟相背也,心情乖牙,推極其意,分背奔馳,窮東極西,心尚未決。是故陳餘張耳,老相全滅,而無感痛。從此觀之,交際之理,其情大矣。
非獨朋友為然,君臣夫婦亦猶是也。當其歡也,父子不能間;及其乖也,怨仇不能先。是故聖人常慎微以敦其終。富貴未必可重,貧賤未必可輕。人心不同好,度量相萬億。許由讓其帝位,俗人有爭縣職。孟軻辭祿萬鍾,小夫貪於升食。故曰:鶉鷃群遊,終日不休,亂舉聚跱,不離蒿茆。鴻鵠高飛,雙別乖離,通千達萬,志在陂池。鸞鳳翱翔黃曆之上,徘徊太清之中,隨景風而飄颻,時抑揚以從容,意猶未得,喈喈然長鳴,蹶號振翼,陵朱雲,薄鬥極,呼吸陽露,曠旬不食,其意尚猶嗛嗛如也。三者殊務,各安所為。是以伯夷採薇而不恨,巢父木棲而自願。由斯觀諸士之志量固難測度。凡百君子,未可以富貴驕貧賤,謂貧賤之必我屈也。
詩云:「德嵒如毛,民鮮克舉之。」世有大難者四,而人莫之能行也:一曰恕,二曰平,三曰恭,四曰守。夫恕者,仁之本也;平者,義之本也;恭者,禮之本也;守者,信之本也。四本並立,四行乃具;四行具存,是謂真賢。四本不立,四行不成;四行無一,是謂小人。所謂恕者,君子之人,論彼恕於我,動作友聲,故人君不開精誠,以示賢忠,賢忠亦無以得達。《易》曰:「王明並受其福。」是以忠臣必待明君,乃能顯其節;良吏必得察主,乃能成其功。君不明則大臣隱下不竭忠,又群司舍法而阿貴。夫忠言所以為安也,不貢必危;法禁所以為治也,不奉必亂。忠之貢與不貢,法之奉與不奉,其秉皆在於君,非臣下之所能為也。是故聖人求之於己,不以責下。凡為人上法術明而賞罰必者,雖無言語而勢自治。治賈一倍以相高,苟能富貴,雖積狡惡,爭稱譽之,終不見非。苟處貧賤,恭謹秪為不肖,終不見是。此俗化之所以浸敗,而禮義之所以消衰也。
世有可患者三,三者何?曰:情實薄而辭稱厚,念實忽而文想憂,懷不來而外剋期。不信,則懼失賢;信之,則詿誤人。此俗世可厭之甚者也。是故孔子疾夫言之過其行者。詩「傷蛇蛇碩言,出自口矣。巧言如簧,顏之厚矣」。今世俗之交也,未相照察而求深固,探懷扼腕,拊心祝詛,苟欲相護,論議而已。分背之日,既得之後,則相棄忘。或受人恩德,先以濟度,不能拔舉,則因毀之,為生瑕釁,明言我不遺力,無奈自不可爾。詩云:「知我如此,不如無生。」先合而後忤,有初而無終,不若本無生意,強自誓也。君子屢盟,亂是用長,大人之道,周而不比,微言相感,掩若同符,又焉用盟?孔子恂恂似不能言者,又稱「紘紘言惟謹也。」士貴有辭,亦憎多口。故曰:「文質彬彬,然後君子。與其不忠,剛毅木訥,尚近於仁。」嗚呼哀哉!凡今之人,言方行圓,口正心邪,行與言謬,心與口違。論古則知稱夷、齊、原、顏,言今則必官爵職位。虛談則知以德義為賢,貢薦則必閥閱為前。處子雖躬顏閔之行,性勞謙之質,秉伊呂之才,懷救民之道,其不見資於斯世也,亦已明矣。
明忠第三十一
編輯人君之稱,莫大於明;人臣之譽,莫美於忠。此二德者,古來君臣所共願也。然明不繼踵,忠不萬一者,非必愚闇不逮而惡名揚也,所以求之非其道爾。夫明據下起,忠依上成,二人同心,則利斷金。能知此者,兩譽俱具。要在於明操法術,自握權秉而已矣。所謂術者,使下不得欺也;所謂權者,使勢不得亂也。術誠明,則雖萬里之外,內不得不求效;權誠用,則遠近親疏,貴賤賢愚,無不歸心矣。
周室之末則不然,離其術而舍其權,怠於己而恃於人,是以公卿不思忠,百僚不盡力,君王孤蔽於上,兆黎冤亂於下,故遂衰微侵奪而不振也。夫帝王者,其利重矣,其威大矣。徒懸重利,足以勸善,徒設嚴威,可以懲奸。乃張重利以誘民,操大威以驅之,則舉世之人,可令冒白刃而不恨,赴湯火而不難。豈雲但率之以共治而不宜哉!若鷹也,然獵夫禦之,猶使終日奮擊而不敢怠。豈有人臣而不可使盡力者乎?詩云:「伐柯伐柯,其則不遠。」夫神明之術,其在君身,而忽之,故令臣鉗口結舌而不敢言。此耳目所以蔽塞,聰明所以不得也。製下之權,日陳君前,而君釋之,故令君臣懈弛而背朝。此威德所以不照,而功名所以不建也。
詩云:「我雖異事,及爾同僚,我即爾謀,聽我敖敖。」夫惻隱人皆有之,是故耳聞啼號之音,無不為之慘淒悲懷而傷心者;目見危怠之事,無不為之灼怛驚而赴救之者。君臣義重,行路禮輕。過耳悟目之交,未恩未德,非賢非貴,而猶若此,則又況於北面稱臣被寵者乎?是故進忠扶危者,賢不肖之所共願也。誠皆願之而行違者,常苦其道不利而有害,言未得信而身敗爾。
曆觀古來愛君、憂主、敢言之臣,治勢一成,君自不能亂也,況臣下乎?法術不明而賞罰不必者,雖曰號令,然勢自亂。亂勢一成,君自不能治也,況臣下乎?是故勢治者雖委之不亂,勢亂者雖勤之不治也。堯舜恭己無為而有餘,勢治也。胡亥、王莽馳騖,勢亂也。故曰:「善者求之於勢,弗責於人。」是以明王審法度而布教令,不行私以欺法,不黷教以辱命,故臣下敬其言而奉其禁,竭其心而稱其職。此由法術明而威權任也。
夫術之為道也,精微而神,言之不足而行有餘,有餘故能兼四海而照幽冥。權之為勢也,健悍以大,不恃貴賤,操之者重,重故能奪主威而順當也。是以明君未嘗示人術而借下權也。孔子曰:「可與權。」是故聖人顯諸仁,藏諸用,神而化之,使民宜之,然後致其治而成其功,功業效於民,美譽傳於世,然後君乃得稱明,臣乃得稱忠。此所謂明據下作,忠依上成,二人同心,其利斷金也。
本訓第三十二
編輯上古之世,太素之時,元氣窈冥,未有形兆。萬精合並,混而為一,莫製莫禦,若斯久之,翻然自化,清濁分別,變成陰陽。陰陽有體,實生兩儀,天地壹鬱,萬物化淳,和氣生人,以統理之。是故天本諸陽,地本諸陰,人本中和。三才異務,相待而成,各循其道,和氣乃臻,璣衡乃平。天道日施,地道日化,人道日為。為者,蓋所謂感通陰陽而致珍異也。人行之動天地,譬猶車上御駟馬,蓬中擢舟船矣。雖為所覆載,然亦在我何所之可。孔子曰:「時乘六龍以禦天,言行,君子所以動天地也,可不慎乎?」從此觀之,天呈其兆,人序其勳。《書》故曰:「天功,人其代之。」如蓋理其政,以和天氣,以臻其功。是故道德之用,莫大於氣。道者之根也,氣所變也,神氣之所動也。
當此之時,正氣所加,非唯於人,百穀草木,禽獸魚鱉,皆口養其氣,聲入於耳,以感於心。男女聽以施精神,資和以兆衃。民之胎,含嘉以成體,及其生也,和以養性,美在其中,而暢於四肢,實於血脈,以心性誌耳意目精欲,無不貞廉潔懷履行者。此五帝三王所以能畫法像而民不違,正己德而世自化也。是故法令刑賞者,乃所以治民事而致整理爾,未足以興大化而升太平也。夫欲曆三正之絕跡,臻帝皇之極功者,必先原元而本本,興道而致和。以淳粹之氣,生敦烝之民,明德義之表,作信厚之心,然後化可美而功可成也。
德化第三十三
編輯人君之治,莫大於道,莫盛於德,莫美於教,莫神於化。道者,所以持之也;德者,所以苞之也;教者,所以知之也;化者,所以致之也。民有性,有情,有化,有俗。情性者,心也,本也;化俗者,行也,末也。末生於本,行起於心,是以上君撫世,先其本而後其末,慎其心而理其行。心精苟亡,則奸匿所作,邪意無所載矣。
夫化變民心也,猶政變民體也。德政加於民,則多滌暢姣好,堅強考壽;惡政加於民,則多罷癃尢病,夭昏紥瘥。故《尚書》美「考終命」,而惡「凶短折」。國有傷明之政,則民多病目。有者道之使也。必有其根,其氣乃生;必有其使,變化乃成。是故道之為物也,至神以妙;其為功也,至強以大。天之以動,地之以靜,日之以光,月之以明。四時五行,鬼神人民,億兆醜類,變異吉凶,何非氣然?及其乖戾,天之尊也,氣裂;地之大也,氣動;山之重也,氣徙;水之流也,氣絕之;日月神也,氣蝕之;星辰虛也,氣隕之;旦有晝晦,宵有大風,飛車拔樹,僨電為冰,溫泉成湯,麟龍鸞鳳,蝥{城蟲}蝝蝗,莫不氣之所為也。以此觀之,氣運感動,亦誠大矣。變化之為,何物不能?是故上聖故不務治民事,而務治民心。故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導之以德,齊之以禮,務厚其情,而明則務義,民親愛,則無相害傷之意,動思義,則無奸邪之心。夫若此者,非律之所使也,非威刑之所強也。此乃教化之所致。國有傷聰之政,則民多病身;有傷賢之政,則賢多橫夭。夫形體骨幹為堅強也,然猶隨政變易,又況乎心氣精微不可養哉?
詩云:「敦彼行葦,羊牛勿踐履,方苞方體,惟葉柅柅。」又曰:「鳶飛厲天,魚躍於淵,愷悌君子,胡不作人。」公劉厚德,恩及草木,羊牛六畜,且猶感德,消息於心。己之所無,不以責下;我之所有,不以譏彼。感己之好敬也,故接士以禮;感己之好愛也,故遇人有恩。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善人之憂我也,故先勞人;惡人之忘我也,故常念人。凡品則不然,論人不恕己,動作不思心,無之己而責之人,有之我而譏之彼,己無禮而責人敬,己無恩而責人愛,貧賤則非人之不我憂也,富貴則是我之不憂人也。行己若此,難以稱仁矣。
所謂平者,內懷屍鳩之恩,外執砥夫之心,論士必定於誌行,毀譽必參於效驗,不隨俗而雷同,不逐聲而寄論。苟善所在,不譏貧賤;苟惡所錯,不忌富貴。不諂上而慢下,不厭故而敬新。凡品則不然,內偏頗於妻子,外僭惑於知友,得則譽之,怨則謗之,平議無惇均,譏譽無效驗。苟阿貴以比黨,苟剽聲以群吠。事富貴如奴僕,視貧賤如傭客。百至秉權之門,而不一至無勢之家。執心若此,難以稱義。
所謂恭者,內不敢傲於室家,外不敢慢於士大夫,見賤如貴,視少如長,其禮先入,其言後出,恩意無不答,禮敬無不報,睹賢不居其上,與人推讓,事處其勞,居從其德,位安其卑,養甘其薄。凡品則不然,內慢易於妻子,外輕侮於知友,聰明不別真偽,心思不別善醜,愚而喜傲賢,少而好陵長,恩意不相答,禮敬不相報,睹賢不相推,會同不能讓,動欲擇其佚,居欲處其安,養欲擅其厚,位欲爭其尊,見人謙讓,因而嗤之,見人恭敬,因而傲之,如是而自謂賢能智慧。為行如此,難以稱忠。
所謂守者,心也。有度之士,情意精專,心思獨睹,不驅於險墟之俗,不惑於眾多之口。聰明懸絕,秉心塞淵,獨立不懼,遁世無悶。心堅金石,誌輕四海,故守其心而成其信。凡器則不然,內無持操,外無準儀,傾側險勣,求同於心,口無定論,不恆其德,二三其行。秉操如此,難以稱信。
夫是四行者,其輕如毛,其重如山,君子以為易,小人以為難。孔子曰:「仁遠乎哉,我欲仁,仁斯至矣。」又稱「知德者鮮」。俗之偏黨,自古而然,非乃今也。凡百君子,競於驕僭,貪樂慢傲如,忠信未達,而為左右所掬按,當世而覆被,更為否愚惡狀之臣者,豈可勝哉!孝成終沒之日,不知王章之直;孝哀終沒之日,不知王嘉之忠也。此後賢雖有憂君哀主之情,忠誠正直之節,然猶且沉吟觀聽行己者也。鳴鶴在陰,其子和之。相彼鳥矣,猶求仁不忍踐履生草,則又況於民萌而有不化者乎?君子修其樂易之德,上及飛鳥,下及淵魚,不歡忻悅豫,則又況士庶而不仁者乎?聖深知之,皆務正己以為表,明禮義以為教,和德氣於未生之前,正表義於咳笑之後。
民之胎也,合中和以成;其生也,立方正以長。是以為仁義之心,廉恥之志,骨著脈通,與體俱生而無粗穢之氣,無邪淫之欲。雖放之大荒之外,措之幽冥之內,終無違禮之行。投之危亡之地,納之鋒鍔之間,終無苟全之心。舉世之人,行皆若此,則又烏所得亡?夫奸亂之民而加辟哉!上天之載,無馨無臭,儀形文王,萬邦作孚,此姬氏所以崇美於前,而致刑錯於後。聖人其尊德禮而卑刑罰,故舜先敕契以敬敷五教,而後命皋陶以五刑三居。是故凡立法者,非以司民短而誅過誤,乃以防奸惡而救禍敗,撿淫邪而內正道爾。詩云:「民之秉夷,好是懿德。」故民有心也,猶為種之有園也。遭和氣,則秀茂而成實,遇水旱,則枯槁而生孽。民蒙善化,則有士君子之心,被惡政,則人有懷奸亂之慮。故善者之養天民也,猶良工為曲豉也。起居以其時,寒溫得其適,則一蔭之曲豉,盡美而多量;其愚拙工,則一蔭之曲豉,皆臭敗而棄損。今六合亦由一蔭也,黔首之屬,猶豆麥也。變化雲為,在將者爾。遭良吏,則皆懷忠信而履仁厚;遇惡吏,則皆懷奸邪而行淺薄。忠厚積則致太平,奸薄積則致危亡。是以聖帝明王,皆敦德化而薄威刑。德者,所以修己也;威者,所以治人也。上智則下愚之民少,而中庸之民多。中民之生世也,猶鑠金之在壚也。從篤變化,唯冶所為,方圓薄厚,隨鎔製爾。是故世之善否,俗之薄厚,皆在於君。
上聖和氣以化民心,正表儀以率群下,故能使民比屋可封,堯舜是也。其次躬道德而敦慈愛,美教訓而崇禮讓,故能使民無爭心,而致刑錯,文武是也。其次明好惡而顯法禁,平賞罰而無阿私,故能使民辟奸邪而趨公正,理弱亂以致治強,中興是也。治天下,身處汙而放情,怠民事而急酒樂,近頑童而遠賢才,親諂諛而疏正直,重賦稅以賞無功,妄加喜怒以傷無辜,故能亂其政以敗其民,弊其身以喪其國者,幽厲是也。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我則改之。」詩美「宜鑒於殷,自求多福」。是故世主誠能使六合之內,舉世之人咸懷方厚之情,而無淺薄之惡,各奉公政之心,而無奸陬之慮,則羲農之俗復見於茲,麟龍鸞鳳復畜於郊矣。
五德誌第三十四
編輯自古在昔,天地開闢。三皇迭製,各樹號諡,以紀其世。天命五代,正朔三復,神明感生,愛興有國,亡於嫚以,滅於積惡,神微精以,天命罔極。或皇馮依,或繼體育,太胔以前尚矣。迪斯用來,頗可紀錄,雖一精思,議而復誤。故撰古訓,著《五德志》。
世傳三皇五帝,多以為伏羲、神農為三皇,其一者或曰燧人,或曰祝融,或曰女媧,其是與非未可知也。我聞古有天皇、地皇、人皇,以為或及此謂,亦不敢明。凡斯數,其於五經,皆無正文。故略依《易·係》,記伏羲以來,以遺後賢,雖多未必獲正,然罕可以浮遊博觀,共求厥真。大人跡出雷澤,華胥履之,生伏羲,其相日角,世號太皞,都於陳,其德木,以龍紀,故為龍師而龍名。作八卦,結繩為網以漁。後嗣帝嚳,代顓頊氏。其相戴幹,其號高辛,厥質神靈,德行祇肅。迎逆日月,順天之則,能敘三辰以周民。作樂六英,世有才子八人,伯奮、仲堪、叔獻、季仲、伯虎、仲雄、叔豹、季狸。忠肅恭懿,宣慈惠和,天下之人謂之八元。後嗣薑原履大人跡,生姬棄。厥相披頤,為堯司徒。又主播種,農植嘉穀,堯遭水災,萬民以濟,故舜命曰後稷。
初,烈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柱,能植百穀,故立以為稷。自夏以上祀之。周之興也,以棄代之,至今祀之。大妊夢長人感己,生文王。厥相四乳,為西伯,興於岐,斷虞芮之訟而始受命。武王駢齒,勝殷遏劉,成周道。姬之別封眾多,管、蔡、成、霍、魯、衛、毛、聃、郜、雍、曹、滕、畢、原、酆、郇,文之昭也;邘、晉、應、韓,武之穆也。凡、蔣、邢、苑、祚、祭,周公之胤也。周、召、虢、吳、隨、邠、方、卬、自、潘、養、滑、鎬、宮、密、榮、丹、郭、楊、逄、管、唐、韓、楊、觚、欒、甘、鱗、虞、王氏,皆姬姓也。有神龍首出常羊,感妊姒,生赤帝魁隗,身號炎帝,世號神農,代伏羲氏,其德火紀,故為火師而火名。是以斫木為耜,揉木為耒耨,日中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後嗣慶都,與龍合婚,生伊堯,代高辛氏,其眉八彩,世號唐。作樂大章,始禪位。武王克殷而封其胄於鑄。含始吞赤珠,剋曰「玉英生漢」。龍感女媼,劉季興。大電繞樞炤野,感符寶,生黃帝軒轅,代炎帝氏。其相龍顏,其德土行,以雲紀,故為雲師而雲名。作樂咸池,是始製衣裳。後嗣握登,見大虹,意感生重華虞舜。其目重瞳,事堯,堯乃禪位曰:「格爾舜,天之曆數在爾躬,允執厥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乃受終於文祖也,號有虞,作樂九韶,禪位於禹。武王克殷而封胡公媯滿於陳,庸以元女大姬。大星如虹,下流華渚,女節夢接,生白帝摯青陽,世號少。代黃帝氏,都於曲阜,其德金行,其立也,鳳皇適至,故紀於鳥。鳳鳥氏,曆正也。玄鳥氏,司分者也。伯趙氏,司至者也。青鳥氏,司啟者也。丹鳥氏,司閉者也。祝鳩氏,司徒也。雎鳩氏,司馬也。屍鳩氏,司空也。爽鳩氏,司寇也。鶻鳩氏,司事也。五鳩,鳩民者也。五雉,為五工正,利器用,夷民者也。是故作書契,百官以治,萬民以察,有才子四人,曰重,曰該,曰修,曰熙。實能金木及水,故重為勾芸,該為蓐收,修及熙為玄冥。恪恭厥業,世不失職,遂濟窮桑。後嗣修紀,見流星,意感生白帝文命戎禹,其耳參漏,為堯司空,主平水土,命山川,畫九州,製九貢。功成,賜玄圭以告勳於天。
舜乃禪位,命如堯詔。禹乃即位,作樂大夏,世號夏後。傳嗣子啟。啟子太康、仲康更立。兄弟五人,皆有昏德,不堪帝事,降須洛汭,是謂五觀。孫相嗣位,夏道浸衰,於是後羿自鉏遷於窮石,因夏民以代夏政,滅相。妃後緡方娠,逃出自竇,奔於有仍,生少康焉,仍妃牧正。羿恃己射也,不修民事,而淫於原獸,棄武羅、伯因、熊髡、幹圉,而用寒浞。浞,柏明氏讒子弟也,柏明氏惡而棄之,夷羿收之,信而使之,以為己相。浞行媚於內,施賂於外,愚弄於民,虞羿於田,樹之詐匿,以取其國家,外內咸服。羿猶不悛。將歸自田,家眾殺而烹之,以食其子,子不忍食諸,死於窮門。靡奔於有鬲氏。浞因羿室,生澆及犭壹,恃其讒慝詐偽,而不德於民,使澆用師,滅斟灌及斟尋氏,處犭壹於過,處澆於戈。使椒求少康,逃奔有虞,為之胞正。虞思妻以二妃,而邑諸綸,有田一成,有眾一旅,能布其德,而兆其謀,以收夏眾,撫其官職。靡自有鬲,收二國之燼,以滅浞而立少康焉。乃使女艾誘澆,使後杼誘犭壹,遂滅過、戈,復禹之績。祀夏配天,不失舊物,十有七世,而桀亡天下。
武王克殷,而封其後於杞,或封於繒,又封少之胄於祁。澆才力蓋眾,驟其勇武,而卒以亡。故南宮括曰:「羿善射,奡蕩舟,俱不得其死也。」姒姓分氏夏後、有扈、有南、斟尋、泊氵乳、辛、襄、費、戈、冥、繒,皆禹後也。搖光如月正日,感女樞幽防之宮,生黑帝顓頊,其相駢幹,身號高陽,世號共工,代少 氏,其德水行,以水紀,故為水師而水名。承少衰,九黎亂德,乃命重黎討訓服。曆象日月,東西南北,作樂五英,有才子八人,蒼舒、緌凱、搗演、大臨、幹降、庭堅、仲容、叔達。齊聖廣淵,明允篤誠,天下之人謂之八凱。共工氏有子曰勾龍,能平九土,故號后土,死而為社,天下祀之。娀簡吞燕卵,生子契,為堯司徒,職親百姓,順五品。扶都見白氣貫月,意感生黑帝子履,其相二肘,身號湯,世號殷,致太平。後衰,乃生武丁,即位,默以不言,思道三年,而夢獲賢人以為師。乃使以夢像求之四方側陋,得傅說,方以胥靡築於傅岩,升以為大公,而使朝夕規諫,恐其有憚怠也,則敕曰:「若金,用汝作礪。若濟巨川,用汝作舟楫。若時大旱,用汝作霖雨。啟乃心,沃朕心。若藥不瞑眩,厥疾不瘳,若跣不視地,厥足用傷。爾交修餘,無棄!」故能中興,稱號高宗,及帝辛而亡天下,謂之紂。武王封微子於宋,卦箕子於朝鮮,子姓分氏,殷、時、來、宋、扐、蕭、空同、北段,皆湯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