澗松先生別集/卷一
就正錄
編輯庚子歲,隨家大人寓居於義城之舍谷村。一日,陪大人訪堂姊夫梧峯申公之悌於下川里。歸路過道旁林亭,一洞少長多會。梧峯公亦侍其尊人在座,其中一大人顏如渥丹,目容端正,視瞻無回,言動有則,從容和毅,沖澹凝遠。竊觀其溫厚平易之中有確乎不可拔之操,恭遜謙虛之中有截然不可犯之象。
任道雖在童稚之年,未有知識,而心實異之。歸而問諸大人,答曰:「是張報恩也。曾以學行遺逸,擢拜報恩縣監,汝尙識之哉?」任道獲接先生道德輝光,蓋始於此。
辛丑壬寅年間,移寓仁同嘉樂洞,仁同卽先生所居之邑也。時陪先人往來遊從於先生之門。一日,先生來過嘉樂洞。任道於是時累改名未定,方以幾道呼之。先生戲笑曰:「幾者近辭,人能近於道,亦不偶然。但以學者立志言之,則似乎未盡,便當求造其至極之地。何可止於近而已哉。」先君聞而是之,卽以任字易之,蓋以先生之訓爲重也。
丁未初春,先生從寒岡鄭先生來遊道興江上。因與忘憂郭右尹相會同,泛於龍華山下。隣鄕士友之來會者三十餘人,吾父子亦參其中。先生答先人昆弟,手札至今猶存。
龍華同泛之日,忘憂公笑謂鄭先生曰:「以吾所見,旅軒賢於寒岡。」寒岡答曰:「令公之見,也是也是。」因盛稱先生。鄕丈鵲溪成公年齒最高,時在座中,以手麾之曰:「姑舍是。姑舍是。吾但知有吾師而已。」靈山李斯文畏齋丈顧謂郭公曰:「令公之論有同西河人。」相與一場劇談而罷。
由今思之,忘憂之言,質朴無邊幅,寒岡之答,廓然無私吝,鵲溪之姑舍是,畏齋之斥西河,亦出於尊師,意各有在。斯文盛會,其可再得乎?
癸丑抄秋,任道省墓於善山迎香,渡江拜先生於遠懷堂,先生頗有接引拳拳之意。令嗣子未冠者行酒,卽今之注書君也。任道避席苦辭,請使婢僕代之,先生不許。
從容與語,穩敍阻闊之懷,語及先人,致不幸早世之歎。且諭以移居卜隣之好,辭意甚懇。任道起謝曰:「擇地處仁,固所願也。但念慈父旣沒,松檟隔遠,以此爲憂耳。」先生曰:「此地濱江而先壟亦在水涯,若辦一隻輕舟,春秋省墓,往來甚便,何不可之有?」任道起拜唯諾,終不能決。到老思之,常以爲平生之悔。甘居下流,未免聾瞽。白首紛如,悲歎何及?
壬戌正月,任道在母服中,因趙英汶景閔,上書先生乞先人墓碣文。先生答曰:「承諭奉認孝思懇篤之誠,第聞執喪過中,似不可支持。終孝之道,惟宜保存遺體,以永其追遠之業,乃其本領。立碣事不若姑緩之。云云。」
癸亥,任道旣免喪,省墓迎香,往候先生於不知巖。留二日乃還,任道時方患頭風,先生悶之。臨別,以黲布邊掩與之,蓋先生前日服中所著雲。
甲子秋,謁先生於不知巖。任道闋服逾年,而有遷墓改窆之計,尙未脫素。先生曰:「昔閔子喪畢,見於孔子,援琴而弦,切切而哀曰:『先王制禮,不敢過也。』孔子曰:『君子哉!』先王制禮,安敢越也?遷墓改窆,則臨時變常,自有規例,不可因此逾制。且此等苦節,在我則出於至誠,而在外則人或起疑,此亦不可不念也。去歲相見,曾欲說破,而感君餘哀未盡,不敢開口。今日則亦已過矣。相愛之間,不得不告。」任道聞命惕若,歸與妻妹一時變通,上書回報。又聞先生累被召命,兼陳愚見。
甲子候謁之日,從容請曰:「范蘭溪《心箴》中有堪輿二字,俗訓爲天地。妄料輿則是載物之具,訓爲地無疑,至於堪字,未詳其所以訓天之義,敢問?」先生曰:「此等字必出於雜書,吾亦未有所考。然旣以輿載物而訓爲地,則堪之爲義,能勝物之謂也。天行也健,晝夜不息,是亦勝底意思在耶。」
景閔以《心經附註》疑晦處質問於先生,先生旣爲之論說,又曰:「吾於《心經》,亦頗有未曉處,語錄之類是也。中國之有語錄,猶東方之有俚語也。先儒諺釋語錄者,或多行世,然初非校正於中國而知之,直因文勢歸趣向背,而爲之訓解,未必其襯合本義,蒙學之士未易讀也。而世儒好高,非《心經》、《近思錄》則恥問於人,只爲別人耳目。初不知修身大法,入德規模,不出四子、《小學》之外,甚可歎也。然學要切近,不貴泛遠,如爾晩學,熟讀《論語》、《孟子》可也。」
一日,任道問於先生曰:「嘗觀《大學衍義》,皆所以勸戒時君之語。似非衍《大學》之本義者,何也?」先生曰:「天地之內萬事萬物,皆在《大學》範圍中,《大學》之外,無他事物。而《衍義》中許多條貫,無非包括衆理,則安見其非衍《大學》之義也?且西山之著是書,本爲格君心地耳,何得不以勸戒爲主?」
先生問任道年齒幾何?對曰:「今年四十歲。蓋古人不惑不動心之時也,而一向空空,學昧向方,恐不免虛過一生。」先生曰:「吾聞晩做者方能遠到,爲之在己,不由於人。願勉旃,毋自畫。」
先生謂任道曰:「吾聞《論語》二十篇,幷輯註讀之精熟,則於進學,得力儘多。」蓋先生自以其平日體驗收功處,爲後生詔之,而先生謙德,猶不欲自爲主張。故止曰「吾聞」。古人所謂「將赤心片片說與人」者,此也。
乙丑秋,任道隨從兄煕道拜先生於遠懷堂,先生語從兄曰:「尋常遇景煥,未嘗不喜,今日之喜倍卻前日者,攜致遠〈先生舊字〉來故也。」任道侍話移時,先生顧從兄曰:「致遠言出於天理,每聽之,未嘗不爲之傾心。」任道辭謝遜避。他日,以先生言質諸磻渚張丈則曰:「先生所謂出於天理者,語皆實的,無回互矯飾之謂也。〈是行,陪杖屨於尾鳳寺,四寒堂金公昌一、善山府伯沈公惀皆會。經數夜乃別。〉
庚午秋八月,任道在不知巖,修巖柳季華適至滯雨,同侍先生。任道語及中朝喪禮大壞,貪風大熾,其弊難救,仍曰:「竊恐其禍出於陸禪懷襄天下之餘烈。」先生正色曰:「吾人力量,詎能憂及中國?但當爲吾所當爲底職分而已。」蓋先生爲學,專用力於反躬守約,而以泛問遠思爲學者大病,故其言如此。任道瞿然愧縮,不敢復言。先生又曰:「學者苟能先立乎其大者,則外物不能奪,邪說不能惑,酬酢萬變,自有妙用。」
任道與季華連枕者五夜。季華語任道曰:「昔我先君於亂離中遇先生,諦觀其所爲,愛之曰:『此人凝定渾厚,對之令人心醉,異日爲名世大儒,主盟斯道者必此人也。』乃命袗受學於先生。袗受《論語》若干篇,但未卒業耳。」
任道曰:「以余觀於先生,德行忠信之實,可質諸鬼神而無疑,大中至正之學,可百世以俟而不惑。外人之不知者,或以先生不露圭角爲疑,此論如何?」
季華曰:「外人誰敢窺其襟量哉?英氣甚害事,何用圭角爲?知幾其神,著於《易》;明哲保身,詠於《詩》,其默足以容,處衰世之智也。」竊觀西厓父子兩賢數語,庶幾斷盡先生,而季華之論,尤明快親切。
季華一日請問先生曰:「嶺中士夫改葬父母時,於父則服緦,於母則只用素帶素巾。習俗已成,不可卒變,未知如何。」先生答曰:「在人之事,吾不敢與知,設以身當此事,則於母亦用緦服。」柳君唯而退。
異日又問曰:「徐樂齋嘗釋中庸二字曰:『中便是庸。』此論是歟?」先生曰:「非也。正道與定理雖未嘗相離,而亦豈無些子差別,而鶻圇說了也?折之曰中也庸也,似乎無病。」
季華又問曰:「有朝士姓李,以易學名者,說《易ㆍ師》之上六曰:『大君有天命,遇此爻則用此爻義,開國承家,小人雖遇此爻,勿用可也,猶《乾》之初九潛龍勿用之義。』敢問此說如何?」先生曰:「此爲彖、象總辭,則或人之說似矣,此乃上爻終辭。爻各有象,象不云乎?『大君有命,以正功也,小人勿用,必亂邦也。』若如或人之說,則亦與程朱文義不合。此論恐無據。」
辛未夏六月,任道出弔於奉化,歸路歷謁先生。先生以疏章御批付於任道,使之傳致於李參議潤雨丈。蓋於是時國有追崇之擧,先生上章力爭,而李丈求見其批答,故先生送之。
甲戌冬,任道省墓迎香,取道河濱,往來再謁先生。先生曰:「似聞君近有除授齋郞之報,謝恩之行,恐不可已。何以處之?」對曰:「分外恩命,感懼罔極,而家貧無馬,又當祈寒,決不能運致病軀。況齒暮無兒,一身之外無他攝祀者,寧得罪於聖朝,不欲羈宦遠方,久闕先人香火,以重不孝之罪。愚意欲上一疏陳情辭職,因獻一言以替獻身,爲謝恩之地,未知於義理如何。」先生手取案上《花潭集》與之,跪受披閱則集中有擬上靖陵疏一篇。蓋花潭爲厚陵參奉時草疏而未達者也。先生之意不以上疏爲非,故使之參考矣。
丙子冬,任道侍先生於仁同黌舍,張上舍泰來請於先生曰:「此友適來,願先生出示《宇宙說》、《答童問》、經緯、太極等說如何?」又曰:「先生平日立言,一向深藏,使外人不得窺見,門人小子亦莫有得聞緖餘者,何先生藏閉之固也?」先生曰:「我之深藏,豈有他意?方在暮境,猶不自信,唯思所見或長,所得或新,則欲有所點化。故未敢輕出。」泰來曰:「吾乃今日,得先生微旨也。昔伊川《易傳》旣成,久而不出曰:『尙冀有少進。』先生不出著述之意,蓋亦如此。」
是日,任道問於先生曰:「曾子以魯見稱於聖門,魯字之義,朱子釋之曰『鈍也』。愚意孔子之喪,曾子年僅廿六,一貫之旨,已得聞焉,則安見其鈍也?質鈍之人,而能有是乎?」先生笑曰:「吾恐鈍字之義,非今駑鈍之鈍,特不能純粹明睿如顏子之聞一知十雲爾耶。」且曰:「今日與君論及孔、顏事,豈偶然哉?安得每日如此慰悅我心哉?」任道以檜原書院春秋告文爲請,臨別再及之,先生令外孫朴㥠書以付之,其詞曰:「祥雲一過,瑞氣靡歇。泂酌時薦,永尙餘馥。」任道歸報院長李君益之,用於春秋享祀。
任道一日侍先生於不知巖,從容請曰:「孟子謂『人皆可以爲堯舜。』又曰:『乃若其情則可以爲善。』都是勉人爲善之意。愚意下所論則恰恰的當,上所論則似乎太過。今夫文章一小技耳。古人比之雕蟲篆刻,猶未見家家而有之,人人而學之。況此大聖人事業,蕩蕩巍巍,直與天地日月同其廣大高明者乎?」先生曰:「好資質難得,而氣質之變化尤難。孟子所論,不過曰其理如此耳。自非天賦之美,學力之至,何能容易入聖人閫域也?」
任道一日侍先生於不知巖,語及漢、唐絶學之弊曰:「人心危動而不安,道心微妙而難見。唯其不安,故易流於惡;唯其難見,故易至於亡,非至明,不能擇而精之;非至剛,不能執而一之。漢、唐七百年間,非無賢臣良子節義廉退忠信願愨不爲非義之士,而特不能察危微之際,加精一之功。其所以爲學者,不出記誦文詞之間而已。故質美者,不過爲善人而止,可人而止,先儒所謂美質易得,至道難聞者,政爲此也。況高談大言於白日之下易,戒懼省察於幽暗之地難。君子小人,於此焉分,道之明不明、學之成不成,於此焉決矣。」先生喟然歎曰:「此說極好痛快,令人喚醒。日與遊處,必多資益,恨不令有識者聞之也。」
壬寅年間,先生與鄕邑士友二三子,泛舟遊於不知巖下。酒半,先生作六言小詩曰:「上有天下無地,是何界超世閒。世間幾般消息?雲外一鴻自閒。」雲外一鴻,蓋先生自況,此先生豪氣呈露處也。任道少時,甚愛此詩,書於道興船舷,吟哦詠歎。先生丁未之遊,偶見此詩於船上,初意不知巖所乘之舟或是道興商船,而詩則一時同遊之士所書也。任道於十餘年後,具白其由,先生聞而奇之。
任道一日率爾請曰:「近聞時事大平無朕,先生雖出,恐無著手處矣。」先生默然久之曰:「時事余莫之聞也,老病不能出則已決矣。」追而繹思,以先生高識遠見,豈有莫聞時事之理?此正所謂「其默足以容也。」
任道問曰:「世知禮之家,或於墓祭,不設飯羹,未知如何。」先生曰:「《家禮》墓祭條,無侑食一節。故知禮家不設飯羹,致有君疑問。然墓祭用飯羹,亦有何妨?禮亦無禁用之語。」任道曰:「嘗觀《家禮》墓祭註,朱子書戒子塾曰:『比見墓祭,土神之禮全然滅裂。吾甚懼焉。旣爲先公託體山林,而事其主者豈可如此?今後可與墓前一樣菜果鮓脯飯茶湯各一器,以盡吾寧親事神之意,勿令其有隆殺。云云。』觀朱子此書,則墓祭之用飯茶湯無疑矣。」先生頷之曰:「吾亦曾見此註矣。」
任道遊先生門許多年,未嘗見疾言遽色忿厲之容。且未見酒前酒後言貌之變,亦未見因酒引飮。或於微醺之後有些豪氣發於外,出些上蔡精采,陳說古今,引諭義理,聽之甚樂。旋復收斂,凝然寂然,瞑目端拱而坐,先生定力之有常,於此可見矣。昔有僧見尹和靖嚴整有常曰:「吾不知儒家所謂周孔爲如何,恐亦只如此也。」任道於先生,亦云。
先生平生不服藥餌,不用鍼灸。一以存心養性,節飮食愼言語,斷嗜欲整思慮,爲終身攝養節度。故和氣充滿,眞元不渴。一日侍食於先生,問先生食量多少,答曰:「少時不過半升,衰境亦不減半升。」任道曰:「半升之外未可增加一匙乎?」先生曰:「欲加則非不能,而半升之外不復增減。」以此觀之,則先生於飮食,亦有工程。
任道嘗問曰:「願聞先生入道次第與爲學之要。」先生曰:「吾於學問上,全未有得,或於觀書時粗有所見,而隨得隨失,焉能爲有無?」因曰:「學雲學雲,口耳云乎哉?世儒往往專事枝葉,不務根本,或以文字,或以言語,知或有餘而行反不建,詳於講究而略於踐履。心口不相應,言行不相顧,始終參差,內外胡越。畢竟其人與學全不相似,甚可寒心。先儒曰:『曾子之學,誠篤而已。』吾意誠篤二字,學者之所當爲準而用力處也。」
先生十七八歲時,已有志大事業,便以古聖賢自期,不欲以一善一藝成名。手撰《宇宙要括帖》,其目凡十條。書於其末曰:「能做天下第一事業,方爲天下第一人物。」至於晩年,又以古語自警,書『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望之儼然,卽之也溫,聽其言也厲』,『溫良恭儉讓』等字,置諸几案,目寓而心思焉。任道嘗窺見而得之,可見先生主意所在。
先生年八歲時,先府君判書公沒,服喪如成人,事偏親至孝。壬辰之亂,方在母夫人憂,背負神主,流離竄伏,執喪唯謹。至於朝夕朔望,奠祭未備,則雖餰粥菜果之微,隨所得祗薦之,必哭盡哀,聞者感歎雲。
先生於飢餓困頓之際,容貌不枯,顏色潤澤。終日讀《周易》,聲未嘗間斷,氣未嘗餒乏,識者目爲神人。蓋先生稟氣厚而充養得極好,義理爲主於內,不被飢火所惱,故能如此。朱子稱延平先生曰:「睟面盎背,自然不可及。」者,此也。
先生於亂離中嘗過宿靑松地山谷間,主人村翁以蜂蜜來獻曰:「請補藥用。」先生不受,主人固請,則姑受之,良久招主人與之曰:「此物已爲吾有,以客所有,還贈主人,不亦可乎?官供雜物,油淸最貴,汝其藏之,一充官納。」主人無辭而退。先生辭受取與之不苟,亦可見矣。
先生平日厭煩喜靜,安儉素,絶奢靡,凡絹帛之屬、華美之飾,不加於體。所居之室,無扁額圖畫,庭無花木雜卉,只見丌上有書若干卷,階下有梅兩三株,淡然相對而已。出遊則有輕裝三四擔,到處相隨,不離座側,蓋先生平日著述文稿及古今書籍之緊於考證者雲。
先生膂力過人,而身若不勝衣;識慮超世,而言若不出口,溫恭簡默,唯日欽欽。聞人譽己則斂然辭遜,雖小善不居。學已成矣,而常若不及;德已尊矣,而逾自謙抑。林居八十年,不言朝廷是非、時政得失、人物長短,韜光鏟彩,沈晦內修,人莫能知其所蘊。平生所見所得,盡在所著文字中,玩究詳味則庶或窺其所蓄矣。
先生德宇崇深,德容充完。疏髥秀眉,神采睟盎,氣厚質重,聲宏色和,威儀風度,凝嚴舒泰,儼然人望而畏之。雖年少浮薄之輩,望其容光則自然畏戢。
先生天稟甚高,氣質無疵,語默動靜,自然中理,隱見行藏,唯義與比。視富貴爵祿如浮雲之過空,德量不可窺其涯涘。律己嚴而待人則恕,於人必察其有可取之實,然後與之,不以人之毀譽而輕爲與奪,其胸中涇渭之分,蓋不可以淺見測識。
任道一日侍先生於不知巖,先生語及南冥先生高處曰:「高處不但在辭爵祿樹風節。議論出人意表,識見加人數等,其資器學力,超絶卓越。」任道對曰:「先生之命則幸甚,一邊人欿然於高字,向者高風正脈之辨是已。」先生曰:「高之爲義,不爲不好,但以正脈字較之,則有些分別。故論者云然。然此爺高處,誰能跂及?」
任道問曰:「小生謬被士友妄推,冒忝新山山長之任。欲以金東岡配享書院,且欲刊布《經筵講義》等書,爲斯道羽翼,未知如何。」先生曰:「甚好甚好。」
又問曰:「東岡之於南冥,親炙最早,贅爲孫壻,非他泛泛出入者比,配食一廟,於禮亦宜。第念申松溪在聯享之位,士論若曰:『東岡之於南冥,孫壻也、門人也,配而享之宜矣。松溪之於東岡,獨可晏然臨之乎?』雲爾則柰何?」先生曰:「此則不然。新山書院本是爲南冥設也。松溪則客耳,亦何妨乎?吾意松溪在左則東岡位於西序,松溪在右則東岡位於東序,似乎無妨。」
先生勸人以酒曰:「酒之爲物,使人和暢血氣,血氣和暢,則脈不壅遏,而病無由作。飮以德將則莫良之藥也,用之不節則莫大之病也,只在人斟酌之如何耳。此理人鮮知之。」
先生晩年,嘗語及人物邪正之難辨曰:「年少時,或於眸子辨人邪正,及今衰境,兩目眵昏,不分黑白,況能辨別人眸子瞭眊乎?」且語任道曰:「平生每以不見頭流爲恨,至今夢想來往不已。反而思之,吾衰已甚,雖獲登覽,莫由望遠,見之無益。」因爲之慨然。
先生平日喜聞人長處,其短處則置而不論。客有稱人之善者,則喜動顏色,亹亹忘倦,訾毀譏謗之語,則聽若不聞,以笑答之而已。一日,任道與景閔侍先生於不知巖。語及鄕生黃精一爲叔父七歲服喪之事,景閔亦言之,先生嘉歎之,顧謂外孫輩曰:「爾等識之不忘。」
梧峯申公嘗語先生德美於任道曰:「德行內腴之實,雖等之古昔大賢,亦不多讓。吾嘗觀其理裝戒行,觿礪針線繩索之細,亦皆致察領會。處事縝密,置水不漏雲。」
人有難處事就問,則先生開陳利害,叩竭兩端,明白痛快,根據義理,平易著實。雖無奇談異論驚天動地聳服人處,而使人疑解惑祛恚消忿釋,事皆平順,尤悔不生。茲豈非沖和之氣、信順之德,充積於中而發見於外者乎?
先生在宣廟朝,嘗再爲守宰,皆未滿一考而歸,廢朝時不應徵辟,亦無陳謝疏章,聖明臨御以後,雖暫到京師,而義各有在,曾不濡滯。此先生出處之大略,而一於義而不苟。位躋正卿,而實未嘗受祿供職,脫然無一毫係累。其去就進退之際,綽綽有餘裕,隱然若頹波之砥柱,翔千仞底鳳凰也。
任道於先生,雖未嘗執經請業,出入門牆,觀感則有之。見先生語默動靜,則驗先生體道之妙;見先生氣貌容色,則驗先生養德之實;見先生存養省察,則驗先生持敬之熟;見先生辭受取與,則驗先生裁義之精。在困窮流離之際而操履之貞可見,處名利爵祿之際而風節之毅可見,當波蕩風靡之際而腳力之固可見。任道悅之,願學而未能,今其已矣。
《龍華山下同泛錄》後序
編輯皇明萬曆丁未初春,寒岡鄭先生來遊道興步,道興卽龍華山之東麓也。始至之初,先到蒼巖,宿忘憂精舍,其主人則前右尹郭相公也。明日,溯流而上,歷景釀登柰內,以周覽上下山川之勝,然後乃止於道興村而休焉。蓋先生嘗得石之可碣者留置江濱,因失其所在者二十年矣。或慮其沈埋沙水,欲倩海夫搜剔而出之,故有是行雲。
任道時方讀書於漆原之長春寺,家嚴到上浦江墅,馳書命召曰:「二賢住近,盍往拜之?」任道卽夕來宿江墅,卽吾季父別業,而與道興通望處也。平朝,陪家嚴季父,登小艇抵道興,先生已於龍華山下繫舟監搜矣。進謁先生,退敍左右,從之遊者,旅軒張先生及寒岡門徒也。聞而會者,忘憂郭右尹,咸守朴令公也。咸安來者十四,靈山來者十人,昌寧來者一人,玄風來者一人,高靈來者一人,星山來者四人,舟窄不能容。蓋先生於咸郡曾有遺愛,而道興村又在咸境,故會客之中咸人最多。
是日,家嚴與季父設壺觴慰群賢,繼而行酒者,靈山前郡守辛丈礎與咸安之校生也。杯盤簡潔,禮儀和敬,肅如也。先生顧謂諸生曰:「今日之會,可謂盛矣。其何以不志?」於是咸人進士李公明怘應命而作,取紙筆書之。鄭先生居首,其次郭右尹,又其次朴令公,又其次張先生。自此以後,序以齒不以爵。直書其姓名字年居住曁會集之月日,凡三十五員。目爲《龍華山下同泛錄》,錄旣成,先生命門人藏之。是夕,先生乘藍輿先就寢所,舟中之人,稍稍分散,郭右尹歸江亭,朴令公還郡衙。護先生留宿津頭者,門生十餘人及吾鄕之耆老子弟也。
翌日,兩先生渡江而北,任道奉先君返乎劍溪。嗟乎!若鄭先生之英豪德望,張先生之渾厚氣像,郭右尹之灑脫胸襟,聞諸古昔,尙且興感。況今竝生當世,親見其面目,同時咸聚於一舟之中?而任道父子又得參佳會邇淸光,薰襲芝蘭之馨,縱觀江湖之大,眞一代之盛集,人間之勝事也。不幸二月之尾,任道奄抱終天之慟,苟保餘生,無意昔歡者十餘年矣。
歲庚申春夏之交,安君侹〈先生從姊夫〉來過柰內之新居,因與逍遙江臺,指點道興,追念龍華同泛時事,慨然而嘆。安君曰:「吾家有《同泛錄》草本藏在篋笥中。」任道聞而驚且喜,走伻取來,長跪奉玩,閱之未幾,又復不樂,歔欷太息以悲。同泛之日,是正月之廿八,而先考之沒,在二月之廿八,吉凶哀樂,若是懸絶,人事之不可恃也如此夫。且念郭右尹於丁巳夏乘化,鄭先生於今年春易簀,其餘名在錄中而身歸泉下者亦八人,儒林之慟、存沒之感,顧如何哉?今之在世而吾所斗仰,可賴以自慰者,唯張先生無恙,斯文一脈,未墜於地。畏齋李丈以寒岡門弟,爲先師撰錄言行,衣書之託亦庶乎在是矣。
嗚呼!任道於是錄,有所感矣。錄中有可欽仰處焉,有可想慕處焉。其所欽仰者,非二賢之德業文章乎?其所想慕者,非郭仙翁之氣槩風節乎?朋知故舊,鄕黨長老,皆吾父子之所嘗與交遊者,而曾幾歲月,已成陳跡,寓目興思,烏可已乎?於是編紙作冊,移錄其中,而於張先生書以軒號,於先人曰「先大人」,極知僭妄。然嘗觀佔畢齋之修正《靑丘風雅》也,論次諸賢姓氏事蹟於卷首,而不書司藝公姓名,直稱先大夫,註於其下曰「諱某字某」,則古人之於父也,其不以公義廢私情如此。任道之私自尊親,豈無古據乎?任道旣幸錄之復得,而又嘉安君能保勝跡,於是乎序。
柰內新居說
編輯蓋嘗聞巴邛人得異橘剖之,有四老叟相對圍棋如人間之樂,而橘之裏天日明朗,山川淸麗,廓其有容,可以棲息偃仰,宛然一箇別乾坤。世所謂「橘中之樂不減商山」者,其指此與。余竊怪之,付之孟浪不經之說。然且有慕於心,思欲一享橘中之樂,從四老者遊,而不可得。
歲萬曆戊午秋,忽有霞外之想,棄舊業挈家扶老,向東北行數十餘里,得一區無何鄕,名曰柰內。有三四人家先我來住,葦藩茅舍,生計淡然,業陶漁以自養。見吾至,愛且悅,列壺觴以慰之,因推之爲上客。余乃分占其一半而安頓焉。
合上下成四家,新舊凡八戶。余念橘與柰俱是木之實也。柰之大不及橘遠甚,橘裏僅藏四叟,而柰內能容八戶,橘裏之樂,不過圍棋,而柰內之業,兼以陶漁。是何所包之界不侔,而所貯之實反多與?且昔所謂橘,巴邛人得之,今所謂柰,巴山客卜之,疑亦有數存乎其間者與。
試以其形勢言之,則東西南皆山,而其北爲大江,又有層巖絶壁沿江屛立數里許。其中最奇勝有名者曰「鱸魚巖」、「景釀臺」,李銀臺仁老曾所作亭之地。
柰內之北少西,有千尺斷岸臨江鬥起,若巨鼇縮於殼裏而窿然出其背者,乃故周處士益昌築室藏修之舊基也,寒岡先生欲居而未果焉。周亭之東十餘步,有石厓一角,磅礴爲臺,可坐數十人。臺之上草軟沙潔,碧樹環擁,風籟生其上,雖盛夏不知有暑氣焉。余嘗口占一絶曰:「雨過林亭暑氣淸,竹床高臥養襟靈。居然一枕羲皇夢,驚罷遊魚蹴浪聲。」
東北隅可十里通望處,有亭翼然臨於蒼壁黝潭之上者,郭仙翁忘憂精舍,仙翁駕鶴朝天一歲餘矣。江外大野微茫,平原瀰迤,殘山斷隴,若走若立,或起或伏,疏鬆百餘株森列浦上,若翠蓋童童也。江北野店依山,而數椽白屋隱映其間者,李上舍昆季別業,號曰「馬山亭」。
西去數百步,有道興步,有篙工三兩家依岸而居。道興之背曰「龍華山」,其祖宗則方丈也。東構南折北來西走,而鼎湖、洛江至茲山盡處合以爲一,名曰「岐江」。龍華北麓,蜿蜒枕江,狀如渴龍俛首而飮於川。有一本老檜高直聳秀,出於荒草喬林之表者,乃靑松寺遺墟也。
道興去柰內最近,過客之由道興往來南北者日千百人,而峻嶺西峙,深江北截,自非有仙風道氣者,莫或至焉。此柰內之所以幽絶可樂,而非外人之所能爭也。
東去一牛鳴地隔岸人居,曰「上浦」,白沙翠竹,江村蕭灑。又有池湖陂澤相望於林麓之外,芰荷菱芡交生於洲渚之間,鳧鷖鷗鴨飛鳴遊戲於雲沙煙浪之際。而商船賈舶之從流上下者絡繹江口,至夏秋尤多,輕帆飽風,櫓聲搖月,此柰內之勝狀也。
若夫祥雲蒸碧,瑞霞騰彩,萬千氣象,涵混鏡裏者,柰內之朝暮也。岸柳初黃,江花倒影,嫩綠成陰,好鳥相呼,巖楓妝錦,渚籚吐雪,庭列瑤階,樹綴瓊花者,柰內之四節也。
有時月滿平湖,萬籟俱寂,一葉扁舟,縱意所如,但覺淸風颯爽。羽翰生腋,浩浩乎飄飄乎若出霄漢凌汗漫,眞可與造物者遊,而非俗子之所能知矣。橘裏之勝,蓋不至若是淸絶矣。而況採山釣水以資計活,詠月吟風以暢襟懷?
案上黃卷,乃靜裏玩心之具;甕頭白蟻,是閒中引興之資。家廟有事,宿齋戒具酒饌,室人奉罇爵祗薦,廚婢執俎豆駿奔,先靈於是乎少安。人道以之而無憾,吾未知橘裏之叟有是道否。
至於吉日良辰,設朋罇慰慈親,酒餚簡潔,杯盤靜嘉,荷芽入口,鯽鱠登俎。母子同歡,和氣煦煦,奉觴上壽,繼以歌詠,一室之內,至樂無央。吾未知橘裏之叟有是樂否。然則橘裏之天地,非柰內之天地也;橘裏之山水,非柰內之山水也;橘裏之人事,非柰內之人事也。豈若吾眞天地眞山水眞人事,而又別有眞樂者乎?
昔我之未得柰內也,常羨橘裏之人,今我之旣得柰內也,不願橘中之樂。是知橘與柰之人與樂有眞僞虛實之不同耳。世徒聞橘裏之誕謾,而不聞有柰內之福地,世徒知橘裏之虛幻,而不知有柰內之眞樂。不有如巴邛人者剖而覷之,則誰得知柰內之風味實有勝於橘裏也哉?吾爲此惜,作是說播人間,以俟夫好奇慕眞者得焉。
尋賢錄
編輯丙寅秋七月,余在柰內江舍,慨然有遠遊之志,臨流歎曰:「此洛江之上道東、吳山,寒暄、冶隱之祠廟在焉,不知巖,旅軒先生之所居也。乘舟溯流,謁廟宇拜先生,則一擧而兼得矣。」適有隣居船賈徐山水者溯江而行,余聞而喜,與之相期。
且曰:「韓子變、朴一之,吾友也,亦嘗欽慕先生,聞吾此行,必樂從之矣。」裁書走伻以通之,兩君欣然應之。子變直到柰內,一之期以蔚津。意者天假其便,遂吾儕平生之宿願歟?
十二日壬午,余旣馳謁於墓下,夕食訖,又告於祠堂,蓋遠行將啓,禮不得不爾也。是夜以遠行擇吉,出宿於船上。與韓君聯枕,李秀才而淸亦來共宿。秀才名澂,李上舍益之之胤子,而曾問業於余者也。知吾作行,故來與爲別矣。
十三日昧爽,而淸辭去。余與韓君發船,或撐篙扣枻,或整柁引繂。高揭篷窓,縱目遐觀,煙消日出,風帖浪靜,遠近雲山,影倒水底。斂襟端坐,澄心息慮,人寰之相去未遠,而神襟飄灑,已不復塵臼中想矣。所可笑者,覆以編茅,藉以鹽斛,上下四方,不過尋丈,坐臥起居,殆不能伸展支體,然業已安之矣。
發船之第二夕,行到蔚津,朴君如期馳及於渡頭。驚喜相迎,鼎坐舟中。是夜江月政白,纖雲捲盡,星漢昭回,淸風徐來,波濤不驚。扣舷長吟,不禁淸興,乃口占一絶曰:「夜靜江天月滿舟,同來三侶摠仙儔。此行不是閒遊衍,直溯眞源向上流。」韓君和之曰:「忘機無異泛虛舟,孰有褊心怨我儔?洛水淵源期一溯,推移今日在中流。」朴君繼和曰:「水落平江上小舟,推移功力在吾儔。前頭會有逢原處,莫使停篙退急流。」余囑韓君繕寫三件,各藏其一,爲他日面目之地。且自發船之日,已與韓君通讀《心經》半部,三人同會之後又加繙閱,淬礪精神,講究思索,聞所未聞,覺所未覺,頗有琢磨相長之益,不但山水之玩而已。
十六日午後,舟至道東書院。改服齊進,展謁祠下,退坐講堂,載姓名於尋院錄,又求《寒暄先生神道碑文》,一讀而出,碑文則旅軒先生所撰也。三友相顧歎曰:「庭院荒涼,鞠爲茂草,文敬公遺風其衰矣乎?」院左有先生五世孫前察訪金君大振氏之別墅,察訪聞吾儕至,出迎江滸。引坐樹下,酌以秋露,款若平素。酒三行乃起,反而登舟則日已西矣。宿於無何境上,蓋苞山、高陽兩縣地界雲。
十七日平朝,過獐灘,江流悍急,進寸退尺,用力少緩,則前功盡棄。舟人皆奔走勞汗。余忽契悟於心曰:「古詩所謂『爲學須如上水船』者,其謂此歟?」是日乃吾降生之辰也,悄然疚懷,兩君爲我烹鷄酌酒以慰之。余感其厚意,彊飮四大杯,俄而精神憒亂,不省人事,二友頗有悔恨之色。蓋是時氣方不調,當食不飽者旬餘,而又作水上之行,臟腑虛冷,不能與酒爲敵,致有此困。
厥明,宿酲未蘇,頭痛又作,頹然憊臥於篷底,日晷之蚤暮、舟行之遲速,皆莫之省。未幾,韓君又患水痢,氣甚萎苶,一行中不病者朴君而已。自是始生憂恐,咸思寢房。忽見江上有一僧舍,名曰「卓臺」,下碇投宿,冷堗不火,無異水宿。
廿二日早晨,遙望若木僅十里許。始泊舟下陸,訪知舊借鞍馬。夕寢於吳山書院。臨發,進士李丈衎炊飯餉之,李公秀彥置酒邀之。適遇申君汝嘉、張君經叔,竝轡而行。汝嘉,書院有司也,經叔,先生嗣子也。
翌日淸晨,盥櫛整衣冠,謁於祠下,退坐齋房,記姓名於尋院錄,一如道東之爲。又求《吳山志》覽畢,步出砥柱中流碑下,摩挲石刻四大字,讀碑陰序與歌,吉冶隱之風節高矣,楊晴川之筆畫奇矣,柳西厓之文章偉矣。是日,朴君有詩曰:「平生景慕泰山高,瞻拜如今仰彌高。節義千秋扶宇宙,金烏何讓首陽高?」吾輩皆閣筆。食後與申、張兩君別,汝嘉還歸若木,經叔旋向巖浦。余與同行二友渡江,先抵不知巖則先生不在矣。歇馬移時,馳到仁善,先生欣然迎笑。
大抵舟行二日而會朴君於蔚津,四日而謁道東祠,九日而謁吳山祠,十日而拜先生於仁善。〈仁同邑內坊名。〉於前賢則歆慕其遺範,想像其故事;於先生則聽聞其嘉言,瞻仰其德宇,孰不欲爭自惕厲,省躬修業哉?但恐歸家之後舊習纏繞,心地茅塞,昏昧放倒,貿貿倀倀,謝上蔡烏頭力去之歎,此吾輩他日之憂也。
留仁善五日,與二友同住,晝則進謁先生,侍坐終晷,夜則退處一室,眠食與共,間或出訪親舊,而皆稟命然後行焉。是時韓君所患,尙未快瘳,先生憂之,以生雉與之曰:「鄙語云:『烹一鷄而卒食之,則厥疾得瘳。』試用之。」隣鄕士友來會者,曺以咸克貞、孫興雲子龍、金大振而遠、朴暾明叔、金烋謙可在焉。孫與曺連日獻爵於先生,吾輩不敢辭退者,重先生之命也。
廿六日初昏,三家馬僕至。翌日,早起治行,拜辭於先生,先生出酒爲別而自酌之。又命在座之人行巡杯,其繾綣如此。臨別,先生謂朴君曰:「蒙索碣文,留意塞責久矣。近當起稿送之。」朴君拜辭而出。舟渡甑津,夕宿於星州境上。余自是日寒疾卒發,頭風幷作,載病呻吟,寸寸而前,多荷兩君扶護之力。
厥明,力疾驅馬,宿玄風地。又明日午前,與二友分路,兩君取道蔚津,轉向宜寧,余獨向昌寧,朴君悶余病甚,命一奴護行。余於馬上口占一絶曰:「北去舟同挽,南來路各分。何時風雨夜,罇酒更論文?」韓君和之曰:「累日同爲客,臨岐更惜分。佳期知不遠,霜葉錦成文。」朴君繼和曰:「知有前期在,難堪此日分。山中芳桂發,未落可論文。」曾與二君約於還家之後佩酒登防禦山頂,故於詩及之。到家後吾病彌留,佩酒登高之約,竟不得遂,人事之不可必如此。吁可歎已!病裏無聊,追敍顚末如右。是歲十月日,柰內臥病翁書。
過從錄
編輯己巳暮春十有八日,德恩林上舍樂翁訪余於江上,從之遊者,李秀才老泉其人也。不憚跋涉之勞,來尋寂寞之濱,雖古人千里命駕,何以加此?余慙無以爲禮,欲拉登舟請觀奇勝,以謝其厚義,路困未蘇,頹然憊臥,不敢彊焉。
翌日平朝,促飯裝船,順流直下,賞景釀望雩浦,過松津抵蒼巖。巖在靈山境上,忘憂郭先生終老之地也。先生之逝十三年,而亭獨巋然,覽物懷人,感慨係之矣。遂泊舟登岸,有村人設席亭中,乃與二君風詠其上。渚柳巖花,紅綠相映,十里江山,如在畫圖間。魚跳於波,鳥戲於沙,遠近峯巒,蒼翠晻靄。
引觴小酌,悠然騁目,俄見一鷹逐雉自北而南。又有數人牽狗而隨其後,棹舟涉江,獲雉而還,其中一人乃裵慕亭孼子也。拜而前曰:「嫡從某聞僉尊來會,欲佩酒慰之。先遣小的放鷹於此,故來耳。」其曰嫡從,指裵君受甫也。裵生又獵雉於前。細草平郊,五色離披,亦一奇觀也。
食頃有客聯袂而至者六人,裵受甫、立甫,辛子眞、子重,辛汝達,呂果彥也。所居僅七八里,里名道泉,是皆江湖間過從之士友。而所謂子眞者,郭先生外孫,而吾妻兄李上舍女壻也。敍寒暄坐,未幾,六人同辭請曰:「亭北有壇,地勢高平,觀望悠長,可登逍遙以永今夕。」林君曰:「諾。」卽命移席登壇。或坐或步,松陰竹影,杏花飄雪,四面雲山,盡入眼中,甚爽快也。於是六人相繼行酒,杯盤草草,情好款款,其樂殆非塵世有也。
余謂林君曰:「日已西矣,興亦闌矣,盍歸乎來?」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六友留之不得,追及於舟上。且行且飮,不覺天暝。適有吹草笛者助歡侑觴。林君屬老泉唱歌,而汝達自請起舞,余亦間或和之。極歡而罷,舟到松津。吾輩皆酩酊不省。而從中用事者,六友也。衆寡不敵,主客異勢,雖欲挽舟,動輒見掣,不得已留宿津頭村舍。
厥明,宿酲未解,扶杖登舟則子眞又固留之。請進朝飯,燔䱶膾鯉,珍味狼籍,而病不能屬厭矣。臨發,六友又請曰:「此有故虞侯金忠敏舊亭,遺基宛然,陳跡猶在,可於焉少留,以採餘勝。」余與林君徐步彊登,苔磯一片,嘉木成林,橫枕長江,平臨曠野。其規模高下大小,雖若伏於蒼巖,而從容瀟灑,自成一區,眞棲息之所也。周覽旣畢,解纜旋艫,六友別舟尾之。直還柰內則鄕友朴君一之、李君公華先到待之矣。夕食訖,六友回棹而去。余與四君共寢於江齋。
又明日,攜四君乘舟溯流而上,指點靑松廢寺,登覽道興林亭。卒乃搜訪蓴池,維舟細酌,興盡而歸,其林壑之幽、巖壁之奇,殆有勝於昨日所見矣。是日午後,鄕友二君皆告歸,所與信宿者,上舍及老泉也。林君口占曰:「沿江底處無奇勝,始覺高居近釀臺。宿霧乍收紅旭出,蒼崖倒影鏡光開。」老泉賦詩曰:「淸洛名區此釀眞,祕慳千載屬斯人。無心營利修天爵,不用藏犀辟世塵。案上書堆甘養性,枕邊江闊可潛鱗。是知仁智能兼樂,俯仰乾坤愧此身。」老泉之詩雖未免溢美過當之失,而其作句則誠有得意處矣。
廿四日早晨,兩君亦辭別而行,惘然有失,懷不自勝。林君卽瞻慕先生之孫也,家學淵源旣有所自,而天品之好、識量之大,又非流輩所及,沈雅厚重,休休有長者風。餘生也晩,雖未及老先生之門,而每遇君,如在函丈之側,令人心醉,若飮醇酎,則僕之於林君,非燕遊一朝之好也。
老泉醇謹質勝,有爲善之基。留家五日,主客樂甚,消我鄙萌,起我昏惰。或談論經史,講究義理,凡人之長短,時政得失,絶不掛口,歆羨富貴、厭薄貧賤底意態,了不形於言色。有友如此,其得不謂之益者歟?
古之士欲得朋友與琴瑟簡編者,常使此心在此,無外馳放佚之患。而三者之中,朋友之益尤多,故朋來遠方,夫子樂之,以文會友,曾氏稱之。余之僻陋無聞,獲致二君子於百里之外,聚散之際,得無作惡乎?況余氣質之病,老去益甚,浮淺空疏,無深潛縝密意味,有時自省,未嘗不惕然愧縮。思有以矯革其偏,而用力不猛,舊病依然。暮境之求助師友,意甚切至。若之何縮地卜隣,日聞淸誨,爲麗澤觀善之地歟?旣不得挽而留之,則欲追送中路如古人鵝湖之別,而腳瘡方甚,未能跨馬出郊。佇立空山,瞻悵何極?旣別後數日,念之不置,又恐其久而忘也。略記其遊從之梗槪,徘優之文,適足爲捧腹之資耳。
遠行錄
編輯辛未六月初六日戊申,作奉化弔問之行。蓋故承旨盤泉金丈,余少時受學者也,晩聞凶訃於練期之後,服緦麻爲位而哭,致賻狀於其孤。而路遠身病,不克躬進於几筵之下,尋常飮恨。今聞祥日在旬三,不計暑雨作行,宿於玄風。
七日己酉,冒雨而行,宿於河陽地。
八日庚戌,早發。馳到新寧縣,日將午矣。縣宰成君櫟,乃堂叔父主簿公之外孫也。大夫人趙氏於吾爲再從姊,年踰七旬,齒髮未衰。成君迎我入衙,從容拜敍,姊氏歷擧先世故事,了了若眼前事。雖年少彊記者,殆莫能及也。成君引出東軒,促進朝飯,先之以酒,曲致誠款。余以奉化之行告之,助以路資,又使一皁隷護行,是日疾作不能行,留宿。從兄之子咸新,適自靑松過去,暫敍而別。余告成君,求見聽松先生所著詩文及墨跡,成君盡發其家藏使之披閱,聽松於主人,爲曾大父也。又以《滄浪集》一卷示之,滄浪,主人先府君也。筆法之蒼古、文詞之理勝,俱可歎賞。《滄浪集》中有吾先祖《漁溪先生傳》一篇,戊辰冬,主人曾已謄送於余,余卽跋其尾者也。
九日辛亥,與主人別,宿於義城邑底。
十日壬子,早發,當路而炊,宿於安東城內。族孫徵唐〈大笑公之孫〉以軍官陪使相,方留於府,見吾欣然出拜,覓給馬草,又惠鞍赤。
十一日癸丑,早發,飯於野次。行到禮安烏川境上,遇一士人,問金敎官以志所居則曰:「敎官乃吾伯兄,而吾姓名則金光岳。」雲。余以奉化之行告之,金君亦於明日,以致奠事向晩退雲。余謂金君曰:「歸路當歷訪尊伯氏,願公道達此意。」金君曰:「諾。」是夕,冒雨乘昏得達晩退,喪主四昆季明燭設席,敍立以俟。余入哭靈筵,退弔諸孤,皆各盡哀。頭風路囷,一時交攻,不堪久坐。主人悶余病甚,送安於外寢,令權君晦卿慰之。權君名赫,乃第三孤正郞公姨兄也。余廢食憊臥,不能收拾精神。
十二日甲寅,力疾而興,盥洗加上服,就拜於几筵。因與諸孤敍於喪次,諸孤皆喟然曰:「公抱病,當此暑月,跋涉五百里,非情之至,何以及此?」生員公又曰:「昔子之致賻狀也,不覺執書感泣,況今又見眞面目乎?」正郞公出示一冊子,蓋皆朝野知舊挽章祭文雜錄也。余寫出槃泉丈贈別吾父子二絶句示之,己亥冬末,吾家自奉化移向義城時事也。其詩曰:「我愛趙老子,休休長者風。別來思表範,耿耿此心中。」「不亦樂乎朋自遠,一年寒榻好開襟。臨岐爲贈平生語,莫把良珠委棘林。」主人受而藏之。
午後,禮安、榮川,本縣人士之來會者衆,齊會中舊面目,琴援、朴煒、南復初、權慶蘭數人而已。又有金郡守友益、朴都事檜荗、金正字鍌來自榮川,榮川亦我昔日之幷州也。戊戌,寓榮川,己亥,移奉化。當是時,吾齒僅十四五,而忽忽於今三十有三載矣。容顏換盡,毛髮已衰,雙親俱不在世,念之令人傷感也。又有禮安人金耀亨,掌令坽之長子,權參判泰一之女壻雲。掌令公雖無雅分,飽聞香名,想望風致,故見其胤,如對其大人焉。
十三日乙卯,觀祥祭。撤几筵祔廟等禮文,則用丘瓊山《儀節》,權君晦卿以贊者,執笏記指揮矣。客散日晩,余亦辭別作行,主人慾留不得。歸路擬哭槃泉墓,墓在禮安溫溪道旁雲。禮安人黃君有章,字時發,與我同庚,於槃泉丈爲異姓從弟,曾識面於新安使時軒者也。爲我聯轡偕至墓下,哭拜而訣。夕宿於陶山書院,余與黃君先入巖棲軒。投壺、藜杖、渾天儀、枕席等具皆藏在玩樂齋,宛然如昨。又有幽貞門、淨友塘、節友社、蒙泉、冽井羅列眼底,亦樂齋、隴雲精舍則在玩樂之右,怳若親接陶翁,奉杖屨承謦欬,令人有隔世相感之歎。金秋吉次悅、琴養中幼達方讀書於院中,聞吾輩至,來敍於巖棲軒,引入典敎堂。余囑主人設素餐,時發亦行素。共宿於閑存齋,腰腳酸蹇,精神昏憊,殆不省人事,令齋直小童子按抑焉。
十四日丙辰,夙興盥櫛,借著巾服,入廟庭焚香展謁,趙月川配享位板在東序。出就典敎堂,載姓名於尋院錄。飯後與金、琴、黃三君散步天雲臺上。又登天淵臺,俯瞰濯纓潭、盤陀石,石在越邊,潭變爲灘。余怪而問之曰:「曾見《陶山記》,盤陀石在濯纓潭中,可以繫舟傳觴,而今若此何也?」僉曰:「乙巳洪水之災,近古所無,山崩木拔,陵谷變遷,廬江書院養浩樓盡爲漂沒,潭之飜覆塡塞。」蓋在此時,山川尙爾,世道寧論?遂徬徨顧眄,相與一歎。別金、琴兩君,與時發乘馬竝行,由愛日堂下過汾川村未十里,時發告別。因於馬上口占一絶以贈之。曰:「靑眼重逢本不期,至誠千里爲亡師。陶山一夜連衾枕,叵耐今朝分路岐。」余不獲已率爾和之曰:「此路重來杳莫期,槃泉今已哭亡師。知音幸遇黃時發,立馬山前愴路岐。」
行到烏川,適遇金敎官於路上,同歸其第,酌以秋露,款若有素。坐語移時,告別而出。訪金掌令於本家,主人使其子出迎曰:「廢疾多年,起居須人,不意臨顧病陋,感且愧惕。」余隨其子入室則果不能起居,且不得運用左手,設酌之際,右手持杯,置於膝上,曩者之辭職,果知非託疾也。俄而金敎官來至曰:「恐日暮狼狽,故欲留而宿之耳。」主人亦勸留之,作夕飯供之,打話良久,日已沒矣。乃與主人別,歸宿於敎官家,語及曾大父事。蓋曾大父耐軒公與主人曾祖觀察公緣,俱爲曺進士致唐女壻,又與之同占正德庚午司馬,情分素厚。且其先大人翰林公垓與妻父洗馬公皆爲萬曆戊子進士,兩家世分,甚不偶然。主人出示庚午、戊子兩年榜目,庚午進士壯元,則靜庵趙先生也。又曰:「濯淸亭壁上,有先曾祖題詠,兄可遲明謄取。」余喜而待明。蓋於去年秋,柳陜川季華公遇我於不知巖,盛稱敎官曁金掌令行義之美,今此之行,用意歷尋,而又聞兩家有世分事契之厚,尤拳拳不能別也。敎官有三弟,曰「光實」、「光輔」、「光岳」,光岳卽向日之遇諸途者也,往奉化未還雲。
十五日丁巳,欲早發,而主人入家廟行參謁,不敢徑退,坐而待之。旣出,請謄濯淸亭題詠則主人令嗣子𥖝攜紙筆書之。乃七言四韻二首,而次退溪先生韻者也。其詩曰:「丹碧輝煌照一亭,風隨竹簟晩涼生。抱村匹練溪光轉,隔檻危棚嶽色傾。領略勝區應自詑,優游佳趣有誰爭?攜君共對當簷月,夜靜詩懷久益淸。雙鬢如蓬又草亭,到頭吾得作麽生?手中孤劍終何用?腳底窮途秖自傾。天地有情知我分,江山無貨沒人爭。登臨陡覺塵機息,意思蒼茫興轉淸。」退溪本韻則曰:「山擁溪回抱一亭,主人非是冷書生。珍羞八百叱奴取,美酒十千投轄傾。斫樹奇謀人未識,穿楊妙技客誰爭?濯淸儘有風流在,竹簟氷肌到骨淸。堪笑乾坤一草亭,杜陵詩句我平生。種來湖橘應成長,留得囊錢任倒傾。夢裏每尋溪友約,席間行見野人爭。何當結屋淸泉上,不使君家獨占淸?」余謝主人曰:「四十年兵火之餘,得先祖遺詩,乃知五百里遠行不虛勞也。」又求見《濂洛風雅》,欲謄取落張處,金氏𥖝又書贈之。主人三昆季來會列坐,勸酒甚力,余亦不敢固辭。酒未罷,金掌令再送胤子耀立致語於余,頗有丁寧委曲惜別之意。又以一冊子來示之,亦曾大父眞筆古詩也。覽之愛悅,實欲袖來,而金措大有各自寶藏之語,故不敢傷主人之意焉。又曰:「枕流亭者,乃吾先世所構,尊先祖亦於此有詩。中年撤去懸板,藏之齋室,倉卒難於搜出,而尊行甚忙,未及奉付,隨後覓送。」雲。余再三稱謝而別。
此行所得不爲不多,而第以不得尋易東及以志兄枕洛齋爲一大恨也。馳到安東東門外,訪洪判事叔京,亦從季華公請也。叔京公適在隣舍,欲挽歸宿於本家,余以行忙謝之,坐語一刻許。乃別而出,纔渡江天已暝,不得已宿於道旁新店,悔不用叔京之言。
十六日戊午,夜半失馬旋得。早發,飯於野外。夕宿於義城靑路驛,是夜聞西報之急。
十七日己未,午後馳到新寧。穩敍成君,又拜大夫人。
十八日庚申,有怪夢,欲留不得,早動而行,成君又令一皁隷護行。夕宿於善山蒙臺從兄家。歷訪崔監司令公,奉慰前日拿獄之厄。
十九日辛酉,困病不能動,且有跟捉奴子之故,留在於此。裁書致謝於新寧倅,送還皁隷。
廿日壬戌,朝飯,奴乙男者久匿始見。忍怒不杖,帶率而行,謁張先生於仁善本宅,從兄隨之,遂與偕行。先生嗣子正字公亦在喪次,方持先生內子貞夫人宋氏之服。與之拜敍,夕宿於張進士泰來家,從兄亦日暮未還。
廿一日癸亥,大雨翻盆,溪谷漲溢,咫尺難動。先生再送學徒存問,而拘於雨不能就謝,默坐終晷。是日,倩主人之胤張秀才宗亨〈改名澩〉謄出先生疏草及賓廳箚子二道。又宿於此。
廿二日甲子,雨勢暫歇,就謁先生,因辭別。先生出示星山書,得西報緩急。又以疏批付吾行,使之傳致於李潭陽令公,不得已取道梅院。歷訪張院長於潘渚,點心後馳到梅院,潭陽公接之甚款。余以先生所送御批致之。先是,先生以追崇不可之意上章力陳,而自上批答云云。潭陽公欲覽其批,故送之矣。潭陽公欲留我宿之,余告以忙甚,乃酌秋露三杯乃起。夕宿於大丘妙洞朴君錫家。君錫見其長子,頗示故舊慇懃之意。
廿三日乙丑,飯後作行。適遇玄風嘉泰人,乃君錫子婦家奴也。護涉江浦,獲免顚沛陷溺之虞。夕宿於雙山驛。
廿四日丙寅,朝飯於川內〈一名耐寒亭〉,冒雨跋涉,行過昌寧、池浦、靈山、山旨。江浦漲阻,避水遷登,身且病困。間關得達柰內則天已昏黑矣。
望慕庵記
編輯庵以望慕名,望慕我先人也。吾父之沒,廿有七歲,吾母之亡,十有三年,面目不可復見,聲音不可復聞。其可瞻望而想慕者,松楸與丘壟,草樹與煙雲也。不復見不復聞者勢也,吾無如之何矣。可望而可慕者,吾猶致力焉,此吾之所以名吾庵,而爲終身寓慕之地者也。
噫!萬曆戊午秋,始自咸移柰內,崇禎癸酉春,再遷於岐江,岐江,靈山也,柰內,漆原也。柰內之去松楸十里許,岐江之去丘壟一牛鳴,柰內與岐江,皆非我桑梓也。而不靈、漆其心,而心乎丘壟者,爲望慕故也。況戊午之居柰內也,父雖沒而母猶在,或有時而寬懷,癸酉之來岐江也,母亦歸於泉下,在今日,望慕之懷無亦切於昔年乎?
空山闃寂,與世隔絶,宿草蕪沒,斷雲淒涼,徘徊瞻眺,此感何極?霜露旣降,百物凋落,則心悽愴而摧傷,索然無生意者,秋之望慕也。雨露旣濡,草木萌芽,則心怵惕而驚動,如將見之者,春之望慕也。流金爍土,日輪如火,則地下得無燠乎?風饕雪虐,朔氣疑沍,則地下得無寒乎?八表同昏,雨濕天陰,則地下之意象如何?百花開遍,月白鵑啼,則地下之懷抱如何?
孤兒在世,隻影涼涼,地下有知,則應惻怛而憐之。一女出嫁,亦旣抱子,精靈有感,則必陟降而臨之矣。知耶不知耶?感耶不感耶?地下之有知無知、精靈之感與不感,皆不可度思。而歲歲年年觸物生悲,朝朝暮暮隨事起感,歌焉而怨生於聲,詠焉而哀寓於詞,事事物物無一非惱我方寸。哀哀此恨,死而後已,則此身未化,此恨未已。望慕之情,寧有極乎?
時皇明崇禎紀元癸酉月日,庵主孤哀子任道泣血書。
遊觀錄
編輯崇禎八年乙亥暮春二日壬子,余與金山呂果彥,宜寧姜子霖、靈山宋退哉乘舟下海。蓋於癸酉秋,余被士林謬推,爲新山山長,新山在金海境上,南冥曺先生妥靈之所也。書院之設,粵自疇昔,而歲己酉,陞爲國庠,申處士松溪公,以南冥道義之契竝享雲。
士論惜其師席久曠,學廢敎弛,託余以修擧之責,不稱甚矣。余乞免而不得,旣居其任則一不與祭,於心未安,屬此春享,一進祠下,躬奉香火,則吾責可塞。況時當和煦,百物敷榮,春波漲綠,木道無梗,放舟順流,恣意沿泝於三叉、七點之間,亦一勝事。於是因辛君子重,致語於新山許靜甫、金潤伯,具舟楫戒舵工,前月晦,已送於主勿步〈一作君淵〉,月初吉辛亥,二船卒來告於龍山寓舍。
厥明曉,告行於祠堂,戴星策馬,馳出江干。姜子霖亦自馬山亭至,其季父姜君善達時寓馬山,昨夕已來宿矣。遂登小艇於柰內越邊,沿流直下,期與海船相遇。未及蒼巖,風雨颯至,衣巾盡濕,而猶一向直前。遙見忘憂亭有客倚柱而望,迫而視之,乃宋退哉也。登亭少憩,脫衣灑風,俄而呂果彥冒雨馳到。又有尾至者,卽曺先生旁室孫,而其名則乃吾伯父萬戶公字也。余呼以子勉,子勉其字也。亦有尋院之意,遂與之俱。五人人各率一力,唯子霖獨行。江亭主人郭灘,行酒三大杯,設朝飯供之。灘故左尹郭相公副室子也,相公乘化之後,江舍久空,灘也來居其側,多所補葺,其志可嘉,故目之爲主人也。是日雨下如注,雷電竝作。午後,海船來泊亭下,雨亦乍歇,促登船。過靈浦歷君淵,日未沒,已到本浦津,本浦卽昌原界也。止宿津頭村舍,走伻大山,探問蔣明甫存否,則在密陽未還雲。明甫,凝川巨擘也。早歲通經,往年,足及龍門,點額而退,猶不以得失爲念。有終老江湖之志,挈家新卜於此。
三日癸丑,未明而起,解纜臨發,各飮秋露數杯。瞥然之頃,已過離宮臺、攬秀亭等處,離宮臺,新羅王遊衍之地,攬秀亭,密陽府館客之所也。想其一時,亭臺樓觀雄傑詭麗,莫之與京,而今皆荒廢,只存遺墟,人世之成毀興亡,一泡幻耳。曉星寥落,海色蒼茫,殊不得領略形勝,但見天際遙山盡數百里,足以想地勢之廣遠矣。
是日,喫朝飯於船中。回瞰江之左,有竹裏茅簷隱映巖角,地名覓禮,故縣監李大源舊居也。其人已逝,物色依然,覽之令人悽感。前去十里許,有三郞亭舊基,漁舟賈舶,簇於巖下,世所傳三郞亭作五郞樓者此也。嶺南樓下流之水匯於其前。三郞之下十餘里,一線危棧,沿江繞山,達於梁山界,號爲鵲院遷。東萊、密陽往來之要衝也。形勝之阻狹,不啻井陘,眞天設之絶險,而龍蛇島夷之亂,終莫之能禦,使賊長驅如入無人之境,人謀之不臧,乃如是乎!鵲院之下十里許,斷麓鬥起,黝潭鏡開,越江北望,空舍巋然者,卽所謂上龍堂也。梁山郡人祭神禱雨之所云。
院僕以行中酒餚略設小酌。曺子勉又以其所佩笥壺交酬迭酢,余亦隨量而飮。由龍堂十餘里,指點甘露寺。寺在江之西岸,而山迴路轉,洞壑幽䆳,自外視之,不知其有寺矣。午後,舟過寺前,院僕跪白曰:「院生數員於此迎候。」爲造泡止宿之所云。余謂同行曰:「院生若來,不可過。」使人視之,儒生未至。兩三白足出拜江頭,力請止宿。余顧僧輩曰:「時日尙早,歸時當歷宿此寺。」由甘露舟行十五里,有煙火村落羅撲江之左邊者,黃山驛也。命舵工候風掛席,風利水駃,一瞬數里,日未沒,到泊院下浦口。退哉曾言黃山江下龍堂,古稱危險,層波合沓,複浪卷撞,到此而遇逆風,則舟人皆怖悸失措,余亦未免有戒心。今夕之來,居然而過,如履平地,豈江神默佑,風伯戢威,使之利涉歟?
院有司金潤伯出迎郊頭。獰風忽起,颺去薦席。余又氣不平,不能暫留,借乘金馬,先投院中,憩於講堂東室。同行四人隨後繼至,分占西室,唯子霖與我同寢。
四日甲寅,夙興盥櫛,與同來四友著程子冠紅團領,入就廟庭,焚香祇謁,蓋院中舊規,用程冠故也。且自是日命去葷菜於盤,座中皆去之。都有司許靜甫凌晨來謝曰:「因私故遠出,昨夜還家,故今始來謁。」金海府伯〈柳承瑞〉致書問行李,副以白蛤百箇,氣不平,不能握管,倩果彥代草謝之。留鄕所安公慄、金君汝澄亦送人致書,安善餘在量田廳,亦以書來問。借柳生再新修三處謝狀。梨樹寓居宋光鮮,字小翁,及門求見,召與之語。頗聰警,善談文,乃星山故正字宋丈遠器之庶子也。手攜《千古文瀾》一卷,質問疑晦,余謝以不知。向晩乃去。
五日乙卯,本府人入齊者,李如璧父子、宋君望兄弟、曺平甫、柳君瑞、郭弘坤,竝許、金兩有司爲九人,而郭贅而柳寓,其實七人而已。是時各邑士夫汩於量田書寫之役,皆在官府,不得自由,故會者無多雲。午後,率諸生澡浴於幕次。
六日丙辰,雨下終日。各以巾服致齊,獻官則用玄端,餘皆著紅。祗迎祭物於大門內,省牲於神廚門外。執事則余爲首獻,其次李敦復,又其次呂果彥,許靜甫爲贊者,姜子霖爲大祝。
七日丁巳,鷄鳴雨霽。率諸執事就位行祀,禮旣畢,退出講堂則天欲曙矣。敍立行飮福禮。舊祝文中以豕腥爲柔毛,余以剛鬣易之。陳設時分置牲匣於俎床南,別盛豚首於俎床。余告執事合盛豚首,而加牲匣於俎上。曺平甫誤出神門,衆議欲施面責,余以無情置之,只以後勿如是戒之。安善餘自邑中乘曉來訪,食後告歸,把酒爲別。此人曾爲院中都有司,今爲量田之任。故以許靜甫權攝兼治,靜甫卽鄕校掌議也。李如璧大人一時同去,亦以酒致款,李卽吾郡平廣里故孝子李公郊之曾孫也。
余與諸儒步出門外,縱觀泉石,四山周遭,如展畫圖。又有雙澗夾流,相去數百步,水之大僅流束蒲,而潺湲汩㶁,盛旱不渴,合於前山左邊,未數里入於黃江。蔚山、梁山、密陽衆壑之水皆會於上,至此而大,浩汗無涯,岐而爲三,狀如叉股,流入於海。竹島,德島,大場等島錯〈一作鼎〉峙海口,又有堆豚斷壟點點碁布星列於洲渚者其數有七,卽上所謂三叉、七點是已。主山曰「神魚」。諺傳山頂古有井泉,一雙鯽魚游泳其中,異人至則見,俗客來則隱,故名焉。
曺先生夫人家在活川,遂因構亭於此山之下,扁以山海,今廟右階砌遺址卽其地也。先生與松溪書,說山海之勝,「恨不能共作碧山閒夢。」成大谷祭先生文曰:「峨峨神山,雲深水碧。乘駒入谷,於焉匿跡。」者,指此地也。想象先生直內方外之學、遯世無悶之樂,巖巖峻節,灑灑淸風,使人激昂興感。
兩有司相繼行酒,微醺而罷。先生內子貞敬夫人之墓在前山,果彥與平甫、子勉省謁而還,果彥卽辛子重姊夫,而於夫人爲四代孫壻也。外家孼族柳江來謁,留而宿之。
八日戊午,治任將還,因雨停行。柳江告歸,勞而送之。余謂士友曰:「吾輩今日旣不得登舟啓行,通讀一書,不猶愈於閒話終晷乎?」皆應曰:「諾。」於是設講席於堂中環坐,取《孝經大義》一部,幷大小註序跋文而讀之,或正句讀,或討文義,或耳聽講說,或目閱字訓。初欲令每人讀過一遍,而日暮未果可恨。終始受讀而文理通明,語音響亮者,姜子霖其尤也。是夕,柳君瑞亦以官令辭去。
九日己未,宿雨初收,好風徐起。僕夫告行,余與諸君乘馬而出,篙師艤船待之矣。宋小翁來敍別,曺平甫追別船頭。本府人從我同舟者,兩有司及宋君望也。
舟至蒜津,望見巖麓遇水而蹙,狀如蠶頭,異而問之,乃故水使柳公墉之舊莊雲。公卽外門先世旁親也。俯仰陳跡,感慨係之,維舟暫登,騁目遐觀,江連大海,遠山蒼蒼,眞一方勝境也。據石偃息,返而登舟。新潮初上,順風又作,舟人皆有喜色。余口占短律曰:「一葦春江上,飄然興不窮。雲收三夜雨,天借半帆風。景物誰家畫?山河此地雄。平生豪壯志,今日屬壺中。」余顧謂諸君曰:「賢輩知曺先生遺澤乎?非先生遺澤,吾儕能做得這箇勝遊乎?」僉曰:「唯唯。」有司兩員設酌,且飮且行。
午後,到甘露寺。有一小丘臨流突出,可搆數椽,號稱「萬景臺」。登覽一刻許,寺僧杜仁、天圓等戴松絡出迎,隨入寺門。杜仁引坐於新創法堂,殿宇丹碧,巍然煥然,而三金佛儼然臨於榻上,亦奇觀也。潤伯於榻側,背佛而坐,余以伊川曉翟霖轉椅勿背之語戒之,潤伯卽移席避坐。其勇於受說如此。杜仁與我同庚,而自言曾爲此寺化主,建佛宇造佛像,糜費鉅萬,其所以引坐吾輩者,欲誇示功勞也。余戲之曰:「吾與爾雖曰同歲生人,而吾住世五十年,無一成就,今觀爾許多做,使人大慙。」杜仁辭謝,遂相與一笑。是夜林月窺簷,鵑聲裂竹,欲出寺門靜觀天宇,氣困不起。口占一絶,說與果彥曰:「乙亥暮春初九夜,八人同宿此禪房。他年勝事如相憶,杜宇聲中月一航。」
十日庚申,雨腳如麻,大風又作,不能行舟。余自是日腰背酸痛,氣甚不平,或臥或起,竟夕沈困,加以天日陰䨪,尤不堪其苦。寺之西南隅有一僧舍,名曰「南庵」。呂、許兩君歷覽還報曰:「南庵勝絶,非此寺比。占地爽塏,幽闃遼夐,俯瞰江流,平揖遙山。有僧號遊沙者能彈琵琶,屬字成詩,生等樂而忘返,幾不免爛柯也。」余聞而奇之,招致問之,自稱安文成後裔雲。手援琵琶,揮絃度曲,聲甚淸楚。余方病困,臥而聽之,夜闌乃寐。
十一日辛酉,雲駁日漏。舟子告行,余與諸友促食而出。遊沙請與同舟,許之。兀坐船頭,弄琵琶三兩曲,一坐人皆屬耳聽之。到三郞亭,宋君望、金潤伯辭別而去。余囑子霖作詩贈別,子霖走筆曰:「春江晩泊別離舟,恨託長波咽不流。此後相逢何處是?秋蓮共折鳳池頭。」靜甫次韻曰:「三郞亭下繫離舟,恨逐煙波萬里流。一曲琵琶相別後,地分南北各回頭。」行至覓禮,琵琶僧又辭下舟,佇立巖頭,遙拜再三,有惜別之意。余囑果彥錄同舟人姓名,雖棹夫山僧僕隷之賤,靡有遺者,欲不忘也。行中唯靜甫終始同舟,靈山李上舍乃其婦翁,故欲候謁而歸也。是日午後,江風徹骨,盡日不休。余畏感冒,彊飮汗酒六盞,頹然而醉,不覺天暝。夜泊秀山倉前,始被人喚醒,投宿村氓家。余醉且病不能食,煮白粥嚥之。與我同寢者,許、姜兩君也。
十二日壬戌,未明而出,炊飯於船上,直抵大山,逍遙風詠臺下,訪明甫消息則往靈山未歸。沿流溯流,再致巧違,豈一會合亦皆有數也?風詠臺三字,乃吾之所命名也。去秋,與辛君子重登覽此臺,主人明甫公請余名臺。明甫內子於老荊布有族分,以枯魚一笥、美酒一壺,送女僕致語於余,余遜辭謝之。
行到靈浦,西望岡巒臨水聳出,若倉庾之崇崇,上有亭臺廢基,高麗侍中漆原君尹桓之遺墟也。今有昌寧人前萬戶成君岦愛山水,棄舊業結茅舍於其東。先走一奴致問,萬戶方與客設帿爭的。聞吾至,舍弓矢步出江滸,決拾之具猶在左右手。上船敍阻,固要挽去,蓋欲與之飮射也。余謝曰:「六人同舟,不可獨留,日且欲沒,柰何?」萬戶乃別去。自此以上,江流湍急,運船甚窘,勞費百倍。僅得抵泊蒼巖,因宿忘憂亭,郭主人供夕飯。
十三日癸亥,聞主婦病急,不待朝飯,撐船早發。臨行,退哉以三亥酒三大器飮之。遂與呂、宋、曺別,攜許、姜共載,引索而上。日向午,止繫於鳶魚臺下越江之邊。臺在龍華山麓靑松寺之西北隅,乃吾所自名而寓興處也。李上舍聞之,出送鞍馬,子霖亦乘其季父馬,徑趨馬山。余及靜甫直來上舍第,坐語移時,家奴牽馬而至,遂還於家,謁告家廟。靜甫滯雨未歸,越四日丁卯,乃還盆城雲。
追思曩日之遊,怳怳如夢,人之離合聚散,不可常也如此。始同舟者五,及其遡流而上也,添三爲八。至三郞亭而失其二,忘憂亭而失其三,鳶魚臺而又失其二。柴扉反關,獨處塊然,其何堪惜別之懷也?
且余自戊午以後,結廬江上,無時不與雲水相對,無日不與魚鳥相隨,山水之樂可謂久矣。而猶以不得一辦壯遊,浮河達海,大吾觀助吾氣爲恨。今而後夙志始伸矣,烏可無一言以誌其顚末乎?
屬呂、姜二君或記或序,二君皆不肯,讓與老拙。老拙不才病廢,久格筆硯,其能記所見之萬一乎?然二君旣不以作者自居,老拙又終無一言,則佳遊勝跡,不幾於漫滅無傳乎?彊綴蕪詞,略敍遊觀之梗槩。又以詩繼之曰:「滿載群賢一葉舟,浮河達海恣遨遊。寺名甘露人誰創?山號神魚世幾周?徵士淸風餘古廟,露王異蹟但荒丘。奇觀未了歸帆促,夢落三叉、七點頭。」
開津期會錄
編輯昭陽協洽之歲姑洗之月十有七日,余與藤庵裵丈會於高陽之開津步,踐宿約也。蓋去年冬,余省墓於一善,歷宿藤庵草廬,主人力疾追別於檜淵書院。解攜之朝,不能爲情,握手歎曰:「君垂耳順,我迫從心,寄跡人間,能復幾何?何以則更圖簪盍於就木之前乎?」余曰:「老境遠涉誠難矣。無已則有一焉。開山渡口在道東下流,有松林沙水之勝。此去彼來,道里均焉,欲謀會,盍於此相要?」藤庵曰:「諾。」遂定日還棲數閱月,許煕和遁庵公傳致裵丈書,其大要開津會屈指遣日雲。
余於是日,理裝啓行,行具則匹馬雙僮,一壺五笥也。曾與李參奉、韓察訪、趙景閔諸賢約與同行,而三友皆被魔障,獨有曺生碩護行。午前,藤庵先到待之。隔江相望,從而來者裵秀才元明、孟明,金秀才玉汝,鄭秀才景覆,二裵一金,藤庵之子姪及外甥,而鄭卽文穆先生之孫也。迎笑沙頭,喜氣可掬。藤庵先酌一罇,慰我遠來,各一杯而止,俄而雲陰四合,小雨點滴。僉曰:「津頭斗屋僅得容膝,而天又欲雨,無乃造物戲我勝會耶?」移席道東齋室而休憩焉。是夜雨下。
翌日曉,金察訪來見,年七十三,鬚眉皓白,骨相淸癯,肩背竦直,步履輕健,彊壯者殆莫能及。乃文敬公奉祀孫而居在院側者也。余於食前,爲諸賢行酒五巡,藤庵醉臥,蓋杯酌非所長也。娥林進士,徐君鴻擧適過去,暫敍而別。本邑士友來會者,郭主簿子固、郭參奉德懋、郭上舍子厚,子厚方爲山長雲。此外諸年少聞而至者亦十許。初意欲散於今日,而雨未快晴,且被主人援止,察訪與院長相繼設酌,打話終晷。
厥明,用時服謁廟庭,步出江滸,與諸友別。我與裵丈一行乘舟直下,抵開津初會之所,乃各分路。金察訪有惜別之情,登舟回棹。郭子固以墻醪一壺亂酌舟上,藤庵又命子姪盡其餘杯,余亦心緖脈脈,勉循其意,隨量而飮,不覺微醺。客散江頭,回首茫然。獨與子固踽踽而歸,共宿其家,遲明乃還。
蓋年前期會之說,出於偶然而畢竟踐約,無輕諾失信之悔,有久要不忘之美,求之衰世,亦不易得。藤庵,寒岡鄭先生晩年高弟也。其宏材偉器,足以有爲於世,而不幸盛年,抱王裒之痛,廢擧杜門終其身,識者惜之。公嘗執經岡門,聞心學之要、講禮之目,先生愛重之。余雖獲拜先生於少年之日,頹惰庸拙,終不得侍函丈,而先生已下世矣。以歆慕嚮往之勤,而見當時及門之士,能不傾心愛悅,以求聞其緖言乎?況藤庵之於先生,非只見伊川面者也。修先生文稿,立先生祠廟,凡所以發揮先生事業者,無所不用其極。每遇公,如在先生之側。公許忘年之交,茲又踐遂成約於經歲之久,白髮蒼顏,相與婆娑偃息於寂寞之濱,雖古人千里命駕,蔑以過矣。
臨別,藤庵屬余作文以記事,又於夏四月,馳書勉之。吾雖不文,其敢不承,以孤勤厚之望乎?抑又有一說焉。吾儕年皆六七旬,路隔二百里,會合之難,此後益甚,若必以相追逐同笑語爲親厚也,則論交之道,顧不淺淺乎哉?古之人有曠百世而相感者焉,有隔千里而神交者焉,是在心期與氣槩交孚之如何耳。曹子建有詩曰:「恩愛苟不虧,在遠分日親。何必同衾裯,然後展慇懃?」盍以此相勖焉?
月日,龍華山人趙任道,書於臥雲軒。
附許煕和跋語
編輯十六年春,穆居海上,藤庵丈人寄書數百里,約與龍華趙德勇丈共爲江上之期。穆相別二十年,得書甚喜,又樂江山之遊,卽復書許諾。及期,穆病不偕,而趙丈果與藤庵翁泛舟開山渡口,相樂數日而歸。
八月,穆乘舟訪趙丈於龍華山中,趙丈出三月《開津期會錄》示之。穿深松出沙岸,泛春江擧觴相屬,相與懽甚,冒雨上金山,因共留書院,閱先師遺籍,講說禮義。於是士大夫諸生學子相從而至者又十餘人,其姓名字俱記之詳矣。
穆私竊歎老先生旣沒,門生弟子親炙其訓者,於今世無幾,而唯裵、趙二丈又皆老白。穆流落南陬近十年,愈孤陋且多病,不得從二丈得聞餘論,良爲可惜。又不但辜負佳期,心追春渚之勝而已。因書所感,以爲《開津期會錄》跋。
崇禎十六年仲秋下澣,陽川許穆煕和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