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濯纓亭筆記
作者:戴冠 

卷一

  太祖高皇帝,於中都皇陵四門懸金字牌各一,其文曰:「民間先世嘗有墳墓在此地者,許令以時祭掃。守門官軍阻當者,以違制論。」鳴呼,此聖人一視同仁,以四海爲家之心也,今世少有。富貴權力者,每得墓地,有舊冢在,必思去之,以爲福蔭子孫之計,至有發掘屍樞而焚毀之者。其視聖祖之度量,相越豈不遠哉!

  元主忽必烈用西僧嗣古妙高及楊璉真加之言,盡發宋諸陵之在紹興者及大臣冢墓,凡一百一所,竊其寶玉無算,截理宗頂骨爲飲器。胡主吞滅中國之初,即行此盜賊不仁之事。我太祖即位之元年戊申正月戊午,即御劄丞相宣國公李善長,遣工部主事谷秉毅,移北平大都督府及守臣吳勉索飲器於西僧汝納監藏深惠,詔付應天府守臣夏思忠,以四月癸酉瘞諸南門高座寺之西北。明年己酉六月庚辰,上覽浙江行省進宋諸陵圖,遂命藏諸舊穴。時開國之初,庶務方殷,而首求先代帝王之遺骸,若救焚拯溺之不暇,往返數千里,首尾不踰三月,即得舊物歸瘞中土;又僅踰年,而即返諸故穴,其敏於舉義如此。英明剛果之志,慈祥惻隱之心,雖堯舜湯武,不是過矣。於乎休哉!

  洪武三年六月,詔天下曰:「自有元失馭,羣雄鼎沸,土宇分裂,聲教不同。朕奮起布衣,訓將練兵,平定華夷,大統以正,永惟爲治之道,必本於禮,考諸祀典,如嶽鎮海瀆之封起自唐世,崇名美號,歷代有加,在朕思之則有不然。夫高山廣水,自天地開闢以至於今,英靈萃而爲神,必皆受命於上帝。幽微莫測,豈國家封號之所可加?瀆禮不經,莫此爲甚。至如忠臣烈士,雖可加以封號,亦爲當時爲宜。夫禮所以明神人、正名分,不可以僣差。今命依古定製,凡嶽鎮海瀆,並去其前代所封名號,止以山水本名稱其神,郡縣、城隍、神號一體改正。歷代忠臣烈士亦依當時初封以爲實號,後世溢美之稱皆與革去。其孔子明先王之要道,爲天下師,非有功於一方一時者可比,所有封爵宜仍其舊,庶幾神人之際,名正言順,用稱朕以禮祀神之意,所定各神號開列於後。

  •    五嶽稱東嶽泰山之神、南嶽衡山之神、中嶽嵩山之神、西嶽華山之神、北嶽恆山之神。
  •    五鎮稱東鎮沂山之神、南鎮會稽山之神、中鎮霍山之神、西鎮吳山之神、北鎮醫無閭山之神。
  •    四海稱東海之神、南海之神、西海之神、北海之神。
  •    四瀆稱東瀆大淮之神、南瀆大江之神、西瀆大河之神、北瀆大濟之神。

於戲!明,則有禮樂;幽,則有鬼神。其禮既同,其分當正。故茲詔示,咸使聞知。」臣冠伏覩聖詔,竊惟皇祖此舉,一洗前代瀆禮不經之失,真大聖之人所作爲,出於尋常萬萬者謹拜手,稽首錄之於右。

  誠意伯劉基,初見太祖,太祖曰:「能詩乎?」基曰:「詩,儒者末事,何謂不能?」時帝方食,指所用斑竹箸,使賦之。基應曰:「一對湘江玉並看,湘妃曾灑淚痕斑。」帝顰蹙曰:「秀才氣味。」基曰:「未也。」復云:「漢家四百年天下,盡在張良一借間。」帝大悅,以爲相見晚。

  洪武中,紹興日鑄嶺有宋侍郎者,嘗恃上燕語。上曰:「汝有子讀書乎,誰爲之師者?」宋曰:「臣妻弟某來謁,臣留於家以教臣子。」上曰:「可令見朕。」明日,宋與其人俱入見,上謂曰:「汝作字師誰?」對曰:「學智永。」上曰:「何故學和尚字。汝能詩乎?宜爲朕賦一詩。」某請題,上曰:「任汝意爲之。」某應聲曰:「臣本山中一布衣,偶依親舊住京畿。丹心冉冉如雲氣,常繞黃金闕下飛。」上曰:「汝欲依朕耶!」即日拜刑部主事。國初用人如此。

  劉政,字仲理,吳縣人。洪武己卯南畿鄉試,方孝孺爲考官,以「《論語》可以託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君子人與君子人也」爲題策問,文武並用。孝孺得政卷,賞許甚,至遂爲解首。政爲人慷慨,尚氣節,嘗以豪傑自許。忽得隱疾。值太宗渡江,憤憤不食,力疾起行,以足頓地,意嘔血死,可謂不負方公之知矣。

  王景,字景章,處州松陽人,草太宗即位詔。或雲無錫王達善所草,未知孰是。

  宋末,沈敬之逃占城乞兵興復,占城以國小辭。敬之效秦庭之哭而不得歸,占城賓之而不臣,敬之竟憂憤發病卒,其王作詩挽之,曰:「慟哭江南老鉅卿,春風搵淚爲傷情。無端天下編年月,致使人間有死生。萬疊白雲遮故國,一抔黃土蓋香名。英魂好逐東流去,莫向邊隅怨不平。」我太宗初承大統,詔諭海外諸國,朝鮮王芳遠作詩以獻,曰:「紫鳳銜書下九霄,遐陬喜氣動民謠。久潛龍虎聲相應,未戮鯨鯢氣尚驕。萬里江山歸正統,百年人物見清朝。天教老眼觀新化,白髮那堪不肯饒。」夫占城以島夷知重節義如此,朝鮮乃箕子之國,然世遠教衰,三仁之風泯矣,悲夫!

  永樂間,蘇人有沈景暘者,精於卜,用錢三枚,擲以成卦,言無不驗。太宗聞其名,遣內豎乘傳來召之。景暘就道,豫卜一卦,語使者曰:「若上得此卦,則無不利矣。」既至,入見趨急,俯伏喘不能言。上令少休,乃引問曰:「汝術何所本?」對曰:「《周易》。」上曰:「亦不過《周易》。」乃取錢向天默祝,今年豎授景暘。卜之,正得向卦,因具述前語以對,曰:「此卦最利行師,戰無不克。」上大悅,令出就舍,需其驗而官之。已而師果克捷。他日,又召景暘卜,卦成,景暘俛首不語。良久,上曰:「何如?」景暘對曰:「不可用。」上不悅,趣令引出,詔有司具驛舟送歸,止給楮幣、衣帽而已。景暘語人云,「上初筮者,殆匈奴之大部落,後筮者,其小種耳。上意大者既克,於小者何有。然卦實有凶咎,不敢言。」上竟親征出塞,至榆木川而宮車晏駕矣。余友華思淳者,無錫人,弘治戊午歲卒,時年九十。自言少時嘗從景暘卜,戒思淳詰旦早來。思淳如期往,道逢故人,同於鍼肆少憩。既至其家,景暘擲錢成卦,問曰:「汝晨餐未?」思淳詭對曰:「已飯。」曰:「若此則卦不靈,須明早更卜。」思淳謝曰:「實未食。」又曰:「汝安得入鐵肆中坐?」曰:「無之。」曰:「若此則卦不靈,須明早更卜。」思淳乃復以實告。景暘曰:「若然,則汝還家三日,汝室必生一男子。汝僕懷錢三百將以遺吾,吾不受,俟生子後來謝未晚也。」越三日,果得男。他奇驗多類此。景暘死,無子,其術不傳。

  己已之變,英廟北狩,郕王居攝,尋即真。先是京師旱,童謠曰:「雨弟雨弟,城隍土地。雨若再來,謝了土地。」明年,北虜奉還上皇。後七年而復辟。人謂:「雨弟者,與弟也。城隍土地者,言郕王者有土也。雨若再來,謝了土地者,上皇還,而土地復歸也。」

  景泰間,欲易太子,不愛官爵以悅臣下,一時名器太濫。時人爲之語曰:「滿朝皆太保,一部兩尚書。侍郎、都御史,多似境山豬。」前史所記:更始時,「竈下養,中郎將。爛羊頭,關內侯。」唐武后時,「補闕連車載,拾遺平斗量」之謠,與此相類。

  天順八年,憲宗初即位,時南京刑科給事中王淵等上言五事,其疏傳布四方,冠得而錄之,謹識其略如左:

  一曰覽史書。史書之有益於天下國家尚矣,求其明白切要,可爲萬世之法者,莫如《通鑑綱目》一書。近年以來,經筵唯以五經四書進講,而不及此,蓋恐其間有所觸犯故爾。昔唐仇士良嘗語同列曰:「人主慎勿使之讀書。彼見前代興亡,心知憂懼,則吾輩疏斥矣。」今日之事,殆亦類此,乞命講官兼講《通鑑綱目》其中所載治亂興亡,不得避諱。仍取一部置於便殿,萬幾之暇,朝夕觀覽。或時召儒臣與之從容講解,必欲見古之君德何爲而明,何爲而暗。政治何爲而得,何爲而失。羣臣何者爲賢良,何者爲邪佞。然後以其善者爲法,惡者爲戒。仍觀左右大臣孰可比古之賢良而當親,孰可比古之邪佞而當黜。如此則德無不脩,政無不善,臣無不良,而天下治矣。

  二曰開言路。皇上嗣登大寶之初,屢下求言之詔矣,然給事中、御史所陳之言,事體不一。其有當行者,大臣以不便己,私託以它故,妄奏不行。或有施行,亦不過苟應故事,致使言爲虛文,事無實效。言者見其然,皆曰:言既不行,不如不言。此言路所以不能常開者,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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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有權奸在位,於進言之人多方箝制,或指爲輕薄,或目爲狂妄,或索其瑕疵。凡有更張,則曰變亂成法;凡有薦舉,則曰專擅選官;凡有彈劾,則曰排陷大臣。或明加譴罰,或陰爲中傷。言者見其然,皆曰:非徒無益於國,適足自禍其身。此言路所以不能常開者,二也。

  乞敕所司,凡言有當行者,即爲之施行,務臻實效,不爲虛文。有言不當理者,尤望宏天地之量,寬斧鉞之誅,置之不問。如此則言路常開,事無壅蔽,大平可計日而待矣。

  三曰重大臣。

  所謂大臣者,非才德純全,心術正大,寬平而識大體,廉潔而不顧己私者,不足以當之。是故未用之先,當重其選。既用之後,當重其人。乞敕吏、兵二部,自今如尚書、侍郎、都御史、大理寺卿、五府都督及在外布政使、按察使、鎮守、總兵等官有缺,宜會同內閣大臣、六部、都察院等諸司正官,以公推舉,各薦所知,較其優劣,不限資格。公舉即定,然後本部具奏定奪。其有薦舉不公,許科道糾劾,治以欺妄不忠之罪。蓋選用文武官員,固吏、兵二部之事,但大臣非羣臣可比,一非其人,則爲害不淺。是故一人所知,不若眾知者廣;一人所舉,不若眾學者公。

  然選文既重,待之尤不可不重。近年以來,大臣有犯公罪者,輒繫纍下獄,褫衣受刑。不數日,尋復其任。彼方爲羣僚之表率,使之何施面目以處人上乎!要當視爲一體,加以禮貌,其有小過,置之不問;若有大罪,則或黜之爲民,或賜以自盡,不可辱於市朝。必元惡大奸然後戮之無赦。然此非爲其人惜也,所以重朝廷之名器也。如此則爲大臣者,必皆知所以自重,竭力效忠,以酬千載之遇矣。

  四曰選良將。

  近年以來,在京在外總兵者,或以外戚至親,或以內官姻黨,或以賄賂而得,或以奔競而進,率多庸碌鄙夫,粗魯悍卒,不識韜略,罔知籌算。在內者訓練無法,在外者守備無方,賣放軍士,辦納月錢,差占軍丁應當私役。致使士卒內怨,夷狄外侵,皆由將不得人之所致也。

  然選舉將官皆由兵部。今兵部尚書馬昂,庸才下品,素不知書,怙寵恃思,矜已傲物,既無素定之策,又無應變之才。方且拓賢嫉能,張威作福,邊方奏請者,則不問言之當否,而妄行參駁,使巡撫等官不得行其職。出征報捷者,則不審功之有無,而妄奏升賞,使冒報功次者得以售其奸。至於總兵缺官,正當廣詢博訪,豫求真才,顧乃任情徇私,苟且塞責。致使仗鉞者多駑駘之才,搴旗者乏熊羆之士,猝有警急,委任何人?

  伏望先將馬昂黜退,別選忠良以充是任,俾兵部得人,則總兵者皆得其人。總兵得人,則戰勝守固,而朝廷無回顧之憂矣。

  五曰保全內臣。

  自古人君禁廷侍御,未有不用內臣者。內臣出入左右,能勤謹順承,奉迎意旨,多爲人君之所親愛,遂委以國政,授以大權,操舍與之詢謀,刑賞任其憎愛,致使壞亂大事,幾敗國家,然後治以重刑,戮於市朝。遠覽趙高、李輔國之徒,近觀王振、曹吉祥之輩,皆始愛之,而終殺之,非所以爲保全之道也。

  今之內臣有管軍者,則私役軍丁。管匠者,則私役人匠,放閒在外,辦納月錢。乃其事跡發露,未免治以重刑,此不能保全之一也。

  又有起造房屋,置立田產,乃無籍之徒投爲義男家人,或總兵等官,送與小廝伴當,俱各懸帶匠人牌面出入內府,在外則假借聲勢,放肆百端,虐害小民,甚[至]有不軌如曹欽者。及其事跡發露,未免治以重刑,此不能保全之二者。

  其在京文武官員、僧道人等,多與之交結。甚[至]有無恥大臣,或行叩頭之禮,或有翁父之稱。內臣因而囑託,鬻獄賣官,擅作威福。及其事跡發露,未免治以重刑,此不能保全之三也。

  伏望悉遵太祖舊制,今後內臣不許在外管軍管匠,亦不許置立田產房屋。其家人義男,悉令所司究其來歷,發回原籍當差。亦不許文武官員、僧道人等,與之私相交接。凡朝廷事,無內外,政無大小,悉斷自宸衷,及與館閣大臣計議,不可使內臣得與其謀。然此非欲疏之也,正欲保全之耳。至於侍奉左右,亦惟擇謹厚者爲之,厚其賞責,使之豐足有餘,無復外望。如此,非惟天下睹清明之政,蒙至治之澤,而宦官亦享悠久之福,無誅夷之患矣。保全內臣之道,豈有加於此哉!

  淵字志默,紹興之山陰人。後復與同官王徽等疏論太監牛玉,因極言內臣與政之害,謫四川茂州判官。(王淵,《明史》有傳)

  ……

  成化間,無錫楊璇巡撫荊襄,恐流民爲變累己,因爲危言以動朝廷。詔遣大臣往察其變。自巡按御史及藩臬守巡官,皆附璇議,遂遷發諸流民還其故土。

  流民居楚地已生子及孫矣,官司迫遣上道。時夏月酷熱,民皆聚於舟中,不能宿處,氣相蒸郁,疫病大作,死者不可勝紀。棄屍水道,塞礙舟揖,哀號之聲動天地。

  時有作《大明平荊襄碑》以紀大臣之功者,或曰:「此亦墜淚碑。」問其故,曰:羊祜以善政及民,而民爲之泣;今以虐政毒民,而民亦爲之泣。其墜淚雖同,而情則異矣。

  其後楊璇墜馬得疾死,御史薛承學病疽死,守巡官以下,一時死者數人。論者謂天實誅之也。

  鳴呼!重富貴而輕民命者,盍亦知所戒哉!

  成化十三年,浙江鎮守太監李義、巡按御史呂鍾各奏,據紹興府山陰縣民夏瑄狀告稱:今年二月二十五日酉時,有本村楊廣兄弟,令其家傭工夏全駕船來家,邀瑄弟夏珪飲酒,坐待於門。忽見門外有鮮血如雨點,射着夏全腳上及門壁,不知所從來。階下積血約高尺許,時有十人走集看之,俱被血濺污衣。既而楊廣等下船歸家,血亦隨人直至水濱。其人以蓑笠置船上,被雨沖濕,亦有紅色如血。次日,但見船中有血,凝定可斗余,人皆驚異。

  時禮官復奏,以所在災異疊見,請遣官祭禱岳鎮海瀆諸神。詔從之。

  臣冠私議曰:血者,陰屬也。班史《五行志》謂之赤眚赤祥。漢惠帝時雨血於宜陽,劉向以爲諸呂用事之應。京房《易傳》曰:「佞人祿,功臣僇,天雨血。」是後妖人王臣依附貂璫,所至刮索珍玩,民間騷然。諸以左道進者,內侍梁方、韋興,方士李孜省,髠徒繼曉等,皆濫竊寵幸。已而王臣敗,梟首於市,孜省等亦相繼伏誅。孰謂天道譴告之不豫哉!

  成化二十年歲次甲辰九月乙酉朔,越二十六日庚戌,皇帝遣南京守備司禮監太監黃賜致祭於東岳上卿司命太元妙道沖虛聖祐真應真君,定錄右禁至道沖靜德祐妙應真君,三官保命微妙沖慧仁祐神應真君,惟神清虛沖澹,秉正存忠,靈妥三茅,功施社稷。朕自即位以來,二十年矣,四海奠安,萬方寧謐,惟賴神之靈貺以致於斯,今特諭祭神,其不昧尚冀鑑之。

  臣冠竊惟皇祖酌古准今,定爲祀典,其山川稱號,不過曰:「某山之神」而已。百年以來,治定功成,文日滋盛,至山之稱號至於如此。又以奠安社稷之功,皆歸於神,意者其時詞臣著作考據益精,而萬、劉諸公輔相參贊,又別有道?非愚儒所知也。

  尚書三原王公恕巡撫南畿時,嘗以書抵東劉閣老,其詞云:

  「某薰沐再拜太保尚書學士壽光先生閣下,辱賜詩,獎與太過,感愧無已。僕豈好爲此哉,誠以責任在己,不得已也。

  夫公孤任天下之責者也,巡撫任一方之責者也。任天下之責者,天下之休戚不可以不言,任一方之責者,一方之休戚不可以不言。公孤居天子之左右,於其事之初,皆得而可否之。可者將順之,不可者救正之。是以天下陰受其福而不知其功。巡撫處千里之遠,有所言,非奏疏則不能達,言非切直則不能盡其情,是以逆耳而難入,無益於成敗,得罪於左右者多矣。

  當今天下一統,如金甌之完,無纖毫之缺,誠能以仁義道德爲城郭以居之,立綱紀法度爲甲兵以守之,使人不得而窺瞰,物不得而搏擊,則斯器可以千萬世爲國家之所有。若置之通衢之中,無城郭以居之,無甲兵以守之,使人得瞰之,物得搏擊之,萬一有損,不能無費大匠陶熔之力矣。近觀時政,如置新器於通衢而不之顧也,僕竊爲國家憂之。是以言之至再至三。即不見從,又不得去,而徒爲是凜凜也。聲名之有無,豈暇計哉!

  執事爲國家之元老,居論道經邦之地,苟以嘉謨嘉猷入而言之於內,出而順之於外,使國家置斯器於安,固保斯器於無窮,其功豈不偉哉!保之之道無他,惟在乎節用愛人,進賢退不肖而已。噫!非執事不敢爲此言,亦非執事不能容此言,惟察其愚而恕之。幸甚。」

  成化末年,中外爭進奇玩以邀恩澤,倖門大開,爵賞狠濫。又廣營寺觀,幫藏虛竭,內閣諸大臣無一言正救。獨王公連上疏諫諍,壽光蓋作詩以譽公,實則諷其言之太直,欲使緘默,與己同流,不至於涇以渭濁耳。公復以此書,詞直氣昌,略無畏沮之意。其未雲「節用愛人,進賢退不肖」,在當時尤膏盲之箴貶也。

  憲廟時,德王之國,欲迎養母妃,疏請於上。詔報曰:「汝母即朕母,朕養即汝養。汝以一國養,孰若朕以天下養。」王遂不敢復請。

  一時中外傳誦,無不稱嘆。蓋數言之間,上不違祖宗家法,中不失天子之孝,下不傷兄弟之情。而其詞溫厚簡當,得王言之體,可以爲萬世法矣。

  安成彭公禮巡撫南畿時,命蘇郡立周、夏二尚書祠於胥門之西岸,歲時祀之。周則文襄公忱,夏則忠靖公原吉。後有人題詩於胥口之伍相廟云:「周、況曾蠲百萬租,二公遺愛在三吳。鄉人近日祀馮道,爲問將軍合義無。」蓋指忠靖也。(原註:忠靖先事建文朝,故有馮道之目)殊不知三吳減額之議,實由忠靖發端,周、況二公特收其成功耳。以此而血食於吳土,固宜,不暇論其他也。吾蘇陸全卿爲御史時,嘗親見戶部舊牘中減糧額事,因知皆本於忠靖雲。

  卷二

  胡穆仲,婺之永康人也。至元中,與弟汲仲並寓於杭。穆仲嘗風雪高臥,午不啟戶。道士黃松瀑憫其清苦,言於真人杜南谷,南谷饋以酒米薪炭,皆不受。趙文敏嘗求汲仲撰羅司徒父墓銘,贈遺甚厚。汲仲曰:「吾不能爲宦官父作銘,請辭。」時絕糧已一日矣。

  予觀世有通顯而貪昧者,不問人之賢愚,但視其贈遺之厚,則爲之作銘誄表傳或慶賀贈送之文。又有爲郡縣者,欲貨取津要而無從,乃假求脩廟學碑或刻書序,因以納賄。與者意在求人之庇己,受者意在掩己之苟得,各自以爲有術也,不知明者視之若掩耳盜鈴,何益哉!聞汲仲之風,亦少知愧矣。

  黃乾亨,閩之莆田人,成化乙未進士,授行人,與給事中林榮俱奉使滿刺加。渡海,舟復,二使及舟中之人咸溺焉。

凡海舶必以小舸自隨,下碇登陸,非此不可。時有數人附舸隨流,至一島。眾皆餒,無所得食,其中黠者相與扣石出火,聚岩下枯翳燃之,使煙浮於空。並海邏戍望見之,意其寇也,來跡捕之。問知其由,因載以返。

  初,乾亨將行,祈夢於九仙山。神告曰:「飛龍亭下過,方始問前程。」出海經一所,忽見亭中匾「飛龍」二字,行未遠而沒。信知人之死生有定數也。

  武功伯天全先生徐公,博學,無所不通,尤好相地,每自神其術,以爲郭景純復生。按察副使馮士定父喪,將卜葬,求先生相地。歷吳中諸山殆遍,罔有愜意者。既而得一地葬之,以爲最吉。後士定起復至京,自投宗人府井中死,吉安在乎?

  又,武功之婿蔣廷貴將葬其祖,發引之日,親賓填門。先生謂其地不吉,遂不克葬。復擇地,逾時而始葬,曰:「此地必出魁元。」己而廷貴果中南畿辛卯經魁、戊戌進士,人皆詫先生之術驗矣。不三年,而廷貴以樂亭令卒於官,遺腹一子曰燾,至十七而夭,吉又安在乎?

  大抵地理之說,不可謂盡無,但吉凶禍福,則豈必系乎此。昔羅大經云:「郭璞謂本骸乘氣,遺體受蔭。夫人之生,貧富貴賤稟賦已定,豈家中枯骨所能精移乎?如璞之說,是上天之命反制於一杯之土也。」楊誠齋亦云:「郭璞精於風水,宜妙選吉地以福其身,利其子孫。然璞不免刑戮,子孫卒以衰微,是其術已不驗於身矣。後世方且誦其遺書而尊信之,不已誤乎!」偉哉,二公之論,足以破世俗之惑矣。

  崑山張副使節之,吵一目。嘗游虎丘寺,見千眼觀音像,戲題曰:「佛有千眼,光明皎皎。我有兩目,一目已眇。多者太多,少者太少。」一時傳爲雅謔。

  成化間,巨璫黃賜喪母,有詞臣衰絰持杖而哭焉,以孝子自處,爲言官所論。

  予嘗讀史云:北齊和士開母喪,附託者咸往奔哭。富商丁鄒、嚴興,並爲義孝。有一朝士,號哭甚哀。乃知古亦有是矣。

  鳴呼,義孝之士,千載復見,亦云異哉。

  天順間,瓊台邢公宥守蘇時,歲侵民飢,公具疏聞於朝,乞行賑貸。都御史韓公雍時家居,語之曰:「公必須極可而後行,民已爲溝中瘠矣。旦擅發之罪不過收贖,以數斛贖米而活百萬生靈,何憚而不爲哉!」語未畢,邢公大悟,即日發官廩以贍民,所全活者甚眾。

  嘗讀晉史《外戚傳》,王蘊爲吳興太守,郡飢,蘊開倉贍恤,主簿執諫請先表上待報。蘊曰:「百姓嗷然,道路饑饉,若表上須報,何以救將死之命乎。專輒之愆,罪在太守。且行仁義而敗,無所恨也。」於是大賑貸,賴蘊全活者十七八焉。後蘊於太元九年卒,追贈左光祿大夫開府儀同三司。

  太平之世,人皆志於富貴,位卑者所求益勞,位高者所得愈廣。然以利固位,終不能保其所有。故時人爲之語曰:「知縣是掃帚,太守是拼鬥,布政是叉口,都將去京里抖。」語雖粗鄙,而切中時弊雲。

  成化丁酉(十三年,),山西石州有男子曰桑沖,美姿貌,偽爲婦人飾,善刺繡烹飪。出入人家,女婦與同處者,多爲所污。

  至真定,一士人延沖於家。其婿欲私焉,夜往強擁之就榻,其奸始露。執送於縣,訊之,具得其實。械送京師,磔於市。

  (成化)時,又有男子詐爲宦者,至閩中,藩臬二司皆伏謁,宦者不爲禮。福守唐珣獨覺其偽,私戒館人入內覘之。數日,館人已熟察其狀,乘間僕之地,探其胯下,則男子也。二司官初駭珣之所爲,已而大慚服。械至京,以嘗在中貴汪直門下,釋不問弘治間,京師有少婦,出城一舍許歸寧父母。明日侵晨,抱哺一兒騎而入城,道遇一僧控其馬,令之下。婦拔一釵與之,冀釋己。僧曰:「但欲汝下,不須物也。」婦知其意,乃出懷中兒與之,曰:「第持此,伺吾下。」僧方抱兒,婦亟躍馬去不顧。僧手裂兒爲二。婦行里許,見行道數人,駐馬謂之曰:「前去一僧,盜也,行劫我,賴馬壯得脫。持我兒去,汝輩可救之,當重賞汝。我京中某家婦也。」眾前追及之,果見兒死道上,僧方就水旁浣衣上血。眾執送官,論死。

  鳴呼!憐愛兒者,婦人之情也。此婦獨割其至愛以全節,亦烈矣。獨失其姓名爲可恨耳。

  寒月有三人渡錢塘江,覆舟溺水,既而皆登陸。一人忍寒至酒肆中,食湯餅且飲酒,獨無恙。二人急入浴室中求浴,越明日,俱死。

  蓋寒入腠理未深,內食熱物,故生。外用熱湯沃之,則逼寒氣入內,故死。此正與舊說三人霧中行者相類,故錄以戒後人。

  卷三

  蘇長公書《醉翁亭記》真跡,在紹興小兒醫方氏家,後爲士人白麟摹寫贗本以售於人,見者不能辨,往往厚值市之。或以一本獻工部侍郎王佑,佑奇之,自雲家藏舊物,以夸視翰林諸老。方共唶唶嘆賞。學士王英最後至,熟視之,曰:「藝至此,自出其名可矣,何必假人哉!」眾愕然,問其說。英曰:「宋紙於明處望之,無簾痕。此紙有簾痕,知其非宋物也。」眾方嘆服其博識。

  陳暹季昭爲南京刑部郎時,見司務分俸錢獨少,其人色頗不怡。季昭戲贈一絕曰:「俸錢三百意如何,日計雖廉歲計多。內帑莫言成貫朽,皇家涓滴是思波。」

  杜宏,字淵之,河南臨穎人,弘治庚戌(三年)進士。爲阜城令時,北方常有羣盜共謀殺人以誣人求賄。(原註:此人謂之「販苦惱子」,又曰「打清水網」。)杜令廉知其事。

  會有數商人來邑中,與人交易而斗。明日,其徒一人死逆旅中。令遺坊甲追捕。頃之,一人至庭,牽二駿馬,鞍勒皆飾以銀。

  出符以示令,指符中姓名曰:「張鑑即我,張慶即今死者,吾弟也。我張都御史從子,鬻鹺淮上,索逋直來此。昨令吾弟出外,以黃金易錢,與人斗而死耳。」令使人撿其橐,有新衣數事。詰其餘資安在,曰:「吾所挾銀,途中遇盜劫去矣。」令笑曰:「汝詐也,銀且被劫,安得黃金獨存,又余美衣駿馬耶!」其人詞窮色動,欲逸。令乃縶其馬,封其橐,使卒守之。

  適景州逸他盜,邏者獲一人,自言:「我商也,有同侶在阜城,與人斗而死,我避官府來此耳。」州吏移之至阜驗之。

  令得之甚喜,乃移景州,並逮其人至,嚴刑訊之,盜皆具伏,曰:「某實殺人求賄者,於某地殺某,於某地又殺某,計凡殺九人。今死者非吾弟也,乃途中行焉者。吾衣食之,令飼馬,復令其與人交易而斗,乃殺之耳。」令猶恐有遺情,復再三汛之。中一人楊傑吐實曰:「初與交易者斗,乃傑也,非死者也。傑等五人於此夜殺飼馬者。傑恐斗者識我,即逃往景州耳。」

  令乃具白巡撫大臣,下屬郡核盜所陳往事,皆符合,遂聞於上。內批:「爲首者凌遲處死。爲從者斬,梟首示眾。仍著爲令。」遠近稱快。

  後杜令以內艱去,服闕補山陰,召爲監察御史。

  成化間,牟俸爲江西按察使,夜夢在舟中有虎,身被三矢,登舟而咆哮。噩而悟,意殊不樂,明日以告僚佐。有胡僉事者,頗廉明,知牟之行事多躁急,乃曰:「公治獄得無有冤乎?」牟艴言曰:「吾有冤獄,汝何不糾之?」胡唯唯而退。既而聞牟嘗斷吉安一女子殺夫事有疑。

  初,女子許嫁一庠士,女富而夫貧,女家恆周給之。其夫感激,每告其同學友周彪。彪家亦富,嘗聞其女美而欲求婚。

  後貧士親迎時,彪與偕行,諺謂之伴郎。途中貧士遇盜殺死,從行者驚散。貧士之父疑女家疾其貧而殺之,冀欲他適也,遂訟於牟。牟乘怒不察,因按女有奸而謀殺其夫,蓋惡其家之不義,故被以污名耳。

  胡移文逮貧士之父問之,具得其顛末。但問女與何人奸,則不得其主名。使媼驗其女,又處子。乃謂貧士之父曰:「爾子與誰交最密?」曰:「惟周彪耳。」胡沉思曰:「虎帶三矢而登舟,非周彪乎?牟之夢是矣。」

  越數日,移檄下吉安,取高才生脩郡志,而周彪之名在焉。既至,觴之。酒半,獨召彪於後室,屏去左右,引其手嘆曰:「牟公廉知若事,欲置若干極典。吾憐若才,且勸牟公以獄既成,不容反異。若當吐實勿欺吾,則相救耳。」彪錯愕戰怵,即跪,悉陳之。

  胡錄其詞,潛令人擒其同謀者,具獄以白牟。牟即日欲杖殺彪。胡止之曰:「須眾證以出其女,然後殺之未晚也。不然恐有異詞。」牟愧謝,從之。一郡稱胡爲神明焉。

  邢部郎中李璽,成都人,在京娶一妾,極妬悍。璽目忽不能見其妻,若病盲然。僚友聞而怪之,共詣其家,掘地得木人,用鍼刺其目,去之,璽目復明。

  鄉人顧參政天錫雲,爲刑部郎時,亦曾鞠一事。有千戶娶妾後,與其妻如仇,不欲相見。妻族疑其妾之咒詛也,訟於官。天錫召千戶訊之,千戶亦不諱,但云我亦不知何故,見妻則仇惡之,不欲視其面。乃盛陳獄具以恐其妾,妾辭不知,曰:「恐是吾母所爲。」即引其母訊之。母具吐實云:「在千戶家土炕及臥褥中。」令人發之,果得小木人二枚,相背,用發纏之。裂其褥,中置紙金銀錢,面幕相背,復有彩線及絲連絡其間,不知何術也。遂論置於法。而千戶與妻歡好如故。

  ……

  顧天錫爲刑部郎中,奉璽書錄囚山西。時大同天城衛劉千戶之子安,娶於指揮之女,有殊色,出則人皆屬目焉。安性豪蕩不檢,一日與弟富從外醉歸,其弟語安曰:「吾嫂與木工王文美通。」安聞之憤怒,抵家,見於熟睡,即解佩刀截其首。復至王所,並取其首。明旦,詣巡按御史以二首獻。

  巡按以委屬吏訊鞠,終不明,僅擬安以罪人已就拘執而擅殺者絞。累經刑官審錄,不決。

  天錫至,用意詢訪,亦不得其實,即草奏,欲以疑獄請讞;又欲奏請駁行巡按御史再問。其詞略云:王文美、於氏,既非奸所捕獲,亦非罪人已就拘執。只因兄弟乘醉之言,一時戕害二命,實力非辜云云。天錫已具二稿,意尚未定。

  是夕三鼓,夢一婦以發蒙面,於馬首稱冤。遂驚寤,毛髮棘豎。至明,召藩臬守巡官皆會,即依後駁稿爲奏上之。

  鳴呼!觀此則治獄者其無以民命爲可忽,以幽冥爲易欺,而徇情上下其手哉!

  紹興一婦,爲所私者殺其夫。事覺,婦雖不知情,准律當絞。分巡金事某,惡其淫蕩而貽禍於夫,遂坐以知情律。獄成,剮於市。

  是後,僉事所至,夜輒有鬼隨而稱屈,或拋擊磚石,或寐中被其曳擲床下。乃問曰:「爾鬼何冤?當明以告我。」空中忽語曰:「我某婦人也,我罪只當絞,爾何置我於極典邪?」僉事曰:「坐爾極典我實爲過,然爾亦不過一死。況我非私意殺爾,爾何爲者!」叱之去,後鬼乃不至。

  嗟乎!絞與極刑,均之死也。況此婦淫蕩,以致死其夫,可謂微賤如蟲鼠者矣,然猶有靈如此。彼酷吏濫殺無辜,獨無報耶!

  無錫華允昭常畜一鬼,工象齒,葫蘆大如龍眼,中藏雜器數十事,皆象齒所造,微細不可數。用黑角小盆一枚,如當三錢大,然後傾葫蘆中物於內,則黑白分明。盤上有字曰某年某月某人造,字皆隱起,其大僅如芝麻,非少年明目之人不能讀。中有浮圖一,長如粒米,亦有七級,每級就上斫一環束之。一水桶,上有連環作鐵索狀,每環固轉相交,如麻粒大。其他如剪刀、琴、琶、燭台、鏡奩、爐、瓶之類,悉如麻粒,而規制儼然。人玩時,鼻息稍粗,則觸而飛起。一象齒杖,上刻鶴喙,凡物重疊不分,則以此挺撥之。

  韓非子言,燕王集巧士,有自言能以棘刺之端造沐猴者。今觀此,則此技信有之邪!

  蘇人諸役之害,無如驛傳、馬頭、借債爲甚。其始自永樂間。文皇帝以北方民買馬當役艱難,暫令南方百姓代之,三年而復。故其後因循不改,至今百餘年。南人非土著,不諳馬性,皆轉雇土人代役,馬死,則爲之買以償官。驛吏及代役者,規買馬之利,多盜減芻粟,馬日贏餓死,所費不貨,於是稱貸以繼之。山東諸處民之狡猾無賴者,立券取數倍之息,先以賄結津要,約追得所負,則以其半奉之。故貪墨者爭爲作書抵郡邑,每縣動以萬數。守令望風督責,民破產以償,無所控訴。

  翻陽賀公霖守郡時,有都御史邊某者,先下札郡縣,云:「子弟皆居家讀書務農,並無出外經商放債者,如有假託干擾,所在官司即捕執送京治罪。」既乃以手書取債,令子侄齎詣有司,其爲計亦狡矣。賀公悉力與追,民不勝捶楚,如偽卷償之。未幾,賀公卒於郡而無子,邊公亦竟以貪罷雲。

  夫居台省者,當興利除害以報國。任專城者,當奉公守法以惠民。今也,反之,斯獲罪於天甚矣。其及此也宜哉。

  弘治壬戌(十五年,)以後,人帽頂皆平而圓,如一小鏡。靴、履之首皆匾如站魚喙,富家子弟無一不然。雲自京師倡始,流布四方。衣下壁積幾至臍上,去領不遠。所在不約而同,近服妖也。

  山東魯橋,相傳有靈哥者,乃老猴精也。雲能知人禍福及未來事。

  弘治壬子(五年,),予以歲貢上京,與二友同往。先有一婦人出迎,問予三人出處,蓋飴之也。詭言今日大聖出遊不在,方遣人迎之來矣。須臾,顧左右如有所言,聞壁間索然有聲,又有聲鵙鵙,若鳴鼠,然婦人自能辯其語云云。其物蓋靈哥所役使,婦使往迎之也。

  已而靈哥來,止室中床上。床有帷,帷外又設幕。婦人先入幕中坐,若爲神所依者。帷中忽作聲,儼如老人,警咳其言,無絕殊者,亦不能如未來事,不過甘言求索耳。

  及去時,則空中隱隱如鴿鈴聲。然蓋所傳靈異者,皆妄言也。

  《史記》言:漢武致神君,聞其言不見其人,時去時來,來則風肅然,居室帷中,時晝言,然常以夜,因巫爲主人關飲食所欲,言行下與靈哥之事絕相似。傳云:妖由人興,謂此類也夫!

  ……

卷四

  ……

  吳節,眉州人,景泰甲戌(五年,)進士,歷知岳州府。岳有盜亡命,其婦坐系,有娠當娩身。節命於獄戶外設葦箔蔽風,使蓐媼視之。己而婦以產難死。節出俸資,命獄吏買棺付其家人瘞之。

  後岳州江中盜起,勢甚猖獗,藩臬以聞於朝,詔命府衛合兵討之,兵甲犀利,士卒精悍,自謂賊不足滅。不意陷入賊伏中,悉爲所戕,無脫者。賊中一人忽大呼曰:「恩主吳太守安在?」已而登舟,見節叩頭,自言姓名,則前瘞婦之夫也。親護節登陸,舟中之人皆得全。節後仕至都御史。

  鳴呼!節之加恩賊婦,亦古罪人不孥之意,初無心於望報也。特以一念之仁,終險危而獲濟,豈可謂非天道哉。然以盜之不道,猶知感恩而不忘報如此。莫強如人心,而可以仁結,詎不信夫!

  ……

  沈洪濟,烏程人,有姊入宮爲女官。

  洪濟登鄉薦,小錄進御,其姊見洪濟之名,作詩寄之,曰:「一自承恩入帝畿,難將寸草答春暉。朝隨御輦趨青瑣,夕奉綸音侍禁闈。銀燭燒殘空有淚,玉釵敲斷恨無歸。年來喜子登金榜,同補山龍上袞衣。」一時多傳誦之。

  郡邑城隍之神,當用木主。今爲土木之偶,被以衣冠,又求一入以實之,且立後殿,設像爲夫人。世俗可笑事大率類此。

  附城之邑,令長初蒞任祭祀,或旱潦祈禱,皆當就郡祠行禮。今往往別立祠,亦非也。

  紹興府城隍神,初設土偶,嘗爲太守白玉撤去。後有通判於某,貪鄙無識,乃復設像,更立六曹,若郡邑官府之制。其年朝覲幸不黜免,遂自謂神庇。後竟以賄敗。而土偶至今承訛,莫有能去之者。

  會稽山神詞,建自隋開皇十四年,累代加封王爵,本朝只稱南鎮會稽山之神。予分教紹興日,嘗陪祀至祠下。其地兩山分脈,自南而北。兩水夾流,至祠下而合。祠南面山,山巔香爐一峰,正對祠門。其正殿中有石筍一支,高可丈許,後人從其上加土爲衣冠之像。聞故老云:石筍疑有所長,土像項下時並裂,歲加脩葺,既而復然。郡守嶺南彭公誼,命塑工設像多空其中,乃得不壞。

  彭公固賢守,有方略,惜其未明鬼神之情狀耳,蓋石筍乃山之靈氣所鍾,故前人於其處建祠。今妄加土偶,只以瀆之,又建後殿設夫人像,不知當以何山爲婦而作配乎!

  考之洪武禮制,祭社稷儀式云:神牌二,以木爲之。至岳鎮海瀆帝王陵廟下,則云:其牲物祭器儀注,並與社稷同。此其當設主而不爲像,貌亦明矣。

  我高皇帝釐正祀典,實萬世所當遵守。有民社者,於此類宜亟正之,不可安於陋習而不反諸經也。

  正統間,有譚禧者,爲紹興府推官。會脩廟學,禧見大成殿材皆良木,乃以他木易之作器。又鑄新銅爵易古爵。後禧罷官,過大庾嶺,爲盜所殺,人以爲聖人之靈陰加譴罰也。

  予曰:禧爲人好賄,既挾厚貨,慢藏誨盜,故取殺身之禍。聖人在天之靈固無不在,豈若是之屑耶!然亦足以爲貪昧無禮者之戒矣。

  成化丁未(二十三年,),自六月不雨,至於八月,溪港皆不通舟揖。先是嘉興諸邑船尾率畫鋤钁之屬,不約而同,莫知所起。意者水道枯涸,藉此器以疏浚,此其兆之先見者歟!

  ……

卷五

  成化間,湖廣旱,襄王欲得祈雨者。或雲黃州有人善此術,王使召之。其人與三人俱來,入山,遍求龍,見一石上有青綠暈,曰:「此有龍矣,恨老。」乃以錐抉石上,果有一穴。久之,穴漸大,復以一竹筒探入穴口,穴中水隨溢出。須臾雲氣四合,雷電交作,風雨驟至。其人以瓶罌負石穴中水入城,雨方可五里許,城中皆遍,惜所及不廣。其人云:某處有龍年少,可多得雨。王恐龍怒,致水患難制,遂厚賜其人而遣之。

  吾蘇夏御史璣知大庾縣時,歲旱,邑人云:大庾嶺下有龍湫,祈則有雨,但山谷深險不可入。昔有主簿往祈,以繩縋入,雨驟至,從者或溺死,自後人不敢入。

  夏公從數人以往,以索自縋下,出則令從者先登,復以索援引而上。其地有水洞,方可半里許。水皆玄色,沸涌流出溪澗。古木大可數抱,蔽翳天日,山箐深密,幽僻可怖。以器繞水求龍,但得一生物,則龍至矣。或蝦、或魚、或蜥蠍之類,得則疾出,仍以筆志岩下一小石。得雨後,乃令人送龍至故處,而取石以爲信。否則人從中道棄龍,不至故處,後祈雨則龍不應矣。夏公爲人誠篤,龍出,雨降,送之,一如故事雲。

  張士誠據姑蘇日,開賓賢館廷納諸名士。慕楊廉夫名,欲致之不可得。聞其往來崑山顧阿瑛家,潛令人伺人於道中,強要之。

  既至,適元主遣使以上尊酒賜士誠。士誠設宴以饗使者,廉夫與焉。即席賦詩云:「江南處處峰煙起,海上年年御酒來。如此烽煙如此酒,老夫懷抱幾時開。」

  士誠得詩,甚慚。既而廉夫辭去,士誠亦不復留也。

  「介馬馱馱百里程,青楓後夜血書成。只應劉阮桃花水,不似巴陵漢水清。」此楊廉夫《題臨海王節婦》詩也。宋亡,節婦被元兵擄至嵊縣青楓嶺,齧指血題詩石上,投崖死。廉夫責其不即死,故詩云雲。

  嘗聞故老言:廉夫無子,一夕,夢一婦人謂曰:「爾知所以無後乎?」曰:「不知。」婦人曰:「爾憶題王節婦詩乎?爾雖不能壞節婦之名,而心則傷於刻薄。毀謗節義,其罪至重,故天絕爾後。」廉夫既寤,大悔,遂更作詩曰:「天荒地老妾隨兵,天地無情妾有情。指血齧開霞嶠赤,苔痕化作雪江清。願隨湘瑟聲中死,不逐胡笳拍里生。三月子規啼斷血,秋風無淚寫哀銘。」視前詩,予奪大不相侔矣。

  夢之有無不可知,予考宋景濂作廉夫墓銘,有一子一孫,則無後之說亦非也。或別一人爾?夫士君子論事,不當於無過中求有過。節婦被擄欲死,而無便可乘,迨臨險而後行其志,既殺身以全節,則他非所論矣。廉夫之評,誠過刻哉!

  ……

  鄧卿,字志夔,蜀人,爲戶部主事。妻甚悍戾,嘗捶楚婢妾,足指皆墜,棄糞草中,家人畚出開道上。鄰家兒以線系足指,曳竿上引鴟鳥,爲西廠邏卒所執,間所從得,兒指示鄧處,卒以聞。詔下錦衣獄訊鞫,具得其實,卿坐削籍爲民。

  今世淫祠如觀音堂、真武廟、關王廟、文昌祠之類,皆愚夫細人所爲。至於迎神賽會,瀆禮不經之舉,非但糜費民財,亦奸盜所由起。爲世道慮者,力加禁遏可也。顧今之從政者,於此等事多闊略不省。間有愚懦不學之徒,怵於禍福之說,反從而助之。故邪妄之習日新月盛,可爲嘆息。

  大抵建祠賽會,必有首事之人,乘時漁獵民財。宜痛懲以法,沒其所斂之物於官司,以備賑濟之用;取土木之像投諸水火,而以應祀神祗或名宦鄉賢神位改奉於中,以塞其妄源,則禱張爲幻之人,知警畏而自息矣。

  天台陳公選督學南畿學政,凡學校中有文昌祠像,皆移檄郡縣撤毀之。公去後,有諂讀以冀非望者,稍稍復之。長洲邑學有生徒,復舍財塑像,莊嚴逾於昔。後其人病疽死,亦竟無聞於科目雲。

  ……

  故事,每秋後於闕下錄囚,公卿咸在。一歲,汛及一劫盜。盜抗聲曰:「若輩何必問吾,吾爲貧,故行盜耳。若輩位高祿厚,非貧也,罔不貪黷貨賄,較諸白晝劫奪者爲甚,尚不知愧乎?」諸公無以應。事在成化間。

  時新昌俞公欽爲禮部侍郎在列,嘗爲人言之。此頗與岳氏《桯史》中鄭廣詩相類。

  ……

  仕宦者至京師,賂遺津要,或有厚薄,津要之人報之亦不同。故京師語曰:「十兩銀,到處尋。一匹緞,看一半。一匹紗,沒處查。」

  輦轂之下,民物繁眾,而風俗之澆薄爲甚。會城大府亦然。古者取士於田野,管子曰:農之子恆爲農,野處而不呢,其秀民之能爲士者,必足賴也。人能力田務本,置身山林之間,非惟足以養心畜德,至其子孫,亦自有朴雅之風,爲學亦深潛縝密,與尋常市井入不同。出而仕宦,必多風節清介之士。立家業爲子孫謀者,盍亦擇所處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