濳研堂文集 (四部叢刊本)/卷第三
| 濳研堂文集 卷第三 清 錢大昕 撰 景上海涵芬樓藏嘉慶丙寅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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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研堂文集卷三
嘉定錢大昕
說
中庸說
中庸之義何也天地之道帝王之治聖賢之學皆不外
乎中中者無過不及之名堯之傳舜曰允執其中而舜
亦以命禹
範九疇天所以錫禹也五居九疇之中故
曰建用皇極皇極者大中之謂也孔子作易十翼彖傳
之言中者三十三象傳之言中者三十其言中也曰正
中曰時中曰大中曰中道曰中行曰行中曰剛中曰柔
中剛柔非中也而得中者無咎故嘗謂易六十四卦三
百八十四爻一言以蔽之曰中而已矣子思述孔子之
意而作中庸與大易相表裏其曰中也者天下之大本
也言其體也曰君子而時中言其用也此堯舜以來傳
授之心法也堯舜以來言中不言庸孔子之言中庸何
也曰說文庸從庚從用庸之言用也中者天所命之性
而用之在人自天言之謂之中傳曰民受天地之中是
也自人言之謂之中庸唐虞相傳皆曰執中而孔子申
之雲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然則中庸卽執中之義矣
故曰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中無定體而執中莫
如隨時時中者中之用也雖然時中惟聖者能之而擇
中而執之則人皆可勉中之所在善之所在也故亦謂
之擇善聖人之敎人也欲使知愚賢不肖之倫去其過
不及而歸於中故示之以從入之方曰擇乎中庸擇也
者能不能未定之詞也擇之而得之得之而固執之久
之而無時之不用其中此之謂時中此之謂依乎中庸
矣然則何以復言中和曰未發爲體巳發爲用發而中
節者合乎時者也天有四時順其序謂之太和人有七
情中其節謂之中和中以和爲用非時則不和故博雅
訓庸爲和而中庸一篇首言致中和中和卽中庸也以
道體言之曰中和以入道言之曰中庸言固各有所當
已然則先儒何以訓庸爲常曰凡物之失其常者不可
以用其可常用者皆中道也一人之身其分子臣弟友
其境富貴貧賤夷狄患難位不同而各有常然之道常
然者合乎時者也時然後行謂之庸德時然後言謂之
庸言故曰君子素其位而行素其位者時中之用也在
易六爻之位二多譽四多懼三多凶五多功然而當其
用者三四有時而吉失其用者二五有時而凶所謂君
子無入而不自得焉者也乾之用九戒之以天德不可
爲首懼其過剛而失中也坤之用六戒之以永貞懼其
過柔而失中也六十四卦不外乎時中而乾坤特言其
用故曰易與中庸其理一而已矣
𡳐卦說
𡳐象上天下澤天極其尊澤較地而逾卑上下各安其
位而無覬覦之心此守成極盛之象也五居尊位四陽
輔之剛中正𡳐帝位而不疚具大有爲之資無自暇逸
之志宐乎利有攸往矣而夬𡳐之厲聖人惕然戒之何
哉陽健於上陰說乎下有將順而無匡救孔子所謂予
無樂乎爲君唯其言而莫予違也若是者雖正亦危況
未必皆正乎兌之義主乎說以一陰加二陽之上二陽
不能說君而六三一陰獨專之上下相說說且不解上
不知其眇且跛也而委以視履之柄下亦
其眇且跛
也而矜其視履之能力少任重窮大失居非於覆餗之
刑卽致負乘之宼不特自詒伊慼抑且禍及國家矣故
於彖有不咥人之戒而於六三著咥人之凶
冕衣裳說
論語子見齊衰者冕衣裳者又雲見冕者與瞽者魯論
冕皆作絻按士喪禮衆主人免於房喪服記朋友皆在
他邦袒免先儒以爲免象冠廣一寸用麻布爲之免亦
作絻齊衰服之重者絻服之輕者舉其至重與至輕者
而五服統之矣先言齊衰後言絻言之序也古者冕絻
二字多相亂說文冕或作絻營子衣服緷絻盡有法度
荀子乘軒戴絻卑絻黼黻史記禮書郊之麻絻文𨕖注
引大戴禮絻而前旒所以蔽明也是冕之訛爲絻也論
語冕衣裳者是絻之訛爲冕也包咸乃以冕爲大夫之
服大夫冕而祭於公弁而祭於已非助祭於公無服冕
之時且不獨大夫也天子視朝以皮弁田獵以冠弁諸
侯視朝以元冠非朝覲祭祀會同不冕也夫子不助祭
於公何爲見冕衣裳者乎經以冕衣裳與齊衰與瞽者
竝舉則冕之爲絻審矣古論又作弁弁亦大夫士之祭
服非燕居之服惟周禮司服職雲凡弔事弁絰服注弁
絰者如爵弁而素加環絰此以弁衣裳與齊衰同言意
者其弁絰乎弁之與絻制雖不同其爲凶服一也
禘嘗說
宗廟之禮莫重乎禘嘗禘嘗皆時祭也四時皆祭而春
秋爲大故祭統謂之大嘗禘禮家恆以禘嘗與郊社竝
言曾子問雲嘗禘郊社尊無二上又雲天子嘗禘郊社
五祀之祭祭統雲外祭則郊社是也內𥙊則大嘗禘是
也中庸雲明乎郊社之禮禘嘗之義郊特牲篇首亦先
言郊社稷次及禘嘗禘嘗之義大矣郊社禘嘗之祭歲
常行之故禮家以是爲大而三年五年之禘祫不及焉
爲其不常舉也祭義郊特牲皆稱春禘秋嘗而王制祭
統則雲春礿而夏禘周官大宗伯詩小雅又有祠禴而
無禘漢儒彌縫其義以春禘爲夏殷之禮又或破禘爲
禴以予攷之禘者大祭之名不必拘於一時時祭以禘
嘗爲大而禘有樂嘗無樂則禘又大於嘗古者於禘也
發爵賜服饗孤子於春祠行之故曰春禘亦或於夏禘
行之夏之始可以承春故也一歲之中惟禘嘗爲大其
它二祭則禮差省矣易曰東鄰殺牛不如西鄰之禴祭
又曰孚乃利用禴先儒以禴爲祭之薄者葢禴而不行
禘禮者也中庸稱武王周公之達孝先言春秋修其祖
廟後言禘嘗之義則春禘秋嘗固周制矣而以爲夏殷
之制其不然乎說中庸者或以禘爲三年大祭證以祭
義祭統郊特牲諸篇之文知其爲時祭無疑
閏月說
先王之正時也𡳐端於始舉正於中歸餘於終所謂歸
餘者謂有餘日則歸之於終積而爲閏非歲終之謂也
何以言之春秋經傳書閏月者九襄九年閏月杜氏謂
門五日之訛其餘八閏惟成十七年閏月昭二十二年
閏月傳文上有十二月其在歲終無疑〈襄二十八年經書十有二月甲〉
〈寅天王崩乙未楚子昭卒何休雲乙未與甲寅相去四十二日葢閏月也但經傳無明文何以意推之今不取〉
若文六年閏月不吿朔傳在冬十一月之後則未知其
在十一月與十二月與僖七年閏月惠王崩哀五年閏
月葬齊景公哀十五年閏月渾良夫與太子入經傳皆
上有冬字則未知其在十月與十一月與十二月與文
元年閏在三月昭二十年閏月殺宣姜傳文上有八月
下有十月故孔氏以爲閏在八月後此兩閏不在歲終
傳有明文也然則春秋何以譏閏三月曰漢志文公元
年閏餘十三閏當在十一月後而在三月故傳曰非禮
此據三統歴言之也杜預雲於法閏當在僖公末年誤
於今年置閏此據長歴言之也漢志謂失之前杜氏謂
失之後兩說不同要非以其不在歲終而譏之也然則
秦漢何以書後九月曰此秦法非古法也秦法應置閏
者置之歲末漢初猶因之葢傅會左氏歸餘於終之文
而失之者也謂爲秦法有徵乎曰漢人固言之矣續漢
志延光二年尚書令忠上奏謂漢祖受命因秦之紀十
月爲年首閏常在歲後不稽先代違於帝典是也
古同音假借說
漢人言讀若者皆文字假借之例不特寓其音幷可通
其字卽以說文言之�讀若許詩不與我戍許春秋之
許田許男許沖上書闕下不必從邑從無也𨜒讀若薊
禮記封黃帝之後於薊漢書地理志有薊縣不必從邑
從契也璹讀若淑爾雅璋大八寸謂之琡卽淑之譌不
必從玉從壽也珣讀若宣爾雅璧大六寸謂之宣不必
從玉從旬也赹讀若煢詩獨行煢煢不必從走從勻也
䞳讀若匐詩匍匐救之誕實匍匐不必從走從䞳也丮
讀若戟春秋傳公戟其手不必作丮也檷讀若柅易繫
於金柅不必改爲檷也勼讀若鳩書方鳩僝功不必改
爲勼也慴讀若疉詩莫不震疉不必改爲慴也奡讀若
傲書無若丹朱傲不必改爲奡也橾讀若藪攷工記以
其圍之阞捎其藪不必改爲橾也�讀若僕孟子僕僕
爾亟拜不必改爲�也�讀若闌漢書闌入字不必改
爲�也妿讀若阿史記阿保字不必改爲妿也�讀若
愆今經典辠䇂字皆作愆剏讀若創今經典剏業字皆
作創亼讀若集今經典亼合字皆作集羍讀若達今詩
正作達䍿讀若皇今周禮正作皇翇讀若紱今周禮作
帗帗與紱亦同也芮讀若汭詩芮鞠之卽韓詩作汭是
芮汭通也瞿讀若句春秋鸜鵒說文作鴝鵒是瞿句通
也雁讀若鴈今經典雁鴈亦通用也說文又有雲讀與
某同者如�讀與蔑同今尙書�席正作蔑字嵒讀與
聶同今春秋嵒北正作聶字卟讀與稽同今尚書卟疑
正作稽字雀讀與爵同
讀與施同今經典鳥雀字多
用爵�字皆用施�讀與隱同孟子莊子皆有隱几
字不作�以是推之許氏書所云讀若雲讀與同皆古
書假借之例假其音幷假其義音同而義亦隨之非後
世譬況爲音者可同日而語也近時尊信說文者知分
別部居之不可雜欲取經典正文悉改而從許氏之體
是又未諭許君通假之例矣
古今方音說
古今之方音不相遠也定母之仄聲北人讀如端母則
詩麟之定定之方中殿天子之邦其濫觴也斷有徒管
都管二切檮有倒音鈍與頓通訂本徒鼎切而今譌爲
丁定切非端定之合乎羣母之仄聲北人讀如見母則
詩叔善射忌良士瞿瞿是也卷有拳音厥有橛音其有
基音非見羣之合乎澄母之仄聲北人讀如知母古書
中與仲通著卽箸字又有張略
略二切非知澄之合
乎竝母之仄聲北人讀如邦母春秋紀子帛卽紀子伯
吳越春秋帛喜卽伯嚭尚書於變或作於卞比有必𡳐
毗至二切背有補妹蒲昧二切敗有北邁薄邁二切非
邦竝之合乎從母之仄聲北人讀如精母則詩其車旣
載禮虛坐盡後是也穧有子計在詣二切漸有慈染子
廉二切踐讀如翦曾讀如層非精從之合乎定母之平
聲北人讀如透母則詩蠶月條桑始之矣子之湯兮湯
讀如蕩徹彼桑土土讀如杜佛書國土淨土皆讀杜音
他有駝音墮有妥音非透定之合乎竝母之平聲北人
讀如𣶢母史記抱之山中抱卽拋字番有婆潘二音吳
人呼髀爲髈非𣶢竝之合乎從母之平聲北人讀如淸
母則古書造次從容之𩔖又不一而足也
納音說
六十甲子納音所屬五行沈存中筆談陶九成輟耕錄
皆箸其說然所引者僅唐以後之書又多傅會難信予
蓄疑有年適讀抱朴子云按玉策記及開名經皆以五
音六屬知人年命之所在子午屬庚卯酉屬已寅申屬
戊丑未屬辛辰戌屬丙己亥屬丁一言得之者宮與土
也三言得之者徵與火也五言得之者羽與水也七言
得之者商與金也九言得之者角與木也玉䇿記開名
經乃漢魏人所𢰅始知納音果是古法而所謂一言三
言五言七言九言得之者猶未曉其何義丁酉冬至前
五日偶往婁東舟中攜抱朴內篇反覆思之忽得其解
葢納音之原實出於納甲納甲者以十干配八卦乾納
甲壬坤納乙癸震長男而納庚㢲長女而納辛坎中男
而納戊離中女而納己艮少男而納丙兌少女而納丁
又以十二支配八卦乾納甲子壬午坤納乙未癸丑震
納庚子午㢲納辛丑未坎納戊寅申離納巳卯酉艮納
丙辰戌兌納丁巳亥京君明干令升之徒用以說易春
秋傳周史筮陳敬仲得觀之否知其當代姜姓有國先
儒謂六四辛未未爲羊㢲爲長女故曰姜則布干支於
八卦古法已有之矣納音者又以六十甲子配五音三
元運轉還相爲宮而實以震㢲坎離艮兌六子所納之
干支爲本五音始於宮宮者土音也庚子庚午辛丑辛
未戊寅戊申已卯已酉丙辰丙戌丁巳丁亥乃六子所
納之干支故爲五聲之元於行屬土於音屬宮所謂一
言得之者也戊子戊午己丑已未丙寅丙申丁卯丁酉
甲辰甲戌乙巳乙亥於行屬火於音屬徵戊至庚已至
辛丙至戊丁至己甲至丙乙至丁相隔各三位故曰三
言得之也丙子丙午丁丑丁未甲寅甲申乙卯乙酉壬
辰壬戌癸巳癸亥於行屬水於音屬羽丙至庚丁至辛
甲至戊乙至巳壬至丙癸至丁相隔各五位故曰五言
得之也甲子甲午乙丑乙未壬寅壬申癸卯癸酉庚辰
庚戌辛巳辛亥於行屬金於音屬商甲至庚乙至辛壬
至戊癸至巳庚至丙辛至丁相隔各七位故曰七言得
之也壬子壬午癸丑癸未庚寅庚申辛卯辛酉戊辰戊
戌己巳己亥於行屬木於音屬角壬至庚癸至辛庚至
戊辛至巳戊至丙巳至丁相隔各九位故曰九言得之
也土之音至微火水則稍有音矣金木則音漸著矣土
一火二水三金四木五此五音由微而著之序也數始
於一言一言者宮也土音也乃以爲音母隔八位而復
得本母三八二十有四而嬗於金以商爲母金嬗於火
以徵爲母火嬗於水以羽爲母水嬗於木以角爲母其
相生遞轉之序皆與宮音同凡六十甲子再終百有二
十而復於始還相爲宮循環無耑要皆本於納甲而用
六子不用乾坤猶之八卦方位以震兌坎離居四正而
乾坤退居無事之地也沈存中所推娶妻生子隔八相
生之說葢已略見一斑而未明乎立法之原意謂數必
自甲子始不知其實始於庚子午也於易蠱之彖曰先
甲後甲㢲之五曰先庚後庚甲者納甲之始庚者納音
之始也誰謂納音非古法哉若陶九成所引諸說支離
穿鑿不合於古儒者所不道也
星命說
中丞汪公稼門今年五十有八公生於乾隆癸亥月甲
寅日己巳時癸酉術者言現行申運申寅巳相刑又
庚申歲恐不利公雖不信而未免見諸吟詠郵筒遠寄
予因憶庚辰春與朱石君先生同事禮闈石君好談命
詢子八字予辭之曰頃新安友言現行巳運巳爲祿堂
又犯三刑來年辛巳必無幸矣石君曰八字當論大局
刑衝未足爲病足下不久當遷官斷無意外慮也巳而
果如石君言今忽忽又四十年三刑之不驗子旣親試
之矣願公之勿介意也昔呂才祿命篇但論年月李虛
中輩始論日時較之古法爲密然以四海之大生齒日
䋣而八字之變不過五十一萬八千四百則年月日時
之相同者多矣八字同而智愚貴賤必有大不同者豈
子平膠固之術所能前知而槩論乎由月起運其理本
屬難信就令可信亦當以十年爲一運謂一字管五年
者術家孟浪之談也公於戊運旣利而戊申納音亦土
也歲庚申土金相生何不利之有聖賢知命而又能
立命故不爲禍福所動公誠內省不疚出其所學以仁
夀斯民享大年膺多福固分內事耳子平淺術本不足
道卽以其術推之亦無不利故書以復公願公之勿介
意也
晦之字說
吾弟大昭更其字曰晦之請予爲之說且吿曰古之爲
字所以表德也人之材質剛柔靜躁不能無偏善學者
能救其偏而復於中名之於字也亦然有以相承爲義
者由之字路啟之字開是也有以相反爲義者哆之字
斂黑之字晳是也唐宋大儒如昌黎考亭之字皆若慊
然不自足於其名而欲斂退以藏其用者古人之不務
夸如此今吾名大昭而字以宏士吾懼其近於夸也故
更之予曰甚矣晦之之善學也學以明天下之理天下
之理有所知必有所不知因其所知而及其所不知雖
晦明也強其所不知以爲知久之遂以爲無不知雖明
晦也揚子雲之擬易論語王介甫之新經義字說皆以
古聖賢自待矣後之人亦嘗許之否乎夫一人一家之
書豈足以盡天下之理而欲強天下之人從已自信愈
堅而其蔽愈甚向之所夸者適足以滋𧩂爾易曰豐其
蔀日中見斗豐之卦內明外動恃一已之智以爲天下
莫已若而動而多悔人所共見已莫之見焉此未知用
晦之義也晦之勉乎哉有晝無夜百物奚以生有朔無
晦歲功奚以成有作無息人心奚以寧水自以爲無滓
而泥沙點之鏡自以爲無欺而塵埃掩之勿逐物而汶
汶勿墮行於冥冥亟返吾樸善藏爾名晦之曰有是哉
請述以爲座右之銘
濳研堂女集卷三 門人袁廷檮校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