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碧堂集/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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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敘
編輯(萬曆三十二年甲辰~三十四年丙午。37~39歲)
蘇子瞻酷嗜陶令詩,貴其淡而適也。凡物釀之得甘,炙之得苦,唯淡也不可造;不可造,是文之真性靈也。濃者不復薄,甘者不復辛,唯淡也無不可造;無不可造,是文之真變態也。風值水而漪生,日薄山而嵐出,雖有顧、吳,不能設色也,淡之至也。元亮以之。東野、長江欲以人力取淡,刻露之極,遂成寒瘦。香山之率也,玉局之放也,而一累於理,一累於學,故皆望岫焉而卻,其才非不至也,非淡之本色也。
里咼氏,世有文譽,而遂溪公尤多著述。前後為令,不及數十日,輒自罷去。家甚貧,出處志節,大約似陶令,而詩文之淡亦似之。非似陶令也,公自似也。公之出處,超然甘味,似公之性;公之性,真率簡易,無復雕飾,似公之文若詩。故曰公自似者也。今之學陶者,率如響拓,其勾畫是也,而韻致非,故不類。公以身為陶,故信心而言,皆東籬也。余非謂公之才遂超東野諸人,而公實淡之本色,故一往所詣,古人或有至有不至耳。
余束髮已知嚮慕公,近者吳川公梓其家集,始獲盡公及咼氏三世之藏。吳川公者,公仲子,高才邃學,先兄庶子之師也。為令以伉直著聲,閱數月亦去,遵先轍也。懷公集三十年,出入必俱,今春始成帙,遂以先大父孝廉公三詩賦冠首,而己所著若干卷綴其後。孝廉公之生,甫二十有二歲,才思澎湃,如川之方至。吳川自出機軸,氣雋語快,博於取材而藻於屬辭。比之遂溪,蓋由淡而造於色態者,所謂秋水芙蓉也。昔陶氏五男,不好紙筆,而遂溪之後,雲蔚霞起,豈黃頭歷齒所敢望哉!王元禮論《家門集》曰:「史稱安平崔氏及汝南應氏,並累葉有文才,所以范蔚宗云:『崔氏雕龍,父子三世。』然未有七葉之中,人人有集如吾門者也。」余邑不能文而恥言文,最為惡習。獨咼氏能世擅其業,噫,彼安知烏衣諸郎,為史所豔稱若此也!
嘗恠退之論文,其觀於人也,笑之則以為喜,譽之則以為病。夫文,道之貌也,唯恐不式,奚取人之嬉笑嗬怒以為快?及讀公所著《毛穎傳》,無甚僻者,當時以為譏戲不近人情,雖至相習如張文昌輩,猶有遺訾。其歎伏以為絕奇不可及者,獨柳柳州及李肇耳。夫人情譽因而惡創,其所習觀,曹然好之,耳目稍易,驚詫頓作,安在譽之不為病也!余才力不逮古人,而妄意述作,一時諸君子所膾炙者,謬以為非,遂欲去同取獨,世爭笑之;而退如曾太史,獨以為近古,過相印許。
余與退如,非素昵也,豈別有氣味耶?余之稱與毀不足道,而使退如有譽無鹽之癖,世之笑之,當有甚於余者也。退如詩清新微婉,不以俊傷其氣,不以法撓其才;而余詩多刻露之病。其為文高古秀逸,力追作者。館閣之體主嚴,退如則為刁斗,為樓閣;敘記之作主放,退如則為江海,為雲煙。余文信腕直寄而已。以余詩文視退如,百未當一,而退如過引,若以為同調者,此其氣味必有合也。昔人謂茶與墨有三反,而德實同,余與退如所同者真而已。其為詩異甘苦,其直寫性情則一;其為文異雅樸,其不為浮詞濫語則一。此余與退如之氣類也。
退如善名理,一時同志如雷何思、蘇潛夫,函蓋合而水乳契,是其中有真臭味,非文字相也。雖然,此猶龍氏所稱下士聞而笑者,其於文一機軸也。昔有禪人為老衲所姍笑,羞澀不能出一語。次日請益,老衲曰:「汝見登場傀儡乎?」曰:「見。」曰:「汝不及也。」禪者悚然問故。曰:「渠愛人笑,汝畏人笑耳。」此語與退之互相發。退如欲見性命於文章乎?抑即文章見性命也?俱當於笑中求之。
天下之理亂,視吏治浮實而已。世之敝也,為政者獵華譽,而以城池錢穀為俗吏事。嗟夫!事誠俗也,盡天下之吏而皆以為俗,誰為任事者?此遊談也。古稱繪事家貌鬼神多工,而人物乃拙,何也?冥漠者易詭,近取者難似也。夫高談浮譽,鬼神也,無才者之所跳匿也;繕修錢穀之事,人物也,經世之實畫也。晉之君子,喜為清談,而陶士行為荊州刺史,獨曰《老莊》浮華不可行,至於私稻官柳,木屑竹頭,皆親自綜理,晉賴以安。晉之南渡不即胡羯者,俗吏陶侃力也。宋之君子,高談理學,而孟璞玉少隨軍伍,至其帥荊湖,首通三海,修十隘,作公安、南陽兩書院,以待襄蜀士之歸者。史稱土木之工百七十萬,而民不知役。宋之恥所以雪,而夷虜不即鳴鞭者,俗吏孟珙力也。使一世之吏,而皆俗若此,俗亦何惡?噫,此荊楚故事也。
今天下承平,政修職舉,縉紳先生褒衣博帶,足以坐鎮;而浮譽漸張,綜核少衰,管庫糠秕之說,亦時有之。監司周公來蒞荊土,獨去一切華飾,修行實政,其大者如繕城、浚隍、興學、積貯、清屯、恤郵、量淤湖、去浮糧等類,皆王政首事,興除具備。公通籍三十五年,一操不易,大都悃愊無華,不求人知,故公以是見挫,然亦以是見伸。公之學如良金在冶,久而彌精;又如深山松柏,飽曆風霜,愈見遒古。蓋公之才識卓,而又閱曆世態久,甘苦辛酸,備嘗之矣。此自古國家大事,所以常倚辦老成人也。今公以外台僉晉卿秩,此實異典。昔丙吉謂魏相曰:「朝廷已知弱翁治行,方且大用。」今公知矣,措此實政於天下,猶反掌也。某等下吏,日奉公教條從事,淑公最親,而不能挽公之去,遂以公所行實政,一一編次,付之剞劂,冀以自程,復用垂示將來。公行矣,異日荊人將屍公與陶、孟而三之。
夫迫而呼者不擇聲,非不擇也,鬱與口相觸,卒然而聲,有加於擇者也。古之為風者,多出於勞人思婦,夫非勞人思婦為藻於學士大夫,鬱不至而文勝焉,故吐之者不誠,聽之者不躍也。
余同門友陶孝若,工為詩,病中信口腕,率成律度。夫鬱莫甚於病者,其忽然而鳴,如瓶中之焦聲,水與火暴相激也;忽而展轉詰曲,如灌木之縈風,悲來吟往,不知其所受也。要以情真而語直。故勞人思婦,有時愈於學士大夫,而呻吟之所得,往往快於平時。夫非病之能為文,而病之情足以文;亦非病之情皆文,而病之文不假飾也,是故通人貴之。
古云:「詩能窮人」,又云:「詩非能窮,窮者而後工也。」夫使窮而後工,曹氏父子當為傖夫,而謝客無芙蓉之什,昭明兄弟要以紈綺終也。唯云「詩能窮人」,大似有之。管城親而牙籌疏,一不合也;氣高語率,令人自遠,二不合也;富者惡其厲緡,仇之若敵,貴者忌其厲官,避之若祟,三不合也。有一於此,皆足以窮,而況並之!故云:一日執管,二朝廢饔,妻子之所羞,而宗黨之所怒也。是物者,何益人秋毫事,而餘輩酷嗜之。
余與于楚交有年,初於歙,再於白下,於廣陵,於燕市,每見必以詩相質,力追作者。今春忽見於柳浪,衣上塵寸許,是則夢想不及者也。問別來何所遇,嘿無語。試解其裝,但見其詩益富,語益奇,而他無有。余歎曰:「謝郎窮若此,而詩不止,是中殆有鬼,非命也。」
善乎坡公之謂王子立也,有致窮之具,而與子瞻為親,又欲往求魯直,其窮殆未易瘳也。余才不逮古人,而窮不啻過之,世人之見余者皆唾,畏其氣相沾染也。于楚訪余深山,是余大幸,然兩人者,其氣味適足以相增益,甚非趨避之道也。于楚不能忍窮,幸且焚筆研,余亦從此改業焉。
雨中坐艸堂,閱明教所裒《賞心集》,用心良苦。如好方人,處處覓方,或敝簡冊,或田翁野嫗,或參訪道侶,所有單方異藥,盡入手籍。凡天下秘密之證,與不可救療之疾,指掌無復遺恨。而一遇常病,寒熱相反,陰陽少乖,歷試諸方,無一驗者。其人乃大惱曰:「我方非不奇,而世人之病自不與方值,諸人以不善病病吾方,非吾方咎也。」必欲取天下秘密之病以驗方,而所謂秘密者,又百出於此。其人煩懣不知所出,請問醫王。醫王笑曰:「諺不云乎:『學方三年,無病可醫;學醫三年,無方可學。』子但能察脈識源,方在汝心,不須覓也。」其人愧服。
明教遍歷方藪,儲藥如丘,余適有覺病,乞一海上異方,未知可否?有則願為撿出,不然是吾不善病,適不與方遇也。江西有葛道人者,客予里,善談陰陽生克。每一病出,則云東垣若何,丹溪若何,《素問》《內經》又若何。病者聽之,以為盧、扁復出,而及其取效,反不得與余村鄢艸頭、陳打卦等,此非不遇病之過,泥於治之過也。明教好方人也,余則談陰陽生克之葛先生而已,因書卷首,以俟公異日一笑。
郝公琰訪余柳浪,以詩為質,且以舉子業求政。余告之曰:夫詩與舉子業,異調同機者也。唐以詩試士,如《桃李不言》《行不由徑》等篇,束於對偶使事,如今程墨。然而集中所傳,多其行卷贈送之什,即今之窗課也。今代為詩者,類出於制舉之餘,不則其才之不逮,逃於詩以自文其陋者,故其詩多不工。而時文乃童而習之,萃天下之精神,注之一的,故文之變態,常百倍於詩。迨於今,雕刻穿鑿,已如才江、錦瑟諸公,中唐體格,一變而晚矣。夫王、瞿者,時藝之沈、宋也;至太倉而盛,鄧、馮則王、岑也;變而為家太史,是為錢、劉之初;至金陵而人巧始極,遂有晚音,晚而文之態不可勝窮矣。公琰為詩、為舉子業,取之初,以逸其氣;取之盛,以老其格;取之中,以暢其情;取之晚,以刻其思。富有而新之,無不合也。
公琰年少而才新,年少故非出於制舉之餘,才新故非逃於詩以自文其陋者。今所著《詠懷詩》具在,清新雅逸,絕無贅語浮詞。極他日才情之所合,嘉州、長江可漸至也。一舉子業,又何足以難公琰哉?
僧冷雲過柳浪,出茂才張君時藝若干求評。余笑曰:「少而習之,今忘去久矣。」余每見坊間時刻,輒昏昏然如酲者之在枕也。聞兒輩讀,如聞三韓語,了不辨。夫唯余衰朽不入時,乃不知彼之佳,若使余以為佳,則彼亦故機老錦,非復入樣花纈也。余友潘去華為場屋老手,往年官璽卿,弟小修以文求質,去華閉目搖手曰:「時過矣,恐誤君。君以今日之袁生質余,而余以舊日之潘生正君。君所尚者,成周之文,而余所守者,結繩之治,其能誤君審矣。」余服膺此言,故凡以舉業質者,皆謝卻之。而冷雲求不已,遂取茂才文讀數過。余雖不知文,而其詞之清警,理之深長,余猶能知之。夫餘之所不知,既不敢的然以為非;則余之所知,又安能必世之我是也。然自余論,則與其不知也,寧為可知,遂喜而識其端。
伯修酷愛白、蘇二公,而嗜長公尤甚。每下直,輒焚香靜坐,命小奴伸紙,書二公閑適詩,或小文,或詩餘一二幅,倦則手一編而臥,皆山林會心語,近懶近放者也。余每過抱甕亭,即笑之曰:「兄與長公,真是一種氣味。」伯修曰:「何故?」余曰:「長公能言,吾兄能嗜,然長公垂老玉局,吾兄直東華,事業方始,其不能行一也。」伯修大笑,且曰:「吾年止是東坡守高密時,已約寅年入山,彼時才得四十三歲,去坡翁玉局尚二十餘年,未可謂不能行也。昔樂天七十致仕,尚自以為達,故其詩云『達哉達哉白樂天』,此猶白頭老寡婦,以貞驕人,吾不學也。」因相與大笑。
未幾而伯修下世。嗟乎!坡公坎軻嶺外,猶得老歸陽羨;樂天七十罷分司,優遊履道尚十餘年。使吾兄幸而躋上壽,長林之下,兄倡弟和,豈二公所得比哉?弟自壬辰得第,宦轍已十三年,然計居官之日,僅得五年,山林花鳥,大約倍之。視兄去世之年,僅餘四載。夫兄以二老為例,故以四十歸田為早,若弟以兄為例,雖即今不出,猶恨其遲也。世間第一等便宜事,真無過閑適者。白、蘇言之,兄嗜之,弟行之,皆奇人也。甲辰閏九月九日,弟宏道書於梔子樓。
古今譚禪者,皆祖是經,數傳之後,燈分派別,若不可詰,而智者了之,唯是一法。初祖曰:「心如牆壁,可以入道。」大鑒曰:「本來無物,何用掃除。」是即祖師門下金剛圈棘栗蓬之前麾也。一切五位三句,玄要料揀,總不離是。夫扃篋閉鑰,以防盜也,而盜之竊篋也,唯恐鑰之不堅。我以幹櫓禦,而彼即竊吾幹櫓以來。故曰為之符璽以防之,彼並吾符璽竊之。或銅或竹,或龜或魚,或科斗或虎爪,以示不可測,而偽滋甚,然終不得廢符。唯智者善通其變,以救一時之詐,而所謂符乃益多。後來者見方圓之各異,黑白之各不相入,以為古法廢盡,而不知本一符也。其用在可為信,不在符之同異也。
孔子曰:「殷因於夏,損益可知。」今之讀尊宿語錄及提唱綱宗者,以為古人如是平常,後人如是奇特,疑謗取捨,囂然百出,而不知世道之機,實使之然,祖師無是也。且世道何過,法立而敝生,敝更而法移,法與敝自相乘除,要之世道亦無是也。世不信,不得已而有符;道不信,不得已而有法,法豈有實哉?《壇經》符之始也,中頗有贗者。夫披沙而見金,不若純金之愈,故略刪其贗與其俚而復者。要以天下有道,守在四夷,雖符亦無所用之矣。
宋有詞客,貌奇陋,客遇之輒得不吉。久而人爭避匿,無敢與遊者。客益困,欲死不得。一薦紳憐之曰:「是子雖數奇,豈能祟人耶?」因筵召之,一坐盡駭愕,走者半。數日後,主人罷官,筵中人非病則蹶,無一免者。嗟夫,世謂詩人窮耳,乃有窮至此極者耶?今長統貌雖古,然陋未甚,其窮非以詩,蓋窮而後為詩者。與人交不能自昌其身,而要不能厲人,願今之為貴人長者,見長統幸且無避匿,長統之不能厲,余蓋以身試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