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黑暗中跑來一個人。他定住老眼仔細瞧。他還沒能辨出黑影是誰,黑影已出了聲:「松叔叔!」老人帶着點氣,象斥責小孩似的說:「蓮姑娘!這麼晚兒,怎不進屋裡去呢?那個畜生呢?媳婦怎也不見了呢?」

夢蓮想問老人見到石隊長沒有,可是她說不出話來。她來到最大的難關!她不能再不對老人說實話了,可是她准知道實話會要了老人的命的!她已經預備了多少多少安慰老人的話,現在見到了他,卻一句說不出了;安慰的話象什麼外敷的藥膏,只能抹在皮膚上,而不能治療心病。她知道,在敵人的魔手下,一個人的死亡是毫不足為奇的事。這可是不能成為使老人不動心,不哭死的理由。道理是道理,骨肉是骨肉。她知道老人沒有錢,沒有地,而只有這麼一個兒子。老人幾乎不曉得老那麼辛苦正直的活着是為了什麼,假若不是因為他有個傻兒子。有子便有了一切,有子便有了永生。他會死,可是他的子子孫孫會永遠活下去。她怎能告訴他:鐵柱子已經死去兩三個鐘頭了呢?

「蓮姑娘!到底是怎回事?」老人有點着急了。「進來說!」她扯着老人往屋裡走。

老人點上了油燈。在燈光中,他看見個臉色慘白,眼皮紅腫的蓮姑娘。

「蓮姑娘!說呀!怎回事?」

夢蓮立不住了;腿一軟,跪在了老人面前,摟住他的腿。「日本兵……」

「日本兵怎樣?」老人幾乎是喊叫着問。

「鐵柱子!」

「鐵柱子?」

「完了!」

「完了?誰?」

「鐵柱子!」

屋中沒有了聲音,燈花輕輕的爆了一兩下。

田麻子吸了幾口煙,忍了一個小盹。睜開眼,他看清楚:自己白費了一片心機,完全失敗!因他的報告,王舉人下了獄,可是二狗並不感謝他,而只給了他五塊錢!五塊錢?那麼大的功勞只值五塊錢?可是,自己當時為什麼伸手接過來呢?這五塊錢是一座山,擋住了他的去路。他只值五塊錢!以後,他每逢向二狗張口,二狗必不會給他添價,因為他賣了這麼大力氣才值五塊錢!他得罪了王舉人,石隊長,為是從二狗手中拿到一筆數目可觀的款項或一個肥美的地位,可是他自己塌了自己的台!他恨他自己!

待了一會兒,他原諒了自己,轉而去恨二狗。二狗已經出賣過他一次,這次也當然不會以德報德,二狗天生的長條狼,給狼作事,早晚叫狼吃掉,沒錯兒!假若他再去麻煩二狗,說不定二狗會二次出賣了他!文城有二狗在,就沒有田麻子!

他又賒了兩口煙,極快的,狠命的,吸下去。抹了抹嘴,他找了二狗去。他決定取強硬的態度,他身上殘餘下的一點武藝至少可以降服住二狗,他不能再低三下四的央求,而必須理直氣壯的索要他應得的報酬!

「你又來幹什麼麼?」二狗沒有好氣的問。

「又——來?」田麻子把那個難以消化的「又」字扯得很長,象要把其中所含的味道都砸盡似的。

「剛剛給了你五塊錢!」

「五」字比「又」字還更難消化,他的全身都是硬刺兒!「我告訴你!」田麻子的綠面上發出一種豆綠色的光,「給我五萬塊錢!少一個,不要想完事!」

二狗的膽子本來很小,可是他善於軟的欺,硬的怕。他看不起田麻子,又不知道他曾經練過武功,所以沒把他放在眼裡。「快出去,我連五毛也不能再給你!」

「真的?」田麻子的嘴唇並沒有顫,頭上的青筋倒跳了起來。「真的?」他往前湊了兩步。

「你幹嗎?」二狗的手去摸槍。他的槍不是為打人的,而只為壯自己的膽子。遇到軟弱的人,象老頭子和婦女們,他特別愛動槍;他們越軟弱,他的槍的威風越大。他以為田麻子不過是個大煙鬼,一看見槍就會屁滾尿流的跑出去。「喲喝!動槍嗎?」田麻子冷笑了一陣。「告訴你,二狗!咱們都給日本人作事,全為的是得點便宜,你要把事情看明白了!你打算一口吃成胖子,不給朋友們留點份兒,請留神你的腦袋!」

「你滾出去!」二狗的槍掏出來了。他沒有搬機關的意思,他怕槍的響聲;他只想把田麻子嚇跑。

田麻子殺過人,不怕槍和血。他不知道二狗是否真要打他,可是決心把槍奪過來。把槍拿在自己手裡,他相信二狗就會屈膝。他冷笑了一下,舉起左手去抓了抓頭。二狗的眼神被田麻子的手領上去。田麻子的右手輕快的抓住二狗的腕子,一翻手,二狗繳了械。

二狗慌了。象膽小的小孩子似的,他想往外跑。田麻子擋住了路。二狗急了,他想叫人。

田麻子不怕二狗和他相打,而怕他喊人。二狗有日本人派來的保鏢的。被他們看見,他們必定去報告給日本人,田麻子便不好在文城混下去了。

「不要出聲!不要動!」田麻子命令着二狗。「給我錢,我不會打死你!」

二狗很怕死,但也愛錢。他想用「計」:「把槍放下,咱們商議。」

田麻子放下了槍。二狗的心裡癢了一下,以為田麻子中了計。他想伸手去搶槍。

「手不要動!」田麻子又下了命令:「快拿錢來!」

「我有錢也不會給你!」二狗的手極快的伸出去。

田麻子不去搶槍,而照准了二狗的太陽穴一拳打去。他的拳,因為打得是地方,得法,二狗登時倒在了地上。他沒有殺二狗的意思,但是怕二狗再甦醒過來,去控告他,他把兩隻手一齊捏在二狗的脖子上。二狗翻了白眼。象手上有灰土似的,田麻子的雙手互相撢了撢,撢完手,他楞了一小會兒。然後,他去摸二狗的口袋,沒有多少錢。田麻子照二狗的臉啐了兩口。拿出他所發現的那點錢,裝在自己的衣袋裡,他又把二狗手上的金戒指捋了下來。最後,他把桌上的槍插在自己腰裡。他鎮定的,緩步走出來。

李德明在剛要關城門時候擠進城來。費了半個多鐘頭的工夫,他才找到石隊長。

一見李德明,石隊長的黑棋子似的眼珠發出了光,不知不覺的擦了擦手掌。「怎樣?怎樣?」他口中的熱氣吹到老李的耳中,怪痒痒的。他切盼上級的命令是馬上動手,好去痛痛快快的打一場。他不能眼看着文城的同胞們一個個的都被敵人餓死,而自己的槍彈還是在身上帶着。

「教我們馬上撤退!」李德明也很失望的說。

「撤退?」石隊長的心涼了半截兒:「真要命!真要命!」「我們打了個大勝仗!」李德明把已經挑出來的大拇指急忙放下去。「敵人的右縱隊渡了河,教咱們旅長給解決了一半。剛才我遇見住在城外的賀國升,他說:敵人的野炮本來是十二匹騾子拉出去的,現在拉回來的只剩了六匹騾子;炮車的後半截和六匹騾子大概都教咱們旅長給留下了。頂可笑的是六匹騾子拉着半截炮車,敵人還在車站上操演呢!他們以為咱們連什麼叫炮車都不懂呢!」

「快說要緊的!」石隊長聽見別人打勝仗,又快活,又有點掃興——因為他自己沒能參加。

「右縱隊垮了,敵人的左縱隊沒敢渡河就退回來了。那天的空襲,就是咱們空軍來掃射往後退的左縱隊。」「掃射得怎樣?」石隊長問。

「詳情還不知道。」

「往下說,真要命!」

「咱們既打勝仗,敵人當然一時不敢進攻西山。」李德明的話被石隊長接過去。

「他們不會死心,準保還得再攻!」

「是呀!所以我說『一時』不敢再攻啊!旅長已經回到王村,教咱們也快回去!」

「回去!」石隊長肚中的煮白薯要都翻上來,口中漾着酸水。

「咱們的任務原是來擾亂敵人的後方。現在敵人既停止了進攻,左縱隊也原封沒動的撤回來,我們當然無須攻取文城,那麼咱們三十二個人!」

「三十一個!丁一山已經死了!真要命!」石隊長矯正李德明的錯誤。

「嗯,三十一個人也就無須再白白的犧牲了,所以旅長叫咱們趕快回去。」

「真要命!白來一趟!」石隊長楞起來。

「命令是命令!」

「誰不知道命令是命令?」石隊長急扯白臉的說。他抬頭看了星。「反正今天出不去城啦!」

「已經關了城!」李德明給找補上。

「明天一清早,你出城,通知城外的人。教他們等着,看咱們都安全的出了城,你們再走。過了河在李村集合。現在——」石隊長想了一下,「你吃了飯沒有?」

「沒哪!」李德明頓時覺得肚子很餓。「本想在老鄭那裡要兩個餅子吃,不知道怎麼草房裡連個燈亮也沒有!」「老鄭剛剛出城。」

「他來過?」

「來告訴我留神!王舉人被捕,夢蓮姑娘出了城!」「王舉人——喝!說不定咱們還不大好容易出城了呢!」「他們要是今個晚上審問王舉人,十之八九咱們得動手,不管有命令沒有!」

「怎麼?」

「木頭腦袋,給他兩個嘴巴,還不都說出來?他一招,咱們還得了?快去,到煙館西吃!吃完,警戒!今天夜裡誰也不能睡!留神!」石隊長一氣說完,把自己藏在黑影里,預備一夜不睡。

李德明離煙館還有十步,他變成了個石頭人。煙館的厚氈帘子慢慢的被掀起,出來個日本憲兵。帘子還沒落下去,兩個被捆綁着的人象被推出來的,很快的跳在房檐下,房檐下懸着個相當亮的玻璃燈。緊跟着,又出來兩個憲兵,帘子似落沒落的工夫,田麻子得意的扭出來。

李德明由石頭變成一股煙,一步躥到黑影里。沒有命令,他不敢開槍,雖然他已把槍掏出來。

田麻子打死二狗,想逃出文城,到別處另起爐灶。可是,他不敢逃,怕把事情弄明了。再說,逃到哪兒去呢?到日本人管着的地方去,早晚是要落網。到中國地方去呢?又沒有大煙吃!本來他不敢直接出賣石隊長,現在,他急得發了昏,不能再細細的思索。他向憲兵告密。到王宅,他撲了空,沒找到石隊長。他領着憲兵到煙館來。石隊長手下的兩位弟兄奉命監視着田麻子,住在煙館裡。往日,他們輪流着給田麻子釘梢,隨時向石隊長報告麻子的行動。可是,今天田麻子告訴他們,他要改邪歸正,去暗殺二狗,所以他們給了他一點自由。他們正在煙館裡等他回來,田麻子卻同日本憲兵由前後門包抄,把他們擒住。

李德明象箭頭似的,飛奔了石隊長去。

聽完了老李的簡單報告,石隊長只說了聲:「真要命!」帶着老李就走。他們的腳步象夜間下山的雄獅子似的,步大,聲輕,而且很快。在一個小巷口上,他同老李等田麻子們過來。過來了,石隊長容他們走過巷口,而後跟上來。田麻子在最後。石隊長的小刀一下子插入他的腰窩,只留下一點木柄。田麻子喊了一聲,倒下。石隊長的刀子拔出來,賞給了憲兵的後心。同時,李德明的兩隻大手把另一個憲兵的脖子掐住,要活生生的把頭拔下來。最前面的憲兵轉回身來,開了槍——王舉人在監獄裡聽見的頭一槍。兩個被捆着的弟兄向左右閃開,李德明一個潑腳把開槍的憲兵摔倒,照着頭上還了一槍。極快的把兩個弟兄的繩索解開,石隊長說了聲:「動手!」

兩聲槍響驚動了全城。受盡壓迫與恥辱的文城早就想報復,再加上前幾天聽到日本人在河邊上吃敗仗的消息,與今天王舉人的被捕,人們已不再考慮自己有沒有良好的武器和嚴密的組織,而只想有個機會便去報仇。除了幾個漢奸,人人都拿日本人當作仇人;日本人不只殺了某家的男人,或奸婬了某家的姑娘,而且普遍的教文城的人沒有東西吃。文城每家都有餓死的人!

在從前,聽到槍聲,他們只會把自己藏在黑暗的地方,象個半死的人似的那樣不能多管別人家的事;他們只有把自己的心變成麻木的,才能使自己在黑影里多喘息一會兒。現在,他們知道了敵人有比槍刀更厲害的武器——飢餓!他們必須不再怕槍響,不再怕敵人,才能把自己從死亡里拉回來。即使他們因抵抗而失敗,而死亡,這樣的死亡也比餓成兩層皮,在床上偷偷的斷了氣好。他們,現在,聽見了槍聲,不但不往黑影里躲藏,反倒拿起他們所能找到的武器走出屋門。復仇與雪恥的熱情開了閘。

石隊長的手下早已準備好,聽見槍響,他們從小巷裡,人家內,破廟中,全拿着武器,小心而興奮的跑出來。石隊長帶着李德明往十字街口胞。十字街口的高杆上懸着一盞大煤汽燈,慘綠的光射出老遠。石隊長看燈,李德明看燈下的「崗」。雙槍一齊響,燈碎了,噗的起了一團紅光,然後暗淡下去,慘白的街變成黑暗。燈下面的崗位,隨着燈的熄滅走入永久的黑暗,血濺在杆子上。剛被石隊長救下來的兩位弟兄,跑回煙館。煙館的對門是王舉人公館;他們的任務是在王宅放火。石隊長與李德明一個在左,一個在右,擦着牆壁與館戶的門臉兒疾行,奔向小城隍廟去。

給二狗家中放火的兩位弟兄來到。他們不甚得手。二狗糊裡糊塗的死去,馬上有人報告給日本人。日本憲兵來到,沒有管二狗,而先四下搜索——搜索的不是兇手,而是便於攜帶的珍貴東西。帶着在島國培養成的心,與慣作海寇的眼,他們看什麼都是好的。他們願意把東西都拿走,但是無法不加以選擇;他們並沒有把賊船駛到文城來。他們興奮,貪婪,遲疑;看到件值十元的東西就好象看到了富士山。街上響了槍,他們捨不得停止搜索。槍又響了,他們不得已的胡亂把東西塞在衣袋與褲袋裡,一齊衝出來。大門變成了戰場。打了有十來分鐘,我們的兩位弟兄擲出手榴彈。不管敵人是都死在大門內與否,他們兩位繞到院旁,跳進牆去,放起了火。這個火頭比王宅的遲了十分鐘。

城內的火起來,城外埋伏着的弟兄把手榴彈投入了貨棧。

為牽制車站上的敵兵,他們散開,由四面射擊。

城內械外的火光在天空接聯成一片,城外城內的敵兵立時四下里散開。他們摸不清我們的主力在哪裡,不知道我們一共有多少人,他們只能給各處以同等的注意。他們提着槍沿着牆根向各處疾走,沒想到城中的百姓們會向他們襲擊。牆垛旁,樹後,小巷口,街門中,隨時的砍出菜刀,鐵鍬,或打出木棍,使他們無法前進。他們上了刺刀,見人就刺,四圍的人越來越多,有的赤手空拳來奪他們的槍。他們狂喊,百姓們也狂喊。火越燒越旺,人越打越多,閃動的是火光,飛濺的是肉血。敵人衝殺,我們圍裹,每條街都有多少人在喊,在打,在廝殺。

敵兵調了機關槍。敵兵有了據點,我們的百姓漸漸分散,仍舊藏躲在門後,樹後,或爬在地上。街上伏着許多不能動的人,有的已死,有的痛苦喊叫;我們的兵與百姓之間也有敵兵,頭拚着頭,或手挨着手,躺在一處,分不出誰是戰勝與戰敗者;侵略的野心與復仇的狂熱使大家的血流在一處,把街道流紅。

百姓的自動的助戰,加大了我軍的聲勢。我軍去救火,打開監獄,選定了隱蔽襲擊敵人。有百姓的到處截殺,敵人始終沒有發現我們的零散的,分布在四處的,小據點。我們的擇定了的小據點可是始終不動,石隊長有命令:「各守據點,非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准移動!」這樣,我們布好了的旗子才在紛亂中有了一定的地位,分散得合適,集合得容易,聯絡得迅速。火大人多,槍密,石隊長卻清清楚楚的知道哪裡有幾個人,哪個人是幹什麼。他極忙,極沉着,他象一根有力的鞭子,抽動着戰鬥的陀螺。

敵兵有了據點之後,百姓們漸漸後退,敵兵開始去找我們的據點。火光更明了,城內可是比較的清靜了一些。我們的每一個小據點,只有一兩支槍,它從暗中極準確,冷靜,每發必中的,射擊,敵兵找到了我們的據點,而找不到我們的人,他們開始用機關槍向房屋,樹木,鋪戶,發狂的掃射。掃射過一大陣,他們以為我們的人已經死在掩蔽物後邊,忽然的一個手榴彈飛來,炸在機槍的附近。他們再發槍,我們又藏起來。這樣,我們的小據點,在交戰的一個鐘頭內,始終沒有移動,沒有減少。

這樣四外拖住敵兵,石隊長親自指揮,幫攻小城隍廟的火藥庫。

石隊長撕去唇上的假須,把腳上的大毛窩——在王宅挑水時穿的那一雙——甩去老遠。腳上剩下四大媽給他做的棉布襪,跑起來又軟又不出聲兒;他跑,他跳,活象一條去交戰的豹子。不,他自己並沒覺得象條豹子。他已經忘了自己是肉作的任何活東西。他變成了一股極熱的氣,或是一顆燒紅的,碰着阻礙就會爆炸的,鋼彈。他什麼都忘了,連「真要命」也不再說。他只記得他須前進,不管前邊有刀山還是油鍋。只要他前進,他覺得,就沒有東西能擋得住他,他是飛着的,帶着呼哨的,能把山打破一塊的,炮彈。他的七棱八瓣的臉好象剛剛用刀從新雕刻過一回,稜角越發分明。他不醜了,他的臉上的稜角,不論是在黑影里,還是火光中都有一種戰爭中特有的美。這種美的小注應當是威嚴與壯烈。

他可是並不一味的蠻幹。他的責任與經驗告訴了他,戰爭是要消滅敵人,而不被敵人消滅。他要用他的膽子,力氣,四肢百體;同時,他也須用他的腦子。他象要跳過山澗的虎,跳的極快,可是也計算得極正確;閉着眼亂跳,必會教他自己碎身在深澗中。他閃動,他隱藏,是為躲着危險,而且要把危險消滅。

到了小城隍廟,教李德明釘住了門外的兩個衛兵,石隊長自己象個旋風似的繞到廟後,看看他的弟兄們都埋伏好沒有。大家都已準備好。他又極快的跑回來。一聲老鷹叫,他與李德明的槍一齊開了火。衛兵倒了一個,李德明打偏了,那個衛兵一步躥進廟裡。廟後沒有響動,石隊長知道大家在爬牆。李德明往前趕,石隊長喊了一聲「找隱蔽!」他自己一躍,手扒住牆頭。李德明剛要往旁邊跑,門內開了槍,李德明扶住廟門的門框,慢慢倒下去。石隊長的手榴彈從牆頭投到廟門,廟內一聲爆炸,他的腳落了地,背靠牆,喘了一口氣。牆好象晃了兩晃。

廟後還沒有動靜——石隊長楞了一下:「難道出了毛病?」他可是不能離開前門,前門最危險,非他自己把住不可。他只好相信他的手下必能達到任務。院裡響了機關槍,他知道弟兄們一定不甚得手。他順着牆根兒爬,爬到廟門,摸到李德明的大腳。他的心痛了一下。用李壯士的身軀作掩護,他一邊低聲的叫:「老李!老李!」一邊往院中看,老李已不會回答!火光是由上邊射出來的,機槍安在殿前的松樹杈巴上——好能越牆打到廟外。機槍稍停,他聽到廟後面開了槍,他心中說:「壞了!他們進不來!」他是不是應當跑到後邊看看呢?不,他得引逗那架機關槍!拍!他向松樹開了槍,機槍又發了狂。他不再動。他想怎麼處置老李。沒辦法。他不能為拖走朋友的屍身而離開崗位。他身已和死的距離也不過就象他離老李這麼遠。軍人不考慮死!軍人都該象老李這樣死!屍身算什麼呢?軍人要留下的是「軍人魂」!

火藥庫必須拿下來,否則大家的犧牲便沒多少代價。而且,必須馬上拿下;敵人增援來到就不好辦了。石隊長決定爬進廟內。非進到廟內,找到合適的地方,他不能把手榴彈準確的拋到樹上去。他不能再等。他開始爬動。每移一寸,他就覺得離死亡近了一寸,但是他必須朝着機關槍前進。不但要前進,還要安全的達到目的;只憑一股勇氣去犧牲自己是會連累到眾兄弟的。他的汗流濕了他的厚棉襪。他緊緊的爬在地上,可是他的心象飄蕩在空中。他須控制住全身的任何一個動作,而且不能稍微喘一喘氣。他累得慌,他的鐵的手指已經有些發顫。不知爬了多久,他才爬到廟門內,滾到一叢迎春底下。他慢慢的,提着氣,坐起來;迎春的枝掩蓋着他的頭。他掄臂,扔出他的手榴彈。他成了功。眼睛一亮,他滾到牆根。蜷着身,貼着牆根,他往後跑。在殿後,他看見了敵兵,他開了槍。隨着槍聲,學了一聲老鷹,吱,吱!嘹嘹嘹!扒住大殿的牆角,他探一下頭,開一次槍,後面牆頭上露出來了人頭。敵兵顯出慌亂,不知脊背朝着哪方才能躲開槍彈。牆頭上落下人來。石隊長停止了開槍。黑影與黑影在肉搏。敵兵慢慢的減少。街上的殺聲微弱起來,火光可是更亮了。一個敵兵,已經丟了槍,往外跑。石隊長等着。敵兵跑到他身旁,他一拳打碎了矮鬼的腮。又是一聲鷹叫,幾位弟兄奔到正殿,後面還在撕打。石隊長的命令:

「孟長發,進去潑油,錢大成,投手榴彈!」命令發下,一聲鷹叫。石隊長領着未陣亡的弟兄一陣風似的跑出廟外。

離廟有半里地,文城的天塌了下來。火藥的爆炸,壓下去一切聲音。灰,瓦,磚,象雨一般打下來,石隊長的耳朵聾了一會兒。

「趕快出城!能爬城的爬城!能找到敵人的屍的,剝下他們的軍衣,換上,明天早上混出城去。逃不出去的,找可靠的百姓家裡藏起來,等機會出城!願意還繼續干的,打!」大家一致的喊了聲「打!」

「好!分頭增援各處據點!」說完,石隊長首先沖入槍聲最密的地方去。

天快明。城外的八位弟兄,燒了貨棧,打死三十多敵兵,炸壞了兩尊野炮。他們退走,只失蹤了一位。貨棧還冒着煙,殘破的野炮在站台上躺着,敵兵在殘夜的清風裡發楞。他們不曉得這到底是怎一回事。他們作着夢——那侵略的,搶奪的,發財升官的夢——而來,現在又走入一個渺茫的,危險的,生與死的界限不分明的,夢中。那些死屍象是夢的余渣,冰冷的躺在曉風裡。多麼大的中國呀,它是永運用屍身填不滿的海!

城內,火也漸熄。到處都流動着黑煙,躺着死人,充滿了火藥氣。屋瓦,牆壁,門窗,全是洞。小城隍廟的本身與附近是一片瓦礫。王舉人死了,二狗死了,田麻子也死了;愛惜性命的,錢財的,與大煙的,都在戰爭中胡胡塗塗的結束了他們自己的性命與欲望。抗戰是硬性的,軟弱與敷衍得不到勝利,也逃不出死亡。敵方官兵死了一百五十多人。他們並不象打仗,而是忽然的落在死亡的深淵中。他們的兇狠,殘忍,橫暴,使他們自己的腳不能在人道的大路上立穩,他們自己把死亡喚到頭上來。小風兒很小很尖,似平專為吹寒了還活着的敵兵的心。

全城靜寂起來。文城的人們沒有哭聲,雖然死去幾百人。死去的得到了永久的自由,因為他們是為抵抗敵人而喪掉生命的。活着的預備下次去死,他們手上的血是敵人身上流出的,敵人的血並不是什麼不可觸犯的東西。文城的人少了,而文城的心卻堅硬起來。文城雖小,而無可壓服。文城的心開始與西邊大山上的炮聲,與全國抗戰的雄心一致的跳動。石隊長的手下只剩了五個人,其餘的全含着笑死在文城。

石隊長的臂上受了傷,藏在老百姓家裡。在一口壽木里睡了三夜後,他忍着痛爬城牆,帶着末一顆手榴彈。已經腳落了地,他被城牆外的衛兵發現。他不能為消滅一個敵兵用了他的最後一顆手榴彈;他的手榴彈的價值不能那麼低廉。他須把更多的敵兵,誘到適當的地方,而後扔出他的寶貴的利器。敵兵的哨子響了。他往前跑。敵兵開槍了。顯然的,敵兵一個人不敢追他,而開槍不過是示威,並沒有準確的瞄準。他拚命往前跑。跑出老遠,他回頭看了看,後面有七八個敵兵追來。石隊長心中覺得很得意——前兩天的舉動,已教敵人膽寒,現在他們得用七八個人追逐一個。喘了口氣,他再跑。他的臂上極疼,他咬上了牙。他須忘了自己,而把自己只當作引誘敵人到死地的,象捉鳥獸的「招子」似的。敵人必須消滅,他自己也必須犧牲。

只顧跑,只顧找消滅敵人的適當地方,他幾乎不認得方向,忘了自己是在哪兒呢。跑着跑着,他認識了路,他是向老鄭的松林那邊兒呢。敵兵是不是要追出他那麼遠呢?松林是好地方,可是敵兵敢去不敢去?他又立住了。敵兵又開了槍。他伏在地上。極快的立起來。回頭看了一眼,敵兵好象遲疑了一下,才又追上來。他再跑,他看見了松林。天快亮,松樹非常的黑。那些黑的樹教他心中感到高興。好象見到了許多老朋友。可是,他立刻想起來,他是不是應當到松林里去,而給他的朋友老鄭惹禍呢?他幾乎要緩了腳步,想一想。但是,他不能思想,後面的槍彈不許他思索。他只盼老鄭全家聽到槍聲,已經躲開。他奔到了松林。草房的門開着呢,是否是老鄭早在前兩天的戰事裡已經逃走,或被敵人殺了呢?他本不想跑進屋中去,但是,屋中若沒有人,就一定比外邊更容易引誘敵人。他若躲在林內,敵人必定散開搜索!他在屋中,他們一定會一齊上來。而手榴彈的用處才會加大。他撲進門內,幾乎絆倒。屋裡還相當的黑。用手去摸,屍身!他以為老鄭,或者夢蓮,已經被殺。死亡已經不是什麼可稀奇的事。他反倒痛快了——他找到了很好的棺材。極快的,他抱進四五捆麥秸,把燈油灑在上面。敵兵到了,他笑了笑,喊了聲「殺」,把手榴彈擲出去,他把火柴劃了,點着了麥秸,一捆捆的拋在四下里。他知道一個手榴彈不能把敵兵完全消滅,他決定不作俘虜!敵人至少還活着兩三個,從離門有十幾步地方放槍。

麥秸燒起來,石隊長看清楚,地下躺着的是鐵柱子和媳婦。他沒有了武器,聽着外面的槍聲,無從還手。他楞楞的看那一雙良善無辜而慘遭屠戮的小夫婦。因爬城,因疾跑,他臂上的傷口,本來就沒裹好,開始往外淌血。他坐在屍身的旁邊。他等着化為灰燼。他完全無憂無慮,只覺得生命隨着鮮血往外流泄。慢慢的,煙充滿草屋,迷住他的眼。他覺到憋悶,心中可是很平安。他完成了他的——一個軍人的——任務,而且在已經不能抵抗的時候,決定不作俘虜。屋裡四下里吐出了火舌。在煙與火中,他昏昏忽忽的,光榮的,倒在地上。外面的槍聲停止。由窗戶,由屋門,由草屋頂,伸出紅亮的火舌,舐着發出香味的,翠綠的松枝。煙向上升,東方有一片片紅的曉霞,霞上射出金光。草房上的煙還往上升,象要升入那片丹霞去。

在王村,夢蓮要求旅長收容她,在軍隊中服務。她告訴旅長,她是丁一山的未婚妻!一山死了,她必用工作去紀念他。旅長派人把她送到師部去,師部里有政工大隊,男女兼收。

松叔叔跟着她到師部去。師長聽完了老人的故事,給了他一百元錢,教他去作小買賣。老鄭搖着頭說:「鐵柱子!不,師長!我老了不能當兵,還能作個伙夫!」師長派他去在政工大隊作勤務。他還很朗硬,很辛勤,只是每逢說話,不知不覺的老先叫一聲「鐵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