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齋初學集 (四部叢刊本)/卷第六十六
牧齋初學集 卷第六十六 清 錢謙益 撰 景上海涵芬樓藏崇禎癸未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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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齋初學集卷第六十六
墓表一
故工科右給事中臨安王君墓表
萬曆已酉御史鄭繼芳疏糾工科右給事中王
元翰巡視厰庫姦臧以鉅萬計王君具疏慟哭
於朝盡出其篋衍囊槖舁置國門縱吏士𥳑括
罄身辭去以擅離職守降𠛬部𥳑較天啓初趙
忠毅公起君謫籍稍遷至工部營繕司主事旋
以奄禍削奪 今上登極議起用爲王永光所
抳不果於是君漂泊東南不得還滇中者十年
所矣崇禎癸酉七月死於南都之客舍年六十
有九死之日其友范少寶鳳翼數輩爲買棺以
殮傷哉貧也向所謂金錢鉅萬其將化爲飛塵
蕩爲冷風耶巳而屢變其說以爲寄頓藏窖者
其將寄之天上埋之地下耶故書盈篋敝衣周
身生無以爲家死無以爲殮然後君之𡨚狀始
大白於海內聞者爲之徬徨歎泣而君巳不可
作矣君舉進士爲萬曆辛丑四明沈公奇其才
選入翰林爲庶吉士四明自喜謂王生遂出我
門下君心弗與也久之出爲給事中四明當國
久根株盤互䕶法弘多山隂歸德正人之脈不
絶如一綫君抗章首劾四明次及紹興晉江以
湔除其衣鉢三公者皆相繼引去又以其閒糾
劾六督撫之爲私人者在諫垣五年朝右皆
不能帖席而君之禍遂不可解矣君天才穎發
言語妙天下所彈治皆劈肌中理人無以自解
免又能曉暢事幾鈎索情僞鷹擊毛舉所發必
中故一時臺省推君爲職志而羣小恨君爲獨
𭰹其初攻政地也如疾雷震風使人望而卻避
巳而漸及其私人也如決癰潰疽使人偪而自
危及其論建漸廣又將抉擿其所擁戴接手之
人引繩批根羣小知無以自容也嗾繼芳以發
難而君卒用是敗嗚呼當難發之初小人之蜚
語詆讕盡力而排君者數人而巳君子之旴衡
搤擥盡力而援君者亦數人而巳此數人者皆
知君之𭰹者也自茲以往吠聲之小人交口詈
君而不知其所以然循聲之君子亦交口惜君
而不能知其所以不然悠悠惘惘耳語目論遂
使君之一生如入霧雺如𦊰荊𣗥展轉晦蒙而
卒以窮死客死然則知君之𭰹者固在君子而
未必不在小人其卒至於窮且死者雖阨於吠
聲之小人而困於循聲之君子也夫阨君而
至於窮死客死以爲至於此極矣而君之𡨚狀
反用以大白於身後則小人之齮齕君子以爲
骨讎血怨咀嚼而後快者竟何爲也哉君諱元
翰字伯舉其先鳳陽人也 高帝時有諱珊者
從征六詔有功遂家滇中居臨安之寧州祖尚
絅父寀皆修長者之行有子曰開爲應天府庠
生以崇禎丁丑十月葬於江寧縣太白鄕吉山
西南後四年庚辰虞山錢謙益爲文以表之使
鑱諸墓上
王季木墓表
昔有宋慶曆之時國家休明老成登用而雄駿
彊之士如石守道尹師魯蘇子美之徒比肩
而出方其信眉搤腕橫𩥦而離立蓋所謂千人
而亦見百年而一遇者也然其不幸而爲世所
指名奸邪小人相與出力擠之惟恐其不困而
天之於斯人也恆使之齟齬連蹇邑邑不得志
以死天之意殆勇於阨君子而巧於助小人也
嗚乎吾友季木抑亦其流也歟季木姓王氏諱
象春濟南之新城人也嘉靖以來其門第最盛
祖父諸兄皆爲顯官而季木少負逸才其所爲
文出輒驚人自其爲舉子巳隱然名動天下矣
萬曆庚戌舉進士第二季木毎歎詫柰何復有
人壓我諸推轂季木者亦云而科塲之議適起
壬子分考順天言者亦用科塲事抨季木季木
所取士才而貧且無雅故所司具獄上竟不能
有所傅致然卒坐降級以歸居五年補上林苑
典簿又五年陞南京大理寺評事遷寺正久之
陞南京工部營繕司員外郎歷兵部車駕職方
二司轉吏部考功司郞中當是時黨論已成凡
南北部魁海內所指目爲東林者季木皆與聲
氣應和偘偘然以裁量賢佞別白是非爲己任
其在南曹當大計京朝官慷爲主者言之或
移主者之怨於季木弗顧也逆奄用事季木坐
東林削奪奄敗諸隷廢籍者皆起或起而旋逐
獨季木一斥不復而無何遂病且死矣奄禍之
方殷也小人謀死季木死之易耳而不死及奄
之敗也小人謀錮季木卽錮之亦良難矣而竟
錮錮且竟死嗚呼死季木者亦小人耶所謂勇
於阨君子而巧於助小人者然乎否耶季木奇
偉有大志時發憤悶於歌詩似蘇子美遇事無
難易勇於敢爲似尹師魯指切當世賢愚善惡
無所諱忌似石守道若其科塲之攟拾則監院
之一網也奄禍之牽連則饒州之俱貶也謗議
喧然死而未息則發棺之詩禍也三子者之禍
以一身兼之奮乎百世之下可不謂豪傑之士
哉世之惜季木者以謂意氣太盛肺膓太𤍠善
善惡惡或溢而爲加膝墜淵以貽小人口實嗚
呼此其所以爲季木也士生斯世遇而爲韓范
富歐不遇而爲石尹令韓范諸公終老顑頷亦
所謂一班怪耳人徒見石尹之窮死也挾奴
婢小人之論妄相訾謷豈足道哉季木䘚以崇
禎五年十二月年五十有五子與仁生十二年
矣走使於吳門屬張子異度爲行狀而請余表
其墓異度名世偉季木壬子所舉士也余曰歐
陽子之哭守道不云乎待彼謗焰息也異度曰
雖然安知吾師之謗焰不待子而息乎余曰諾
遂書之
宋比玉墓表
金陵顧與治來告我曰夢游與莆田宋比玉交
夫子之所知也比玉歿十餘年矣夢游將入閩
訪其墓酹而哭焉比玉無子墓未有刻文敢以
請於夫子興化李少文亦比玉之友也巡方於
閩屬表其墓而刻焉夫子其謂何嗚呼比玉之
死吳門也余與程孟陽引延陵嬴博之義欲窆
之虞山而其家以其喪歸孟陽期余往弔久而
未果與治之爲余與孟陽之志也其何忍辭比
玉諱珏姓宋氏莆之甲族也比玉負才藻踔厲
風發少爲諸生不能俛首帖括以就舉子尺幅
志意高廣不屑與鄕裡衣冠相隨行鬬雞走狗
滅沒里巷閒自其年三十餘負笈入太學僑寓
於武林於吳門於金陵滯淫不歸卒以客死其
爲人也以文章爲心腑以朋友爲骨肉以都會
爲第宅以山水爲園林以詩酒爲職業以翰墨
爲娛戲故其雖窮而老老而病病而客死而浩
浩然落落然如無有所失也比玉好爲詩橫從
穿穴信其手腕出之於心腎猶無與也善八分
書規橅夏承碑蒼老𭰹穆骨格斬然畵出入二
朱仲圭子久不名一家泛愛施易不自以能事
不受促迫或卽席賦詩或當筵染翰或伸紙滌
硯從容揮灑或書窻涴壁淋漓戲劇當其酒闌
燈灺興酣落筆若風雨之發於畢牘若神之
憑其指掌或醒而求之以爲不能加也或旦而
視之忘其誰作也其神情軒舉開顏談笑可使
慍者平悲者喜讎者釋蕭閒迤逶不爲崖岸庸
奴賤隷人人得至其前意有所不可雖王公大
人不與易也嘗從人便靣得孟陽荔枝酒歌寤
歎慕必求得其人而後巳兄事孟陽久而益
共其歿也孟陽撫之瞑而受含程宋之交君子
以爲有終始也嗚呼京兆之阡北邙之塚高墳
石闕巋然九京者多矣松楸鬱然碑版相望樵
人牧竪行歌過之而士大夫鮮有回車太息者
比玉一老書生歿無三尺之息一壞之土沈埋
於陳根墮樵之中乃有如與治者訪求其墓乞
文以表之董相之陵下馬之名猶存白傅之墳
漬酒之土嘗濘以今視昔豈不然哉百世而後
風人志士義與治之爲必有過比玉之墓迴翔
而不忍去者其益以此知比玉已矣與治往謀
於少文伐石而志之曰是惟莆陽宋比玉之墓
虞山錢謙益爲之表崇禎十五年三月
琅邪王府君墓表
府君諱臨亨字止之吳郡崑山人也中萬曆巳
丑進士知西安海鹽二縣遷𠛬部主事歷員外
郞中知杭州府未行而卒祖諱三錫光州太守
父諱重鼎君爲其次子出後於叔皆以君贈𠛬
部員外母皆宜人妻張氏生三子志堅湖廣提
學僉事志長志慶俱鄕貢士癸卯十月十五日
病革自草墓誌與家人訣別談笑而逝享年四
十八葬崑山之祖塋君令西安歲大侵設粥救
荒乳哺其捐瘠而閒施不測於猾胥豪右調海
鹽益治理不能骩骳事權要數上書當道請罷
去不許卒爲所中量移𠛬部鞅鞅移疾歸家居
三年日夜召故人酒徒箕踞歡飮賣負郭之田
以償酒債貧不自聊復強起奉命恤𠛬廣東故
事當減殊死百人而君減二百餘人吏抱故牘
固爭君弗爲動之高涼御史行部還道遇君屬
曰中使傅致高涼採珠獄論死六十餘人吾請
之而不得也公往亟出之勿與相關則六十餘
人皆生矣君自念中使不可與抵觸徒敗乃事
吾以舌柔之易與耳乃往好謂之曰公天下之
賢中使也豈徒中使吾儕士大夫弗如也中使
蹴然曰何謂也君曰天下苦中使久矣公開採
粵南富人燕息而貧人得衣食其中粵南如無
礦使也不愛金錢從民閒買珠入貢而寛採珠
之禁粵南如無採使也故曰公天下之賢中使
也中使色喜君又曰公振廩發粟道路無流傭
公之仁也有乞媼貌𩔖太夫人歲給粟帛令朝
夕祝太夫人萬壽此曾閔之孝也又能禽治大
盜不以驩虞小仁弛國家之法故曰士大夫弗
如也中使益喜移坐近君君乃進曰公非好殺
人者羣盜亦首服死無所恨但苦無贓耳願爲
公按驗縱舍此六十人之家父母妻子親屬不
下數百人咸炷香祝太夫人萬壽與其以一媼
祝無寧以數百人祝乎中使起而拜曰惟公之
所命之諸囚得引盜珠律減死御史歎曰非吾
所及也入領雲南司司掌治都下獄緹騎縱橫
箝網盤互君一切平反都人謡曰遇蘇州人則
活謂君與同舍郞嚴澂也出知杭州過家而疾
作飭巾待期猶呼所知劇談浮白然曰吾少
而不惠好粘竿風箏靣具之戲勒羣兒列行陣
以爲樂十六七始折節讀書中更家難顑頷窮
餓今仕宦至二千石亦足以豪矣壽則彭殤等
也何所損益銘曰止之狷者乃與酒親生有大
恨鬱而弗伸量約興奢負此葛巾葬我陶側冀
我後人五齊三雅樂哉長春君之自誌雲爾而
志堅則曰君之志文不加點略而未備乃掇拾
其治行斷察疑獄論殺奸猾推跡盜賊如古神
君健吏之爲件右數十端屬其同年生錢謙益
使表君之墓謙益曰君之自誌備矣古之人有
所論次往往舉一節敘一事以槩其生平譬之
傳神寫炤得其精神所在而巳如君之從容引
辨搏弄中使於頥頰之閒此一事可以傳矣而
君亦娓娓述之以是爲精神之所在也賈生有
王佐之才不用於世其爲鵩賦也遂能一死生
齊得喪君之死而不亂宜也余將據君之志而
表之子之書錄之爲別傳焉其可矣志堅曰善
余旣諾志堅之請未及爲而志堅卒又十年志
慶亦卒悲夫人世之不可以把翫而亡友之諾
不可以負也書以遺志長使之鑱諸基上崇禎
癸未正月表
廣西布政使司左叅政沈公墓表
於乎是爲鄕先生廣西左叅政沈公之墓史官
錢謙益作石以表碣曰沈公諱應科字獻夫嘗
熟之芝塘里公所生也岊大考也學累贈某官
考也進士公所起也知山東兗州府之沂州陞
南京兵部員外至郞中出知廣東之廉州府陞
福建興泉道副使廣西左叅政此公之所閱官
也公爲人仁孝長弟方質有氣與人交有畛域
其爲吏所至民皆曰於我有德在沂州當凶饑
之後招集流民五千餘家五種俱熟旣庶而豐
時賦均徭鄰壤取法沂大水嚙城舉城惶怖公
豫具薪稿戒民勿動不終日而定在南兵部奉
詔條汰冗卒莫敢讙呶在廉州陶甓而城役不
踰時座主江陵公子弟戍廉人縮頸莫敢視公
獨省問有加公服官潔廉居沂不知沂有鑛居
廉不知廉有珠池其在藩臬人推淑人長德以
哭其子移疾歸家居三十年闔門掃𮜿撫其孫
春澤於孤孩享年八十有六以考終此公之生
平也惟公持官持身內外斬斬敬愼堅悍老而
不衰表其大者其細可略也然公晚年賔筵客
坐輒亹亹譚沂州事蓋公之守沂也故御史大
夫涇陽李敏肅公於屬吏中獨賢公涇陽撫山
東蠲積逋折馬價著爲甲令多自公條上涇陽
議蠲所屬稅銀二千餘兩免牒旣下而沂故有
餉邊銀經數相當公私於涇陽曰沂之民殫矣
姑無蠲是以紓沂困可乎涇陽曰然然格之數
日不下巳復下牒徴之如公請曰寧使東人詛
我毋令詛沈沂州也費縣典史以賕聞公廉知
其枉爲言之涇陽涇陽驚曰巳註下考矣奈何
公進曰吏有大小官評無大小也涇陽爲揭銓
部得免膠河議起涇陽檄公輟州事行河而閒
語公曰勑理小司空公里人也公在河可從容
言膠萊利害故以屬公耳公言河事雖中格然
涇陽之用心如此公守沂三年上計藩司銜公
無加禮寢其文旬日江陵綜覈吏治踰一日不
得考涇陽特疏爲請亦竟不得也而公之遷南
兵部同時得遷者四人涇陽下敎兗州太守沈
沂州廉而勤事恐無以治行夫廩宜倍他屬吏
聞者愧服焉涇陽每推擇故吏以公爲舉首余
侍公几杖公時時爲余言涇陽也余嘗語公涇
陽有甲乙簿紀錄天下人材甚富公在簿中當
壓卷矣公笑曰子其爲我志之居史官乙簿猶
勝御史大夫甲也余以春澤請表公之墓追憶
公所言沂州事輒論次於篇嗟乎計吏如江陵
馭吏如涇陽而州邑之吏潔廉勤事如沈公天
下何患不理平也哉雖然此在萬曆初年未遠
也余表沈公墓乃詳記涇陽事知涇陽斯知沈
公所謂牽連書之也以信於後後之君子過而
問焉者也
中憲大夫廣西按察司副使張府君墓表
國初以還吳中風俗淳古藩臬之大夫仕而歸
於鄕者大人長德黃髮危齒東阡北陌杖函卻
迎則有若僉事陳公祚劉公珏叅政祝公顥姜
公昻遺風餘韻互相映帶父老至今稱之數十
年來人艷膴仕俗趨澆僞而先正之風流邈然
不可以復作以余所覩記如副使張公者殆其
人歟公諱文奇字元正家世鳳陽人勝國時平
江總管占籍長洲某州知州諱汴者其祖封奉
直大夫諱材者其父也舉萬曆丁丑進士除工
部主事出知寧波府量移知貴陽府屢遷至廣
西副使謝病家居十六年而卒公爲人孝友篤
誠無崖岸嶄絶之行禔躬居官節度淺𭰹斤斤
守繩尺在工部拒中涓之請託裁金吾之濫恩
大司空不能奪也出守斥貪墨抑豪右爬奸蠧
有冷靣寒鐵之目中遭顚躓牽連左官而孤立
行意自如也在貴陽與於征播之役讋諸酋以
斷賊援督楚餉以給饋糧卒蕆播事在嶺西平
島夷之搆扇斷土司之爭襲嶺海咸乂此公之
才略累試而輒效者也最公之生平彊自遂
貪吏望風似陳永錫伉厲守高十年不遷似祝
惟淸馴行恭謹學不衰似劉廷美廉能刻勵
魚肉不給似姜恆頫其生平風操與四公略相
髣髴未老懸車優游田裡好德考終亦與四公
相似蓋 神宗中葉猶有成弘盛世之風吳中
賢士大夫爲人子弟所矜式者猶有人焉世
有孔文舉猶不至流涕於虎賁也嗟乎賢人君
子國家之元氣也觀於在野在國可知也觀於
老而致事則彊仕服官可知也故曰雖無老成
人尚有典𠛬鄕之有老成人如樹之有碩果如
松之有茯苓樹之蕃而松之茂必徵於此有如
公者在一鄕豈可多得而在斯世又曷可少乎
公病目眵數載遇異人一昔而復明每游佳山
水與親知契闊談讌輒引鏡自笑聽然竟日晚
益健視履無疾而卒數夢游貞山之善塢旣卜
壽藏巾車往視松楸雲物歷歷如舊游公之觀
化而度世也豈偶然哉公葬之後十有六年公
之子某筮仕中翰謁余請表其墓於是伐石而
志之曰於乎是惟先正副使張公之墓韓子所
謂鄕先生沒而可祭於社者也過者尚式之哉
𠛬部郞中趙君墓表
神宗之末年建州夷躪我遼左趙君官太僕寺
丞有解馬之役匹馬出山海關周覽阨塞要害
遇廢將老卒從容訪問我所以敗夷所以勝者
感激揮涕然奮臂出其閒歸而上書於朝條
上方略君之意以謂 天子將使執政召問從
何處下手庶幾傾囊倒𢇮以自獻其奇僅如例
報聞而巳君自此默然不自得以使事歸里用
久次再遷𠛬部郎中裴徊久之過余而歎曰已
矣世不復知我而我亦無所用於世矣生平好
兵家之言思以用世好神仙之術思以度世今
且老而無所成矣武康之山老屋數閒庋書數
千卷吾將老焉子有事於宋以後四史願以生
平所藏供筆削之役書成而與寓目焉死不恨
矣是年八月君還朝寓書於余者再明年其家
以訃音來則君以病沒於長安之邸舍天啓四
年之正月十八日也君諱琦美字玄度故廣叅
議諱承謙之孫贈禮部尚書謚文毅諱用賢之
子君之歷官以父任也天性穎發博聞彊記落
筆數千言居恆厭薄世之儒者以謂自宋以來
九經之學不講四庫之書失次學者皆以治章
句取富貴爲能事而不知其日趨於卑陋欲網
羅古今載籍甲乙銓次以待後之學者損衣削
食假借繕寫三館之秘本兔園之殘冊刓編齾
翰斷碑殘壁梯航訪求朱黃讎較移日分夜窮
老盡氣好之之篤摰與讀之之專勤蓋近古所
未有也而君之於書又不徒讀誦之而巳皆思
落其實而取其材以見其用於當世諸凡天官
兵法讖緯𮅕歷以至水利之書火攻之譜神仙
藥物之事叢雜薈蕞見者頭目眩暈君獨能闇
記而悉數之官南京都察院炤磨修治公廨費
約而工倍君曰吾取宋人將作營造式也陞太
嘗寺典簿轉都察院都事釐正勾稽必本舊章
及其丞太僕印烙之事人莫敢欺君曰吾自有
相馬經也君之能於其官於所讀之書末用其
一二而世已有知之者至其大志之所存如戊
午所上方略君所慷抵掌以冀一遇者其不
迂而笑之者亦鮮矣嗚呼其可悲也君生爲貴
公子而布衣惡食無綺紈膏梁之色少年才氣
橫𩥦落落不可覊勒而遇旅人覊客煦嫗有恩
禮精彊有心計時致千金緣手散去盡損先人
之田產不以屑意也𭰹信佛氏法所至以貝
葉經自隨正襟危坐而卒享年六十有二歸葬
於武康之塋而君之子某狀君之生平屬余爲
傳余嘗以謂今人之立傳非史法也故謝去不
爲傳而又念君之隧不可以不表也蓋世之大
人得志而顯於後者名在國史信於金石雖不
表可也若夫庸下薄劣之人冨貴赫奕死而其
人與骨肉俱朽雖大書𭰹刻猶泯沒耳表之無
益也如君者其爲人魁雄奇偉而生不獲信其
志死或困於無聞則不可以不表也嗚呼表其
墓雲
鎭遠侯勳衛顧君墓表
君諱承學字思敏以封鎭遠侯贈夏國公諱成
者爲八世祖以贈太傅謚襄恪諱溥者爲曾祖
以贈太子太保謚榮靖諱仕隆者爲祖榮靖之
長子謚榮僖諱寰無子以弟宇之子承光爲後
故承光得嗣侯而君以次補勳衞帶刀侍衞
賜雲肩飛魚服與春餠之宴宴之不舉者三十
年所矣朞年卽乞歸以萬曆二十三年卒年六
十六夏國公者揚州抓籬灣人也其墳墓世世
在揚州故君之子大猷旣葬君於金陵之魏村
社矣後三十四年復卜地於江都之甘泉山而
改葬焉君少治易爲博士弟子員師事徐蓁先
生奉手摳衣不敢出聲氣旣謝環衛以歸補衣
疏食屏斥輿馬退而修士君子之行簾閣據幾
棲息文史中稍閒則以棋酒相娛樂而巳其爲
人也孝於親友於兄弟信於朋友敦篤於故舊
終其身循墻視影以寒素書生自刻勵人亦曰
顧君猶故書生也君好聚書講習國家典故
居嘗稱引 高皇帝御奉天門訶問散騎舍人
衣新衣事以勑戒其子弟君旣沒大猷嗣守環
衞不半歲而歸學文修行一如君之爲於是君
之家敎始顯聞於天下崇禎二年余再罷官南
歸道出廣陵大猷求余文以表君墓余往識大
猷奇其爲人訪問其家世語之曰子他日當爲
郭忠武子之先人亦猶忠武之有景南也大猷
心識其言二十年來毀家爲國窮老而不悔者
徒以予言也嗟乎以琬琰之書考之君之生平眞
無愧於景南而世或以余言爲然矣大猷雖窮
老而志氣不衰其爲忠武也豈可量耶余之言
雖未徵於今其有不信於後耶爲論次之如此
張益之先生墓表
吾先君之執友曰吳郡張先生尚友字益之以
萬曆二十七年卒於家年五十八天啓三年十
月其子世俊世偉葬先生於吳縣西郊之花園
邨又十三年屬謙益表其墓嗚呼余小子忍表
吾先友哉余小子少受春秋於先君先君詔之
曰吾少師事陸汴先生益之之辱與吾游也先
生爲介自吾與益之分門敎授而兩家之弟子
日進益之之徒爲董儀部嗣成吾之徒爲翁給
諫憲祥給諫又以經授益之之二子於是吳中
治春秋者皆名爲兩家弟子而吾兩人皆窮老
不遇甚矣吾兩人之有待於後人也余小子志
之不敢忘先君事母至孝閒嘗稱先生之孝曰
益之之父靜孝先生壯年謝公車杜門養母晚
而彌堅者以益之爲之子又能代之爲子也靜
孝病革刲左臂和糜以進人有欲上其事者益
之怒曰是欲我以死父取名乎狀茍上我必死
之小子識之他日郡志中立孝友傳無遺益之
也先君慷負大志酒後耳𤍠輒譚與先生同
硯席時事曰江陵奪情之後長星亘天吾兩人
瀝酒盃潑墨瀋竟夕望北斗且詈且詛當是時
趙汝師抗疏拜杖顧叔時不與禱咸愛之重之
恨不奮臂出其閒也嗚呼吾兩人之不得爲汝
師叔時者命也夫先君又曰吾生平坦懷疎節
不能與𭰹中多數者游處惟於益之無閒言益
之性畏暑夏月坐臥一小樓每扣其門必曰須
吾著衣而出及啓門僅單裙繫腰閒耳輒相視
大笑其眞誠脫略忘形相與皆此𩔖也先君爲
聱隅子自傳敘其友六人曰顧吏部叔時張太
學益之而先生有遺文六卷首載送趙汝師欽
召序汝師者文毅公用賢叔時者端文公憲成
以字稱從其舊也余小子之表先生也徴其事
狀考其遺文而皆本先君之言以爲端先生旣
沒而其言立二子名成而行修士之稱家風者
歸焉謙益衰遲放廢老而無聞無以光大前人
之訓先君之所謂有待於後人者如斯而巳乎
愚不自量竊取柳氏石表先友之義以表先生
然不敢附贅一辭其亦以志吾愧而巳矣
姚處士墓表
姚處士名鶚河南西華人也少從太康人高守
忠游守忠以方術得幸 世廟 世廟晏駕守
忠與王金陶世恩等當殊死論獄甚急處士傾
身職內橐饘久之得減死守忠故武當山道士
也遂偕入武當盡以禁方授處士一夜別去不
知所之處士還長安公貴人爭徼致之處士
意不懌閒行游江南金壇人莊生歛之察其非
凡人也乃舍之於家處士坐臥一小樓不妄交
接獨好歛之與其友康生文初處齊療病不問
貧富意有不可雖千金不與易亦不肯以授其
子曰吾師戒如是也處士老矣其色理若四五
十時人問處士年幾何輒漫應之崇禎二年巳
巳處士病自疏其生平時日以問射決者其年
爲正德辛未蓋一百十九年矣其卒也歛之爲
治後事葬於金壇之某地先是戊辰余被召北
上因文初延見處士問養生之術故文初屬余
表其墓焉余嘗觀國史讀王金等獄辭載守忠
進三元太乙丹及吹氣補腦之法與處士言脗
合文初稱處士爲守忠弟子信不誣也守忠不
自隱閟挾術以干人主幾伏柳泌之誅處士見
幾蜚遯身享上壽其有懲於師矣乎 熹廟之
登遐也亦有進藥之獄追論者猶謂守忠等有
佚罰焉余表處士之墓牽連書之亦庸以著戒
雲
李德遠墓表
歙人李德遠病革自草貧士傳屬其子春逢曰
我死爲我大署其碣曰貧士李仲明之墓死不
憾矣春逢余門人也奉其遺傳以謁余余讀而
悲之嗟乎仲尼有言曰貧而無怨德遠怨矣且
死而屬其子所以志怨也人生斯世貴富貧賤
之不齊如粟之雨於天而塵之飛於地也令貧
者必怨而怨者必志之不忘則是天不可勝問
而南山之石不可勝泐也夫貧而能怨怨而能
志之不忘者是其人必有踔厲不可御之才結
轖不可茹之志與夫兀傲不可貶之骨而坎壈
失職約結無以自見至於將死之日長算旣詘
短造斯盡吮愁銜恨無所復之而鳴其怨於片
言冀後世猶有明之者也後漢趙嘉年三十餘
臥蓐七年爲遺令勑兄子曰大丈夫遯無箕山
之操仕無伊呂之勳天不我與復何言哉可立
一員石於吾墓前刻之曰漢有逸人姓趙名嘉
有志無時命也奈何德遠之怨猶嘉也嘉之勑
兄子累數十言而德遠之屬其子一言而巳於
乎其足悲矣余故狥春逢之請伐石而表之
曰有明貧士李仲明之墓仲明名也德遠者其
字也稱貧士者何如其志也德遠少負異才有
名諸生閒館於郡太守太守賢而禮之歳莫歸
盜瞰其室其妻方戞釜待炊突蕭然無煙也盜
相顧語曰今夕入呂蒙正破窰矣失笑而去德
遠之爲人若是斯可以貧斯可以怨矣余所爲
表而志之不忘者也
吳君兪墓表
浮屠正願自西湖主虞山之福城嘗稱新安吳
聞喜字君兪之賢而惜其早世也問君兪之賢
何如則曰君兪家世素封折節讀書鼔篋入成
均成均之士長者造門輩行避席人人以爲國
士也佳辰勝日出遊佳山水閒琴書鼎彝錯置
左右軍持漉囊參列杖屨見者歎羨以爲神仙
中人急難赴義髮如竿古之義人俠士無以
過也君兪之爲人如此而又能歸心法門以明
宗䕶敎爲巳任其沒也士大夫與之游者泣聞
其風者歎浮屠道人焚香然燈者徧塔廟也君
兪不幸無子其婦程服金屑以死有烏頭綽楔
之旌而君兪將抑沒不傳某竊悼之君兪之生
也以不得一見公爲恨安得公之一言以慰君
兪於地下乎余曰子之言信因子以信君兪其
不爲無徴也巳昔蘇子瞻嘗謂歐陽公好士爲
天下第一而公之士叛公於瞬息俄頃之際以
此賢惠勤而序其詩以謂勤得列於士大夫必
不負公吾以爲勤惟老於浮屠無求於世故能
終不負公使其得列於士大夫功名勢利驅於
前而貴賤死生變於後負不負未可知也今君
兪以一書生夭死非有歐陽公噓枯吹生之勢
可以奔走天下而願之交於君兪也非有三十
年餘之久其涕泣不忘欲得余之文以慰君兪
也如此之切則願之不負君兪其必爲子瞻之
所賢而爲君兪者抑又可知巳矣今世未必有
歐陽公之好士而今之士大夫其善叛人也甚
於歐陽公之時聞願之風亦可以少媿矣乎余
竊取蘇子之義大書以表君兪之墓後有觀者
其必曰因浮屠之言以表人之墓而後世不以
爲無徵也自余之表君兪始
張季公墓表
甞熟治城之北背城而靣山洄爲淸池其中
有燕亭閒館舟夜過之燈火出林藂觥籌笑語
之聲達於水涯問之曰此張家荷亭張季公召
客燕遊地也余先公與季公好數從季公飮歸
輒曰季公召客客不過三四人羣子姓羅列坐
隅奉觴壽客促數糺逖父子昆弟不相假辟卒
飮衎衎而與與以其讌會之良知季公之合族
者善也予長識季公魁形而豐下嶷然長德又
識其子秀才紹慶溫文安雅出於輩流閒從季
公飮如先君之雲不十年季公與其子相繼歿
矣所謂荷亭者予以閒過之池館如故燈火靑
熒猶可指而觥籌笑語之聲逹於水涯者若墜
若抗引而爲弦誦予以此興歎於公父子閒而
幸其有後也季公沒鄕之人聚而語曰季公
善父母執喪以情居瘠善兄弟仲兄沒其遺孤
孩衣食百須皆巳出長而使復其所家故多貲
削衣貶食頒施之內外親曰此吾貲也於乎季
公誠一鄕之善士矣周官大司徒以本俗六安
萬民本俗雲者猶曰鄕之舊俗雲爾吾鄕舊俗
醇美如周官之所謂族墳墓聯兄弟師儒朋友
與夫州黨之相賙相賔百年閒猶有存者季
公者蓋亦其遺民故老也舊俗日壞而鄕之善
人從之於是乎情僞諠呶閭井煩促而東阡北
陌親串𨓏來之地步武錯迕契契不能以相從
於乎是豈獨繫於一鄕也哉公諱某字某以博
士弟子員入貲爲太學生其孫某以某年某月
甲子葬公虞山之新阡卜旣食謁余而請曰願
有述也以余言之不美不足以章季公而其不
習爲文飾則或可以碣於隧而不慙也書之以
慰其孫之孝思且以告於鄕之人云
牧齋初學集卷第六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