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珍珠舶
第十回 謝賓又洞庭遇故
第十一回 

  詩曰:
  居貧卻不去千人,傲骨雄才豈俗親。
  江上載花閒覓句,杯中餘酒醉留賓。
  何當邂逅逢知己,每為相思惜豔春。
  裘敝黑貂君莫笑,凌雲終使達楓宸。

  從來姻緣際遇,皆由前定,而不容勉強相求。當其時運未至,則雖有屈宋的詞賦,班馬的文章,董賈的策論,亦困窮拂鬱,而不獲舒展其志。假使一旦時來運利,不要說材兼文武,倜儻不羈之士,就是那庸儒殘學,亦能高步青雲,取富貴而有餘。所以戰國時的蘇季子,起初遊說秦王,書凡十上,而不蒙收錄。以後卒佩六國相印。又如朱買臣,直至五十歲,方能顯達。據著這般論起來,凡在我輩,不患時運未到,所患學業未成耳。假使學業果成,則雖蘅門可棲,簞瓢可樂,唯能守困待時,才是一個真有學問、真有見識之士。至於姻緣,亦與際遇一般,或早或晚,或難或易,莫非一定不移之數。常見人家居近咫尺,男才女貌,門戶相當,若使議姻,豈不唾手可就。然非緣分,憑你央媒轉托,著意圖謀,亦必遇事阻隔,不能配合。如果緣之所在,即使遠隔千里,仇如吳越,貧賤與富貴不侔,萬無一妥之事,而宛轉相逢,卒諧伉儷。所以古語說得好:

  姻緣不用強求,全在赤繩一繫。

  說話的,為甚講這一番議論?只因先朝末年,曾有一樁奇異的故事。那人姓謝名嘉,表喚賓又,直隸蘇州府吳縣人氏。父諱玄錫,曾舉鄉薦,與無錫杜公亮是同門相厚年家。賓又方九歲時,父即見背,只有繼母常氏在堂。那一年賓又已是一十九歲,雖稱飽學,只因家業飄零,未曾入泮。就是姻事,亦尚蹉跎。那賓又偏自抱負不常,眼空一世,遇著親族故舊,談笑自如,並不道及家內缺柴少米,亦未嘗露出羞澀不豫之容。自八股以外,更有三件癖好。那第一件是詩,每遇清風入座,明月在窗,以至知己談心,山水得意之處,他便拈題綴詠,竟日構思。人都笑他廢時失事,妨了正業,他卻道是詩以涵養性情,只管終日埋頭,死讀那幾篇時藝,弄得心枯意索,有甚好文字做出來。必須借著吟詠,闡發那做文章的巧思。況文章所以取功名,古作所以垂不朽,寧特無所用心。比之博奕者耶。那第二件是酒,道是酒以與人合歡,寧可不飲,不可飲而不醉。其或良朋在座,或送別旗亭,或風清月白之夜,此時無酒,何以寄懷。所以遇酒必飲,飲必儘量,但不至沉湎顛倒。如劉伶、杜康之已甚。那第三件是美色,道是娶妻欲以偕老百年,寧可終身不娶,不可娶而懊悔。必須賢德足以主頻蘩,才色足以冠一世,方稱窈窕淑女,而不負寤寐之求。曾讀《會真》一傳,竊怪那微之寡情。始遇崔氏則倩托侍婢,誘成私媾,以後娶了韋氏,便把崔鶯拋棄。反說道:「使崔氏子遇合富貴,乘寵嬌,不為雲為雨,則為蛟為螭,又引桀紂為戒,豈不有甚於釣者負魚,獵者負獸耶。吾若得遇美媛如崔氏,一與之盟,終身不改。但恐此地非蒲東,命薄無奇遇耳。」只因有此三件癖好,人都道他是個狂士。謝賓又亦欣然以狂士自負,每每笑道:「昔之狂者,曾有一個陸通,今之狂者只有一個謝賓又。若有道我是個狂士,真知己也。」

  一日,有長沙府太守賈彬,差人致書一封,邀接謝賓又到他任所。原來賈公與玄錫,亦係相好同年。聞得賓又家事淺薄,所以接他到任,思欲尋事眷顧。當下謝賓又拆開來書,看了一遍,心下亦覺欣然。但以繼母在堂,無人侍奉,兼慮路途遙遠,缺少盤費,便向卦肆中求問一課。那卜者將卦筒搖了幾下,取錢布成一卦,即判道:「拆拆單拆拆拆,乃是充宮謙卦。謙者退也,按易六五,謙謙君子,用涉大川吉。若問出行見貴。據著易理斷論,必說道『驛馬不動,主有阻隔,即到彼處,必難見貴。』獨我細詳爻象,兄弟獨發,那出行之意已決。雖則所之之地,貴人不得相會,然於無意中,別有一番際遇。就是功名姻事,皆在此行,宜以速去為妙。」謝賓又主意遂決,即日收拾行李,辭別母氏,帶一小廝文壽,起身前往。一路經過之處,遇著名山勝境,俱有題詠,不及備記。

  不一日,已到了長沙府,正欲進城,忽聽得路上往來經過的人,俱紛紛說道:「好一個清廉正直的尹察院,把那賈剝皮參了一本,奉旨拿問,差著八個校尉到來,想必就在今日起解,真是萬民稱快的了。」原來賈知府又貪又酷,致被新按台出本參劾。謝賓又聞了這個消息,暗暗驚異,連忙進入城中。賈彬已到察院內開讀,等了數日,不及一會,僅得相贈盤費銀一十二兩,心下不勝納悶,遂即起程。

  一日傍晚,舟次洞庭湖,隨著眾船泊於浦口。當夜月色澄清,風恬浪息。謝賓又推起篷窗,靠著船舷,獨自把酒。慢慢飲了一壺,想起跋涉一番,竟成虛望,黯然歎息道:「想必是我運蹇,以致帶累了賈年伯。但那卜者許我,別有一番際遇。據我想起來,只此信宿而歸,不知際遇在那裡?眼見得又是不足信的諢話了。」自嗟自歎了一會,遙望那七十二峰,黛色連天,浩浩茫茫,碧波萬頃。不覺詩興陡發,朗吟絕句二首道:

  日落長沙水拍天,來時曾此泊磯邊。
  寧知歸路淒涼甚,木葉蕭蕭起暮煙。

  其二
  白雲何處是湘娥,渺渺愁餘向碧波。
  淚濕青衫腸已斷,隔船休唱竹枝歌。

  吟詠方畢,忽聽得左首船上有人喚道:「隔船那位吟詩的相公,家老爺相請過船一敘。」謝賓又正在無聊之際,也不問是什麼官員,遂即跳過船去。走進艙內,只見那個鄉紳,闊面修髯,頭戴方巾,身穿便服。見了謝賓又,揖畢坐下,欣然笑道:「老夫為著皓月當空,一望千里,波光萬頃,鬱鬱晶晶,所以夜深未寐。擬欲援琴消遣,誰想忽聞佳詠,使我愁思頓開。願聞高姓尊名,貴鄉何處?」謝賓又欠身答道:「晚生姓謝名嘉,賤字賓又,直隸姑蘇人也。」那鄉紳又問道:「令尊為誰?」謝賓又道:「先父諱叫玄錫,曾領南畿鄉薦,只今棄世已久。」那鄉紳踴躍而起道:「原來就是謝家年姪。自從令先尊仙逝之後,音問久疏,誰料今夕邂逅相逢,愈覺可喜。」謝賓又亦欣然道:「每聞先父平生契厚,只有無錫的杜老年伯,可即是否?」那鄉紳道:「老夫即是杜公亮,與令先尊幸屬同門。猶憶清酒弔唁之日,老年姪髮尚覆眉,豈慮一別十年,忽爾長成如許。近來家事如何,可曾入泮,此行有何佳況?願為老夫一一言之。」謝賓又便將父歿以後許多蹭蹬,並到賈知府任上的事,備細述了一遍。杜公亮愴然道:「原來年姪如此不幸,老夫亦因不合時宜,謝事回去。既獲一同返棹,願到敝居暫留數月。年姪才高八斗,何難博一青衿,然或有可效力之處,俱在老夫身上。」謝賓又慌忙謝道:「萍水相逢,荷承老年伯許以青眼盼睞。歸既無聊,願獲長侍左右。」杜公亮大喜,即令從者暖酒對酌。既而飲至夜分,聯吟一律道:

  青山歷歷水悠悠,(杜)
  水接山光一色秋。(謝)
  此夜獨憐逢皓月,(謝)
  故人忽喜共扁舟。(杜)
  蕭條落木隨風下,(杜)
  散亂歸鴻逐渚留。(謝)
  歌罷酒闌猶未寐,(杜)
  鄉關回首不勝愁。(謝)

  吟畢,杜公亮欣然笑道:「月白風清,獲與賢姪晤對,誠不負此良夜矣。」於是洗盞更酌,肴核既盡,杯盤狼藉。謝賓又也不過船,便:

  相與枕藉於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是早五鼓掛帆,不一日已抵無錫,把謝賓又留寓於廳後之西樓。樓之外即係內花園,園中有橋、有池、有軒、有台,自牡丹亭過西曰芍藥圃。芍藥圃之後,有一大廳,顏曰迎燕堂。堂之左側,雙角門內,即係內室。原來杜公亮的正夫人畢氏,只生一子一女。子名啟祥,年長一十九歲。女名仙珮,亦已及笄,生得如花似玉,識字能詩。杜公亮於諸女中,獨加鍾愛,所以仕宦求姻,紛紛不絕,而公亮莫之許也。

  閒話休提,且說謝賓又。自寓無錫半年,忽傳宗師歲考,發牌到縣,示期先考童生。謝賓又的才學既優,杜公亮又致書力薦,遂得縣取第二,府試第七。俄而宗師考過,竟領了本縣批首。杜公亮大喜,即日置酒稱賀,謝賓又亦覺十分得意。當夜席散歸房,於燭火之下,提起兔毫,向粉壁上題詩一絕道:

  歷盡芸窗已十年,春風方不負青氈。
  廣寒縱有雲梯在,未必嫦娥即見憐。

  自後,謝賓又文譽日盛,遠近時髦,無不擔簦攜笈,投剌訪謁,一時間推尊為文壇領袖。杜公亮回進後房,對著夫人亦每每稱歎不止,以為必中之才。那謝賓又三字,不覺漸漸的傳播在杜仙珮耳內。杜仙珮年已及笄,不無吉士之慕。遂悄悄的喚問侍鬟:「那生文才既妙,態貌如何?」婢女中有一彩燕,年已過時,日常在外行走慣的。便接口笑道:「若說起那謝秀才的風流雋雅,真今日之潘安也。」杜小姐聽說,微微含笑,自此留在心上。

  話休絮繁,忽一日,杜公亮同著賓又,出到朋友人家赴席。時已過午,杜小姐喚令婢女,扃閉儀門,假說廳前看菊,潛步至樓。只見謝生的臥內,壁掛素琴,案堆書史,牀上繡衾文枕,蘭麝餘香。回首看那壁上,即所題歷盡寒窗一絕。字帶龍蛇,句敲珠玉,哦詠數遍,不覺技癢難禁。便研墨濡毫,撿出殘箋半幅,次韻一章曰:

  文章獨步十餘年,豈久燈窗坐冷氈。
  若使蟾宮親折桂,嫦娥須為玉人憐。

  杜小姐將詩和畢,便欲擱筆下樓。忽又轉道:「若不寫著名字在後,使謝郎看見,豈知是我所和。」沉吟了半晌,即於詩後書著七字道:「杜仙珮次韻偶題。」把來折成方勝,放在硯匣底下。將次下樓,心下忽又想道:「我以一時意興所至,偶前和題。倘或謝郎不揣其故,將謂我有他意了。況女兒家字跡,亦豈可輕易付人。」正在徘徊之際,忽值夫人連聲催喚,遂急忙忙下樓進去。

  當晚,謝賓又將及點燈時候,帶醉而回,和衣上牀。睡至更餘酒醒,復又起身,把那殘燈挑亮。正欲展卷,忽見硯匣底下,露出草書一行。連忙取出,朗誦一遍,不覺笑道:「我聞仙珮小姐,乃是杜老年伯鍾愛之女,才貌兩絕。我慕之久矣,豈料今夕親獲瓊瑤,我謝賓又好不僥倖。只是老夫人的慈教甚嚴,蘭閨迥隔,何以得降仙軿。況觀詩意,感承小姐把我十分冀望。我只道孤生一世,誰想謝賓又的三個字兒,竟得傳在那玉琢成、粉捏就的知音耳朵之內。他道蟾宮折桂方近嫦娥,分明許我得中之後可以聯姻。天天,若肯平空付我一個舉人、進士,便得與仙珮小姐作配了。」又低首沉吟了一會,不覺情興勃勃,再將前韻,吟成一絕道:

  自寓西樓已一年,清風淡月伴寒氈。
  何緣親把香車降,邀得嫦娥紙上憐。

  吟畢,又把仙珮之詩,朗朗的哦了數遍,和衣睡倒,自言自語,整整一夜不寐。清曉起來,梳洗畢後,徘徊於步簷之下。也是事該湊巧,只見彩燕鬢髮蓬鬆,手中拿著兩枝菊花,笑嘻嘻的從外而來。謝賓又向前一揖道:「敢問姐姐,這菊花兒可是送與小姐插戴的麼?」彩燕變色道:「謝相公好不扯淡,我自折花,何勞動問。」謝賓又道:「小生偶有一首詩兒,要煩姐姐轉送與小姐妝次。」彩燕道:「謝相公,你一發癡起來了。我們老夫人治家嚴肅,小姐操凜冰霜,這字跡兒可是輕易傳送得的麼?」謝賓又道:「姐姐吩咐極是,小生亦不敢造次唐突。只因昨暮赴席回來,親見小姐的珠玉在案,為此斗膽輒敢奉和請教,並無他意。諒小姐亦不致見責。」彩燕聽說留詩一事,想起仙珮曾經幾番相問,未必無心。便假意兒推了一會,接詩放在袖中,急忙帶進繡房。候著仙珮梳妝畢後,就把謝賓又再四央他傳遞詩箋的許多說話,備細述了一遍。杜小姐接詩看畢,低聲說道:「好一個輕薄書生,何孟浪至此。幸得是你,若遇著一個不解事的,險些些弄出一樁天大的事來。我只索再做一詩,著你將去叮囑他一番,今後切宜謹慎,不可胡思亂想,再有什麼詩兒傳遞。」便提筆一揮,頃刻間已做下了絕句一首,付與彩燕。彩燕即又乘間潛上西樓,謝賓又欣然笑道:「姐姐此來,必有好音見惠。」彩燕從容傳至仙珮之命,並以詩遞過。謝賓又拆開細看,原來仍用前韻。其詩曰:

  繡榻花深豈問年,曾無消息到青氈。
  請君絕卻閒思想,風雨孤燈且自憐。

  謝賓又看畢,笑謂彩燕道:「小姐詩中之意,我已瞭然,備知其詳。更有一詩,煩勞姐姐為我善言回復。」即撿出素箋一方,連真帶草,登時寫付彩燕云:

  羨殺盈盈二八年,春風深護繡花氈。
  誰知獨夢西樓客,空抱相思倩月憐。

  杜小姐看畢,擲詩於幾,悵然不悅道:「若真狂士也。今後出入,汝宜慎之。倘再欲挽汝說話,並有什麼箋紙傳寄,必須堅卻。若或仍為帶進,我必告知夫人矣。」彩燕連聲唯唯。自此,月餘無話。忽一夕更深人靜,霜月滿窗。杜小姐獨自靠在雕欄,遠遠聽著雁聲嘹亮,不覺有感於懷,再拈前韻,賦詩以自遣云:

  香閨寂寞自年年,花影空教上繡氈。
  此夜斷腸拈詠處,拂欄惟有月相憐。

  吟罷,取出薛濤箋一幅,端楷細書。次日早起,密令彩燕持出,以付謝賓又。謝賓又展開一看,不覺欣喜欲狂,撫掌笑道:「細觀此詩,小姐之芳心畢露矣。」即賡原韻一絕,囑令彩燕持報云:

  未獲相逢已問年,更傳芳信到寒氈。
  慇懃吩咐樓頭月,早為琴心一見憐。

  詩去數日,杳無信息。

  一日中午時候,忽聞彩燕笑聲,連忙趨下樓梯,候至廳左靜處,備以衷曲相告。彩燕道:「郎之心事,不待細言,妾知之久矣。但以重門杳阻,莫言其他。惟郎臥後之北窗,即小姐房外之中庭也。雖則鎖閉,我能竊鑰付君。今夕人靜時,可悄然開鎖,將窗半啟。妾當邀著小姐到庭,行於月明之下,飽睹花容。此則為郎效力之處,其餘非妾所能副命也。」謝(原書下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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