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圖緣
畫圖緣 作者:天花藏主人 清 |
全名《新鐫繡像畫圖緣小傳》16回據序或為天花藏主人所撰 |
序
編輯緣者,天漠然而付,人漠然而受者也。雖若無因,而忽生枝生葉,生花生果,湊合成樹;又若一絲一縷,有因而不亂者,此其所以為奇,所以為妙,不得不謂之緣,而歸之天也。因思裴航之玉杵瓊漿,崔護之桃花人面;江臯之贈,實出無心;溪水之逢,何嘗有意;紅拂女之憐才而奔,樂昌主之破鏡復合;甚至明妃之奇艷驚人,而青塚埋愁;蔡女之慧才絕世,而胡笳寫恨。憐之而不能生,怨之而不能死,萃之而不能合,拆之而不能離。使非緣出於天,安能一日終身,眼前千里,若呼應之,毫髮不爽耶?由此觀之,則緣非無因,特因之來去甚微,且人之耳目不細,心思不精,不察其來之為來,去之為去,故茫然受領,而謂之無耳。惟有而若無,所以天顛倒之以為奇,仙指示之以為妙,而人疑疑惑惑、驚驚喜喜於奇妙中,而不知奇妙之所在,但睹美影而生歡,聆惡聲而思懼,稍纏綿則相思,略參差則驚怪。究不知緣之作合有如斯;惟不知緣之作合,而緣之作合所以為緣也。每思花天荷浙之書生耳,縱封侯有骨,寤寐有懷,亦未必思倚粵天之長劍,畫閩月之蛾眉,乃畫圖一贈於天臺,而夢魂遂飛於東莞,此豈由人哉!至於由廣而閩,由閩而柳園,由柳園而青雲藍玉,直樹之生枝生葉,生花生果,次第而見耳。使此中無緣,而緣不出於天,則自粵而閩,閩不過半途耳,非駐足之地,何心而窺及柳園?既窺柳園,柳園又非郵亭也,豈盤桓之所,又何心想遇青雲?青雲且不可想,何況藍玉?又夢想不到者,乃絲絲縷縷湊合成煙。此緣之所以為妙,天之所以為奇,予所以留連低回而不忍去。心因譜其有因而若無因,以見情之所觸,動人實深;恩之所及,感人殊切;才美之所眷戀,又關人不淺也。惟情動人,恩感人,才美關人,故夢牽莬引,婉轉將迎,幾不知性命死生,又安問緣?惟不問緣,而緣之所以為妙,天之所以為奇。由此論之,緣實有因者也。有因而無據,故不敢謂緣;不敢謂緣,遂並天意而失之;失天意而妄求之,故茍且而貽閨閣之羞,邪野成夫妻之辱,而名教掃地矣。及名教掃地,乃歸罪曰此緣也,豈不冤哉!嗟嗟,緣出於天者也,夫豈不正?特人心不正,委之緣耳!故以此表之,使世知緣未見而畫圖先見,天雖漠然付之,而實有不漠然者在,則緣之為緣可知矣。天花藏主人題於素政堂。
第一回別開仕路下詔求賢巧遇仙人授圖察賊
第二回花天荷感仙傳挺身呈妙策桑元戎惑讒言無意出奇兵
第三回過路客認畫圖直遊秘室奉公差執牌票誤捉閑人
第四四學霸相公受飽老拳之辱家藏公子感不識面之恩
第五回三生知己奔走粵中二美憐才徘徊花下
第六回智監軍呆折本巧釋冤惡秀才明害人暗吃苦
第七回花氏子吞鉤餌一段姻緣柳家郎竊彤管兩番酬和
第八回逼友題詩留心窺破綻代弟聯吟當面弄機關
第九回出自名借聘定他人之婚托別故說親作本家之伐
第十回俠男兒立崖岸明拒檄文智才女識權變暗施妙計
第十一回花大本逼子占高魁夏按察薦賢膺重任
第十二回賴徒夫死裏獲生機花總戎美中尋不足
第十三回亟催婚愈急疑李即桃再睹面始真悟梅代杏
第十四回喬裝丈母硬主婚鶻突媒人空著急
第十五回美恩愛親折證方得分明好姻緣各揣摩尚多疑慮
第十六回認花田俏佳人得婿平峒賊大丈夫封候
第一回 別開仕路下詔求賢 巧遇仙人授圖察賊
編輯詩曰:
聖自聖兮凡自凡,從來天不滿東南。
豺狼賦性千般詐,蜂豕為心一味頑。
仁義稍疏先作梗,兵威大盛始知慚。
若將羈豢為長策,終恐金甌缺在蠻。
話說前朝全盛之時,四境皆安,惟兩廣地方,山嶺險隘,峒峽深邃,況且徑路高低盤曲,不能窮其出沒之際。故東至南韶,西至柳慶,周遭數千里山峽連接,凡有險隘,皆為賊巣賊窟。正南上有一個大藤峽,乃萬山中第一險隘之處,被一個峒賊所據。這峒賊叫瘟火蛇,生得身長力大,甚是兇惡。使一柄沒齒釘鈀,足有百斤之重,領著數千小賊,時時出來侵掠州縣,劫奪府庫。地方百姓,無不受其荼毒。其餘各峒之賊,雖滿布山中,如狼如虎,但遇見瘟火蛇,皆要讓他一步,凡作禍亂,必瘟火蛇為首,而眾賊附和之。
是時,廣東都閫大將姓桑名國寶,雖是個武科出身,也有些名望,卻無大才大略,不能當盤錯之用。在廣東鎮守了兩年,被峒賊東抄西劫,擾亂得一日也不得安寧。若要發兵去剿他,前邊躲入峒去,後面又轉出峽來;左邊趕他,他右邊反來襲我。只因路徑不熟,與他戰十陣,到有九陣是大敗回來。用金錢招撫,撫了一峒,又是一峒來爭。也不知費過了多少錢糧,到底沒一毫用處。
巡撫、巡按看見光景不妙,恐怕多耗錢糧,後來有罪牽連到自家身上,只得上本參論桑國寶無才無勇,戰不成戰,撫不成撫,徒費錢糧,不能保安地土,伏乞敕下該部,革其職,議其罪,另選名將,以為東南萬里之長城,國家金甌方無恙也。
桑國寶見撫、按有疏參他,慌了手腳,只得也上一疏,奏辯其事。疏曰:
廣東總兵兼管廣西事左都督僉事臣桑國寶謹奏為臣無才無勇、罪固當誅,然事有難為,情有可原、伏乞聖恩垂鑒,稍寬一線,容圖後效事。
臣雖不才,亦戳力疆場有日。今蒙聖恩擢任閩粵。豈不思奮力出奇掃清峒蠻,奠安四境,以報陛下知遇之恩?乃受事兩載,所屬郡縣為賊侵擾,雖率眾禦之,互相殺傷,然徒耗軍糧而卒無成功。臣罪固當伏斧鉞之誅,但臣念此賊非起於臣來之一朝一夕,實盤踞於萬山之中,根深黨固久矣。臣非不思大舉以搗其巢,然峽中窄隘,不可長驅。止可峽外安營誘其出戰。賊性狡猾,當誘之時,偏匿而不出;俟臣持久欲歸。又乘虛而尾臣之後;及臣反擊,賊又退伏。臣每憤而遣將深入,又無奈山路紆回曲仄,往往迷失,不能至其巢穴。賊路熟徑捷,反別出而遮塞險要,使兵將入不可,出不能,故每遭其陷害。臣苦思無策,故惟保境以待。然兩廣疆界甚邃,守兵幾何。焉能遍及?賊窺臣不及守之處,即為劫掠之處;及臣移守,賊又移劫。故賊逸而臣勞,賊得而臣失。臣萬不得已,始議撫耳。不意賊禽獸也,撫其身不能撫其心,撫於一時不能撫於久遠。故金錢糜費有之,然實非臣不肖侵漁也。
臣罪固不可辭,然臣致罪之由,實是如此。伏乞敕下該部,議臣之罪,以彰國法。倘邀聖恩,憐臣所處艱難,赦臣前途,策臣後效,亦祈廟堂熟算,授臣方略,或戰或撫,臣方敢罄竭犬馬,以報國恩。若廷議無所短長,徒以臣為張主,臣鼯鼠之技,惟有以戰撫為名,以保守為實而已。他非臣所知也。特此陳情,不勝待命之至。
撫、按與桑國寶三疏一齊俱上了,聖旨批下,該部酌議具覆。兵部大堂因與司官再三酌議,方覆旨道:
若論糜費錢糧,撫戰俱無要領,當事誠為有罪。但此賊實乃百年以來之積逋,一旦要殲厥渠魁,盡行撲滅,誠所難能。桑國寶雖曰糜費,然尚能保守封疆,未嘗少失。若加重罪,恐任事之臣灰心解體,俱思推脫,閫事付誰為之?況諄諄請廟堂勝算,臣等職司兵馬,理宜授彼方略,以為攻取之用。然此峒蠻據險藏奧,若想搗其巢穴,良亦不易;心貪性狡,欲以恩交結,安保無他?一時實無萬全之策,豈敢輕措諸行事,以圖僥幸哉?雖然,天下一家,王化無外,豈有不可討之逆賊哉?但思奇功必待奇人而後成,朝廷若能結綱天下,自多麟鳳。伏乞陛下下尺一之詔,詔天下草莽英雄,有能獻奇計、出勇力,剿滅峒賊者,不惜封侯之賞。則馴龍伏虎,定有其人,況區區小醜哉,自授首有日矣。桑國寶且暫寬其罪,令其謹守四境以待賢者,則東南可圖也。伏乞聖裁。
覆本上去,聖旨依擬。遂令閣臣草詔布告天下:
不論省州府縣兵民人等,凡有奇才異能,能滅兩廣峒賊者,不必赴京朝見可徑往總兵桑國寶軍前獻策效力,滅此逋賊。倘能成功,論功封拜,決不食言。所過地方供給路費,桑國寶著悉心斟酌施行,以贖前愆。特詔。
詔書既下,早早行到各府州縣地方。正是:
一方有難九重憂,廊廟無才天下求。
自古功名賢者立,看誰談笑取封侯。
詔書既下,紛紛行到四方。四方豪傑應詔而往者,不可悉述。
且說浙中溫州地方,有一人姓花名棟,表字天荷。生得美如冠玉,秀比朝霞。行到人前,皎皎疑一團白雪;對人談吐,藹藹見滿面春風。凡人之品不過造成一種,獨這花天荷,細察其為人卻有四樣:若論風流,可以稱為美男兒;若言學問,可以謂之大才子。此二者猶少年之常,獨於美人才子中別具一種昂藏英勇之氣。徒手三五十人不敢近,又可謂之豪傑士;及其處事,慮始慎終,必周必至,斷不輕發,又可謂之老成人。惟其具此四種才學,故世上之齷齪庸人,孟浪鄙夫,皆不足邀其一盼。故在本縣作一個秀才,卻非其志。年已二十,尚落落一身,未諧家室。卻喜父親花大本,母親葉氏,二人康健,家計充足,又有長兄花梁代養,不累其心胸。故此得行其志,終日不是讀書作文,就是賦詩飲酒,憑弔古人,究心當世。
一日因春光明媚,帶了一個老僕叫作花灌,一個童子叫作小雨,去遊天臺之勝。在天臺山中遊了數日,忽一日微飲了幾杯,坐在一塊磐石之上,看那落花飛入流水,翩翩有致。因細細賞玩,欲作詩題詠。忽見一個白鬚老人走到面前,看著花天荷大聲說道:「少年英俊之人,為何不努力功名,訪求佳偶,以快生平,卻在此閑看流水,作世外情緣。豈不辜負光陰,虛此美質耶?」
花天荷從不結交朋友,以朋友中無知己也。今忽聞老人之言,大有警醒。又見那老人仙風道骨,不是尋常,忽不覺立起身來,拱手致敬道:「老丈良言不啻藥石,正中花棟之痛癢,每夢想不能得聞。何老丈忽從天下教,真出意外。敢請少憩,以領其餘。」老人欣然就同坐於磐石之上
花天荷有隨攜的酒食,遂命小雨擺在石上,邀老人對飲。老人也不推辭,竟欣然而飲。飲了數巡,花天荷方開言道:「適蒙老人良言,雖曲盡花棟之痛癢,然我花棟之病痛,非天之害我,實我之自取其害也。老丈雖有此藥石之言,恐不能起我沈屙。」老人笑道:「秀才差矣。秀才之病既自知之,又知予言為藥石,只須手到,沈屙起矣。又何為而不能?」花天荷道:「譬如老丈所言之功名,人生世上,既讀書負才,豈不願就?但書生僥筆墨之靈,博取一第,毫無所濟。而紆金拖紫,坐享天祿,猶以丈夫自欺,豈不有愧?若欲效傅介子、班定遠立功異域,今又非其時也。此予功名所以為一病也;譬如老人所言之佳偶,人茍有情,誰能免此?但思偶者,對也。既曰對,必各有類:鳳必以凰為偶,鴛必以鴦為偶。若以蜂配蝶,以鶯配燕。則非偶也。物既如此,人自如此也。梁鴻樂高隱,惟孟光布素之服,合其高隱,可謂賢也。若嫁孟光為石崇之婦,而金谷中置此布素,謂之佳偶可乎?西子千古之美婦人也,孟子謂之不潔,范蠡載之五湖,又不知作何品題?大都賢與賢為偶,色與色為偶。才與才為偶,各有所取耳。若我花棟者,才色人也。若無才色佳人可與我花棟為偶,則終身無偶可也。此婚姻所以不又為一病也?老丈言雖藥石,細思之,不知能起我膏肓之病否?」
老人聽了,大笑道:「秀才何見之小也?功名之路豈止一途,但就人之力量以取之耳。有王者之力量,便可取王者之功名;有霸者之力量,便可取霸者之功名;有英雄豪傑之力量,便可取英雄豪傑之功名。若僅有筆墨之力量,亦不過僅取筆墨之功名而已。秀才既慕傅介子、班定遠之功名,怎說無路?只要秀才有傅介子、班定遠之力量耳。不知秀才果有此等力量否?」花天荷道:「力量亦大小不同。一分亦力量,十分亦力量,百分亦力量,我花棟怎敢誇口說個有力量,又怎敢自諉說個沒力量?但不過於此等功名,願學焉而已。」
老人聽了連連點頭道:「好個願學焉!此便是秀才一生受用處,功名已盡此矣。至若佳偶,天既生鳳,必定生凰;天已生鴛,必定生鴦;天既生梁鴻,必定生孟光,此陰陽自然之配合也。只恐人事偶乖,一時不便偶湊耳。若天既生秀才之才美,未有不生秀才才美之對者。第秀才一時願見者,不知在何處,而目前所見,又皆秀才所不願見者,故秀才憤然以為病耳。此病直到見後,方知錯害。此時說也無益。」花天荷道:「據老丈如此說來,則我花棟於功名、婚姻二者尚有分也?」老人道:「若功名無分,則秀才不作傅介子、班定遠之想了;若無婚姻之分,則秀才不動才美之思了。既作此想,既動此思,正青雲之開其路,而紅絲之系其足也。怎說無分?」花天荷道:「老丈既知我花棟於功名有分,必知功名之分在於何地;既知我之於婚姻有分,必知婚姻之分屬於誰家。不知可以明明見教否?」老人道:「婚姻不必求,然不求而自得,可以不言。言之近泄漏,不言可也。功名雖求之,尚未可得,然終得於求,又不可不言。言之為指迷,即言可也。」
花天荷聽了老人言論,字字皆有深意。因大驚道:「原來老丈乃神仙中人也。弟子花棟,師事之以聆玄論,猶為過分,敢踞坐以取罪戾乎?」因長跪再拜請教。老人見了大喜,因以手扶起,道:「子機靈性警,實具英雄之骨,不獨虛心可敬也。子欲知功名之路乎?可試思功名之路生於治乎,生於亂乎?」花天荷因答道;」治則天下安矣,何功名之有?抑生於亂耳。」老人道:「子言是也。可再思今天下孰亂?」花天荷道:「今天下四境皆安。而亂者獨兩廣峒賊耳。」老人大笑道:「子真留心世務人也,予謂英才不謬矣。天下之亂正在此,子之功名亦正在此。」
花天荷聽說他的功名在此,便沈吟不語。老人道:「子何不語?」花天荷又沈吟半晌,方說道:「老仙師謂亂在此,則然。若雲弟子花棟之功名在此,則又恐不然矣。」老人道:「亂既在此,子之功名為何又不在此?」花天荷道:「弟子聞功名起於戡亂。峒蠻之亂固在此,我花棟實無戡峒蠻變亂之才,則功名從何而得?」老人道:「予聞子精於韜略,審於運籌,方將大展經綸,何反難此小醜?」花天荷道:「博虎不難,而搏負隅之虎則難;屠龍雖易,而屠潛淵之龍則不易。何也?地之險助之也。今峒賊雄據萬山,其出劫也,猶鷹鳥之攫物;其伏藏也,如鼠之在穴,無由而搗之。不能搗其巢,安能成其功?故弟子不敢謂然也。」老人大笑道:「子既自謂雄才,又何自委諉也?圖王伯之業,尚自有人,天下豈有不能破之賊哉。惜子不虛心,以求破賊之方略耳!」花天荷道:「豈不願求,但恐無路。」老人又笑道:「諸葛草廬,黃石圯上,自在人間,何雲無路?」
花天荷見說話有因,因自大悟道:「我弟子何愚也!弟子既遇仙師,則仙師即今之諸葛、黃石也,又何必他求?」因乃長跪以請道:「乞仙師成就。」老人大笑道:「子誤矣!予偶以理言,謂天下有人耳,非雲我即其人也。子慎勿過疑,轉使我不自安。」花天荷道:「我花棟之愚蒙,已承仙師言下機鋒,點醒八九。仙師既已點破,又復愚蒙之,恐花棟之愚蒙不若至此。仙師若慮花棟不誠,必欲再試之,竊念花棟樸心之人,一念感通,生死無二,乞仙師鑒察而卒憐之,使我花棟速沾時雨之化,真天地父母矣。」老人復大笑道:「子如此認真,倒叫我沒法。若只管回你,只道我推脫不肯輕傳;欲要應承,卻又將何發付?也罷,我昔日曾遇一異人,授我秘書一卷。他說,能熟讀之,功名、婚姻俱可遂意。我因遊心世外,用他不著,故辭而不受。他又說,你如用不著,可留下,倘遇有緣人,轉授之亦可也。我懷此二十年,竟無一人可贈。今適遇子,子又諄諄求我,或是機緣也未可知,我只得取出贈子。用得著固好,用不著卻也休怪。」花天荷聽了滿心歡喜,因再拜致謝,道:「多感仙師慨然垂賜,但不知高天厚地,將何以報?」老人又笑笑說道:「報非所望。但無心中與我相遇,雖是機緣,卻亦不易。可起來,令人多沽美酒,與子痛飲而別,方不負天地成全,山川作合也。」
花天荷原是一個快士,聽得老人要飲酒,甚合其心,愈覺歡暢。乃立起來叫花灌重沽旨酒。這一番成了知己,更比前番飲得有興。正是:
相逢只道本無心,說出緣由卻有因。
不欲分明將酒渾,又難冷淡把情親。
言徒充耳終疑假,事若關心自認真。
怪怪奇奇雖莫測,大都天地曲成人。
老人與花天荷談天論地,你一杯我一盞,也不勸也不推,直吃得日色平西,二人俱酣酣然,老人方立起身來說道:「酒夠了。」因在懷中取出一卷書來,付與花天荷。道:「功名、婚姻俱在此中,慎毋輕視。」花天荷雖已半酣,然存心謹慎,見老人贈書,忙用雙手接了,放在一塊高石之上,對書恭恭敬敬拜了四拜。拜完,又對老人也拜四拜,然後將書藏入懷中,竟不開看。老人見了大喜道:「子誠大器,異日功名,正不可量。」遂拱手要別去。花天荷忙留住問道:「仙師鶴駕,知不可留。但求示法號,以誌不忘。」老人道:「孤雲野鶴,有甚姓名,今與子在此天臺山中相遇,即喚我作天臺老人可也。」花天荷道:「仙師既容弟子依傍門墻,則弟子從師應勿避也。敢請後期。」老人道:「今日之會,有期否?今日之會既無期,則後日之會又安可與期?一聽機緣可也。」言畢竟飄然而去。正是:
來忽風兮去忽雲。豈容人見與人聞。
大都天上蓬萊客,不是凡間野鶴群。
花天荷見天臺老人來去不測,行止裕如,知是異人。又見授書,打動心事,不勝驚喜。看他去遠,方叫花灌、小雨收拾了,緣路回寓。到了寓中,見天色已晚,又是酒後,恐怕褻瀆,將書高置床頭,不敢開看,竟自睡了。直到次日天明,起來梳洗完了,然後取出書來,細細開看。是甚秘書?但見:
萬疊皆山,千條盡嶺。千條嶺上,雜雜沓沓起峰巒;萬疊山中,縱縱橫橫分道路。左一條,右一條,橫一條,豎一條,道路宛若紛絲;高一層,低一層,彎一層,直一層,峰巒猶如聚冰。奇峰怪石,若蹲若踞,盡列虎豹之形;老樹枯藤,如盤如屈,皆作龍虬之狀。青才斷,綠早續,斷斷續續,渺不知斷續之蹤;煙忽接,雲忽連,接接連連,總都是接連之勢。山坳裏,東一陣,西一隊,影影的人作猿猴之渡;樹當中,上一攢,下一簇,井井然穴如蜂蟻之窩。中列旌旗,圍巖繞壁,便是賊魁之寨柵,那裏有青黃赤白之分;旁開門戶,通谷穿林,莫非黨羽之往來,何曾有親疏內外之別。統觀之,峒中有峒,峽外有峽,杳不知其出沒。細察之,一峒有一峒之名,峒峒有峒峒之名,如畫沙而不亂。一峽有一峽之號,峽峽有峽峽之號,如列眉而井然;概視之,裏非有裏,程不有程,何以計其以遠近。實按之,一里有一里之遠,裏裏有裏裏之遠,如丈量而不差。一程有一程之遙,程程有程程之遙,較尺寸而不失。何首何尾,首尾分明;此去此來,去來如見。大都山川數千里,能觀如此,而賊形已宛然在於目中;積寇幾百年,誠察於斯,而妙算已運之掌上。
花天荷細細一看,卻是一幅兩廣山川圖。圖中細註某山屬某府某州,某山何名。某山有峒,某峒何名,峒賊何名。某峒至某處多遠,或大道或小徑,何處最險,何處最隘,何處可行,何處當避,皆—一註得分明。兩廣山川雖多,於此一覽,皆了了無余。花天荷看得分明,不勝大喜道:「破此峒賊,在吾掌中矣。老人其仙乎,遇之誠大幸也!」
看完兩廣圖。再揭第二幅一看,卻也不是什麽秘書,乃是一幅名園圖。內中有樓閣,有亭樹,有池塘。兼之朱欄曲檻,白石瑤階,花木扶疏,簾櫳相映,十分富麗,又十分幽靜。畫後並無款識。卻不知是何處園圖。再四推詳不出,只得放下。每日只將兩廣圖細細展玩。展玩既久,不覺兩廣的山川形勝,並賊之出沒,俱了了於胸中矣。
花天荷只因胸中有此方略,有分教:明覓封侯,暗憐夫婿。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文分解。
第二回 花天荷感仙傳挺身呈妙策 桑元戎惑讒言無意出奇兵
編輯詩曰:
明眼高人已獨裁,蓬心下士尚疑猜。出奇定要出奇膽,破賊還須破賊才。
否則妙機都坐失。不然好處轉成災。始知世上艱難事,惟有英雄作得來。
話說花天荷自得了老人兩廣圖,終日追求出入之路,安排搗巢之謀。不知不覺已將破賊的方略算計熟矣。只恨無因為入幕之賓,不能得借箸而談。忽一日入市,見府縣張掛榜文,傳示兩廣峒賊作亂,朝廷下詔求賢之意。花天荷看得明白,滿心歡喜。暗想道:「朝廷此舉,正合我心。」因與父母說明,父母知其志在四方,竟聽其所為。花天荷見父母允從,竟到縣中來說知應詔平蠻之意,要他起文書。縣中不敢怠慢,因申文報知府尊,府尊因請花天荷當面問說道:「本府聞知兩廣峒蠻巢穴甚深,剿除非易。故桑總兵請妙算於朝,朝中無計可施,因下詔求天下英才。此舉雖開一時功名之路,然須真有奇謀異略,能致峒蠻之死命,方不負一番跋涉。兄雖大才,也須斟酌。不識所抱方略可微聞一二否?」花天荷道:「破峒賊易,識峒賊所據之山川險要難耳!愚生頗知一二,故效其勞也。」府尊聽了道:「若果識山川險要,此乃破賊之第一籌也。敢不敬求!」因批允縣中申文,令其遵聖旨起長批路引,著沿途供給。
花天荷得了長批路引,遂拜別父母。仍帶著花灌、小雨竟往廣東起發。正是:
聖主何嘗不重賢,賢才也願柱擎天。誰知大志厄於小,萬里奔波也枉然!
花天荷所過州縣,見是奉聖旨所求破賊之人,十分敬重。或請酒,或送禮,不敢怠慢。不月余早到了廣東地方,因聖旨是徑詣總兵軍前獻策效用,故不經撫按衙門,只在府中投了批文,遂在府中起了文書,又到桑總兵處報名投見。
不期此時,奉旨來效用者已先有數人,然皆是用賄賂、央人情,要掛名在總兵軍前效用,以圖出身,卻非實有奇謀妙計,敢於破賊者。桑總兵雖然收了,卻看得甚輕。今日忽見花天荷來報名,報名帖上寫的是「奉詔至軍前效用獻策,浙江生員花棟稟見」,此外並不見有薦書,又不見有禮物,心下暗驚道:「此人莫非是個真才!」因於次日升帳,即開轅門,傳呼花棟進見。花棟到了帳前,先是一跪,雙手奉上一個大紅的手本,道:「生員花棟稟拜見。」左右接了手本,花棟方用屬下庭參禮,拜了四拜。拜畢,起立帳下。桑總兵見花棟舉止從容,已自改觀,再將他細細一看,只見了:
七尺經綸,自是青年傑士;一身詩禮,猶然白面書生。玉蘊輝山,翩翩儒雅中直透出珠光劍氣;文明射斗,落落行藏外別自具駿骨龍精。兩眉聳目,蹙一蹙無非三略六韜;只手擎天,指一指便是五花八陣。只論貌,已知為山川靈秀所鐘;若問才,何能悉天地陰陽之美。舉止端莊,揚正人君子之風;行藏磊落,存豪傑英雄之志。言不輕發,潛窺者無以測其心胸;儀足表威,具瞻者早已領其氣象。顏如少婦,可謂今之子房;心實老成,不啻古之諸葛。
桑總兵看見花天荷生得又儒雅,又英俊,行藏比眾不同,不敢輕慢,遂和顏問道;」花生員既奉明詔,不遠千里而來,以佐本鎮之不逮,定有奇謀異算,破此積賊。今雖識面之初,或不便盡悉其雄才,而破賊大意,或戰或撫,試略呈一二何如?」花天荷聽了,因應聲道:「花棟本浙江中書生。原非大才。但當此天下全盛之時,而久容此小醜跳梁,亦是金甌一缺。又見總戎老大人天威已震,而不自滿假,又虛心請妙算於朝廷;而在廷臣工,又休休有容,不嫉不妒,又虛心求賢才於天下。君臣惕勁,真千古一時也。茍有一才一技,誰不感激而思效命?故花棟忘其為河東之白豕,不惜驅馳軍前,願以竭其愚。今承大人不加揮叱,且進而詢以破賊大意,或戰或撫,誠厚幸也。但思邊疆之敵國,或兩相構釁,則惟有戰而已,必戰勝而後安。內境之小民,或饑寒而作亂,則惟有撫而已,必撫寧而始靜。若雖屬內境,而又實居邊疆,如今兩廣之峒賊,則全靠戰不可也,全在撫亦不可也。何也?兩廣有千峽萬峒,若全靠戰,豈能盡剿?戰儆其一,又賴撫以戒其百。而峒賊性最狡猾奸惡,若全靠撫,豈盡帖然?撫以安其身,又賴戰以惕其心。此戰撫必至於互用也。雖然,撫易而戰難。所謂戰難者,非兵不利而將不能,蓋地利之險阻不知也。今花棟敢於千里而奔走效命者,竊欲於地利,效一臂也。破賊大意,此其一二。乞大人加察焉。或可或否,謹以待命。」桑總兵聽了,滿心歡喜道:「花賢契高才,只此數語,已窺八九,可謂不負明詔也。」因命他坐。左右忙設一座於帳下,請花天荷坐了。
桑總兵又問道:「本鎮數番進剿,每每失利者,正如賢契之所云,地利不知也。賢契若果知地利,則破賊易易耳。但此兩廣地方,東至南韶,西至柳慶,周遭數千里,山中峒峽也不知其多少,峒峽中積賊也莫可稽查。本鎮細考廣輿,並諸志書。都不能詳載。即訪問遺老,也不過但曉得眼前幾個峒名耳。至於峒中之徑路寨柵,那裏得知?賢契既是青年,又遠從浙中而來,此地又非熟遊,不識緣何得知此中地利?不妨教我。」花天荷因打一恭,道:「天下地利,必待熟遊而後知,無論青年坐守,不能周知;即白首奔馳,亦恐不能遍及。花棟亦奉異人之指點耳。」桑總兵聽了,連連點頭道:「此言是也,賢契既得異傳,則明於地利無怪矣。兩廣之民何幸也。本當重授,奈賢契初到,方略尚未細陳,且暫署幕府監軍,候稍有次第,再行題請。」
花天荷拜謝了出來,早有監軍衙門的職事人役來服侍。一霎時,早轟動了合營。他人猶不在意,那幾個同奉旨來效用的,聞知花天荷方一見,便授了幕府監軍之職,不知是那裏來的這樣大分上?大家猜猜疑疑,著人打聽。
過了數日,忽桑總兵又傳呼相見。這番相見,更加優待,先賜坐待茶,茶罷,然後問道:「賢契前日所言地利,可略陳一二否?」花天荷道:「花棟若不上呈大人,則此來何事?但峒中之地利,關乎兵機,倘浪泄於人,則出奇不便。敢求元戎大人暫屏退左右,容棟細述。」桑總兵點首以為然,因退入帳後,止命花天荷隨入。其餘將士俱令侍於帳前。花天荷乃細說道:「今廣東僻在南方,山必險峻,嶺必盤回。而山嶺險峻盤回中,有峭壁懸崖,可容人棲息者,則為峽為峒。良民不可居,此乃天生之賊巢賊窟。惟賊據為巢穴,故大小之峽皆有名號:在東者有斷崖峽,為賊青削天所據;在西者有落星峽,為賊花皮豹所據;在南者有臥虎峽,為賊滾地雷所據;在北者有禿屍峽,為賊鬼頭石所據。四散者尚有幹魚峽、夾板峽、竹竿峽、馬腹峽、黃泥峽,一時間也數不盡。惟側影峰下的大藤峽為第一險阻,乃峒賊瘟火蛇所據,此賊在眾賊中最為兇猛,任是眾賊合並一處,也不敢惹他。故他要攻劫府縣,眾賊不敢不攻劫。他若要退避,便一個賊也不敢出山。他若要戰,則眾賊莫敢不戰,他若不受撫,則沒一人敢受撫。故為今之計,惟有出奇兵,先斬了瘟火蛇,則各賊不戰而服,不撫而向化也。」
桑總兵道:「賢契所談之峽,本鎮亦略聞一二。譬如瘟火蛇,本鎮亦知其為賊首,亦知剿平大藤峽,則諸峽自服。但聞這大藤峽,在萬山之中,最為深險,又為諸峽所護衛,徑路皆不可識,兵馬如何敢入?兵馬入尚且不可,而況搗其巢乎?」花天荷道:「兵馬不敢入者,不識路徑也,花棟俱已備知。這大藤峽,峒中雖算第一峽,其實內中狹隘,止可容一二百人,其餘皆散住小峒。瘟火蛇自恃猛勇,為人殘暴,不得眾心,眾人受其害者,皆恨其不得死。就是斷崖峽、落星峽、臥虎峽、禿屍峽,這東西南北四峽,名雖服他調度,為他護衛,然各賊皆思獨立也,不甚相親。況這大藤峽雖說在萬山之中,若要從正路入去,便深遠莫測,足有百里。殊不知有一小路:由青羊嶺破甕谷入去,只十里便到麻石灣,再從麻石灣向南爬過了幹水缺,繞著一帶蛇皮樹,只三里便轉入大藤峽的七曲關了。過了關,不十里便是挖踏墩,過了挖踏墩,不五七里便是大藤峽了。明日元戎大人可先下一檄,稱是朝廷詔書,赦各峽已往之罪,限一日,俱要請會城受撫,不到者,即搗巢斬首。眾賊自嬉笑不以為然。待他過了限期不來受撫,卻移大兵數萬,屯於城下,虛張聲勢以為搗巢之舉。彼縱驕狂,亦必聚賊把守,卻暗暗挑選驍勇一千,乘夜打點從青羊嶺入去。出其不意,不半夜,便可直抵大藤峽,斬瘟火蛇之首矣。若斬了瘟火蛇之首,號令軍前,則各峒之賊自膽落,叩首而受撫矣。」桑總兵聽了歡喜道:「不知可確有此捷徑否?若果有此捷徑,便不愁大功不立矣。」花天荷道:「花棟所受,乃得自異人,言言皆驗,豈有不確之理!」桑總兵大喜道:「既如此,賢契所言峽名、賊名並出入之路,道裏遠近,本鎮一時記不清,賢契可細細寫一清冊,以便本鎮好按冊行事。」花天荷領命,打一恭退出。隨即將所言的方略,並地方賊名,細細造成一冊,又將道路曲折畫成一圖,呈上桑總兵。
桑總兵看見畫的大路,一轉一折,盤去又盤回,所以遠了。所畫的小路直捷,所以近了。某賊出劫,當由某路邀接;某賊攻奪,當從某地伏擊。蹤跡明明白白,歡喜不盡。因操練人馬,又挑選精壯,欲以為出奇之用,又時時傳花天荷入見,見一次必有賞賜,軍中將士看見,俱以為榮。惟有奉詔效用的數人。雖也掛名在幕府之下,卻落落寞寞,尤覺不堪。因大家約了同來拜賀花天荷。花天荷雖也往來答拜,寒溫相接,然有才人與無才人情意終不親厚,每每問及所呈方略,花天荷止以言語搪塞,不說出真情。眾人愈加妒忌。再細細訪問,方知是花天荷策中獻出搗巢路徑,故桑元戎歡喜。因大家商量道:「他若出奇,成了搗巢之功,則我輩皆不能立足於此矣。今喜總戎仁柔無斷,莫若我輩公出一呈,道破他出奇之險自然疑而不敢行了。」
眾人算計停當,遂作了一張公呈,暗暗的呈上了桑總兵。桑總兵打開一看,只見上寫著:
為狂言負國,不可輕聽事:竊聞用兵以正為貴,以奇為戒。正兵雖不勝,而決不至於失事;奇兵縱僥幸成功,亦難於持久。故老成之將,寧以守正而保封疆,決不出奇而蹈危險。雖出奇一道,兵所不廢,然止可用之平一時之禍亂,而不可輕用以開久遠之釁端。今兩廣峒蠻,為害已久,正兵相持,雖互有勝敗,不失為保境之常。若輕信狂言,誤貪險功,無論自取破敗,即一二如算,亦不過斬一人,搗一穴,獲一日之勝,而群峒之賊豈能盡平?群峒之賊不能盡平,豈不因此而倍加仇敵乎?使復再戰,戰必費力,若欲更撫,愈不信矣。為害豈淺鮮哉!況峒峽深邃,徑路僻奧,久知者尚不能測其一二,遠鄉之人,何由知之?不過假託奇異,以僥幸功名耳。倘有差失,死者死矣,費者費矣,而斯人之辜,不過一身,而罪歸於上者,有不忍言矣。某等承恩幕下,聞此狂言,知踐危道,不敢不瀝血上陳,統祈原諒,不勝待命之至。
桑總兵原是一個多疑之人,再看了眾人公呈,使不覺恍惚起來。暗暗想道:「這呈子卻也說得有理,就是誅了瘟火蛇,各峒之賊安能盡誅?況且瘟火蛇猛勇異常,又所居大藤峽十分險隘,千餘人莫說入去甚難,就是能入去,也未必便能殺得瘟火蛇。若殺不得瘟火蛇,錢糧又費去,兵將又損折,轉使眾賊攻府攻縣,劫奪有名,此事所關非小。不可不算。」桑總兵心上自有這一阻隔,便覺出奇的念頭冷了八九,兵馬也自不練,選的精壯便不瞅不睬。花天荷原常常接交議論,今便漸漸疏了。
花天荷初還認他有公事忙,過了些時,全不見動彈,心下詫異。因乘空請見,道:「大人既欲圖取破賊大功,為何連日又懈而不急?」桑總兵道:「不是懈而不急,本鎮因思峽賊峒中擁眾數千,瘟火蛇又猛勇過人,況斷崖諸峽皆聽號召,若千餘人入內去,無異驅羊就虎,豈能便得成功?」花天荷道:「正兵相接,當論眾寡。奇兵出其不意,若迅雷之不及掩耳,又安論其眾寡哉?若必論眾寡,則大人麾下之兵,豈少於峒中之賊?誠驅之對陣,自獲全勝。然連年不能勝之者,賊忽來忽去,但出奇耳。惟其出奇,故時時得利。大人胡不思之?」桑總兵道:「奇兵縱勝,不過一舉耳。終須用撫。不戰而撫,已自生疑;用奇勝後,再用撫循,恐愈生疑。故本鎮躊躇耳。」花天荷道:「撫之生疑者,無威可畏也。誠用奇而誅其渠魁,軍威已壯,威勢炎炎,求撫不暇,何敢生疑?大人踟躕,可謂過慮。」桑總兵聽了,低頭不語,半晌方說道:「賢契且退,容本鎮熟思。」花天荷只得退了出來。正是;
劉皇始識茅廬計,高帝方知借箸謀。說與庸人並暗主,猶如水沃石之頭。
花天荷見桑總兵狐疑不決,心下暗想道:「前日初來,聽我之言,以為得計,急欲出奇以成破賊之功。今何忽疑惑起來?此定是有人忌我成功,獻了讒言。我若苦爭,愈墮奸人之計。況天臺老人原說,我之功名雖求尚未可得,莫若且舍之而去。若只管留戀,則生厭矣。」主意定了,到次日就具了一個手本送進去,要辭謝而行。
桑總兵雖是聽了眾人之言,不敢輕易出奇搗巢,然心中猶想著,若果能出奇謀誅了瘟火蛇,獻報朝廷,也是一場大功。故猶豫不決。今見花天荷辭謝要去,又恐怕失了這個好機會,因傳他進見。說道:「賢契來亦不久,所陳方略雖未即行,本鎮卻十分信服。所授幕府監軍,雖不足盡賢契大才,然較之他人也不為薄,就是賢契所獻出奇之策,本鎮商榷未行者,亦兵家之常,未為棄拒。賢契為何便突然要行,毋乃傷於悻悻乎?」花天荷道:「生員此來,原為奉詔命而獻所知所能之策於臺前耳,未必便以所獻之策為萬全,而不可不行也。亦不過備此一條,以俟元戎大人之采擇耳。可用不可用,自有公裁,何幹恩怨,而以去為悻悻哉!竊思朝廷設官備祿,以養賢才耳,非賢才而虛糜之,罪何能辭?故生員願歸就學,非有他意,望大人諒之。」桑總兵道:「賢契之言,賢契之志也。但本鎮正有事相商,非不能用也。尚須屈留。倘終不用,再行未晚。」花天荷見桑總兵苦留,不好執意要行,只得暫且住下。住雖住下,心中只是不快。
早有桑總兵一班心腹的將官,知道桑總兵要留花天荷,又見花天荷心心念念要去,便日日和哄著,邀他到各處遊賞。得了遊賞之名,便邀花天荷到有名的妓館去玩耍,欲要系住花天荷之心。不期花天荷素性豪爽,酒使盡興而飲,見了那些妓女,就如糞土,不但不與之交接,相對轉欲避去。又過了些時,花天荷見桑總兵只圖茍安,毫無大志,料想不能成功,遂決意而行。又怕桑總兵留他,只留下一個手本,叫衙役辭謝。竟帶了花灌、小雨,乘夜起身去了。正是:
空來無幾時。忽又空回去,來去總成空。何時方得遇。
花天荷去了不題。卻說監軍衙役,早將留下的手本稟知桑總兵。桑總兵見花天荷去了,心下躊躇,要差人去趕,又想道:「趕回卻也無用。」正算計不定,忽報峒賊數百人,從東北路攻劫香山縣。又有峒賊從東南路出來攻劫保昌縣。府縣文書雪片報來求救。桑總兵著了一驚,忙集眾將士商議,要分兵去救,卻不知從何路去救來好,甚是著忙。忽想起花天荷的冊子,因取出來細看,上面恰好寫著:若峒賊從東北路攻劫香山縣,即名桶岡賊,可伏兵於烏石坳邀擊之,自獲全勝;若峒賊從東南路攻劫保昌縣,即名盆塘賊,可伏兵於鴿子堡邀擊之。自可全勝。桑總兵看了,似信不信,然一時沒法,只得依著冊子上差兵去埋伏。不期過了三四日,兩路伏兵俱來報捷,說道:「峒賊劫奪金銀財物,滿載而歸,果從此地經過,被眾兵突然殺出。出其不意,砍殺頭目數十人,余皆奔逃而走。所劫資財盡行載回,聽候發落。」桑總兵一聞,滿心歡喜。合營官將不知是看了花天荷的冊子發兵,只認得是桑總兵的神機妙算,都來賀喜道:「元帥妙算,真如神也。」桑總兵怎肯說是花天荷冊子上寫的,竟胡盧提認在自家身上,欣欣得意。然自家心上,卻暗暗驚喜道:「原來花棟所獻之策,如此有效。若肯出奇,定然成功,可惜放他去了。倘別峒之賊出來攻劫,冊子上又不曾載明,卻如何區處?還須趕他回來方妙。幸喜他去不久。」因差一個將官叫做馬嶽,叫他領了文書,沿途追趕幕府監軍花棟速回軍前效用。倘遲疑逗留,著所在府縣官,殷勤勸駕,不可怠慢。
馬嶽領了桑總兵文書,因帶了十數名健卒,連夜來趕。只因這一趕,有分教:恰不好而恰好,乍相逢而乍相別。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過路客認畫圖直遊秘室 奉公差執牌票誤捉閑人
編輯詞曰:
月被雲欺,花遭風妒,教誰特地來相護。團團圍住不容情。姍姍留下相逢路。
白首如新,傾蓋如故,蓋因才美難辜負。雖然人事巧安排,大都天意親吩咐。右調《踏莎行》
話說花天荷帶了花灌同小雨,竟不別桑總兵而行。頭一二日恐怕有人來追趕,在路猶躲躲藏。過了四五日,見沒人追趕,知桑總兵不足有為,遂把功名念頭放下,轉遇著山水名勝之處,每每遊玩留連。此時正是春明天氣,桃紅柳綠。行了月余,忽到一處,雖在城市中,卻青山綠樹,小橋流水,環繞著無數人家,大有林泉風景。花天荷立於其中,左顧右盼,宛若舊遊之處。因想道:「此地從未曾經過,如何光景甚熟?莫非夢中曾到?」又細細沈吟,忽想起天臺老人所贈的畫圖,第二幅景界適與此相同。因暗暗驚訝道:「這事又奇了,莫非此中有甚緣法?」又想道:「我記得畫圖中還有座園亭。甚是富麗幽雅。此地卻無,不知又是何故?」因下了馬。叫花灌牽著,立住腳四下觀望。越看越覺與圖中相似,忽看見前面楊垂影裏,隱隱約約似有路徑一般。因繞著垂楊,彎彎曲曲,走近前來,果是一條白石砌成的路徑。見有路徑,知道必有人家,心下又驚又喜,因一步一步隨著徑路入去,走一步,想一想,愈與畫圖相似,十分駭異。逶逶迤迤走了半箭路,忽露出四扇班竹園門,方知不是人家住宅。又見門是開的,料想無妨,因叫花灌牽馬在外,自己帶著小雨緩緩步了入去。再細細看那些廳堂臺榭,樹木池塘,雕欄畫棟楹,曲徑迴廊,宛然似天臺老人第二幅名園圖,不爽毫髮,一發大驚不已。竟坐在亭子下一塊臥雲石上,留連不忍去。
坐了好一會,方見內中走出一個老家人來,看見花天荷衣冠楚楚,青年俊秀,又跟著一個童子,知非尋常之客,不敢則聲。轉是花天荷立起身來說道:「我是過路人,因見貴園幽雅,十分愛慕,故借坐賞玩片時,多有唐突,幸勿嗔怪。」那老家人忙答道:「這半邊系是空園,乃我家小主讀書之處,沒人來往的,相公若是愛看景致,但請尊便,一毫也無礙。」花天荷聽見老家人說話和氣,愈加歡喜,因又問道:「不知你主人是那位貴人?」老家人道:「家老爺乃柳京兆,已過世五年了。今惟有小主人在家。」花天荷道;「你小主人也曾發過麽?」老家人道:「小家主雖守老爺的書香世業,然今年才一十八歲,還不曾上進的。」花天荷道:「你老爺既已去世五年,這園亭花木尚收拾得如此清幽雅麗,則你小主人定是有個意思的文人了。」老家人道:「這外面園亭,止不過泛常草草點綴些景致,有甚麽好處?我小主人讀書的書房中,其實圖書古雋,草木風流,方算收拾得真致。」花天荷聽了,喜動眉宇,道:「你小主人少年人,怎如此多才?不可當面錯過。」因叫小雨取出一個眷小弟的名帖來,遞與老家人道:「煩你將此名帖通報與小主人,說我花棟乃浙中人氏,偶爾從粵中過此,仰慕才名,敢求一面。」老家人接了道:「家小主若是在家接客時,小人此時已報知接見相公矣,何敢勞相公賜帖?只因一時間為些是非,暫避於外,故有失迎候。」
花天荷聽了,沈吟道:「我花棟既數千里無因無依,忽僥幸而浪遊到此,可謂有幸矣。怎明明白白咫尺伊人,轉以睽隔不得相親,復作無緣之遇而去?吾不為也。」因又想道:「天下事最怕是當面錯過。既有如此才人,怎不一見?既有此好書室,又安可不一到?」因說道:「你小主人今日既有事不得見客,你可將名帖收下。我憑得在外尋個寓處,住一二日,必候你小主人一會方行。」說罷,就要退出。
老家人忙留住道:「相公且不要忙。相公既是有心定要見小家主,要看書室,小主人雖不在家,書房卻是在家的。相公何不到書房一認,奉杯茶去?」花天荷聽了大喜道:「甚妙!但恐秘室,擅自留人,小主人怪你。」老家人道:「貴客遠臨,理應接待,有甚怪處?」因開廳旁一扇小門,從太湖石山洞中,繞過一帶碧桃花樹,轉過幾曲迴廊,忽許多喬木圍著一個院子,推開院門,請花天荷入去。花天荷步入裏面,只見院中景界,果是出奇:
猶是花也,而海棠開了,花是鮮花;猶是鳥也,而鸚鵡籠中,鳥是嬌鳥;
猶是樹也,而連理合歡,樹是芳樹;猶是竹也,而青蒼若洗,竹是修竹;
猶是泉也,而石邊流出,泉是清泉;猶是石也,而玉色璦姿,石是白石;
猶是日也。而光入簾櫳,日是暖日;猶是風也,而吹送花來,風是香風;
猶是階也,而苔留鶴步,階是閑階;猶是草也,而青襯落花,草是嫩草。
雖然都是人間物,卻別是人間一洞天。
花天荷細細一看,見景界秀美,與外面大不相同,不覺情蕩神怡。及走入書室,又見圖書四壁,滿架牙簽。幾席上筆墨縱橫,寶鼎中沈煙馥郁,愈加欣羨。因東看看名公的題詠,西看看古人之珍藏。上掛瑤琴,下設棋局,真是看之不盡,玩之有餘,不覺半晌。早有一個發披肩的童子,送上一杯香噴噴的茶來。花天荷接在手中,細細品味,甚覺爽快。因暗思道:「園室中布置如此清奇,不知主人是何等豐姿?舍之而去,未免戛然;坐此久待,又非事體。」因對老家人說道:「你主人何日出門,還是暫時,還是久遠?」老家人道:「也非暫時,也非久遠,是我起先對相公說的,止為些是非,暫避在外。是非一定,即見客了。」
花天荷道:「且問你主人避的是什麽是非?莫非是花柳上惹來的?」老家人道:「不是。小家主雖說年幼,遵先老爺遺訓,守太夫人家教,終日只是埋頭讀書,足跡也不出戶外,莫說花柳邪淫之地,從小至今,也並不曾交一個朋友。」花天荷道:「既如此清高,為何得有是非?」老家人道:「只因太清高了些,看人不在眼裏,故招人怪。本縣有一位賴相公,是個學霸,為人甚是兇惡,詐騙小民,是他的生意,不消說了;就是鄉宦人家,也要借些事故,去瓜葛三分。只因家小主不與他交接,無門可入,故欲每每搜求釁端,忽舊年家小主的業師顧相公死了,他就藉此薦一位皮相公來處館。家小主訪知這皮相公,又是一個識字中的無賴,故一力回了。他所謀不遂,就懷恨在心。聞說昨日竟在縣中告了家小主,說舊業師是家主人謀死的,又串出皮相公假寫一張百金的關書,也告在縣中,說家小主悔賴了,不請他。」花天荷道:「業師若是死得不明白,自有顧家人來告,幹他何事?詐騙可知。關書真偽一辨即明,這二事也甚小,你小主人就挺身一辨何妨?為何轉去躲避?」老家人道:「相公有所不知,只因家小主十四歲上就守制起,十六歲提學來考時,尚在制中,故不曾赴考。今雖服滿,又值提學缺官,故小主人尚未入學。恐到縣中有失先老爺之體,許多不便。故暫時避開。已曾著人到府,往舅老爺那裏討書去了。書一到,此等小事自然消了。今恐賴、皮二惡察知此情,今日定要出其不意,買囑差人來拿人,故暫時避避。」
花天荷聽了道:「原來有許多委曲,既這等說來,你家主人是斷斷乎不能見了。卻無久坐之禮,只得去了。」老家人道:「相公與家主斯文一脈,莫說久坐,便下榻於此,卻也無妨。」花天荷笑道:「主人尚未一面,下榻也決無此禮,但賢管家欵接殊殷,愈見主人之美也。不忍默默而去,待我留題數語,以表景仰之私,庶不令一番空過。」因就書案坐下,才欲屬思,早有一個童子,鋪下一幅花箋,又有一個童子磨起墨來。花天荷滿心歡喜,暗想道:「童子俱是慣家,則主人工於題詠可知。」一時情興勃勃,遂在筆架上拈起一枝班管,信手題詩數絕:
其一
紅分蓮蕊姿,白借梨花片。主人未及交,先識主人面。
其二
青松落落陰,交豈須黃金。主人未相識。先識主人心。
其三
家世詩書在,文章今古空。主人未相識,先仰主人風。
其四
茶清能款坐,鸚鵡解留行。主人未相識,先感主人情。
其五
柳認淵明種,花疑潘嶽栽。主人未相識,先慕主人才。
其六
竹閑花弄影,庭靜鳥鳴巢。[花飛不出境,燕乳自尋巣]主人未相識,先企主人高。
其七
千秋宛有功,一室若無事。主人未及交,先窺主人志。
其八
觸手盡瑚璉,到眼皆經濟。主人未及交,先大主人器。
其九
丹桂久流芳,紅杏時呈瑞。主人未及交,先卜主人貴。
其十
芝蘭同臭味,愛慕豈殘桃。主人未相識,先訂主人交。
後題:
浙人花棟天荷氏,偶過柳園書室,慕主人才美,未及快晤,不勝悵怏而去。
題此道意,倘邀一誦,亦斯文友道之榮也。
花天荷正題完,交付與老家人收了。待欲起身出去,忽又聞外面人聲喧鬧,老家人慌忙走出去看,童子隨將門關上。
原來縣裏差人,是賴秀才買囑了來的,又曉得柳京兆死了,公子年幼,不曾入學,容易欺負。只聽得老家人回一聲道:「主人不在家,到府中楊舅爺家去了。」那差人便一把揪住老家人,大嚷道:「我們是奉本縣太爺牌票,來拿犯人的,不比等閑。莫要還使那舊鄉宦的勢頭,拿出老管家大叔的面孔來待我們。」老家人道:「就是縣中太爺拿人,也須消停一二日,等他回來去見。那個是神仙,先曉得了,便坐在家伺候?就是家老爺不在,作了舊鄉宦,也不把你公差欺侮了。」眾差人聽了,一發亂嚷亂跳。內中一個能事的道:「你們眾人也不消亂嚷,老大叔,也莫把那事看輕了。不是我們差人大膽,敢在你鄉宦人家吵嚷,只是方才發牌時,老爺被原告稟狠了,說道你家主人是個幼年公子,從來不出門的,只在書房中攻書。因吩咐:此系人命重情,今日若拿人不到,原差每人要重責二十。你們鄉宦人家,眼睛大,不把太爺看在心上,我們作差人的,卻不敢違拗。今日是以必要帶去見太爺的。」老家人道:「若在家,自然去見。如今真不在家,卻叫我也沒法。」
那差人道:「這話只好你說,官府拿犯人,管你在不在?就是果然不在,原告稟稱他只在書房中攻書,也須引我們到你書房中去看一看,見個明白。」老家人道:「書房雖系讀書之處,那些書籍玩物,無所不有。豈是外人擅入之地?眾人擁入,倘有差池,豈不又是一案?」那差人道:「老大叔,你此話倒說得有理。眾兄弟都不必進去,只消你引我一人,到書房窗子外張一張,若果不在家,便好另作商量。若只憑你口說,我們怎好回官?況原告現有人在外面打聽。」老家人道:「從來縣中出牌拘人,無過約日掛牌聽審,那有個一刻不放鬆的道理?」眾差人聽了,從新又嚷起來道:「你作管家的,倒會使性氣,難道太爺倒沒性氣?轉要依你!眾夥計須拿定主意,不要被他愚了。明明將犯人藏在裏面,只回不在。他哄我們出了門,將犯人藏過,便一發好賴了。我們現奉有牌票拿人,便是公差,此處又不是內室,便同進去搜一搜也無害。」眾差人道一聲「有理」,遂不由分說,四下裏尋路。
忽一個推開了廳旁小門,要走向進去。老家人看見,著了急,因叫道:「那裏卻通內室,進去不得的。」眾人見說去不得,愈加動疑,四五個人便一齊都擠了進去。老家人急得沒法,只得趕來攔阻道:「此內有一位過路的相公,在內借坐。你們入去驚動他不便。」眾人道:「你一發胡說,方才你說通內室,怎容過路相公借坐?過路相公既借坐得,難道我們奉牌票拿犯人的公差,倒進去不得?」一發放膽往內尋路。恰尋到院子邊,見院門是關的,使以手亂敲。童子緊緊頂著。
花天荷知是縣裏差人,轉叫童子開了。門一開,眾差人擠入,看見花天荷一表人才,又是青年,頭頂儒巾,身穿美服,便認真是柳公子。因齊叫道:「在這裏了!」遂擁入書房,將花天荷圍住。因取出牌票遞與花天荷看,道:「這是本縣太爺著小的來請相公的,就要你出見。」老家人跟進來分說道:「你眾人不要糊塗,這不是我家柳公子,乃是過路的花相公,怎不分個青紅皂白?」眾公差見捉著了人。遂大嚷大罵道:「你這該死的老奴才,方才不見人、任你強嘴。於今人贓現獲,你還嘴強到那裏去?你不怕大爺的板子,打不斷你的狗筋!」不期花天荷聽見差人來,原打帳要到縣中去,與他解紛,今見眾差人錯認了他是柳公子,便將錯就錯,答應道:「這等謊狀拿人,有甚大事?我便去見見也無妨。」便立起身來竟走,老家人在旁忙止道:「花相公不要去。這是我家事,怎要累你!」花天荷道:「此事我去一見便完,不必瞞他了。」眾差人見花天荷滿口招承,信為確然,轉罵老家人狡猾。正是:
李能代桃僵,鹿可指為馬。凡事既有真,安得而無假。
眾差人見拿著了被告,竟挺身見官,知詐不得銀錢,便一面叫人去報知原告,一面就帶到縣裏來。恰好縣官尚未退堂,連衣服也不叫他換,竟帶到堂上,稟稱柳路拿到了。縣官準狀時,知柳京兆已死,柳公子年幼不敢見官,自然要通賄賂,故出牌急拿人。今才出牌,就稟拿到,已非其心,及擡頭一看,又見頭頂儒巾,身穿色服,昂昂然走上堂來,當面立著,跪也不跪,心下一發惱怒。因拍案問道:「你謀死業師,又悔賴關書,被人告發,是一罪人,怎見我父母官,還這等大模大樣,莫非你還使公子的勢麽?」花天荷就笑一笑道:「老先生請息怒。我學生無業師久矣,謀死何人?又不請先生,有甚關書?毫無過犯,怎是罪人?老先生,令尹雖尊,卻非我父母。學生素履如此,有甚大模大樣?寒儒落落,有何勢可使?老先生既受朝廷之職,而治此土之民,也須聰明正直,理枉申冤,怎可信人蠱惑,準此謊狀!差虎狼皂快,妄拿平人。只怕上司也有耳目,當道不無公論。我學生勸老先生守法,不可徇情,自取後悔。」
縣官聽了驚駭起來,因問差人道:「這人是那裏拿來的?莫非錯拿了,不是柳路。」差人慌稟道:「這人直在柳家最深內書室拿出來的,單單一人,況拿他時,他又承認,怎麽錯了!」本官見稟,又問花天荷道:「你既是柳路,在我治下,怎藐視我不是父母?」花天荷又笑一笑道:「老先生既稱父母,怎自家的子民也不認得,卻如此胡為?我學生自姓花,乃浙中人氏,奉上詔求賢,親至兩廣總戎處獻策,職受監軍。偶有事回來,道過於此,因愛柳室園亭清雅,聊借憩息,不知得了何罪,忽被貴差蜂擁多人,如狼似虎,竟捉了來?」本官聽說,知是錯了。又見花天荷說是奉詔至廣,又見說是職受監軍,又見言詞慷慨,不敢怠慢,忙立起來施禮遜坐,道:「承大教。知縣有罪了」遂拔簽將差人各打二十。
花天荷道:「我學生之事,無可無不可,倒也罷了。只是這柳兄之事,業師既死,倘有不明,顧家子侄豈能無言,而煩賴兄為之不平乎?其詐可知也!若前業師被柳兄謀死,這皮兄又何獨不畏死,而受柳子之關書,且告其悔賴乎?此恰又是賴兄之薦,互相騙詐,更瞭然矣。尚望老先生加察。」縣官忙答道:「領教。」因取兩張原狀,並差人的牌票,竟一概消了。
原來此時賴、皮二人正在縣門外打聽。見縣官聽了花天荷許多言語,竟轉了風,將牌狀勾消,不覺怒氣沖天,竟領了學中的黨羽多人,一齊擁上堂來,道:「生員們來告狀,必有冤屈,況謀死業師,人命大情,就是謊狀,也須父母老爺審出甘罪。怎麽聽了過路的無籍光棍一派胡言,當作人情分上,竟自消了!生員們那肯甘心。」縣官道:「諸兄不可羅皂。這位花老先,乃奉詔至粵中獻策,受監軍職,偶有事過此,下役不知,誤瀆到此,是本縣之罪也。因言及柳路一案,縱有冤枉,也非諸兄分內之事。此舉未免涉私。本縣細思甚為有理,若必審出真情,反於諸兄不便,故爾消了,非人情分上之比。諸兄各宜安分,不可造次。」賴秀才道:「天下利弊,尚容諸人直言無隱,且公論出於學校。況謀師重情,又關學校。生員們為公檢舉,理之當然。有何私涉?」因以手指著花天荷道:「這光棍,乃別處人,不知犯甚事流來,假捏虛詞,哄騙父母老爺。他口稱奉詔,而他是奉詔不是奉詔;他口稱監軍,不知是監軍不是監軍,有何憑據?止不過受了柳路之賄,代他搪塞,就是公差捉他來也不為錯。你既是過路人,為何主人又不在家,卻獨自一個坐在他的書室之中?情弊顯然。父母老爺被他惑動者,只是「奉詔監軍」四個字耳。父母老爺有官守,故被他惑動,生員們在學校中主持公道,定要直窮到底,決不被他所惑。父母老爺若庇護他,不論曲直,生員們情願與他拼命。」花天荷聽了,大笑道:「賴兄所言,也忒無謂,我小弟是過路人,又不來此調支錢糧馬草,是奉詔不是奉詔,是監軍不是監軍,關諸兄何事,耍惹兄這等爭辯?至於柳兄,小弟又從不識面,就是二兄之訟,也是今日方知。就是足至公庭,也是公差誤認。小弟又非無廉恥,垂涎富厚,設局騙詐。就是偶言勸息,亦不過念柳兄少年,系先達之後,遭諸兄鯨吞虎噬,為可憫可痛,聊乘便一言耳。諸兄既以學霸自雄,敢作敢為,若有力量,不妨統眾見教小弟一番。小弟雖異鄉孤客,卻從不畏人。縱無奈我何,也還算做豪傑。若狐朋狗黨,只思魚肉詩禮人家,希圖騙詐,誠聖門之罪人,殊可恥也。」
眾秀才聽了大怒道:「這光棍,怎如此放肆,莫說你是倚草附木,使真是奉詔,真是監軍,卻也管我生員們不著。便與你見個高下,也不差什麽。」遂控拳揎袖,要動粗。花天荷又笑道:「此是公庭之上,禮法之地,豈容無賴行兇?可到外面,請借尊拳試試雞肋。」因與縣官拱一拱手,道:「承愛了,後會有期。」竟大踏步走了出來。縣官恐被眾人所算,忙叫衙役留他,他頭也不回,竟自出去。
眾秀才見花天荷出去,欺他隻身,便一陣趕了出來。只因這一趕,有分教:人似落花流水,身如敗葉隨風。不知後來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四回 學霸相公受飽老拳之辱 家藏公子感不識面之恩
編輯詞曰:
莫逞威狐,休誇狂狗,須知別有屠龍手。起首難聞君子窮,到頭終出小人醜。
暖自陽生,和為春有,感恩豈望花和柳。謾言鶯燕全不知,得氣向人啼破口。右調《踏莎行》
話說花天荷出了縣門外,早有花灌小雨接著,忙將長衣脫去,束一束腰帶,找紮起來,端端立在對面照墻之下。等眾秀才一齊趕到面前,方用手一指道;「謂教諸兄。還是講文,還是用武?」眾秀才欺負良善慣了,不看勢頭,倚著人多,便一起上前亂打,道:「論甚文武。且打你這光棍一頓,試試手段,方知我學內相公不是好惹的。」原來這班秀才,嘴便硬,心便壞,卻都是中年以外,貪圖酒肉之人,毫無氣力。被花天荷用手一搪,早一個跌在半邊;用臂一隔,又早一個崩倒在地;輕輕一拳,早一個頭巾粉碎,抱著頭叫痛;略略一腳,又一個藍杉扯破,揉肚忍痛。不一時,早打得這些秀才東倒西歪,遊頭散發,不像模樣。此時方不敢上前,又不肯退去,有幾個不大受傷的,尚圍住花天荷亂罵。有幾個打傷的,披著頭發,抹了一臉血,奔上堂去哭稟道:「反了,反了!學校斯文,淩辱至此,成何規矩!望父母老爺救命。」
本官看了道:「此皆諸兄自取,諸兄雖是學校,不可淩辱。他也出自斯文,又是有職官員,難道又可淩辱?」眾秀才道:「我們淩辱他,他於今好端端在那裏,沒有形跡;他淩辱我們,剝膚之慘,直至如此!父母老爺明明目擊,怎麽一概而論?必求父母老爺正法。若父母老爺任其蠱惑,過慮後患,亦求父母老爺拘禁元兇,申詳上司,以救生員們之命。」本官沈吟半晌道:「若論受傷,有加他罪之理。但他客中止一人,你們合學二十餘人,怎好倒為諸兄稱冤?然這事弄大了,我縣中斷難了局,只好詳到府中,聽憑府太爺作主罷。」因立刻寫了文書,一面著人押送眾秀才即刻先到府中去,一面另差人請花爺暫到觀音庵過夜,明早備轎送到府中去。不許同行,恐路上又生事端、大家見縣官處分妥當,俱各無言。
原來縣中到府中有七十餘里,此時天已晚了,眾秀才忙忙上路,只行得不數裏路就夜了,只得歇下。到了次日,賴、皮二人又生奸詐,買一張大黃紙,裁做旗樣,上寫」流棍花棟假冒監軍,淩辱學校。合學匍匐府堂,鳴鼓訴冤,仰祈斯文一脈,扶持公道」,粘在那竹竿上,叫人執了前行,以張勢焰。眾秀才卻包頭的包頭,縛臂膊的縛臂膊,都裝出受傷的醜態,跟在後面,以為必勝。
不期事有湊巧,剛剛走入府城,恰恰桑總兵差來這趕花棟的將官,領了十幾個兵了,一陣馬沿途尋訪不見,也正入城。忽看見眾秀才黃旗上有假冒監軍花棟名字,遂大喜道:「花監軍有下落了。」因叫兵丁攔住眾秀才,問道:「監軍花老爺在那裏?我們要見他。」眾秀才見兵丁突然攔住要人,倉卒中摸不著他頭路,俱答應不出。還是賴、皮二人嘴頭利便,答道:「我們乃學中相公,到府訴冤,怎知什麽監軍?什麽花爺?」馬嶽聽了大怒道:「你黃旗上現寫著花爺名字,怎推不知?我們是奉兩廣總督老大人軍令要人,不是兒戲!在那裏?可快請來相見。」眾秀才都嚇住了,賴秀才只得強應道:「我們解到府中來的,不是真的,乃是假的。」馬嶽道:「既是假冒的,便有真的。在你們身上還我人來!」賴秀才聽了心下雖慌,又只得強辯道:「我們學中相公乃是斯文人,你們行伍是武途,各有一路,兩不相幹,為甚麽問我們要人?我曉得了,你們光棍一黨,將假作真,指望半路渾搶人去。故作此形狀。我們秀才家是不怕人的,況府城不比曠野,莫要胡為!」馬嶽轉笑道:「你們這班秀才怎恁的不通,一個監軍職官,真則真,假則假,那個不認得!若果是真的,我們奉總督令箭,自要請去;若是假的,搶他作甚?在那裏?只消請來一見便知。」賴秀才道:「他已先解到府中去了!就要人,也須到府中去交。」馬嶽道:「既在府中,一發妙了。我自會問府官要。」說罷,一陣人遂鬧烘烘都牽連著同往府中。
來到了府前,府尊尚未出堂。因十幾兵丁,一二十個秀才,人多事急,遂傳鼓請了知府上堂。賴秀才就叫縣差將縣中的申文投上,馬嶽也拿總督的憲牌一時取出來看,各各爭辯是非。知府—一看明。因問縣差道:「眾生員已到,這監軍花棟為何不到?」縣差稟道:「本官恐同行路上生事。故前後分走,差也不遠,只在刻下就到了。」知府因對馬嶽與眾生員道:「這事,你兩比俱不消爭辯。這花棟初奉詔旨過本府之時,來驗文憑,在此支給路費,本府也曾見過。真假易分。待他到了,若果是真,自應交還督府,申文學道,治諸生結黨毆辱有職官員之罪;若光棍假冒,本府自當為諸生重究,以全斯文體面,再追究真盟軍蹤跡。以復總督之命。」遂叫縣差騎馬去催後差速到,兩下見府尊說得明白,俱退去在府門外伺候。不題。
卻言花天荷原打算見了知縣,息了詞訟,還想見柳生一面。不期與眾秀才爭鬧一番,立逼到府,況回家又是順路,再沒個又到縣來之理。心中放不下柳生,甚是不快,卻無法推辭,只得同著縣差上路。因自己有馬,遂不用縣中轎子、將入府城,忽見縣中前差飛馬來催趕道:「快去,快去!太爺坐在堂上立候。」後差問道:「為何這等要緊?」前差人遂將兩廣的總督府差官來趕,與眾秀才爭鬧之事說了一遍,道:「故此太爺叫我催你們速去,要辨真假。」花天荷聽說督撫有人追趕,便吃了一驚,將馬立住不行,問道:「督撫追趕是真的麽?」前差道:「怎麽不真?現有一位將爺,帶領著一二十個兵丁,在府堂守候。」花天荷道:「既督撫有人追我,我不去了。」進扯轉馬頭要回去。後差看見,嚇慌了,趕上前死命扯住他韁繩不放道:「花爺這個害我們不得,放你們去了,府縣怎回?我們便是死了。」花天荷道:「我要去就去,要不去就不去。府縣卻管我不得。」後差苦求道:「府縣雖管花爺不得,卻會管小的們,小的們就死,也不敢放花爺回去。」花天荷進退兩難,只立馬沈吟。還是前差能幹。悄悄的通知地方,叫地方同後差看守,自卻一轡頭先趕到府中來報信。
卻說眾秀才看見督撫兵丁,已知花棟不是假冒,來免心慌,互相埋怨。又見太尊說要申學道,治毆辱職官之罪,一發著急。大家思量脫鉤,因挨上堂來稟道:「生員們與花棟原無冤讎,只因賴、皮二生員有詞告柳路在縣父母處,被這花棟消了,故生員們不服,與他爭論,故激惱到公祖大人臺下,求公祖大人治他之罪。今既督撫要人。想公祖大人也不便盡法,生員們何苦與他辨甚真假。既不辨真假,生員在此也無謂。欲求公祖大人開恩,消了申文,以便生員們好回家去肄業。」知府聽了,笑道:」你們初意,只道這花棟是假監軍,故此作波浪。今見督撫要人,事漸真了,又思脫罪。論法,既到公庭,理應聽審。但是本府桃李,不得不曲加培植。」因將申文閱過道:「恕你們去罷。以後不許再生事端!」
眾秀才忙謝了出來,將走出府門,忽見縣中前差只一人飛馬跑來。馬嶽與眾兵丁看見,忙問道:「花監軍怎麽還不到?」前差答道:「到是到了,又聽得說督撫的差將爺趕他,他就慌了,立意不肯來了,並急欲轉路躲去。」馬嶽吃驚道:「於今現在那裏?」前差道:「現在南門外,我已交付後差並地方看守,因趕來報知太爺。」說罷,竟進府去了。馬嶽見說在南門外,便不等說完,就帶了眾兵丁飛馬趕去了。
眾秀才聽了說花棟要躲去不肯來,大家又變了主意,道:「既不肯來,定是假的了。既是假的,我們怎肯端的饒得他過?」賴秀才道:「饒了他不打緊,後面柳家的事,便難下手了!說不得,只得還要去求太爺公審,就是太爺審得不公道,也就好從此移到柳家去。」大家都說道「有理」,遂不顧廉恥,又一齊走上府堂去,說道:「我們實實被花棟打傷了,這花棟若果是個真監軍,生員們就吃些虧,也只得忍耐了。今不敢來見,自系假充。既是假充,自是光棍。生員們忝列聖門,安肯受光棍之淩辱?必求公祖大人,添差拿來盡法,則生員們感培植之恩不淺矣。」知府聽了不悅,道:「諸兄可謂多事,既已擱起申文,不究也就罷了,又來纏撓些甚麽?你只認這花監軍不肯來就是假的。也須想一想,一個幕中的監軍官,也不為顯爵,又廣閩隔省,又不調支錢糧,假冒它作甚?他不來者,定或是在督撫有甚不合處,既辭出,不願再去,故避之耳。未必是畏諸兄之訟而裹足也。我勸諸兄倒不如去了罷。若必要捉來,當堂審出情由,則罪有所歸,推辭不得,莫要追悔。」眾秀才道:「只求公祖大人捉來公審。若有罪尤,生員們甘受。」知府道:「既是這等。只得行了。」因取一根火簽、一個名帖,叫一個府差吩咐道:「這花監軍已有督撫兵將去見了,若是真的,可將名帖請來;若是假的,可以火簽拿來。不可差誤。」
府差領命,正要出來,忽馬嶽同眾兵丁已簇擁著花棟入府來了。知府原是認得的,遠遠望見不假,就差人邀到迎賓館去坐。一面將簽消了,一面吩咐帶起眾生員。自己就到館中來相見,因向花天荷道:「花兄大才,既已奉詔至粵中,為督撫欽敬,正展驥足之時,何故又匆匆而歸?」花天荷道:「晚生愚陋,初不自揣,妄持榆枋之見。一蒙恩詔,即馳赴軍前,思報效朝廷。不期過蒙督臺垂青,收入幕中。入幕之後,見清霜紫電,殊不乏人,始自悔碌碌因人之有愧。幾欲辭歸,而督撫欲存之以為馬骨,所請每每不允。故晚生計無所出,只得悄悄遁歸,庶不張督撫棄才之名,不知督撫何故又作此淮陰之追?」馬嶽道:「花爺不要錯怪督臺。督臺原待花爺不薄。自花爺行後,甚是著急,故叫小將來追,今幸趕著,快請回去。」花天荷道:「此雖督撫美意,但學生此來,原是奉詔獻策。今策獻在督臺,可用不可用,總聽督臺裁度而行,要我何用!就追我回去,亦不過添幕中一贅疣耳。有何益也!此學生決志不復往矣。」馬嶽道:「花爺這回使不得,俗語有云:『朝中天子三宣,關外將軍一令。』今督臺掌著兩廣兵機,有令來追幕下一官,誰敢違拗?」花天荷道:「將軍之令,嚴若風雷,在其麾下者,誰敢不遵?但我花棟奉詔獻策,策不合用,尚是事外閑人,不可一例比也。乞馬爺代為我善辭一聲,我花棟決不回去的了。」
馬嶽聽了笑道:「這也不消與花爺爭得,督臺已知我力量小,請花爺不去。幸喜給有文書在此,要借重太爺幫請。」因取文書遞與知府。知府看了,見文書末後有「倘或推阻,著所在府縣官勸駕」,因向花天荷道:「督臺命本府勸駕,本府固不足輕重,但思督臺發文書時,殷殷註此一語,則其屬望於兄臺者深矣。本府聞士之懷才效用,合則留,不合則去,英雄事也。今花兄之去,必有所不合也。然人之相與,每有始不合,而終忽有所觸而感悟,以悔其不合者,此又合之,大機括也。今督臺命馬兄遠追,又令本府勸駕,此其意,悔不合其合可想而知矣。花兄既負大才,而奉詔獻策一番,與其悻悻於不可合而去,又何如遷就不合而合,以成素志之功名之為愈哉?幸熟思之!」花天荷聽了,大喜道:「承老大人大教,言言我心也。敬從,敬從!」馬嶽見花天荷應允了肯去,不勝歡喜。就立起身要請行。
花天荷道:「行可也但縣中申文尚有事在老大人臺下,理宜聽斷,恐未便即行。」知府道:「此小事,自是諸生作孽,本府當申詳學道重懲之,不知花兄可能忘情否?」花天荷道:「此事晚生不平者,原為柳子而起見。但求大人給示柳子,保其不為諸惡魚肉,則晚生之氣平矣。至於諸生之懲,則法在老大人,晚生何敢與哉。」言訖,馬嶽就立逼著起身而去。正是:
莫笑人生去又來,來來去去有安排。
不然閩浙隔千里,那許吹簫上鳳臺。
花天荷被馬嶽匆匆立逼著,上馬去了不題。
卻說知府不負花天荷所託,果給一張告示與柳衙張掛,不許奸惡作害。又深惱眾秀才反覆奸惡,畢竟申詳學道,把那賴秀才的前程革了。正是:
衣巾莫怪革還褫,凡禍皆由自取之。
奉勸世人休作惡,得便宜處失便宜。
從前作過虧心事,王法齊來不肯饒。
賴秀才被革去衣巾,不思自己作惡,轉恨柳家。又暗暗尋他的釁端不表。
且說這柳京兆的夫人楊氏,一胎生了二個,一男一女。女先一個時辰生的,是姐姐。男後一個時辰生,是兄弟。姊弟二人是同胞而生,生得身材面貌就如印板印出一般,一毫也無差別。若不分男女,抱在一處,竟認識不出。又皆珠光玉潤,俊秀風流。柳京兆珍之如寶。姐姐取名柳煙,別字藍玉,兄弟取名柳路,別字青雲。到了七、八歲上,姊弟二人一樣聰明異常,教他讀書識字,到目便知。請先生來教書,柳路是明讀,柳煙是暗讀,到了十一歲上,姊弟二人文理俱通,柳京兆愈加歡喜。兒子教他習學舉業以繼書香,不許旁及詩詞,女兒習舉業無用,教他學作詩詞,以為香奩詠雪之資。到了十四歲上,俱大有可觀。柳路正欲赴考,不幸京兆亡故了,守制三年,未免悲哀妨業。到了十六歲上,一個老成業師又死了,楊夫人要再請一個先生來坐館,卻訪不出老成先生,故此因循下了。楊夫人恐惹是非,終日便止許姐弟二人在內室互相師友,一刻也不放柳路出門。
柳路又賦高潔之姿,看人不上,從不交結一友。到十七歲,服已滿了,才交十八歲,聞知有宗師將臨,柳路打點要考,楊夫人恐這兩年自讀荒疏,又要請個名師來教他。自有了這個信傳出去,故賴秀才聞知,就薦皮秀才要來坐館胡纏。楊夫人叫老家人去訪,訪知是兩個無賴秀才,故一力辭了。兩人懷恨,故告此謊狀,希圖詐騙。楊夫人知道,捨不得兒子出官,因楊夫人兄弟是個舉人,曾作過一任知縣,今閑在家,卻在府城中住,離縣七十里,只得差人去請他來,到縣說分上。但路遠一時不能到,恐怕差人需索,無人搪抵,只得把柳路藏在內面,只叫老家人答應。又恐怕兩秀才懷恨,叫差人作惡,老家人搪抵不來。正是憂愁危急之時,不期湊巧恰遇著花天荷來遊園,竟挺身認著柳路,跟著差人去見縣官。
楊夫人與柳路、柳煙聽見此事甚奇,又驚又喜,急急叫老家人隨去打聽消息。老家人去後,楊夫人母子放心不下,又叫幾個家人去暗暗打聽。吩咐道:「若有消息,即快來報我。」家人去不多時,早有一個走來報道:「這花相公到縣堂上,跪也不跪,竟沖撞太爺,說他糊塗,錯拿了人。於今打差人了。」楊夫人聽了又愁起來,道:「既知道錯了,打差人,少不得還要拿正的。這番來拿,差人被打,一發要狠了。」正說不完,只見又一個來報道:「好了,好了!那花相公將我家的冤屈細細對太爺說明了,太爺就叫原差把兩張牌票取出,竟一筆消了。」楊夫人與兒子女兒聽了,俱大歡喜道:「這花相公,怎肯如此用情,怎這等有力量?」隔不多一會,又一個來報。楊夫人先問道:「聽得牌票都消了,果有此事麽?」來報的道:「牌票果消了,只因消了牌票,眾秀才不服,都一齊走上堂來,與太爺與花相公廝鬧哩。」楊夫人道:「秀才們怎敢如此撒野,公堂上可以廝鬧的?」正說間,忽又一人來報道:「眾秀才於今都擁著花相公,出縣外去廝打去了。」
柳路聽了,因躍跌腳道:「此是我拖累他,他一個人,如何打得過許多秀才?」因對楊夫人說道:「待孩兒出去幫他。」楊夫人道:「休要胡說,你走路還沒氣力走,出去只好送與他們去打罷了。」柳路道:「縱打孩兒也是該的,這位花朋友被打,一發無辜,良心上怎麽過得?」楊夫人道:「只好快快催幾個人去相幫。」
母子正在算計僱人,忽又一個家人,笑嘻嘻走來報道:「到看這花相公不出,斯斯文文一個人兒,動起手來,轉有些斤兩。左一拳,右一腳,把這些秀才們都打得頭破血出,叫苦連天,又去稟官了。」大家聽了,方覺歡喜。柳路因說道:「如此看來,這花朋友定是個英雄豪傑了,但不知是那裏人,到此何幹?」柳煙道:「也須叫人去訪問明白了方好。」又隔了一會,老家人方回來細說道:「原來這花爺不是閑人,乃是奉詔至兩廣總督處獻策破峒賊的。因他獻的策好,在總督府做了一個幕府監軍,故太爺十分敬重他,聽他分上,竟把狀子消了,真萬分之美。只恨眾秀才不知局,擁了一陣與他廝打,我十分為他膽寒,誰知這花爺到底是個武官,也不費一毫力氣,竟將眾秀才打得落花流水,不成模樣。故連太爺也主張不定,只得出文書,申詳到府裏太爺處去了。不知後來怎生結局?我想起此事,都是我們帶累他,他明日申到府中,我們如何丟得下,須跟他去看個下落,再作區處。」楊夫人道:「正該如此。你明日帶了些盤纏早去。」柳路道:「倘能完事,必須要請他來家,謝他一謝方好。不然,我們竟是土木了。」老家人道:「他因要見相公得極,故坐著不去,為此遇著差人,算出這些事來。」柳路又問道:「這花爺不知多大年紀?既有力氣,打得倒許多秀才,想是個武夫了?」老家人道:「這花爺年紀只好二十來歲,甚是俊秀,好不斯文,說話藹然和氣,儒雅風流,全沒半點武夫之氣。」柳路道:「既儒雅風流,必定讀書,一發要見他、謝他了!」老家人道:「怎麽不讀書?要見相公,不能相見,信筆題了幾首詩,叫留與相公看,現在書館中,因亂哄哄幾乎忘了。」柳路道:「原來又題下了詩。」因叫館童快取來看。
只因這一看,有分教:感恩不了又害相思,兩下留情何曾見面。不知見了詩,又是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 三生知己奔走粵中 二美憐才徘徊花下
編輯詞曰:
一片深情如月滿,掛肚撐腸,堆在人心坎。若不驅馳致誠款,負心罪重如何敢?
只道看花心已散,不道春心,冷面溫教暖。相逢何事被牽纏?只為籠兒見曾罕。右調《蝶戀花》
話說柳路聽見老家人說,花相公有詩留下,忙叫館童取來與姐姐同看。只見是十首五言絕句。未看詩先看字,已覺龍蛇飛舞,勃勃動人。再細細看詩,見詩意俱致欣慕主人之意,不覺稱贊道:「原來這花朋友,又是一個才子,不獨這十首詩字字清新微妙,而其愛慕兄弟的一段深情,己覺殷殷見於紙上。如此之人,必得一會方妙。」藍玉小姐道:「這花生,觀其詩才,自是青蓮一派;觀其用情,比桃花潭水還深;觀其用俠,直在朱家之上。又未識吾弟而註意吾弟,若芝蘭之同心,如黃鳥之求友,其必有所取也。而吾弟若漠然應之。豈不令芝蘭黃鳥笑人?就是會他,也要有些才情,使他生敬方妙。況未必便能會他。」柳青雲聽了,啞然半晌道:「姐姐說得甚是有理,卻又將奈何?」藍玉小姐道:「他既題詩十首憶吾弟,吾弟也須和十首答他。就一時不能會他,也使他知吾弟也是詩禮中人,也還好看。」柳青雲道:「若得和十首答他,方不負其美意。但姐姐知道父親有誡,不許兄弟學詩。今日如何和得他詩來?除非姐姐代兄弟和之方好。不知姐姐可有此興否?」藍玉小姐道:「和詩不難,但恐被他知道不便。」柳青雲道:「誰向他說?他怎得知?望姐姐代兄弟裝些體面。」藍玉小姐原已有和詩之意,見兄弟央他,便不推卻,道:「既是如此,待我和來。只怕未必有花生之妙。」因叫侍兒取文房四寶來,信手和詩十絕:
其一
春風何處來。似逐桃花片。坐令一室中,忽爾開生面。
其二
資深曰切玉,氣合曰斷金。斷切何以利,止此一片心。
其三
既已千里至,奈何咫尺空。徒從珠玉裏,拜沐君子風。
其四
相識未曾結,結交未有行。何似桃花水,流出一性情。
其五
眉柳豈須種,筆花不用栽。大都妙麗質,自有奇異才。
其六
玉樓金屋小,甚是鳳凰巢。君子不雲賤,清風別自高。
其七
春水皺一池,了不關君事。棄李代桃僵,自是不平志。
其八
氣以文相通,困以武相濟。管中窺一斑,已識文武器。
其九
文光宜吐祥,俠氣始稱瑞。等閑芝與蘭,區區何足貴。
其十
黃鳥在高樹,其聲一何嬌。大都求友急,關關復交交。
後寫:
花天荷文兄,偶過荒齋,正愧避禍失款,乃蒙屬意留題,不啻朗月照於屋梁,春風襲人懷袖。
一誦讀,而千里宛如覿面。但恨作惡生魔,不容親炙,聊抱慚步韻,用代面談。倘邀半面,
緣勝三生。閩人柳路屬和。小姐和完,青雲看了,不勝大喜,道:「得此,光輝愚弟多矣。」就要用圖書封與老家人。小姐道:「閨中字跡付出不便,還須吾弟錄過一遍。」柳青雲道:「姐姐的筆跡與小弟的相去不遠,那裏便看得出?」小姐道:「雖看不出,卻終有分別,未免非禮。」柳青雲道:「也說得是。」遂另取一幅花箋,就細細寫了,用過圖書,封件付與老家人,道:「你明日須起個早,暗暗跟著花爺到府,看府中事體如何。若事體完了,必須請他來一會方妙,若他回去的路便,不肯枉道而來,可將此和詩送上,看他有何話說。」老家人領命而去。
直到第二日盡夜,方來回復道:「原來這花爺是廣西總督重用的幕府監軍。因議論不合,不願作官,走了回來。不期督臺知道,星夜差了許多兵丁來追,此日剛在府中趕著了,因公務緊要,立刻就請了回去。我見他去得要緊,知留不住,只得把相公和的詩遞與他,就說相公要與他一會,花爺道:我急要會你相公,但軍事緊急,萬萬停留不得。匆匆上馬,連這和詩也不及看,只說道:多多拜上你相公,後會有期,料不甚遠。眾兵馬便催促去了。」
柳青雲因向姐姐說道:「他在兄弟面上用許多倩,小弟若不虧姐姐代我和他這幾首絕句,便覺太沒人物了。」楊夫人道:「這也罷了,但不知這些眾秀才又如何了?」老家人道:「眾秀才,太爺惱他黜辱職官,要申文學道,黜他的前程哩。」柳青雲道:「府尊既要申學道,黜他的前程,他自然不敢再來作橫了。」過不得幾日,府中果發了一張告示到縣中來,叫送與柳衙張掛。縣官見府尊用倩,因也出了一張告示,差人同送了來,上面寫的都是不許強梁侵害的意思。楊夫人並柳青雲看了甚是歡喜,一面謝了差人。細細訪問方知都是花天荷的用情,母子們不勝感荷,每日在家念頌,不曾去口,不題。
且說賴秀才作了一場惡,毫釐不曾傷損柳家,倒白白把自己的前程壞了,百般懷恨。欲要尋事,與他明作對頭。又因前程革去,況府縣皆告示護持,料也對他不過,只暗暗要借事生端來害他。一日,在縣前看見有兩個差人捉了一個賊,在那裏投到,因縣官尚未坐堂,都在那裏伺候。內中有一個差人是賴秀才認得的,叫張元。賴秀才因悄悄叫他,問道:「此賊是那裏捉來的?」張元道:「就是本地捉來的。」賴秀才聽說是本地,就動個念頭了。因扯了張元到旁邊說道:「我有個仇家,若肯帶他一個名字,包管大家有些好油水了。」張元道:「若果有些意思,莫說帶一個名字,便帶十個也不難。」賴秀才道:「果然帶得,不但有油水,包管這油水十分肥膩。」張元道:「賴相公,果是真麽?」賴秀才道:「怎麽不真?」張元道:「既是真,待我與他透個風兒,看他如何?」因走到賊面前,悄悄的言了半響,方來回覆道:「賴相公的話已與他說明白了,他說須要大家得些財利方妥。單單替你出氣,卻使不得。」賴秀才道:「自然有利同分,若無利,不但他不肯,連我也不作了。」張元道:「既是這等,快說是誰?好叫他熟記了,等官出堂就報名字方好。」賴秀才道:「不是小人家,就是柳府尹的公於柳青雲。」張元道:「我聽得說這柳公子年紀尚小,又是貴家,怎好扳他同去作賊?」賴秀才道:「只說是窩家就夠了。他人小膽怯,必定自然拿銀子來買囑,豈不是利?連官也未必見得成。」張元聽了,方歡喜道:「說得有理。」隨與強盜說明,又叫賴秀才與他打一個照面,意會定了,這強盜進見縣官,果稱柳青雲是窩家。且按下不表。
卻說柳青雲在家,細細想道:「這花天荷與我並無半面之交,只在園中坐得一坐,便作詩深慕於我,詩詞又如此鄭重,我的禍患又任勞任怨挺身擔承,臨行又囑托府縣出告示照顧。如此恩情,就是父母至親也不過如此!可謂神交之知己矣。他用了這番深情,我柳青雲一毫殷勤也不曾致得,此心何以得安?我思閩中到廣也不為甚遠,意欲自去謝他一謝,也見得我不是草木。」楊夫人道:「謝他一謝固好,但你年紀小,從未出門,怎生去得?」柳青雲道:「母親不要把孩兒養嬌了,後來作一個無用之人。說起來這花朋友也長兒子不多,他早已自浙出閩,至廣獻策於軍門,作男子漢的事業了。孩兒此去,只一謝便回,不過一月半月之程期,又沒甚幹礙,怎去不得?」楊夫人道:「路途中風霜勞頓,你又不曾經過。況兩廣地方寬大,那裏去尋他?」柳青雲道:「道途勞頓,少年正宜經歷。他一個幕府監軍,是督府有名職官,何愁沒處尋他?母親但請放心,孩兒拼著一月工夫,再無不回來之理。」楊夫人阻他不住,只得打點行李,叫老家人又帶了兩個書童,跟隨前去。臨行時,姐姐又囑咐道:「我看這花生是個懷才抱俠有心之人,兄弟見他須要留心,不可被他窺見底裏。」柳青雲道:「別的猶支持得住。只怕他看了姐姐的詩,若要小弟再作,便要出醜了。」說得姐姐也笑起來。因而起身去了。正是:
感知無可道殷勤,千里奔來一見君。
義氣豈容人獨占,要將肝膽兩平分。柳青雲帶了老家人、書童,一路往廣東而來,且按下不表。
卻說花天荷被桑總戎趕回,雖然厚禮相待,只言到搗巢奇計,便膽小不敢舉行。又因此賊時有劫掠,皆是花天荷圖策上的方略,斷了歸路,往往失利,不敢出來,一向地方清靜,桑總戎愈覺疏懶下來。花天荷見此光景,不能成其大功,正思量仍舊逃回,奈一時不得其使。每日無聊,只將柳公子的和詩細細賞玩。
這日正在那裏翻閱,忽投進一個名帖,說是福建柳公子來拜見者。忙把名帖一看,見是眷小弟柳路,心下又驚又喜,道:「他怎肯到此?」急出來相迎。才走到廳下,早見老家人站立廳外。因問道:「你主人差你來的麽?」老家人道:「小主人現在門外。」花天荷喜出望外,忙欣欣迎將出來,只見是一個少年,恭恭敬敬立在門外。定了睛一看,只見那少年生得十分俊秀風流。怎見得,有詩曰:
車載誰家白面停,問衣正紫問年青。
似將秋水分眉目,宛若春風賦影形。
秀氣疑從珠玉吐,文心不借劍書靈。
若教並立方顏色,衛玠潘安也不寧。花天荷看見柳青雲,亭亭如玉,喜之不勝。忙上前半若拱,半若攜,道:「柳兄豈從天上降耶?」柳青雲道:「小弟匍匐而來,今得望見顏色,可謂到天上矣。」二人說笑著同到廳上,花天荷正要與柳青雲施禮,柳青雲早叫老家人下面鋪起紅氈,上面設了一座,因說道:「小弟蒙仁兄未面神交,保全禍患,老母與小弟合家感佩不盡。因前命老僕屈仁兄過舍,少致殷勤,不期仁兄又以軍務緊急,匆匆而回。小弟日夕寢食不安,故特來拜謝,乞仁兄臺坐,容小弟稍一叩首,以表寸心。」花天荷道:「偶過貴府,實出無心。小弟因慕兄才美,不覺留連。即公庭辨白,止不過一時遊戲,非朱家劇孟之為,又有何功,勞青雲兄不遠千里,如此鄭重?言之有愧。況蒙吾兄一顧,勝於百朋,小弟正欲一拜,以明感謝。」二人推讓了多時,對拜了四拜,然後分賓主坐定。
柳青雲說道:「小弟不才,不能上進,自先父見背,往往受人之侮。前日若非仁兄大力,未免被淩。小弟今日之來,雖為感謝前恩,實久仰仁兄才高學富,欲傍依幾席,少希指教。倘能叨竊余緒,有所成就,則仁兄惠弟之恩,又不在一時,而在終身矣。」花天荷道:「仁兄休得太謙。小弟前日在尊園小作,偶爾寫意,原無心敢索和章、不期過蒙和教,吐詞香艷,用意深婉,使人誦之自慚形猥。仁兄具此美才,乃反自謙,非相知矣!」柳青雲道:「小弟求教,實出真誠。仁兄若如此反言,是拒絕小弟也。」花天荷道:「這且慢說。既相知,一見夢想得安。且作平原十日快飲,再言其他。」遂起身攜柳青雲並入內室去飲酒。又吩咐老家人把行李也取進來了。
二人到了內室,左右備上酒來,二人對飲。飲中先論些文章詩禮,次言些世務人情,又說些花柳之趣,又道些山水之情,一言一答,二人講得投機。直飲到半酣之際,花天荷忽笑說道:「小弟有一言,近於唐突,不知可敢請教?」柳青雲道:「相知談心,傾倒如此,有何忌礙而不可言?」花天荷道:「兄臺既不罪小弟,小弟請妄言之。小弟聞古今文人中,美男子至潘安、衛玠可謂至美矣,以小弟今日看來,那能有兄臺之美?」柳青雲笑道:「花兄何言之太過?小弟雖感父母遺體,略似人形,怎敢比擬古人?」花天荷道:「小弟實不是諛悅仁兄,亦不是褻瀆仁兄,但思天地間陰陽之妙,造化之功,至於稟賦仁兄而極矣。古人云:秀色可餐,小弟今日與仁兄對飲而如嚼冰雪,只覺有秀色在內,竟不知醉矣。」柳青雲道:「小弟聞兄臺之言,猶如飲醇,不覺醉心矣,又不勝杯斝奈何?」二人相顧而笑,洗盞更酌,直飲到酩酊之時。花天荷看著柳青雲,大笑道:「仁兄飲後,紅潮登頰,白暈侵膚,正所謂天生的好紅白,此中定受靈異,有不可以人事論者。不然決不能秀美至此。」柳青雲此時已入醉鄉,不覺失言道:「實不瞞兄說,家母懷妊時,曾夢上帝賜他一個並花的石榴,因受而吞之,遂生下愚姊弟二人。」花天荷聽了,不覺鼓掌大笑道:「如何?我說是異胎!」因問:「這樣說,還有一位令姐了?」柳青雲見問,方知失言,因賴說道:「小弟止一個人,如何更有一個?」花天荷不在心上,以為聽錯,也就罷了。
柳青雲告酒止。花天荷道:「同在客邸,本當抵足而眠,但兄生得太美,恐犯嫌疑,故不敢耳。」因叫人送到書房中去歇。柳青雲道:「感兄相諒。」遂去宿了。正是:
須知駿馬為龍種,早識明珠出蚌胎。
不是夢吞花果異,如何生產美人才?到了次日,花天荷與柳青雲說得投機,便行坐相隨,一刻也相離不得。或是寓中談飲,或是廓外閑遊。這一日,花天荷因說府城之西,有一個地方,名叫作花田,當日曾有一美人死葬於此,後來生出一種素馨花,香美異常,今正花開,不可不去一看。二人正打點去賞玩,已出了門,忽總戎處有甚要緊之事,立喚去商議。花天荷沒法,只得向柳青雲道:「兄可先去,小弟公事一完即來奉陪。」說訖,即被衙役立逼著去了。柳青雲只好帶了老家人與童子,先往城西來。到了花田,果然一望皆花,香美異常。正個是。
一陣疏疏一陣濃,不誇青紫不誇紅。
莫言香色馨還素,種自冰肌玉骨中。柳青雲見素馨花香美可愛,遂在一株大柳樹下,步來步去的倘佯觀望。此時看花的遊人三三五五,往來不絕。柳青雲獨賞多時,花家備酒的廚役因稟道:「酒已有了,老爺不知幾時來,柳相公先請用一杯何如?」柳青雲以看花有興,因應道:「也使得。」廚人遂張起幕帳,設了一席在花下,請柳青雲坐飲。方吃了數杯,忽見許多香車侍女,並許多騎馬士卒,簇擁著一乘大官轎擡過去,也是看花的。原來這花田一望皆花,甚是廣闊。故來遊的,有便擇地設席作樂,各適其願,彼此無礙。
只見那大轎到了花盛處就住了,眾侍女忙下香車,走到大轎前去扶出一位小姐來,眾侍女圍住了他各處去看花。柳青雲初時只認得是貴家的老成夫人,也不留心去看,不期那女子坐在轎中,從柳青雲眼前擡過,一眼看見他青年美貌,獨坐飲酒,心下大以為奇。同眾侍女各處去看,看了一遍盡不中意,竟走近柳青雲坐的花前來觀看。柳青雲定著眼睛一看,方知他是一少年女子,年紀只好十五六歲。生得正是:
婷婷裊裊又纖纖,翠貼眉梢玉指尖。
不短不長形影俏,無嗔無怒性情恬。
低呼窗下鶯兒愧,悄立風前燕子嫌。
若就古今評國色,敢哂西子是無鹽。柳青雲看了,心下暗驚道:「我不料天下有如此美麗女子!」便不覺立起身來去觀看,又見士卒連連護衛,知是貴家,恐怕惹事,只得捺定情性,坐著偷看。又恐怕那女子去了,坐失機會,甚是著急。卻喜得那女子也貪看柳青雲。就如柳青雲貪看他一般。在花下假作拈花嗅花,徘徊徙倚,卻一片心,一雙眼,射定在柳青雲身上。立了多時,被侍女催促不過,無可奈何,只得上了大轎,依舊簇擁而去。正是:
少年女子少年郎,那得相看不斷腸。
往往來來還想望,一聲去也各思量。這邊女子才去了。那邊早有花天荷一騎馬飛也似趕來。看見柳青雲獨酌花下,忙說道:「小弟失陪了,勿罪,勿罪。」柳青雲竟癡癡的坐著,就像不曾聽見的一般,花天荷把他肩上一拍道:「仁兄為何不言不語。想是怪小弟來遲了?」柳青雲被拍,吃了一驚,方才立起身來道:「花兄來了麽?早來一刻也好。」花天荷見柳青雲神情恍惚,因問道:「兄恬淡人也,為何忽作此態?必有奇遇,何不對我一說?」柳青雲道:「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以小弟之陋質,吾兄見了,尚然謬贊,以為秀美。可惜兄遲來一步,若早一刻來,看見了方才那女子,真是秋水為容,冰雪作骨,便自嫌小弟之形穢了。小弟從來色上看得甚淡,今日被此女子將魂都攝去。故兄到,小弟竟茫然不知。古稱燕趙佳人,不期粵東亦有此麗人。」花天荷亦驚訝道:「以兄之美,猶亟稱其美,則自然佳麗絕世矣。但不知是誰家女子?」因叫衙役去打聽。衙役細細去訪問的確,回報道:「方才是趙參將的小姐。今年一十六歲,不但外貌生得齊正,還說他知書識禮,能詩能文。趙參將老爺酬答書劄,與人往來移文,都是這小姐代作。」柳青雲聽了,不禁大喜道:「何如?我看此女子秀美至此,自然聰慧過人,今果然矣。只可恨小弟不才,不能上達,所以視為天淵也。」花天荷道:「一參將之女,未為大貴。以兄之門媚,尚在屈文就武,又何欣羨?這段因緣,兄若屬意,包在小弟身上,與兄作伐。但非今日之事,且請放下懷抱,與兄快飲,莫使眼前花柳笑人。」柳青雲只得勉強撇開,大家飲酒。二人說說笑笑,直飲到夕陽西下,方並騎而回。正是:
看花準擬醉花神,不道花前遇美人。
一片身心都被攝,芬芳滿袖不知春。花天荷與柳青雲著花回去不表。卻言趙參軍的小姐,名叫紅瑞,生得儀容絕世,聰慧過人。雖有兩個哥哥,只曉得騎馬射箭,至於詩書,卻一字不識。這紅瑞又無師友,偏生見了就知,聽了便悟,到了十一二歲,早已文理皆通;及至十四五歲,便下筆成文,竟是一個女中才子。凡父親往來的文移書劄,皆是他代筆。父親珍之如寶。有同僚的武將,要求他作媳婦,見他有如此才學,料想不肯嫁與粗豪,故此不敢開口。故至今一十六歲,尚未受聘。往往遊山玩水,題詩作賦,自適性情。父母竟把他作一個兒子看待,聽他所為。這紅瑞是個有心女子,知道父親是個武將,沒有文人來求他,故每借遊賞賣弄才華,為擇婿之地。
這日到花田看花,不期恰遇見柳青雲人物風流,不覺動了一個擇婿之想,故徘徊花下而不忍去。及回到家中,又拋撇不下,只得差一個能事家人,到花下來訪問那看花的少年是誰。及家人來訪時,見花天荷與柳青雲對飲,只認得花天荷,不認得柳青雲,故此來回覆小姐道:「這看花飲酒的乃是幕府監軍花老爺請客。」紅瑞聽了心下暗想:「前日爹爹曾說有個花監軍,獻搗巢之策,為元戎所重,原來就是此人。我看此人是個少年,怎來獻策?此中定有緣故,須留心細訪,方得明白。」只因這一訪,有分教:錯劉為阮,冒謝成溫。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文分解。
第六回 智監軍呆折本巧釋冤 惡秀才明害人暗吃苦
編輯詞曰:
巧是因風放野火。轉過風來,不料偏燒我,人被人欺事猶可,自害自兮沒處躲。
只道同謀是一夥,暗合機關,作出明相左,雖然人事不無謀,終是天心有因果右調《蝶戀花》
話說趙小姐誤認柳青雲是花天荷,要思量訪問,且按下不表。
卻言花天荷與柳青雲,看花回來,又明燭對飲。柳青雲因說道:「蒙兄雅愛,肝膽相向,何忍言去?但來時曾許老母一月為期,今急急遄歸,已逾期矣。如若再遲,恐老母倚閭,又非長兄教弟行孝之道,為之奈何?」花天荷道:「兄不須慮,小弟已打點有成算矣。」柳青雲道:「長兄怎生打點?」花天荷道:「小弟想人生貴適志耳。豈可齷齪作轅下駒,隨人驅駕哉?明日當同兄作天外冥鴻也。」柳青雲道:「吾兄之言謬矣。小弟未生羽毛,尚望風雲。吾兄功名已有地矣,少安俟之,或一旦借箸功成,異日封拜,皆掌握中事,奈何復作世外想,毋乃不情乎?」花天荷道:「吾兄有所不知。凡為將,必定有為將之才,而後能成大將之功。今總戎不但無才,即借人之才,而行之無膽,任之無氣,豈成大功之人哉?此弟所以欲去也。」柳青雲道:「吾兄雖可舍總戎而去,只恐總戎未肯舍吾兄,則去猶不去。又將奈何?」花天荷道:「昔蕭何之追韓信者,欲拜之為大將,登壇破楚也。今追監軍,到底仍一監軍。安有顏面復為追之計耶?弟去意已決矣。」
柳青雲聽了,大喜道:「長兄果欲去,雖長兄之不遇,倒是小弟之遇也。」花天荷道:「此行在小弟固為不遇,在吾兄有何遇焉?」柳青雲道:「俗語有之: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今日得兄同去,日夕盤桓,則雖不讀書,勝於讀書矣,豈非大遇乎?」花天荷笑道:「信如兄說,則彼此切磋,則遇又不獨在兄矣。」柳青雲因問道:「兄此行明乎?暗乎?」花天荷道:「半明半暗可也。」柳青雲道:「何謂半明半暗?」花天荷道:「兄之垂顧,人所知也。假託送兄,並轡而行,誰得而阻之。豈非明乎?既出境,就藉此長往而不還,豈非半暗乎?再留一紙以辭謝之,彼自脫手矣。」柳青雲又笑道:「兄自為去計則妙矣,但兄去而又許小弟之媒妁,不幾乎為戲耶?」花天荷笑道:「兄何性急耶?女年尚未及笄,弟去而復來,尚未晚也。」二人說說笑笑,直飲得大家沈醉,方才宿了。
到了次日,果然叫花灌、小雨收拾行李,只說送柳相公起身。又暗暗留了一封書,細道其留此無益之意,叫衙役等他去後,呈上總戎。自卻同柳青雲竟倘佯而歸矣。正是:
只道牴牾不遇歸,誰知正是遇之機。
勸君不必匆忙算,到後方知是與非。
花天荷去了一日不回,便有人報知總戎。總戎正爾驚訝,忽又衙役呈上辭書,書內有一聯云:來也監軍,去也監軍,監軍豈終身之結局;朝言峒賊,暮言峒賊,峒賊無—日之定謀。又說道:「言既無關,去之為貴;在且不用,追又何顏?」桑總兵看見,也覺有些慚愧,不好復遣人追。又為地方平靜,只得且丟開罷了。正是:
將軍只顧目前過,全不思量後若何。
及到後來撐不住,方知前日事差訛。
按下桑總兵不表。且言花天荷與柳青雲二人,一路看山玩水而回,也不計途程,只走了半月有餘。方將及到家,柳青雲恐家中懸望,因先叫老家人回去說聲。老家人才奔到家中,正走入門,早有三五個縣中差人在那裏亂叫亂嚷,忽看見老家人走來,便一齊擁上前捉住,道:「你躲得好!天網恢恢,一般又走回家。」遂不由分說,將一條鐵鏈來鎖了。老家人突然被鎖,不知是甚原故,吃了一驚,因說道:「列位休要動粗,有話好講。我才遠路回家,不知為著何事?」差人亂嚷道:「你們自作了盜賊的窩家,難道自己不知,要來問我?」又一個道:「你主僕躲開了這幾日,倒帶累我們差人吃比。」又一個道:「這且丟開,且問你主人如今躲在那裏?快說出來,好捉了同去見官。」老家人一時被捉,沒頭沒腦,竟沒得分辨,只說道:「我遠出方回,就要去見官,也等我入去回明主母一聲,好同你們去。」眾差人扯住不放,道:「你入去了不出來,深房大屋,叫我們那裏來尋你?」就扯他要走。老家人急了,只得又叫一個家人到面前,悄悄對他說:「主人將到城外了,可叫人去迎著與他說明,叫他且千萬莫要回來。且等我去看看是什麽光景,再作商量。」說未完,早被眾差人扯住道:「我如今問你要主人,你自然不肯說。帶你到官,夾起來,不怕你不說。」一面說,一面就扯去了。這家人忙報知楊夫人,夫人聽見說柳青雲回來了,恐怕一時回家撞見,忙叫三四個家人沿路去迎,叫他且躲在外面,待黑夜回家。三四人直走到城外,方接著了柳青雲同了花天荷並馬而來。眾家人看見,忙上前扯住了柳青雲馬頭,把家中被強盜扳了,說是窩家,因相公不在家,被差人吵鬧了四五日,才見鄭老官回來,也不容分說,就鎖了去,故太太著急,恐怕相公三不知撞了回去,落他每圈套,故叫小的們早來報知,須在城外暫避一避,待天黑了入城,方無人看見---
柳青雲聽了,面皆失色,因看著花天荷說道:「這又不知那裏火起?」花天荷道:「料無別人,定是皮、賴二人自來尋死耳!」柳青雲道:「這是賊情,恐與他無干?」花天荷道:「不是他,再有何人?兄不必著急,此事易處。兄可暫住城外,乘夜而入。待小弟先到府上為兄料理。」柳青雲道:「全仗吾兄大力。」說罷。花天荷就帶了花灌、小雨先策馬入城去了。這邊柳青雲借一個庵兒住下,不表。
卻言花天荷到了柳家,方下馬入去,就有幾個差人在那裏伺候捉柳青雲。看見花天荷入來,只認作柳青雲,忙亂哄哄圍將上來。有兩個認得的,忙止住眾人,道:「不要亂動。這是花爺,不是柳相公。」花天荷看見,轉笑嘻嘻的說道:「你還認得我?好,好,我正要問你。」就把兩個熟差人叫了入去,就叫花灌秤了一兩銀子,悄悄送與兩個差人,道:「些小微意,你可收下買酒吃。」差人道:「小的們無功,怎敢受花爺的賞賜?」花天荷道:「小意思,請收了好說話。」二差人只得收了。花天荷因問道:「這件事是甚麽根腳?你在衙門中必知些消息,可通知我,我好尋門路。」差人道:「小的們也實實不知是甚麽根腳。但賊情扳害事情,十件倒有九件是從仇恨上起的,花爺明見萬里,只要想柳相公與誰有仇便明白了。」花天荷聽了,連連點頭道:「是了是了。」因又問道:「這賊叫甚名字?」差人道:「叫作王受。」花天荷道:「那賊如今在那裏?」差人道:「現在縣監中。」花天荷又問道:「柳家的老家人帶去,曾見官麽?」差人道:「見是見過,因官府事忙,不曾審。就叫差人領去,明日早堂聽審。」花天荷道:「既是這等,有勞了。外面眾朋友,煩你二位說聲,且請他們暫回。明日早堂審過,若是太平無事,我叫柳家重重謝你列位;若是事不幹凈,必要柳相公,在我身上還你便了。必不誤你們之事。」二差人道:「花爺吩咐,敢不領命。」因走出來叫眾差人回去。眾差人還要作難,這兩個道:「還不快去,這花爺的性子是惹不得的,前番學中許多相公,被他打得落花流水,莫說你們幾個差人。花爺既來。少不得要見老爺的,順了他,自有賞賜。」眾差人聽了,只得一齊去了。
花天荷因叫柳家人問道:「你們眾人中,有誰伶俐能幹,面目生疏些的?可叫一個來,我有事差他。」眾家人因去選了一個叫作賈充進來。花天荷看見賈充人物乖巧,甚是歡喜。叫他到面前,悄悄吩咐道:「你可如此如此,這般這般。」那賈充果然伶俐,承應道:「小人理會得。」花天荷叫花灌取了十兩一封銀子,又稱一兩散星銀子,並交付他。又吩咐道:「此事關系不小,須要留心,一點風聲也露不得。」
賈充領命而去,因換了一件舊布衣、一頂破帽子,扮作一個窮人。手中提一瓶酒,又以荷葉包了一包肉食,竟到縣監來,央求管監門的放他入去,看個犯人王受。管監門的不肯,道:「他是一個賊,在重監內面。你是他甚人?要去看他,莫非是一夥麽?」賈充道:「我與他親眷,他雖犯了罪,情分上過不去。只得買瓶酒來請他,略表親情。若不來,恐他見怪。誰無親戚?怎麽說是一夥。」因取出二三錢一塊銀子遞與他,道:「買酒吃罷。」管門的接了銀子,因說道:「這等我去問他一聲來。你姓什麽?」賈充道:「我姓賴。」管門的遂走入重監,叫王受道:「你有個親眷,手裏拿了些酒菜,要進來看你。」王受暗思:「我到此地位,那有個親眷肯來看我?其非是前日那一竅。」因問道:「你曾問他的姓甚麽?」管門的道:「他說姓賴。」王受聽了姓賴,知道合局,答應道:「若姓賴,果是戚眷,求你放他進來一見,也是陰騭。」
管門的因開門放了賈充進來,道:「他是重犯,你見見就要出來的。」賈充應了。進去一見王受,假相親熱,把酒肉交與他吃道:「我幾時就要來看你,為有些小事來遲了,勿怪。」因見沒人在面前,挨近身邊悄悄言道:「賴相公上覆你,說柳家那一竅,已講妥是二百兩了。今日已帶他一個老家人到官了,候明日當堂審過,只要你出脫他個幹凈,不要扯出柳公子來,便兌銀子了。合同已寫定,今日先有十兩押契,賴相公叫我來先送與你。」遂把十兩一封塞在王受袖中道:「明日千萬不要說錯了話。」王受捏著十兩銀子,又見說講定了二百兩,心下好不歡喜。因問道:「我實實又認他不得,明日官府問時,叫我怎生答應?」賈充道:「不瞞你說,這一件事官府裏面也是賴相公送禮入去說明白了的。你若恐怕說差了話,只消推在賴相公身上,說這窩贓始末,只求老爺問賴相公便知道了。官府心下明白,只怕連你的罪都要出脫減輕哩。」王受聽了大喜道:「這幾句話,又容易,又直捷,我只如此說便是了。若去扯柳家,倘驢頭不對馬嘴,說差了話,觸官府之怒,得他幾兩銀子,倒替他挨夾棍。仍便又依他說了。但只是一邊事完,一邊就要兌銀子與我的。」賈充道:「這不消說。若欺心賴你的,當官稟出來。連他秀才革去,也還要問一個徒罪。」二人說得笑起來了。賈充就辭了出來,悄悄回來報知花天荷。花天荷又吩咐道:「此乃機密事,就是太太相公處也不可說知。你可暫避一二日再來,恐怕有人認出不便。」賈充應諾去了。
楊夫人在內,正急得沒法,忽聞知花天荷來了,又聞花天荷幾句說話,就把差人打發去了,又差賈充出去辦事,心下才有些倚仗,方寬了念頭,就叫家人辦飯,請花天荷到園中書房去坐。挨至天黑,柳青雲方悄悄用小轎擡了回來,見過母親姐姐。楊夫人就把打發差人之事,又叫賈充出去作甚事並不回家,一一說了,道:「你可問個明白來回我。」柳青雲忙到書房來見花天荷道:「承兄臺布置,自有妙用。但不知吾兄叫賈充那方去了?老母放心不下,請問此事畢竟何如?」花天荷道:「此事小弟已打點停當,包管明日審過,一毫也無事,請令堂老伯母只管放心。若有半點差遲,都在我花棟身上。只管取酒來吃。」柳青雲又去回覆了母親,方來陪花天荷吃酒。酒便吃,柳青雲因有事在心,終不甚暢。花天荷見柳青雲無興,吃不多,也就宿去。正是:
漫道千鐘醉不休。其如有事在心頭。
雖雲勉強吞將去。只覺精神不自由。
到了次日,花天荷又叫人到差人家,吩咐老家人見官答話。只等到早飯後,縣官方坐早堂,投了文,放了告,差人就帶老家人入見。縣官因問道:「你是柳路的家人麽?」老家人答應道:「小的正是。」縣主道:「大盜王受,供稱你主人柳路是他的窩家,贓物皆你家人收受,定是真情了。你可實實說來,免我動刑。」老家人忙稟道:「先京兆老主人雖然死了,小主人柳路,系是官家之後,也還薄薄有些產業。小主人日習詩書,今年才一十八歲,頗知禮義,況老主母家訓最嚴,就是朋友中也不妄交一人,怎肯與鼠賊往來作窩家?自是仇家扳害,太爺龍腹中,明見萬里。但太爺公庭之下,怎肯信小人一面之詞?只求太爺天恩,提賊出來,待小人與他對質。若他認得小人,曾於何年何月何日交付何贓,對得口語不差,小人自甘坐罪。若系仇人扳害,尚求太爺天恩追究!」縣主見老家人說話朗烈,即差人到監中提王受出來,怒問道:「你這奴才!自既不良,偷盜作賊,即該自己招承,怎又扳扯平人?你供柳路是你窩家,---」因指了老家人道:「這個老兒,你可認得他是誰?」王受把老兒看了一看,道:「他就是柳家的老家人了。」老家人道:「你見我就說我是柳家家人,你且說我柳家住在那裏?我幾時見你來?你又將什麽贓物窩在我家?既有贓在我家,又是某年某月某日?也須—一說得有根有據,方可陷人。老爺青天在上,我平日又與你無仇,豈可這等信口扳人?」王受因收了銀子,不敢咬定,半晌對答不出。縣主又把案一拍,大叱道:「怎麽不說?」王受道:「窩贓雖是實情,卻都是賴相公經手的。太爺只消叫賴相公來一問,便明白了。」縣官道:「那個賴相公?」老家人忙上前稟道:「想就是前番告家主在老爺臺下的賴秀才了。蒙老爺申到府裏,府裏審出虛情,申到學院,把他前程革了。有此仇恨,故買賊人來扳害。今幸天理昭彰,賊自供出,求老爺拘來一審,便情弊顯然。」縣官聽了,想起前事,因大怒發簽,叫差人去立刻拿來。
原來賴秀才聽見今日審柳家家人,滿心歡喜,以為害得他好。正在縣門外打聽,不期差人出來看見,竟一把扯住,將簽與他看,道:「賴相公來得湊巧,免得我又到尊府去奉擾,太爺請你。」賴秀才著驚道:「我又不告人,人又不告我,太爺叫我作甚?」差人道:「小的如何得知?賴相公見老爺,自然明白。」因扯了入去。賴秀才知道走不脫,只得走上堂來,跪下稟道:「生員平人無罪,父母太爺喚生員為何?」縣官道:「我不喚你,這賊人王受,與柳家窩賊事情,供稱是你經手,你如何推得無罪?」賴秀才聽見說是賊人供出,口已軟了一半,只睜著眼看王受,一句話也說不出。王受見賴秀才如此光景,不知是甚原由,也只呆著臉沒得說。縣官看見二人情狀,已知分明是買囑扳害,又知賴秀才前程已經革退,遂大怒,把二人叫都夾起來,道:「快招出實情饒你!」賴秀才雖然作惡,卻終在斯文中走動,那裏經受得這刑罰?夾棍略一收,早招承道:「小的買扳是實。」因指了王受大罵道:「你這該死的賊囚,我叫你扯別人,為何倒供出我來受刑?」王受也罵道:「你既叫我扳扯柳家,為何又使人來說上下買通了,叫我供出你來?為何又連累我受刑?」二人互相怨罵,都不知是甚麽緣故。縣官審明王受賊情,賴秀才買囑扳害是實,叫放了夾棍,各打二十,發下監去,都議徒罪,申請上司定奪。柳路消牌免拘,老家人無罪釋放。
老家人得放出來,一場無頭腦官司,拼著要吃苦吃虧,不期審得幹於凈凈,放了出來。因同著來看他的家人,歡歡喜喜回家報知,楊夫人與柳路,大家都歡喜異常。但不知賊口裏,為何倒供出賴秀才來,是甚緣故?柳青雲再三去問花天荷,花天荷方如此長,如此短,說出是叫賈充去弄的手腳。柳青雲聽了,不勝贊嘆,道:「吾兄之妙用,不獨免小弟之奇禍,而又使此輩自受作惡之報,可謂痛切之極。」因又入內,與母親姐姐說了,一家感激敬重花天荷,就如神明一般。柳青雲吩咐治酒在大廳上,請花天荷酬謝。楊夫人又對兒子說道:「這花監軍既待你如同骨肉,又事事虧他解釋。便要算作通家了。雖治酒請他,不為大禮。我須親見他謝一謝,方顯得重他。」柳青雲道:「母親謝他一謝最好,也見得我們知禮。母親出去相見不便,待兒子請他到後廳來方好。」遂走到書房中,對花天荷說道:「家母感兄臺厚德,銘佩難言,相請長兄到內廳去,親一拜謝,少展積誠。」花天荷聽了道:「登堂拜母,知己佳話。小弟正有此心,竊恐疏遠,不敢請耳。轉蒙老伯母垂慈命謁,不勝叨子侄之榮矣。」即忙起身,叫花灌取出衣冠來穿戴了,叫小雨跟著同到後廳來。楊夫人早已降下紅氈,立在廳旁以待。
花天荷走入廳中,先叫小雨移一張椅子放在上面,乃說道:「花棟蒙令郎下交,忝在子侄之列,請老伯母臺坐,容小侄一拜。」楊夫人道:「門戶衰微,小兒幼弱,易被欺淩,幸蒙花爺大力,前為解無妄之禍,今又脫不白之冤,老身舉家叨庇,感不能言,故請花爺一拜,以明感荷之恩。怎敢轉勞先生如此鄭重。」因彼此謙讓。柳青雲因吩咐把紅氈鋪了,東西對拜。花天荷不肯,道:「若如此,是無尊卑了。」畢竟自居於下,請楊夫人位西面東,方拜了四拜。拜畢,柳青雲也與花天荷拜了四拜,以為申謝。拜訖,花天荷與柳青雲對坐東西,楊夫人下面遠遠相陪。丫鬟送上茶來,楊夫人說道:「不幸先京兆棄小兒太早,無人訓誨,成立甚遲。又不能自求良師益友,故更荒疏。今邀天幸,得承花先生如此提攜,感佩非淺。適才小兒說,花先生與總兵相左,無意功名。若能更屈於此,使小兒日夕趨承,得以成就,不獨老身知感,即先京兆地下亦當銜恩。不知花先生允否?」花天荷忙答道:「花棟浪跡東西,已蒙令郎殷渥,不啻手足。正難捨去。今又蒙老伯母寵留,安敢逆命?但恐菲薄之才,不能效他山萬一為愧耳。」楊夫人聽見肯留,不勝大喜道:「既承先生金諾,柳門之幸也。」說畢,柳青雲就邀花天荷到大廳去飲酒。只因這一飲,有分教: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文分解。
第七回 花氏子吞鉤餌一段姻緣 柳家郎竊彤管兩番酬和
編輯詩曰:
蘭愛芝兮芝愛蘭,兩心難得一般般,止知聲氣求黃鳥,不料因緣到合歡。
好酒未嘗為酒困,貪花每是被花瞞。莫驚莫喜莫嗟嘆。世事從來如是觀。
話說柳青雲邀花天荷到大廳上來飲酒,這大廳上早上下設了兩席,二人來到,早有樂人奏起樂來。花天荷看見,大笑道:「何日不飲?今日之飲,因何又作此態!」柳青雲也笑說道:「此家母聊表恭敬之意耳,所謂未能免俗。聊復爾爾。」因安席定位,請花天荷上坐。花天荷又要推辭,柳青雲道:「既已成套,必須盡套,兄要脫套,反成套矣。」花天荷笑一笑,只得坐了。左右作樂,不須臾,酒獻數巡,樂供數套,已行完大禮,花天荷就推辭了,柳青雲就吩咐撤席,依舊到書房中去飲酒。
二人到了書房中,把大衣脫了,促膝而飲,方覺快暢。飲至半酣,柳青雲說道:「小弟今年已十八矣,尚未曾遊庠,致為先人門第之羞。欲求明師良友,又恨世途險巇,往往有損無益,日坐於孤陋寡見聞之地,將來何以能繼書香?今幸吾兄抱賈董之才,又兼下陳蕃之榻,小弟得以提撕,以開頑鈍,可謂邀天之大幸也。私心竊慮者,但恐吾兄有時定省,關心室家掛念,一旦欲歸,卻將奈何?」花天荷道:「小弟堂上嚴慈,幸有家兄代養。室中尚未有婦,掛念何人?」柳青雲聽了,又驚又喜,道:「這又奇了,為何吾兄尚未授室?」花天荷道:「不瞞兄說,小弟於此有一癡想。」柳青雲道:「吾兄有何癡想?」花天荷道:「不瞞兄說,小弟想五倫中最親密的莫如夫婦,枕衾相共,飲食與俱。若無溫軟,夢魂何以得安?使非靜好,眉目何以相對?幸遇阿嬌,自當貯之金屋。倘遭脂粉汙人,又不若詩書獨宿。故謹留雙足,不敢為赤繩所系。」柳青雲笑道:「若如此言,則是雖有孟光之賢,而顏非西子,亦非吾兄之所取矣。」花天荷亦笑道:「不獨此也,即有西子之美,而賢非孟光,亦非小弟之所願。必孟光、西子合為一人,而後小弟方求歸玉鏡也。所以難耳。故予奔走東西,竟將此婚姻一念置之度外,非無伉儷之深情。但恤天下無有才有貌之女子,使小弟伉儷之情為之一動耳。」柳青雲道:「兄臺何小視天下?雖美人難得,然以天下之大,閨閫無窮,香奩不少,怎見得就無一人當吾兄之意?吾兄還宜細心訪求,焉可久虛中饋。」花天荷道:「小弟亦非小視天下,亦非不留心細訪。無論西壁東鄰,窺之幾遍,即由浙至閩,由閩至廣,道路數千,眉稍眼角,並不見一小家碧玉,而況傾國傾城哉?弟雖不該小視天下,兄亦不可看得美人容易!」柳青雲道:「所謂美人者,豈另具姿容,別生眉目,有異於人哉?止不過傅粉太白,施朱太赤,加之則長,減之則短,生得身材停當耳。小弟所云美者如此。不知吾兄心中意中,必要如何而後謂之美也?」花天荷笑道:「小弟所云美者,樣子倒有一個,只是不好明言。」柳青雲道:「若不明言,如何得知?」花天荷道:「明言近於唐突,恐吾兄見怪。」柳青雲道:「縱有唐突,亦是唐突美人耳,小弟又何怪焉?」花天荷道:「吾兄既是不怪小弟,小弟敢直言之:小弟私心之所謂美者,必婦人女子有美如吾兄,小弟方甘心謂之美而願娶也。」
柳青雲大笑道:「吾兄志氣何其大,而眼孔又何其淺也!譬如欲求駿馬,而懸駑駘之圖以為招,宜乎其不可得也。」花天荷道:「泰山不自知其高,滄海不自知其深,猶之吾兄不自知其美也。以小弟言之,吾兄之美實不易得。」柳青雲道:「小弟美不美,且姑置勿論。小弟初意,原道吾兄只要求宋之子,齊之姜,故不易得。若只要如小弟之陋容,小弟當為吾兄作伐何如?」花天荷道:「小弟前日在廣中許兄作伐,兄以小弟為戲言,故今日亦以此言相戲也?然廣中之事,實有其人,小弟之作伐與不作,尚未可知。兄何竟以毫無影響之言以戲弟?是兄欺弟也,該罰一巨觴。」因叫篩了酒,送上柳青雲。柳青雲道:「吾兄疑小弟以無影響之言戲吾兄,故罰小弟一巨觴。小弟若果以毫無影響之言戲吾兄,莫說一巨觴,就是十巨觴亦該痛飲。若小弟實非無影響之言,而吾兄誤認以作無影響之言相欺吾兄,視小弟為匪人,則吾兄亦該罰幾巨觴?」花天荷笑道:「若不欺小弟,果有其人,果為小弟作伐,莫說罰小弟之酒一巨觴、十巨觴,便頓首階下九叩以謝過,亦所不辭。但天下豈更有美如吾兄之女子,恰好吾兄所識,又恰為小弟作伐耶?非戲言而何?還是吾兄直飲此一巨觴,免費支吾也。」柳青雲道:「飲酒之事系小,欺兄之事所關甚大。小弟豈敢貪杯,而冒欺知己之罪哉?實實有一閨秀,小弟可以作伐,故敢言之。」花天荷道:「凡居瑣闈繡閣中,皆閨秀也,非雲無人,但恐求如吾兄之美者不能也。」柳青雲道:「吾兄若求至美,小弟何敢應承。唯吾兄以小弟作榜樣,故小弟敢大膽力任也。」花天荷又細看著柳青雲,笑笑道:「兄豈欺我,有或有之,但只恐皮毛近似耳。那能又有如此之秀美者?兄因欲作伐,故敢作此媒人之口,為之誇張耳。」柳青雲道:「美亦難言,但有一點不如小弟,則是小弟欺兄也。」花天荷聽了柳青雲說話,雖也有些嬉笑之意,然於嬉笑中又若鑿鑿可據,因引巨觴自酌,道:「小弟認真受罰了,到明日若無其人;即有其人,若不似吾兄;即有其人即似吾兄,若不為小弟作伐,吾兄亦當立一案。」柳青雲道:「若有一點不似小弟,不應有今日之言,可罰小弟自變作女子以嫁兄,何如?」二人說得大笑。你一杯我一杯,又痛飲不了。
吃了半晌,花天荷又言道:「今日之言,兄與弟俱在醉中。明日酒醒之後,又賴作沒有,何以為據?」因叫人取過筆硯並花箋出來,作了一首《柳梢青》的詞兒,道:
難求無價,是以久鰥在下。道有佳人,儀容絕世,許我青鸞同跨。
我疑他詐,他偏爭吐膽傾心真話。矢若虛言,願變峨眉,以身代嫁。
花天荷作完了,交與柳青雲,道:「求吾兄和來,留以為憑。」柳青雲細細一看,道:「小弟之情,長兄已代言之矣,何必更和?即以此存驗可也。」花天荷道:「豈有此理。小弟之筆,如何算得兄作?定要求和。」柳青雲無計推託,因言道:「小弟之才,如何比得吾兄?就要和,也須從容,待小弟搜索枯腸。」花天荷道:「有此情,便有此詞,何須搜索?如雲搜索,又便涉假矣。」柳青雲道:「情雖有,口道不出,此刻心中如蝟集,卻將奈何?」因立起身來,東西散步,以作思索之狀。花天荷道:「兄只管去思,小弟自會飲酒。詞和不成,小弟酒也不住。」柳青雲道:「小弟之詞,要和到天明。」花天荷道:「小弟便飲到天明,又問妨?」
柳青雲支吾不過,只得演了入去,尋見姐姐道:「這花天荷原來尚未有室,被小弟戲了幾句,他便認真作了一個詞兒,要兄弟和他。只因前日有了那十首詩,故再三推託不下,沒奈何只得來求姐姐和他一首,以應了今日之急。姐姐若不肯,便連了前日之醜,都弄出來了。」小姐見兄弟如此急作一團,只得看了原韻,信手和了一詞,交付兄弟,道:「詞雖和去,萬萬不可露出形跡,惹人談論。」柳青雲道:「這個自然。」因又自己抄過,拿了出來,與花天荷看,道:「和倒和了,只好作個憑據便了。」花天荷接過了一看,只看了上寫道:
藏珠待價,好醜不相上下。聘要低頭,禮宜拜手,不是淮陰受跨。
未成似詐,到成時,方信千秋佳話。好戴烏紗,親騎白馬,謝媒迎嫁。
花天荷把這一詞看了一回,又看一回,因喜動顏色道:「吾兄此作,敘事清切,言情曲婉,韻腳押得字字相當,真個美才,小弟甘拜下風矣。」柳青雲道:「小弟既已誠心受教,吾兄當以正誨我,怎又做此虛譽之言?」花天荷道:「小弟於斯文一道,素性不肯假借,矧肯虛譽?兄昔日之詩,並此和詞,實具才子之風流,而又兼美人之香艷。既已心願識韓,敢不逢人說項?」一面說完,一面吩咐人貼在書房壁上,留作後日之驗。因又言道:「我小弟功名婚姻二事,久已不望。若據兄說來,有美為小弟作伐,則小弟又是一個有妻之人了。若據兄詞,要烏紗迎嫁,則必要小弟去做官了。若果如此,皆兄之賜也。」柳青雲道:「兄既有官有妻,獨不為我花下美人計乎?」二人相視大笑,甚是暢快,只飲到酩酊方休。正是;
相知最樂是談心,話到佳人情更深。
再許佳人成眷屬,醉來安得不沈沈。
柳青雲雖然年少,卻為人少年老成。聽見花天荷說出無妻,便留心要將姐姐嫁他,故說話牽枝帶葉,綿裏藏針,把花天荷縛束定了。卻又自家不敢作主,因悄悄與母親楊夫人商量道:「這花天荷,昨晚閑中說起,方知他尚未曾娶妻。我想父親又棄世了,門戶冷落,姐姐年已及笄,竟不見有人家來攀親。就是有人家來攀,孩兒看這合城鄉宦人家的子侄,並不見有個中才,何況出類拔萃?我看這花天荷為人,又俊秀,又且多才,又有俠氣,又老成,異日必然貴顯。孩兒心下欲要將姐姐許配於他,庶終身有托,免得後來失身匪人。不知母親以為何如?」楊夫人聽了大喜道:「我昨日見這花天荷,一表人物,我也打動這個念頭。只道外方人有了室家,故此不曾言及。我兒你這個主意深合我心,此事若可講成,完了你姐姐的終身,可再尋一頭親事與你,我兒女的心事,便放下了。」柳青雲道:「母親既依允了,孩兒便好行事。只是姐姐處,母親也要通知一聲,使他無怨。日後莫怪兄弟胡為。」楊夫人道:「姐姐我自對他說,你不消慮得。」柳青雲有了母親的口氣,便要乘便叫花天荷行聘。
不期新宗師到了,發牌要考,故各府州縣皆出示,要考童生。柳青雲聽了此信,便只得打點讀書,連酒也不敢多吃。柳青雲原賦性聰明,又連年守制在家,時時苦讀,頗有可觀。今又得花天荷把浙中文法與他講究,故柳青雲作出來的文字,別是一種,沒一點閩人的習氣。故縣考、府考,皆取第一。到了學院,看他的文字神清氣俊,瀟灑出塵,板腐之習,淘汰俱盡,也打帳取他第一,卻不料有一個吏部天官的兒子,有父親的書來囑托,不敢違拗,只得將柳路名字填在第二。報到柳家,楊夫人與柳煙俱各歡喜。柳青雲既入了學,便送學、謁聖、謝宗師、拜客,並親友作賀,忙忙碌碌鬧了月余,方才得定。
因備酒與花天荷對飲,說道:「蒙吾兄指教,僥幸竊此一領青衿。雖也定了一個人品,卻倒忙亂了兩個月,連我們詩酒之興都打斷了。今日事才完了,須與吾兄飲一個痛快,以補前日之缺略。」花天荷道:「詩酒之興打斷了還是小事,吾兄莫要忙碌碌,連那兩首詞兒都忘記了。」柳青雲道:「長兄若肯忘記,小弟也就忘記了。亦未知吾兄曾忘記否?」花天荷道:「小弟乃己事,焉能得忘?兄為朋友事,或者忘之,未可知也。」柳青雲道:「小弟又不是這等論。以為己事,或偶爾言之,原不出於誠心,或又偶爾而忘之,未可知也。若朋友之事,既許為之,便時刻繫心,安敢忘之?若忘之,是忘朋友也。況此事,吾兄既認為己事,又何以知小弟之非己事乎?吾兄失言,失言。該罰一巨觴。」因叫童子奉上。花天荷毫不推卻,歡歡喜喜飲幹,道:「吾兄罰小弟失言如此,小弟失言受罰亦如此,只要吾兄記得清清白白,不要也失言如此,則小弟便受罰醉殺,亦含笑矣。」柳青雲道:「看兄說來說去,總是疑小弟前言為未確也。這也莫怪吾兄,一來卻是小弟人微言輕,不足取信:二來不知人家姓李姓張,未見女子面長面短;三來未曾行半絲之聘,止憑小弟一張媒人之口。況小弟與兄臺又朝夕以戲謔為歡者也,又安知此言非戲謔乎?然此時安能置辯,惟候事成合巹後,方信予言之確也。」
花天荷道:「吾兄所說之疑,近夫似矣。然而非小弟之疑也。小弟所疑者,終以天下之女子,未有如吾兄之美者,即有面目如吾兄之美,亦未有才學能如吾兄之美者也,此小弟所以疑耳。若是以人微言輕不信吾兄,此乃吾兄加罪小弟,小弟不敢受也。」柳青雲道:「長兄若疑此,不難也。俟幾時有興,小弟叫他與兄面較其才,方知小弟言之不謬也。」花天荷笑道:「兄愈言信,愈生弟疑,豈有閨閣淑人,肯與小弟面較其才者乎?小弟被兄臺哄殺矣。今而後,請絕口不敢再談矣,欺弟不欺弟,聽兄好自為之。小弟但飲酒何如?」因引滿而酌。柳青雲道:「小弟聞古詩有云:『不是廚中串,爭知炙裏心。』吾兄不必更費猜劃,請安以待之,小弟斷不敢戲謔吾兄。」因亦引滿與之對飲。
須臾月上,花天荷叫童子開了紗窗,移席近月,二人又飲了半晌。不期此時是十二三,月光不滿,又被浮雲遮遮掩掩,看得不暢。因叫取筆硯素箋,又題一首《滿江紅》的《問月》詞道:
夜夜分明,何此夜不明不白?看不出,他倩雲遮,雲將他隔。形盡潛藏惟弄影,魂何處也徒生魄。
向長天,四顧問姮娥,無蹤跡。
或悄悄,花陰側,或默默,疏簾額。令眼兒望遍,心兒想窄。他暗窺人人不識,人窺他沒些兒隙。
尚憑誰,透露一痕光,明逾百。
花天荷做完了詞兒,自家讀了兩遍,方欣欣遞與柳青雲,道:「求兄一和。」柳青雲看了道:「吾兄方才說過,絕口不言,如今為何又牢騷滿紙?」花天荷道:「月色朦糊,弟自問月,與兄何關,而怪弟牢騷?」柳青雲道:「兄自問月,弟不問月,何須弟和?」花天荷道:「看月對飲,一倡一和,朋友之常,豈有小弟作倡,而吾兄不和之理?豈以小弟之詞,為不足和耶?先罰一觴。若再推辭,則罰三杯。」一面叫人斟了酒,就立逼要柳青雲吃。柳青雲笑道:「不是不和,只因小弟於作詩不慣,作到詞令,一發艱難,故此推脫。」花天荷道:「吾兄既不慣作詩作詞,為何前日又慣,又不艱難?一味支吾,小弟只是罰酒,不怕兄不作。」柳青雲無法,只得吃了一觴,拿了那首詞兒細細看了再看,只說道:「吾兄這首詞,含譏寓諷,情致深婉,甚是難和。若要逼小弟和,須痛飲三巨觴,小弟也說不得,又要搜索枯腸了。」花天荷聽了歡喜道:「兄既肯和,莫說三觴,即是十觴,小弟也願飲。」因持觴叫小雨斟上。
柳青雲見花天荷飲酒,只得拿了他的原韻,假作尋思,又遮遮掩掩躲了進來。急尋了姐姐,說道:「又有苦事來累你了。」小姐道:「又是甚麽?」柳青雲笑道:「花天荷飲得醺醺,又作了一個詞兒,勒逼著要兄弟和他,再三推卻不脫。沒奈何,還要姐姐代我和他一首。」此時花天荷婚姻之事,楊夫人已對他說過了。藍玉小姐因取原韻一看,見花天荷詞意諄諄,屬意於他,也竟不推辭,遂取紙筆和了一首,付與兄弟。
柳青雲見姐姐一筆揮成,不假思索,心下暗想道:「二人才美,方是一對。」乃連忙自己抄過,拿了出來。問花天荷道:「吾兄的三觴酒,曾吃完麽?」花天荷道:「此第三杯正在手。」柳青雲道:「快請用過,小弟好以和詞請教。」花天荷見說和詞完了,就忙忙要取去看,柳青雲不肯,道:「快幹了酒,看也不遲。」花天荷道:「看了又飲,未為不可,為何又如此認真?莫非怕小弟賴而不飲?」柳青雲道:「不是認真,也非怕兄賴而不飲,只怕看了和詞,見詞意不佳,便沒興飲酒了。」花天荷沒法,只得舉起觴來一口飲盡,道:「酒已如命,詞可賜觀否?」柳青雲方出諸袖中,遞與他道:「請看!幸勿見哂。」花天荷展開一看,只見上寫著《代月答問》。其詞曰:
世眼模糊,惟天上,從來清白。一片光,自不須磨,有誰能隔?為何遮遮還掩掩?怕人消盡癡魂魄。
待他時,流影入懷來,看真跡。
寤寐懷,須反側。玉杵聘,無定額。恐詩思憎遲,酒懷嫌窄。指望團圓娛永夕,豈容鑿破沾光隙?
倚蟾宮,若要賦周南,須三百。
花天荷仔細看完,不禁大驚道:「罷了,罷了。既生瑜,何生亮?小弟詞壇一座,被吾兄奪去矣。」柳青雲笑道:「兄臺不要失眼,挫了自家的銳氣。」花天荷道:「小弟這首詞兒,自頗得意,以為韻險句奇,故甘飲三觴,索兄之和。不知兄從何處結想,急出此風流香艷之句,使小弟原倡,竟索然無味矣。」柳青雲笑道:「小弟之才,吾兄之所知也。若吾兄此等說來,想是兄之詞意太驕,觸怒嫦娥,故嫦娥附靈於小弟,使小弟得此奇思也。」言訖,忽然浮雲盡散,月色大明。柳青雲大喜,因叫童子滿酌大杯,奉花天荷道:「吾兄說不明不白,請著此時明白否?」花天荷一笑,連連點首道:「大奇,大奇!吾兄真有神助,從此不復對壘矣,但吃酒罷!」因叫斟上酒來,二人相對而飲。柳青雲聽了再不對壘,也暗暗歡喜道:「若不作詩,免去求人費力。」因也放懷暢飲,又兼有明月在天,一杯一杯復一杯,直飲到月漸西斜,方才住手。各去宿了。正是:
看花玩月索新詩,詩罷依然酒滿卮。
詩酒朝朝還夕夕,文人風韻宛於茲。
二人只因這一首詞,有分教:紅顏成白面,彩筆接香奩。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逼友題詩留心窺破綻 代弟聯吟當面弄機關
編輯詩曰:
肝膽傾來本至誠,一經忖度便疑生。道他虛謊何曾謊,看得分明轉不明。
真假難憑隨我認,是非無定向誰爭。可憐炯炯英雄眼,不識惺惺兒女情。
話說花天荷與柳青雲飲得大醉,方才就枕,沈沈一覺,直睡到五更方醒。醒來想起前事,便反反側側思量道:「天臺老人圖畫中,原明明許我有婚姻之遇,故無心中忽遊到此,又無心中牽牽纏纏,與柳青雲又成了相知。回想老人之言,已有幾分奇異,這還說是朋友之常。不意昨日柳青雲聽見我說未娶,他便驚驚喜喜許我作伐,一發與老人之言相近。此中似有機緣,叫我如何不作癡想?我看柳青雲言雖帶戲,及細窺其意,又似實有所屬。即前所和的兩首詞兒,柳青雲苦苦推辭,以為未習,若果勉強為之,未免有些不到之處。怎和來二詞,雲湧霞蒸,竟如一氣呵成。且風流香艷,雖老於詞場亦不能及。若論柳青雲才情秀發,或不可量,但初延捱而後迅速,又不當面下筆,事有可疑。莫非此中別有代襲之弊?」又想道:「柳青雲考場文字,無不與我相商,並別無師友。豈詩詞一道,又暗養一門客為之代筆?即有門客,亦不過略為酬應,豈能才美至此!莫非室有異人?」翻來覆去,再想不出是甚緣故。想了許久,忽想起一個主意來,道:「分題倡和,可以遊移,我明日只出一個題目與他聯吟,看他如何發付?有弊無弊,便可立辨矣。」算計停當,轉又睡去了。正是:
既已相知何不知,尚煩萬想與千思。
只緣要作真知己。不欲心存半點疑。
到了次日,二人一見面。花天荷就說道:「吾兄一個妙人,只有一件不妙。」柳青雲道:「小弟不妙之處甚多,但不知吾兄所謂不妙者,卻是那一件?」花天荷道:「吾輩聲氣中往來,大都以才為主。小弟略有寸長,便不惜抱慚,而盡吐露於知己之前。吾兄才美如斯,乃秘而不肯示人,是藏才也。以此對無才不相知之人,可也。小弟雖不才,已承兄雅愛,豈可以此相對哉?小弟所以謂兄不妙也。兄雖不妙,小弟卻思了一個妙法在此,必令兄才藏不得,方快弟心。」柳青雲道:「有才不欲浪泄,方謂之藏才。若小弟實實無才,雖是竭盡所學,猶應酬不來,況敢藏乎?長兄何不相諒!」花天荷道:「兄有才無才,小弟也不管;藏才不藏才,小弟也不問。兄若是不會作詩,前日就不該和小弟之韻;兄若是不能作詞,昨日就不該和小弟兩首詞兒。兄既又能作詩作詞,到作時卻又推推託托,遮遮掩掩,不肯明明旗鼓相當,此中定有不足小弟之意。這也罷了,只是從今以後,若遇好景,再不分題,只是與兄聯句,看兄何以避來?」柳青雲道:「分題,獨運己意,左右遷就,尚難支持;若聯句,彼此遞吟,不能轉動,又要情意貫通,上下連屬,一發非小弟所敢承當也。請兄相諒。」花天荷道:「別事可以相諒,至於詩酒論文,乃文人學業,朝夕不可少者,如何相諒?」
柳青雲口雖推辭,見花天荷苦苦纏住不放,心下十分著急因悄悄進來,尋見柳煙道:「都是姐姐好意,代兄弟和了十首絕句,並兩首詞兒,花天荷看了,十分愛慕。道是和得好,只管纏定兄弟定要作詩作詞。我本意原要圖些體面,不料到如今,竟要弄出醜來,卻怎生區處?」藍玉小姐道:「事已至此,慌也無用。若有甚題目,待我又與你代作就是了。」柳青雲道:「若是分題,可以央姐姐代作,我倒不慌了。」藍玉道:「他不分題,如何作詩?」柳青雲道:「他看見兩首詞兒雋美,疑非弟才所及,又見不曾當面下筆,甚是猜疑。他今日說,以後作詩定要與我對面聯句,卻如何一句一句要姐姐代作的?定要出醜,我所以慌了。」藍玉聽了,笑說道:「這花天荷倒也是個有心計之人,若果要聯吟。卻真正沒法。」柳青雲道:「法是有一個,只怕姐姐不肯救我。」藍玉道:「若是有法救你。我為何不肯?但不知是甚麽法兒?」柳青雲道:「再無別法,喜得姐姐與小弟生得面貌一般,若是推託得過,或仍是分題,便不消了。倘他必要聯吟,除非姐姐照兄弟一樣扮束起來,待大家飲到沈酣之際,糊糊塗塗要作詩時,兄弟演了進來,卻換姐姐充作兄弟走了出去,他那裏分辨得出?待作完了時,姐姐卻演了進來,兄弟又走了出去,他見詩是當面作的,他自然疑心盡釋。便令兄弟有些光輝,不至輕慢,凡事就好作了。姐姐若不救我,使他看出兄弟的醜來,他就不肯常常下榻於此。叫兄弟文章向誰講究?莫說前日入學文章,虧他檢點,兄弟還想留他坐一年在此,竊他些學問,為明年秋闈之地。他若看破兄弟真正無才,不但留他不住,就是勉強留下,他也不肯盡心竭力為我講論了。姐姐,沒奈何,救我一救方好。」藍玉道:「我若扮束了充你,看是決看不出的,但只是男女有別,如何使得?」柳青雲道:「此不過是作詩作詞,明明行權,又非私自涉嫌,有何不可?」藍玉小姐道:「論起心來,無甚慚愧。便偶爾行權,卻也無妨。若論起事來,一個閨中女子,與一個面生男子,相對聯吟,恐非禮之所宜。倘有人知道,豈不貽笑?且莫說外人,就是母親知道,也要嗔怪。」柳青雲道:「外人如何得知?若怕母親來嗔怪,我就去先對母親說明,卻也無礙。」小姐不答應。
柳青雲遂走來見楊夫人,將花天荷要與他聯吟,並要央姐姐與他改裝代作之事,細細說了一遍。道:「這事不過一時行權,姐姐尚遲遲不肯。母親須與他說一聲,這不但孩兒要爭體面,還有許多好事,都要從此作去。若姐姐不肯行權,叫孩兒弄出醜來,便要將一天好事都弄壞了。母親須要拿出主意來。」原來楊夫人已有心要把女孩兒與花天荷成婚,今見兒子要女兒代作詩,心下暗思道:「總是要嫁他,便見見也不妨。況女兒有此才華,埋沒閨中,殊為可惜。便等他施展施展也好。」因對兒子說道:「論起來,一個閨中女子,就是前日暗暗代你作詩,原也不該,何況今日明明去代?但事已弄巧成拙,只得將錯就錯,只要作得機密些,不要被他看破要緊。」柳青雲道:「姐姐面目與孩兒一般,若裝束相同,使神仙也看不出。只是姐姐不肯,須得母親叫來吩咐一聲方好。」
楊夫人見兒子著急,只得叫一個小丫鬟請藍玉小姐來,吩咐道:「你前日不和這詩也罷了,卻賣弄有才,你一首我一首,和到如今,和得不尷不尬,卻丟了不和,豈不連前面的都看假了?兄弟要你從權,再代他周全一遍。你若不肯,弄出醜來,叫他把甚麽面目見人?」原來柳煙小姐自有此才華,正沒處發泄,見柳青雲要他與花天荷聯吟,正關他的痛癢。只是不好便突然應允,因推辭了幾句。今見母親如此吩咐,便不言語。柳青雲見姐姐不推辭,知也有個肯意,便歡歡喜喜說道:「花天荷滿肚皮疑惑,故逼勒我聯吟,指望要出我之醜。姐姐既肯明代,我當面弄一番手腳,耍得他信以為真,從此之後我便說明我有戒,絕筆不作,他也不疑了。真天下之樂事也!」藍玉小姐見兄弟快活,因也笑說道:「你且不要歡喜。倘或當了面作不出,醜也還要裝在你面上。」柳青雲道:「姐姐不要嚇我,前日已作過兩首,把他壓倒,那有個後面作不出之理?這是小弟放得心下的,嚇我不動。」藍玉小姐聽了,不覺也笑起來。楊夫人道:「你們姐弟既要弄機關,也須早打點停當,莫到那臨時慌慌張張,露出馬腳來。」
柳青雲因教母親取了幾疋紗羅出來,叫裁縫把內外的衣服,俱一樣做了兩件。又叫人作了兩頂一樣的片玉巾又叫人作了兩雙一樣的鞋襪,連夜趕完。姐弟二人穿戴起來,就是一個模子裏脫出來的,連楊夫人並丫鬟僕婦看了,也一時分別不出誰男誰女。大家喜歡不盡。正是:
一番機局一番新。兒女閨中慣弄人。
道假何曾純是假,認真恰又未全真。
柳青雲暗暗打點端正,膽便大了。又過了幾日,忽報來薰亭睡鴨池的荷花盛開,因命備酒,自邀了花天荷去賞玩。花天荷到了池上,看見荷花開得十分茂盛,滿心歡喜。因笑對柳青雲言道:「連日欲與兄聯句,因沒有好題目,故忍耐住了。今日承兄惠飲,你看新荷滿池,香色俱佳,有此美題,只得要求教了。」柳青雲笑道:「題雖美,只宜飲酒。若是作詩,便不美了。」花天荷也笑道:「題之美,正美於能藉此以索兄之詩耳。又單單吃酒,何美之有?」柳青雲道:「兄以作詩為美,小弟以飲酒為美、何不各美其美?兄但作詩,小弟但吃酒,何如?花天荷道:「詩雖美,無酒則枯;酒雖美,無詩則俗。不如還是共飲,聯吟罷。」說罷,二人俱大笑起來。柳青雲知道聯吟今日定躲不過,恐怕日間難弄手腳,只捱到黃昏,方叫擺上酒來,二人看花同飲。
直飲到酒酣耳熱之時,花天荷詩興發作,因叫家人把酒席撤開,止用一攢盒,放在一旁,又叫書童取了一幅長箋並筆硯,在席上鋪了。各酌一巨觴,花天荷舉觴對柳青雲說道:「小弟與兄,原天各一方,幸以文字聲氣,成了相知。原不易得,況承兄惠飲,又適值芳荷滿池,誠良友快心之境,若不留題以紀其事,豈不虛度?兄縱不足小弟,小弟也要勉強兄聯吟一首,以作異日風流佳話,不知兄意以為何如?」柳青雲道:「知己相對,飲酒賦詩,快事也。弟非不願,但恐才情駑劣,不足共神駿爭馳。長兄既肯循循誘人,小弟安敢痛惜枯腸,不搜索以應臺命?但有一言相告,乞吾兄相諒。」花天荷見柳青雲應承作詩,滿心歡喜,道:「兄既肯賜教,任有何言。無不如命。」柳青雲道:「也無別言,只是到作詩時,小弟出神,搜求甚苦,吾兄千萬不可與小弟言語,不可叫小弟吃酒,恐打斷了心思,便聯接不來。小弟拙於當面應酬者,為此耳。就是詩不好該罰酒,亦祈待到詩作完總領,何如?若詩未完,兄若有問,小弟不答,幸勿見怪。」花天荷道:「這個使得。」柳青雲又道:「既以為可,就請命題起句,容小弟好慢慢續貂。」花天荷道:「題是賞荷,不必言矣。但起句小弟怎好占先?」柳青雲道:「兄既不欲占先,則小弟又何敢居後?還請兄先之何如?」花天荷笑道:「若如此說,小弟又不得不拋磚引玉矣。」因拈筆欲書。柳青雲又止住道:「且慢,兄且請用過三杯,以助落筆之興。容小弟散行七步,少舒搜索之心。」花天荷也不推辭,舉杯就飲。
這邊柳青雲假作散步,便立起身來在亭上遊行。此時藍玉小姐,已打扮得停停當當,在亭後竊聽。他二人所言的話,都已聽得分明。只看花天荷低頭飲酒,不留心時,柳青雲早閃了出來,藍玉小姐早演了進去,仍復坐下。花天荷酒正飲完,因拈起筆來,先寫一行詩柄道:
花天荷坐柳青雲來薰亭睡鴨池賞荷花,酒酣樂甚,因聯句賦情,以誌不忘。
花天荷寫完詩柄,因題首句道:
六月風光何處多,
花天荷題完首句,即將長箋倒轉送在藍玉面前,道:「小弟已占先了,請續。」一面說,一面飲,睜著兩隻眼睛,只看藍玉如何下筆。不期藍玉竟不言不語,也不思不想,但拈起筆來,便續寫兩句道:
一池新水長新荷。薰香大雅輕蘭麝,
藍玉寫完,也將長箋倒轉來,送與花天荷。花天荷看了,大喜道:「好個薰香大雅,非等閑詩人所及。」只管看著藍玉稱贊。藍玉因聽見柳青雲曾說過不答應之言,任花天荷稱贊。只是低頭屬想,不作一聲。花天荷沒法,又得續寫二句道:
聖色天然薄綺羅。無數碧天來接葉,
花天荷寫完,又送與藍玉。藍玉接了,微笑一笑,並不沈吟,復提筆再寫二句,道:
許多紅袖欲淩波。無人看到三更後,
藍玉寫完,又送與花天荷。花天荷見柳青雲下筆便成,因不敢遲滯,忙續二句道:
有氣偏能十里過。瓣吐向人疑欲語,
花天荷寫完,又送與藍玉。送便送了過來,還只道有些難對。不期藍玉接到手中,就像做現成的一般,了不經心,又續寫二句,道:
腮痕映日認生酡。此中色相含禪意,
藍玉才寫完,花天荷不等他送,早取了過去看道:「青雲兄,好美才!不是小弟善於逼迫,幾乎被兄瞞過。」一面說,一面又接二句道:
何處笑聲聞采歌。水面呈身何敢帶,
花天荷寫了,仍送交藍玉。藍玉看了,總不言語,只信筆而寫。花天荷眼不及瞬,早已續成二句,送與花天荷看道:
泥中著足不曾拖。要存高品成君子,
花天荷看了,情興勃勃,道:「兄才敏捷如此,非我誰能敵得兄來?」因又接一聯道:
不逞妖容學美娥。開處只宜清賞玩,
花天荷寫了,交送藍玉,藍玉不問長短,只是接到手就寫,忽又續二句道:
看時誰敢醉吟哦。御燈猶記撤金殿,
藍玉寫完,又送與花天荷,花天荷不敢復言,但續題二句道:
法座曾聞供普陀。誰信有人雙臉似,
花天荷寫完,又自讀了一遍,方送了過來,道:「青雲兄,此一聯若對得工巧,小弟自願飲一觴。」藍玉接來,只默默不言。但拈筆又寫二句,道:
自慚無奈六郎何。又愁浦淑難親子,
藍玉寫完,又送了過來。花天荷看見,又驚又喜道:「此句對得不即不離,又工又巧,豈有神助耶?小弟當痛飲一觴!」因叫童子斟上,忙忙飲幹,又叫童子也斟一觴,送在藍玉面前,因說道:「小弟這一對,也要奉兄一觴。」因急寫兩句道:
常妒鴛鴦得近他。雖許藕絲牽蒂帶,
花天荷寫完,送與藍玉看道:「青雲兄,此觴可該飲否?」藍玉見對得風流韻趣,心下也暗喜,因微笑一笑,便舉起觴來欲飲。花天荷道:「兄且慢飲,止一結句,兄一齊結完同飲罷。」藍玉聽說,才飲不得半觴,因放下了,總結一句,道:
不知終得並題麽。
花天荷看見,不禁拍案大烀,道:「結得情深意婉,大暢風人之旨。當與兄共飲三觴,庶不負今夕聯吟之美。」藍玉因說道:「兄既欲快飲,小弟敢不奉陪。但窮思竭想,苦了這半晌,容小弟略散一散,便當與兄盡興。」言罷,即立起身來,走離席去。花天荷手持巨觴正飲,見藍玉出席,忙說道:「詩既成矣,正宜快飲,不可入去。」藍玉只應得一聲不入去,早走到亭邊,一掩一遮,已換了柳青雲出來。
柳青雲走到席邊,偏不就坐,故意的將腰一伸,道:「今日卻被兄奈何的苦了!」花天荷笑道:「小弟見兄落筆,全不經思,絕無澀態,則亦何苦之有?所謂苦者,不是欺弟,定是過謙!」柳青雲亦笑道:「小弟之苦,惟小弟自知,吾兄如何得知?到來日兄得知時,方見小弟不是欺兄了。」花天荷道:「作詩之苦,已作過了。吃酒是吾兄所樂,難得也要推辭?」柳青雲聽了,不覺大笑道:「這個自不敢推辭。」方入座,叫小童斟滿。二人相對而飲,飲了數觴,花天荷忽嘆息道:「古人嘗云:『人不易知,知人不易』,小弟蒙兄雅愛,自恃可以為知兄矣,不料但知兄肝腸似雪,但知兄義氣如雲,但知兄柔情似水,但知兄雅度如淵,但知兄美如冠玉,但知兄品似兼金,竟不知兄詩才之敏捷不減青蓮。若非小弟今日強吾兄聯句,則失之多多矣。自今以後,吾不敢藐視天下士矣。」二人甚相敬愛,直飲到月移花影上欄桿,始各就寢這正是花下情深,堂前慶溢,尚不知後事又將如之何也。欲知端的,且聽了回分解。
第九回 出自名借聘定他人之婚 托別故說親作本家之伐
編輯詞曰:
顛顛播播,只不分明說破。設色侵眸,散香觸鼻,引得人心難過。
明酬暗和,縱遮瞞,畢竟人兒有個。既長根芽,何必心慌,只宜膽大。右調《柳梢青》
話說花天荷與柳青雲自聯吟之後,彼此相敬,愈加親厚。花天荷知柳青雲志在書香,遂一意與他切磋文字,再不談及詩詞。柳青雲潛心半年,不覺經史皆通,文章超眾。凡遇考試,皆列前茅。郡中表表,有名士之稱。楊夫人知虧花天荷講究之力,一發敬重花天荷如神明。婚姻之約,雖未說明,卻已隱隱十拿九穩。不期度過了新歲,忽宗師掛牌考科舉,柳青雲只得別了花天荷,自到省中去赴考。
一日花天荷獨坐書房中,忽老家人進來報道:「向日在府中,追趕花爺回廣東去的那位馬將爺,在外面要求面見花爺。」花天荷聽了,沈吟道:「他來要見我作甚麽?莫非又是總戎之故。」因吩咐老家人道:「你只說回浙江去了,不在這裏罷。」老家人去了,又進來傳說道:「那馬將爺說,一路訪來,已知花爺尚在此未回。又說他此來,是為花爺的喜事,不是總戎處的軍務。特特遠來,定要求見花爺一面。」花天荷見說不是總戎的軍務,放了心,方走出大廳來相見。見過,花天荷就問道:「廣閩相距千里,既不是總戎軍務,又有何事,直勞馬爺遠駕到此?」馬嶽道:「總戎自花爺行後,大是不安,幾欲差人再來追趕,自覺無顏,因而止了。小弟此來,乃受一敝相知之重託,欲與花爺訂秦晉之盟,結朱陳之好,故不惜奔馳而來,敬執柯斧。」花天荷聽了,大笑道:「小弟浮萍斷梗,落魄無成,為世所棄久矣。設有佳人,粵中豈無王謝?乃舍咫尺之甜桃,而覓千里外之苦李,真奇聞也。不知是誰閨閣,有此異舉?乞明見教。」
馬嶽見大廳上人眾,因說道:「此事情關兒女,不便宣言,乞一秘室,好將底裏上陳。」花天荷遂起身把馬嶽邀到書房之中坐下。馬嶽方言道:「敝友趙天爵,號人虎,現任參府。只怕花爺也知道。他有一位千金小姐,生得千嬌百媚,美貌異常。今年方一十六歲,況又識字知書,下筆成文,不減才子。就是趙敝友往來文移筆劄,皆出其手。趙人虎夫婦愛之如寶。許多同僚貴介求婚,因嫌武夫粗豪,不入其眼,所以一概謝訖。趙小姐說,去春曾在花田看花,遇見花爺。因見花爺青年儒雅,自是玉堂貴器,遂矢志於天,達知父母,願結絲羅。敝友趙人虎喜其得婿,急急稟知總戎,求總戎作伐,而花爺忽又為高天之溟鴻矣。趙小姐因婚姻不就,竟一病懨懨,至今不起。趙敝友夫妻百般醫治,苦口寬慰,只不能好,岌岌乎有性命之憂。他夫妻驚慌無措,因訪知小弟曾追請過花爺,知道花爺的來蹤去跡,又訪問花爺的舊役,說花爺同一位柳相公回來了,故再三懇求我小弟,求追尋花爺,成全此一段良姻。今幸天緣湊合,恰遇花爺在此。若此處不遇,小弟直趕至浙中尋訪。乞花爺念趙小姐一雙識英雄之目,並一片願托終身之誠,憐小弟千里奔走系足之勞,並體趙敝友作父母愛女擇婿之意,慨然允從。至於趙小姐容儀之美,想花爺已於花田中見其大概,不待小弟之重贅也。不知花爺意中以為何如?」
花天荷聽了,心下明知是柳青雲之事,錯認了他。正想要替柳青雲作伐,恨無門路,恰恰來說。便乘機說道:「去春曾在花田見一女子,窈窕出眾,每每動好逑之思。但只恨天各一方,無路訪求,故至今尚勤反側。今依馬爺說來,想此女正是趙參府之令愛也。既承不棄,欲以琴瑟相從,不啻孟光之願配梁鴻。況小弟正四海求凰,有美如此,豈不願歸玉鏡?但有許多不便,不知馬爺可能為我周旋?」馬嶽道:「只要花爺親口允了親事,任憑有甚疑難,無不從命。」花天荷道:「第一,是小弟不願在總戎名下作官,若寫我花棟的名字,到趙家去納聘為婿。未免總戎得知,又要來纏繞,意欲改一姓名,且以一物先納了聘,使彼此安心。稍延一二年,待總戎忘情於我,那時節便悄悄來行大禮結婚,便不相礙矣。不知馬爺臺意以為如何?」馬嶽聽了大笑道:「這有何難?趙小姐意中,只要花田中那看花之人,便完了他的心願了,又那管他姓張姓李。這個一任花爺去改。趙小姐今年才交一十七歲,只要一物作聘,定準了,便遲一二年結親,又有何妨?都依你,都依你。花爺快收拾聘物,待小弟速速回去,好與他們報喜,也不枉小弟一番跋涉。」
馬嶽來時,老家人早已報知楊夫人,花爺有客到了遂備出酒餚來待客。花天荷與馬嶽同飲,飲酒中間花天荷因問起峒賊之事近日如何?馬嶽道:「前番峒賊出劫,被伏兵勝了兩陣。故峒賊知道總戎識他的路徑,心下害怕,不敢出來。一時傳總戎用兵如神,故此平安多靜前日偶然又有幾處峒賊出劫,總戎不知為何又探不著伏兵之路。竟被峒賊得利,滿載而歸故近來又時時報賊出劫。總戎又依舊弄得沒法。只怕後來還有大失利之時,花爺何不入廣去作一番事業?花天荷道:「非是小弟不願作番事業,但見總兵膽小無才,終須致敗故不欲為他所累耳。」飲罷,馬嶽辭席,又叮囑道:「花爺速速打點聘物,小弟明日一早就來領取要行,恐趙敝友為他令愛之病懸望之至。」說罷方才別去。正是:
盡知君子思賢配。淑女何嘗不慕才。
父母一心愛兒女。冰人千里有安排。
花天荷送了馬嶽去後、回到書房。因吩咐一個書童道:「你可入去稟知太太,說我問太太,可有留下為你相公定親用的貴重之物,要借一件用一用。」書童入去見楊夫人,就把花天荷之言—一說了。楊夫人聽了,心下沈吟道:「他借聘物何用?莫非又別定親?」又想道:「他既別定親。為何又要借路兒定親之物?縱不然代路兒定親,路兒又不在家,豈有不說一聲竟代他定親之理?」再三猜度不出,然知花天荷是一個作事老成之人,必不差錯,只得來把留下要與柳青雲定親用的一對碧玉連環取出來,恐書童不的,因又吩咐老家人拿到書房來交付花天荷。又問花天荷道:「這聘物果然是花爺要麽?花天荷道:「正是我要借用一用」接在手一看,見是一對碧玉連環,乃大喜道:「好一件貴物,甚是合宜。」因收下了,竟不說何作用。老家人回覆楊夫人道:「碧玉環正是花爺要用。」楊夫人問道:「你可知他要作何用?老家人道:「這花爺作事神出鬼沒。那裏與人得知?太太只管放心,料無差池。」楊夫人尚在猜疑。不題
卻說花天荷有了聘物,遂買一個銷金禮貼就寫了小婿柳路的名字在上面,包裹得停停當當,等他次日馬嶽來時,吩咐與他道:「客中之物。聊以此代紅絲一縷,煩馬爺致意。」馬嶽見是對碧玉連環。乃貴重之物、滿心歡喜道:「此物一到,趙小姐的沈屙立起矣。」又見禮帖上寫著柳路名字,又大笑道:「花爺這姓改得甚妙,不是花便是柳了。」花天荷又叮囑道:「馬爺回去萬萬不可言我花棟改名。若說是我花棟改姓,便生許多議論、只說是那日花田看花之人實實姓柳這一件事就完了」馬嶽道:「這個都在我心上學生知道,不須花爺吩咐。遂將禮書井玉連環用一皮匣收拾好好。方謝別上馬而去正是:
認錯何曾錯,言差卻不差。
一條平坦路,莫道是歪斜。
馬嶽得了聘物歡喜而去不題。
花天荷以為全了柳青雲作伐之信。也自歡喜。只有楊夫人心下疑疑惑惑。不知是甚緣故柳青雲又不在家。無人商量,只得細細對女兒說了,道:「前日兄弟說你的姻事已與他說了,他為何今日又借聘物去定親?定親之物送去,便自然受了、為何又說是借用,終不成既定了人。還取得回來麽?此事作來甚是糊塗。不知何意,莫非疑你兄弟與他議的婚事不確,故他又去別定?藍玉小姐道:「我看這花生乃一至誠君於,若有成議,決無失信之理。母親但放心,不須過慮。」楊夫人道:「我也知道他為人不茍。但昨日明明借物定親,因此上我才放心不下。」
躊躇了幾日,忽柳青雲考完回家,楊夫人略問考場事。就把花天荷借聘物定親之事,細細與他說了,道:「不知此是何意。定是你前日姐姐之事說得不明白,故他又生別想。」柳青雲聽了也吃驚道:「這事為何?遂忙忙走到書房來見花天荷,說道:「兄好信人也,小弟方別數日,怎麽就忘了前言,又別定婚耶?花天荷大笑道:「小弟定親。正為不忘前言。兄不謝我,反責我,何嘖嘖也?柳青雲道:「兄定親大事,小弟安放阻當?但兄前言必欲面貌【與小弟相同者方娶,今所定之人,見耶?未見耶?果與小弟相似者,則恐未然也。」花天荷道:「願與兄相似者,小弟之志也。兄又未發此願,何足怪也。柳青雲道:「兄既守約,則前日為何又遣溫家之玉鏡?花天荷又大笑道:「兄之話一發好笑。難道為小弟守約,竟要令天下人皆不遣聘,連兄也不許行聘耶?柳青雲道:「正為兄行聘爽約,教小弟詫以為奇。若天下人與小弟行聘,小弟又何敢多嘴?花天荷又笑道:「兄一個精細人,為何專說糊塗話?若是小弟行聘。小弟雖在窮途,豈無一物?而必欲假兄之碧玉連環耶?柳青雲聽了,低頭暗想道:「正是耶,他定婚為何用我之物?若為別人定親,一發不當用我的聘物。若為我聘,除非是花田女子。但花田女子家世尚未訪清,他就同我來了,豈有路隔千里外,又無依無固,而突然以一物行聘之禮?真令人不可測。」因笑對花天荷說道:「兄臺吞一半,吐一半深微作用,小弟粗淺之人,如何忖度得出,徒使人悶悶。乞兄明以教我,何如?」花天荷笑道:「小弟吞一半,吐一半、使兄悶悶,兄便自知。若兄前日許小弟作伐。又許變作女子嫁我,吞一半,吐一半,何不管小弟悶殺耶?兄若要小弟說明今日之事,小弟亦求兄將前日所許之事見教個透徹。」
柳青雲聽了,不覺大笑起來,道:「兄臺原來為此。故設此疑關奈何小弟。但小弟托兄之事雖未說明,那字字實情,俱大可表。至於兄不視小弟為何如人。乃故作無稽以相戲。殊覺不情。」花天荷道:小弟未嘗不情,若吾兄此言方可謂之不情、柳青雲道:「小弟為何反是不情?」花天荷道:「兄之言,既可矢之天日何以見小弟之言便不可失之天日?便為相戲?前謂小弟與兄相戲,猶朋友之常,可也。小弟向老伯母處借出碧玉連環以為聘,豈亦敢相戲耶?」柳青雲道:「兄既如此說,所謂聘者,必別有所主,小弟不復問矣至於小弟作伐之事。兄亦不必問若慮不確,即求以一縷為江臯之贈可也。其人好醜,僅如小弟,若過求之,則非小弟之罪也。」花天荷道:「兄既不肯明言,小弟亦不復再問矣、但云納聘,納於何所?亦乞示知。」柳青雲道:「要兄納於小弟,小弟固不足取信於吾兄。仁兄竟面納於家母處,家母若受之,則未有敢欺犯吾兄之理矣。」花天荷道:「老伯母若肯受聘,小弟萬萬不疑矣但定婚一番,縱不深窮底裏,而名姓亦須稍掛於胸中。」柳青雲道:「既有人,豈無名姓?性藍名玉,就明對兄說也不妨也。花天荷道:「既承兄教,則謹受命矣、但愧在客中,無黃白之物可以作紅絲之不迷,奈何?柳青雲道:「淑女所慕者,君子之人與君子之才耳,豈在金銀?聘物不論貴賤輕重,且要為兄心愛則可也。花天荷想一想。道。珠玉玩好,小弟素不珍愛。錦繡羅綺。從不留情。所供朝夕者,唯斷簡殘編。而今且棄去。四海空囊,豈堪作溫家玉鏡?唯天臺老人贈小弟一冊,謂小弟功名、婚姻皆在此中。今雖功名、婚姻不知何在。然此冊實小弟所重,不知可以充作紅絲否?柳青雲聽了大喜道:「此冊乃仙人所贈。無價之寶。不但勝於溫家玉鏡,又過於搗玄霜之玉杵矣。妙不容言。但擇一吉日納之可也。」二人議定了。各各歡喜。正是:
淑女從來懷吉士。良人自願賦桃夭。
赤繩已許纏雙足,烏鵲何愁不渡橋?
柳青雲既與花天荷議定了擇吉納聘,便忙忙進來報知母親道:他借聘物不知何用,再不肯說明。但姐姐之事已言過,擇吉日就納聘為定了。」楊夫人道:「我所慮者,只恐他別有所定。便棄此盟。但既肯行聘禮。定你姐姐,則他別聘之事或是代人。便不要管他了。」柳青雲道:「孩兒也替他這樣想,但他言客中無甚重聘,止有一冊,乃仙人所贈,是他的至寶,情願行過來以為定聘。」楊夫人道:「這都不必論,只要定準便是了。」柳青雲道:「定倒定了只是有一說,說與母親知道:「楊夫人道:「還有何說?柳青雲道:「花天荷親來納聘時,母親只消若驚若喜的糊塗收下了,斷不可分清理白,說出是姐姐來」楊夫人道:「此事為何?」柳青雲道:「這花天荷看得功名太輕,詩酒為重若早作了婚事,與姐姐詩酒為機,便恐功名的念頭愈淡了。不若且隱隱約約,只勉勵他烏紗作親,他自留心青紫。」楊夫人聽了道:「我兒這也說得是,我知道了。」
過了幾日,果著人選了一個好吉日,與花天荷說知。叫花天荷又帶著人穿了吉服。又將一幅紅錦把冊子包了,叫小雨捧了,親到後廳來。廳上早已結彩鋪氈。楊夫人也穿了京兆三品夫人的吉服。柳青雲是儒巾藍衫陪著。花天荷直入後廳。楊夫人接著,花天荷到了廳中直立著,請楊夫人居上。楊夫人(的這受了四拜,花天荷讓)略略推辭。就似嶽母待婿一股,竟半答半不答的受了四拜。花天荷拜完了親自雙手捧過冊子來,送與楊夫人楊夫人也親手接了。交與僕婦,放在廳中案上。花天荷又拜了兩拜、然後(與)柳青雲同花天荷也對拜四拜拜畢。留茶、茶畢,柳青雲就邀花天荷到廳旁一間內書房去坐。
原來這間內書房乃藍玉小姐弄筆之處。收拾得精潔幽雅。又十倍於外書房、樹木花草俱有仙氣,檻窗戶牗絕無點塵。架上牙簽堆滿,案頭筆墨縱橫當中匾上題著「錦香窩」三字。花天荷只認是柳青雲讀書之處,因說道:「兄臺又有此藏修之處,何患學業之不成?柳青雲笑道:「小弟聞古來讀書之士。每每囊螢映雪,又聞鑿壁偷光,不在屋宇之華美。弟又聞賢損志。愚益過,小弟居此所以無才也。」花天荷笑道。『必如兄言,則玉堂金馬皆不識字之人也」二人相對大笑
笑未完,楊夫人又命二女童送出茶來一女童發才覆額,一女童發僅披肩。皆韶秀可愛。柳青雲邀花天荷坐下吃茶。花天荷坐下一面吃茶。一面細細觀看。忽看見案上一座小插屏上帖著一首小小的花箋箋上似有題詠因移坐向前去細看,只見那箋上蠅頭小楷寫著一首詩,題目是:「賦得遊魚啖花影。花天荷且不看詩。先低著頭想一想。因對青雲說道:「此題全是虛景。實須著筆墨。」後又看那詩,只見那詩道。
誰識洋洋樂處機,靜中亦解鬥芳菲。
空香幾飽疑還似,秀色頻吞是也非。
乘興已忘聲寂寂,相親尤卻影依依。
雖然辜負東皇意,滿擬春光果腹歸。
花天荷看了,不勝驚喜道:「好詩,好詩!不即不離可以入神矣。」及看是何人所作,卞面競未落款、因對柳青雲道:「此內室非外人所可到定是兄臺之佳作也!兄臺有此美才。何往往自悔。真不量也。」柳青雲亦不敢任,又不敢辭。只得掩口微微而笑、又坐不多時。童子來稟道:「外面有酒了,請相公同花爺去坐。」花天荷聽見請,但點點頭,卻東觀西看只不動身、柳青雲見花天荷捨不得出去,因吩咐:「便取酒到此來飲罷。」花天荷見了大喜道:「甚妙。小弟坐此,只覺有一種芳香之氣襲人,令人低徊想像而不忍去。不知何故?」須臾酒至,花天荷吩咐道:「此乃曲房幽室,止宜清樽小飲,若杯盤狼藉便覺不雅若有盛饌。存之於外可以再領。」柳青雲聽了大喜,以為得體因命取出家藏的缶器,盛了美品佳餚,二人對飲。
花天荷一面飲酒。一面屬想,止望要和「遊魚啖花影」之韻。柳青雲催他飲酒,他俱出了神去,飲得沒頭沒腦、柳青雲不知他想是和詩,只道飲酒沒興,又只管勸飲。花天荷卻想了半晌,再和不成。因取酒連飲了兩杯,忽大叫西「我花天荷今日江淹才盡,拜柳青雲之下風矣!」柳青雲聽了大笑道。『此何說也?」花天荷道:「昔李白要題黃鶴樓詩,因見崔灝題了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之句,再不能勝他,因作打油以自嘲道。
一拳捶碎黃鶴樓,一腳踢翻鸚鵡洲。
眼前有景道不得。崔灝題詩在上頭。
小弟今日見了青雲兄『遊魚啖花影之韻,欲和一首,苦索枯腸再和不出,亦猶太白之於崔灝也。止好打油自嘲而已。」因取筆也寫四句道。
打水欲將遊魚驅,移雲欲將花影除。
眼前有景道不得,柳子題詩壓倒予。
寫罷,因持杯引滿大酌,道:「該罰,該罰!」柳青雲看了,因大笑道:「太白為黃鶴罷賦,崔灝或者生色。吾兄若為遊魚擱筆,柳子不幾慚殺乎?要罰還該罰我。」亦持酌引滿而酌。二人說說笑笑,直吃得爛醉如泥,方才放手。只因這一醉,有分教:歡娛正好,離別忽生。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俠男兒立崖岸明拒檄文 智才女識權變暗施妙計
編輯詞曰:
棄之屣敝,求也金味不啻。吾豈匏瓜,明明不食。焉肯為君空系?
將軍何濟,反不如,俏膽佳人心細,玩冊披圖,移後參前,暗施巧計右調《柳梢青》
話說花天荷因納聘至後廳,被柳青雲就留住內室「錦香窩」房內吃酒。因書房幽凈、坐下爽快。又因見「遊魚啖花影」之句作得十分風雅。喜愛之至,直飲得爛醉,方才辭出、酒醒後暗暗思量道:文人書室為何匾額題『錦香窩三字,莫非柳青雲別有閨秀隱藏在內?又想道:「書房中牙簽滿架,筆墨盈臺,並不見有脂粉情態,又不似女子行藏真令人揣摩不出。」又想道:「這且不要管他,但柳青雲母子既大大方方收了我的聘禮,自然有個下落。況柳青雲前日聽了,說擇吉成親可也。我如今竟要成親。他亦難於改口。但今日正在落魄之際,草草成親殊覺失禮。況前日他和詞中有好帶烏紗之句,今但以一名色監軍鋪張門面,豈堪為好逑之系?又想道:「親雖不可潦草而結,且借結親之言。再探他一探,又未必不可。」因見柳青雲言道:「承兄美情,聘已納了。感激不盡、但所雲擇吉成親之言,不知可能復踐否?」柳青雲笑道:「兄何疑心至此,尚未解也?擇日成親之言,若不可踐,則聘不幾虛納乎?兄若嫌客邸孤單。弟有東園一室,任其擇日,當為見成婚。」花天荷見柳青雲一口不違。知是真情,不勝大喜、因執柳青雲之手細細端詳,說道:「兄言既如此真誠,則我花棟果然有福,得遇如兄之才貌之淑人也。何幸如之」柳青雲笑道:「兄嗜羊棗。故以為幸。小弟自知蒹葭倚玉。未免以為愧也閑言且放開,兄既要納親,可寫出貴宅年庚,以便令人擇吉日。」花天荷道:「小弟欲兄擇吉者,不過假此相探,以釋疑耳。兄既慨許渡河,則三星已在天,明明照人,使小弟寤寐之魂夢已安,又何敢不戴烏紗而虛淑人之望矣稍姑待之。未為不可也」柳青雲聽了,大喜道:「淑人君子所重固不在此,然百輛於歸,是合一道,吾兄之言是也。」
正言不了,忽老家人進來報道:「前日來的那位馬將爺又到,在廳上。要見花爺。」花天荷只怕是趙小姐又有所說。忙忙出來相見。及見了問起馬嶽。方知此回來不是為趙小姐。卻是因桑總兵被峒賊四出攻劫,忙忙無計擺布。因聽得花天荷尚在閩中。只得又出檄文差馬嶽相請。花天荷看了檄文,大笑道:「這總戎好糊塗,我花棟乃浙中生員,原與他風馬牛不相及。只因感皇上下詔之誠,以求賢才,故不遠千里奔走至粵。獻平賊之計。非是我學生誇口說。若是良將在上,運行我策,此時賊平久矣。誰知總戎無才、無膽。聽信讒言,拒而不納,納而不行。以致釀成賊禍。縱蒙授以監軍,不過虛名虛位,何所展施況今已謝出。則彼為粵中總戎。我仍浙地生員有何統屬,而尚以檄文見教耶?不情甚矣!煩馬爺代為轉達。」馬嶽因勸道:「桑總戎雖不深知花爺,而兩廣正在危急之時,花爺若肯一行。建功立名唾手可得。花爺何不恕他人之過,幹自己之事業苦苦推辭,若失此機會,豈不可惜?花天荷通:「士不戀飴,豈在功名?非劄而往,斷乎不可」因而備飲,留馬嶽小酌
因問起趙家納聘之事,馬嶽道:「趙敝友一受了花爺之聘,而趙小姐之恙即不藥而意今謹守前約,以待後命前日小弟此來,因總戎軍限緊急。沒工夫使他知道、故不曾帶得書來申候。」少頃飲罷,馬嶽要辭去。因又再三苦功道:「花爺昔日無因,尚自至廣。今總戎雖然失禮。然名目終是來求花爺。為何執意不往?花天荷道:「昔我往見。不知我也,禮與不禮可以聽之。今來求我。是知我也,知我求我,而不以禮,是輕我也士為人輕、安肯往哉?如事急,必欲相招。非隆中之顧。莘野之求,萬萬不如他命。」馬嶽見花天荷執意不行。只得又匆匆去復命去了。
不期這馬嶽方去了,忽花天荷家中一(邊)個家人。從浙江一路尋到來,直尋到柳家方才尋見花天荷。回知家中老相公忽染一病,十分危篤,急急要花天荷請回去見一面,囑托後事。花天荷聽了此信,驚慌無措只得對柳青雲說道:「小弟下榻於此,原擬砥礪切磋,以待兄臺秋闈折桂。不期老父忽然抱恙。甚是危急,小弟心緒亂矣。只得要奔回一著,未免要別吾兄,為之奈何?柳青雲驟然聽見,忙了半晌,說不出話來,忽長嘆道:「朋友聚散。何不由人如此?若別事,小弟猶以勉強留兄。今老伯父忽生貴恙。又千里遣人來召兄一見。此天性至情所關。安敢阻使不歸?但承兄垂愛,如同骨肉,突欲別去,寸心如割矣。」花天荷道:「小弟之懷,是一是二。較兄尤甚但非此際所忍言,只得含之於心。佩之於骨,倘邀天之倖。托兄之庇,稍復平安,則當再圖報效矣。」楊夫人聞知也悵然不樂。忙治酒送行花天荷只好領意,那裏還吃得下去。柳青雲與花天荷別懷離緒,雜雜播播,直說了半夜,方各就枕。
天才一明,花天荷即起來叫花灌小雨收拾行李。柳青雲也忙忙出來,道:「兄何行之太急?」花天荷道:「老父病在垂危,生死未卜,倘有不諱,早見一見也可表父子之情」言罷。連飯不吃,就備了馬,便匆匆欲行。柳青雲那裏捨得,也備馬相送。直送了七十里,到了府城。花天荷方謝道:「送已遠矣,無再送之禮,可請別矣。」柳青雲叮囑道:「無論相知之情難遣,尚有許多情案未免,待老伯父貴體一歲,千萬命駕。」花天荷點首而行,方行不得二三十步,早飛馬回來。與柳青雲說道:小弟尚有一要言幾乎忘了。」柳青雲道:何言?」花天荷道:「花田姻事。小弟已為兄聘下矣。秋闈得意。倘有嫦娥之約萬萬不可應承,以失趙小姐之望。」言訖,即揮鞭策馬而去。正是:
非無詩酒訂嚶鳴,無那春風欲送行。
情到不堪回首處,幾番回首更言情。
花天荷走馬回浙且按下不表。柳青雲見花天荷去了,悵悵然如有所失,回到家中,只覺走出走入寂寞無聊。想起花田之言,又暗自道:「他前日應承作伐不過是一時戲言,不料果然為我聘定了。真是有心之人。」又想道:「此話若在閑時說來,我必認是戲言,今倥傯之際,又去而復返。正色相告,又戒我無他娶。豈有戲言之理?若果然得花田女子作妻,也是一生快事」就要對母親姐姐說知。因遠無影響,只得又隱忍住了、每日無聊,轉只是埋頭讀書。以圖上進。不題。
卻說柳藍玉小姐自從受聘之後,楊夫人就將定聘的冊子付他收拾。原來這藍玉小姐雖雲是個女子,而女工之事毫不留心,自幼小,使每日攻的是詩書,習的是文字。拈弄筆墨。柳京兆在日,叫他作詩作詞,無不通曉。故到今日作出來的詩詞連花天荷都壓倒了。又受了這班子,便打開在「錦香窩」細細觀看。見兩廣的山川圖勝與峒賊之名字、形狀,道路之遠近曲折,細細註得分明、心下暗想道前日花天荷敢獻策與總戎,昨總戎差人來求他去破峒賊,原來皆此冊也。聞他說是仙人所授,今細細看來,若非仙人所授,決不能詳明懇切如此,信非妄言。若有此冊。不但花天荷可以破賊,便是我柳藍玉按圖應敵。亦可以破賊也。」遂朝夕細覽兩廣之山川形勢,察峒賊之來蹤去跡,幾乎寢食俱忘一連習了月余,不覺兩廣之山川形勢與峒賊之名字、形狀。道途遠近曲折,無不皆了了胸中。信手可以指揮將士,隨口可以應答不遺矣。因大喜道:「我柳煙若是男子,登大將之壇亦不愧矣。」柳煙朝夕講習,而楊夫人與柳青雲還不知也。正是:
靈心慧性鳳凰胎,不獨矜誇詠雪才。
戰策兵機都識透,想應謫自九天來。
藍玉小姐終日潛心圖冊不表。
卻說桑總戎自得了花天荷所獻圖冊,恰恰湊巧遇著兩番邀戰如神,以致大勝。峒賊寒心,以為桑總戎盡識他的地利,故許久不敢出來。不期花天荷的這份是偶舉一二,以見端倪。其大綱大目與細微曲折,那能悉載於此。後峒賊耐不住。偶因行劫,不見有官兵埋伏截殺。便知桑總戎沒了把柄,故東劫西劫,各峒之賊盡皆蜂起,只管橫行起來。各府各縣地方俱盡為峒賊所劫桑總兵束手無計。只得遣了馬嶽領檄又來尋花天荷不期花天荷又使性氣,執意不往。桑總戎計窮力竭,東敗一陣,西敗一陣,每每被劫。撫按二院恐怕失事連累自己,送上疏說桑國寶鎮守兩廣,以致峒賊騷擾之罪,朝廷見詔,命大臣會議、大臣議當令官員監察形勢,遂請命欽差一員御史。叫作夏侯春。親按兩廣監察剿撫峒賊事、賜他劍戟,便宜行事。
這夏侯春領了欽命,不敢稍延,星夜奔至廣東。坐了衙門,就會同總兵官桑國寶詢問其致敗之由。桑國寶見夏按院欽差權大,不敢隱瞞只得直說道:「論今兵勢。大都賊據險要。攻之實難。城劫無方,備之不易。所以往往致敗。若平原對壘,旗鼓相當,則未有不勝者。」夏按院道:「此以常勢論也。所貴乎用兵者,常不勝,則用變;正不勝,則出奇老將軍兵擁萬里,將歷數年歲月,豈無一奇謀變計斡旋其間為朝廷誅此小醜,乃徒守常勢,坐致敗亡,豈為國家倚重登壇之意哉?」桑總兵道:「本鎮因才短無謀故去年曾具疏上請方略,廷臣會議又不授方略,而召天下獻策、而天下獻策又無奇策者,仍不出尋常之剿撫,致本鎮請猶不請,仍待罪如前。以煩撫臺白簡交勞,天臺遠按。本鎮罪固無所逃,然亦俟奇謀變計以成大功,而後本鎮目心受用也。夏按院道:「平蠻討賊,雖孫吳再生,亦不出於剿撫。但妙在剿撫中有奇變耳,安可以己之剿撫無功,而遂謂天下人人之剿撫皆無功也。老將軍不自專,而上請方略,朝廷又不自用,而詔天下獻策,則天下所獻之策實非細故也。不知自詔下之後,遠來獻策者有幾人?所獻者何策?乞細細報來,當擇其合於奇變者以上請。」桑總戎道:「獻策之人並所獻之策,皆有冊籍可稽查也。」
夏按院因命取冊籍來看。掌冊籍官呈上,夏按院細細一看,見獻策者有三十六人。也有獻剿策者,也有獻撫策者,也有獻戰策者,也有獻守策者,卻紛紛不一,獨有一名花棟者,是獻搗巢之策、夏按院因問桑總兵道:「這花棟所獻的搗巢策是怎生搗法?桑總兵道:「他欲先下撫詔,以招眾賊。眾不受撫,然後暗出奇兵,從間道直欲誅大藤峽渠魁瘟火蛇之首,以震懾之,則眾賊自受撫矣」夏按院道:「此策曾行否?」桑總戎道:「未曾行。」夏按院道:「又何不行?桑總兵道:「本鎮已操練人馬將欲行之,因眾獻策之人,上了一張公呈,道是此策涉危履險,必不可以行,故遂止而未用。」夏按院道:「這花棟如今在帳下麽?桑總兵道:「這花棟乃浙江生員,本鎮授以幕府監軍之職。他因一時不用其策,遂自逃去。」夏按院道:「他獻策時竟以口呈,還是具有冊籍?桑總兵道:「口呈者固多,亦曾具一圖冊。」夏按院道:「此冊如今何在?總兵道:「現存在署,以備朝夕觀玩。」因命呈上。夏按院細細披閱。見畫的路徑皆賊之來蹤去跡。又細註著某賊出劫。當由某路邀截。某賊來奪。當由某路伏攻、夏按院道:冊中方略寫得井井。曾一試否?桑總兵道:屢試必驗。但恨峒出入之路廣。而冊中方略不克悉載。故往往致敗」夏按院道:「冊既有驗。便當得用其人,為何轉聽讒言,致其逃去?桑總兵道:「本鎮因一時過慎,其策未即舉行,彼即悻悻而去。本鎮又差官至閩追回,正思舉行,又值此時平靜。本鎮又恐行其策反致搔擾。因行之稍緩,彼不得志,復悻悻而又去。昨峒賊四方又出,本鎮復差馬嶽至閩檄召,彼竟拒而不來,非本鎮不用也。」夏按院因叫馬嶽來,問道:「你去檄召花棟,這花棟為何不來?馬嶽稟道:「他道總戎老爺膽小氣弱。不足有用。又以檄文相召無待賢之禮。放傲而不來。又說,視平此賊猶如摧枯拉朽。必欲我去。非加禮如隆中莘野不可也。」夏按院聽了,因對桑總戎說道:「這花棟舉止行藏,並所陳方略,依本院看來,真是一個奇才。惜老將軍不能用,若信用之,此時已成大功矣。」因又問道:「目下峒賊何處最為緊急?何賊最為毒惡?桑總兵道:「連日報青削天花皮豹二賊圍省城甚急。發兵與戰。彼忽散去;兵方一歸,他又突至;邀截之而不知其徑路窮之而不識其出沒。真無可奈何,故束手以待。」
夏按院問明白了。急急回院、遂備文書將青削天花皮豹圍省城之事,細細寫了,外又修書一封,則備述其為國求賢之意,萬望速來共襄王事又具許多金幣禮儀,復令馬嶽星夜至閩,禮請花監軍至廣,共議搗巢之計。
馬嶽領了夏按合之命,星夜奔到柳家,不期花天荷已回浙不在柳家矣。馬嶽甚是著急,柳青雲只得出來接見,詢其來意馬嶽遂將新按院文書,井書帖禮物取出,且言要求花天荷去解危之事柳青雲道:「花兄未奉命之先因父病而去只好借托馬爺回覆一聲。」馬嶽道:「若是桑總兵之命,便好回覆。此乃朝廷特特為峒賊作橫,新差來的按院。這按院姓夏,為人甚是明察。一見了花爺獻與桑總兵的畫冊,甚稱奇才。故親自寫書備禮,著小將來求請,殷殷屬望。今若不在。何以覆命?況閩中亦是他所屬地方。若必是要回他,小弟一人無以為憑,必須煩柳相公同去一回方好。」柳青雲聽了,心下也費躊躇因命收拾酒飯款待馬嶽。道:「且從容再作區處。」
因進來與母親姐姐說知此事,商量道。『這事倒不好處置。」楊夫人道:「花天荷回浙是實,又非隱藏,只硬硬回他便了。」柳青雲道:「這按院兼管廣閩,系是親臨上司。要回他。這馬嶽差官要孩兒同去回他。」楊夫人乃問道:「可知這按院要花天荷去作何事?柳青雲道:「因峒賊圍省城甚急,故來求他去解圍。」藍玉小姐又問道:「可知他圍省城者是何賊?柳青雲道:「我那裏得知,現有文書書帖在此,必看了方知詳細。」藍玉小姐遂叫兄弟悄悄取了進來,輕輕拆開,細細看了,方知是青削天。花皮豹作橫。因向母親兄弟商量道:「這花生已棄詩書而嫻韜略,這功名定要在於兩廣、兩廣峒賊恃險逞兇,無人可制,花生既得此仙冊,則破賊之功必花生可成。前因桑總兵無才膽小,故爾不用。今既遇此夏按院羨慕奇才,乃花生立功之地。因其回浙而抵死回覆,豈不是當面又誤了機緣?況破青削天與花皮豹,冊中已註得分明,只須按冊而行,破之有餘,何不把這破賊的方略寫作一冊,封得端端正正,只說是花天荷臨回浙時,預知廣賊圍城,先留下的遺計,付與來官取去,等地破賊成功,豈不更顯神奇之用?楊夫人與柳青雲聽了俱大喜道:「得能如此真乃大妙。但只是破賊的方略卻是差池不得的,若有差池,使貽害不小。」藍玉小姐道:「冊上註得明明白白,如何得差?母親與兄弟但請放心,包管成功。」柳青雲道:「既然如此,姐姐快去封寫好了,我去陪那差官吃飯。須要對說明白方好。」藍玉小姐忙去封寫。
柳青雲出去陪馬嶽在廳上吃飯,馬嶽道:「酒飯倒不敢過套。只是這件事卻如何區處?柳青雲笑道:「馬爺不消慮得,花兄雖然去了,卻喜得他臨行就知道廣中有急。預先留下一個冊子,封得堅堅固固叫等馬爺來時方可付之。又說破賊的方略皆在其內。」馬嶽聽了著驚道:「柳相公此言果是真麽?柳青雲道:「現在後面,怎生不真?」馬嶽見柳青雲說是真的,不勝大喜道:「若有留下的冊子,便可回覆按臺之命了。」連忙吃完飯,就立逼著要冊子。柳青雲道:「今日晚了。明日早行何如?馬嶽道:「不可這緊急軍務怎敢少停?乞柳相公快快付出,小將便連夜去了。」柳青雲忙忙入內,向姐姐取了出來。交付馬嶽。馬嶽接在手中看一看,見是前月封的。又見上面寫了「煩來差官馬嶽接在欽差兩廣按【院]夏大人公堂開拆。」因大驚道:「這花爺真是個奇人了怎夏按院才上任,他前月就知道了。冊中方略定有妙用。」因謝了別去柳青雲,竟就上馬,帶著跟隨,星夜飛走趕回廣東去了。正是:
靈心深識竅。俏膽遠過人。
弄出機關巧。憑誰亦道神。
藍玉小姐弄了機關暗暗歡喜不表。
卻說馬嶽領了冊子,連夜趕回廣東。候按院開門即忙入見。夏大人一看見,就問道:「花監軍來了麽?」馬嶽因稟道:「監軍花棟未奉命,一月以前因父患病已追回浙去了。」夏按臺道:「花棟既是往浙,你就該順便到浙江去請了,為何又復空回?」馬嶽又稟道:「末將即欲往浙江去請,因花監軍臨行時留下一個冊子,說有破賊的方略在內,叫來將呈與大人來將恐誤軍機,故星夜趕回。」因取出封冊。雙手呈上夏按院叫人取出一看看見封的日時是月前,又見冊面上寫出差官馬嶽名字,又見上面寫著「欽差兩廣按院夏大人公堂開拆」不禁暗暗歡喜。道:「他前月臨去留下的,為何就知我與馬嶽的名姓?真是個奇人了!隨即打開冊子一看,見冊上正寫的俱是剿青削天、花皮豹方略,正與目前的時事相對。冊末又寫道:「搗巢方略已悉具於桑總戎冊中,因總戎無才無膽。以致虛懸。今幸天臺按臨,破賊救民為朝廷除患。正千古一時,萬萬不可坐失此機會。不勝待命之至。」夏按院看了方略,喜動顏色。只因這一喜,有分教:千年積寇,一旦投誠、未知夏按院如何剿賊,花天荷如何見用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花大本逼子占高魁 夏按察薦賢膺重任
編輯詞曰:
紅雲頭上。青雲足下,誰不羨逢時?試撫鶴心,閑揆大志。轉若愧鬚眉。
虎頭燕項封侯骨,未遇有誰知。一朝奮發三軍驚,駭方表,是男兒。右調《少年遊》
話說夏按院自得花天荷留下的遺計冊子,見冊子上正是破青削天與花皮豹之謀,不勝歡喜。以為花天荷既有前知之妙,則所遺之方略自無不效之理。遂放大了膽,竟會同各營將佐,照冊子上之遺計,親敕他悄悄調兵,於某處埋伏,於某處截殺,—一調度停當,然後命桑總戎親督大兵,到省城與青削天、花皮豹二賊交戰。桑總兵不知是花天荷的遺計,只認著是夏按院自運機謀。因他奉欽命而來,不敢違拗。遂—一埋伏的端正,方命參將趙天爵領精兵五千去破青削天。又命遊擊潘鳳領精兵五千去破花皮豹,自卻親督大兵東西接應、原來峒賊雖然兇狠惡毒,不怕死,敢於作亂。然鳥聚獸散,臨不得大陣。每遇大兵來。便逃竄而去。窺總戎防衛稍懈他又突然而至。或劫或掠。大肆猖狂。或乘勝趕他,他覺徑路熟,奔走四散,再沒處拿他。故時時出來騷擾。必得大利而歸。不期這日趙參將與潘遊擊兩路精兵,奮勇來攻,又有桑總兵親自督陣,十分猛力。二賊如何搪抵得住?況從來走慣。眾賊見不是勢頭。依照原路一哄俱奔散了、原來眾賊奔散,個個有個去路。那青削天的去路叫著烏泥谷,那花皮豹的去路,叫著鐵草蕩、眾賊若奔上去路,任你有掀天本事,也奈何他不得。不期這日用兵與往日不同,青削天奔到烏泥谷。花皮豹奔到鐵草蕩。正要各尋舊路,忽聽得一聲炮響,湧出許多伏兵來,將眾賊攔住。眾賊提防不及,早被伏兵手持利刀把眾賊捉住,就如砍瓜砍菜一般青削天與花皮豹著了忙,只得引眾賊轉小徑而走青削天的小徑叫作暗溝滿頭,花皮豹的小徑叫作漆甕底、二賊急急轉到各人的小徑上去。以為此處神鬼不知,可不怕他。不期二處也早有伏兵在那裏把守,截殺。二人看見駭得魂膽俱散,正所謂「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任憑伏兵斫殺,殺不盡的,方亂紛紛抱頭鼠竄。扒山越嶺各逃性命去了。正是:
狼遭毒箭因心碎,虎被窩弓亦膽寒。
作賊如斯遭殺戮,再叫臨陣察青攢。
青削天同花皮豹被伏兵兩番截殺。十分賊殺去有八九分,真殺得個個心驚膽戰,抱頭而走。各峒聞知盡皆害怕遂將各府州縣散出在外行劫之賊,一並招了回來。躲在峒中不敢再出。
夏按臺見一戰成功,愈信花天荷妙計如神。因想此搗巢方略,他必奇妙。何不薦他作了兩廣總戎,削平峒賊,則我奉旨來此監察一番不為無功矣。遂一面報大勝,一面上本薦舉花天荷,又一面催督桑總兵操練人馬,以圖命下大舉。不表。
卻言藍玉小姐自冒花天荷的名目,將遺計付馬嶽取去。心下雖以為必定功成,然去後沒個消息,也未免掛心。過了幾日,宗師發科舉案,柳青雲是一等,要到府中伺候發放、發放過了,打聽得廣東省城,乃新按院出奇謀,將峒賊圍解了如今依舊平安、回到家中,對姐姐說知,藍玉心中方才放下。因此更把冊子愛惜如寶。原來藍玉一向止留心看的是兩廣山川圖,今日打著精神看到第二幅園亭圖。展玩之下。因暗想道:「這冊子既出仙人之手,第一幅兩廣地理圖,是軍機神妙固不待言;這第二幅園亭圖,卻何所取義?因再三細看,忽驚怪道:「這畫的園亭樓閣臺榭池塘、朱檻曲徑白石瑤階花草樹木檐壁簾櫳,俱與我家相似。」總省用道:「前日聽得花生說。仙人授他時。曾言他功名、婚姻皆在此中。由此看來,兩廣山川圖是他的功名,不待言矣。功名既在山川圖,則園亭圖關乎婚姻可知。園亭圖既與我家相似,則婚姻不在我,而又在何人?惟花天荷與我家有此一段姻緣,故毫無瓜葛,忽牽連至此,真乃天意也,豈人力之所能為哉?正是:
天懸滑突圖,高處葫蘆座。
只道沒人知,靈心暗瞧破。
卻說花天荷別了柳青雲,忙忙趕回、只道家中父親病重,要見一面不知他父親原無病體,好好在家,只因有人在廣中作客回家、傳說花天荷獻策不用、說他在閩中與人出力打官司,被閩中合學秀才圍住,在縣廝打、他父母聽了心中驚慌、記念,故寫此假信叫人到福建哄他回來。花天荷到了家中,見父親無恙,方安了心。再細細推間,方知傳話的緣故、又因將從前之事—一向父母兄嫂說明,父母半信半不信,只是再也不肯放他出門遠行了、花天荷見父母這樣愛子,一時也不好便就要出門,只好勉強住下,然一心只掛念看柳青雲。
過不多時。宗司發牌,考溫州的科舉、花天荷因前出遊,已告假於學中,又因志在雄飛,竟不打算去考。父親花大本因吩咐道:「你既在縣中作個秀才,況正是青年,又遠近遊訪,未嘗失學。幸我二人無恙。何不赴考,努力功名,以博青紫,娛我(老)二老之懷裏。終日只以詩酒蕩流為心,倘久流蕩,終於無成,不但失父母之望,豈不自誤?今宗師科考,須速速打點去考。」花天荷道:「作秀才固是該考,但只是孩兒既已獻策在廣中總戎處,功名別是有路。這秀才筆墨之事。若再去料理,便是棄大而就小矣。豈不惹人之笑?父親道:「你兩廣獻策的功名,卻在那裏?曾有一毫著落否?你學中的秀才是現在的。今秋的鄉試是現有的。雖中與不中不知。何可舍了現在的功名不求,(知)卻相望那個無蹤無影的虛事業麽?好好一個青頭白面的書生。卻躲在家中不去考,轉要說甚麽就小而棄大?母親亦再三勸道:你本是浙江秀才出身,前日在廣中幹了什麽大前程,卻尚未到手。今日只宜仍舊照本名色出去考他一考,也未見得就辱了你,為何這等固執?偏與父母作拗。」花天荷被父母逼不過,只得勉強應承道:「既是父母有命,孩兒焉敢不從?但有一言須先稟過。」父親道:「你有甚隱情、只管說來。著說得是。我無不允。」花天荷道:「也無他說,但只是以七篇無用的文字。中了朝廷的文官,實實不願去作就是。父親聽了大笑道:你若中了,我只要成一個宦家體面。著實一說,我家又不少穿,又不少吃,作官不作官聽從你的志向所為,我決不強你。」花天荷見父母苦苦勉強,沒奈何只得到學中消了假。隨眾去考。自顧不覺大笑,因作詩以自嘲道
曾從虎帳盛談兵,雖未成名座已驚。
不道隆中厭高臥,又教拈筆作書生。
過了幾日,宗師發考案,學裏齋夫來報來一等第一名、父母聞知甚是歡喜。因吩咐花天荷道:「你既有了科舉名字,也該靜養一番,不可只是吟詩吃酒。」花天荷笑道:「靜養若待此時。靜養得幾何?因不知吃幾杯酒,也是作文章的受用了。」父母也知他豪華慣了,也只好不來管他。花天荷每自想道:「我原無心要求科舉,倒有了科舉。不知柳青雲要求科舉,今又何如?又想道:「我看他沈潛篤實,筆墨性靈。自是個科甲中人,可不消苦苦替他擔憂。又過幾日,秋場期近,父母催他起身。只得仍舊帶了花灌小雨到杭州省城來赴試。來便來了。心下終有三分不樂意捱到試期。只僅僅完了三場,便一徑回溫州家裏。就要到福建去探柳青雲消息。父母攔阻道:「他若有科舉,中不中自有題名錄到浙江來、他若中在題名錄上,進京會試少不得要經過此地,既經過此地。自然要來會你。若是不中,題名錄上無名,你再往閩去看他,也不遲。若此時便要去訪他。他已出來,豈不兩邊錯過。」花天荷聽了暗想道:「此雖是父母留我之意,卻也說得有理。只得又勉強住下。且待榜發
不期浙江榜發。花標早高高中了第一名解元、連夜報到。花大本老夫妻不勝之喜連忙打發報人。花天荷聞知,不耐煩在家吵鬧。竟悄悄帶了小雨往天臺山中遊玩躲避去了。這邊府縣來送匾額立旗桿,就催他到省來謝主考房師,會同六房去備禮儀。花天荷早躲得沒蹤沒影父親花大本沒奈何,只得說:「偶沾小恙,一愈即來省矣。」一面叫花灌去:「尋著了就請他回來。」他叫花灌來回覆父母道:「原言過,中了是不出來作官的。」父母道:「那個叫他作官,只是既中了解元,座主房師豈可不一拜?見府縣送匾立旗豈可不一往謝?花天荷道:「我要那解元的旗桿匾額做什麽?躲在天臺山中死也不肯出來。每日又叫人打聽要買那福建的題名錄。
過了幾日,有家人在縣城中看見,買一張來了,叫花灌送到天臺山中與他著一眼。他看見柳路名字中在十九名上,不禁跳將起來,不勝歡喜說:「妙呀,妙呀!柳青雲中了!忙忙趕得回家,與父母說知:「那柳青雲已中了,自然要到此來。我在他家住了半年有餘,他母子待我如同骨肉、他若到此,也必殷勤待他,方成個道理。」母親道:「這不消說,只是你既僥幸中了一個解元,也消要打點進京去會試。」花天荷道:「我又不作官。去會試作甚麽?母親道:「人生在世,要爭個品第、你前日好殺,只是個秀才。今日就不作官,也是個舉人了。若再能中一個進士。便成了一生的人品。作官好,不作官也好。」花天荷道:「官須要作,但不喜作這個筆頭文官耳!母親但請放心。」
一面又吩咐花灌同一個家人,到閩浙所往來的通衢上接候柳青雲。過去了許多上京會試的舉人,只不見柳青雲。直候到十月初旬,方見柳家那老家人鄭老官騎著一匹牲口,沒路訪問花家。花灌看見,忙招呼相見。大家歡喜不了。花灌就叫家人先報知花天荷、自己等柳青雲轎到了方領了來家。才來到大門。花天荷早自立在大門前笑嘻嘻的等候,柳青雲看見,忙跳卜轎來(到)見,彼此如獲珍寶一般,快不可言、二人遂攜手同行,到家中,入堂柳青雲就先請老伯父伯母拜見。原來花大本夫妻也知這個柳青雲是兒子的好朋友,定然相見。早已打點端正、只一請便出來相見。看見柳青雲青年俊秀,就如美人一般,比自己兒子愈加秀美,心下暗想道:「原來這柳青雲如此清俊,怪不得他二人相好。」因歡然接待、柳青雲拜見畢,就命家人呈上閩中帶來的贄見土儀。花大本夫妻受了,謝了,入去。然後柳青雲與花天荷對拜拜畢,二人坐下。
柳青雲就言道:「前日吾兄一聞老伯父尊恙,匆匆而歸。小弟重為兄臺擔憂,不意吉人天相。竟安康了。可賀可賀。」花天荷道:「家父何曾有恙?只因打人妄傳小弟流落閩中。所作不善。故假此召回耳這倒也可又苦苦央弟入場,不期如今竟弄成個兩截人。今見兄自,未免抱愧。」柳青雲道:「兄臺此言太差矣。弟聞古之豪傑未有不文武雙全,到後來遇機方分為兩用。前日兄臺臨行,小弟就要動吾兄歸就秋試。因倥傯中不及說此,甚為悵怏。後見浙江的題名錄、知兄自發解,忙忙報知家母,方信英才自有真耳。快不可言!兄臺今日為何反出此言?花天荷道:「吾兄之言未嘗不是,在小弟只覺不暢,這且慢說。遂邀柳青雲同到書房歇息。一面備酒接風柳青雲就將中舉的文字見教,花天荷看了道:「別兄不久。而何又如此精進,正所謂後生可畏也、取進之心易如拾芥耳。」柳青雲因求他解元的文字看,花天荷笑道:「當日入場,屈於父母之命,勉強為之,實實不知作些甚麽,非欺兄也」柳青雲聽了大笑道:「吾兄竟如此而不留心。」花天荷與柳青雲只略談談心事。知會試尚遠。便日日引他去遊天臺之勝,其餘都不題起。
父母見花天荷全沒個會試之意,因暗暗央柳青雲勸他、柳青雲因答道:「伯父只管放心,容小侄行時竟拉逼他同行便了。」花大本大喜道:「全仗,全仗」過到十一月盡,柳青雲一算算行期促了、就要勸花天荷同行。花天荷因說道:「若以兄臺上京,小弟自願依鞭蹬。至於要小弟會試。小弟萬萬不可。倒不便與兄同行。」柳青雲道:「兄臺既有大志,則圖大功者不肯小就文墨、小弟如何敢強?但小弟舍兄而孤行此地。未免寂寥吾兄棄小弟而靜處於茲,恐亦難獨樂!何不偕行燕京,一訪應歌擊銳之風。亦古俠烈之所為也。吾兄獨無意乎?花天荷聽了,欣然道:「往試則斷乎不可,若偕兄為尋山問水之遊。則又無不可也。」柳青雲見花天荷允了同行,因大喜道:「兄臺既肯許小弟同往。則小弟不孤行又可作豪遊矣。」遂報知花大本,打點行李,擇定吉日啟行。
不期到了那日剛打算起身。忽府中縣中差了一二十個報人走上廳來,取出一張大紅紙的報條,高高貼在堂上、。寫著:
欽差閩廣監察御史夏奏薦貴府老爺花官印棟高擢都督府左都督同知、充兩廣總鎮,代桑國寶之任。
奉聖旨:部議依擬著即走馬上任,與按臣共商揭巢之策。欽此。
花天荷一家看見,俱歡喜不了。但不知夏按院是誰,為何肯薦?因問報人的詳細。報人道:「小人又如何得知?老爺要知詳細,除非抄夏大人的原薦本來看,方見明白。」花天荷只得重賞了報人。就叫家人到報房去抄按院的薦本,又留柳青雲再住幾日。不多時,家人抄了夏按院的薦本來了。打開一看、只見上寫著:
廣東道監察御史,奉劍敕監察院理峒賊事臣夏侯春謹奏。為據實效薦賢事、奉劍敕星馳至粵時峒賊青削天花皮豹已緊圍省城圍別矣、總戎桑國寶束手無計,任其來去。臣再三詰責,始稱前日曾有浙江生員花棟所獻之策,前獻搗巢之策,惜一時未用。故致峒賊猖狂。及臣細覽花棟所獻之策,實是破賊要機。急求花棟,花棟已先期而去閩矣。再又差人入閩追求,幸花棟雖雲回浙,而已預留遺計付來、臣視之內內雲何處伏兵,何處截殺,已將破青削大。花皮豹二賊之方略明明示臣。臣即依其方略用兵,才一戰而峒賊之兵已十亡八九二賊受傷,但以身免各峒出劫之賊,聞風悉皆逃去,不敢再出。此一戰,不但省城圍解,而天前威武以赫赫賊心矣。由此觀之,則花棟之策,實平蠻之要略,而花棟之才,誠當今之偉人也臣不敢邀功蔽賢謹以奏薦。伏乞聖明破格擢用使之代桑國寶之任,績我其初獻搗巢之功,則東南半壁有若磐石矣、桑國寶才力不及,降一級調用可也。奉聖旨。
花天荷看了忽大驚道:「他這本上差了!我須急急上本辨明方好」花大本忙問道:「按院本內無非薦你之才有何差處,你卻要辨?花天荷誼:「父親有所不知,朝廷之事是欺瞞不得的,又是冒認不得的。這按院本內說我獻搗巢之策,乃是實有之事、可以應承。他又說,留遺計與他以破賊想孩兒自聞信匆匆回家。尚不知這夏按合到任,又何曾有甚遺計付他?今日若不辨明。糊糊塗塗冒認在身上,倘此計出之他人按臺誤認為我,明日有人來爭豈不是我冒認?豈不是我欺君?則是未獲功而獲罪於先也,如何使得?」花大本聽了便茫然,開口不得。花天荷因對柳青雲道:小弟有此一事不明不白。必要在此說明,大抵不能同兄至京矣但事系朝廷,恐在府縣不能辨明小弟只得具一本,煩兄帶至京中,代我一上方可妥當。」柳青雲笑道:「搗平峒賊。兄之素志也。前不惜一二千里由浙至廣者,欲立搗巢之功耳因其不用,故失意而歸今既遇夏按臺之知己引薦,得又蒙聖上之明察,而垂所聽矣。吾兄得意之秋,展志之時也。自宜火速赴任,垂手搗果,上以報天子之恩,下以明丈夫之志,為何如此拘牽,而固守尾生之信、以自失此定東南之大機哉?花天荷道:「此非小弟拘牽,事實有礙。且無論他人爭辯,即有人問一語,道:兄前所遺者何計以致成功?叫小弟將何言以對?
柳青雲笑道:兄若不能對。容小弟代對何如?花天荷見柳青雲笑得有因,因正色問道:「小弟行後,莫非吾兄更有所聞麽?」柳青雲又笑道:「聞是略聞一二,但不知可好明對兄言」花天荷聽了著急道:「兄好人耶。即有所聞。尚不欲言。而又難小弟耶」柳青雲又笑道:「不作是難,只因事涉於私,有些難於開口。」花天荷道:「爾我忘形至此,尚有何嫌,而作此趑趄之態?柳青雲道:「既如此言,小弟只得直告矣。前日兄臺所定。恐無憑據隨即付尊夫人收貯矣。不期尊夫人系有心之人,自收此冊。朝夕觀玩。遂竟將破賊方略窮究盡矣。適值夏按臺被青削天。花皮豹二賊圍省甚急,訪知兄臺有平賊之策,急差馬嶽持書並厚禮來求。小弟辭以回浙,馬嶽懼而不敢回報。尊夫人聞知因與小弟商量道:「按臺來求花生者,不過欲破此二賊也、今破二賊之方略井井然。何不寫他遺計以神其用?小弟一時大膽,遂以為然。因倒上年月,詐作兄之遺計忖馬嶽去獻,實危道也。不期夏按自竟以為神。遂依而用之。行兵僅一戰,而破二賊如掃,遂成大功。故有今日之薦也。兄臺若以為功,亦尊夫人之功;兄臺若以為罪,亦尊夫人之罪。小弟雖也與聞其事,而實不知其中之妙也、不識知臺以為何如?」花天荷聽了,喜得抓耳揉腮。因拍掌大叫道:「快哉。快哉!我花天荷何福如此也。」只因這一喜。有分教:雌雄龍倒易,表裏兗衣成、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賴徒夫死裏獲生機 花總戎美中尋不足
編輯詞曰:
欣然作惡。恬然下毒,只好沒冤家。狹路相逢,避他不得,方叫一聲呀。
合歡既已作根芽,何不待開花甜桃不認,翻疑苦李。咄咄貲咨嗟。右調《少年遊》
話說花天荷聽見柳青雲說獻夏按臺的遺計是他新聘定的女子所作,立喜得心花俱開。因對柳青雲說道:「天下怎有如此賢才女子。恰又是我花棟所聘。恰又助我花棟成功,真快事也!今日烏紗已好戴了。白馬已好騎了,正好去謝媒迎嫁。只可恨吾兄又要進京會試,無人引進,卻將奈何?」柳青雲道:「小弟到京。不中可速回;中了,亦必速回、往返不過三四月,吾兄縱急催,赴任亦須挨到新正。倘能沿路稍稍盤桓。弟自當奔馳趕至,為吾兄執斧柯也。」花天荷聽了,大喜道:得兄如此周旋,謝知已矣。」柳青雲與花天荷商量停當。知萬萬不可同行,就要別去、花大本見兒子作了大官,便也不逼他去會試了。花天荷又留柳青雲住了幾日見會試的期近,只得瞞了人。親送他至杭州。方才兩個分手別去。正是:
一步同行一步樂,片時相聚片時親。
依依戀戀不忍別。方盡人間朋友倫。
柳青雲別了花天荷,上京會試。且按下不表。
卻言花天荷送了柳青雲回家,早有府縣官時時來請他上道。花天荷因有柳青雲的約期在胸中,便東拉西扯,只延挨過了新正到燈節後方發馬牌。拜別父母兄嫂。即來廣東上任一路府縣送迎好不風采。花天荷在路上,暗暗思想道:「我一個秀才蒙按臺力薦。又蒙皇恩重用。若不搗大藤峽之巣誅瘟火蛇之首,平靖東南,豈不負此一番舉動?」又想道:「搗巢之策,固萬無一失。但入巢之路叢雜幽隘,必得一稍有知識敢死亡命之徒,善觀方便率眾深入便無不成之大功矣。心中雖如此想卻一時無人,也只得放開
忽一日舟行到閩浙交界的地方、只見岸上一個拉纖的徒夫。有些眼熟、一時也想不出是誰。因只管註目而視,此時小雨正立在旁邊,忽想來言道:「這個纖夫倒有些像福建長樂縣前與老爺廝打的那個賴秀才模樣一般」花天荷方看明點頭道:「正是,正是。」又聞道他問徒在此扯纖想正為買盜扳人之事了、又想一想,自笑道:這賴秀才雄糾糾一個學霸,詐索人財不期他運氣低。恰恰撞在我手中,只一二件事便弄得到這個地步。又可恨,又可笑可憐。雖他自取。實是我懲之過重。今青雲兄已自中了舉,料不怕他作祟今又恰遇我於此。也是他的災星滿了。他縱不才,也曾聖人門下作過弟子的,莫若叫他來誨訓一番,饒了他去罷。」因吩咐舡頭叫把扯纖的第九個夫兒帶過來
舡頭只認作是看見他扯纖不用力。要拿他責罰。忙跳上岸,就解下他的纖板繩子,將他解了,牽著就來。賴秀才不知是甚緣故。忙分辨道:「我好好扯纖,你扯我那裏去?」舡頭道:「若是我扯你。你倒造化了是總戎老爺親眼看見你扯纖不用力,故吩咐拿你。」賴秀才聽見是總戎老爺拿他,連魂都嚇掉了。口中只連連叫苦道:苦呀,苦呀。」舡頭將他帶到舡上跪下稟道:「躲懶偷力纖夫拿到。」賴秀才聽見舡頭夫如此稟他,他因跪在舵板上只是叩頭,大聲叫道:「小人是生來沒有大力,實實不是躲懶,求老爺饒命」花天荷因問道:「你既作纖夫,又何沒氣力?賴秀才答道:「小人不是慣作纖夫的,是問了徒罪在驛中,驛中差來拉纖的。」花天荷又問道:「你原是一個什麽人?為作什麽犯法之事。方問徒到此?賴秀才聽見花天荷細細問他,問到他傷心之處,不覺淚如雨下。放聲大哭道:「小人不瞞青天大人說,小人實實原是長樂縣學中一個生員只因倚強恃惡,毆打有職官員,故革去衣巾。後來因懷恨不消。買盜扳害良善,不期天理昭昭,那盜當官不執證扳害之人,反一口咬在小人知情,故此又問了一個徒罪到此」花天荷聽了大笑道:「依你說來你這罪是賊害了你,你該怨他了。」賴秀才道:「小人若不買他扳人,他如何能咬我?此皆大理不容,小人自取之也。怨他也無用了。」花天荷道:「你如今到此田地,還想求生麽?賴秀才道:「生固不望,但只恨死得汙辱無名了。」說到此言。忽又大哭起來。
花天荷道:「我若饒了你這汙辱之死。叫你在該死去幹件大功名之事,你有膽氣去麽?賴秀才道:不瞞老爺說。若以當日衣冠論小人,小人雖出入聖門,實實是個無賴的禽獸。若就今日囚犯中論小人,小人雖日與豬犬為群,而廉恥之心尚未喪盡、倘叨天恩得脫此汙辱之地,而使之蹈湯赴火,死於功名,甘心如飴矣。但恐罪惡深重之人,不能有此自新之路耳。」花天荷道:你可認得本鎮是誰?賴秀才道:「小人乃囚犯該死之人,如何認得天官老爺?花天荷道:「你若認不得,可跪近前,擡起頭來,細細看個明白。」賴秀才聽得鎮戎吩咐,只得爬上前兩步,略略擡起頭來,往上一觀,方看見便是縣門前圍著他廝打的花監軍吃了一驚,嚇得魂膽俱散。只好是連連叩頭道:「小人該死了,原來就是花老爺小人該死了!」
花天荷見他驚慌作一團,因吩咐道:「你也不消驚慌,本鎮念你是個聖門中弟子,今一旦汙辱至此。雖你自取,實亦可憐。今日本鎮不念你的舊惡,轉認你作個故人。欲吩咐驛官與你除了名字。放你回去。心下何如?賴秀才聽見。連連叩頭。道:「罪人觸犯天顏,死有餘罪,乃蒙天高地厚,不受誅戮,不致其死,真恩同再造矣」花天荷因即傳喚驛官來。吩咐道:「這個賴徒夫原是個文學生員,本鎮要帶他去軍前立功。你可在驛冊上除了他的名字。」驛官領命而去。花天荷因又對賴秀才言說;」你驛中徒夫的名字,本鎮巳與你除去了。你這番回去,須要作個好人。不可又去作惡,負了本鎮釋放之心。」賴秀才見吩咐驛丞果除了徒夫的名字,感荷不勝。因再三叩謝道:「小人從前作過無限之惡,花老爺一毫不究。反哀憐死命。而曲賜生途。小人雖是禽獸,而受恩如此。亦願項領俱捐,而少報萬一矣況故國回去實無面目。適又聞花老爺有功名之路。倘車輪馬足之下,有一勞可效,雖死於湯火如榮如今日矣,求老爺再開恩收錄。」花天荷道:「本鎮今日放你,是本鎮之情。你此時又感本鎮。依依不去,是你之情、汝要本鎮收錄,須知收錄之後,設有委曲,為功為罪則有軍法從事,而非用情之地矣、汝須斟酌。」賴秀才道:小人沒甚斟酌,自今以後之身,皆老爺所生之身,倘有效用之處,便任老爺,死亦死得有名矣至於犯罪。又不待言矣。」花天荷聽了言道:「今汝能改過自新。發憤如此,後之功名可蓋先尤矣。」因替他改個名字,叫作賴自新。吩咐註在聽用冊上,又吩咐賞銀二十兩,叫他置辦衣服。不一時,賴秀才一個扯纖的徒夫,竟然煥乎一新矣。正是:
祿莫相中覓,官休命裏尋。
貴人擡眼看,便是福星臨。
花天荷一路遊遊衍衍,忙忙行到福建,已是三月初旬。早已有會試錄報到舡上,看見柳青雲又在三十六名之上,滿心歡喜。料青雲決不至失信,必然趕回。使不沿途耽擱,竟一程一程前進。又不半月,早到柳家了。
此時楊夫人與藍玉小姐已知他中了解元,又薦升了總戎。今見他一到任即來他家,十分歡喜。因叫家人書童請入內廳相見,先拜見過諸座下,一面奉上茶來。楊夫人先申謝道:「小子頑劣無知,感荷花爺訓誨,提扳得能上進,老身銘感不盡。今花爺大才大志,榮任兩廣。老身又不勝雀躍。」花天荷道:「小侄承令即惠愛,互相琢磨,今得名成,上可繼令先京兆之書香,下足娛老伯母之朝夕,小侄與有榮焉。小侄又托老伯母福庇,欽任兩廣討賊,故特來拜謝。楊夫人道:「小子前日在貴府與花爺相去時,不知可曾有約花爺,幾時回家?花天荷道:「令郎曾約小侄,殿試過不候選官,即馳歸,為小侄以完前盟又再三叮咐小侄留此以待。」楊夫人道:「小子既是有約,定不敢失言、既是這等,又要屈花爺少住幾日矣。」因吩咐家人收拾大廳後樓屋,請花爺住下,以便官府往來。花天荷辭謝仍在後園書房內住。府縣官員一人也不接見。
過了十幾日,望不見柳青雲歸信。只管延捱,又恐怕遲了上任之事。若要上任去,又恐怕親未成。只管耽擱,心下甚是躊躇不決、欲要楊夫人先做了成婚。因悄悄對一個得力的家人道:「你說老爺向日為我定的這頭姻事。前日上京臨別時,許我會試畢即趕回成全今不見回,我又到任要急。煩你稟知太太說。此親在於何處?不消等你老爺回來,可先作得麽?」家人領花天荷的言語,只得報知楊夫人。楊夫人因向女兒商量道:「這姻事不知你兄弟怎生與他說的,要作親必待他回來方妙。只若等不得,請他先去上任。候青雲回時。送到任上成親罷。」楊夫人將此言吩咐家人,家人就—一稟知花天荷。花天荷又說道:「任上成婚也不為遲,只是前日付與夏按臺的遺計,說是親夫人寫的,不知內中有甚妙處?若不作個親會明白恐此去說差了,露出馬腳破綻了,便有許多不妙。求太太作主,早早玉成了。同到任上,便萬無一失矣。」家人又言知楊夫人,楊夫人又與小姐計議。
小姐因暗暗想到:遺計的冊子,自己所習,有甚不知?定要成親?此必是他催親之意。」細細想道:「不知他為何這急於催婚,莫非少年人慾情過重?又暗暗想道:我記得兄弟曾說,他說面目若不與兄弟一般,自願終身不娶、故兄弟不避嫌疑,竟將我許嫁於他。今見他如此急急求娶。又似有個饑不擇食之意。待我探他一探,看是如何。」因暗暗叫外書房中服侍的兩個童子進來問道:「這花天荷可曾問你麽?二童子道:「這花老爺當時搬問小的道:聽得說有一位親眷家的小姐。住在你太太身邊。果然有麽?小的回他沒有。花老爺只認作是小的說謊。」小姐因悄悄吩咐家童道:花老爺若再問你。你可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兩個童子領命去了。
恰恰這日。花天荷在書房中獨飲。飲到半酣之際,忽看見當日初到園時題贈柳青雲的十首絕句還貼在壁,又看那邊一道白玉梨花恰有上似柳青雲之貌。因想道:「此雖一時快心之詠,今日看見卻轉似有心而題。青雲且許我新夫人與他無二。則此題不但贈青雲並贈及新夫人矣、可見凡事皆不偶然。」因又向兩個童子道:「我問你話,你再不肯明言。明日你老爺回來,我對你老爺說了。叫你老爺痛責於你,你卻不要怨悔。」兩個童子道:「花老爺問,小的怎敢不直告、但恐花老爺問的正是我家老爺吩咐小的不許我說的。」花天荷聽了大笑道:「既是老爺吩咐你不許說的我也不怪你。但你老爺回來。此事是終要對我說的。你兩個何不獻些殷勤?先對我說了也見得你兩個好意,我決不對你老爺說就是了。」兩個童子又道:花老爺既講了不對老爺說,小的便不敢再隱瞞了。但不知花老爺要問何事?花天荷道:別的事不問你,只問你家太太與你老爺前日為我定聘的那位新夫人,如今在那裏?可就在太太身邊麽?兩個童子道:「不在我太太身邊。」花天荷又問道:「既不在太太身邊,又在何處」兩個童子道:「他在東園花影樓上居住。」花天荷又問道:「聽得這位新夫人的面目與你老爺的面目相同,不知果有此事麽?」兩個童子道:「像是或者有些像,但是小的們下人如何看得出、花老爺要知相同不相同,除非待小的們悄悄引花老爺去看。」花天荷大喜道:「可看得見的麽?童子道:「明看不便,也只好躲在大樹下等他到樓門口閑耍(的)時遠遠偷看。」花天荷道:「望得見就妙了,不知何日可去?」童子道:「明日飯後同老爺悄悄去可也」花天荷聽了不勝大喜,因打點明日到去偷看,不表
卻言兩個童子早暗暗入內報知小姐、小姐到次早。因叫三四個丫鬟,檢一個體態穩重的叫做垂絲,叫他穿戴了小姐的衣飾扮作小姐的樣其二三個仍作丫鬟,悄悄用轎擡到東園花影樓上住下。吩咐他飯後假作看荷,露出容顏,與花天荷偷見。花天荷那裏得知、一邊吃過飯後就催兩個童子同去。二童延捱了半晌。打聽得那邊安排端正,方叫花天荷仍穿了書生的儒衣,悄悄開了後花園門、領得他往東園而來、正是:
蜂蝶慣尋花。花能引峰蝶。
你愛我復貪。誰知有差別。
兩個童子把花天荷引得到東園花影樓下後面。有幾個大柳樹下藏了身子、回望園內只望見園中樓上三四丫鬟。簇擁著一位盛裝的小姐。倚著樓窗在那裏看花玩耍。花天荷忙見一位小姐,方定睛一看。你道那女子生得如何?只見他:
著黛何嘗不遠山。腰肢也瘦似般般。
看來不獨司馬慣。即我端詳亦等閑。
花天荷著得詳細分明,不覺暗暗大驚道:柳青雲怎如此說,今幸被我早先窺見(個)。信他的言語。竟糊糊塗塗成了婚事這卻怎生區處?喜得他(的)未歸,我明日只言上任要緊。且脫身而去。到任之後,待我再設法推辭他便了正是:
來如花吐氣。去似柳垂頭。
只為妍媸幻,翻令喜更愁。
花天荷主意定了,遂急急走回柳家書房、叫花灌傳出令來!命管營發牌通知眾將士,明早準行。兩個童子聽見,忙悄悄報知小姐,道:「花老爺偷見了垂絲。認真是新夫人,看不上目。回來就傳令發牌,明早準行矣。」藍玉小姐聽了,卻暗暗歡喜道:「這才有些眼力,不是個癡人。」遂對楊夫人說知,叫楊夫人留他。楊夫人因叫家人稟花天荷道:「老太太拜上花老爺。說家老爺只怕也在早晚回來,求花老爺再寬住一二日候老爺到家完了大喜同去上任為美。」花天荷道:「再住兩日候你老爺回好,但只是軍機緊急,不敢久留,已發牌明日準行矣其餘之事,只好上任之後候軍機稍暇,遣人來謝。那時修書與你老爺商量罷。可多拜上太太,此時要留,恐不能矣」楊夫人著急,叫家人再三苦留、花天荷決意要行,必不肯住。
正在去留之際,忽報柳青雲已二甲殿試。不候選官,已趕歸矣。花天荷雖要出門甚急,見柳青雲將已到了只得又住下柳青雲至家。見了母親姐姐。知花天荷決意要行。隨即走到外書房中來,與花天荷相見,道:小弟為與兄有約,故星夜奔回兄何為失信,要匆匆而去?花天荷道:「小弟為與兄有約者,正因吾兄之大失約而去也。」柳青雲道:「小弟在吾兄面上不言則已,言之一一可復並無失約之事。請兄面詰可也。」花天荷道:余俱不足論,只是吾兄為弟所定之新夫人其貌若何」柳青雲道:「小弟原未嘗許兄太美不過僅如小弟而已,此前言也,為何今日忽又過求?若兄臺今日之位高金多耶?花天荷道:「得如吾兄十之二三,弟願足矣!何敢過求?但恐一痕不似。相去天壤,則將奈何?」柳青雲笑道:「若有一點不似,兄前番相定。便當言之矣,何至今日忽言不似耶?花天荷聽了愈加驚訝,道:「凡人相戲。亦須有些影響。兄之戲而影響全無、這個姻緣雖蒙聘定,小弟只因深信吾兄,並不知為何等人物,今乃言若此,是相欺也」柳青雲道:兄臺今日貴人也,但知責人並不自反。小弟苦辯,也一時難明,但請以兩言為決。前日為吾兄所定之夫人若是未曾與兄相對過,則是小弟欺兄,小弟甘受其責。若是明日相見,有一點不似小弟,則是小弟欺兄。小弟亦甘受罰。倘僅如小弟,而吾兄以今日之富貴而欲過求之,則非小弟之欺吾兄。實吾兄之欺小弟也、倘兄必不信弟之言棄盟而去。小弟又何強焉。」花天荷聽得柳青雲說得明明白白,只得應承道:「吾兄既於此認得明白,自是小弟多疑矣,謹謝罪、以如原約。」因又把已發的馬牌收回,依舊住下。
住便住下,終有三分疑惑。因又問兩個書童道:「昨日東園看見的。可正是我聘定的這位新夫人麽?兩個書童道:「怎的不是?花天荷道:「既然是,何你老爺說,與他一般模樣?」兩個童子道:只怕昨日花老爺遠望,看(見)不明白。」花天荷道:「怎看不明白?若是略有二三分相似,也還說看差,竟大相懸絕,如何是一般模樣?想來還是你老爺作成的圈套詐我。」心上又暗暗想道:「我如今官也大了。他又中了進士,都是衣冠中人物,若不早慎於初,徒結了親。百姓盡知,三軍皆見,就是人物醜陋,與柳青雲毫不相似。已是斫木成舟,怎好退悔?到其間縱埋怨柳青雲亦無用矣。莫若還是今日斟酌於始為好,但只是柳青雲一段好意,如何辭他?」暗又想道:「只是以軍事緊急,恐上任遲了不便作辭。他也十分不能留我。」又想道:「縱辭了他去。然有天臺老人的圖冊為聘,終是一個不了之局莫如只說此冊軍中要用,且借了去容到上任之後。另行聘禮為訂,他乃明自人,是自然就知道了。」正是:
定聘本無錯,多疑誤入選。
姻緣鸞與鳳,反作觸藩羝。
花天荷只因這一借冊,有分教:疑更生疑,悔而不悔、不知後來花天荷如何了梧,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亟催婚愈急疑李即桃 再睹面始真悟梅代杏
編輯詞曰:
胸中不合,口裏便推託、任你言詞削剝,只思金鉤脫卻。
美反為惡,方知是錯再費調停婉轉,情意已無著落。右調《霜天曉角》
話說花天荷因看見柳青雲為他聘下的新夫人不美,立意固辭。因尋見柳青雲說道。『承兄美意,留下小弟成了婚上任,固感不盡。但朝命下已久,況兩廣峒賊朝夕不平,乃風火之事,非比文章可以遲延任意、倘有失事,明日按臺知是逗留在此結親。參上一本,便獲罪不小。莫如還是先去上任,把任上的軍需料理停當然後再說成婚未為晚也。不知兄臺以為何如?」柳青雲道:「作親遲速豈爭一時,但閩廣相距千里,兄舍今日之便,而未料異日之不便,或非算也。況上任雖不可緩,倘欽限稍寬幾日,或亦不妨。」花天荷道:「事縱無妨,但小弟又想成婚快事。必鐘鼓琴瑟雍容靜好方暢其情、若一心掛倥傯之軍務。一心懷淑女之關雎。未免非宜。故小弟求兄少緩也。若慮道路間關。恐當日之河洲亦非近地。」柳青雲道:「兄臺既不依,小弟何敢相強。容與家母商量,再來奉覆何如?
因入內對楊夫人說知,道:「前日花天荷要成婚甚急,連孩兒也不等得回來今日孩兒回來催他作親,他反推託要去上任。不知何故?」楊夫人道:「有個緣由。你前日未回時,因他日日催作親,又誘書童欲窺著姐姐。你姐姐恐他年少人不論美惡。但以成婚要緊,故將侍女垂絲,充作姐姐住在東園樓上,叫童子引他去看,他因偷看侍女不美,以為面龐相似之言不確,故不願娶而急急求去。」柳青雲道:「原來是如此。怪道我說的話他俱不信!只是如今怎生挽回他?除非直性說來。叫垂絲與他一看。他方信是實情。」楊夫人道:「你姐姐又這等說,事已作過,如今不必了。他要去,聽他去,不必苦留、但算來他此去恐根不斷。定要並冊子取去。待他取冊子時,卻等姐姐自交付他,看他作何景?倘他也看得平常。取了冊子竟去。這段因緣可置勿問。若是看見姐姐,知東園偷見是誤,仍復相求,那時慢慢再奈他一番,再商量成婚,方覺有趣。若此時苦苦求他,未免減色」柳青雲聽了,大喜道:「有理。有理。」
因又走出來見花天荷,道:「兄臺之言,已對家母說了。家母道:「功名大事,豈可誤他?婚姻早遲些不妨。兄臺要去,聽憑發牌可也。」花天荷道:「吾兄相諒,但還有一事。求兄臺為弟周方。」柳青雲道:「不知何事?」花天荷道:「向日行聘禮的這個天臺仙人的冊子。留放在此,實無一用之物。但小弟此去行兵。又一刻不可少的。若是早成了婚,雙雙攜去不必言矣。不期今日婚尚未成,而上任之事又匆匆不可少待。若無此冊,則用軍行兵便一無所恃矣、欲求吾兄大力為弟設法取了出來。容弟到任上即使人補聘何如?柳青雲聽了,並不驚訝,道:「正是呀,此冊乃吾兄破賊之要本,如何可少?況留此又無用,自然要設法取去方妙。但前日是吾兄親手納於家母處。為行聘之用者。若今日小弟私自取出,便近於兒戲。小弟只好將兄臺之意,先與家母說明,待家母明日亦親手交付吾兄,方是道理」花天荷道:該是如此。但只小弟去見老伯母,甚覺無顏,為之奈何?」柳青雲道:「大丈夫作事當行則行。可止則止,何謂無顏?
到了次日,柳青雲果同了花天荷入去見楊夫人。楊夫人先言道:「昨日小子言及花爺上任要向日行聘的冊子。若在老身處即當取出奉還,但昔花爺行來時,我恐沈伏在此誤了花爺之事,隨即交付所聘的尊夫人收貯了。惟尊夫人收貯,因日夕觀玩,得知其中詳細,故前番大膽代花爺出來遺計,僥幸成功。若是成了婚。同花爺上任,或習此以佐花爺之倥傯。今花爺又因上任緊急,沒工夫結婚,則此冊留了又何用處?理合繳還花爺。昨日小子雖說,老身以為未確,故未曾著人去取。今花爺既自來取,果是真了。當即差人到東園去說,請他明日帶了冊子來,親自交與花老爺,也可完了一件首尾。」花天荷前日行聘。今日又索聘,自覺理虧。今見楊夫人輕輕數語,不見責,面上紅一塊白一塊,但低了頭默受。只聽了說明日親手交還,方打一恭,道:「是。」遂退了出來。自心暗暗想道:「這樣事雖做得無趣。然寧受些沒趣。若娶了那個夫人來,便是終身之累。」又蠐自歡喜。
到了次日午後,楊夫人又著老家人來請花老爺到內廳說話。花天荷要覓柳青雲同入來,又一時尋不見要訪一會。又恐怕誤了那冊子又生他變。只得呆著臉,獨自一個跟了老家人來到了內廳坐下,坐了半晌,楊夫人方先出來說道:「昨日奉花老爺之命,即傳示尊夫人尊夫人道花爺之冊,因何付他收貯?蓋為行聘也行聘者,蓋為婚姻也。今既要繳還原聘,則婚姻不必再言矣也。要與花爺說明。」花天荷道:「小侄當日以此冊定婚者,以為婚後冊自歸矣。不期今日不及成親而匆匆要行,冊又為此行不可少,故求老伯母權且借去,容到任後別行聘也。若淑人多疑。再看機緣亦可也。」楊夫人道:「既已說明,何必多議。便吩咐丫鬟:「快請小姐出來交冊。」
丫鬟去不多時,忽中門開處一陣香風。十餘個丫鬟,簇擁了藍玉小姐從中裊裊婷婷走了出來。又一個丫鬟捧了冊子,卻走在前面。花天荷忙定睛一看,只見那個女子生得正是:
宛從天降,神色驚人。儼若仙臨,奇容絕世、欲認作花而牡丹、芍藥終含草木之羞。將稱為鳥而威鳳、樣鸞未免羽毛之愧。何如不肥不瘦而亭亭勻勻之肉自生香,怎似不短不長而風風流流之骨能吐秀微微一笑,而舉體嫣然。當之者不禁魂消悄悄一窺,而周身靈動,遇之者難辭魄散。眉畫遠山,而煙痕細細。效柳葉為粗目凝秋水而清影澄澄,嫌星光太露。行將來。步步金蓮,輕盈堪愛指顧間。纖纖玉筍。柔素可憐、最妙乃楊君子風流,無一瑕香奩脂粉氣;過人是擅淑人才調,有百篇彤管雨雲才。
花天荷望見藍玉小姐遠遠而來,就如天仙一般,及到廳前再一細視,卻與柳青雲面目毫釐不爽、但覺高鬢雲環,翠眉蟬鬢。花天荷更以為比柳青雲容光飛舞。嫵媚可人。心下暗吃一驚。道:「原來這正是真小姐,前日看的差了。如今卻怎生反口?正在著急,只見那女子立在楊夫人身旁,看了花天荷,深深一個萬福。花天荷此時忙作一團,只得低頭側身答禮。拜罷,那女子遂叫捧冊子的侍女把冊子交付楊夫人。道:「母親傳來此冊,原說是花門行聘的。行聘者,定婚姻也。既以婚姻而行聘。豈有婚姻未偕,而先索聘物之理?素聘物者,絕婚姻也。既絕婚,強留聘物殊覺無顏今謹如命奉還。望母親交納明白。以斬葛藤。」說畢,依然帶了眾侍女從中門入去,隨將中門關了。花天荷竟看得呆了。欲來開口挽回,自知理短,一時又措辭不來,只得睜著眼,出了神。
楊夫人說道:「花老爺不必出神了,已恭喜冊子取出在此,也就完了一案,花爺好放心榮行。」隨叫侍女把冊子送了過來,交花天荷。花天荷忙止住道:「這冊子今日取不得了。」楊夫人道:「此冊乃花爺軍中必用之物。故再三欲取去。今已僥幸取出,為何又說取不得?花天荷道:「小侄納此冊予老伯母者,求老伯母為小侄定婚也。承老伯母推令郎同盟之愛為小侄作聘淑女。又蒙淑女不拒,珍藏久矣。則百年姻眷已訂,於此不待言矣。豈有復取之理?昨偶有此言者,蓋與青雲兄商量,以此冊乃軍中日夕所需:彼此既忝至親,以心相信。何妨借用以應一時之急。教小怪敢大膽求老伯母周全,不期適聞淑女之言。似不察鄙衷,而有斥責之意。則小侄安敢妄取,以作名教中罪人!尚望老伯母垂慈送入,勿負大盟。」
楊夫人聽了。沈吟半晌,方說道:「花爺之命,無有不遵。但此言覺有些難於出口,向日花老爺納此冊者,為訂婚也。既是定婚。則聘之所在。婚之所在。豈有已訂復欲取聘之理?老身昨日往取。豈伊所喜?老身不得已因以勢諭之,道今日花爺尊官也,非昔日花爺之比。雖強留成婚,恐心不相對,亦難和諧,故今日唯唯聽命而繳還也。既已繳還,仍欲再致,恐婚姻大事不便如是之出乎反乎也。還求花爺上裁」花天荷道:「輕舉妄動,小侄之罪。百口不辭但求老伯母念前日一番相與之情大,曲為周方。必令此冊再入妝臺,則感恩不盡矣。」楊夫人道:冊子要送入不難。但既已取出。今又送入,則明日又安知不可再取?殊不足為定矣!既不足為定,則送入與不送入同也。花爺莫如且收去,以備軍中之用。況淑女聘雖退出,且幸尚待字閨中。花爺若不忘情,俟此去成功之後,或如此言,再作機緣亦未為不可也。此時必欲強納,殊覺不情。」花天荷道:「既此冊老伯母不欲送入,只好權且存在老伯母處。亦與送入相近。小侄是決不敢收去。小侄若收去,則罪戾益深且重也」楊夫人道:「留在老身處自不妨,但花爺此行要用。」花天荷道:小侄此事不明,何敢行馬而去。」楊夫人道:「花爺行期既尚可緩,再與小子商量可也。」
花天荷因退去,百分的悔道:「一件好事已完完全全,若聽了柳青雲的言語,竟作了親去上任,婚姻前程均已錦片矣。卻自多疑,要去偷著,卻又偷看差了。以為不美,反去索聘。誰知竟是一個絕代佳人,反束怒於心,使他心內生嗔,真可謂當面錯過!此在一時作事顛倒,想起來總是我花天荷無福消受也。」又想道事雖作拙了,然猶喜其人尚在、只消再央柳青雲同楊夫人苦苦去求,或者還存幾指望。因叫小雨去尋柳青雲小雨尋了半晌。但不看見因對花天荷言道『柳爺的轎馬俱在,又不曾出門,怎再尋不見,方才送冊子出來的那個小姐倒如柳爺,莫不就是他妝扮了來耍老爺的?花天荷聽了細思道:此話倒也有三分可疑,天下雖有相似之人,卻從無如此之一痕不爽者,一可疑也。柳青雲許我面目與他相似。以為既作了親。便不可相似。也無可奈何、今既看破,親不可成也。因假妝淑女以踐其言,使我懊悔,未可知也。又可疑也。每日前夕不離。乃今淑女退冊要緊之時,轉不見他,一隱一現又可疑也。有此數疑,安肯信以為實?況他淑女行藏至今不肯明說,焉肯叫他明明相見,由此想來一定是他假妝無疑了。只是如今怎麽摸捉他的破綻?又思了半晌,忽想出一個主意來,道:「我如今只苦苦扯了柳青雲,央他又送冊子入去,他自然推辭說不肯受。我再逼他,當面不受,有人無人便真假立分矣。」
正想定主意,忽柳青雲走來,說道。家母說道冊子已取出還兄,正好榮行,為何又不發牌?復二三其說何也?花天荷看見柳宵雲面目如洗滌,發似重梳,一發狐疑,道:「是了!因說道:「這且慢論但我叫人各處尋兄,竟不見蹤跡。兄且說這半日躲在那裏?柳青雲道:「納冊美事,故樂於為之。今繳冊退婚,未免於顏面有傷,因暫避一時,希圖完事不意吾兄又作餘波,卻是何意?花天荷道:「繳冊退婚,不美之事。小弟已自為之類。而納冊美事,沒奈何尚望吾兄為小弟一圖」柳青雲道:「不知吾兄更欲納於何處?花天荷道:「一聘豈有兩納之禮?止不過誤取出者,仍被歸正納入耳。柳青雲笑道。『既仍欲納入,初時就不該取出了。」花天荷道:「初時取出者,求至親以情諒也。今欲納入者,畏淑人以理責也。」柳青雲道,「淑人既以理責,又肯復納耶?花天荷道:「淑人若不納,全仗吾兄與老伯母之大力,納之可也。」柳青雲道。『納之可,唯納而不受,為之奈何?花天荷道:「納者吾兄為小弟之情也,納而不受,則是淑人方嚴之命也。是所甘心也、若未納而預惴其不受,竟為不受,則淑女之命尚不可知,而吾兄已先代為拒絕,豈小弟諄諄懇求於吾兄之意哉?尚望吾兄與老伯母為我花棟極力一請,若淑女必不允。而面叱之、庭辱之,則我花棟雖死亦甘心焉。不知吾兄以為可否?柳青雲道:「吾兄既如此殷殷,有何不可?縱納入,而萬萬以為不可,亦不過徒費一番周折耳。有何傷哉當與家母言之,再報吾兄之命。」花天荷道:「吾兄肯如此用情,則小弟感且不朽矣。」
柳青雲因入內與楊夫人並藍玉小姐笑說道。花天荷因看錯了垂絲,欲急急索聘、今見了姐姐又追悔不了,方才苦苦求我與母親,還要把冊子送入。」楊夫人道:「這卻怎處?就納冊,只怕姐姐不消見他了。」柳青雲道:「姐姐還要見他一次。」楊夫人道:「又何以還要見他?柳青雲道:「方才還他的冊子,因孩兒不在面前,他心上疑惑姐姐是孩兒妝扮的。必要母親與孩兒再當面央姐姐出來拒絕他一番,他方甘心踏地而求也。」楊夫人道:「此情或亦有之,姐姐總是要嫁他的,便再見見不妨。」母子們算計定了。
柳青雲出見花天荷道:「弟與家母再三勸其受冊,他只是執定不允。家母惱了,因逼他急」花爺如今官大了,我們不便回他。必不受聘,你須自去辭他」他說;女子守身當以禮,豈可任人取去?前花爺既以冊為聘禮,非不承命,乃守之年余,儼如一日。今忽棄而取回,豈禮也哉?然花爺今日貴人,雖行非禮之事,何敢與爭?只得忍辱退還原聘,聘已退去,則恩已斷矣。義已絕矣。相逢陌路豈有再受欺侮之理?母親可辭則辭之,若母親不便辭,即女面辭之亦無不可也。已許面辭,但小弟想此事聘已繳出婚事料難復偕況兄臺以雄飛萬里。何患天下無一女子,而必戀戀於此?倘相見時女子無知,又心懷忿恨,或出不遜之言,兄臺還是安受之?還是與校之?與校之,則理屈。安受之,又失體。以小弟論來倒不如從此而止之為妙。」花天荷道:「兄言差矣,凡人之相與。有恩當報,有情當感,有屈當伸,有疑當白、即此有過亦當承,有罪亦當受,安可不清不白而糊塗去之?必求吾兄引之。當面一絕。縱使一死。亦甘心受之,斷不畏葸。」柳青雲道:「吾兄既要面討沒趣,便約來日見之可也。倘有觸犯。不幹小弟之事了。」正是:
有心人對有心人。各弄機關各自神。
不是翻翻還覆覆,怎知情愛百分真?
柳青雲既許了花天荷面見辭聘,還他帳。延住他兩日,當不過花天荷朝夕催逼,只得與母親姐姐說明約他面見。花天荷的胸中認小姐是柳青雲妝的,拿穩了柳青雲要推託,不期柳青雲竟約他面見。到了這日午後,柳青雲自來邀花天荷入去,道。家母已在內廳相候,兄可自進去見罷小弟恐怕相見時有不遜之言,唐突吾兄,仁兄或者量大受之不覺,倒叫小弟難過。小弟倒不敢奉陪。」言訖,就要走出去。花天荷一手扯住,道:「正要借重吾兄鼎力,解勸一二兄若不肯去。小弟亦定沒了把本,如何使得?柳青雲被花天荷扯了不放,沒法擺布只得同了入去、入到內廳,就叫侍女報知楊夫人。楊夫人又出來相見,道:「小女說。聘已交還,尚有何說?只是不肯出來。」因看著柳青雲道:「花爺定要面說明白,他又苦苦推託,你可再入去說一聲。」柳青雲聽了,忙起身入去。花天荷又忙忙攔住,道:青雲兄去不得,還求老伯母勞一位令婢去請罷。」楊夫人因沈吟道:「叫誰去請好?又吩咐一個丫頭「可叫垂絲來。」丫頭領命,去不多時,忽叫了一個侍女來了。你道這侍女是誰?怎生模樣7
柳也腰肢面也花,何嘗雲鬢不歪斜。
漫言終是青衣列。曾向東樓作大家。
花天荷一眼看得。早看見這個侍女正是他接上偷看的小姐,心下方驚駭道:「原來此人不是小姐。卻是侍女妝來哄我的。」正想不了,忽聽見楊夫人吩咐那侍女道:「你可入去對小姐說。花爺的聘冊他自在此還要交納入來。小姐受與不受必消自來說個明白,兩下傳言,恐有差錯。」
那侍女領命入去。不多時,又來回覆道:「小姐說。前日是受過花爺之聘,與花爺有婚姻之約,故不妨相見。今聘已交還花爺。毫無瓜葛,恐再相見於禮有礙,乞花爺相諒」花天荷道:「聘冊小姐雖然交出。我花天荷實未收去。婚姻之事尚然如故,故敢請見。就是小姐執意不允,亦消當面一言而決,若不當面一言。小姐以為婚已退矣,我花天荷又以為婚已成矣。明日到任。行將大禮來,到此參差,豈不又費周折?還求小姐曲賜一面,以定其盟。」楊夫人亦吩咐道:「你入去說。這花爺乃我家恩人,又系通家。即無婚姻之約,亦不妨相見。況前日已見。今又何嫌?且我與花爺俱在於此,又非私室,快請出來。」侍女又入去半晌,方有一個丫頭來報道:「小姐出來了。」又不多時,藍玉小姐又帶了幾個侍女,只開了中門走了出來,對花天荷一個萬福這回打扮更比前日不同,真個是:
桃絲桃葉牡丹枝,不是尋常草木姿。
嫵媚入神新睡起,嬌羞出閣晚妝遲。
十分波俏為眉靨,一種芳香是口齊。
若問古人誰比效,慧過南子美西施。
花天荷看見小姐果是另有一個,不是柳青雲假妝,心下又驚又喜,又追悔從前誤事。忙忙立起身子,連連打恭作禮請罪。只因這一請罪。有分教:女子舒眉,男兒出膝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喬裝丈母硬主婚 鶻突媒人空著急
編輯詞曰:
婚姻一片強逼他生變。及至周全方便,又是一番情面、
斧柯雖見,是非都未辨,兩下空埋空怨,又立糊塗案卷。右調《霜天曉角》
話說花天荷看見小姐果是另有一位,與柳青雲一般的模樣,方信柳青雲從前為他行聘定婚俱是真情實意,反是自己多疑過慮。作拙了事情。正急得沒法,忽聽了那小姐早明明說道:「賤妾雖一女子柔弱。亦曾攻習詩書之教,頗以禮義自持,決不可茍且失身。任人棄取、前已承君子不鄙封菲之陋,用申荇菜之求。俯賜仙冊以代紅絲,自幸以終身有托,故日夕觀玩。習其方略。應以佐君子之下陳。詎意待命至今,不知君子有何所見?又何所聞?忽恃元戎之尊,坐索原聘,使慈母不敢以名教主持,義弟不敢以風化勸阻,何況妾之柔弱。安敢他言?故隱忍而繳還原冊。聘既交還,若以世法論之。君子與妾相逢已如下山矣。不知君子之何所見?又何所聞?忽又納冊以續前盟。視夫婦人倫真如兒戲。在花爺位高金多,固可橫行不顧。在賤妾性劣情頑,亦未有便隨人顛倒。花爺初待舍弟,可謂義矣,乞求以禮善其終,以成全始之大義、使賤妾伏時得以茍安於地下又是君子義外之仁也。倘欲必以貴任棄取於一時之喜怒。則妾雖賤,恐亦不能從命矣。」花天荷連連打恭道:「請罪,請罪夫人見責,言言正大我花棟雖有百口亦不敢巧致一言以謝過。今日復敢抱慚以請者。以夫人具明眼於世俗之外。置深心於慧性之中,欲求夫人略諒我花棟一時昏聵狂妄之事。而稍加察我花棟夙夜慎求之心倘此慎求之心得蒙垂佑,察知一二。則是花棟今日既就誅戮亦可作一個不負心之鬼。」
楊夫人聽了,因在旁幫村,說道:花爺既有深情,何不剖明?大家也好體面。」花天荷道:「我花棟年已過了二十,若肯亂就婚姻,如肯茍安,此時金屋藏嬌久矣。只因癡心要想絕代佳人。故隻身至此。前承青雲憐我花棟一身孤另許結婚姻因又承青雲知我花棟志在佳人,許以面目相同,故快而納聘。此固感青雲之成我也。但根青雲既聘之後,不告行藏雖言名姓。而名姓之近於烏有,凡有所言半吞半吐,似真似假。使我花棟半信半疑。終夕綢繆,以為天下豈復有相同青雲之美人?或藉此以周全友誼倘被其愚,則終身失望。故東西采訪,不意命多魔劫,又為有心人所弄以假亂真,兼之花棟耳目不聰,遂致一時受蠱,得罪夫人。細細思之,此皆青雲之誤我。及今得仰睹夫人之天姿,方知青雲字字出於真誠。所言其相同者,尚屬模糊未盡其美也。因追悔其狂,為即俯伏以請荊。奈事已作拙,可謂獲罪於天無所禱也。」今又犯顏請見者,蓋念事雖作拙,以事原心,則我花棟實非真知有夫人而敢於冒犯也。即敢冒犯者。亦不過止冒犯假充夫人之侍妾耳。」楊夫人與柳青雲聽了俱大笑起來。藍玉小姐也微笑一笑道:「君子之用心,固自有在。但聘冊既已退出,再無復納之禮。冊雖不可復入,婚雖不可再請,然女子受一絲之聘,關乎名節,寧可被棄,決不可他圖謹守閨中,以答君子之用心。若強奉枕衾,逼侍巾櫛,恐非義之所當取,則萬萬不能從命言盡如此,乞君子思之,諒之。」言畢,竟帶了眾侍女仍入中門而去。正是;
不是佳人要買乖,止愁夫婿薄裙釵。
為因爭禮又爭義,始見因緣一世偕。
花天荷見藍玉小姐又正拒一番,竟入去矣。無可奈何。只得再三懇求楊夫人道:「此事實是小侄作差,有罪。卻幸夫人聽察守禮,有不他圖之言,此猶是小侄一段機緣,必求老伯母推從前之愛,終始玉成,則恩同再造矣。」楊夫人道:「兒女性情,且宜緩圖,不可急致他既有謹守閨中之語。自無改移。從容勸慰,婚姻自成、花爺上任之欽命緊急,不及久留以老身論來,倒不如花爺且攜了冊子前去上任,以完了朝廷破賊的正事,再慢慢料理婚姻未為晚也。何必急在一時,惹他唐突。」柳青雲亦聳恿道:「家母之言。最是有理,天荷兄不可不聽。」花天荷道:「承老伯母與青雲兄美意。未嘗不是金玉之言。但我花棟看得功名甚輕,佳人難得。今日既目見了不世之佳人,而不至誠意洽以求,乃舍之而去,以全身外功名,我花棟雖愚亦愚不至於此且始之索聘,不知有佳人也雖得罪於佳人,猶可自解。今既見佳人,已悔而謝罪,又謝之不力,復以功名而去,縱佳人不我罪。我花棟亦對佳人而有愧矣。又何取焉?楊夫人又道:「花爺所說俱是有情之言,但恐遲延軍機,卻又奈何?花天荷道:「遲誤軍機,不過罷官革任。我又不曾動他錢糧,失他地官,有罪亦輕,安肯舍此而去?」楊夫人道:「花爺既執意如此。且請再住幾日容老身再細細勸他,或者他有回心亦未可知。」花天荷因謝道:「多承老伯母垂青。」遂打一恭,同柳青雲退去。
到了書房中只是埋怨柳青雲道:「兄既實實為小弟結此良姻,何不正言正色,候小弟敬而從之。乃吞吞吐吐,假假真真,使小弟疑疑惑惑,將一天好事弄到這個田地!不知還要算兄之功,還要算兄之罪?柳青雲道:「小弟本是正言,吾兄多疑多慮,只認作遊戲,豈容小弟作主?為功為罪。只合聽兄裁奪。」花天荷道:「功罪且慢論,只是這事雖然決裂,畢竟要在吾兄身上為弟保全,卻推託不得。」柳青雲道:「這不是推託,但淑人所怪者,吾兄反聘也。怪兄反聘者,以吾兄輕棄之也。既怪吾兄輕棄,豈旁人之言所可解免?必競還是吾兄自致珍重之情。至再至三。則淑人之意可以挽回也。就是方才見一面,言詞甚厲。及被兄分剖一番,忽改為恪守閨中之約、試思謹守閨中四字。卻為誰守?此挽回之機也。吾兄與其求別人挽回,又莫如目已慢慢挽回也。」花天荷道:「兄臺之言,可謂深得其情。但千求萬求,僅得二回。今已謝絕,豈再可見?小弟縱巧舌如黃,則亦難入淑人之耳。卻將奈何?此又不得不求之別人也。」柳青雲道:「小弟聞古人有千裡面談者,豈盡賴之口舌?」花天荷聽了忽然感悟道:「是呀,是呀。我花天荷何一時懵懂至此。詩可以感人,何不作詩數首以自明?
到了次日,果然題了三首五言律詩:
其一
欲乞神仙侶,商量一片癡。
只因探麗質,幾復誤紅絲。
顛倒河洲夢,尋常桃李枝。
韶年過二十,孤只尚如斯。
其二
絕代曾經許,何嘗信有之
幾番勞顧慮,五夜費猜疑
俏影驚初見,芳名話不虛。
於天雖獲罪。還乞念情癡。
其三
忽從天上見,始恨管中私。
氣懾雲霞質,魂消冰雪姿。
緇衣雖恨晚,抹馬尚非遲。
泣涕求恩赦,原情幸諒之。
花天荷作完了三首詩,用長箋寫了又拉了柳青雲同入後廳,請出楊夫人來,恭恭敬敬拜了四拜。將詩呈上。求其轉達、楊夫人連忙遜謝道:「花爺有詩自當交入。何敢勞此過禮?花天荷道:非過禮也。小侄之苦懷不能申訴。聊藉此以求淑女之垂鑒耳。」楊夫人道:花爺既如此殷殷,花爺請坐了。容老身自交入去就道達花爺鄭重之意。」花天荷道:承老伯母如此垂慈,感激不勝。」楊夫人言罷。遂拿了詩箋竟走了入去、柳青雲就要邀花天荷出去。花天荷道:「老伯母既命坐。又自入去。敢不俟命?柳青雲道:「吾兄的佳作,意婉情深,也等他細細觀玩,識出其中之妙,或可感觸。著立討回音,草草看過,不達吾兄妙處。便非佳兆」花天荷低頭沈吟道:「這也說得是,但我坐此候信遲速聽之,又無人催促,或亦不妨。」柳青雲強他不去,只得相陪坐下,叫侍女送茶。
方吃了一杯茶,只見楊夫人早走了出來,對花天荷說道:「花爺的佳作,小女捧誦了,十分欣羨。欲要素和又恐於禮有礙,欲置之而不答,又恐不順人情。老身再三慫恿,方才和了花爺三首在此。因叫侍女送上,道:「花爺請看,便知淑人之意。」花天荷聽見和了三首之言,早先暗驚道:「怎頃刻之間又和了三首!如此敏捷,不知作何嬌語?及接到手。展開一看,只見上寫道。
其一
好逑誰不願,呆想未為癡。
但即思雙美,緣何惜半絲。
豈真無耳目、還是薄花枝?
美玉遭遺棄,百年甘蘊斯。
其二
墮甑既已破。何須復口之?
似非人說謊。都是自生疑。
心跡雖能昧。神靈應不虛。
一欺遭辱甚。眩玉得毋癡。
其三
垂青分美惡,辨白亂公私。
橫倚金銀氣,浸淩草木姿。
掛弓宜及早,歸吉不嫌遲。
本不當酬和。憐才一續之。
花天荷看了一遍,不覺狂喜起來,道:「怎淑人有如此敏捷詩才!」再看一遍。又不覺狂喜起來,道:「怎淑人有如此風雅詩才!既和得韻腳清真、又和得情性雙美。讀一過,既令我花棟欠理,又令我花棟生感。我花棟四海求凰。以為必不可得,今既遇此絕代佳人、又與他有約。乃多疑多慮、自作其孽,以致朱陳不能和合,則我花棟空具鬚眉。生不如死矣!因朝著楊夫人又深深一拜道:「此事要求老伯母垂慈,救花棟之命!楊夫人見了,慌忙扭起道:「花爺請尊重,這都在我老身身上。」柳青雲因亦勸道:「天荷兄不必如此著急,你不見和詩中『歸吉不嫌遲,豈不又關一線乎?且去散散,不要過於匆匆,有傷大體。使人看見不雅。」花天荷沒奈何,只得袖了和詩隨柳青雲出來。到了書房中,只是長籲短嘆,看一回和詩,又頓足追悔一回。柳青雲取酒與他對飲,百般開慰,他只是怏怏不樂,欲之不飲,正是:
鶯消燕息憑誰問?柳思花嗔只自招。
早識陽臺雲雨在,豈留芳夢到今宵。
柳青雲見花天荷情緒無聊不茶不飯。因入內與母親姐姐商量道:「花天荷也奈何得他夠了。若只管耽延。誤了他的功名,豈非自負?楊夫人道:「這也說得是。你看事勢就許他作親也罷。」柳青雲得了母命,因又出來見花天荷道:「兄不必只管愁煩了,家母方才與小單商量道,花爺不顧功名,戀戀於此。淑女又推推阻阻,不前應承。兩下耽擱豈成事體?莫若擇一個吉期。待家母硬作主張,竟送兄臺入去成親。淑人縱守禮,也不好十分違拗。家母大家再相幫勸勉,料他也不得推辭。不識吾兄以為何如?」花天荷聽了不覺喜動顏色,道:「倘得老伯母與青雲兄如此成就,真三生之幸也。但不知此吉期可能就擇麽?柳青雲道:「擇吉日甚易,只是還少一個相知的媒人,小弟在此尋思。」花天荷道:「待小弟去求府縣,兄自以為問如?柳青雲道:「府縣雖好,但甚不相知,請將來未免生生疏疏,倒要酬他。----」
正說不了,忽花灌傳了一個稟見的手本進來,交上花天荷看。花天荷展開一看,只見上面寫的是。
標下聽用材官馬嶽稟叩見。花天荷看了。因對柳青雲說道:「馬嶽既來。他倒要算個故人、莫若就叫他作個媒人也罷。」柳青雲聽了,因想一想道:「這倒使得。等地入來見過吾兄。小弟再向他說。」因馬嶽此時是花天荷的屬下。恐相見行禮不便。又差了出來,叫花灌傳令領馬嶽入去。馬嶽到了內室,看見花天荷,就先跪下去稟見、花天荷因立起身來。以手一拱,道:「你是故人,免行此禮罷:「馬嶽答道:「材官職在犬馬,正要效勞,求老爺青目,敢不叩見。」因叩了四首,花天荷方才剛他起來立住,問道:「你此來所會為何事」」馬嶽因取出一角文書上呈。又稟道:「此乃夏按臺老爺差材官賫上的。按臺老爺說搗巢的上命緊急,求老爺星夜上任。」花天荷拆看文書,看了,知道摧他早些上任的文書。因放下道:「上任搗巢我自在心,但有一事要耽擱幾日。事一完,即刻行矣。」馬嶽又稟道:「上任乃朝廷大事,不知老爺更有何事?花天荷道:你要問此事麽?青雲兄自然要與你說。你遠來,且暫去歇息。」
馬嶽見花天荷吩咐歇息,不敢再言。只得退了出來。直走到外廳,早有柳青雲接了與他相見馬嶽此時已知柳青雲中了進士,是個貴人,施禮十分謙遜。禮畢,坐下。因說道:「柳爺高發,小官奉按臺之命匆匆而來,還失於恭賀,乞柳爺勿罪」柳青雲道:「不敢。」隨即問道:「前日馬兄取去的遺計,小弟甚是擔心,不知內中是甚計策,竟成了大功?馬嶽道:「連小官也不知道,只是夏大人心下明白故所用的兵將殺峒賊就如斫瓜切菜。夏大人因花爺遺計神妙,成了大功,故上奏朝廷,要花老爺去任兩廣搗峒賊之巣朝廷見奏花老爺能搗峒賊之巢穴便十分歡喜、因即準了夏大人的薦本,升花老爺做兩廠總戎立望其成搗穴之功,故夏按臺大人著急。差我小材官星夜來請他花老爺去上任小材官方才已再三稟知花爺。不知花爺卻為著何事尚在遲延。不肯就去上任。但上任之事,已奉朝廷聖旨。乃是耽延不得的、只好還要柳老爺代言一聲。」柳青雲道:「花老爺也別無他事。只因前日曾聘定了家姐。今要成了婚。以便好同去上任」馬嶽聽了,一時也摸不著頭路,只得支吾道:「此婚若是久定下說妥的,只待嫁娶,便早晚可以成婚,有甚勝處?只消幾日工夫便可行了。倘或還是阻滯。又不如上了任,待搗巢成功再從從容容以偕秦晉未為晚也。何必匆匆草草,結得不暢?」柳青雲道:「聘定已久,一毫也無阻滯。今吉日已定了,百事俱備,只少一個相知的月老。在此遲遲、今馬兄來得甚是湊巧,彼此相知。只得要借重了。」馬嶽聽了道:「方才花老爺說有事要用他管,又言柳爺還有事吩咐,想就是此了。」心下十分要推託,卻一時沒法、他只得勉強言道:「花老爺與柳爺吩咐敢不承命?但恐上官的大喜事,小官下屬怎敢劻襄?柳青雲道:「冰人月老,從不論人馬兄須推託不得。」
馬嶽口雖應允,心下卻暗暗吃驚道:「這花總戎也不是個人了前日我來議趙小姐婚事。你既定下柳小姐。便將該辭我。為何一口不違。竟以碧玉連環作聘,把趙小姐定了。使趙小姐在家癡癡作守。你既聘定了趙小姐,今僥幸作了這等大官。就該快快去上任,要他作夫人以完花田一段佳話。卻又何倒先在此處要與柳小姐結婚呀?論起理來,甚是不通若在當日,便該說他幾句、況趙參將與你議親事,你還是一個幕府的名色監軍。趙參將自己嬌生嬌養的千金小姐,肯許嫁與你,雖說是自女子花田起見,卻也是一段好意。你今日做了兩廣的總戎,怎便自大起來。看人不在眼內,說也不說一聲,竟在此處又另結婚!竟不管趙小姐與趙參將的死話、前日趙參將聞知他升了總兵,合室好不快活。眾親友賀喜的酒也不知吃了幾多,只望一個總戎女婿到任來結親,以為榮耀。他明日竟同了新夫人雙雙去上任,此時趙參將反是他的屬下。又不好去講,怎不生氣?參將他生氣還猶自可只怕這趙小姐得知了,還要氣死哩!若此事與我無幹那去管他。況此事又正是我的首尾,豈有個不埋怨我的道理」今柳家又要我作媒,我又無法回他。明日趙家知道不說是他們久定下的只認做近來的新事。一發要恨我作冤家了,如何過得。」心下躊躇個不了欲要發些言語攔阻他們,又見柳家鋪氈結采,笙篁鼓樂。火藥花炮,筵席酒水、日日備辦料也攔阻不住、欲要對花天荷細說一番,花天荷此時已作了總戎正屬他管,入見要吏人傳稟及見了面,說話又有許多不便,不能盡情又要對柳青雲說明聘定趙小姐之事,又見柳青雲是個新進十,正興匆匆嫁他的姐姐,怎好開口?若開口,不但柳青雲不喜,花天荷聽了豈不恨我破他的婚事?心上千思百想,無法止他想來想去。忽想道:「止雖止他不住,也要提他一句。免得明日他又說是一時忘記了」要人去面稟又傳請費力、因寫了一個大紅手本。瞞著柳青雲央花灌暗暗傳達與花天荷看。
花天荷接了拆開一看,只見上面寫的是。
標下聽用材官馬嶽叩稟。
前蒙老爺所發碧玉連環一件,以代紅絲事,趙參將轉付其女趙小姐收貯為聘矣。
迄今經年,恪守不二。今幸玉旌遙臨,威揚兩粵。趙參將不勝雀躍,以待後命,懇恩批示。
花天荷看了暗笑道:「他見我在此成婚,只道我忘了前盟。故如此著急。我代友深心。他如何得知,也怪他不得。」因於手本上面批一筆雲。
花田之盟,既以碧玉代紅絲,自有青雲成吉士,可安俟之。
候本鎮到任後即當使之踐盟,決不有辜淑女可諭知之。
花天荷批,依然叫花灌傳與。馬嶽看了。又喜又疑、喜的是毫不推辭,疑的是莫非要娶兩個?然而不敢再問,只得且放在一邊。那裏得知花天荷別有向意,句中含的啞謎正是:
冷暖何曾為識我。陰晴不便與人知。
枝頭只待開連理,方信春風是護持。
馬嶽得了此批。暗暗留以為據、只因有此一批,有分教:鴛鴦雪隱,鸚鵡柳藏。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美恩愛親折證方得分明 好姻緣各揣摩尚多疑慮
編輯詞曰:
性呆情急心兒劣,今日方才妥貼如何申也如何折,細向枕邊說。
柳枝節認花枝節,那裏去尋分別?任君扯也任君拽,還是相思小劫。右調《桃源憶故人》
話說馬嶽見花天荷在柳青雲家結婚,暗暗著急,不表且言柳青雲見作親的百事,俱已打點了端端正正,只待吉日便要合巹了。心下又思道:「前日淑人千推萬阻,今日一言不出,不免前後不相合,又太容易了些。」因又見花天荷,言道:「此事雖家母硬作主張送兄入去合巹,料思淑人必不敢剝家母的麵皮。但家母既要硬主張,又不便只管去求他,既不去求他,倘他竟漠然不知,到臨時竟不打點,突然而人。觸他之怒。說甚言語,未免彼此不悅。以小弟想:古人臨娶時,有催婚之詩。兄臺何不作詩一首先迎。待小弟叫侍女送了入去,一則通他一個消息,一以探他一個口氣,豈不為妙。」花天荷聽見了,大喜道:「青雲兄之言是也。」因用了三尺紅綾作催妝詩一首,道:
拜禱三星沒奈何,橋邊烏鵲已填河。
百年錦片當今夕,千萬相投莫用梭。
花天荷寫了,交柳青雲看,道:「小弟氣餒矣,詞不能警,只合如斯而已。」柳青雲看了,大笑道:「吾兄之詞,可謂卑屈而又懇款,淑人縱心腸如鐵。亦應在此詩化為粉脂矣。妙不可言」因拿了入去,與母親姐姐看,道:「花天荷情已急矣,不可再難為他了。」
藍玉小姐看了詩也笑將起米,道:「詞雖遊戲、體實風流謂之才人,實無愧也、催妝詩雖無和體。然意有所託。不可不答、因用錦箋也和一首。道。
良人意氣敢誰何。簇簇幹旄擁渡河。
只合橫戈補天象,豈堪相對弄金梭。
藍玉小姐作了,又叫侍女並紅綾原侶俱拿入去,放在後樓下壁上柳青雲因抄了一個稿子,來報知花天荷,道:「恭喜婚姻之事妥矣」花天荷忙問道:「吾兄何以得知。」柳青雲道:「淑女見兄催妝佳什。十分愛賞。言道:詞雖遊戲,體實風流、又說:催妝從無和體。然意有所託。不可不答。因也和了一首,但不裏拿出、小弟悄悄抄了一個槁子在此,你看毫無相拒之意,則此事自然妥矣。」花天荷接詩一看,不勝驚訝道:「淑人胸中怎如許淵淵,我花天荷又何幸得此佳偶?真萬戶侯不易也。」二人看了又看,說了又說,歡喜不盡。
及到次日吉期柳青雲先在大廳上設起了酒席,待了馬嶽冰人,然後排列喜筵於內廳相候。到了吉時。便令樂人大吹大打,迎了花天荷入去、花天荷是總戎的服色,柳青雲是新進士的行頭,好不光華榮耀。迎到後廳;先是花天荷拜了天地。方拜見楊夫人。又與柳青雲也對拜過。然後尊花天荷是新婿,獨桌上坐。柳青雲主席下陪。樂人吹彈歌舞,直飲到入夜方才止飲。叫丫頭侍女僕婦,用幾十對花燭,外面笙簫細樂遠遠吹作。竟將花天荷迎入後樓,與夫人行合巹之禮、二新人交拜過了,眾侍女一齊就擁入洞房。此時洞房中酒席已擺端正,眾侍女就替藍玉小姐揭去紅巾並肩坐席而飲、花天荷忙偷目把新夫人一看,見果是前回相見的,今日金裝玉服比前兩回更覺美艷非常。及細看面龐,眉目卻是柳青雲一般無二,滿心歡喜。席上一面飲酒一面勾挑藍玉小姐說話。小姐見侍女旁立。但低首不答。花天荷倒是得意之極,也不管小姐答與不答,吃一杯便又勾挑來問,藍玉小姐只是不答
直飲到完了,同入羅幃成婚之後,花天荷再細細詰問:「柳青雲如何面龐與夫人無二?」柳小姐方微微答道:「青雲即賤妾同胞之弟。故形容相似只因君子不以舍弟為鄙陋,故舍弟敢以賤妾奉侍君子也。」花天荷乃驚訝道:「青雲既與夫人司胞何不直言?乃詭其姓曰藍。詭其名曰玉。此何意也?「柳小姐道:「藍玉者妾之別字也舍第並不曾詭。花天荷道:既是姐弟只消一言指明,快心久矣。乃必東西遠扯。使人生疑何也?柳小姐道:「舍弟不近指而必遠指者。或亦有說也蓋慮君子多情、恐容易成婚,一時過於溺愛,有誤遠大之程、故隱約其詞。冀婚期少緩耳。而功名必速」花天荷聽了不勝感嘆道:「我不意青雲為我亦至如此直可敬也、但還有所疑,青雲兄言卑人曾見過夫人。此何說也?」柳小姐道:「此亦非無影。妾本見過君子。而君子不知耳」花天荷又驚道:「這又奇了、我花天荷留心才美。不啻性命豈有見過夫人如此儀容而竟漠然不知者必其如在夢中也。且問與夫人見者是何時?柳小姐道。向日來薰亭睡鴨池賞荷花,與君相對聯吟者即妾也。」花天荷聽了又驚又喜道:「原來那日聯吟者即是夫人改技遊戲,我就疑青雲苦苦推辭不能詩詞,及至對作。又令我花天荷接應不暇。原來是夫人遊戲。我花天荷真被賢姐弟騙殺也。這等說起來,則好戴烏紗皆夫人之命也」柳小姐道:「詩詞一道。舍弟實奉先京兆之戒,而未敢留心凡前所和,皆賤妾為之捉刀、正以脂粉抱愧。不意反承君子之垂青,結成珠玉、乃天緣也」
花天荷道:「這還說是香奩詠雪,夫人之常青雲前說。破青削天與花皮豹二賊之遺計,亦出之夫人不知果否?柳小姐道:「此事雖妾為之,然破賊之方略卻非妾能。實具於冊中。妾不過見君子已歸,按臺又求之甚急,恐失此好機會,故大膽代以應酬耳不意破賊成功、竟捷如影響,真仙物也。」花天荷道:「夫人說來,則個日卑人之烏紗,皆夫人之賜戴也、此德問以為報?且夫人既知破二賊之方略,則破大藤峽之方略,想亦玩之熟矣。」柳小姐道:「據冊看來,從青羊嶺而入,不半夜便可直誅賊首矣、但就圖而觀,捷徑險阻昏暗難行。必得一亡命之徒,而又有些機知之才,率眾奮勇,而全不疑不懼方可成功。若見險而不知求平。遇狹面而不知向寬便恐難矣。」花天荷聽了滿心歡喜道:「不意夫人論兵如此精微,令人敬服。卑人何幸得之,以為佳偶。此去揭巢全仗夫人為之借箸矣。」
柳小姐笑道:「今日在此,惟妾侍奉巾櫛。或承賜問,得以展在腹心,倘明日至廣,則恐碧玉連環所聘之夫人又將主謀矣。賤妾芻蕘,恐難當此美稱。」花天荷大笑道:我只道我花天荷性僻情癡,為夫人與青雲藏頭朦尾耍了,直到如今方才明白。不料夫人與青雲兄這等智慧,也被我花天荷藏頭露尾戲耍得有趣。」柳小姐道:「以賤妾姐弟之愚,受良人之戲耍,何足為奇。但恐碧玉連環之聘。非戲要也」花天荷道:碧玉連環若非戲要,終不成我花天荷又聘定一夫人!不瞞夫人說。我花天荷若是容易聘定於人。此時羅綺中偕秦晉久矣,只因賦性愚呆,看天下之脂粉珠屏不上目。故隻身至於老大、前因偶見青雲兄豐姿之美,取辟言之。不意天緣作合,果有同胞之夫人在,遂為青雲將只足系牢矣。設使碧玉連環又別有聘,必天又生一夫人而後可、使天若不能再生一夫人,而謂花天荷又等閑別聘,恐花天荷矯矯自持,不如是之濫定也」柳藍玉道:「君子既非浪聘則碧玉連環置之何所?花天荷道:「此事明對夫人說了罷向日青雲至廣東,我曾拉他到花田去看花。不期我有公務耽延。青雲先獨坐花下,忽有一個女子,面如花解語,眉似柳含煙,年始被瓜,適逢其會。因見青雲弟少年美麗,從倚移時,四目交投,兩心如印。彼時卑人後至,見青雲弟神不守舍,細加盤問,始知幾為倩女魂離訪悉旁人,知為趙府閨秀。因見青雲弟拳拳在念,教戲以蹇柯自任,嗣後以桑總兵兩情不洽,乃從青雲去。旋在府上數月,皆以詩酒寄興豈知令弟他出,又值馬嶽以花田之邂逅,千里追尋,卑人因恐坐失機緣,故不惜張冠李戴,詭托借聘於老母,而以碧玉連環代下溫嶠之鏡。緣非泛泛也。」藍玉笑道:「事原如此。而君子用心苦矣。」
你言我答,不覺銅漏已稀二人隨即盥洗登堂,請楊夫人及柳青雲出來謝親,井言王事緊急,三日後即要動身。柳青雲聞知,亦要送姐姐去上任一時間,花天荷出外款客去了。藍玉小姐隨將夜來天荷代他暗定花田之婚,細細告知兄弟青雲。柳青雲笑道:「花田之遇,耿耿於心久矣。前聞姐夫原是自己行定。卻不知為我果欲入廣訪求確信。只因這些時無事入廣,故不言起。今既入廣上任,這件婚姻定要坐落在姐夫身上況姐夫此時又作總戎了未知肯開口吹噓之力乎?柳小姐道:「這件婚姻既是你心上所喜,又是姐夫作得來的、我包管你成就此時不必開口若開口,連送我的情都沒了。」柳青雲道:「姐姐說得有理。」楊夫人見女兒女婿將要起身,只得預備酒席送行。轉眼之間,已是三日,花天荷竟出牌到府縣,撥轎馬人夫與柳小姐柳青雲,拜別楊夫人而長行矣。正是;
為女求夫婿,時思婚約成。
誰知婚合後,反作別離行。
楊夫人送女出門在家思戀不表。
卻言花天荷夫婦與柳青雲發牌馳驛而來,一路所過府縣,送的送,迎的迎,好風騷、不多時,早到了廣城。合營的將士皆遠遠迎接。此時桑國寶已退出衙門,住在外面,只候交印、花天荷隨把扛箱井家小接入總戎衙內居下一面擇吉受印,一面拜叩按臺,一面遵節接見將士,一面即發號施令,一面即悄悄伏兵要路,以邀出劫之賊,一面即挑選兵將欲作搗巢之計到任不一月而兵威嚴肅,遠近震懾峒賊聽之無一人敢出,一時地方甚是安泰且按下不表。
卻言趙參將自迎接總戎,見總戎已有了夫人。忽然不悅。還只認作久娶下的,無可奈何、只見馬嶽問之,自行聘後從新才娶的,氣得這趙參將話都說不出來要對女兒說知。又恐女兒急發了病,只得瞞了女兒。悄悄來與馬嶽計較道:你前日在閩中既見他結婚。就該代我稟聲。」馬嶽道:「我怎不稟哩。」就取出用日的稟帖來與他看趙參將不識字見有批句在上因問道:「不知批句是甚麽說?」馬嶽道:「若論批句,說是決不有辜淑女還是不確,但他們文人下筆包括深沈,你我武人粗魯一時參他不透此事是隱瞞不過的、你還消拿去與你令愛小姐商量、他聰明伶俐人,方看得出他的好歹。
趙參將聽了道:「這也說得是。」因拿了他的稟帖,回家與女兒看,並將花天荷又娶親之事細細說了一遍。趙小姐聽了已是驚疑。及看了稟帖,乃暗暗忖思道:「若言他守盟。就不該又娶了。若言他負盟,為何又有決不有辜淑女、大都還是個要兩全之意。我如今欲要叫父親與他爭論。奈父親又是他的屬下;欲安心聽他行止,自然要在第二位莫若作詩一首,以作申文呈上他。看看他如何發付?因自己作了一首七言律詩用鴛鴦紙寫好外面卻將趙參軍的護封封了用上關防印信,叫人投到總戎府內來。
此時花天荷正退在後堂,與柳夫人青雲吃茶閑話,息傳入趙參將的文書來,恐言兵事不敢遲遲。遂當面拆了一看那裏是言兵事?卻是一營七言律詩,因大家向前爭看。只見上寫著。
莫道油幢勢位炎,紅絲曾感系香奩。
鼻當掩處芳蘭臭,心到甘時苦李甜。
漫以蔦蘿皆可托,須知水火不容兼。
好留向日花田眼,驗取腰圍若柳纖。
花天荷才看完,正要笑說甚麽。忽報夏按臺大人來拜,只得出來相見。
柳夫人與柳青雲因又看了一遍。柳夫人還嘖嘖贊賞柳青雲乃拂然不悅道。此正兄弟前日所說的花田事也。為問詠及油幢。扯到姐夫身上?又言紅絲曾感系香奩,莫非姐夫瞞了我們,又暗暗聘了?」柳夫人道:「這也未必。」柳青雲因又把詩看了一遍。道:姐姐你怎生說未必。你看他說苦李甜水火難兼,似連姐姐都褒貶在內,而不容並立也。若不是姐夫聘了,如何詩中說到此處?另是一個之說,所雲花田眼卻又是小弟之事。豈不是姐夫總戎的名色,竟自圖了。何向日明明對我說,為我定了?近日連不提起。我此來還癡心指求他為找周全。由此看來,料也無望我明日就要行了。」柳夫人道。事不可知,你不可性急。他若果又聘了此女,卻又置我於何地?依我言來。你只推不知,但央他作伐。看他怎生回你?柳前雲想一想道。姐姐說來甚是有理,且住下再處。」柳大人又把詩細看兩遍,道:「此女之才甚是秀美正好與吾弟作配。柳青雲道:「小弟在花田見他時。只見他容貌端莊。有可耶耳。並不知他又具此才華,卻不甘心為姐大占去乞姐姐須為我作主,省得爭奪,傷了和氣。」
柳夫人道:「你勿多言。但依我行事。包管你成全。但此女雖以詩來打探。實亦賣弄才情若不答他一首。使他看得無人物了。待我代你和他一首,泄泄他驕矜之氣。」柳青雲道:「如此更妙」柳夫人因取筆硯也和了一首道。
有誰涼也有誰炎,須認溫家玉鏡奩。
他事無關休眼熱,自情守定到頭甜。
纏綿始信絲羅美,既濟方知水火兼。
好復花田眉與黛,待郎秋筆畫纖纖。
柳夫人作完也取一幅鴛鴦箋,叫柳青雲自己寫了也用官封封了,交付趙參將趙參將得了,忙忙付與女兒。趙小姐看了暗暗歡喜。又想道:「看他前批馬嶽手稟道決不有辜淑女,今又和此一詩。叫我好待,用意平和深婉,其中必有妙用、若再嘖嘖,便失女子靜好之意了。」因對父親說知,安心待娶,不表。
卻言夏大人來拜花天荷,是為薦本中曾許朝廷作平巢之計,今特來商量,要花天荷舉動。花天荷許允發兵。夏大人方去了。花天荷仍入內堂,要討詩看柳夫人方言道:「妾已和他一首,也用官封發付趙參將去了。」遂把和的草底付與花天荷著。花天荷看了大笑道:「夫人答此詩,好著得他疑疑惑惑」又看見柳青雲不言不語,坐在一邊因笑道:向日許兄的定親事,今何如?須要謝我」柳青雲道:「為小弟訂婚是兄作監軍時事也。今日兄又作了總戎,高擁油幢,勢位炎炎,恐又當別論。」花天荷大笑道:「前日作監軍,是我花天荷、今日作元戎,也是我花天荷。我花天荷縱要作兩截人欺人。也不好欺柳青雲一個簇簇新的進士、兄但請放心,只打帳消受花田美人便了。幾句話說得柳夫人並柳青雲都笑起來了。只因這一笑。有分教:月將輪滿,尚慮雲欺;花已井頭,猶疑春賺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認花田俏佳人得婿 平峒賊大丈夫封候
編輯詞曰:
尋花問柳非淫蕩,有個人兒心上、相思恰得相依伴。好段風流傳。
封侯原有封侯相,不是心貪想妄。山般氣骨海般量,名在淩煙閣上。右調《桃源憶故人》
話說花天荷冷一句熱一句,又說又笑,說得個柳青雲認真不得,認假不得,只得忍耐性兒守候。花天荷卻暗暗與柳夫人計定,叫收拾下一間廳室,好與柳青雲成婚。又一面叫了馬嶽來吩咐道:「你向日所說趙小姐的這堂親事,原非本鎮之事。乃本鎮為舍親柳青雲所訂。一向因趙參將誤認是本鎮,故我不曾明言。但以柳家的碧玉連環並柳家的姓名行聘,。原約定遲年余待本鎮至廣,與他結婚。今幸柳青雲又中了進士,現同本鎮在此,你可傳知趙參將。叫他速速打點。本鎮數日內就要為柳舍親擇吉成婚了。」馬嶽聽了嚇得呆了半晌,不敢開口。花天荷因又問道:「本鎮吩咐你話,為何不答應?馬嶽方稟道:「材官向蒙老爺差委,聘定趙家婚事,雖名帖借用姓柳卻實傳說是老爺自聘。今忽改口說是柳爺,恐參軍將責備材官言語不實,故小官躊躇未敢即對。」花天荷道:「此乃本鎮當日一時權宜之計,與你不幹,你去說不妨。」馬嶽見本官再三吩咐,不敢只管違拗。只得領命出來,見參將把前情細言了一遍。
趙參將聽了氣得心內如火,道:「這小畜生怎這等無禮欺弄人?你作監軍時,定了我的女兒。今日僥幸作了元戎,便要賴悔婚事現在碧玉連環作聘。我明日就去見按臺。向他說明了央他上本、事關倫理非同小可。他不過以我在他的屬下,故敢如此放肆。找便拼了不作這參將。也不受他籠絡馬嶽勸道。事須三思,不必作忙,我看總戎不是個賴婚之人。只怕其中有其原故。還須同令愛小姐細察」趙參將道:「有何細察?總是小女在花田親見其人,說他後日終有際遇。故我許嫁於他。誰知他今日際遇了,便自大起來倚了他是一個總戎便作此僥泊之事如此小人,便退了婚事,未為不可、但因小女戀戀花田故受此小畜生之氣、馬嶽道:「你這說且慢言,我今日見他。說到別人我也就要觸他幾句,因未見你,不知你意下何如,故我閉住了口。你既如此說,等我再去探他一探」
因別了趙參將又來見花天荷,稟道:「小官見趙參將使申老爺之命,趙官人說,這堂親事他原來不敢仰扳大人只因他小姐在花田中見了老爺,一心一念願奉巾櫛。故央小官千里至閩。仰扳老爺、體雖不敵,然一片仰扳之心實非泛然老爺設於彼時不允,也只得安分。不意承老爺欣欣相從。即以碧玉連環見聘,趙參將以為得遂兒女之私,不勝雀躍。不期老爺今日位高品大,不屑俯就。又移與柳爺若論柳爺已占科甲,自是玉堂金馬人物。趙參將一個武弁女兒,得與之作配。非不滿願。但起自趙小姐的初意,原為花田看花起見今若只論富貴,不本初心、恐於人倫,風化有傷。故小官特再來稟知老爺,念此一段姻緣始終如一,求老爺再加斟酌。」花天荷道:「此段姻緣,趙小姐托你至閩而願嫁者,原是花田看花而願嫁也。即本鎮以連環為聘者,亦為花田看花而願聘也。但花田看花乃柳舍親之事,非本鎮之事,不要錯認了。」馬嶽又稟道:「花田看花既是柳爺。小官至閩求聘,為何老爺竟欣然發聘,而不辨明?」花天荷道:「有說也。向日柳兄在花田中看見趙小姐。即央本鎮作伐、本鎮雖應允了,卻匆匆去任。不及議此,常掛於心。彼適值你來。恰以花田女議婚,本鎮知其錯認。故將錯就錯明用柳之碧玉連環,借柳之姓暗暗代柳作伐、此時若言明是柳非花汝又不敢作主受聘了。此婚若果系本鎮自聘。本鎮亦有耳目豈不知趙小姐才美過人,又安肯苦苦推辭哉但受柳舍親之重託,故不敢負心耳況小姐立志矢誓欲從花田之人茍冒以承充,花燭之夕看破行止、遭其汙辱,何以作詞?故今托為改正也馬嶽聽了大訝道:「原來如此!有許多曲折,趙參將如何得知?豈不孤負了老爺一片美情!容小人再去傳知,使他們感荷總爺之恩。而待柳爺之娶」
因又別了花天荷。來見趙參軍、又把前言說了一遍,道:「我原疑其中有甚原故。今日果然。」趙參軍道:「說便是這等說。娶是不敢與他娶去。倘他娶去,那柳青雲不是花田看花之人,而要回來便費力矣!馬嶽道:「若不肯他娶上,除非今日說明。若不說明,到了臨時再又作難,便非禮體。我想此事又似真。又似假。我們粗人一時參他不出。還該與令愛小姐商量,他聰明人自有個分別」趙官人以為有理,遂入內向女兒說知。趙小姐道:「花元戎此言不為無因,向花田所見實是其人的系書生,未必是花。既而行聘。即托姓柳,用意更深。即所批馬嶽手本有雲。此花田之盟,又云:自有青雲成吉士」、青雲乃柳之號,又云:到任之後,使之踐盟」皆碌碌是為人謀。今又如此說明,則花田不是花,是柳」,明也父親既懷疑不決,只消再煩馬爺先稟一聲。
臨娶之時少不得新人親迎若果是花田之人,自承命上轎,不消說了倘有不是,則唯守花田之盟,終身不嫁可也。」
趙參將聽了大笑,道:「此言甚妙。」因出去向馬嶽說知。馬嶽亦喜道:「我就說還是小姐有見識、如此說去,又不致元戎之怒。又可分別真假」遂仍來見花天荷道:「老爺成就花田美意已與趙參將說知,參將聞之不勝感荷。但他的小姐心心念念還認是老爺,待柳爺親迎之時。若果是花田之人,自上轎而來,不待言也倘不是花田之人。再三央小官稟過老爺,決不肯輕易從人,必貞守於家。矢不再嫁,以全花田之節。求大人勿罪。」花天荷聽了大笑道:「此女子可謂真情守義矣。又細心慎重如此,可敬,可敬。俱—一依他。」馬嶽兩下說定了。花天荷因卜吉行了大禮,又擇了吉日成婚。
柳青雲見花天荷與趙家打點行過了禮,又安排作親。卻不知可是為他?又不好去問。欲悄悄暗訪,又不明白、甚是躊躇納悶,只等至作婚這一日,以為必叫他打點、花天荷偏不言不語。柳夫人又只是笑,井不言出長短,急得個柳青雲坐又不安、立又不寧,只好走來走去。只捱到黃昏之時,外面迎親執事燈火俱打點了停停當當。花天荷方入未,笑嘻嘻對柳青雲言道:「賢舅不必狐疑,我的氣已出了快換衣冠去迎親罷。」柳青雲又怕是耍他,不敢答應。忽見姐姐也來催他,方信是真,才滿心歡喜。忙忙去換了烏紗帽,大紅員領,出來言道:「雖承姐夫、姐姐高情。成全阿舅,又恐趙氏指望元戎,不肯從我書生,卻又奈何?」花天荷道:「他註意在花田之人,雖王侯不易。賢舅真正花田舊識,自然在念、但他如此精細,賢舅亦須拿出眼力來,不要被他換了。」柳青雲道:「這個換不來的,花田美人的模樣不但至今未曾去心,只時時在夢寐中看見的,如何換得?言之大家一齊笑起來。不多時,言吉辰已到。許多家人簇引了柳青雲峨冠博帶騎一匹高頭駿馬。排列了幾個旌旗燈火、笙簫鼓樂出去迎親。正是:
燦燦三星正在天,河洲有路接花田。
漫言淑女容如玉,先羨才郎美少年。
卻說柳青雲前呼後擁,爭來趙府迎親。早有趙府向日跟小姐到花田去的家人一路迎看,都紛紛來回報道:「正是那個花田看花的少年。」小姐猶恐有誤,又吩咐丫頭來門前認真,丫頭們看了,進來紛紛傳說道:「正是花田看花的那個俏郎君」趙小姐見家人丫頭報來不差,滿心歡喜,一面打扮。不表。
卻言柳青雲的馬到了參將家門口,趙參將已知是花田看花之人,又見他頭上烏紗映著白面,那容貌俊秀不減女兒,心下不勝欣喜、因叫一班戚友、武官,將柳青雲扶了下馬,直引入中堂。相見過就擺出酒來,請柳青雲上坐。你一杯我一杯,飲得柳青雲半醉。因外面的執事人價再三催促放,女兒方才上轎,柳青雲上馬。一路迎了回來。花夭荷與夫人俱是大紅吉服,接了入去。直入後廳,雙雙拜了天地,然後夫婦對拜了,又與花天荷、柳夫人同拜過,方才送入洞房飲合巹之卮。柳青雲見是花田美人。趙小姐見是花田少年,各遂了心,歡喜非常。飲訖,同入鴛幃,百分如意。方細說是訪錯了花天荷。仗花天荷大力,以錯就錯。成全了這段姻緣。十分感托。夫婦過了三日,即雙雙請花天荷同柳夫人叩謝。花天荷方見這趙小姐生得儀容絕代,不下於柳夫人。趙小姐看見柳夫人才貌也自敬服、柳青雲成婚之後,忙差人回去報知楊夫人、不表。正是:
不須浪喜與浮驚,自古婚姻曲曲成。若有成言便成就,何由又見許多情。
花天荷成全了柳青雲婚姻。完了一件心事,便暗暗打點作搗巢之計。卻因峒賊訪知前日破青削天花皮豹是花元戎之遺計。故花元戎上任之後,無一個峒賊敢出來行劫。花天荷無因尋他破綻,遂借柳青雲作婚事名色將各方兵卒散了回來。每日只是吃酒作樂。全不料理兵事。峒賊訪知,便又有幾個奸狡不怕死的,出來行劫。有人報知花天荷,求出兵攔截。花天荷故意慌張,不肯出兵。及自出兵。又邀截不著他的去路。峒賊劫了一次。見無人制他。便一人傳二,二人傳三,又漸漸的四方出來行劫,盡以為花天荷元戎也是一個虛名,不足畏也。花天荷探知,乃出了許多招撫的告示。掛於四方。告示上寫著:
欽命兩廣總兵官都督府左都督同知花。為招撫峒賊事。竊聞聖世有自新之法,王者無不戒之誅。兩廣峒賊為患久矣,本鎮奉上命以彰天討,本宜督兵蕩平巢穴,但念生吾土者,皆吾赤子。不教而殺,恐傷王仁、故特告爾為賊必不能昌,作亂終當受禍、可速悔心革面,束縛軍下,以求恩撫、在釜上魚可免生烹,籠中之鳥得保死命。倘或無知不悟,仍肆殘毒,便當盡戮虎狼,填於巢穴。決不容鼠賊跳梁於平世。今與汝約:初限半月,次限十日,三限五日,共限一月。相率至軍前受撫。如過期不至,便當親提大兵直臨峒賊,先誅渠魁之首。次剪四兇之翼,然後蕩平各穴,孑立不留。汝其勿悔特示。將告示四路裏張掛了。
早有峒賊看見,報入各峒。賊首看了,付之一笑道:「這花總戎前日初來,傳說他有些本事,故我們謹守了多時。這些時又有人去尋些衣食,他也照顧不來。今日不知何故,又出告示說些大話出來,豈不可笑?我們不但不受他撫,偏要在這三限中去騷擾他個不寧,方知我們的厲害。」故相約了時時去劫。不表。
又言花天荷既出了告示。然預知峒核定是不服。因悄悄的叫了賴自新來,吩咐道:「本鎮不日就要行搗巢之計,你敢領兵深入麽?賴自新稟道:「標下身屬於大人,生死聽命。倘蒙天恩指使,即蹈湯赴火、捐棄頂踵亦當甘受,以報天恩。況搗果之策出。(之定然百討百勝而成大功,安有不肯深入之理?望元戎委用勿疑!」花天荷聽了大快道:「你果有此見識,便破賊易如指掌矣。」因叫至面前。又吩咐一番;」本鎮有揀下精兵一千人,我即授你以監軍之職。你可率領著暗暗伏於鼠山旁,待本鎮親領大兵由大路揚聲攻其峒口,彼雖恃險料我兵必不敢入,然必悉峒中之猛勇至峒口把守他的大藤峽正寨必定空虛,本鎮即於黃昏時候放一個號炮,你可率領此一幹精兵悄悄的由青羊嶺過破甕谷,直至麻石灣。又由於水缺轉人蛇皮樹,到了兩截峽。乃是大藤峽至峒口往來的大路。路中有半里最狹,叫作喉口谷。你可速命眾兵丁移道旁亂石。將這喉口谷塞了。他便首尾不能相應矣。然後又從七曲關繞出挖踏蹭,不須半夜,便可直至大藤峽之正寨矣。瘟火蛇深入峒中,萬萬不想到有兵劫寨,自必熟睡。汝出其不意,一時鼓譟而入,聲言大兵已至。彼縱兇惡,亦當嚇死矣!汝既洗了賊首,便宜放一把火。焚其寨柵速速的依原路而歸,免得東南西北四方。一時聞知前來相救。此功成了,定有重賞。此秘言也,萬萬不可輕泄一字。輕泄者斬。」賴自新道:小人蒙元戎大人天恩提拔,又是賴自新功名之路,焉敢浪泄?」遂領命而去。
倏忽之間,已是一月。過了三限之期,出劫者紛紛見告,而受撫者並無一人。花天荷因出大兵直到瘟火蛇的峒口,聲言直要搗大藤峽之巢,誅瘟火蛇之首、各峒賊聽見俱各大笑,以為峒口至大藤峽相去百餘里,內中彎彎曲曲誰敢入去?若入去。遇了伏兵便是死命。花天荷偏在洞口耀武揚威,作了許多張揚作入峒之勢。瘟火蛇雖安心,以為萬萬無慮。然見連連來報。元戎鎮兵大有人峒之意。只好將猛勇牙爪之賊,叫他埋伏在峒口要徑。以待鎮兵入來。便好動手、不期鎮兵只是虛張聲勢。卻不實實入來瘟火蛇料其無能,愈加放心。只在寨中飲酒作樂,不以為事。
這夜正吃得大醉,抱了幾個賊婦,正在寨中高臥。忽至半夜鑼鼓喧天,炮聲震地。喊叫如雷、無數兵將直殺入寨中。大聲吆喝道:「花元戎的大兵到了!瘟火蛇正在醉夢中駭醒,忙忙跳出身來。賴自新早已領了幾百兵丁砍開峒門。一齊擁入床前。刀劍並下。瘟火蛇雖然猛勇,但精光一身,手無寸鐵,怎能搪抵。只叫得一聲「罷了」,頭已被人割下,身子已砍得粉碎了。賴自新忙吩咐人放起一把火來,把寨柵燒得外面通紅雖還有幾百黨羽,然半夜中只聽得鑼鼓喧天,炮聲震地,不知是那裏兵到,俱各逃性命,那個還敢來救他?賴自新見大功已成,恐怕有人打救。提了瘟火蛇之首級,命眾兵火速退去,忙忙星夜而歸。此時大家成了搗巢之功。人人歡喜,個個精神天方一亮。眾兵早已出了青羊嶺的峽口。賴自新查點一千人,並不曾少了一個。忙忙一開走向軍前。獻上瘟火蛇的首級報捷。花天荷一見大喜,先命給羊酒獎賞,暫且歇息。一面記功候賞賴自新領眾兵去了。
花天荷就將瘟火蛇的首級命人掛於高竿之上以示眾。而後發火炮直打人峒中,峒中眾賊看了瘟火蛇的首級已掛於高竿之上,又見火炮打入峒來,知道守也無用,遂—一退去。不期喉谷又塞了。沒了歸路大家忙了。只得扒山過嶺,遂投於別峒以逃性命青削天、花皮豹東西南北四寨,半夜裏聽見大藤峽火炮震地。金鼓連天。不知是甚麽原故?要來救護,又因半夜不便,及捱到天亮再打聽,要來救他,已聞知瘟火蛇被花天荷遣兵斬其首去矣、大家嚇得魂不附體,盡言道:大藤峽這等深秘,俱被花元戎斬首而去,我等寨峒淺促,豈不寒心?況他前日告示說;先斬渠魁之首。次剪四兇之翼。今日渠魁之首既已削去。則你我四寨不可不防。」正議論不了,忽又傳各峒出劫之人皆被花元戎遣兵邀殺,十人逃不過一二個回來。賊問賊道:「為何向日出劫。卻又不傷?賊對賊說:「前日是作假不知,要誘我們不防備,好攻大寨。今大寨大王已誅,便令兵阻住要路,殺得的好不厲害!又傳言說。目下就要剪除東西南北四寨。」青削天等聽得駭了,青黃無主。因商量道:「這花元戎真是個異人,我們峒中路徑他細微曲折皆知、若沾沾與他相抗,定必遭害。他既招撫,不若出去受撫。方保無虞。」大眾皆以為是,遂報知各峒,先使人報知花元戎。請他回兵。約日至郡納降。花元戎因散了兵而歸,遂許了受降。
這日花元戎先發文書,邀請了巡撫、巡按同至郡城樓上受降大兵列於城外。到了日中,各峒賊俱紛紛相繼而來,先是青削天、花皮豹等四寨,自縛拜降於城下,以求恩赦。後面各峒賊俱依次跪拜求赦。花天荷乃命解去其縛,又使人傳言吩咐道:「瘟火蛇兇惡不長,已被誅戳。即你們東西南北四寨,若由某峽至某峒,由某峒至某峽。不數日而四寨之首亦井瘟火蛇同懸矣。非虛言也今爾等既遵命來降,再無苛求之理。而前罪俱已赦除。但自今以後。項存心向化,改為良民。有田可耕者耕之,有地可墾者墾之。雖附名府縣、而不役不徭並不改租。設無田無地者,亦報其名於府縣、時加存恤,或給布米以資生,必不令其失所。倘再不悛,天兵一下,立成齏粉。」眾峒賊聽了,盡叩首,城下歡聲動地、花天荷又命盡給羊酒之賞。方命散去。兩廣地方寬遠,賊穴深秘,直受降了十日,方才撫遍。
撫按見花天荷成了搗巢之功。俱有薦本。花天荷亦上本奏報搗巢之事,並奏序搗巢將士之功。不日傳下聖旨來。進封花棟為大勛侯,食祿千石,世鎮兩廣妻柳氏遺計相夫,封一品夫人賴自新敢冒險深入,親誅賊首,實升遊擊。其餘趙天爵馬嶽等戰將。皆照功升賞。花天荷聞報合家歡喜。
柳青雲見花天荷功成受封。大事已完,遂同趙小姐辭別回閩。拜見楊夫人。楊夫人見趙小姐才貌雙美快不可言柳青雲上京。因是二甲進士,選了兵部主事。欲要與花天荷盤桓,送謀任了廣東知府。仍舊奉楊夫人與趙小姐到廠東赴任,因得與花天荷朝夕往來。花天荷因有世鎮兩廣之命,遂接了父親花大本並母親葉氏同至廣東任上受享。惟哥哥花梁,留守溫州舊業賴自新一個徒夫。作了遊擊,感激花天荷不盡不欲回閩,也著人接了妻子來同住。
卻言花天荷到侯這日,各峒賊聞知,俱至城外來拜賀花天荷恐辜其來意,送帶領百十家丁。親至城外慰諭了一番、眾峒賊方散去、花天荷正立馬流覽。忽見一個白鬚老人走至馬前,向花天荷大聲道:你才色兩全的夫人已娶了,傅介子、班定遠的功名已成了。花天荷還認得我麽?花天荷定著眼睛一看,不是別人,卻正是朝夕想念的天臺老人。滿心歡喜,忙忙跳下馬來與他相見。那天臺老人卻不理他,竟折轉身往前奔去。花天荷忙叫道:「請留仙駕,容弟子花棟一拜。」那天臺老人只是走,竟不回首。花正荷不舍。因隨後趕來。趕了有一里多路,只見那老人在前。卻趕不上直趕到一座山下。有十餘個大樹。樹旁有座小廟兒,那天臺老人竟走了入去。花天荷走到小廟前見那老人入去。只得也入廟去尋,不期那老人尋不見。而神座上的一位神相卻同天臺老人不二、花天荷細細看了,方悟此神即是大臺老人。因拜倒於地道:「弟子不知有何因緣,而功名婚姻皆蒙指示今僥幸功名婚姻俱得成(全)就。時懷明德,無由以報、今又托顯示,何不少緩須臾。使花棟得略申感激之誠。奈何33豈我花棟有所負心耶?
拜畢,而跟隨的家丁俱已趕至。皆細細查究,是何神像而廟宇傾圮,匾額無存、四下找尋,止有一片碑石傾臥於草中叫人抹去泥土,仔細一看。方知是馬援之神,是漢朝人氏。因回至府中。大發工價。命匠重修一座大廟。刊塑其像,收拾得金壁輝煌。以報其恩。花天荷時時同柳夫人、柳青雲趙小姐到此賞玩。因知功名姻緣皆是前定,若非神示,其誰知之。
後人覽此。因感而題詩以誌之,道:
功名自古在於天,婚好何曾得自專?
似引似牽來柳宅。不遲不速到花田。
面容相像無由辨,名氏推移別有權;
往往來來誰作合?至今傳作《畫圖緣》。
天花藏主人即嘉興徐震文/戴不凡
清初小說序署中,每見「天花(藏)主人「或「天花才子」的名字。孫楷第《中國通俗小說書目》所收有關他的作品,數量甚多。為研討這個小說家究竟是誰,先把有關他的情況,歸納分類於下:由「天花(藏)主人」或「天花才子」署名編、訂、著、述的小說有:《雲仙笑》、《驚夢啼》、《玉支磯》、《人間樂》、《錦疑團》、《鴛鴦配(媒)》、《快心編》、《梁武帝西來演義》等八種。
有「天花藏主人」序的(除「自序」者外),但由他人署名(或未署名)編撰的有;《玉嬌梨》、《平山冷燕》、《兩交婚》、《麟兒報》、《畫圖緣》、《定情人》、《飛花詠》、《金雲翹傳》、《賽紅絲》、《幻中真》等十種。
題「天花才子評點」的有《後西遊記》一種。
以上共計十九種。根據《孫目》,其中有二種的題署很引人註意:一是《玉支機》,四種版本「各本皆題『天花藏主人述』」,巴黎所藏醉花樓刊本又題「煙水山人編次」。
二是《鴛鴦配(媒)》,題「檇李煙水散人編次」,書面題『天花藏主人訂』。
這裏先解決一個問題:「煙水山人」即「煙水散人」,亦即徐震。證據:一、《賽花鈴》(大連滿鐵圖書館原藏)題「煙水山人校閱」,卷前徐震題詞有「因補綴成編」之語,「可見為徐氏晚年改作」(譚正璧:《日本所藏中國佚本小說述考》)。則「煙水山人」自是徐震的別號。
二、《珍珠舶》六卷,「清·徐震撰……首自序,署『煙水散人』。」又,《後七國樂田演義》四卷,「清·徐震撰,題『古吳煙水散人演輯』。……震字秋濤,浙江嘉興人。」(《中國通俗小說書日》)另外,我手頭一冊一九三五年啟智書局三版鉛印標點本《閨秀佳話》,書前有「煙水散人漫題於柳上之蜃閣」(《自序》);又有「華亭通家弟鐘斐題」序一篇,據鐘序,可知此書作者實嘉興徐秋濤。由上述可證:徐震(秋濤〕又號「煙水散人」。
則煙水山人、煙水散人均為徐震的別號。
回頭看上列《玉支礬》、《鴛鴦配》的題署,兩書應都是徐震「編次」;所不同的是,前者為「天花藏主人述」,後者為「天花藏主人訂」。這兩部都是新編的「小部頭」小說,(前者二十回,後者十二回),如果由一個人「編次」,而由另一人「述」、「訂」,未免說不過去。如果再看《賽花鈴》的題詞和署名——明明是徐震自己改其舊作,他又用「煙水山人校閱」的署名方式,那麽,我們更有理由相信,上面兩部其實都是徐震「編次」的小說,又用另一別號署「述」或「訂」,這個別號——「天花藏主人」該即是徐震自己的另一別號。他像愛在題署和別號上玩弄把戲。因而,他用「煙霞散人」名義「編次」的《幻中真》前,又以「天花藏主人」名作序,亦非怪事。
徐震在《閨秀佳話·自序》中說:「五夜藜窗,十年蕓帙,而謂筆尖花與長安花爭麗,……豈今二毛種種,猶侷促作轅下駒;」他自己在《賽花鈴》前的《題詞》又說,「夢中之筆已去,而嗜痂之癖猶存。」可見他始終是以有一支「生花妙筆」自詡的。《閨秀佳話》卷末《自記》有「歲在戊戌(當是順治十五年,公元1658年)……乃與諸名士爇異香,清潔罄,稽首於西方聖人,共彈《孔雀經》一卷」之語,這位自以為「夢筆生花」的人,最後頂禮佛前,因而先以「天花主人」、「天花才子」,後以「天花藏主人」為號,也是很自然的。他不能做散花之天女,則其「天花」只得「藏」起來了。
《閨秀佳話》鐘序云:
……
及己亥(當是順治十六年,公元1659年)春,隨風而抵秀州(嘉興),泊舟城南湖畔。……舟子曰:「有酒無害,奈何!」余笑曰:「此地有秋濤徐子者,余莫逆友也,彼必沖煙冒雨而至,奚患無客!」俄聞歌詠之聲出自蘆荻中,則徐子果以扁舟荷笠而來。袖一編示余曰:「此余所作《名媛集》也,唯子有以序之。」……
按,「蘆荻」往往是和秋天聯繫;春雨中聯系蘆荻,似罕聞。但是,查一查《玉嬌梨》有「天花藏主人」序,又題「荑荻山人編次」,這是大可意味的;可以推想鐘斐為什麽要安排徐震在春風春雨的蘆荻中出來的原因。
署「天花藏主人著」的《人間樂》,首載「錫山老臾題於天花藏」序;則「天花藏」似當為徐震居處的匾名。《飛花詠》《賽紅絲》《定情人》均序署「天花藏主人題於素政堂」,則「素政堂」似當為徐震家中的一個堂名。
鄭振鐸據《玉支礬小傳》中有「國初已生一個劉伯溫先生」之語,定煙水散人(徐震)為明人;又《賽紅絲》「系明刊本」(見《中國文學研究》一二八九頁),可見徐震開始寫小說確是在明末。但他是由明入清的。《閨秀佳話·張畹香》末有附記云:「予家泖上,被賊焚掠殆盡;每夜棲從露草,莫展一籌。」這當是乙酉(公元1645年)松江一帶的情況。鐘斐序同書遇徐震在己亥,可見他順治末仍活著。如果聯系天花藏主人的小說諸序署年來看,他在康熙十多年還在從事寫作。茲將他有記年可考的事跡輯錄於下:順治丁酉(十四年,公元1657年)「嘗偕月鄰諸子望月虎邱」(見《閨秀佳話·張畹香》前記)。
順治戊戌(十五年,1658)以「天花藏主人」名,序《平山拎燕》(見《孫目》)。同年「二月望,訪月鄰於苕上」(見《閨秀佳話》卷末《自記》)。
順治己亥(十六年,公元1659年)鐘斐至嘉興,為《閨秀佳話》作序。
康熙壬子(十一年,公元1672年)以「天花藏主人」名自序《錦疑團》十六回;同年,以同名序《麟兒報》四卷十六回。
根據以上記載,徐震可能原是住家泖上(松江),後來才定居嘉興南湖附近的。
根據《閨秀佳話·自序》中「五夜藜窗,十年蕓帳」,「回憶當時一種邁往之志,恍在春風一夢中耳!」他當是個在明末科場失利的人。他後來的生活大約是頗為窮愁潦倒的,所以在這篇自序中發出「而天之窘我,坎壇何極」的感嘆。他自述其生活是:「以伯鸞之困,猶有舉案之光;而予一自外入,室人交遍謫我」。「其有知我者,唯松頂之青飆,山間之明月耳!」大約是由於妻妾成群,而又窮困不售,於是他以寫作大量小說為謀生之具並示寄託。「嗟呼!筆墨無靈,孰買《長門》之賦;鬢絲難染,徒生明鏡之憐。若乃晤對聖賢,朝呻夕諷,則已壯心灰冷。謀食方艱,唾壺擊碎,收粉黛於香閨;彤管飛輝,拾珠翠於繡闥」。「昂藏七尺,有口有舌,有手有筆,而落魄不偶」,於是這位「風月主人、煙花總管」只得去「結一天際想於無何有之鄉」了。
至於上列十九部與他有關的小說,是否全是他所撰寫,其中抑或有據別人作品改作,或是僅僅只為他人作品寫了篇序言,這有待於繼續研究。不過,與徐震有關的《王嬌梨》、《平山冷燕》在魯迅先生的(中國小說史略》中,是占有一定篇幅的。除了這兩部流行的小說以外,他所編輯的《快心編》凡三集共十六卷三十二回,有清初課花書屋大字本,刊印頗精;清末《申報》館也曾用鉛印線裝小本翻印過,也較流行。我幾次想將大字本看完,可是,開卷即使人打瞌睡,文筆枯澀無味。至於《閨秀佳話》雖是「一折八扣」本,卻是未被人註意過的。它是敘小青、楊碧秋、張小蓮、崔淑、張畹香、陳霞如、盧雲卿、郝湘娥、王琰、謝彩、鄭玉姬、宋琬等十二薄命女郎的故事,文言中略夾白話,多錄大量詩詞,不過是抄輯改述前人著作而成。每篇前均有煙水散人的小序,篇末常有「釣鰲叟」、「月鄰主人」的評語。以《小青》一篇來說,他似乎只見過支如增等人的記述,沒見過周之標的《女中七才子蘭咳集》。經他略加改寫過的文字,似乎反不及明人有關小青的記載為生動。這也許是由於他成了一點名了,作品寫多了,又沒有什麽可以寫的,因此,就不免粗製濫造了。
(附記〕此文革於解放前,一九五六年據初稿改寫。初稿系據在圖書館中匆匆借閱《中國通俗小說書目》時所作筆記;當年未將目中徑署「徐震撰」的錄下。據《孫目》一九五七年新版《著者姓名及別號索引》,「徐震撰」的有《後七國樂田演義》《珍珠舶》《合浦珠》《賽花鈴》《夢月樓情史》《燈月緣》《桃花影》等七種;它和「天花(藏)主人」、「天花才子」所撰是分列的。因此,和徐震(天花藏主人)有關的小說總數實共為二十六種。(另有《醉菩提全傳》一種,我以為和天花藏主人無關,不計在內。)附記於此,以備進一步研究。
(一九七八年十一月)
——此文選自戴不凡著《小說見聞錄》,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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