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話文學史/第十四章 杜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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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大曆長慶間的詩人 |
歷歷開元事,分明在眼前。無端盜賊起,忽已歲時遷!(杜甫)
八世紀中葉(755年),安祿山造反。當時國中久享太平之福,對於這次大亂,絲毫沒有準備。故安祿山、史思明的叛亂不久便蔓延北中國,兩京破陷,唐朝的社稷幾乎推翻了。後來還是借了外族的兵力,才把這次叛亂平定。然而中央政府的威權終不能完全恢復了,貞觀開元的盛世終不回來了。
這次大亂來的突兀,驚醒了一些人的太平迷夢。有些人仍舊過他們狂醉高歌的生活;有些人還搶著貢諛獻媚,做他們的《靈武受命頌》,《鳳翔出師頌》;但有些人卻覺悟了,變嚴肅了,變認真了,變深沉了。這裡面固然有個人性情上的根本不同,不能一概說是時勢的影響。但我們看天寶以後的文學新趨勢,不能不承認時勢的變遷同文學潮流有很密切的關係。
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九洲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宮中聖人奏《雲門》,天下朋友皆膠漆。百餘年間未災變,叔孫禮樂蕭何律。豈聞一絹直萬錢,有田種穀今流血!洛陽宮殿燒焚盡,宗廟新除狐兔穴。傷心不忍問者舊,復恐初從離亂說。(杜甫《憶昔》)
時代換了,文學也變了。八世紀下半的文學與八世紀下半截然不同了。最不同之點就是那嚴肅的態度與深沉的見解。文學不僅是應試與應制的玩意兒了,也不僅是仿作樂府歌詞供教坊樂工歌妓的歌唱或貴人公主的娛樂了,也不僅是勉強作壯語或勉強說大話,想像從軍的辛苦或神仙的境界了。八世紀下半以後,偉大作家的文學要能表現人生,——不是那想像的人生,是那實在的人生:民間的實在痛苦,社會的實在問題,國家的實在狀況,人生的實在希望與恐懼。
向來論唐詩的人都不曾明白這個重要的區別,他們只會籠統地誇說「盛唐」,卻不知道開元天寶的詩人與天寶以後的詩人有根本上的不同。開元天寶是盛世,是太平世;故這個時代的文學只是歌舞昇平的文學,內容是浪漫的,意境是做作的。八世紀中葉以後的社會是個亂離的社會;故這個時代的文學是呼號愁苦的文學,是痛定思痛的文學,內容是寫實的,意境是真實的。
這個時代已不是樂府歌詞的時代了。樂府歌詞只是一種訓練,一種引誘,一種解放。天寶以後的詩人從這種訓練裡出來,不再做這種僅僅仿作的文學了。他們要創作文學了,要創造「新樂府」了。要作新詩表現一個新時代的實在的生活了。
這個時代的創始人與最偉大的代表是杜甫。元結、顧況也都想作新樂府表現時代的苦痛,都可說是杜甫的同道者。這個風氣大開之後,元稹、白居易、張籍、韓愈、柳宗元、劉禹錫相繼起來。發揮光大這個趨勢,八世紀下半與九世紀上半(755—850年)的文學遂成為中國文學史上一個最光華燦爛的時期。
故七世紀的文學(初唐)還是兒童時期,王梵志、王績等人直是以詩為遊戲而已。朝廷之上,邸第之中,那些應酬應制的詩,更是下流的玩藝兒,更不足道了。開元天寶的文學只是少年時期,體裁大解放了,而內容頗淺薄,不過是酒徒與自命為隱逸之士的詩而已。以政治上的長期太平而論,人稱為「盛唐」,以文學論,最盛之世其實不在這個時期。天寶末年大亂以後,方才是成人的時期。從杜甫中年以後,到白居易之死(846年),其間的詩與散文都走上了寫實的大路,由浪漫而回到平實,由天上而回到人間,由華麗而回到平淡,都是成人的表現。
杜甫字子美,襄陽人。他的祖父杜審言,是武后、中宗時的一個有名文學家,與李嶠、蘇味道、崔融為文章四友。杜甫早年家很貧,奔波吳越齊魯之間。他有《奉贈韋左丞丈詩》,敘他早年的生活云:
甫昔少年日,早充觀國賓。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
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李邕求識面,王翰願卜鄰。
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堯舜上,要使風俗淳。
此意竟蕭條,行歌非隱淪。騎驢三十載,旅食京華春。
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
主上忽見征,欻然欲求伸。青冥卻垂翅,蹭蹬無縱鱗。
(天寶六年,詔征天下士有一藝者,皆得詣京師就選。李林甫主張考試,遂無一人及第。)
天寶九年(750年),他獻《三大禮賦》。表文中說:
臣生陛下淳樸之俗,行四十載矣。
其賦中明說三大禮皆將在明年舉行,故蔡興宗作杜甫年譜系此事於天寶九年,因據唐史,三大禮(朝獻太清宮,享太廟,祀天地於南郊)皆在十年。蔡譜說他這年三十九歲。以此推知他生於先天元年壬子(712年)。
他獻賦之後,玄宗命宰相考試他的文章,試後授他河西尉,他不願就,改為右衛率府胄曹。他有詩云:
憶獻三賦蓬萊宮,自怪一日聲輝赫。集賢學士如堵牆,觀我落筆中書堂。(《莫相疑行》)
又云:
不作河西尉,淒涼為折腰。老夫怕奔走,率府且逍遙。(《官定後戲贈》)
他這時候做的是閑曹小官,同往來的是一班窮詩人如鄭虔之類。但他很關心時政,感覺時局不能樂觀,屢有諷刺的詩,如《麗人行》,《兵車行》等篇。他是個貧苦的詩人,有功名之志,而沒有進身的機會。他從那「騎驢三十載」的生活裡觀察了不少的民生痛苦,從他個人的貧苦的經驗裡體認出人生的實在狀況,故當大亂爆發之先已能見到社會國家的危機了。他在這個時代雖然也縱飲狂歌,但我們在他的醉歌裡往往聽得悲哀的歎聲:
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
這已不是歌頌昇平的調子了。到天寶末年(755年),他到奉先縣去看他的妻子,
……入門聞號咷,幼子饑已卒!
——他在這種慘痛裡回想社會國家的危機,忍不住了,遂盡情傾吐出來,成為《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老老實實地揭穿所謂開元天寶盛世的黑幕。墨蹟未乾,而大亂已不可收拾了。
大亂終於來了。那年十二月,洛陽失陷。明年(756年)六月,潼關不守,皇帝只好西奔;長安也攻破了。七月,皇太子即位於靈武,是為肅宗。杜甫從奉先帶了家眷避往鄜州;他自己奔赴新皇帝的行在,途中陷於賊中,到次年夏間始得脫身到鳳翔行在。肅宗授他為左拾遺。九月,西京克復;十月,他跟了肅宗回京。他在左拾遺任內,曾營救宰相房琯。幾乎得大罪。房琯貶為刺史,杜甫出為華州司功參軍,時在乾元元年(758年)。他這一年到過洛陽,次年(759年)九節度的聯兵潰於相州,郭子儀退守東都,杜甫那時還在河南,作有許多紀兵禍的新詩。
這一年(759年)的夏天,他還在華州,有《早秋苦熱》詩云:
七月六日苦炎蒸,對食暫餐還不能。……束帶發狂欲大叫,簿書何急來相仍!南望青松架短壑,安得赤腳踏層冰!
又有《立秋後題》云:
平生獨往願,惆悵年半百。罷官亦由入,何事拘形役?
《新唐書》云:
關輔饑,〔甫〕輒棄官去,客秦州,負薪采橡栗自給。
依上引的《立秋後題》詩看來,似是他被上司罷官,並非他自己棄官去。《舊書》不說棄官事,但說:
時關畿亂離,穀食踴貴。甫寓居成州同谷縣,自負薪采梠。兒女餓殍者數人。
乾元二年立秋後往秦州,冬十月離秦州,十一月到成州,十二月從同谷縣出發往劍南,有詩云:
始來茲山中,休駕喜地僻。奈何迫物累,一歲四行役?……平生懶拙意,偶值棲遁跡。去住與願違,仰慚林問翮。(《發同谷縣》)
大概他的南行全是因為生計上的逼迫。
他從秦中遷到劍南,是時裴冕鎮成都,為他安頓在成都西郭浣花溪。他有詩云:
我行山川異,忽在天一方。自古有羈旅,我何苦哀傷?
他在成都共六年(760—765年),中間經過兩次變亂,但卻也曾受當局的優待。嚴武節度劍南時,表杜甫為參謀,檢校工部員外郎。《舊唐書》云:
武與甫世舊,待遇甚隆。甫……嘗憑醉登武之床,瞪視武曰,「嚴挺之乃有此兒!」武雖急暴,不以為忤(《新書》紀此事說武要殺他,其母奔救得止;又有「冠鉤於簾三」的神話,大概皆不可信)。
永泰元年(765年),他南下到忠州。大曆元年(766年),他移居夔州,在夔凡二年。大曆三年(768年),他因他的兄弟在荊州,故東下出三峽,到江陵,移居公安,又到岳陽;明年(769年),他到潭州,又明年(770年)到衡州。他死在「衡嶽之間,秋冬之交」(據魯譜),年五十九。
杜甫詩有三個時期:第一期是大亂以前的詩,第二期是他身在離亂之中的詩,第三期是他老年寄居成都以後的詩。
杜甫在第一時期過的是那「騎驢三十載」的生活,後來獻賦得官,終不能救他的貧窮。但他在貧困之中,始終保持一點「詼諧」的風趣。這一點詼諧風趣是生成的,不能勉強的。他的祖父杜審言便是一個愛詼諧的人;《新唐書》說審言病危將死,宋之問、武平一等一班文人去問病,審言說:
甚為造化小兒相苦,尚何言?然吾在,久壓公等;今且死,固大慰。但恨不見替人耳!
這樣臨死時還忍不住要說笑話,便是詼諧的風趣。有了這樣風趣的人,貧窮與病都不容易打倒他,壓死他。杜甫很像是遺傳得他祖父的滑稽風趣,故終身在窮困之中而意興不衰頹,風味不乾癟。他的詩往往有「打油詩」的趣味:這句話不是誹謗他,正是指出他的特別風格;正如說陶潛出於應璩,並不是譭謗陶潛,只是說他有點詼諧的風趣而已。
杜甫有《今夕行》,原注云:「自齊趙西歸,至咸陽作」:
今夕何夕歲雲徂,更長燭明不可孤。咸陽客舍一事無,相與博塞為歡娛。憑陵大叫呼「五白」,袒跣不肯成「梟盧」!英雄有時亦如此,邂逅豈即非良圖?君莫笑劉毅從來布衣願,家無儋石輸百萬!
這樣的「窮開心」便是他祖老太爺臨死還要說笑話的遺風。
他在長安做窮官,同廣文館博士鄭虔往來最密,常有嘲戲的詩,如下舉的一篇:
廣文到官舍,系馬堂階下;醉即騎馬歸,頗遭官長罵。
才名四十年,坐客寒無氈。賴有蘇司業,時時與酒錢。
他的《醉時歌》也是贈鄭虔的,開頭幾句:
諸公袞袞登臺省,廣文先生官獨冷。
甲第紛紛饜粱肉,廣文先生飯不足。
也是嘲戲的口氣。他又有
平明跨驢出,未知適誰門。權門多蹲【口+沓】,且復尋諸孫。諸孫貧無事,客舍如荒村。堂前自生竹,堂後自生萱。萱草秋已死,竹枝霜不蕃。淘米少汲水,汲多井水渾。刈葵莫放手,放手傷葵根。——阿翁懶情久,覺兒行步奔。所來為宗族,亦不為盤飧。小人利口實,薄俗難具論。勿受外嫌猜,同姓古所敦。
這樣絮絮說家常,也有點詼諧的意味。
他寫他自己的窮苦,也都帶一點諧趣。如《秋雨歎》三首之第一三兩首云:
雨中百草秋爛死,階下決明顏色鮮。著葉滿枝翠羽蓋,開花無數黃金錢。涼風蕭蕭吹汝急,恐汝後時難獨立。堂上書生空白頭,臨風三【鼻+臭】馨香泣。
長安布衣誰比數?反鏁衡門守環堵。老夫不出長蓬蒿,稚子無憂走風雨。雨聲颼颼催早寒,胡雁翅濕高飛難。秋來未曾見白日,泥污厚土何時幹?
不能出門,反鎖了門,悶坐在家裡,卻有心情嘲弄草決明,還自嘲長安布衣誰人能比,這便是老杜的特別風趣。這種風趣到他的晚年更特別發達,成為第三時期的詩的最大特色。
在這第一時期裡,他正當中年,還懷抱著報國濟世的野心。有時候,他也不免發點牢騷,想拋棄一切去做個隱遁之士。如《去矣行》便是發牢騷的:
君不見韝上鷹一飽則飛掣!焉能作堂上燕銜泥附災熱?野人曠蕩無靦顏,豈可久在王侯間?未試囊中餐玉法,明朝且入藍田山。
傳說後魏李預把七十塊玉椎成屑,每日服食。藍田山出產美玉,故杜甫說要往藍田山去試試餐玉的法子。沒有飯吃了,卻想去餐玉,這也是他尋窮開心的風趣。根本上他是不贊成隱遁的,故說:
行歌非隱淪。
故說:
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兀兀遂至今,忍為塵埃沒。終愧巢與由,未能易其節。
他自比稷與契,寧可「取笑同學翁」,而不願學巢父與許由。這是杜甫與李白大不同之處:李白代表隱遁避世的放浪態度,杜甫代表中國民族積極入世的精神。(看第十二章末段論李杜。)
當時楊貴妃得寵,楊國忠作宰相,貴妃的姊妹虢國夫人、秦國夫人,都有大權勢。杜甫作《麗人行》云: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畫羅見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頭上何所有?翠為㔩葉垂鬢唇。背後何所見?珠壓腰衱穩稱身。就中雲幕椒房親,賜名大國虢與秦。紫駝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盤行素鱗。犀箸厭飫久未下,鑾刀縷切坐紛綸。黃門飛鞚不動塵,御廚絡繹送八珍。簫管哀吟感鬼神,賓從雜遝實要津。後來鞍馬何逡巡?當軒下馬入錦茵。楊花雪落覆白蘋,青鳥飛去銜紅巾。——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
此詩諷刺貴戚的威勢,還很含蓄。那時雖名為太平之世,其實屢次有邊疆上的兵事。北有契丹,有奚,有突厥,西有吐蕃,都時時擾亂邊境,屢次勞動大兵出來討伐。天寶十年(751年)劍南節度使鮮於仲通討雲南蠻,大敗,死了六萬人。有詔書招募兩京及河南、河北兵去打雲南,人民不肯應募;楊國忠遣御史分道捕人,枷送軍前。杜甫曾遊歷各地,知道民間受兵禍的痛苦,故作《兵車行》: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雲霄。——道傍過者問行人,行人但云點行頻: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君不聞漢家山東(太行山以東,河北諸郡皆為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況復秦兵耐苦戰,被驅不異犬與雞?——長者雖有問,役夫敢申恨?且如去年冬,未休關西卒,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拿這詩來比李白的《戰城南》,我們便可以看出李白是仿作樂府歌詩,杜甫是彈劾時政。這樣明白的反對時政的詩歌,三百篇以後從不曾有過。確是杜甫創始的。古樂府裡有些民歌如《戰城南》與《十五從軍征》之類,也是寫兵禍的慘酷的;但負責的明白攻擊政府,甚至於直指皇帝說:
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一本作「我皇」)開邊意未已。
這樣的問題詩是杜甫的創體。
但《兵車行》借漢武來說唐事,(詩中說「漢家」,又說「武皇」。「武皇」是漢武帝;後人曲說為「唐人稱太宗為文皇,玄宗為武皇」。此說甚謬。文皇是太宗諡法,武皇豈是諡法嗎?)還算含蓄。《麗人行》直說虢國、秦國夫人,已是直指當時事了。但最直截明白的指摘當日的政治、社會狀況,還算得那一篇更偉大的作品——《自京赴奉先縣詠懷》。
此詩題下今本有注云,「原注,天寶十四載十二月初作」。這條注大有研究的餘地。宋刻「分門集注」本(《四部叢刊》影印本)卷十二於此詩題下注云:「洙曰,天寶十四載十一月初作」。洙即是王洙,曾注杜詩。這可證此條注文並非原注,乃是王洙的注語。詩中有「歲暮百草零」,「霜嚴衣帶斷,指直不得結」,「群冰從西下,極目高宰兀」的話,故他考定為十一月初,後人又改為十二月初,而仍稱「原注」!其實此詩無一字提及安祿山之反,故不得定為大亂已起之作。按《新唐書·玄宗本紀》,
天寶十四載……十月庚寅(初四)幸華清官。十一月,安祿山反,陷河北諸郡。范陽將何千年殺河東節度使楊光翽。壬申(十七),伊西節度使封常清為范陽平盧節度使,以討安祿山。丙子(廿一),至自華清宮。
安祿山造反的消息,十一月月半後始到京,故政府到十七日始有動作。即使我們假定王洙的注文真是原注,那麼,十一月初也還在政府得祿山反耗之前,其時皇帝與楊貴妃正在驪山的華清宮避寒,還不曾夢想到漁陽鼙鼓呢。
此詩的全文分段寫在下面: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轉拙。許身一何愚,自比稷與契!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闊。蓋棺事則已,此志常覬豁。窮年憂黎元,歎息腸內熱。取笑同學翁,浩歌彌激烈。非無江海志,蕭灑送日月;生逢堯舜君,不忍便永訣。當今廊廟具,構廈豈雲缺?葵藿傾太陽,物性固難奪。顧惟螻蟻輩,但自求其穴。胡為慕大鯨,輒擬偃溟渤?以茲悟生理,獨恥事干謁。兀兀遂至今,忍為塵埃沒。終愧巢與由,未能易其節。沉飲聊自適,放歌頗愁絕。
歲暮百草零,疾風高岡裂。天衢陰崢嶸,客子中夜發。霜嚴衣帶斷,指直不得結。淩晨過驪山,御榻在嵽嵲。(華清宮在驪山湯泉)蚩尤(霧也)塞寒空,蹴踏崖谷滑。瑤池氣鬱律,羽林相摩戛。君臣留歡娛,樂動殷樛嶱。(樛嶱一作膠葛。)賜浴皆長纓,與宴非短褐。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闕。聖人筐篚恩,實欲邦國活。巨如忽至理,君豈乘此物。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戰慄。況聞內金盤,盡在衛霍室。中堂舞神仙,煙霧蒙玉質。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勸客駝蹄羹,(參看《麗人行》中「紫駝之峰出翠釜」,當時貴族用駱駝背峰及蹄為珍餚。)霜橙壓香橘。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榮枯咫尺異,惆悵難再述。
北轅就涇渭,官渡又改轍。群冰從西下,極目高崒兀。疑是崆峒來,恐觸天柱折。河梁幸未坼,枝撐聲窸窣。行旅相攀緣,川廣不可越。
老妻寄異縣,十口隔風雪。誰能久不顧?庶往共饑渴。入門聞號哦,幼子饑已卒!吾寧舍一哀?里巷亦鳴咽。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豈知秋未登,貧窶有倉卒?生常免租稅,名不隸征伐,撫跡猶酸辛,平人固騷屑。默思失業徒,因念遠戍卒,憂端齊終南,澒洞不可掇!
這首詩作於亂前,舊說誤以為祿山反後作,便不好懂。杜甫這時候只是從長安到奉先縣省視妻子,入門便聽見家人號哭,他的小兒子已餓死了!這樣的慘痛使他回想個人的遭際,社會的種種不平;使他回想途中經過驪山的行宮所見所聞的歡娛奢侈的情形,他忍不住了,遂發憤把心裡的感慨盡情傾吐出來,作為一篇空前的彈劾時政的史詩。
從安祿山之亂起來時,到杜甫入蜀定居時,這是杜詩的第二時期。這是個大亂的時期;他倉皇避亂,也曾陷在賊中,好容易趕到鳳翔,得著一官,不久又貶到華州。華州之後,他又奔走流離;到了成都以後,才有幾年的安定。他在亂離之中,發為歌詩:觀察愈細密,藝術愈真實,見解愈深沉,意境愈平實忠厚,這時代的詩遂開後世社會問題詩的風氣。
他陷在長安時,眼見京城裡的種種慘狀,有兩篇最著名的詩:
少陵野老吞聲哭,春日潛行曲江曲。江頭官殿鎖千門,細柳新蒲為誰綠?憶昔霓旌下南苑,苑中萬物生春色。昭陽殿裡第一人,同輦隨君侍君側。輦前才人帶弓箭,白馬嚼齧黃金勒;翻身向天仰射雲,一箭正墜雙飛翼。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污遊魂歸不得。清渭東流劍閣深,去住彼此無消息。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黃昏胡騎塵滿城,欲往城南忘南北。
長安城頭頭白烏,夜飛延秋門上呼,又向人家啄大屋,屋底達官走避胡。金鞭斷折九馬死,骨肉不得同馳驅。——腰下寶玦青珊瑚,可憐王孫泣路隅。問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為奴。已經百日竄荊棘,身上無有完肌膚。高帝子孫盡高准,龍種自與常人殊。豺狼在邑龍在野,王孫善保千金軀。——不敢長語臨交衢,且為王孫立斯須。昨夜東風吹血腥,東來駱駝滿舊都。朔方健兒好身手,昔何勇銳今何愚?竊聞太子已傳位,聖德北服南單于。花門剺面請雪恥,——慎勿出口他人狙!——哀哉王孫慎勿疏!五陵佳氣無時無。
哀王孫一篇借一個殺剩的王孫,設為問答之辭,寫的是這一個人的遭遇,而讀者自能想像都城殘破時皇族遭殺戮的慘狀。這種技術從古樂府《上山采蘼蕪》,《日出東南隅》等詩裡出來,到杜甫方才充分發達。《兵車行》已開其端,到《哀王孫》之作,技術更進步了。這種詩的方法只是摘取詩料中的最要緊的一段故事,用最具體的寫法敘述那一段故事,使人從那片段的故事裡自然想像得出那故事所涵的意義與所代表的問題。說的是一個故事,容易使人得一種明瞭的印象,故最容易感人。杜甫後來作《石壕吏》等詩,也是用這種具體的,說故事的方法。後來白居易、張籍等人繼續仿作,這種方法遂成為社會問題新樂府的通行技術。
杜甫到了鳳翔行在,有墨制准他往鄜州看視家眷,他有一篇《北征》,紀此次旅行。《北征》是他用氣力做的詩,但是在文學藝術上,這篇長詩只有中間敘他到家的一段有點精采,其餘的部分只是有韻的議論文而已。那段最精采的是:
潼關百萬師,往者散何卒!遂令半秦民,殘害為異物。
況我墮胡塵,及歸盡華髮。經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結。
慟哭松聲回,悲泉共幽咽。平生所嬌兒,顏色白勝雪,
見耶背面啼,垢膩腳不襪。床前兩小女,補綻才過膝;
海圖坼波濤,舊繡移曲折;天吳及紫鳳,顛倒在短褐。
老夫情懷惡,嘔泄臥數日,那無囊中帛,救汝寒凜栗?
粉黛亦解包,衾調稍羅列。瘦妻面復光,癡女頭自櫛,
學母無不為,曉妝隨手抹。移時施朱鉛,狼藉畫眉闊。
生還對童稚,似欲忘饑渴。問事竟挽須,誰能即嗔喝?
翻思在賊愁,甘受雜亂聒。新歸且慰意,生理焉能說?
這一段很像左思的《嬌女》詩。在極愁苦的境地裡,卻能同小兒女開玩笑,這便是上文說的詼諧的風趣,也便是老杜的特別風趣。他又有《羌村》三首,似乎也是這時候作的,也都有這種風趣:
崢嶸赤雲西,日腳下平地。柴門鳥雀噪,歸客千里至。
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
鄰人滿牆頭,感歎亦歔欷。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
晚歲迫偷生,還家少歡趣。嬌兒不離膝,畏我復卻去。
憶昔好追涼,故繞池邊樹。蕭蕭北風勁,撫事煎百慮。
賴知禾黍收,已覺糟床注。如今足斟酌,且用慰遲暮。
群雞正亂叫,客至雞鬥爭。驅雞上樹木,始聞叩柴荊。
父老四五人,問我久遠行。手中各有攜,傾榼濁復清。
苦辭酒味薄,黍地無人耕。兵革既未息,兒童盡東征。
請為父老歌,艱難愧深情。歌罷仰天歎,四座淚縱橫。
《北征》像左思的《嬌女》,《羌村》最近於陶潛。鐘嶸說陶詩出於應璩、左思,杜詩同他們也都有點淵源關係。應璩做諧詩,左思的《嬌女》也是諧詩,陶潛與杜甫都是有詼諧風趣的人,訴窮說苦都不肯拋棄這一點風趣。因為他們有這一點說笑話做打油詩的風趣,故雖在窮餓之中不至於發狂,也不至於墮落。這是他們幾位的共同之點,又不僅僅是同做白話諧詩的淵源關係呵。
這時期裡,他到過洛陽,正值九節度兵潰於相州;他眼見種種兵禍的慘酷,做了許多記兵禍的詩,《新安吏》、《潼關吏》、《石壕吏》、《新婚別》、《垂老別》、《無家別》諸篇為這時期裡最重要的社會問題詩。我們選幾首作例:
客行新安道,喧呼聞點兵。借問新安吏,「縣小更無丁?」「府帖昨夜下,次選中男行。」中男絕短小,何以守王城?肥男有母送,瘦男獨伶俜。白水暮東流,青山猶哭聲。莫自使哭枯,收汝淚縱橫!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我軍取相州,日夕望其平。豈意賊難料,歸軍星散營?就糧近故壘,練卒依舊京。掘壕不到水,牧馬役亦輕。況乃王師順,撫養甚分明。送行勿泣血,僕射如父兄(僕射指郭子儀)。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牆走,老婦出門看。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聽婦前致詞:「三男鄴城戍。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夜久語聲絕,如聞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別。
《石壕吏》的文學藝術最奇特。捉人拉夫竟拉到了一位抱孫的祖老太太,時世可想了!
寂寞天寶後,園廬但蒿藜。我里百餘家,世亂各東西;
存者無消息,死者為塵泥。賤子因陣敗,歸來尋舊蹊。
久行見空巷,日瘦氣慘淒。但對狐與狸,豎毛怒我啼,
四鄰何所有?一二老寡妻。宿鳥戀本枝,安辭且窮棲。
方春獨荷鋤,日暮還灌畦。縣吏知我至,召令習鼓鞞。
雖從本州役,內顧無所攜。近行止一身,遠去終轉迷。
家鄉既蕩盡,遠近理亦齊,永痛長病母,五年委溝溪。
生我不得力,終身兩酸嘶。人生無家別,何以為烝黎!
這些詩都是從古樂府歌辭裡出來的,但不是仿作的樂府歌辭,卻是創作的「新樂府」。杜甫早年也曾仿作樂府,如《前出塞》九首,《後出塞》五首,都屬於這一類。這些仿作的樂府裡也未嘗沒有規諫的意思,如《前出塞》第一首云:
戚戚去故里,悠悠赴交河。公家有程期,亡命嬰禍羅。
君已富土境,開邊一何多!棄絕父母恩,吞聲行負戈。
但總括《出塞》十餘篇看來,我們不能不承認這些詩都是泛泛的從軍歌,沒有深遠的意義,只是仿作從軍樂府而已。杜甫在這時候經驗還不深刻,見解還不曾成熟,他還不知戰爭生活的實在情形,故還時時勉強作豪壯語,又時時勉強作愁苦語。如《前出塞》第六首云:
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強。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殺人亦有限,立國自有疆。苟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
又第八首云:
單于寇我壘,百里風塵昏。雄劍四五動,彼軍為我奔。
虜其名王歸,系頸授轅門。潛身備行列,一勝安足論?
都是勉強作壯語。又如第七首云:
驅馬天雨雪,軍行入高山。徑危抱寒石,指落層冰間。
已去漢月遠,何時築城還?浮雲暮南征,可望不可攀。
便是勉強作苦語。這種詩都是早年的嘗試,他們的精神與藝術都屬於開元天寶的時期;他們的意境是想像的,說話是做作的。拿他們來比較《石壕吏》或《哀王孫》諸篇,很可以觀時世與文學的變遷了。
乾元二年(759年),杜甫罷官後,從華州往秦州,從秦州往同谷縣,從同谷縣往四川。他這時候已四十八歲了,亂離的時世使他的見解稍稍改變了;短時期的做官生活又使他明白他自己的地位了。他在秦州有《雜詩》二十首,其中有云:
……黃鵠翅垂雨,蒼鷹饑啄泥。——不意書生耳,臨衰厭鼓鞞。
又云:
唐堯真自聖,野老復何知?曬藥能無婦?應門幸有兒。……為報鴛行舊,鷦鷯在一枝。
他對於當日的政治似很失望。他曾有《洗兵馬》一篇,很明白地指斥當日政治界的怪現狀。此詩作於「收京後」,
……京師皆騎汗血馬,回紇餵肉葡萄宮。……二三豪俊為時出,整頓乾坤濟時了。……攀龍附鳳勢莫當,天下盡化為侯王。汝等豈知蒙帝力,時來不得誇身強?……寸地尺天皆入貢,奇祥異瑞爭來送:不知何國致白環,復道諸山得銀甕。隱士休歌《紫芝曲》,詞人解撰《河清頌》。……安得壯士挽天河,淨洗甲兵長不用!
這時候兩京剛克復,安史都未平,北方大半還在大亂之中,那有「寸地尺天皆入貢」的事?這樣的蒙蔽,這樣的阿諛諂媚,似乎很使杜甫生氣。《北征》詩裡,他還說:
雖乏諫諍姿,恐君有遺失。……揮涕戀行在,道途猶恍惚。
他現在竟大膽地說:
唐堯真自聖,野老復何知?
這是絕望的表示。肅宗大概是個很昏庸的人,受張後與李輔國等的愚弄,使一班志士大失望。杜甫晚年(肅宗死後)有《憶昔》詩,明白指斥肅宗道:
關中小兒(指李輔國。他本是閑廄馬家小兒)壞紀綱,張後不樂上為忙。
這可見杜甫當日必有大不滿意的理由。政治上的失望使他丟棄了那「自比稷與契」的野心,所以他說:
為報鴛行舊,鷦鷯在一枝。
從此以後,他打定主意,不妄想「致君堯舜上」了。從此以後,——尤其是他到了成都以後——他安心定志以詩人終老了。
從杜甫入蜀到他死時,是杜詩的第三時期。在這時期裡,他的生活稍得安定,雖然仍舊很窮,但比那奔走避難的亂離生活畢竟平靜的多了。那時中原仍舊多事,安史之亂經過八年之久,方才平定;吐蕃入寇,直打到京畿;中央政府的威權旁落,各地的「督軍」(藩鎮)都變成了「土皇帝」,割據的局面已成了。杜甫也明白這個局面,所以打定主意過他窮詩人的生活。他並不贊成隱遁的生活,所以他並不求「出世」,他只是過他安貧守分的生活。這時期的詩大都是寫這種簡單生活的詩。喪亂的餘音自然還不能完全忘卻,依人的生活自然總有不少的苦況;幸而杜甫有他的詼諧風趣,所以他總尋得事物的滑稽的方面,所以他處處可以有消愁遣悶的詩料,處處能保持他那打油詩的風趣。他的年紀大了,詩格也更老成了:晚年的小詩純是天趣,隨便揮灑,不加雕飾,都有風味。這種詩上接陶潛,下開兩宋的詩人。因為他無意於作隱士,故杜甫的詩沒有盛唐隱士的做作氣;因為他過的真是田園生活,故他的詩真是欣賞自然的詩。
試舉一首詩,看他在窮困裡的詼諧風趣:
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飛渡江灑江郊,高者掛罥長林梢,下者飄轉沉塘坳。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忍能對面為盜賊,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歸來倚杖自歎息。——俄頃風定雲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鐵,驕兒惡臥踏裡裂。床床屋漏無乾處,雨腳如麻未斷絕。自經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在這種境地裡還能作詼諧的趣話,這真是老杜的最特別的風格。
他的滑稽風趣隨處皆可以看見。我們再舉幾首作例:
憶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黃犢走復來。
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
即今倏忽已五十,坐臥只多少行立。 強將笑語供主人,悲見生涯百憂集。
入門依舊四壁空,老妻睹我顏色同。
癡兒未知父子禮,叫怒索飯啼門東。
下面的一首便像是「強將笑語供主人」的詩:
步屟隨春風,村村自花柳。田翁逼社日,邀我嘗春酒。
酒酣誇新尹,畜眼未見有。回頭指大男,「渠是弓箭手,
名在飛騎籍,長番歲時久。前日放營農,辛苦救衰朽。
差科死則已,誓不舉家走。今年大作社,拾遺能住否?」
叫婦開大瓶,盆中為吾取。感此氣揚揚,須知風化首。
語多雖雜亂,說尹終在口。朝來偶然出,自卯將及酉。
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鄰叟?高聲索果栗,欲起時被肘。
指揮過無禮,未覺村野醜。月出遮我留,仍嗔問升斗。
白話詩多從打油詩出來,我們在第十一章裡已說過了。杜甫最愛作打油詩遣悶消愁,他的詩題中有「戲作俳諧體遣悶」一類的題目。他做慣了這種嘲戲詩,他又是個最有諧趣的人,故他的重要詩(如《北征》)便常常帶有嘲戲的風味,體裁上自然走上白話詩的大路。他晚年無事,更喜歡作俳諧詩,如上文所舉的幾首都可以說是打油詩的一類。後人崇拜老杜,不敢說這種詩是打油詩,都不知道這一點便是讀杜詩的訣竅:不能賞識老杜的打油詩,便根本不能瞭解老杜的真好處。試看下舉的詩:
夜來歸來沖虎過,山黑家中已眠臥。
傍見北斗向江低,仰看明星當空大。
庭前把燭嗔兩炬,峽口驚猿聞一個。
白頭老罷舞復歌,杖藜不睡誰能那?
(此詩用土音,第四句「大」音墮,末句「那」音娜,為「奈何」二字的合音。)
這自然是俳諧詩,然而這位老詩人杖藜不睡,獨舞復歌,這是什麼心境?所以我們不能不說這種打油詩裡的老杜乃是真老杜呵。
我們這樣指出杜甫的詼諧的風趣,並不是忘了他的嚴肅的態度,悲哀的情緒。我們不過要指出老杜並不是終日拉長了面孔,專說忠君愛國話的道學先生。他是一個詩人,骨頭裡有點詩的風趣;他能開口大笑,卻也能吞聲暗哭。正因為他是個愛開口笑的人,所以他的吞聲哭使人覺得格外悲哀,格外嚴肅。試看他晚年的悲哀:
夜問觱栗滄江上,衰年側耳情所向。
鄰舟一聽多感傷,塞曲三更欻悲壯。
積雪飛霜此夜寒,孤燈急管復風湍。
君知天下干戈滿,不見江湖行路難。
大曆二年(767年,那年杜甫56歲)十月十九日,夔府別駕元持宅,見臨穎李十二娘舞劍器,壯其蔚跂,問其所師。曰,「余,公孫大娘弟子也。」開元五載(717年,那時他6歲),余尚童稚,記於郾城觀公孫氏舞劍器渾脫(劍器是一種舞,渾脫也是一種舞),瀏漓頓挫,獨出冠時。自高頭宜春梨園二伎坊內人,洎外供奉,曉是舞者,聖文神武皇帝(玄宗)初,公孫一人而已。玉貌繡衣,況余白首!今茲弟子亦匪盛顏。既辨其由來,知波瀾莫二。撫事慷慨,聊為《劍器行》。……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
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
㸌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絳唇珠袖兩寂寞,晚有弟子傳芬芳。
臨穎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揚揚;
與余問答既有以,感時撫事增惋傷。
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孫劍器初第一。
五十年間似反掌,風塵澒洞昏王室。
梨園弟子散如煙,女樂餘姿映寒日。
金粟堆南(舊注,金粟堆在明皇秦陵北)木已拱,瞿塘石城草蕭瑟。玳筵急管曲復終,樂極哀來月東出。老夫不知其所往,足繭荒山轉愁疾。
(天寶盛時,樂工李龜年特承寵顧,於洛陽大起宅第,奢侈過於王侯。亂後他流落江南,每為人歌舊曲,座上聞者多掩泣罷酒。)
岐王宅裡尋常見,崔九(原注,殿中監崔滌,中書令崔湜之弟。)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有時候,他為了中原的好消息,也很高興: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
卻看妻子愁何在,漫捲詩書喜欲狂。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
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但中原的局勢終不能叫人樂觀。內亂不曾完全平定,吐蕃又打到長安了。政治上的腐敗更使杜甫傷心。
四海十年不解兵,犬戎也復臨咸京!……豺狼塞路人斷絕,烽火照夜屍縱橫。天子亦應厭奔走,群公固合思昇平。但恐誅求不改轍,聞道嬖孽能全生。江邊老翁錯料事,眼暗不見風塵清!
這個時期裡,他過的是閒散的生活,耕田種菜,摘蒼耳,種萵苣(即萵筍),居然是一個農家了。有時候,他也不能忘掉時局:
不眠憂戰伐,無力正乾坤。
但他究竟是個有風趣的人,能自己排遣,又能從他的田園生活裡尋出詩趣來。他晚年做了許多「小詩」,敘述這種簡單生活的一小片,一小段,一個小故事,一個小感想,或一個小印象。有時候他試用律體來做這種「小詩」;但律體是不適用的。律詩須受對偶與聲律的拘束,很難沒有湊字湊句,很不容易專寫一個單純的印象或感想。因為這個緣故,杜甫的「小詩」常常用絕句體,並且用最自由的絕句體,不拘平仄,多用白話。這種「小詩」是老杜晚年的一大成功,替後世詩家開了不少的法門;到了宋朝,很有些第一流詩人仿作這種「小詩」,遂成中國詩的一種重要的風格。
下面選的一些例子可以代表這種「小詩」了:
二月六夜春水生,門前小灘渾欲平。
鸕鷀鸂【束+九+鳥】莫漫喜:吾與汝曹俱眼明!
一夜水高二尺強,數日不可更禁當。
南市津頭有船賣,無錢即買系籬旁。
眼見客愁愁不醒,無賴春色到江亭。
即遣花開深造次,便覺鶯語太丁寧。
手種桃李非無主,野老牆低還似家。
恰似春風相欺得,夜來吹折數枝花!
熟知茅齋絕低小,江上燕子故來頻;
銜泥點汙琴書內,更接飛蟲打著人。
二月已破三月來,漸老逢春能幾回?
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
腸斷江春欲盡頭,杖藜徐步立芳洲。
顛狂柳絮隨風去,輕薄桃花逐水流。
糝徑楊花鋪白氈,點溪荷葉疊青錢。
竹根雉子無人見,沙上鳧雛傍母眠。
隔戶楊柳弱裊裊,恰似十五女兒腰。
誰謂朝來不作意?狂風挽斷最長條。
江深竹靜兩三家,多事紅花映白花。
報答春光知有處,應須美酒送生涯。
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
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
楸樹馨香倚釣磯,斬新花朵未應飛。
不如醉裡風吹盡,可忍醒時雨打稀?
門外鸕鷀去不來,沙頭忽見眼相猜。
自今以後知人意,一日須來一百回。
江月去人只數尺,風燈照夜欲三更。
沙頭宿鷺聯拳靜,船尾跳魚撥刺鳴。
謾道春來好!狂風大放顛,
吹花隨水去,翻卻釣魚船。
若用新名詞來形容這種小詩,我們可說這是「印象主義的」(Impressionistic)藝術,因為每一首小詩都只是抓住了一個斷片的影像或感想。絕句之體起於魏晉南北朝間的民歌;這種體裁本只能記載那片段的感想與影像。如《華山》中的一首:
奈何許!天下人何限!慊慊只為汝!
這便是寫一個單純的情緒。又如《讀曲歌》中的一首云:
折楊柳。百鳥園林啼,道歡不離口。
這便是寫一個女子當時心中的印象。她自覺得園林中的百鳥都在那兒歌唱她的愛人,所以她自己的歌唱只是直敘她的印象如此。凡好的小詩都是如此:都只是抓住自然界或人生的一個小小的片段,最單一又最精采的一小片段。老杜到了晚年,風格老辣透了,故他作這種小詩時,造語又自然,又突兀,總要使他那個印象逼人而來,不可逃避。他控告春風擅入他家吹折數枝花;他嘲笑鄰家楊柳有意和春風調戲,被狂風挽斷了她的最長條;他看見沙頭的鸕鶿,硬猜是舊相識,便同他訂約,要他一日來一百回;他看見狂風翻了釣魚船,偏要說是風把花片吹過去,把船撞翻了!這樣頑皮無賴的詼諧風趣便使他的小詩自成一格,看上去好像最不經意,其實是他老人家最不可及的風格。
我們現在要略約談談他的律詩。
老杜是律詩的大家,他的五言律和七言律都是最有名的。律詩本是一種文字遊戲,最宜於應試,應制,應酬之作;用來消愁遣悶,與圍棋踢球正同一類。老杜晚年作律詩很多,大概只是拿這件事當一種消遣的玩藝兒。他說:
陶冶性靈在底物?(「底」是「什麼」。)新詩改罷自長吟。孰(一作「熟」)知二謝(謝靈運,謝眺)將能事,頗學陰何(陰鏗,何遜,參看上文)苦用心。(《解悶》)
在他只不過「陶冶性靈」而已,但他的作品與風格卻替律詩添了不少的聲價,因此便無形之中替律詩延長了不少的壽命。
老杜作律詩的特別長處在於力求自然,在於用說話的自然神氣來做律詩,在於從不自然之中求自然。最好的例是:
七月六日苦炎蒸,對食暫餐還不能。每愁夜中皆是(今本作「自足」今依一本)蠍,況乃秋後轉多蠅。束帶發狂欲大叫,簿書何急來相仍!南望青松架短壑,安得赤腳踏層冰!
這樣做律詩便是打破律詩了。試更舉幾個例:
去年登高郪縣北,今日重在涪江濱。
苦遭白髮不相放,羞見黃花無數新。
世亂鬱鬱久為客,路難悠悠常傍人。
酒闌卻憶十年事,腸斷驪山清路塵。
二月饒睡昏昏然,不獨夜短晝分眠。
桃花氣暖眼自醉,春渚日落夢相牽。
故鄉門巷荊棘底,中原君臣豺虎邊。
安得務農息戰鬥,普天無吏橫索錢!
寒輕市上山煙碧,日滿樓前江霧黃。
負鹽出井此溪女,打鼓發船何郡郎?
新亭舉目風景切,茂陵著書消渴長。
春花不愁不爛漫,楚客唯聽棹相將。
這都是有意打破那嚴格的聲律,而用那說話的口氣。後來北宋詩人多走這條路,用說話的口氣來作詩,遂成一大宗派。其實所謂「宋詩」,只是作詩如說話而已,他的來源無論在律詩與非律詩方面,都出於學杜甫。
杜甫用律詩作種種嘗試,有些嘗試是很失敗的。如《諸將》等篇用律詩來發議論,其結果只成一些有韻的歌括,既不明白,又無詩意。《秋興》八首傳誦後世,其實也都是一些難懂的詩迷。這種詩全無文學的價值,只是一些失敗的詩頑藝兒而已。
律詩很難沒有雜湊的意思與字句。大概做律詩的多是先得一兩句好詩,然後湊成一首八句的律詩。老杜的律詩也不能免這種毛病。如:
江天漠漠烏雙去,
這是好句子;他對上一句「風雨時時龍一吟」,便是雜湊的了。又如:
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無。
下句是實寫,上句便是不通的湊句了。又如:
暗飛螢日照,水宿烏相呼。
上句很有意思,下句便又是雜湊的了。又如:
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
這真是好句子。但此詩下面的六句便都是雜湊的了。這些例子都可以教訓我們:律詩是條死路,天才如老杜尚且失敗,何況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