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話文運動
作者:胡適

  我很贊同石先生的意思,因為諸位的職業是專門性的,時常聽些非專門的講演,能夠多學多聽也好。今天這個講演稱為「學術講演」太嚴重,稱為「啟蒙講演」似乎也不妥,不如稱為「業餘講演」,不亢不卑。我覺得每人除職業外,應有玩意兒,有時玩意兒可以發展成為重要的東西。個人曾經研究過哲學,歷史,文學,農科,也作過外交官。現在是五十七歲了,但是如果人家問我:「貴行是哪一行?」我就回答不出。我過去業餘的時候,曾與青年人談文學問題,發表出來,成白話文學運動,這就是從玩意兒發展成的。至少現在二十五六歲的年青人大家進小學中學時免去背古文,念古書的痛苦。二十六年前連小學的教科書,甚至幼稚園都是古文的。所謂講書即是翻成白話,當時沒有別的辦法,只有死記。從民國二十一年起,教科書從小學到中學的都改為白話,以前念書時不懂,甚至於寫家信時都是文言,現在兒子寫信給父親要錢,只要寫:「我要錢了,錢沒有了,拿錢來!」從前要先寫「父親大人膝下敬稟者」才能再說要錢的話。有一個故事是兄弟兩秀才去省城考舉人,但是沒考取,寫家信報告的時候,兩人相推,因為家信根本沒有學寫過,學的只是八股文。現在再談到那時為什麼提倡白話文?結果有什麼好處?這故事也很有趣。我的母校是美國康納爾大學,學校在山上,下面有一小湖,那時我已離開學校。一年暑假來了一個女留學生入暑期學校,康納爾大學學工科的多,為了巴結這女學生,幾個男同學請這位女學生划船游湖。船在湖中的時候忽然起了大風,於是大家趕快向岸邊劃。到岸邊的時候,大家因為搶着上岸,把船弄翻了,衣服全濕。幸而野餐沒有濕,於是大家上岸,連烘衣服帶野餐。天下的歷史,不管是唯物,唯心,唯神的歷史觀,歷史往往出於偶然。那裡面有一位中國留學生任先生,把當時在湖中遇險的情形寫了一首舊詩寄給我看,我接到一看,馬上就回答他說:你寫的很好,但是把小湖寫的像大海,用的全是一些古老的成語。這些死的文字,不配用在二十世紀。對於這個批評,他很虛心接受,把原來這首詩改來改去。後來又有一位同學,看了我的信大為生氣,反駁我,和我打筆墨官司,談詩的問題,討論到中國的文學要用什麼文字的問題。我說不但是小說,戲曲都要用白話,一切文學乃至於詩,都應該是白話。

  用活的語言作文學的語言,才可使語言變成教育的工具。這都是業餘的討論。後來討論的結果,小說有許多是白話的,大家並且承認戲曲裡面也有白話,如「尼姑思凡」就是。但是都說詩不能用白話,道地的文也不能用白話,最困難的是詩的問題。1917年7月有一天,我發誓從此以後不用文言作詩,以後就把陸續寫成的白話詩,出了《嘗試集》。後來又在《新青年》雜誌發表了一篇文章叫作《文學改良芻議》。我們仔細研究中國文學史,發現中國文學可以分為上下兩層。

  上層文學是古文的,下層文學是老百姓的,多半是白話的。例如樂府,就是老百姓唱的民歌,後來成為模範文學,甚至於政府也不能不採用。此後無論哪一個時代文學均分為上下兩層,上層的是無價值的,是死的,下層的是活的,有生命,有力量。過去沒有人以這種眼光來看文學。上層文學雖然不能說沒有好的,但是諸君所背誦的詩,詞、曲,好的大半是白話或近於白話的。我這種主張,當時仍有老留學生反對,但是有一些老先生如陳獨秀,錢玄同,他們古文懂得很透徹,所以認為我這留學生確實不是胡說。於是陳先生也發表一篇文章叫《文學革命論》。到我由國外回來的時候,國內已經有很多人談起白話文學。民國六年的時候,《新青年》已成全國注意的雜誌,內容完全是白話,那時的青年如傅斯年,汪敬熙,羅家倫等都是後起之秀。雜誌風起雲湧,如《新潮》,《每周評論》等。1919年學生抗議巴黎和會,起了「五四運動」,那時中學生、小學生都想發表文章,新的雜誌都是用白話的。他們無師自通,都作得很好,白話於是成為全國性的東西。連北京的守舊政府也不能不妥協,於1920年規定次年小學一、二年級的教科書用白話來敷衍。殊不知一二年級生讀了白話以後,更不想讀古文,現在白話成為教學工具已有二十五年歷史,在文學方面,三十年來,小說、散文都是用白話作的。當時最大的成績就是替中國作到活的國語,一方面作文學,一方面作教育工具。但是這所謂國語的標準,絕不需專家去擬訂,而都是老百姓和文學創造家所訂的。所以我當時提了一個口號叫:「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先以白話作文學,以後白話即成為文學的國語,即自然而然成為標準。

  凡是一國國語必須具備兩個條件:國語多起源於方言,所以(一)必須流通最遠、範圍最廣,說的人最多。(二)必需曾產生大量的文學。以意大利、法國、德國、英國而言,他們的國語都是具備這兩個條件的,我國流傳最廣的就是官話,外國人以為我們中國方言多,殊不知他們所接近的是我國沿海的地方,如廣州、廈門、上海,除了這些地方以外,國內大部分地區都是以官話為標準的。試從極東北的哈爾濱,畫一條斜線直到昆明,四千多里長的一條線上,任何人沿此線旅行無需乎改話。雲南、貴州、四川的官話,都是標準國語。以面積而言,全國百分之九十為官話區,百分之十為方言區,以人口言,全國百分之七十五的人說官話,百分之二十五的人說方言,這是因為東南沿海人口較密的原故。在四萬萬人中有三萬萬人說一種話的,全世界可以說沒有,所以第一個條件符合。第二個條件,我國在三十一、二年前就已經合乎這種條件。老百姓作過很好的文學作品,如《紅樓夢》、《水滸傳》,每年都銷幾百萬部。戲曲從元朝起就已經是白話的了,此外各地老百姓唱的民歌,也都是。

  我在廣西時曾收了不少歌謠,記得有一首是:「買米要買一嶄白,戀雙要戀好角色,十字街頭背鎖鏈,旁人取笑也值得。」試問古文能寫得這麼好嗎?另外一首是:「老天爺你年紀大,你耳又聾來眼又花,看不見人聽不見話,殺人放火的享富貴榮華,吃素看經的活活餓殺!老天爺!你不會作天,你塌了吧!老天爺!你不會作天,你塌了吧!」此外如路上唱曲的說詞,後來變成小說,這都是無名英雄留下的頭等作品,給國語造下不朽的功績。此外如「這個」的「這」字,「我們」的「們」字,以及「為什麼呢」的「呢」字,以前都不如此寫,都是老百姓訂下的。又如《水滸傳》、《西遊記》、《封神榜》等白話小說,都是國語寫作的標準。所以國語並非幾個人提倡,但是因為能符合這兩個條件,才成為全國性的運動。我們研究世界文學,發現一件有趣的,就是中國方塊字寫起來雖然困難,但是文法的簡單可稱為世界第一。只要看一些標準作家的小說,不必學文法,人人可以無師自通。拿幾百個字作底子,就可以看書寫信,所以白話文能在短期內成功,其理由即在於此,甚至於連小孩子也不會說錯文法。這是我們老祖宗給我們留下的一筆寶貴財產。現在白話雖然已經相當普遍,但是有些地方仍然是用文言,希望今後白話能普及到任何方面。如各機關來往的公文,也要用白話。

(本文為1947年11月1日胡適在平津鐵路局的演講,原載1947年11月2日北平《世界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