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匱書後集
石匱書後集卷第一 烈皇帝本紀
編輯烈皇帝本紀
烈皇帝,光宗第五子也。母曰劉才人。天啓二年,封信王。四年,冊立嘉定周奎女爲信王妃,出居王府邸。
七年八月二十二日,熹宗大漸,召信王入見,諭以『吾弟當爲堯、舜之君』。信王惶恐不敢當,但云『陛下爲此言,臣應萬死』!再囑以善事中宮及委用魏忠賢等語。王出,上崩。魏忠賢自出迎王入,遍召百官;中外岌岌,恐有他變。百官遲疑,厥明始至殿門;宦者持門,不得入,告以宜服縞。既服縞,又言未成服,宜如常。羣臣奔走出入者三,氣喘且不續,哀訴宦者,乃得入。既哭臨,司禮監太監王體乾及忠賢在喪次,獨體乾語禮部,備喪禮。忠賢獨呼兵部尚書崔呈秀入,屏人語移時,面奏信王曰:『大行皇帝某貴妃有遺腹,未誕;請寛登極之期』。信王霽顔許之,暫受監國,以俟聖嗣誕生。諸大臣爭之力,乃即以二十四日踐天子位;受百官朝,毋賀。朝時,忽天鳴。詔以明年爲崇禎元年,大赦天下。加光廟、熹廟徽號,命禮部議生母貞靖賢妃劉氏尊謚及遷祔陵廟重典。以聖母弟和陽衛正千戶劉效祖封新樂伯。
九月二十七日,立信王妃周氏爲皇后,諭停刑。東廠太監魏忠賢乞辭位,不許。奉聖夫人客氏出外宅。國子司業朱之俊劾監生陸萬齡、曹代請祠魏忠賢國學,宜罪;命下獄。忠賢乞止建祠,上優答之。給太師寧國公魏良卿、少師安平伯魏鵬翼鐵券。
十月,上以吏科都給事中陳爾翼欲嚴緝東林餘孽,諭曰:『群臣流品,先帝澄汰已久。朕初御極,嘉與士大夫臻平康之理;毋事揣摩形影,以滋爭競』。御史楊維垣劾兵部尚書崔呈秀,呈秀奏辯,求守制;不允。冬至郊天,仍着魏良卿行禮。工部主事陸澄源、兵部主事錢元慤疏劾魏忠賢,貢生錢嘉禎劾忠賢十大罪。疏上,忠賢哭訴於上。上命內侍讀嘉禎疏,使聽之,忠賢震恐喪魄;遂謫忠賢鳳陽司香祖陵,籍客、魏二氏家。忠賢出京,上諭兵部曰:『逆惡魏忠賢,擅竊國柄,誣陷忠良,罪當死。姑從輕,降發鳳陽。不思自懲,素蓄亡命之徒環擁隨護,勢若叛然;令錦衣衛擒赴,治其罪』。時魏忠賢方宿阜城邸舍,其黨密報上旨;知不免,夜同李朝欽自經,崔呈秀亦自經薊州。所司以聞,上命九卿科道會議。議上,有旨:『逆惡魏忠賢掃除廝役,憑藉寵靈,睥睨宮闈,荼毒良善。非開國而妄分茅土,逼至尊而自命尚公。盜帑弄兵,陰謀不軌。逆婦客氏傳遞聲息,把持內外。崔呈秀委身奸閹,無君無親,朋攘威福之權,大開縉紳之禍。無將之誅,自有常刑。即會議明確,着行原撫按,魏忠賢於河間府戮屍淩遲、崔呈秀於薊州梟示,仍將爰書刊佈中外,以爲奸惡亂政之戒。逆孽魏良卿、侯國興,着會官處決。五虎自呈秀外,李夔龍、吳淳夫、倪文煥、田吉,發附近衛所充軍。五彪田爾耕、許顯純,着監候處決;崔應元、楊寰、孫雲鶴,發邊衛充軍:以爲附權蠹正之戒。逆婦客氏,送中宮張皇后勘問,以極刑處死』。命逮死各臣贓銀盡免之,釋其家屬。後,魏、崔黨次第伏誅戍遣。時魏璫甚熾,上不動聲色,剪滅元兇,旁無一人之助;神明獨斷,宗社再安,天下翕然稱之。
十一月,南京守備太監楊朝、浙直織造太監李實、承天太監李希哲、提督太和山太監馮玉、天壽山孟進、漕運太監李明道、崔文昇並免。上御日講畢,召閣臣入便殿,出薊遼督師王之臣疏,示之曰:『王之臣自雲贅員、又雲虛拘,非內臣牽制之乎?其盡徹各邊內臣』。乃頒諭曰:『先朝於宣、大、薊、遼、東江諸地,分遣內臣協鎮,一柄兩操,甚無謂。矧宦官觀兵,古來有戒,其概罷之!一切相度機宜,俱聽經督節制,無復委任不專以藉其口』。枚卜輔臣,以錢龍錫、楊景辰、來宗道、李標、周道登、劉鴻訓入閣辦事。罷蘇杭織造,諭曰:『封疆多事,征輸重繁;朕不忍以衣被組繡之工,重困此一方民。其俟東西底定之日,方行織造』。
十二月,復故建文臣練子寧官。上御便殿,閱章奏,聞香煙心動,疑之;出步階墄間,乃定。詢內官:『此何自至』?曰:『宮中舊方』。上亟令毀之,勿復進。太息曰:『皇考、皇兄,皆爲此誤也』!御史楊維垣參太監李永貞、劉若愚佐逆;御史卓邁參李永貞舞文造孽,惡過忠賢。遂下永貞獄,戍顯陵。監生王之鼎劾大理寺副許志吉借黃山一案毒害民命,下志吉於理。監生胡煥猷論大學士黃立極、施鳳來、張瑞圖、李國榗當魏忠賢專權,揣摩意旨專事逢迎,浙直建祠各撰碑頌;宜亟罷,並糾督、撫、按之請祠者。法司引臥碑生員禁言事律,論杖,除名。立極等各疏辯,上慰答之。
崇禎元年(戊辰)正月,命司禮監斥賣魏忠賢田宅,因以賜第請。上曰:『俟東西底定,留賜第以待功臣,榜曰「策勳府」。命內臣俱入直,非受命不許出禁門。翰林院編修倪元璐上「辯東林疏」,御史楊維垣疏駁之;元璐復反覆辯論,上是之。時元璐屢言事,大學士來宗道嘗曰:『渠何事多言?吾詞林故事,惟燒香吃茶耳』。時謂宗道清客宰相。
二月,禮部請試天下舉子,命輔臣施鳳來、張瑞圖爲總裁。事竣,賜宴殿前,以二輔臣所餽魏忠賢金爵飲之;二臣歸寓,即以病請,許之。諭戒廷臣,不得結交近侍。
三月,以侍讀學士溫體仁直經筵,以周延儒爲禮部侍郎。
夏四月,御史袁弘勳劾大學士劉鴻訓,御史高捷、史■繼之;鴻訓罷歸。
五月,上召廷臣於平臺,諭輔臣曰:『票擬之事,宜悉心商榷』。諭吏部曰:『起廢太多,會推宜慎』!責戶部措辦邊餉無術,侍郎王家禎引罪。論邊事,兵部尚書王在晉語未詳,命中官給筆劄錄進。諭刑部曰:『天時亢旱,用法宜平允』!
六月,上召廷臣於平臺,以插漢故,發帑十萬給邊吏。刑科給事中薜國觀疏營伍之弊,令自宣讀;至「關門虛冒」,上善之,復示諸臣。召提督京營保定侯梁世勳,戒以訓練士卒。命翰林官:凡值召對,入侍記注。次日,復召廷臣於平臺,以御史吳玉「錢糧積弊疏」宣示閣臣。問何不指名?玉對曰:『此夙弊,非一人事,無可指名』。出黃承昊「清餉足餉疏」,問戶部侍郎王家禎,何濫增至此?曰:『皇祖入數多、出數少,故太倉粟紅朽,內帑又無算。後邊臣隨請隨給,出入不相準』。又讀至鹽法,閣臣請復祖制「開屯種引」;上然之。出宣府巡撫李養沖疏云:『旗尉往來如織,不賂之,恐毀言之日至;賂之,愁物力之難勝』。上不懌。兵部尚書王在晉曰:『大同焚掠,宜以按臣勘,不煩旗尉』。上曰:『疆場事,仗一喇嘛僧講款,諸文武何爲?虜不輕中國耶』!諸臣退。是大同以插漢講款,不設備;故上責之。戶科給事中韓一良上言:『皇上召對平臺,有「文臣不愛錢」之語;然今之世,何處非用錢之地?何官非愛錢之人?向以錢進,安得不以錢償?臣由縣官居言路,以官言之,則縣官行賄之首,而給事爲納賄之魁。今言蠹民者,俱咎守令之不廉。然守令亦安得亷?薪俸幾何,上司督取,不日無礙官銀、則曰未完抵贖;衝途過客,動有書儀;考滿朝覲,不下三、四千金。夫此金非從天降、非從地出,而欲守令之廉得乎!科道號爲「開市」,臣兩月來辭金五百;臣寡交猶然,餘可推矣!乞大爲懲創,逮其已甚者。使諸臣視錢爲污、懼錢爲禍,庶幾不愛錢之風可睹也』。上召廷臣於平臺,命一良誦前奏。上嘉之,超擢右僉都御史。上諭閣臣:『內操軍士俱魏忠賢招來,留居禁中,不測可虞;一朝解散,又恐激變。不如善遣之』。因傳旨:『內操軍士,勞苦特甚,着給假一月,歸鄉省親;仍給月糧,從優犒賞』。衆軍歡悅。
秋七月,起在籍兵部右侍郎袁崇煥到京,晉尚書,爲薊遼總督。召對平臺,上曰:『遼左跳梁十載,封疆淪陷,遼民塗炭。卿萬里赴召,有何方略』?崇煥對曰:『臣受皇上特達之知,起臣於萬里之外。倘皇上假臣便宜,五年而東事可平、全遼可復,以報皇上』。上曰:『五年滅虜,便是方略。朕不吝封侯之賞,卿其努力』!崇煥又奏:『以主持責閣臣,以用人責吏、兵二部,以錢糧責戶部,以器械責工部』。上俱嚴諭,閣部諸臣皆凜凜應命。
八月,薊遼總督袁崇煥至鎮。上諭廷臣曰:『朕欲與大小臣工日籌庶務,而諸司各有職掌,恐不暇給。惟是輔臣左右弼予!自今非盛暑祁寒,朕當時御文華殿閱章奏』。凡御殿,翰林科道各二人備宣讀、中書舍人二人侍班。
九月十四日,上召督師王象乾至平臺檻內,去御案咫尺;曰:『卿三朝元老,忠猷素著!見卿矍鑠,知督師袁崇煥薦舉不差。有何方略』?象乾對曰:『三邊之患,近因順義王與卜、哈二酋不和,兵連禍結,兩歲於茲。今日要着,在連絡哈慎及朵顔裔三十六家,安插薊鎮沿邊住牧,爲我藩籬,東擁關門,以斷右臂。二酋既撫,則永無邊患』。上曰:『觀二酋意,似不肯受撫者』!象乾對曰:『從容籠絡,撫亦可成』。上曰:『御虜當恩威並濟,不可專恃羈縻』!象乾又奏曰:『臣統御插酋,二十一年矣。萬曆三十六年,虎酋聚兵十萬欲犯薊州,皇祖起臣總督薊遼;臣至密雲,遣官往諭,十萬之師還解。天啓元年,女直攻陷遼陽,熹宗召臣還部;後出鎮山海者三年,略無風草之驚:皆調和之力也』。上喜,傾聽久之;乃諭象乾曰:『卿年雖逾八十,精力尚強,朕心喜悅!卿撫插酋於西、袁崇煥禦敵於東,恢復功成,皆賴卿等之力也』!
十月,召廷臣於平臺,以「錦州軍譁,袁崇煥請餉疏」示閣臣,閣臣求允發。上責戶部尚書畢自嚴。禮部侍郎周延儒曰:『關門昔防寇,今且防兵。前寧遠譁,錦州尤而效之,未知其極』!上問延儒若何?對曰:『臣非阻發帑;雖予之,當益求經久之策』。上稱善。又責科道官言事失實,即召對商榷,徒具文耳。諸臣俱媿謝。
十一月,召寧陽侯陳光裕、襄城伯李守錡、清平伯吳遵周、誠意伯劉孔昭於文華殿,問京營整理若何?各有所對。上以守錡總督京營。會推閣員吏部侍郎成基命、禮部侍郎錢謙益等,禮部尚書溫體仁訐謙益天啓辛酉主試浙江、賄中錢千秋,不宜枚卜。上召廷臣及體仁、謙益於文華殿,質辯良久。上曰:『體仁所參「神奸結黨」,誰也』?曰:『謙益黨與甚衆,臣不敢盡言。即枚卜之典,俱謙益主持』。吏科給事中章允儒曰:『體仁資深望輕,如糾謙益,何不先於枚卜時』?體仁曰:『前猶冷局;今卜相事大,不得不為皇上愼用人耳』。允儒曰:『朋黨之說,小人以陷君子,先朝可鑒』!上叱之,下錦衣衛獄、削籍。禮部以錢千秋試卷呈,上責謙益,引罪而出;旋迴籍,除名爲民。遂停枚卜。
十二月,大學士韓爌入朝。上下焚燬非刑詔曰:『非法非刑,慘毒異常,允非盛世所宜有。着遵高皇帝敕旨,概從焚燬』!
二年(己已)正月二十日,上幸太學,行釋奠禮,命祭酒坐講「尚書」「堯典」。召大學士韓爌、李標、錢龍錫、吏部尚書王永光、刑部尚書喬允昇、左都御史曹於汴定逆案,諭以「首開諂附、傾陷、擁戴、頌美、建祠並雖未頌祠而陰行贊導者,據法依律,無枉無徇」。上又曰:『忠賢一人在內,苟非外廷逢迎,何遽至此!且內臣同惡,亦當入之』。閣臣以「外廷不知內事」對。上曰:『豈皆不知,特畏任怨耳』!次日,召閣臣,指黃袱所封章疏纍纍,曰:『此皆媚璫實跡也。宜一一按入之』。
二月,召廷臣於平臺,問『張瑞圖、來宗道何以不在逆案』?對曰:『二臣無實事』。上曰:『瑞圖善書,爲璫所愛。宗道祭崔呈秀母稱「在天之靈」,其罪着矣』。問『賈繼春何以不處』?閣臣言:『繼春欲善待選侍,不失厚道;後雖反覆,其持論間有可取』。上曰:『唯反覆,故爲小人;不可失入』!
三月,廷臣上「欽定逆案」,詔刊佈中外。以七等定罪:魏忠賢、客氏磔死外,曰「首逆同謀」,崔呈秀等六人;「交結近侍」,劉志選等十九人;「交結近侍次等」,魏廣微等十一人;「逆孽軍犯」,魏志德等三十五人;「諂附擁戴內監」,李實等十五人;「結交內侍末等」,俱配贖,顧秉謙等百二十八人;「祠頌」,照不謹例冠帶閑住,黃立極等四十四人。
夏四月,秦、晉饑,盜起,朝臣捐俸助餉。上曰:『諸臣興利除害,國家受益多矣;何必言助』!
五月,薊遼總督袁崇煥上疏,請巡視九邊;上允之。是月晦,巡至鎮江雙島,與毛文龍盤桓數日;於六月六日設帳房於山上,犒軍較射,遂縛文龍,數以十二大罪,出尚方劍斬之。疏聞,京師震駭。
六月,御史曹穀奏雪太監王安之冤。上憫之,着還原官,家產仍給與子姪。詔各處媚璫生祠盡行拆毀。給還萬燝誣坐贓銀三百兩;諭曰:『萬燝冤死堪憐,解到誣坐贓銀,給還家屬,以旌忠直』。
七月,以司禮監太監曹化淳提督東廠。
十一月,北兵入遵化,直抵京師。兵部尚書王洽以兵薄都城,依律處斬。總督袁崇煥與總兵祖大壽尾其後至城下,但對壘相持,不與戰;上疏請入城養病,上不許。召崇煥陛見,勞以裘帽,即命歸營。是日,鏖戰城北,滿桂兵大敗。滿桂縋城入見,遂言崇煥差喇嘛僧往清議和,殺毛文龍以爲信;今勾引入犯,以城下之盟,了五年滅寇之局。上差中使二人召崇煥面議軍務,崇煥欲勿行,而難於辭;乃言軍中見疑,請以二中使爲質。上即令二人留質。崇煥陛見,上命滿桂與之面質;滿桂盡發其奸狀,崇煥免冠請死。上命錦衣衛堂上官拿送鎮撫司,立命滿桂往統其軍。祖大壽引大隊奪關而出,奔寧遠。北兵攻城,急詔天下勤王。
十二月,山西巡撫都御史耿如杞同鎮將張鴻功領兵入衛。至涿鹿,兵譁,大掠;如杞被逮下獄。兵叛散,與河南賊高如嶽、李自成合,推高如嶽爲首,始稱闖王;賊勢遂盛。上召對閣部大臣,商榷大將,翰林院庶吉士劉之綸、金聲特薦布衣申甫。上即召劉之綸、金聲並召申甫,見於平臺。之綸面陳城內保甲、城外列營,設奇應援,相機調度;大當聖意。甫亦自言深諳兵機,更精車戰。上反覆駁問,甫應對如流。上大悅,從之。授甫副總兵,理軍事;聲授山東道監察御史,參贊軍務;之綸授協理兵部右侍郎,提督京營重城守禦事宜。北兵圍城四十餘日始西嚮,分投由良、涿抵灣、由灣抵通,一路搶掠、放火燒舡,至香河紥營。申甫統兵追躡,遇敵萬餘,束手無措;敵至叱之,甫與各兵皆自卸盔甲,跪而受戮。金聲以陣後脫逃。之綸內不自安,疏請兵以防通、薊;至遵化,力戰死。以司禮監太監沈良佐、內官監太監呂直提督九門及皇城門,司禮太監李鳳翔提督京營。進禮部侍郎周延儒爲禮部尚書,入閣辦事。
三年(庚午)正月,北兵飽颺出關,屍橫遍野。前尚寶司卿原抱奇劾大學士韓爌致寇,爌致仕歸。陝西盜王子順等各路蜂起。先是,萬曆時朝廷念西軍勞苦,預給三月糧;崇禎二年大旱,秦粟騰貴,軍餉告匱。總督楊鶴、巡撫梅之煥分道勤王,其潰卒畏誅亡命,倡饑民爲亂。時東事益急,廷議清核兵餉乘障,兵以減餉而譁。又以給事中劉懋裁定郵傳,毋濫用縣官錢,謂蘇民力也;而河北遊民,嚮藉食驛糈,歲不登,無所得食,潰兵煽之爲盜:而全陝無寧土矣。
二月,復故大學士張居正蔭。賜故都督戚繼光表忠祠。
四月,磔袁崇煥於市,京師百姓爭啖其肉,頃刻立盡。
六月,進禮部尚書溫體仁東閣大學士。流賊王嘉胤等掠延安、慶陽,城堡多陷。總督楊鶴主撫,不以聞,與陝撫劉廣生持牌招撫賊魁黃虎、小紅狼、一丈青、龍江水、掠地虎、郝小泉等,俱給牒免死,安置延綏、河西;但不焚殺,其淫掠如故。有司莫敢告,而寇患成於此矣。
七月,左諭德文震孟上言:『呂純如羅織諸賢,今藉奧援,思起用』;並及吏部尚書王永光。不問。
十月,耿如杞以兵無紀律,獄具棄市。府尹劉宗周與輔臣溫體仁不合,三疏乞歸;許之。
十一月,川貴總督朱燮元永寧奏捷,以奢崇明、安邦彥、歹費首級獻俘京師。下輔臣錢龍錫於獄。
四年(辛未)正月,刑科給事中吳執禦上言:加派、捐助、搜括三者,不可行。上曰:『加派原不累貧,捐助聽之好義;惟搜括滋奸,若得良有司奉行,亦豈至病民乎』?不聽。上召廷臣及各省監司於平臺,問浙江按察副使周汝弼「浙、閩相連,海寇備禦之策」。對曰:『去秋,寇犯海上,五日即去』。問江西佈政使何應瑞:『爾省宗祿何以不報』?應瑞曰:『江西山多田少,瘠而且貧;撫按查核,有司尚未報耳』。問湖廣右佈政使杜詩:『爾楚去秋民變樹幟,何也』?詩曰:『樹幟之後,地方仍安』。問福建佈政使吳暘、陸之祺:『海寇備若何』?暘曰:『海寇與陸寇不同,故權撫之。但官軍狃撫爲安,賊又因撫益恣,故數年未息耳』。上問實計安在?祺曰:『海上官兵,肯出死力;有司練鄉兵,築城要地,多設火器,以戰爲守:此上策也』。問河南佈政使楊公翰、賈鴻洙以「收稅耗重,宜斥有司」。鴻洙曰:『近奉上命,已革去矣』。問廣東佈政使陳應元、焦元溥曰:『爾省所負宣、大兵餉數十萬,何也』?應元曰:『近已解納』。問其數;曰:『七千兩』。上少之;曰:『宣、大重鎮,急需,其毋玩』!問山西按察使杜喬林:『流氛若何』?對曰:『寇在平陽或河曲,須大創之;但兵寡餉乏耳』!上曰:『前言寇平,何尚阻也』?曰:『山、陝界河,倏去倏來,故河曲被困』。問「河曲之陷」?曰:『賊未嘗攻,失於內應』。問:『導賊何人乎』?喬林曰:『大抵出於饑民』。問陝西參政劉嘉遇,對曰:『寇見官兵,即散;退,復嘯聚』。上曰:『寇亦我赤子也,可撫撫之』!曰:『今方用撫』。上曰:『前王子順既降,何又殺之』?曰:『彼撫仍掠,宜其僇也』。『近寇何如』?對曰:『一在延安,一在雲岩、宜川』。問廣東佈政使陸問禮、按察使孫朝肅,時問禮已除南贛巡撫,上曰:『南贛多盜,若何』?對曰:『南贛在萬山中,接壤四省。當行保甲、練兵伍,庶足弭賊』。上曰:『此須實效,空言何爲』!問:『海寇若何』?曰:『廣東海寇,俱至自福建;舟大而多火器,兵舡難近。但守海門,勿命登陸,則不爲害』。問廣西佈政鄭茂華、李守俊:『靖江王府爭繼,何也』?對曰:『憲定王二子,履祥、履祐。履祥早歿,王請立履祐爲世子;而履祥有未奏選之妾生子,今已長矣,是以爭』。問四川佈政使華敦復:『鄉紳挾御史,何也』?以「逋賦」對。上曰:『守臣何不彈壓』?對曰:『遠方有司多科貢,故不能耳』。時雲南佈政婁九德被劾,問貴州佈政朱芹以安位事。對曰:『督、撫臣責安位以四事:一擒故殺王巡撫者,一獻藺部逋人,一貶爵不得稱宣慰,一削地;故議未決』。對畢,召各官,諭之『正己率屬,愛養百姓;用命有顯擢,不則罰隨之』。各退謝。召左都御史閔洪學、左副僉都御史張捷、高弘圖,諭洪學曰:『巡按賢,則守臣皆賢;若巡按不肖,其誤非小!屢飭回道嚴核,何近日不稱職之多也』?又曰:『卿與吏部實心任事,天下不難爲』。乃退。翰林院編修黃道周疏救錢龍錫,謫外。
夏四月,上念旱,釋前工部尚書張鳳翔、左副都御史易應昌、御史李長春、給事中杜齊芳、都督李如楨於獄。釋故大學士錢龍錫獄,戍定海衛。
八月,吳執禦論周延儒攬權壅蔽;疏凡三上,俱留中。
秋九月,命太監張彜憲總理戶、工二部錢糧,唐文征提督京營戎政;王坤往宣府、劉文忠往大同、劉允中往山西,各監視兵餉。
十月,命太監監軍王應朝往關寧、張國元往薊鎮東協、王之心中協、鄧希韶西協。
十一月,以太監李奇茂監視陝西茶馬、吳直監視登島兵餉。初,上既罷諸內臣,事委督、撫;然上英察,輒以法隨其後,外臣多不稱任使者。崇禎二年,京師戒嚴,乃復以內臣視行營。自是啣命四出,而群相壅蔽,國事日非矣。工部郎中孫肇興監督盔甲廠,以帑絀疏劾張彜憲;上怒,落職。
十二月,考選科道後,更核在任徵輸;戶部尚書畢自嚴下獄,熊開元、鄭友玄俱謫。吏科都給事中顔繼祖上疏救,上切責之。禮部侍郎羅喻義直日講,以「尚書」「商王佈昭聖武」章送閣;溫體仁裁其半,以所引京營大閱語也。喻義堅執不可,遂放歸。
五年(壬申)正月,刑科給事中吳執禦奏薦黃克纘、劉宗周等,御史吳彥芳奏薦李瑾、李邦華等。上以其朋比惡之,下彥芳、執禦於理,坐上書不以實律,杖爲城旦。
三月,工部右侍郎高弘圖上言:『臣部有公署,中則尚書、旁列侍郎,禮也。內臣張彜憲奉總理二部之命,儼臨其上。臣今日爲侍郎,貳尚書、非貳內臣。國家大體,臣固不容不慎持。且總理公署,奉命別建;則在臣部者,宜還之臣部』。上以軍興餉事重,應到部驗核,不聽。弘圖引疾求去,疏七上;竟削籍。
六月,兵部員外華允誠上言「三大可惜、四大可憂」,刺溫體仁、閔洪學;上切責之。允誠回奏,又極言其失,謂私沈演、唐世濟等;上怒,奪允誠俸。
七月,以司禮監太監曹化淳提督京營戎政,以司禮監右少監劉勞譽提督九門。令百官進馬,三品以上各貢一匹,餘合進,俱納於御馬監;實賫金貿之本監也,否則雖駿驥亦卻之。川貴總督朱燮元平水西安位,以善後便宜九事奏聞;上可其奏,加燮元少師,賫金幣,蔭一子錦衣衛指揮僉事世襲。
六年(癸酉)正月,大學士周延儒以宣府閱視太監王坤疏劾,乞罷;不允。左副都御史王志道上言:王坤不宜侵輔臣。上召廷臣於平臺,謂志道曰:『遣用內臣,原非得已;朕言甚明,何議論之多也?昨王坤之疏,朕已責其誣妄。乃廷臣舉劾,莫不牽引內臣;豈處分各官,皆爲內臣邪』!對曰:『王坤直劾輔臣,臣爲紀綱法度惜,非爲諸臣地也』。上曰:『廷臣不言國家大計,以內臣在鎮不利奸弊,乃借王坤疏要挾朝廷,誠巧佞也』。因詰志道者再。周延儒曰:『志道非專論內臣,實責臣等溺職』。上色稍霽曰:『職掌不修,沽名立論,何堪憲紀』!立命志道退。
二月,諭吏部:『薦舉潛修之士,科道不必耑出考選,舘員須應先歷知推。永著爲令』。
三月,刑科都給事陳贊化劾大學士周延儒招權納賄:『遊客李元功借叢威人,延儒嘗語去輔李標云:「上先允放,餘封還原疏,上即改留」;頗有回天之力。今上羲皇上人也;此何語,豈徒小人之輕洩乎』?且引刑科給事中李世祺爲證。世祺亦奏延儒實有此言;不問。戶科給事中朱文煥亦劾延儒重荷國恩,毫無補救;亦不問。
五月,命司禮監太監張其鑒等赴各倉,同提督諸臣盤驗收放。太監張應朝調南京,與胡承詔協同守備。諭兵部:『流寇蔓延,各路兵將功罪,應有監紀』。特命太監陳大金、閻思印、謝文舉、孫茂霖爲內中軍,會各撫道分入曹文詔、左良玉諸營。尋復以閻思印同總兵張應昌合剿。
六月,命太監高起潛監視寧錦、張國元監視山西石塘等路,綜核兵餉。大學士周延儒罷。始,延儒與溫體仁深相結納,力延之以進。至是,體仁將奪其位;太監王坤疏攻延儒,體仁無一語相助。凡與延儒爲難者,必陰助之;而助延儒者,皆詘。延儒放歸。
十月,論囚,上素服御建極殿,召閣臣商榷,溫體仁一無所平反。陝西華亭知縣徐兆麒赴任七日城陷,竟棄市;上心惻,體仁不爲救,人皆冤之。
七年(甲戌)正月,總理太監張彜憲請入覲官役冊以隆體統;許之。山西提學僉事袁繼咸力爭,上不聽。
二月,監視登島太監魏相以給事中莊鰲獻上「太平十二策」內撤監視,因求罷;不允。貶鰲獻於外。
三月,召大學士何如寵入朝;在道屢引疾,不許。刑科給事中黃紹傑上言:『從來君子、小人不能並立;如寵徘徊瞻顧,則次輔溫體仁當知所自處』。上責其率妄,調外。考選推官魯元寵等、知縣胡世安等八人改授庶吉士,一體教習。秦、晉、楚、豫流賊蔓延,廷議以爲各鎮、撫事權不一,互相觀望,宜以重臣開督府,統攝諸道兵討賊。制曰:『可』。詔進延綏巡撫陳奇瑜兵部右侍郎,總督陝西、山西、河南、湖廣、四川軍務;視賊所向,隨方剿撫。山西自去秋至今不雨,大饑,人相食。
四月,發帑金五萬,命御史梁炳賑饑。
五月,陝西按察副使賀自鏡奏監紀太監孫茂霖玩寇。宣府太監王坤奏:『監軍紀功罪耳,追逐有將吏在。果如自鏡言,則地方官罪不在茂霖下矣』。上不問。
六月,罷各道監視太監。諭曰:『朕御極之初,撤還內鎮,舉天下事悉以委之大小臣工。比者多營私,罔卹民艱;亷謹者,又迂疏無通論。己巳之冬,京都被兵,宗社震恐,此士大夫負國家也。朕不得已,用成祖監理之例,分遣各鎮監視,添設兩部總理雖一時權宜,亦欲諸臣自引罪。今經制粗立,兵餉稍清,諸臣應亦知省;其將總理、監視等官,盡行撤回,以信朕之初心。張彜憲俟漕竣,即迴監供職』。惟關、寧密邇外境,高起潛兼監兩鎮暨內臣提督如故。
七月,流賊至鳳翔西關口,稱奉督、撫檄,安插城內。守臣知其詐,紿以門不敢啓,須縋上城;先登三十六人,盡殺之。總督陳奇瑜借辭地方官紳撓僨撫局,以激上怒;命緹騎逮寶雞知縣李嘉彥及鳳翔鄉紳孫鵬等五十餘人,下刑部獄。
八月,召群臣於平臺,問誰堪冢宰、總憲者?吏部左侍郎張捷曰:『臣之所舉,與衆不同』。上許之。勳戚在殿西室、文臣在殿東室,捷旁皇四顧,大學士王應熊目屬之;諸臣覺其異。及問所薦,則前兵部呂純如也。時諸臣或舉鄭三俊、或舉唐世濟,捷曰:『總憲世濟可,冢宰非純如不可』。俄入奏,力言純如之長。諸臣以純如列「逆案」不可,刑科給事中姜應甲言之尤力;捷失色。上問溫體仁,對曰:『謝昇可』。上是之。應熊故善周延儒,而純如又與延儒相比,故體仁陰持之。給事中范淑泰、吳甘來交章劾王應熊、張捷同謀黨附,計翻「逆案」。次日,召南京吏部尚書謝昇爲吏部尚書,以唐世濟爲左都御史。總督陳奇瑜報降賊一萬三千有奇、斬渠十人,餘俱延安民,並令還鄉。按是賊爲洪承疇所逐,竄漢中;川兵扼巴西諸險,賊饑無所得食,故乞降於奇瑜。奇瑜專事招撫,受其降;檄諸軍按甲無動,遣官監護降者。諸盜本無降意,徒以饑疲困於險地不得逞,姑從款以紓我師。奇瑜檄所過郡邑,爲具糗粻傳送之。既度棧道,已出險數萬衆,漸不受繩束,仍事殺掠,所至罷市。賊遂盡殺監護官五十員,攻陷麟遊、永壽,勢不可復遏矣。
九月,詔免浙江崇禎三年以前織造。
十月,上數御經筵,遇雪不輟,諭講官尚書韓日纘、姜逢元等毋忌諱。少詹事文震孟講「春秋」。上諭:『仲子歸賵,此見當時朝政有關,所以當講。自今進講,當以此類推』。總理戶、工二部司禮太監張彜憲改司禮提督。禮部右侍郎陳子壯嘗謁大學士溫體仁,體仁盛稱主上神聖,臣下不宜異同;子壯曰:『世宗皇帝最英明,然大禮、大獄,臣工猶執持不已。皇上威嚴,有類世宗;公之恩遇,孰與張桂?但以將順而廢匡救,恐非善則歸君之意』。體仁意沮。削總督陳奇瑜籍,聽勘。
十二月,進洪承疇兵部尚書,總督河南、山西、陝西、湖廣、保定、眞定等處軍務,其總督三邊如故。總督兩廣熊文燦戴罪自效。先是,文燦令守道洪雲蒸、巡道康承祖、參將夏之木、張一傑往謝道山招降劉香老,既而被執。文燦奏「道、將信賊自陷」。上曰:『賊渠受撫,自當聽其輸誠,豈有登舟往撫之理?弛備長寇,尚稱未知;督臣節制何事』?故令戴罪。
八年(乙亥)正月,賊陷潁州。知州尹夢鰲、通判趙士寬俱闔室死之。賊陷鳳陽。鳳陽無城郭,賊大至,官軍無一人迎敵者,遂潰。賊焚皇陵,樓殿爲燼,燔松三十萬株,殺守陵太監六十餘人,縱高牆罪宗百餘人。留守朱國巷戰,斬賊二十七人,力竭死。賊渠掃地王、太平王入府治,知府顔容暄囚服匿獄中;賊縱囚,獲之。賊渠張蓋鼓吹坐堂,杖容暄於堂下,殺之;推官萬文英等六人、武官四十一人,俱被殺。士民殺死數萬,剖孕婦,注嬰兒於槊。燔公私邸舍二萬二千六百五十餘間,光燭百里。賊渠列幟,自稱「古元眞龍皇帝」;恣掠三日。太監盧九德、總兵楊禦蕃以川兵三千救鳳陽,南京兵亦至。賊奔,以筵篿卜於神祠,不利;刳神像而去。趨廬州,陷巢縣。已攻舒城,知縣章可試塞三門,開西門,誘賊入,陷於坑;奔潰,死千人。因掠霍山、合肥諸縣,攻六合,聚稚子百十,環木焚之,聽其哀號,以爲笑樂。又裸婦人數千,詈於城下;少有媿沮即磔之。
二月,巡按鳳陽御史吳振纓始以皇陵之變聞。是日,上御經筵,特傳免;素服避殿,親祭告太廟,命百官修省,俱素服從事。逮巡撫鳳陽都御史楊一鵬並振纓下獄。一鵬論死,棄西市;振纓遣戍。命侍郎朱大典總督漕運、巡撫鳳陽,同洪承疇協剿。候補給事中劉含輝乞蠲陝西八年以上逋租,不許。兵部職方主事賀王盛再劾溫體仁庸奸誤國,謫外。御史吳履中劾溫體仁、王應熊並及監視內臣,上切責之。上以祖訓凡郡王子孫有文武才能、能堪任用者,宗人府具以名聞;朝廷考驗,授以職,其遷除如常例。禮部右侍郎陳子壯上言:『宗秩改授,適開僥倖之門,隳藩規、溷銓政』。上以其沮詔、問親,下於理。明年四月,始得釋。已而蒞官,多不法,公私苦之。
四月,予故遼東總兵寧遠伯李成梁祭葬。福建遊擊鄭芝龍合粵兵擊劉香老於田尾遠洋,香老脅兵備道洪雲蒸出船止兵;雲蒸大呼曰:『我矢死報國,亟擊勿失』!遂遇害。香老勢蹙,自焚溺死;康承祖、夏之木、張一傑脫歸。
五月,諭戶部:暫開捐納,以濟軍需。
六月,刑部主事胡江、給事中何楷、宋學顯、御史張纘曾各劾溫體仁,不聽。總兵曹文詔至娑羅塞,寇大至;力竭,自刎。文詔敢鬥,前後殺賊萬計,爲賊所畏;官軍聞之奪氣。
七月,進少詹事文震孟禮部左侍郎兼東閣大學士。震孟講「春秋」稱旨,既而以疾告,不許。溫體仁語之曰:『行相君矣,何避也』!至是,出特簡,入政府。召廷臣於中左門,試時政「邊才論」。又出各疏,命翰林官擬上。
八月,命湖廣巡撫盧象昇總理直隸、河南、山東、四川等處軍務,統關、遼兵,賜尚方劍,便宜行事;洪承疇剿寇西北,象昇剿寇東南。上諭:『致治安民,全在守令。命兩京文職三品以下、五品以上,各舉堪任知府一人;在內翰林、科道,在外撫、按、司、道、知府,各舉州縣官一人。過期不舉者,議處;失舉,連坐』。
九月,枚卜,命吏部舉在籍才堪輔弼者,以林釺、孫慎行、劉宗周名上;命即欽取來京。
十月,上罪己,避殿撤樂。下詔曰:『朕以涼德,纘承大統。不期倚任非人,邊乃三入,寇則七年;師徒暴露,黎庶顛連。國帑匱詘,而徵調未已;閭閻凋敝,而加派難停。中夜思維,不勝媿憤!今年正月流氛震驚皇陵,祖恫民仇,責實在朕。今調勁兵、留新餉,立救元元,務在此舉。惟是行間文武吏士勞苦饑寒,深切朕念:念其風餐露宿,朕不忍安臥深宮;念其飲水食粗,朕不忍獨享甘旨;念其披堅冒險,朕不忍獨衣文繡!茲擇十月三日,避居武英殿,減膳撤樂;非典禮事,惟以青衣從事。與我行間文武吏士,甘苦共之,以寇平之日爲止。文武官其各省愆淬厲,用回天心,以救民命』!
十一月,大學士何吾騶、文震孟罷。初,吾騶、震孟在直,以工科給事中許譽卿素着直聲,欲補南京太常卿;溫體仁難之。吏部尚書謝昇遂疏糾譽卿,震孟票奪俸,體仁不肯;震孟作色擲筆。體仁夕揭上,而吾騶、震孟朝罷矣。震孟有時望,入相僅三月;而齟齬同官,不竟其用。逮庶吉士鄭鄤。
十二月,城鳳陽。初,潁州賊將趨鳳陽,巡撫楊一鵬請移鎮,大學士王應熊擬旨止之。賊陷鳳陽、焚皇陵,幽宮不保,諸臣忌諱,不敢聞;尋以獾穴爲解。至是,城始成。吏部尚書謝昇奏起廢張士範等一百六人,不果用。
九年(丙子)正月,林釺、劉宗周應召來京,上召對平臺。上問:『方今流寇猖獗,糧餉不敷;又值人才匱乏,不稱任使。奈何』?宗周對曰:『皇上求治太急,用法太嚴,佈令太煩,進退天下士太輕。所以有人無人之用,有將不能治兵,有兵不能殺賊。至於餉匱,由於兵增;若有將不能治兵、有兵不能殺賊,何取多兵!今不當議增兵,當議練兵。若流寇,本朝廷赤子;撫之有道,還爲吾民。今日急務,尤以收人心爲本』。上又問:『外夷如何處置』?宗周對曰:『御外夷亦以內治爲本。帝舜之時,苗頑逆命,干羽舞兩階而有苗格』。上顧首輔溫體仁曰:『先年敵薄都城,此時可說干羽兩階否』?上不懌而起。傳旨:以林釺入閣辦事、以劉宗周爲工部右侍郎。淮安武舉陳啓新上言:『欲停科目、舉孝廉、罷推知行取,專拜大將,舉行登壇推轂之禮,使其節制有司』。上異其言,特授吏科給事中。啓新本庸人,時政府覘知上意,必有闢門特達之典,故與曹化淳實左右之;立致省垣,將藉以搏擊善類。迨啓新既得進,惟從事敝車羸馬以逢迎上意,而政府有求皆不應:故政府深恨之。總理盧象昇師次滁州,與賊戰,敗之;賊西,渡河。祭酒倪元璐以黃安縣學生鄒華妾行薦舉,列及己名,驚異;糾參。上是之。
四月,武生李璡奏:「致治在足國,請搜括巨室助餉」。大學士錢士昇極言其不可,溫體仁從中搆之。上切責士昇,以密勿大臣欲要名譽。士昇遂乞罷,許之。初,士昇以助體仁,幾見擯公論;至是,復爲體仁所搆去。御史詹爾選疏救錢士昇,上召廷臣及爾選於武英殿,怒詰爾選,聲色俱厲;爾選從容不爲詘。問:『如何爲苟且』?對曰:『即捐助一事,亦苟且也』;反覆數百言。且曰:『臣死不足惜,皇上幸聽臣,事尚可爲即不聽臣,亦可留爲他日之思』。上怒,訟繫直廬,下都察院論罪。關、寧太監高起潛請各捐俸市馬,劉宗周疏止之;上不聽。宗周尋罷歸。令有司務修練儲備,毋科擾。命鄉、會試二三場兼武經、書算,放榜後騎射。刑部尚書馮英以藐玩,下法司擬罪。
五月,逮滋陽知縣成德,下錦衣獄。德性剛激,入前大學士文震孟之門;至是,連章攻溫體仁,凡十上,盡發其奸狀。母張氏,伺體仁輿出,輒道詬之。德戍延綏。
六月,命司禮監太監曹化淳同法司錄囚。
七月,居庸告急,遣內中軍李國輔守紫荊關、許進忠守倒馬關、張元亨守龍門關、崔良用守固關、勇衛營太監孫維武劉元斌防馬水沿河、兵部尚書張鳳翼督援兵出師。以監視關、寧太監高起潛爲總監,南援霸州;遼東前鋒總兵祖大壽爲提督,同山海總兵張時傑屬起潛。以前司禮太監張雲漢、韓贊周爲副提督,巡城閱軍;司禮太監魏國徵守天壽山。尋以國徵總督宣府昌平京營、御馬太監鄧良輔爲分守、太監鄧希詔監視中西二協、太監杜勳分守。以張元佐爲兵部右侍郎,鎮守昌平。時內臣提督天壽山者,皆即日往;上語閣臣曰:『內臣即日就道,而侍郎三日未出,何怪朕之用內臣邪』!以司禮太監盧維甯總督天津、通州、臨清、德州,內中軍太監孫茂霖分守。都城戒嚴,召廷臣於平臺,問方略。時斗米三百錢,上憂之。戶部尚書侯恂言禁市沽,左都御史唐世濟言破格用人,刑部侍郎朱大啓請列營城外爲守禦,吏科都給事中顔繼祖言收養京民細弱;上諭:『莫若蠲助爲便』。
八月,以太監張彜憲言,命科道各官分地督運。河南道御史金光宸參督師張鳳翼及鎮守通州兵部右侍郎仇維楨首敘內臣功爲借援,又請罷內臣督兵。上怒甚,召廷臣及金光宸於平臺。上叱之曰:『仇維楨方至通州,爾即借題沽名』!着錦衣衛褫冠服,下詔獄。適大風雷電,光繞御座;上凜天變,遽命釋之,候旨議謫。誠意伯劉孔昭奏國子監祭酒倪元璐雙妻並封,罷官迴籍。陝西巡撫都御史孫傳庭擊賊於盩厔,大破之;擒賊首闖王高迎祥及劉哲等,獻俘闕下,磔於市。命總理盧象昇總督各鎮兵進援京師。
九月,北騎從建昌冷口還,守將崔秉德請率兵遏歸路。總監高起潛不敢進,揚言當半渡擊之;偵北騎出口,起潛始進石門山,報斬三級。禁文武輿蓋器飾之僭。起守制楊嗣昌爲兵部尚書。命採平陽、鳳翔諸礦,以儲國用。
十一月,下左都御史唐世濟於獄。世濟以「邊才」薦故兵部尚書霍惟華,上謂「惟華逆黨,世濟蒙蔽」;下刑部獄。敘京師城守功,太監張國元、曹化淳蔭錦衣衛指揮僉事,各世襲。初,化淳爲京營提督,收用降丁;及守昌平,俱散去,至有叩京師城下者,皆稱京營兵,莫能辨。
十二月,蠲山東五年前逋租。命吏部指奏數年銓政大弊。吏部覆奏,上責之曰:『以爾部職專用人,推舉不效;乃反稱綱目太密,使中外束手!且平時昇轉,必優京卿、甲科;乃雲京卿未必勝外官,甲榜未嘗勝乙榜。如此遊移,豈大臣實心體國之道』!尚書謝昇罷。
十年(丁丑)正月,工部尚書劉遵憲因培築京城,上「加派輸納事例」。分守津通臨德太監楊顯名參前巡鹽御史張養、高欽舜各侵稅額,詔逮之。時養先卒,下撫按籍其家。
二月,逮巡按山西御史張孫振。初,提學僉事袁繼咸守官奉公,自書卷外,無長物;孫振貪穢不職,誣奏之。貢士衛周祚等訴其冤,命並孫振逮訊。左良玉大破賊於舒城、六安,應天巡撫張國維檄良玉入山搜捕,良玉新立功,驕蹇不奉調;國維三檄之,始自舒城進發,賊已飽掠出境矣。山西總兵王忠以兵援河南,稱病數月不進,一軍譟而西歸;給事中淩義渠劾之,詔逮王忠入都。革良玉職,殺賊自贖。命陝西巡撫孫傳庭兼總理河南。
三月,陸文聲陳風俗之弊皆原於士子,太倉庶吉士張溥、前臨川知縣張采倡復社以亂天下;命南直提學御史倪元珙核奏。元珙極言文聲之妄,上責其蒙飾,降光錄寺錄事。溥、采爲古學以相砥礪,天下嚮風;然不爲政府所悅。時蘇州府推官周之夔亦訐奏溥、採等樹黨挾持。
四月,命南京守備太監孫象賢、張雲漢同兵部尚書範景文清核兵馬、器械。總監太監高起潛行部,永平道劉景耀、關內道楊於國俱恥行屬禮,上疏求免;上謂總監原以總督體統行事,罷於國、降景耀二級。時監視之設,衹多一扣餉之人。監視滿,則督、撫、鎮、道皆恃以飾功掩過,故邊吏皆樂有監視;而上方倚任中官,不察也。諭百官求直言,刑科給事中李如燦上言時事,歸咎輔臣;上怒,下汝燦於獄。左諭德黃道周上言:『陛下下詔求直言,清刑獄。然方求言而建言者輒斥,方清獄而下獄者旋聞。非所以開言路、信詔旨』!上切責之。新安所千戶楊光先劾吏科給事中陳啓新及元輔溫體仁,舁棺自隨;上怒,廷杖、戍遼西。
六月,大學士溫體仁引疾免。初,體仁以摘發錢謙益受主知,遂入相。時上英明,廷臣苞苴亡狀,體仁以殘刻輔之,圜扉之內纍纍趾相屬。初藉周延儒入,旋以權相軋,周去而溫獨存。自佐政以來,邊徼潢池之警,漫無經畫;惟斤斤自守,不殖貨賄,故上始終敬信之。
七月,以史可法爲右僉都御史,巡撫安、廬、池,太等處軍務。時以寇患,故創設。
八月,上登正陽門閱城。以薛國觀爲禮部左侍郎兼東閣大學士。
十一月,以司禮太監曹化淳、杜勳等提督京營,孫茂霖守薊鎮中西三協,鄭良輔總理京城巡捕。
十一年(戊寅)正月,裁南京冗官八十九員。任丘、清苑、徠水、遷安、大城、定興、通州各有司不法,上內訪逮入;責撫、按不先劾爲溺職:『近畿如此,遠地可知』。命部院申飭。
二月,城蘆溝,名拱極城;太監督役,掠塗人受工,民力爲憊。巡按江南御史張任學改都督僉事總兵官,鎮守河南。任學覬得巡撫,且欲薦故丹徒知縣張放,因極詆諸總兵不足恃;盛稱文吏有奇才,可禦寇。上竟以總兵授之,意大沮悔;尋被逮。上御經筵畢,召詹事府、翰林院諸臣顧錫疇等二十餘人,問『保舉、考選,孰爲得人』?少詹事黃道周對曰:『樹人如樹木,須養之數十年。近來人才遠不及古,況摧殘之後,必深加培養』。庶子黃景昉請宥鄭三俊;上曰:『三俟蒙徇,雖清何濟』!又命諸臣各陳所見。上曰:『言須可行,如故講官姚希孟欲折漕一年,誤矣』!編修楊廷麟曰:『自溫體仁薦唐世濟、王應熊薦王繼章,今二臣皆敗,而薦者無恙。是連坐之法先不行於大臣,而欲收保舉之效得乎』?上默然。命諸臣出,宴午門之廡。道周等退,各補奏。會南京應天府丞徐石麒亦上言鄭三俊清節,得釋。三俊爲司寇,敝衣一篋,爨煙不給,以擬獄輕得罪。上亦素知之,故得放還。
三月,上御左順門,召考選諸臣,五人爲班遞進。問兵食計,知縣曾就義曰:『百姓之困,皆由吏之不亷。使守令俱亷,即稍從加派以濟軍需,未爲不可』。上拔第一。未幾,即有剿餉、練餉之加。
四月己酉丑刻,熒惑去月僅七、八寸;至曉,逆行,尾八度掩於月。
五月丁卯夜,熒惑退至尾初度,漸入心宿。兵部尚書楊嗣昌借月食火星,以爲可化災爲祥,冀以動上意;工科都給事中何楷駁正之。
六月,兵部尚書楊嗣昌改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仍署兵部事。時嗣昌母服纔五月,工科給事中何楷劾嗣昌忘親;上切責之。先是,吏部會推閣員,上不允,命並及在籍守制者;蓋嗣昌爲陳新甲地也。已而特召新甲爲兵部右侍郎,總督宣、大。侍講學士黃道周上言:『朝廷即乏人,豈無一定策效謀者?而必破非常之格,以奉不祥之人』!上不懌。召廷臣於平臺,問道周曰:『朕聞無所爲而爲之謂天理,有所爲而爲之謂人慾。爾前疏適當枚卜不用之時,果無所爲乎』?道周對曰:『天人止是義利,臣心為國家、不為功名,自信其無所爲』。上曰:『前月推陳新甲,何不言』?對曰:『時御史林蘭友、給事中何楷皆有疏,二人臣同鄉,恐涉嫌疑耳』。上曰:『今遂無嫌乎』?曰:『天下綱常、邊疆大計,失今不言,後將無及?臣所惜者,綱常名教;非私也』。上曰:『清雖美德,不可傲物遂非。唯伯夷爲聖之清;若小廉曲謹,是廉非清也』。道周曰:『伯夷忠孝,故孔子許其仁』。上怒其強說。道周又極詆楊嗣昌,嗣昌出奏曰:『臣不生於空桑,豈遂不知父母!臣嘗再辭,而明旨迫切!道周學行人宗,臣實企仰;今謂不如鄭鄤,臣始太息絕望!鄤杖母,行同梟獍;道周又不如鄤,何言綱常也』!道周曰:『臣言文章不如鄭鄤』。上責其朋比。道周曰:『衆惡必察,何敢爲比』!上曰:『少正卯亦稱聞人;惟行僻而堅、言僞而辨,不免孔子之誅』!道周曰:『少正卯欺世盜名,臣無其心。臣今日不盡言,則臣負陛下;陛下今日殺臣,則陛下負臣』!上曰:『爾讀書有年,衹成佞耳』!叱去。道周叩頭起,複奏曰:『忠佞二字,臣不敢不辨。夫臣在君父之前,獨立敢言爲佞;豈在君父之前,讒諂面諛者爲忠乎?忠佞不分,則邪正混淆,何以致治』!上怒甚,嗣昌乞優容之。上曰:『朕亦優容多矣』!諸臣退。上召回,諭曰:『今內寇外夷、天災地震,皆朕不才,不能感發諸臣公忠為國之心;不智,不能辨別是非邪正;不文,不能宣佈德化;不武,不能削平禍亂:此皆朕之寡昧,即朕之愆尤!正賴卿等匡救不逮。乃有一等機械在心,專於黨同伐異、假公濟私;朝廷纔用一大臣,百般詆毀。律以祖宗之法,當何如處?看來這夷、寇卻還易治,衣冠之盜卻是難除。以後再敢如此,立置重典。朕勸諸臣各修職業,共享太平之福』!諸臣叩頭出。明日,降道周爲江西佈政司都事。翰林院修撰劉同昇、編修趙士春、都給事何楷、試御史林蘭友各疏救道周、劾嗣昌,俱謫調有差。
八月,南京戶科給事中張焜芳論前巡鹽兩淮御史史■侵帑三十餘萬,命逮■下刑部獄。■奏辯,又發焜芳朋黨狀;焜芳奪官。
十月,以御史馬太清分守薊鎮西協。北騎進喜峰口,直至徐州,破濟南府,德藩被害。京師戒嚴,召孫傳庭於陝西、召洪承疇於三邊;於是承疇、傳庭率諸將合兵五萬,先後出潼關入援。以宣大總督盧象昇加兵部尚書,賜尚方劍,總督天下援兵;至賈莊遇敵陷陣,死之。
十一月,括廢銅鑄錢。
十二月,改洪承疇薊遼總督、孫傳庭保定總督;傳庭以失聰辭,不許。尋逮傳庭繫獄。
十二年(己卯)二月,貴州道御史王聚奎劾刑科右給事中陳啓新緘默溺職;謫聚奎,並罷右僉都御史李先春,奪吏部左侍郎董羽宸俸二月。以司禮太監崔琳清理兩浙鹽課、賦稅。
三月,召參議鄭二陽於平臺,問練兵措餉之計。對曰:『大抵額兵之設,原有額餉;但求實練,則兵不虛冒、餉自足用,是核兵即足餉也。若兵不實練,雖措餉何益』!上問「措餉」。曰:『諸臣條奏盡收矣,在得其人。得人,則利歸公家;否則,在私室』。上曰:『各處災傷,奈何』。曰:『裁不急之官,亦可省費』;又曰:『臣見州縣殘破,急宜下寬大之詔,收拾人上』!上稱善,擢二陽都察院右僉都御史。
四月,免高淳去年旱蝗田租,諭釋輕繫。時上頗於內庭建設齋醮,禮科給事中姜采上言:『宗社之安危,必非佛氏之禍福』;上不聽。京城浚濠,廣五丈、深三丈;給事中夏尚絅切諫,不聽。
五月,出帑金三十萬濟餉,後償之。山西按察副使魏士章請遣京官搜括天下錢糧充餉;從之。
六月,禮部尚書林欲揖請核僧道贍地、毀淫祠,括絕田助餉。
七月,戒午門、端門諸內臣延接朝士。
八月,故庶吉士鄭鄤磔於市。鄤初選庶吉士,有直諫聲,文震孟、黃道周皆與之遊。當時欲借鄤以傾震孟、道周,讞駁逾重;而鄤居鄉多不法,遂罹慘禍。降賊張獻忠復叛於穀城,羅汝才九營並起應之;左良玉大敗,失其符印。事聞,革總理熊文燦任,仍視事;降良玉職,戴罪殺賊。初,文燦與楊嗣昌深相結納;嗣昌冀文燦成功,以結上知。文燦既僨,嗣昌內不自安,請督師南討;上以隆禮勞遣之。
九月,免河南州縣田租有差。時中外交訌,上念窮民罹災,己卯、庚辰之間蠲貸屢下;而有司骫法,侵蠹如故。以內官監太監杜秩亨提督九門。
十月,彗星見,諭停刑。楊嗣昌至襄陽,入熊文燦軍中;詔逮文燦入京論死,棄西市。嗣昌表左良玉爲平賊將軍。良玉所部多降將,嗣昌謂可倚以辦賊,爲請於上;故有是命。
十一月,流賊老回回、革裏眼、左金玉、南營四股合二萬人,分屯英、霍、潛、太諸山寨,突犯安慶、桐城諸路;遼將黃得功、川將杜先春屢戰卻賊,賊每避兩軍。賊多購蘄、黃人爲間,或攜藥囊蓍蔡爲醫蔔、或談青鳥姑布星家言、或緇流黃冠、或爲乞丐戲術,分布江、皖諸境覘虛實,時時突出焚掠;相持逾年,毒流四境。
十二月,北兵薄山海關,總督洪承疇出戰,報軍覆身沒。上爲輟朝慟哭,贈少保,予謚,蔭一子世襲錦衣衛指揮使,加祭九壇;造祠關門,春秋致祭。
十三年(庚辰)正月,逮湖廣巡撫方孔昭,命宋一鶴代之。
閏正月,督師楊嗣昌奏辟永州推官萬元吉爲軍前監紀,從之。紀錄卓異諸臣。蘇州知府陳洪謐多逋賦,不預,尋削籍;松江知府方嶽貢亦以逋賦,奪官。命巡城御史煮粥賑饑。發帑金八千賑眞定。諭戶部以保定、永清等郡縣芻糧給畿南饑民,抵秋以償。發帑金六千賑山東。
二月,風霾亢旱,下詔求直言。平賊將軍左良玉大破張獻忠於太平縣之瑪瑙山,獻忠精銳俱盡,止驍騎千餘自隨,遁走興、歸山中;尋自鹽井、興、房界上。左良玉屯興安、平利諸山,連營百里;諸軍憚山險,圍而不攻。獻忠得以休息,養瘡痍、收散亡,兵復振;遂與羅汝才、過天星等七股入蜀。
三月,分賑畿南二萬金。是月雨,免兩河積逋;其災甚者,緩征之,免八年、九年十之三。宿州、沭陽、通州等縣災,免逋賦有差。策貢士於建極殿,賜魏藻德第一。先是,上召貢士四十八人於文華殿,上問邊隅多警,何以報仇雪恥?藻德對曰:『使大小諸臣皆知所恥,則功業自建』;娓娓數百言。藻德,通州人,更自言戊寅守城功;上心識之,得拔第一。詔撤各鎮內監還京。督師楊嗣昌次荊門,立大剿營、上將營。
四月,罷鄖撫王鰲永,以袁繼咸代之。命考選大典須科貢兼取,以收人才之用;已而以吏部考選不列舉貢,遂命貢士並歲貢士二百六十三人俱補部寺司屬、推官、知縣,不爲例。江西巡撫都御史解學龍薦舉佈政司都事黃道周,上以道周黨邪亂政、學龍徇私濫舉,俱逮下理,廷杖論戍;戶部主事葉廷秀請寬之,並杖削籍。監生塗仲吉發憤上書,上怒,下獄杖戍。
五月,上以兩京及山東西、河南、陝西各處告饑,命地方有司設法賑濟,招徠流徙;撫按躬行州縣,定殿最以聞。召九卿科道於平臺,問守邊、救荒、安民三事。通政使徐石麒以「守邊在農戰互用,救荒在勸民輸粟,安民在省官用賢」對;上是之。
六月,大學士薛國觀罷。初,國觀以溫體仁援,得入閣;同官六人皆罷,獨國觀秉政至首輔,上頗向用之。至是,因擬諭失旨議處,致仕。刑科給事中袁愷劾國觀納賄有據,並及吏部尚書傅永淳、待郎蔡奕琛等,遂下鎮撫司訊。初,上召國觀,語及朝士婪賄;對曰:『使廠衛得人,朝士何敢黷貨』!東廠太監王化民在側,汗出浹背;於是專偵其陰事,以及於敗。下左副都御史葉有聲於獄,以通賄國觀也;時株連頗衆。
七月,發帑金三萬賑順天、保定。張獻忠既西,羅汝才屢爲官軍所敗勢孤,率黨走合於獻忠,共謀渡川西。諸將賀人龍、李國奇、張應元、汪雲鳳、張奏凱等會師擊之,應元、雲鳳營於夔之土地嶺待人龍兵,三檄不至。初,督師嗣昌以左良玉跋扈難制,而人龍屢破賊有功,請以人龍代良玉,佩將印。既而以良玉瑪瑙山捷,度未可動,復奏留良玉珮印如故;別加人龍總鎮銜,須後命。人龍初聞大將之拜,踴躍動三軍;既報寢,乃怏怏。良玉知其故,意深恨之。故當獻忠之遁歸,千餘殘寇可盡,乃良玉以奪印懷慚、人龍復以歸印觖望,遂逡循不復深入,致獻忠復熾;皆嗣昌失兩帥之心,玩寇故也。
八月,發倉粟賑河東饑民,帑金三萬賑眞定、山東、河南饑民。
九月,諭災荒停刑;又恐人心肆玩,其事關封疆及錢糧、剿寇者,限刑部五月具獄。御史魏景琦論囚西市,御史高欽舜、工部郎中胡璉等十五人已論辟;忽內臣本清啣命馳免,因釋十一人。明日,景琦回奏被責,下錦衣獄;蓋上以囚或有聲冤者,停刑請旨,景琦倉卒不辨也。
十月,出帑金萬兩,市舊棉衣二萬給京師貧民。
十一月,流賊張獻忠、羅汝才破劍州,渡綿河而西;督師監軍萬元吉以總兵猛如虎爲正總統、張應元爲副總統,屯兵安嶽城下,以遏賊歸路。
十二月,賊走攻瀘州,城陷。瀘州三隅皆陡絕臨江,止立石站一路可北走;賊既走絕地,元吉謀以大兵自南搗其老營,伏兵旁塞險要,蹙賊北竄永州,逆而擊之。兵至,賊營先移渡南溪;官軍隔水,追之不及。
十四年(辛巳)正月,故大學士薛國觀奏辯袁愷誣奏出於禮部主事吳昌時主使,上不聽。流賊李自成破河南府,焚福王宮殿;福王及世子俱縋城走。次日,自成跡福王所在,執之,並執前兵部尚書呂維祺。維祺遇王於西關,謂王曰:『名義甚重,毋自辱』!王見自成,色怖,泥首乞命;自成責數其失,遂遇害。賊置酒大會,以王爲葅,雜鹿肉食之,號「福祿酒」。維祺罵賊,不屈死。世子逸走,遇亂兵劫之,裸而奔於懷慶。是時群盜輻輳,自成自稱闖王,雄諸賊。變聞,上震怒,逮總兵王紹禹磔之,籍其家。
二月,張獻忠、羅汝才走宣城,偵襄陽無備,簡二十騎持符僞爲官兵,夜至城下。守者驗符信,啓關。賊既入,揮刀大呼,殺門者。城中先伏賊百餘,俱起應之;城中大亂,門洞開,賊大隊馳至。知府王承曾突圍走,兵備副使張克儉、推官酈曰廣死之。賊焚襄王府,執襄王;獻忠據坐王宮,坐王堂下,勸之以巵酒曰:『吾欲斷楊嗣昌頭,而嗣昌遠在蜀;今當借王頭,使嗣昌以陷藩伏法。王其努力,盡此一杯酒』!因縛王殺之,投屍火中。福清王常澄逃免;潛遣人索王屍,已燼,僅拾顱骨數寸以歸。賊殺宮眷並貴陽王常法,盡掠宮女,發銀十五萬以賑饑民。襄陽守兵數千、軍資器械山積,盡爲賊有。平賊將軍左良玉、鄖撫袁繼咸發兵馳援,賊渡江而走。
三月,督師大學士楊嗣昌自縊於軍。嗣昌以連失二郡、喪兩親藩,度不免,遂自盡。監軍萬元吉自署行營,命猛如虎駐蘄、黃,防獻忠東逞。上以襄陽失陷,左良玉違制避賊,削職、戴罪剿寇;逮鄖撫袁繼咸入京。進陝西總督丁啓睿兵部尚書,代楊嗣昌督師討賊;啓睿督秦師至潼關。
四月,召前大學士周延儒、張至發、賀逢聖入朝。至發辭不出,逢聖不久以病歸。初,延儒既罷,丹陽監生賀順、虞城侯氏共斂金屬太監曹化淳等營復相。至是,得召用;主事吳昌時之力居多,延儒德之。左良玉自襄陽進擊李自成至南陽,自成北出,屯於盧氏。貢士牛金星嚮有罪,當戍邊,降於賊,自成以其女爲妻;金星薦卜者宋獻策善河洛數。獻策長不滿三尺,見自成,獻圖讖云:「十八孩兒,當主神器」。自成大喜,拜軍師。
五月,赦兵部尚書傅宗龍出之獄,以右侍郎都御史督陝西兵討賊。
六月,故刑部右侍郎蔡奕琛獄中上言:『去夏六月,同邑諸生倪襄,爲庶吉士張溥門人,歸語知縣丁煌,誇溥大力,可立致人禍福,因言及臣旦夕必逮;未幾而王昇彥果劾臣矣。一里居庶常,結黨招權,陰握黜陟之柄,從所未聞』。上令丁煌指證,下倪襄於獄。
八月,左良玉大破張獻忠於信陽,斬其首將沙賊,奪其馬萬餘,降衆數萬;獻忠負重創,易服夜遁:良玉軍聲大振。故大學士薛國觀有罪,賜死。國觀性褊刻,自僉憲驟登政府,溫體仁實薦之。上常憂用匱,國觀對以「外則鄉紳,臣等任之;內則戚畹,非出自獨斷不可」。因以李武清爲言;遂密旨借四十萬金。李氏盡鬻其所有,追比未已。戚畹人人自危,因皇子病,倡爲九連菩薩之言云:『上薄待外戚,行夭折且盡』!上大懼。國觀又忤太監王化民,遂敗。辛酉,上幸太學,以重修告成也,正一真人張應京請扈從臨雍;先期,司禮監太監王德化奉命率群臣習儀於太學:時比之唐魚朝恩講經、元李邦寧釋奠事。
九月,陝督傅宗龍率兵四萬次新蔡,與闖賊遇;裨將賀人龍、虎大威皆戰敗,走陳州。宗龍穿塹築壕以拒,賊亦穿壕二重以困之。宗龍兵食盡,徒步率散卒走;至項城,賊追之,被執。至城下,勒宗龍呼門。宗龍罵曰:『我大臣也,殺則殺耳,豈能為賊詐城以緩死』!賊劈其腦,死城下。事聞,詔復兵部尚書、太子太保。
十月,特設裕國足民奇謀異勇科,「諮訪徵辟,稱朕破格旁求之意」。太監劉元斌、盧九德率京營兵與總兵周遇吉、黃得功合追賊於鳳陽,及之。元斌留四十日不進,城門晝閉,縱諸軍大掠,殺樵汲者以冒功;已而欲攻城,索賂乃免。
十一月,禁朝臣私探內閣、通內侍;於是待漏俱露立,毋敢入直舍。陝西巡撫都御史汪喬年率馬步三萬,總兵鄭家棟、牛成虎、賀人龍將之,趨河南。先是,喬年於陝西發李自成祖冢,得小蛇,即斬蛇以徇;誓師,兼程進兵,以輕騎萬餘抵郟縣。時襄城新破,喬年遲疑不敢進;襄城貢士張永祺率邑人出迎,官軍屯於城下。自成聞之,解郾城之圍,來迎戰。喬年安營未定,有二將先逃,官軍大潰;賊乘之,一軍盡覆,喬年以百人入城居守。五日,襄城復陷,喬年自刎未殊,被執見殺。自成深恨諸生,遂劓刖百九十人;又購永祺,匿免,屠其族人九家。自成乘勝破南陽,總兵猛如虎死之,唐王遇害;楊文嶽屯杞縣,丁啓睿屯汝寧。太監劉元斌率京軍救河南,聞南陽陷,乃擁婦女北去;俄上命御史清軍,元斌倉皇悉沈之於河。
十二月,戍黃道周、解學龍。諭停內操,隨罷提督京營內臣。李自成連陷淆州、許州、長葛、鄢陵;鄢陵知縣劉振之自剄死之。自成、汝才合兵陷禹州,徽王遇害。復圖開封,巡撫高名衡、總兵陳永福等竭力守禦。周王貯庫金於城頭,禽一賊者予百金、斬一首者五十金、戰歿者卹其家五十金、傷者以輕重爲差,殺賊甚衆;永福射中自成左目。自成屯朱仙鎮,鄧州知州劉世振死之。
十五年(壬午)正月朔,上朝畢,召大學士周延儒、賀逢聖、謝昇入殿;曰:『古聖帝明王,皆崇師道。卿等,朕之師也;宗社奠安,惟諸先生是賴』!命東嚮立,上降座西嚮揖之;各媿謝。上從御史楊仁願言,諭東廠所緝止謀逆、亂倫,其作奸犯科,自有司存;並戒錦衣校尉奉使需擾。李自成攻開封益急,起孫傳庭兵部侍郎,總督陝西兵剿寇。
二月,發帑金二萬賑山東,免直省十二年以前稅糧,有司混征者罪;百姓歡呼稱慶。
三月,李自成合羣盜八十萬圍陳州,兵備副使關永傑率士民死守。賊周圍四十里,更番進攻;永傑力竭城陷,戰死城上。鄉紳崔泌之、舉人王受爵等咸手刃數賊,被執,罵賊死。賊怒,屠陳州。上命成國公朱純臣同浙江提學副使王應華修孝陵及泗州、鳳陽祖陵;三百年枯木大至數十圍者,發掘殆盡。
四月,禮科給事中倪仁禎上言:『臣等初拜官,例候閣臣謝昇;言及兵餉事,忽曰:「皇上自用聰明,察察爲務,天下俱壞」。昇位極人臣,敢歸罪天子如此』!上怒,命削昇籍。周延儒奏詞臣一員佐兵部;從之,著爲令。免四川貢扇三年。宥馬士英,起兵部左侍郎兼右僉都御史,提督鳳陽。士英初撫宣、大,以總監王坤論罪;故太常少卿阮大鋮爲營救,得起用。陝督孫傳庭檄召諸將於西安,固原總兵鄭家棟、臨洮總兵牛成虎、援剿總兵賀人龍各以兵來會。傳庭大集諸將,縛人龍坐之旗下而數之曰:『爾奉命入川討寇開縣,譟歸。猛帥以孤軍失利,獻賊出柙,職爾之由。爾爲大帥,遇寇先潰,致秦督、秦撫委命賊手,一死不足塞責也』!遂命斬之,諸將莫不動色。因以人龍兵分隸諸將,刻期進討。人龍,米脂人,初以諸生效用,佐督、撫討賊,屢殺賊有功;總全陝兵;叛將劇賊多歸之,人龍推誠以待,往往得其死力。襄城之役,朝廷疑人龍與賊通,密敕傳庭殺之。賊聞人龍死,酌酒相慶曰:『賀瘋子死,關中落吾手矣』!張獻忠陷舒城,時舒城無令,參將孔庭訓以兵千人同編修胡守恆率民共守;七閏月,廷訓降於賊,勾賊攻城。守恆倡舒人死守,賊以洞車穴城,穿者數處,守恆督軍民補塞之。賊射書脅降,守恆燔其書於城上。越三日,城陷;賊執守恆,刃其腹,被數十創以死。獻忠屯舒城,改曰「得勝州」。
六月,免開封、河南、歸德、汝州去年田租。諭各省直停刑三年。進蔣德璟、黃景昉、吳甡東閣大學士,且責吏部:『會推大典,自當矢公矢慎!今稱詡徇情,如房可壯、張三謨、宋玫並與推舉,此豈大臣之道』!次日,召廷臣於中左門賜饌,上青袍,皇太子、定王、永王緋衣侍。上詰吏部尚書李日宣曰:『朕屢諭「諸臣有寧背君父,不背私交;寧隳職業,不破情面」兩語。昨枚卜猶濫舉如此,況其他乎』!日宣奏辯。上又責吏科都給事中章正宸、河南道御史張煊。閣臣力爲救解,不聽。明日,下日宣等六人於理;日宣等戍邊,可壯等削籍。命侯恂以兵部侍郎總督援剿官兵討賊,與孫傳庭協力援開封。
七月,以司禮太監齊本正提督東廠、王承恩提督勇衛營。賊圍開封,守臣告急;詔援剿總兵許定國以山西兵渡河援之,定國兵潰於覃懷。時督師丁啓睿、保督楊文嶽合左良玉、虎大威、楊德政、方國安諸軍次於開封朱仙鎮,啓睿督諸軍進戰。良玉曰:『賊鋒方銳,未可擊也』!啓睿曰:『汴圍甚急,豈能持久;必擊之』。諸軍不聽。左良玉以其兵南走襄陽,諸軍相次而走。督師營亂,啓睿、文嶽俱奔汝寧。賊渡河逐之,追奔四百里,喪馬騾七千;兵數萬俱降賊,啓睿敕書、印劍俱失。事聞,詔逮啓睿下獄、文嶽革職聽勘。
八月,刑部尚書鄭三俊改吏部尚書、范景文改刑部尚書,進劉宗周左都御史。刑科右給事中陳啓新匿喪被劾,下撫按訊之;尋遁。召還黃道周,仍任少詹事。時周延儒承上眷最深,凡上怒莫能回,延儒能片言解紛。先是,道周在獄,人謂必不可救;延儒以微詞解之,得減放。至是,見上,偶言及『岳飛自是名將;然其破金人事,史或多溢辭。即如黃道周之爲人,傳之史冊,不免曰:「其不用也,天下惜之」』!上默然。甫還宮,即傳旨復官。
九月,開封困久,城守不支。巡撫高名衡、推官黃澍以開封北枕黃河,恃引河水環濠,用以自固。更見賊壘卑下,思決堤;勢如山嶽,自北門入,穿東南門出,水驟高三丈,士民溺死數十萬。巡撫高名衡、陳永福咸乘小舟至城頭,周王府第已沒,從後山逸出西城樓,率宮眷及諸王露棲城上,雨中七日。督師侯恂以舟迎王,總兵卜從善以舟師至城上;推官黃澍從王乘城,夜渡達達堤口,諸軍列營朱家寨。賊乘高據筏,以矢石擊汴人之北渡者。城中遺民尚餘數萬,賊浮舟入城,盡擄以去;河北諸軍,以大砲擊沈其前鋒,奪回子女五千人。舊河故道,清淺不盈尺,歸德隔斷在河北,邳、亳以下皆被其災。開封一城屋廬宮殿,盡屬波臣;斷垣矗水上,數堞隱見而已。黃澍以守禦功,詔授御史。孫傳庭率兵至南陽,李自成逆之,傳庭設三伏以待。賊潰東走,諸將追之,斬首千餘級;賊盡棄甲仗軍資於地,官軍爭取之,無復步伍;賊反兵乘之,官軍大敗,喪材官將校七十有八人,賊倍獲其所棄輜乘。傳庭以兵敗,上書自劾;詔傳庭圖功自贖。是月,誅兵部尚書陳新甲。初,周延儒爲營解甚力,因奏國法「大司馬,兵不臨城不斬」。上曰:『僇辱親藩七,不甚於薄城乎』?不聽。
十月,誅司禮太監劉元斌。賜京師貧民米布。
十一月,周延儒薦大學士王應熊自代。已而延儒敗,上知其非,入朝陛見請老,許之。發帑金十萬資餉。
閏十一月,詔曰:『比者災害頻仍,干戈擾攘,宵旰靡寧;皆朕不德所致也!自今日始,朕敬於宮中默告上帝,戴罪視事,以贖罪戾』。下禮科給事中姜采於理。先是,上戒諭言官,又時有匿名書「二十四氣」之說,隱詆朝士。采言:『誹語騰謗,必大奸巨憝惡言官而思中之;謂不重其罪,不能激皇上之怒、箝言官之口。後將爭效寒蟬,壅閉天聽,誰向皇上言之哉』?上怒,立置之獄。上召廷臣於中左門,問禦敵及用督、撫之宜。左都御史劉宗周曰:『使貪使詐,此最誤事;爲督、撫者須先極廉』。上曰:『亦須論才』。宗周退。御史楊若橋舉西洋人湯若望演習火器。劉宗周進曰:『唐、宋以前,用兵未聞火器。自有火器,輒依爲勁,誤專在此』。上色不懌曰:『火器,終爲中國長技』。命宗周退。羣臣以次對,上色解。宗周又進,請釋姜採、熊開元;雲廠衛不可輕信,是朝廷有私刑也。上遽怒,仰視屋梁曰:『東廠錦衣衛俱為朝廷,何公何私』?宗周抗論不屈。左副都御史金光宸言宗周無他意;上益怒責。宗周免冠謝,徐起退。先是,行人右司副熊開元求獨對,召入德政殿。開元所奏,大抵摘周延儒之失;上怒,下鎮撫司詰主使。延儒引退,手敕慰留。初,開元出朝,禮部儀制司主事吳昌時力沮之,雖補牘未敢盡;在獄列款具奏,鎮撫司格不以聞。尋廷杖姜採、熊開元,仍下鎮撫司;劉宗周削籍,金光宸降調。吏部尚書鄭三俊、刑部尚書徐石麒各疏救,不聽。貢士祝淵奏寬劉宗周,下淵於刑部獄。吏科都給事中吳麟徵等疏救採、開元,不聽。徐石麒罷;以采、開元竟具獄,不廷訊也。開元至十七年始釋獄,采戍邊。李自成圍汝寧,城陷,執總督楊文嶽、分巡僉事王世琮於城頭。文嶽、世琮厲聲罵賊,賊怒,縛文嶽、世琮等以大砲擊之,洞胸糜骨以死。世琮初授河南推官,屢卻賊,射矢貫耳不動,號王鐵耳。賊屠士民數萬,燔燒邸舍無遺,掠崇王由樻及世子諸王妃嬪以行。
十二月,賊逼荊州;偏沅巡撫陳睿謨棄荊州,奉惠王走湘潭。先是,北騎進口破薊州至山東,連破濟南、兗州諸府,德王、魯王俱遇害。總督趙光抃與敵戰於羅山,大敗,折兵二萬;周延儒抑不以聞。敵勢猖獗,延儒自請行邊視師,上餞之午門。是時京師戒嚴,數百里無行蹤。起祁彪佳爲河南道御史,單騎至京陛見;上慰勞之。彪佳疏救劉宗周;上怒甚,責彪佳回奏。彪佳復奏釋聖怒以開言路;上意解,不之罪。起倪元璐爲兵部右侍郎,兼程至京,即日召對。元璐面奏守邊事宜,上褒美之。上以首輔陳演薦,昇元璐爲戶部尚書兼翰林院學士。南人無爲戶部者,上破格用之;再辭,不允。
十六年(癸未)正月,李自成圍承天,知府開門迎賊。巡撫宋一鶴時守城,下城巷戰,手刃賊數人,死;鍾祥知縣蕭漢自經死。改承天府曰「揚武州」。發顯陵;大聲起山谷,若雷震,賊懼而止。自成攻郟縣,知縣李貞嬰城死守。及破,縱兵大殺;李貞大聲叱賊曰:『驅百姓死守,知縣也;妄殺何爲』!罵賊不已。自成怒,碎磔之。詔停會試,期以本年十月舉行。
二月,督師閣部周延儒至關門,敵飽颺去,陸續出口,畏愞不能堵截;受經略范志完賄,尾其後,放空砲數聲。北兵於沿途驛步、城牆大書「官兵范免送」!天下笑之。
三月,免直隸、山東殘破州縣去年田租。改禮部儀制司主事吳昌時爲吏部文選司主事,署郎中事。昌時好結納,通司禮太監王化民等,欲轉銓司;吏部尚書鄭三俊嘗以問鄉人徐石麒,答曰:『君子也』。三俊遂薦於上。蓋石麒畏昌時機深,故譽之;而三俊不知也。
四月,京師解嚴。始舉計典,至二十八日大察,二十九日掛榜;例轉給事中范士髦等四人、御史陳盡等六人。故事:例轉一科二道;吳昌時特廣其數,意脅臺省,爲驅除地也。河南道御史祁彪佳刻吳昌時紊制弄權,山東道御史徐殿臣、賀登選各疏參之。
五月,吏部尚書鄭三俊以薦吳昌時,引咎罷。大學士周延儒放歸。給事中郝絅復劾『吏部郎中吳昌時、禮部郎中周仲璉竊權附勢,納賄行私;內閣票擬機密,每事先知。總之,延儒天下之罪人,而昌時、仲璉又延儒之罪人』。御史蔣拱宸、何綸交劾之。進修撰魏藻德爲禮部右侍郎兼東閣大學士。閱京營刀甲車矛於觀德殿,命勳武臣子弟騎射。以內官監太監王之俊提督京城巡捕練兵。上召保定巡撫徐標入對。標曰:『臣自江淮來,數千里見城陷處,固蕩然一空;即有完城,僅餘四壁。蓬蒿滿路,雞犬無聲,曾未遇一耕者。土地人民,如今有幾!皇上亦何以致治乎』!上欷歔泣下。標又言屯田及車戰諸策,上善之。是月,給事中吳甘來上言:諸撫臣借名「護藩」,實棄城走;乞敕諭各藩並核王永祚等棄城之罪。上不問。
六月,進孫傳庭兵部尚書,總制應、鳳、江、皖、豫、楚、川、黔剿寇軍務,仍總制三邊,鑄督師七省之印。詔除河南五年被陷地方稅糧;其省直殘破州縣自十六年爲始,一切三餉雜賦俱蠲免。召山東武德道兵備僉事雷演祚入朝。先是,總督范志完在山東縱兵淫掠,演祚面奏之;上命逮訊。
七月,召演祚及志完,面質於中左門。問志完兵淫掠,又金銀數千兩、鞍馬百匹行賄京師狀,演祚歷歷有指。因召問演祚云:『爾所言稱功誦德、遍於班聯者,誰也』?曰:『周延儒招權納賄,如起廢、清獄、蠲租,自以爲功。考選科道,盡收門下。凡求總兵、巡撫,必先通賄幕客董廷獻,然後得之』。上怒,即命逮廷獻。又問志完:『鞍馬何所餽』?志完謝無有;且曰:『是日臣在大王莊,副總兵賈芳名等禦敵,乘大風卻之』。上斥其妄。問御史吳履中:『爾在天津,察志完云何』?履中對如演祚言。尋誅志完。以史可法爲南京兵部尚書。出千金資太醫院療疫。時京師自春徂秋,大疫,死亡略盡;又出金二萬,下巡城御史收殯。上自訊吳昌時於中左門,極刑梭夾,至折脛乃止;遣緹騎,徵周延儒至京聽勘。
八月,以司禮太監王承恩督察京營戎政、韓贊周守備南京。
九月,擢山東漕儲副使方嶽貢爲左副都御史,尋進東閣大學士。督師孫傳庭軍乏餉,兵噪於汝州。賊率精騎大至,傳庭問計於諸將。高傑請戰;白廣恩曰:『我師困,宜駐師分據要害,步步爲營以薄賊易耳』。傳庭恐賊遁,曰:『將軍何怯,獨不如高將軍邪』?廣恩不懌,引所部八千人去。賊前鋒名三堵牆,一紅、一白、一黑,各七千二百人來薄;官軍接戰,陷賊伏中。賊乘之,官軍大敗,陷泥淖,死者數千人。高傑立嶺上望曰:『不可支矣』!麾衆退,諸軍盡西走。賊驅大隊疾追,一日馳四百里至孟津;官軍死亡四萬餘人,盡喪其軍資數萬。傳庭與傑收散亡數千騎,走河北。初,賊驅難民誘官兵,斬獲皆良民也;傳庭不知其詐,奏『賊聞臣名,皆驚潰。臣誓肅清楚、豫,不以一賊遺君父』。識者憂之。至是,果敗。傳庭回軍潼關,衆尚四萬;自成襲之,傳庭沒於陣中。渭南知縣楊暄被執,不屈死。陷商州,商雒道黃世清不屈死。陷臨潼,陝西巡撫馮師孔陷陣死。陷西安,察使黃絅自盡死,長安知縣吳崇義、指揮崔爾達俱投井死,秦府長史章世炯自經死,鄉紳右都禦史三原焦源溥罵賊磔死,副使祝萬齡自經死,禮部主事南居業罵賊死,宣撫焦源清、參政田時震俱不受僞職死,御史王道純大罵賊、不屈死,解元席增光、舉人朱誼泉俱投井死,山東僉事王徵七日不食死,都司吏丘從周罵賊死。
十月,上自用銅錫木器,屏金銀;命文武諸臣各崇省約,士庶不得衣錦繡珠玉。會試天下學子,以陳名夏爲會試第一人。
十一月,殿試,賜楊廷鑒狀元及第。以羅山事,逮兵部尚書張國維至京,下獄論死。李自成發金數萬招榆林諸將,以大隊繼之。兵備副使都任及故總兵王世顯、侯世祿、侯拱極、尤世威、惠顯等,斂各堡精銳入鎮城,大集將士問之曰:『若等守乎、降乎』?各言:『效死無二』!遂推世威爲長,嬰城死守。賊圍數重,逾旬不克。賊以衝車穴之,城崩數十丈,賊擁入;副使都任闔室自經死。總兵尤世威縱火焚其家百口,揮刀突戰死。諸將各率所部巷戰,殺賊千計。賊大至,殺傷殆盡,無一降者;闔城婦女俱自盡,諸將死事者數百人。賊屠榆林,遂搗寧夏;寧夏總兵官撫民迎降。三邊俱沒,賊無後顧,長驅而東矣。鳳陽陵有聲如雷者數月;又陵上松柏生蟲大二寸許,食其葉立盡,遠望一片枯黃之色。
十二月,前大學士周延儒賜死,吏郡文選司郎中吳昌時伏誅。延儒當中外交訌,竟無能為上畫一策。其罷內監、撤廠衛,內臣恨之,乘間媒櫱;上俱不信。迨延儒視師,諸璫盡發其蒙蔽狀,上始信之。吳昌時事發,聖怒益不可回。逮至,羈郊外僧寺,賜繩,勒令自盡;三日後,始許收殮。李自成陷甘州。先是,鳳翔、蘭州開門迎賊;賊渡河,莊浪、涼州二衛俱降,遂圍甘州。乘夜雪登城,巡撫甘肅都御史林日瑞、總兵郭天吉、同知藍臺等並死之,殺居民四萬七千餘人。大內有密室,劉誠意留秘記,鐍鍵甚固,誡非大變不啓。是年秋,女直兵圍城;上啓視,室中惟一匱。發之,得畫三疊:一畫文武百官數百,手執朝服,披髮亂走。上問內臣,答曰:『或恐官多法亂』。一畫兵將倒戈棄甲,窮民襁負子女逃竄狀。上又問內官,答曰:『想是軍民背叛』。上色變。展第三圖,一帝者像,酷肖聖容,跣足被髮,懸梁作自經狀。上不懌,亟命毀之。
十七年(甲申)正月朔,大風霾;占曰:「風從干起,主暴兵城破」。鳳陽地震。李自成稱王於西安,僭國號曰「順」,改元「永昌」。賊掠河東、河津、稷山、榮河、絳州,一路俱陷。自成僞牒兵部約戰,言三月十日至。兵部執牒者,則京師人,自涿州還,值逆旅客,予十金代投;以爲詐,斬之。上憂寇,臨朝而嘆曰:『卿等能無分憂哉』!大學士李建泰進曰:『主憂如此,臣敢不竭力!臣晉人,頗知寇中事;臣願以家財佐軍,可資數月糧,願提兵西行』。又曰:『進士石嶐願單騎走陝北,連甘肅、寧夏之兵,外連羌部,召募忠勇,勸輸義餉,剿寇立功。否,亦內守西河、扼吭延安,使賊不得東渡』。上悅,曰:『卿若行,朕當倣古推轂』。上欲用石嶐,建泰曰:『候臣西行,酌而用之』。癸丑夜,星入月中,占爲「國破君亡」。大學士李建泰出師,上臨軒授建泰節敕;上親賜巵酒曰:『先生之去,如朕親行』!建泰頓首起行,上目送之,良久返駕。是日大風揚沙,建泰御肩輿,不數武,桿折;識者憂之。授進士淩駉職方司主事,隨輔臣監軍;赦李政修罪,亦軍前效用。進士程源私謂監軍淩駉曰:『此行兼程抵太原,收拾三晉,猶可濟也。若三晉失守,無能爲矣』!建泰道聞山西烽火急,因遲行。行至廣宗,紳衿城守不納;攻三日破之,殺鄉紳王佐、笞知縣張弘基。
二月朔,上視朝,忽得僞封;啓之,其詞甚悖,末雲『限三月望日,至順天會同舘暫繳』。一時相顧失色;朝罷,遂不復言。李自成陷蒲州及汾州。懷慶不保,福世子出奔至衛輝,依潞王。自成至太原,太原無重兵爲守;山西巡撫蔡懋德遣牙將牛勇、朱孔訓出戰,孔訓、牛勇陷陣死,一軍皆歿。蔡懋德知事必不支,策馬赴敵死;藩、臬、府、縣各官四十六員咸死之。賊至忻州,官民迎降;遂攻代州,總兵周遇吉出奇奮擊,連戰十餘日,殺賊萬餘。賊合諸路賊進攻,遇吉兵少食盡,退守寧武關。賊陷懷、抵固關,分趨眞定、保定。上至是,始聞山西全陷,命跡訪諸王。遣內官監制各鎮;兵部言:『各處物力不繼而事權紛拿,反使督、撫藉口』。上不聽。眞定兵叛降賊,知府丘茂華聞警,先遣家人出城,總督徐標執茂華下獄。標中軍伺標登城畫守禦,劫標城外,殺之;出茂華,茂華遂檄屬縣叛降賊。詔徵天下兵勤王,命府部大臣各條戰守事宜。上候於文華殿,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華、少詹事項煜、庶子李明睿各言南遷及東宮監撫南京。上驟覽之,怒甚;曰:『諸臣平日所言若何?今國家至此,無一忠臣義士爲朝廷分憂,而謀乃若此!夫國君死社稷,乃古今之正;朕志已定,毋復多言』!大學士陳演乞休,許之。始上憂秦寇,演謂無足慮;至是不自安,求去。寇薄寧武關,傳檄五日不下,且屠;總兵周遇吉悉力拒守,戰三日,力盡死之;遂屠寧武。賊犯大同,兵民皆欲降,命城守不應;總兵宋三樂自刎,巡撫衛景璦、督理糧儲戶部郎中徐有聲、朱家仕俱死之,文學李若蔡闔家九人自縊,先題曰「一門完節」。李自成入大同六日,殺代府宗室殆盡,留僞將張天琳守之。天琳殺戮凶暴;閱兩月,陽和軍民約鎮城軍民內應,殺天琳。
召兵部尚書張國維、庶吉士史可程、進士朱長治、陳川、諸生張鑻於中左門;鑻言三策,首請太子監國南京,擇耆臣輔之。以張國維爲募兵督餉兵部尚書,至浙江練兵催餉赴援京師。宣府告急,召文武大臣科道於中極殿,問今日方略?奏對三十餘人,有言守門乏員,當考選科道;餘皆練兵加餉,習聞常語也。命襄城伯李國禎提督城守,守西直門;各門勳臣一、卿亞二。初議斂民兵,魏藻德曰:『民畏賊,如一人走,大事去矣』!上然之。大學士范景文、左都御史李邦華、少詹項煜請先奉太子撫軍江南,兵科給事中光時亨大聲曰:『奉太子往南,諸臣意欲何爲?將欲爲唐肅宗靈武故事乎』?景文等遂不敢言。上復問戰守之策,衆臣默然。上嘆曰:『朕非亡國之君,諸臣盡亡國之臣爾』!遂拂袖起。欽天監奏帝星下移。詔封總兵吳三桂平西伯、左良玉寧南伯、唐通定西伯、黃得功靖南伯,給敕印。前吳麟徵有棄寧遠之議,今事勢危急,始從之;徵吳三桂、王永吉率兵入衛。又召唐通;通以八千人入衛,即同太監杜之秩守居庸。賊犯保定,大學士李建泰已病,中軍郭中傑縋城降賊,兵潰。賊入保定,建泰降;與李自成通譜,自認爲姪。御史金毓峒守西門,賊執之,毓峒奮拳毆賊帥仆之,躍入井中死;妻王氏自經,子罌、婦陳氏皆投井死。初七日,李自成宿陽和,遂長驅向宣府。巡撫朱之馮懸賞勞軍守城,無一應者;三命之,咸叩頭曰:『願中丞聽軍民納款』!之馮乃奪士卒刀自刎,鄉紳張羅彥自殺。八日,大風霾,晝晦。十二日,上召對,惟問兵餉;以舉朝無人,常泣下。廷臣長策,惟閉門止出入,餘無一籌。十四日壬寅,日色兩旬無光,是夜風色陰慘,沙塵刮天。南京孝陵夜哭。上下罪己詔,詔曰:『朕嗣守鴻緒十有七年,深念上帝陟降之威、祖宗付託之重,宵旦兢惕,罔敢怠荒。乃者災害頻仍,流氛日熾;忘累世之豢養,肆廿載之兇殘。赦之益驕,撫而輒叛;甚至有受其煽惑,頓忘敵愾者。朕爲民父母,不得而卵翼之;民爲朕赤子,不得而懷保之。坐令秦、豫丘墟,江、楚腥穢;罪非朕躬,誰任其責!所以使民罹鋒鏑、蹈水火,殣量以壑、骸積成丘者,皆朕之過也!使民輸芻挽粟,居送行賫;加賦多無藝之徵,預征有稱貸之苦者,又朕之過也!使民室如懸磬,田率汙萊;望煙火而無門,號冷風而絕命者,又朕之過也!使民日月告凶、旱潦洊至,師旅所處、疫厲爲殃;上干天地之和、下叢室家之怨者,又朕之過也!至於任大臣而不法,用小臣而不亷;言官首鼠而議不清,武將驕懦而功不奏:皆由朕撫馭失道,誠感未孚。中夜以思,跼蹐無地!朕自今痛加創艾,深省夙愆:要在惜人才以培元氣,守舊制以息煩囂;行不忍之政以收人心,蠲額外之科以養民力。至於罪廢諸臣,有公忠正直、亷潔幹材尚堪用者,不拘文武,吏、兵二部確核推用。草澤豪傑之士,有恢復一郡一邑者,分官世襲,功等開疆。即陷沒脅從之流,能捨逆反正、率衆來歸,許赦罪立功;能擒斬闖、獻,仍予通侯之賞。於戲!忠君愛國,人有同心;雪恥除兇,誰無公憤!尚懷祖宗之厚澤,助成底定之大功!思克厥愆,歷告朕意』。起復太監曹化淳守城,又命收葬魏忠賢骸骨。十五日,大風,日色益晦,正陽門外關神廟旗桿劈開。賊自柳溝抵居庸關,柳溝天塹,百人可守,竟不設備;總兵唐通、太監杜之秩迎降。撫臣何謙僞死,私遁;總兵馬岱自殺。時京師以西諸郡縣望風瓦解,將吏或降或遁。僞權將軍移檄至京師云:『十八日,至幽州會同舘暫繳』;京師大震。十六日,賊陷昌平州,諸軍皆降;總兵李守鑅罵賊不屈,手格殺數人,拔刀自刎。賊焚十二陵享殿。賊騎過昌平,太監高起潛棄關走西山,賊分兵掠通州糧儲。上方御殿,召考選諸臣,間裕餉安人;滋陽知縣黃國琦對中旨,授給事中。餘以次對;未及半,秘封入。上覽之色變,即起入,諸臣立候;移刻,始知爲昌平失守也。賊自破中原,旋收秦、晉,久窺畿輔空虛,遣其黨輦金錢、氈罽飾爲大賈,列肆於市;更遣奸黨挾貲充衙門掾史,專刺陰事,纖悉必知。都中日遣撥馬探之,賊黨即指示告賊;賊掠之入營,厚賄結之。撥馬多降賊,無一騎還者。有數百騎至齊化門,迆平則而西;列卒詰之,曰:『陽和兵之勤王者』,實皆賊候騎也。十七午時,有五、六十騎彎弓貫矢,大呼開門;守卒發砲,擊退之。須臾,賊大至,環攻平則、彰義二門;城外三營皆潰降,火車巨砲、蒺藜鹿角,皆爲賊有。賊反砲攻城,轟聲震地。諸臣方侍班,襄城伯李國禎匹馬馳闕下,汗浹霑衣,內侍呵止之;國禎曰:『此何時也,君臣求相見不可得』!上召入,因命內臣俱守城。譁曰:『諸文武何爲?且言官止內操,我甲械俱無,奈何』!或曰:『我輩月食五十萬,效死固當』!乃請如己巳歲所派數,俱乘城,凡數千人。上括中外庫金二十萬犒軍。是日,細民有痛哭輸金者,或三百、或四百,各授錦衣衛千戶。十八日,黃沙障天,忽而淒風苦雨;良久,冰雹雷電交至。賊攻城,砲聲不絕,流矢雨集;仰語守兵曰:『亟開門,否且屠矣』!守者懼,空砲向外。賊驅居民負木石填濠,急攻;我發萬人敵大砲,砲反後坐炸裂;守者驚散,盡傳城陷,闔城號哭奔竄。賊駕飛梯,攻西直、平則、德化三門,勢甚危急。太常少卿吳麟徵單騎馳入,欲見上;至午門,遇大學士魏藻德止之曰:『兵部調度,兵餉已足,公何事張皇邪?藻德且出閣,上方休,公安從入』!麟徵流涕固請,得以非時見;藻德挽之出。是日,封劉澤清東平伯。時左諭德楊士聰、衛胤文入直,語閣臣:『左良玉、吳三桂俱封而遺劉澤清,且臨清地近,可虞也』!閣揭上,得封。李自成對彰義門設坐,晉王、代王左右席地坐;太監杜勳侍其下,呼城上人『莫射!我杜勳也。可縋一人下以語』!守者曰:『留一人下爲質,請公上』!勳曰:『我杜勳無所畏,何質爲』!提督太監王承恩縋之上,同入見大內,盛稱『賊勢重,皇上可自爲計』!守陵太監申芝秀自昌平降賊,亦縋上入見;備述賊犯上不道語,請遜位。上怒,內臣請留勳;勳曰:『有秦、晉二王爲質;不反,則二王不免矣』!乃縱之出,仍縋下;勳語守璫王則堯、褚憲章輩曰:『吾黨富貴自在也』!初,聞勳殉難,贈司禮監太監,蔭錦衣衛指揮僉事,立祠;至是,方知勳固從賊爲逆也。勳出,攻益急。上下詔親征,召駙馬都尉鞏永固,謀以家丁護太子南行;對曰:『臣等安敢私蓄家丁』!乃罷。申刻,彰義門啓;蓋太監曹化淳獻城開門也。是夕,上不能寢。內城陷,一閹奔告;上曰:『大營兵安在?李國禎何往』?答曰:『大營兵散矣,皇上宜急走』!其人即出,呼之不應。上即同內官監太監王之俊幸南宮,登萬歲山,望烽火燭天。徘徊踰時,迴乾清宮。硃書諭內閣,命成國公朱純臣提督內外諸軍事,夾輔東宮;內臣持至閣。因命進酒,連進數觥,嘆曰:『苦我民爾』!以太子、永王、定王分送外戚周、田二氏;語皇后曰:『大事去矣』!各泣下。宮人環泣,上麾去,令各爲計。皇后拊太子、二王慟甚,遣之出;後自經。上召公主至,年十五;嘆曰:『爾何生我家』!左袖掩面,右揮刀;斷左臂,未殊死,手慄而止。命袁貴妃自經,繫絕;久之蘇,上拔劍刃其肩,又刃所御妃嬪數人。召王之俊,對飲。少頃,易靴出中南門,手持三眼鎗;雜內豎數十人,皆騎而持斧。出東華門,內監守城,疑有內變,矢石相嚮。時成國公朱純臣守齊化門,因至其第,閽人辭焉;上太息而去。走安定門,門堅不可啓,天且曙矣。上御前殿,鳴鍾集百官,無一至者;仍迴南宮,登萬歲山之壽皇亭,自經。太監王之俊跪帝膝前,引帶扼脰同死。上披髮,御藍衣,跣左足,右朱履;衣前書曰:『朕自登極十七年,上邀天罪,致虜薄城三次,逆賊直逼京師;是皆諸臣誤朕也。朕無顔見祖宗於地下,將髮覆面,任賊分裂朕屍;可將文武盡皆殺死,勿壞陵寢,毋傷我百姓一人』!又書一行:「百官俱赴東宮行在」!猶謂閣臣已得硃諭也。十九日昧爽,天忽雨,俄微雪;須臾,城陷。賊先入東直門,殺守門御史王章,守卒蟻墜。兵部侍郎張伯鯨走匿民舍,賊騎塞巷,大呼民間速獻騾馬。賊經象房,羣象哀鳴,淚下如雨。兵部侍郎王家彥自經於民舍。賊千騎入正陽門,投矢令人持歸閉門,得免死;於是,俱門書「順民」。上之出南宮也,使人詣㦤安皇后所,勸後自裁;倉卒不得達。宮人號泣出走,宮中大亂;㦤安皇后青衣蒙頭,徒步走入成國公第。午刻,李自成氈笠縹衣乘烏駁馬,牛金星、宋企郊等五騎從之,從西長安門入;彎弓仰天大笑,手發一矢,中坊之南偏。至承天門,顧盼自得,復彎弓指門榜,語諸賊曰:『我一矢中其中字,必一統』!射之不中,中「天」字下,自成愕然;牛金星趨而進曰:『中其下,當中分天下』。自成喜,投弓而笑。自成入宮,問帝所在,大索宮中不得;牛金星進曰:『此必匿民間,非重賞嚴誅不可得』。乃下令,獻帝者賞萬金,封伯爵;匿者夷族。自成登皇極殿,據黼座。牛金星檄召百官,期二十一日俱集於朝,禁民間諱「自成」等字。自成同劉宗敏等數十騎入大內,太監杜之秩、曹化淳等前導;自成責其背主,當斬。秩等叩頭曰:『識天命,故至此』!自成叱去之。內臣獻太子,自成留之西宮,封爲宋王;太子不爲屈。二十三日,改殯先帝后。同時殉節死者,則有大學士范景文、中允劉理順、新樂侯劉文炳、惠安伯張慶臻、宣城伯衛時春、駙馬都尉鞏永固、戶郡尚書倪元璐、左都御史李邦華、左副都御史施邦曜、刑部侍郎孟兆祥、庶吉士孟章明、右諭德馬世奇、簡討汪偉、右庶子周鳳翔、大理少卿淩義渠、太常少卿吳麟徵、太僕寺丞申佳胤、戶科給事中吳甘來、御史王章、陳良謨、陳純德、吏部員外許直、兵部員外金鉉。李賊舁先帝后梓宮於東華門外,兵部郎中成德以雞酒哭奠梓宮前,歸即自殺。襄城伯李國禎泥首去幘,奔赴號哭。賊執國禎見自成,以頭觸柱,血流被面;自成以好語誘國禎使降,國禎曰:『有三事從我即降:一祖宗陵寢不可發,一葬先帝以天子禮,一太子、二王不害』。自成悉諾之。三日後,賊以天子禮葬先帝;國禎斬衰送至陵,掩壙後,遂自縊死之。弘光元年,福王踐祚南都,上尊諡曰「烈皇帝」、廟號曰「思宗」。
石匱書曰:古來亡國之君不一,有以酒亡者、以色亡者、以暴虐亡者、以奢侈亡者、以窮兵黷武亡者。嗟我先帝,焦心求治,旰食宵衣;恭儉辛勤,萬幾無曠!即古之中興令主,無以過之!乃竟以萑苻劇賊,遂至殞身!凡我士民,思及甲申三月之事,未有不痛心嘔血,思與我先帝同日死之之爲愈也。蓋我先帝惟務節省,布衣蔬食,下同監門。遂以宮中內帑,視爲千年必不可拔之基;祖宗所貽,不可分毫取用。致使九邊軍士數年無餉,體無完衣;其何以羈縻天下哉!臣嘗謂:中興之主與創業無異,捐金百萬,全不介懷;如我光宗皇帝,一月之內,發帑金三百餘萬。神宗皇帝四十八年之郁積,正欲得一豁達大度之主以疏壅滯,以救敗亡;可惜吾光宗皇帝之受祚不長也!陶朱公之救中男,不遺長子而遺少子;亦正是此意也。先帝起信邸,知民間疾苦,不肯輕用一錢。故省織造、省讌會、省驛遞,使天下無所不節省;而又日貸之勳臣、日貸之戚畹、日貸之內璫,天下視之,眞謂帑藏如洗矣。而逆闖破城,內帑所出不知幾千百萬;而先帝何苦日事居積、日事節省、日事加派、日事借貸!京師一失,無不盡出以資盜糧,豈不重可惜哉!故為天下求一撥亂反正之主必如秦皇、漢武之倜儻輕財,方克有濟;使斤斤自守如漢之文帝、唐之德宗,又何足以拯溺救焚,再造斯世也哉!嗟乎!痛定思痛,不得不重為吾先帝一下輪臺之悔也!
又曰:先帝焦於求治,刻於理財;渴於用人,驟於行法:以致十七年之天下,三翻四覆,夕改朝更。耳目之前,覺有一番變革;嚮後思之,訖無一用:不亦枉卻此十七年之精勵哉!即如用人一節,黑白屢變,捷如弈棋:求之老成而不得,則用新進;求之科目而不得,則用薦舉;求之詞林而不得,則用外任;求之朝寧而不得,則用山林;求之薦紳而不得,則用婦寺;求之民俊而不得,則用宗室;求之資格而不得,則用特用;求之文科而不得,則用武舉:愈出愈奇,愈趨愈下。薦舉,盛典也;倪文正,賢者也。其所舉用者,當不啻如何鄭重;乃登之薦剡者,則一頑鈍不靈之內弟。其他不肖之人,更可知已。以先帝一片苦心,僅足爲在廷諸臣行私示恩之地,眞可爲痛哭流涕長太息者矣!及至流賊臨城,先帝日日召對,諸臣林立。言某事當做,則羣應之;以某事當不做,毫無籌畫,但有伊阿!先帝見之,每日必哭泣而起,掩袂進宮。有君如此,乃忍負之;在廷諸臣,亦可謂忍心害理之極矣!揆厥所由,衹因先帝用人太驟、殺人太驟:一言合,則欲加諸膝;一言不合,則欲墮諸淵。以故侍從之臣,止有唯唯、否否,如鸚鵡學語,隨聲附和已耳。則是光帝立賢無方,天下之人無所不用;及至危急存亡之秋,並無一人為之分憂宣力。從來孤立無助之主,又莫我先帝若矣!「諸臣誤朕」一語,傷心之言。後人聞之,眞如望帝化鵑,鮮血在口;千秋萬世,決不能乾也!嗚呼痛哉!嗚呼痛哉!
石匱書後集卷第二 烈皇后本紀
編輯烈皇后本紀
烈皇后周氏,順天籍,南直人。天啓四年,冊爲信王妃。七年,信王嗣統,後正位宮中。後與烈皇帝同起藩邸,一反熹宗所爲:宮中常服布衣、茹蔬食,與先帝同尚節儉;一切女紅紡織,皆身自爲之。
崇禎甲申,闖賊薄都城,帝率親軍四百餘騎,抵前門。門者疑內變,欲反砲拒擊。乃從白家衚衕遶出城上,見守備單弱,亟詣成國公朱純臣等問計;而閽人堅拒,帝浩嘆而去。語周后曰:「大事去矣」!泣數行下。宮人環泣,帝揮去,令各自爲計。皇后頓首曰:「妾事陛下十有八年,卒不聽一語,至有今日」!皇后撫太子、二王慟哭,遣之出,分送外戚周、田二家;後自經。帝召公主至,年十五;嘆曰:「爾何生我家」!左袖掩面,右揮刀斷其左臂,未殊死;手慄而止。命袁貴妃自經,繫絕;久之蘇,帝拔劍刃其肩,又刃所御妃嬪數人。急走後宰門,望賊勢甚盛。帝仍回南宮,登萬歲山,乘龍遽去。後賊從襄城伯李國禎言,以天子禮葬烈帝、烈後於天壽山田妃之陵。
石匱書曰:古云:人至於死,而萬用盡矣;聖人以之昭節揭軌,垂萬世焉。夫婦之間,一情慾感耳;聖人以之立綱陳紀,配天地焉。信斯言也,則可以語吾烈帝、烈後矣!烈帝不幸,以身殉社稷,而烈後慷慨以身殉。烈帝自秦、漢以來,亡國之君所未嘗經見者也。厥後叔寶麗華,不出景陽之井;北地妻子,可入昭烈之廟。龍髥鵑血,猶繫人思。則是古今得天下之正,無過吾高皇帝;而失天下之正,亦無過吾烈皇帝!於爍皇明,千秋萬■,爲不可幾及也已!
石匱書後集卷第三 太子本紀
編輯太子本紀
獻愍太子慈烺,年十六。甲申三月十九日,逆賊李自成襲破京師,烈帝、後身殉社稷;太子被獲。擁見李賊,李賊命之跪;太子罵曰:「我爲若輩屈耶」?不跪。賊曰:「汝父焉往」?答曰:「死於壽寧宮矣」!賊又問:「汝家何以失天下」?答曰:「以誤用奸臣周延儒等」。賊曰:「汝也明白」。太子引頸前曰:「何不速殺我」!賊曰:「汝無罪,吾不妄殺」。太子曰:「如是當聽吾一言:一不可驚我祖宗陵寢,二速以禮葬殯我父王母后,三不可殺戮我百姓」。太子又曰:「一班文武官吏,皆不忠不義之徒;明日來朝,宜盡殺之」!賊皆唯唯。留置營中。
四月初三日,先帝梓宮發引,猶命太子出送。十三日,賊與吳三桂戰敗奔歸,太子得脫。被獲,打馬草者兩月,不知其爲太子也;走脫,養於民家。
後聞三宮主受創不死,命周奎收養,又命擇婿配之。太子至周奎家,訪問其妹。兄妹見,即抱頭哭;街市鬨然。周奎不敢隱,縛太子出獻攝政王,命都督謝弘儀收管。百姓聞先帝太子尚在,餽送牲牢、禮幣者甚衆。攝政王恐生他變,命舊講官謝陞識認。陞承旨,力言不是。復令宮主認之,宮主見太子,淚下;周奎掌其頰,宮主驚走,亦言不是。遂發刑部擬罪;主事錢鳳覽力爭太子是眞,被收即訊。法吏曰:「易言則生,不易則死」!鳳覽曰:「太子是眞,斷不可易」。竟坐誅死。太子亦即遇害。後數日,謝陞於白日見鳳覽,仆地咋舌而死。
石匱書曰:祖宗朝以太子監國留都,不特以潛邸親政,謂可諳煉民瘼;實以南北遼廓,巡方略地,萬一屬車有失,則六朝遺業猶可憑河而守也。毅宗早聽李邦華計,使太子撫軍江南,則澠池奮翼,事猶可爲;亦何至狼狽若此耶!況吾太子見賊不屈,自堪與北地爭烈!而猥使一載子嬰,啣璧道左;乃可謂昭烈之後,其皆劉禪哉?
石匱書後集卷第四 烈二王世家
編輯烈二王世家
永王慈炤,烈帝次子;定王慈炯,烈帝三子;崇禎十年封,未之國。
甲申國變,闖賊入城,獲二王於宮中,猶未變服。賊令行君臣禮,二王直立不肯,僅相對一揖;賊發僞將劉國能撫養。四月二十三日,賊與吳三桂戰敗,蹌踉西走,或見挾太子暨二王俱去;又聞匿跡民間,未有的耗。弘光謚永王曰永悼王、定王曰定哀王。
先是甲申冬,有男子祝髮爲僧,法號大悲,自稱先帝子定王;詣南都水西門小民王二家趺坐,命王二疾報兵馬司肅駕來迎。事聞,詔都督蔡忠往勘。男子見忠,辭益倨傲;曰:「凡有官來,宜以禮見」!忠爲屈膝,曲致詔意。男子坐馬入;有旨:「戎政趙子龍、錦衣衛掌堂官馮可宗與蔡忠會訊中軍都督府」。男子傲曰:「皇帝難做,非我所欲。今欲中興,而庸庸弗任」;舉弘光忌諱數節昌言之。且曰:「此何時,乃欲以荒淫坐致太平乎?我聞潞王賢明,人心依嚮,諸大臣宜獎成讓德。不然,恐不能長據此座」。復牽引錢謙益、王鐸二大臣,責以此事。訊者以其所供上聞,弘光復命九卿科道官會訊都城隍廟,事不果眞。或曰「此有感時政、激失心而出此者」。尋正法於市。
丁亥,復有所謂定王者,走浙於潛癸未進士俞文淵家。文淵藏之深處,而號召山澤諸殘校起;曰:「此眞先帝遺肉,前此百萬欲為之死不可得。今乃當面失之」!因詫爲龍鳳之姿及誇神應諸狀,遠近頗欲就義;而爲其仇人告變,地方官四出搜捕,所謂定王者,是日在姚志卓營中獲免;文淵兄弟子姪共九人,一日遇害。
辛卯十一月,又有奸人出首定王於南直某寺中爲僧,供是甲戌進士路邁所匿。定王出見清官,南面席地坐,雲「吾高皇帝獲元太孫買的里八剌,俱待以不死。今事已大定,我心灰死,但願出世爲僧;清主豈有反不見容之理」?語音慷慨。地方官遞送至京,並逮路邁,抄洗其家。傳聞於十二月二十四日定王遇害。又言定王至山東,路上有壯士十八騎破檻車,扶定王上馬,奔逸而去;不知所之。
石匱書曰:國變後,四海人民之望太子、二王,不翅鶡旦之求明矣。乃王子明之在南都,使人慾認不能、欲哭不敢,是何生之不辰邪!因想當年蜀僧歸骨,建文諸舊臣日請下獄;而吳亮痛哭,卒以身殉,而終不敢明言。其一種鯁噎不平之氣,與今日異耶?否邪?
石匱書後集卷第五 明末五王世家
編輯福王世家(馬士英、阮大鋮立於南京,年號弘光)、
唐王世家(黃道周、鄭鴻逵立於福建,年號隆武)、
附:唐王聿鐭傳(顧元鏡、王應華立於廣東,年號紹武)、
桂王世家(丁魁楚、瞿式耜立於肇慶,年號永曆)、
魯王世家(張國維、朱大典立於浙東,年號魯監國)
明末五王世家(有總論)
我明自靖難之後,待宗室,其制愈嚴愈刻。在諸王之中,樂善好書者,固百不得一;而即有好飲醇酒、近婦人,便稱賢王,遂加獎勵矣。當其一出藩封,兩長史、一承奉,如古之三監,王不得縱意自爲。而一藩宗祿,出於本郡太守;故見太守如見嚴師畏友,得其和顏悅色,便屬異數。而本郡鄉紳,亦畏之如虎;受其欺淩,不敢與校。所屬宗人,不許其擅離境外。有住居鄉村者,雖百里之外,十日必三次到府畫卯;一期不到,即拘墩鎖下審理所,定罪議罰。故宗室之人,大略皆幸災樂禍;國家稍有變故,無不懷「時日曷喪,予及汝偕亡」之願矣。甲申北變之後,諸王遷播,但得居民擁戴,有一成一旅,便意得志滿,不知其身爲旦夕之人,亦衹圖身享旦夕之樂。東奔西走,暮楚朝秦,見一二文官,便奉爲周、召;見一二武弁,便倚作郭、李。唐王粗知文墨,魯王薄曉琴書,楚王但知痛哭,永曆惟事奔逃;黃道周、瞿式耜輩欲效文文山之連立二王,誰知趙氏一塊肉,入手即臭腐糜爛。如此庸碌,欲與圖成,真萬萬不可得之數也。余故以我朝得天下之正,無過太祖;失天下之正,無過思宗。崇禎甲申三月,便是明亡。而幸吾先帝不繫子嬰之組,不入景陽之井;身死社稷,決烈光明!四海之內,無不痛心疾首,思與先帝同日死者。作史於此獲麟絕筆,豈不圓成我大明之天下「以正始、以正終」,轟轟烈烈,可與日月爭光!而後乃綴附弘光,癡如劉禪、淫過隋煬;更有馬士英爲之顛覆典型、阮大鋮爲之掀翻鐵案,一年之內貪財好殺、殢酒宣淫,諸凡亡國之事,眞能集其大成。故主之思,塗抹殆盡!余故以五王之事蹟,仍散見於各藩之世家;而若夫成敗之始末、遷播之方隅、羈縻之歲月、擁戴之臣工,則未之詳也。爲作明末五王世家。
福王世家(馬士英、阮大鋮立於南京,年號弘光)
福世子由崧,福王常洵長子也。獻賊避闖賊入蜀,蹂躪河南;城破,福王殉。世子逃出,附潞王舟至淮安,寓清江浦,編戶杜家。世子爲人佻傝輕狂,無藩王態度;淮安人不加禮貌。
甲申北變,南都諸大老議立新主。阮大鋮深恨東林,欲報復之;與馬士英謀曰:『東林黨人,恨入骨髓;不殺盡東林,不成世界。幸喜有一與東林爲世仇者,近在淮安;若立爲天子,則東林人必殺盡乃已』。士英曰:『誰與東林爲世仇者』?大鋮曰:『嚮年福王未出藩封,爲東林人所排擠摧偪;妖書、梃擊種種誣陷,貴妃、福王深受荼毒。今世子在淮,若迎正大位,必報復舊仇;則東林可殺也』。士英曰:『國變之後,桂、惠、瑞三王未有消耗,而福世子又非人望所歸,如何得立』?大鋮曰:『南都兵柄,在君掌握。第以軍中欲立福王,以此爲辭,人皆箝口矣』。士英曰:『非君智囊,孰能辦此』!於是集朝中文武公侯、鉅卿大老,備鹵簿迎福世子於淮甸。及至南京,即欲正位。京畿道御史祁彪佳言:『今當草昧,名位未定;暫受監國,此是正理』。於是暫稱監國。不踰旬日,即朝賀稱尊,改元弘光。以馬士英爲東閣大學士兼理戎政尚書事,兵部尚書史可法等陞遷有差。起王鐸、姜曰廣與錢謙益等入內閣辦事。祁彪佳以巡撫出守蘇、松、常、鎮。
北京破,各鎮統兵官黃得功、劉良佐、高傑、劉澤清皆擁兵南下。高傑先至,欲寄家眷於揚州;百姓閉門抗拒,殺傷多人。朝命史可法以閣部至揚,分汛立營,安插四鎮。事平之後,即以可法坐鎮淮、揚,以爲北門鎖鑰。
馬士英在朝,即剡薦阮大鋮;有旨賜冠帶,召對平臺。諸朝臣交章劾之,留中不省。大鋮以沿江要害備陳入告,遂以操江部院委任大鋮。大鋮進疏,請以六等定罪,察核北京投降闖賊諸臣;遂逮周銓、周鍾、項煜、光時亨等,置之重辟,決不貸。時朝臣股慄。
爲時無幾,高傑以僞皇后童氏送至南京;弘光不認,下獄論死。又無幾,有僞太子王子明事,命內外諸臣及曾任東宮講官者嚴加識認。諸臣以其應對舛錯,皆斥爲假冒。獨問官刑部主事錢鳳覽上疏力爭,謂看驗皆實;上怒,下獄。法吏諷之曰:『苟易汝言,則生矣』!鳳覽抵死爭之,堅不可易,竟坐誅死;而王子明坐死,待決。靖南伯黃得功飛疏奏曰:『太子眞,固不可殺;假,尤不可殺。若眞,則諸奸趣承阿附,皆無實言;若假,則留置獄中,事久論定。俟東宮確有下落,殺之未遲。如若糊糢妄殺,本鎮提兵到闕,必盡誅殺吾半信半疑之太子者!慎之,毋忽』!王子明得留繫獄中,不敢即殺。馬士英以夙憾,遣緹騎逮湖廣巡按御史黃澍。澍以寧南伯左良玉兵勢,殺緹騎;即發檄詆士英之奸邪,提兵嚮闕以「除君側之惡」。士英大懼,悉發南部精銳,屯匝蕪湖;復命靖南伯黃得功移鎮蕪湖,截關死守以禦左兵。此時清兵南下,淮、揚告急,馬士英但以堵截蕪關爲第一急務;史可法羽檄星馳,置之不理。揚州一失,門戶盡毀;南京一路,如入無人,馬士英攜家口輜重、歌兒舞女潛遁江南。弘光力追士英不及,誤走蕪湖,遂投靖南營內。
是時弘光既遁,南都百姓擁太子王子明出獄,舁居大內。途遇王鐸,群起毆之;曰:『是主殺先帝皇太子者』。奮拳毒毆,遍體受傷,鬚髩盡落;忻城伯趙之龍拘繫去,收之獄中,乃得免死。清王子到教場,匝營天壇,百官朝見;子明含璧出降,坐之席次。九王子責弘光無道,貪位滅親,欲妄殺太子;自罹天誅,無所逃死。
花馬劉率先降清,詭言逃至蕪湖,與得功合兵以圖恢復。得功裨將田雄,潛發一矢,中得功咽喉;得功拔矢嘆曰:『吾部下小子如此,不可爲矣』。遂拔刀自刎。田雄縛弘光同花馬劉獻俘南京;時正炎暑,弘光向忻城伯索一蚊帳,不可得。解至燕京,看守太醫院。逢節日,賜宴一席,弘光暢飲極樂;隨賜弓弦,勒令自盡。
石匱書曰:我朝天下,不亡於正德,應亡於天啓。若我先帝,勤儉精明、銳意圖治,宵衣旰食、惕厲焦勞;其奈有君無臣,社鼠城狐,共亡其國:實是中興之令主,反爲亡國之孱王。天道至此,顛倒極矣!但其正命殉亡,身死社稷;千秋抱痛,萬姓悲思。漢、唐、宋末代之君,所不能效其萬一者也。余故於甲申三月,遂痛明亡。乃以弘光、永曆僅列世家,不入本紀;此則痛思先帝,眞同鵑泣。世有罪我,竊附麟書。
唐王世家(黃道周、鄭鴻逵立於福建,年號隆武)
唐王聿鍵,爲唐定王第七世孫襲封也。先是,崇禎間,賊四訌,王憂之。丁丑,上書請特奉敕收諸砦義勇以靖亂;廷議以爲非所當言,從謀叛例,發南京高牆。王在禁,益讀書;博極今古,走筆數千言。如是八年,所著書盈尺。性剴摯推誠,人樂爲用。甲申國變,出高牆。乙酉,南都復陷,王抱憤南走。遇戶部郎中蘇觀生於嘉禾,觀生說以大計,宜稱尊號以收人心,圖恢復。會鄭鴻逵師潰鎮江,以所部潛歸閩,便護王行。於是尚書黃道周等率諸臣勸進,以閏六月之一日行監國禮;遂於次月即皇帝位,改元隆武,駐蹕福州稱行在,改福州府爲天興府。首下登極、分封、親征三詔,皆出自御筆;遠近捧讀,無不流涕,願為效死。羣臣進爵有差,以原任大學士何吾騶爲首輔。拜觀生爲大學士,開儲賢舘。而以封疆剿恢盡委三鄭,皆封侯。復設蘭臺舘,特開鄉試;又覆試,得一百數十人,御定葉瓚爲元。封介弟聿鐭爲唐王。
先是,魯王以海避難台州,亦於七月受起義諸臣之請,監國紹興,當清戰力。而靖江王傲,擅弄兵,縶巡撫瞿式耜,以總兵楊國威爲先鋒;上命兩廣總制丁魁楚討平之,更立靖江王亨歅,而封魁楚平粵伯。尋殺知縣朱健之棄城者。令兵科給事中劉中藻奉尺一詔書下魯。魯文武咸以勢當敵,不宜內自鬨,且魯未有大號;而唐以叔父尊,叔父未有子,可以監國爲後,合力以禦清兵:開詔便。而閣部熊汝霖及國舅張國俊、中書謝龍震數人又以唐、魯皆我高皇帝初分封支等,閩僻安遽大,未嘗以一矢相助,乘厄而欲下之,不可以爲名;且唐何忍撤蔽,以自露於清;吾寧獨瘁,以聽天之所與:不開詔便。適唐鎮鄭芝龍密表於魯,願釋唐而私馳驅魯;識者曰:『彼私於魯,何必不私於清;貳唐者,不可信』。而監國誤聽之,擊案曰:『有如言開詔者,與衆棄之』。遂令道臣王紹美、沈綵往,與叔父平;而江上文武,則大率密表潛稱臣於八閩矣。
丙戌三月,閩令御史陸清源賫餉三萬兩,犒江上諸師,猝爲馬士英中軍張體元所劫;殺清源,復遣諸科部來監水營師。總之,不以聞監國,而監國亦故不知也。諸文武頗以一家事,恐外唐勢必前後躓;而唐乃盡取魯溫、台之粟,以官郡邑。江上師不下二十萬,逡巡饑。五月,不戰潰。
先是,閩京尚講門戶;閣臣黃道周素與鄭芝龍不協,每事牴牾。於是諸臣交章論芝龍逗遛以附道周;而道周論事固執,不能善用鄭氏。閣臣觀生力勸上出師贛州,以信天下。科臣金堡至,請上倣漢高皇帝故事,自稱使者,單騎走贛楊、萬軍,並敕諸路並進;不省。乃芝龍果與清約,俟擠魯錢江,當盡撤嶺上以待;固不欲帝出,且挾以自重。閣部道周同定虜侯鄭鴻逵不進,道周以二十餘騎前導,被執;至南京,死之。而兵科給事中張家玉同永勝伯鄭彩師出杉關,嚮江右;甫解撫州之圍,輒入關自保。上不得已,移蹕延平,以示車駕且旦發;閣臣觀生領諸部兵先出南安,以聲慰贛州。時總兵黃志忠獨治戰艦三百餘號,令遊擊羅明爲先鋒,順流下;清牽纜縱焚之,明大敗,贛州竟無援。
清既走魯,且跨仙霞嶺如無人,下浦城。八月,清兵將至延平,上乃微服走汀州;爲清鎮李成棟所逐,遂遇害。上無子,弟唐王聿鐭走廣州;廣州立之,國號紹武。甫四十餘日,城破,見害。
上才長於文辭,恭己儉約如韋布。內無妃媵,止皇后曾氏相隨;每有大事,輒商之。不設監寺,嘗呼內庭,便衣冠與羣臣語,爾汝如家人。特好古今典略;開蘭臺舘,命禮部尚書曹學佺主之,修「先帝實錄」。所賜姓朱成功,鄭芝龍子也;芝龍降清,成功獨不從,斷洛陽橋,稱兵以拒父兵,出沒海上。
石匱書曰:唐王任意竟行,未免受魯莽決裂之報。當其請纓禦賊,則徑自出境;流離入閩,則徑自稱尊;敵未臨城,則徑自逃竄。登極三詔,徒自誇張,毫無實際;則所籌皆紙上空言、所行則蒙皮弱質,欲以羈縻天下、恢復皇圖,蓋斷斷不能者也。是以在閩之日,亦受制強藩,幾同漢獻;稱制之後,欲倂吞魯地,妄效祖龍。中途受縛,國破家亡,則何所拯救哉!唐王多讀書史,倘見「北地王傳」,自應媿死矣!
附:唐王聿鐭傳(顧元鏡、王應華立於廣東,年號紹武)
唐王聿鐭,隆武第四弟也。隆武改元,封聿鐭爲唐王,主唐祀。
丙戌閩敗,王浮海至東粵。十月,桂王已監國端州;大學士蘇觀生素不能於平粵伯丁魁楚,遂擬尊王以抗桂。於是倡言唐介弟宜立,與佈政使顧元鏡及鄉官侍郎王應華、吏部郎中關捷先等,以十一月之朔,請王監國。使主事陳邦彥奉箋觀肇慶,未返;五之日,輒稱尊號,改元紹武。羣臣朝賀,以軍國專任觀生。及邦彥奉諭示觀生,觀生不省。於是超拜主事,簡知遇,爲兵部戎政尚書;王應華爲右僉都御史。督所撫石、徐、鄭諸姓水師,與肇慶之師戰三水。肇慶敗,續殺其巡撫林佳鼎及監軍夏四敷、總兵龍倫。王沖厚無所裁;觀生潔清,寡遠略。元鏡、捷先時以推立功,拜東閣大學士兼兵部侍郎。覃恩無數,濫及不率,而號令不出四門;諸豪健閉圍,傲未服。
清撫督佟養甲及鎮將李成棟自閩下潮、惠,率開門降;隨用兩府符印,僞郵廣州,報清騎不至以解其疑。觀生顧信之。十二月望,王方視學閱射,羣臣朝服候。行禮未畢,俄報清兵至;觀生曰:『潮方奉啓頗安,此妄言爲賊間惑衆,斬之』!三報,斬三人,則清李成棟以十七騎斬東門入。或告觀生:此花山義砦就撫來;觀生喜。須臾,清兵滿塞道。王急變服,從後庭踰垣出走,匿大學士王應華家;嗣恐跡至,復間走洛里,爲邏者所得。時宿衛可萬人,變起倉卒,不及呼;而市民猶執槊摧清騎二人。剃髮令下,不如令數百人,皆見殺;婦女以貞自裁,不可數。於是大學士元鏡獨先繳印露頂,諭居民稱:「逆藩授首,百姓安枕」云云。是日殉難,爲大學士蘇觀生、太僕卿霍子衡一家九人、國子監司業梁朝鍾、行人司行人梁萬爵;各有傳。十八日,凡諸王之附居廣州者,皆見害於演武場。而唐王獨拘繫東察院,清使人饋酒食;王曰:『吾若飲汝一勺水,何以見先帝地下』!竟不食;因逼令自盡。
石匱書曰:死一君,復立一君,踐祚繼統,視爲兒戲。亦如文天祥所謂「立君以存宗社,存一日則盡臣子一日之責。蕞爾須臾,所不計也」;益王既殂,衛王繼立。蘇觀生得其死所以了生平,則亦已矣;若以成敗利鈍責備觀生,是猶責文天祥以燕舘徒生、責張世傑以崖山空死也。設身處地,亦復奈何!
桂王世家(丁魁楚、瞿式耜立於肇慶,年號永曆)
永明王由榔,桂王第四子也。神宗五子:泰昌嗣立,福王常洵封河南,桂、惠、瑞三王同日出封;桂,國於楚之衡州。癸未,賊張獻忠懼闖自成之逼,南走,遂陷武昌;故輔賀逢聖死之。賊自長沙、嶽州,取路入蜀。時桂、惠二王並避難梧州,桂王薨於梧。王長子早夭,三子安仁王由亦夭。四子由榔,初封永明王。永明有弟二人,未封;嘗陷賊營,獻忠逼之朝,且擬易己姓官之,一曰「張龍」、一曰「張虎」。二人不肯拜,大罵;見害。
丙戌九月,閩敗,尋贛州亦不守。兩廣總制丁魁楚及廣東巡撫王化澄、陞任廣州知府嚴起恆、都指揮使馬吉祥等檄廣西巡撫瞿式耜,率諸臣箋請永明詣肇慶;於十月之十日午刻,先行監國禮。聞廣州蘇觀生等奉唐王稱尊,即於十一月之十有八日即皇帝位,受羣臣朝賀,以明年丁亥爲永曆元年。尊嫡母張、生母王並皇太后,冊封王妃爲皇后;諸臣進爵有差。上謙仁渾大,豐姿沖遠。時使給事中彭燿通情於廣州,唐殺燿,而遣兵部侍郎湯來賀致書肇慶,且曰:『讓爲上,和次之,戰最下矣』。上不報,而因唐使陳邦彥袖敕觀生。監軍道林佳鼎、總兵龍倫輕與廣州戰,全軍沒。會廣州爲清兵所襲;十二月之十八日,上釋肇慶,走粵西。清鎮李成棟追至峽江,適巡撫瞿式耜方練兵峽江,壁壘望駕,得保桂林;已而峽江戰敗,清兵益進。
元年(丁亥)二月之望,上復釋桂林,奔全州;而式耜與參將焦璉留守桂林。時平樂、陽朔等處皆望風降清,清收我叛卒合攻桂林,衆寡不敵,城且破;璉獨巷戰勝清,清兵退去,城全。詔加式耜吏、兵二部尚書,封臨桂伯;封璉爲新興侯。時總兵劉承胤者號「鐵棍」,駐武岡州,迎蹕。上至武岡倉皇,有周老者以布衣爲日進膳,上頗甘之。承胤挾勢驕蹇,政事傍落;督師何騰蛟露章劾之,請移蹕,不果。久之,承胤將劫駕降清;皇太后藏密詔於面餜中,馳賜騰蛟。騰蛟救至,上出走;承胤輒叛歸清,以清躡駕。武岡陷,兵部侍郎傅作霖、吏部郎中侯偉死之,都御史米壽圖、吏部郎中李若星爲亂兵所殺。幸鬥門陳將軍與清戰,上得離武岡,幾爲所及;從靖州憩南寧,依征蠻將軍陳邦傅。封邦傅慶國公,邦傅復驕蹇抗制。
二年(戊子),皇子生。清金聲桓反正於南昌;未幾,李成棟亦反正於廣州,詔封聲桓豫國公、成棟惠國公。已,清陳友龍反正於靖州、郝尚久反正於潮州。成棟恭表迎駕;八月,上詣端州。成棟提兵踰嶺攻贛州,不利;退走信豐,渡河瀋水卒。中權杜永和總其軍;追者至,與仗,大敗。時死於亂軍者,爲兵部侍郎張調鼎、監軍道姚生文等四人。詔封成棟養子元胤爲南陽伯,扈駕;而使杜永和督守廣州。
三年(己丑),清使平南王尚可喜、定南王耿仲明合攻東粵。冬十二月,清兵至南、韶,總兵羅成耀棄城走;清順流而下,諸城不固。朝議:出師三水撓兵,以便駕行。
四年(庚寅)正月十有七日,帝釋端州西奔,而以李元胤留守。二月,上至梧州。永和守廣州力,清不得入。時伯張月總陸師、總兵吳文敏統水師,連與清戰,皆勝;迄十閱月,爲仲冬之二日,力竭城陷。永和與大將李明忠、張月、吳文敏等航海保瓊州,總兵楊有光沒水卒;獨總兵范承恩被執降清。未幾,肇慶亦陷;李元胤見執於欽州,死之。久之,杜永和亦以瓊州降。乃是月之五日,廣西亦陷。先是,清定南王孔有德兵出廣西,王令大鎮馬蛟別路入,先破平樂,總兵朱旻如扼戰不克,殺妻子、自剄;而有德自提大兵抵桂林。留守瞿式耜,初與開國公趙應選、衛國公胡一清等同鎮桂林;適二鎮並移屯柳州,式耜單不可守。翰林院侍讀兼兵部侍郎張同敞知桂林必敗,泅水入城,與式耜共難;及城破,咸賦詩從容就死。靖江王與世子亦被執,見害。上釋梧州,歷潯州,慶國公陳邦傅半道間起,欲劫上爲功於清;上猝以宮眷先去,邦傅竄皇嫂安仁王妃,劫百官眷屬及貲囊盡。而上踉蹌,頗又爲交趾境上人所攔;邦傅疾通清兵逼駕,交趾釋駕而與清仗,上得從容保南寧。邦傅遂叛,殺新興侯焦璉降清。時秦王(孫)可望使人護帝於南寧。先是,獻忠之踞蜀也,盜尊號,設官屬,頗自製。丁亥,清發奮王以兵攻之,獻忠中箭死。其部養子十人皆冒張姓;孫可望等四人功多,輒僞自稱王以拒清,發奮王終不能有其地;可望爲平東王、王某爲撫南王、劉文秀爲定北王、李定國爲安西王。時劉文秀守蜀城,戰勝吳三桂於敘州;而可望與安西窺雲南。撫南早卒,裨將馮雙鯉統其軍。可望既下雲南,以沐天波爲中軍,定國頗爲所制。時聞桂藩正位肇慶,移蹕桂林;己丑,可望以兵出富州,令其侍郎楊畏知、尚書龔彜致書桂林,不稱臣、不奉年號,署平東王字號,書中以合師剿寇爲名,意在請封。陳邦傅方駐南寧,怯可望,請封秦王。閣臣嚴起恆等十三人力爭,謂『可望從賊,大亂所由始;且未建尺寸功,倔強如故。不可許』。邦傅竟擅作僞敕,封可望爲秦王;意以恃可望,即得罪無慮。敕中有云:『朕將率天下臣民,尊禮如古仲父。秦王總統天下兵馬錢糧,節制諸文武,以監國親王體統行事』;仍僞鑄秦王印以給之。可望亦知出邦傅不眞,故令禮部謄黃;始用永曆年號,自稱「監國秦王臣」表謝;仍佈告雲、貴、楚、粵諸勳鎮。朝廷不敢問。至兵駐貴州,遣總兵郝九儀等即南寧護駕,實欲藉以讋衆自大。此時朝廷尚有朋黨,都御史袁彭年、吏科給事中丁時魁、工科給事中金堡、兵科給事中蒙正發、禮部侍郎劉湘客好彈射,不顧情面;舉朝憚之,目以爲「五虎」。後上奪於羣議,以彭年掌案久,反正有功,免議;而四臣皆下獄,堡與時魁皆戍而餘俱徒。可望所遣九儀驕恣;居數月,忽稱秦王令旨,清君側十三人及內官;意實啣沮封故事也。上不得已曰:『朕實未知之』。九儀乃擅使人伺閣臣,起恆方刺舟拜客,擊之落水死;禮部尚書郭之奇逃,兵部侍郎楊鼎和、吏都給事中劉堯珍及科臣吳霖、張載述皆見殺,內監張福祿、全爲國皆淩遲,而兵科金堡以先得罪遣免。帝內悼者數日。冬十月,清有德以兵破柳州;趙應選、胡一清棄城走,合保南寧。清乘勝攻南寧急,上釋去;清追之,距三十里而近,忽烈風起,摧林木房屋,人不能正立,追者疑不進。上得所謂土司安龍所者,以其名善,改爲安龍府居焉。安龍無險,上居此,再鳳凰見,土兵畏不敢犯。於是可望至土司,將入朝,擁二百甲士從,中懷叵測;上傳諭曰:『可望來意,朕已悉知。今日晡矣,須明日』。明日,可望入,侷促中亂,不知所云,成禮而出;嘆曰:『吾見此公,未免氣盡』!嘗請國寶至其府;上曰:『姑與』!令中書捧至。可望猝索觀;中書曰:『必齋戒設壇而後觀寶』!可望色變曰:『如是乎』!中書懼,退而自縊死。明日,可望遽觀寶,忽雷震殿角,如欲臨其首者;可望驚,使人護還之。時安西李定國方征緬及小西天資其糧仗,未及扈駕。
六年(壬辰),可望出師,敕李定國率鄂國公馬進忠等戰清黃沙,大勝之,殺清將李養性等;壁大榕江,與清有德復戰嚴關。時清將李蝦頭髮矢,會定國裨將砲發而斃;有德勢大促,退保桂林。七月之二日,定國圍桂林;有德親登城觀營,見近城頂高,兩旗矗,知定國據險厄,舉止失措。定國用象陣,以象攻城門,門開;有德遽殺其妻,舉火焚,亦自剄。定國俘其母子以歸;獲叛將陳邦傅父,剝其皮爲寢具。於是平樂、南樂等處,傳檄定。有德梟將線國安、金節等皆驚退去,而清守梧將士亦登舟東去。八月,定國進攻楚,馮雙鯉領前軍已至湘潭;十一月,清謹親王以兵援楚過洞庭,雙鯉畏避,入可望軍。而定國戰衡州敗績,走竹山;謹親王追之,定國軍返射,洞王喉而死。清師敗,軍中得遺盔,始知之。清法,王死,一軍無生者;多羅貝勒定遠大將軍鼓其餘衆,力禦定國;定國釋衡州,退武岡,保永州。時桂林聞定國退去,藩臣蔣先達、鎮將徐天祐、臬臣徐定國咸棄城走;久之,清不至,定國復入守之。清線國安至,城空,復陷。可望以定國失事具罪之,定國不敢歸。
七年(甲午),定國銳師間道疾馳東粵,直抵肇慶,襲清遠;清堅壁以老之,定國完師退。而可望方撤安龍,煙火數百里,上幾危;定國至,乃免。定國復拔平樂,退南隘。復攻桂林,中軍文武纔築火於地,方欲崩城,而誤藥發自焚;國安乘勢進擊,定國復保南隘。
八年(乙未),可望使人召定國;定國疑,必不應。可望遣馮雙鯉以兵三千名曰助戰,實陰圖之也;定國知其意,走潯州。將渡湖,馮師追及;定國曰:『汝等總以效死我明;果不失初意,從我入粵東,功不朽。必欲相逼,定國先自沈以明無他』!衆感泣,遂以三千人爲先鋒,疾下清高、雷、廉三府。分兵三道:一令天威營攻肇慶,清守堅,不破;一令義胡營攻高明,擒郭虎;而親率兵攻新會,困數月,城垂陷者數,城中人相食幾盡。適清兵援者至,且即休;兩王力盡即出,出定國後。定國師老氣惰,且內顧,恐可望有變;中疑,一戰敗歸。清兵追至南寧,定國一夜開門走,即安龍;與百官奉上蹕間道直走雲南,即可望居故黔南府爲宮殿。戒備已寧,可望知之,以兵反戰定國,不勝;可望兵益散,走武岡。進封定國爲晉王,屯貴州,設要害以扼清兵。
十年(丁酉),清突入貴州,定國不戰棄去,盡以其民入雲南;而令大將漳平伯周金湯固南寧,墐戶墉。
十一年(戊戌),可望憤失權,陰竊定南孔之子庭訓降清;降表猶尊明主,但欲控大國以報仇。清受其降,故不令督師復出而他遣;明將軍營雲南,遂陰通於可望所最親爲內間,開門納清兵。定國不及戰,以上脫走。清於己亥三月之二日入城,屠六日乃已。
石匱書曰:甲申北變之後,遂有唐、魯、楚起於閩、浙;而此時遂有諺曰:『唐楚魯(糖醋滷),甜酸苦』。曾不移時,而三藩皆滅;而自兩粵流移,相持日久,無過永曆。而總記永曆所盤礡之處,席不暇煖,又即遷移;守不多時,又即旋失:困苦流離,亦已極矣!然聞其多畜常侍、流配諫官,犯顔直諫毫無二心如金堡者,亦遭斥逐;他可知矣。迨後走遍天涯,仍爲俘馘;欲如海外魯王考終正命,不可得矣!為之三歎。
魯王世家(張國維、朱大典立於浙東,年號魯監國)
魯王以海,魯王幹山弟也。幹山殉難,魯王襲封。甲申北變,魯王遷播至越,疏請安置台州。
乙酉,清兵至武林,魯王於是年六月至紹興監國,畫江死守一年。江上兵散,遂棄紹興,走依張名振於石浦。
已而閩事大壞,唐王走汀州,不返。鄭彩以舟師自保海上,名振乃以監國詣彩;且曰:『隆武一家,好爲之』!彩乃扶監國復起,恢建寧、興化二府及福州諸下縣,困省圍垂破;而清以其督陳錦援之,復破建寧,而福圍亦解。是時沈宸荃、劉沂春、吳鍾巒、朱永佑、李向中同張名振、阮俊扈監國航至舟山;舟山爲黃斌卿汛地,請曰:『主誠即次則可;恐久居,接壤寧波與清兵近,恐不安』!衆疑斌卿爲唐不與魯,勢必不利監國;於是平西將軍王朝先與蕩胡侯阮俊,且將私起攻斌卿奪其地,安監國。監國爲敕勸諭之,令毋內自殘,語極溫;斌卿感泣,方拜敕倒地,而朝先已使人伺間舉刀陷斌卿背,離其體矣。監國心傷之,不言。遂以參將府作行宮,進張肯堂同沈宸荃皆大學士。初,熊汝霖以閣部扈駕,爲鄭彩所劫,隨拜錢肅樂爲大學士。肅樂病卒瑯琪山,繼以馬思理;亦病卒,而拜宸荃、沂春二人。時沂春子苦請沂春去,監國放沂春。而肯堂者,以唐都察院左都兼吏、兵二部尚書加少保,奉命督斌卿西征之師;唐敗,留舟山。監國心憐斌卿,乃特相肯堂,與宸荃同事。以朱永佑爲吏部尚書、吳鍾巒爲禮刑二部尚書,兵部尚書李向中、戶部尚書孫嘉績。平西伯王朝先,統陸師;蕩胡侯阮俊,統水師;定西侯張名振,總統水陸兩師。是後,邊海郡縣咸弄兵遙應,舟山暗出粟接濟;蘇、松、寧、紹等處郭外一二里,清不及問。至居民,歲兩輸不怨。
辛卯,清乃大舉治艦,分三路入海:一從吳淞、一從台溫、一正出定海關。監國以八月之朔,親出視師而又祭海,嚴以待戰。十七日,清兵出定海,阮俊令水師江天保以四水船迎擊,敗清;沈其十三舟、擄十餘人,斷其右臂而歸之曰:『俾知我王師之不殺也』!俊易清,以爲不復出定海,而分其勁師應南北二路,誡半月可復還協城守;俊自當定海之衝。閱五日,清兵復出定海,天大霧,迷咫尺不能辨,不意其猝接。阮俊傍哨舟,兵少不能戰,急呼奮所坐最大船壓之;而風止,船不可動。俊負奇力,兼有四長:一觀桅之毫髮,準所嚮無不的;一乘風犁船,其法最捷;一連砲四、五,一發水中;一手擲火桶,桶之發無不立焚。時清兵盡裹俊船,不敢上,俊乃手舉火桶;倉猝觸清桅,激反入俊舟,俊急躍水以解。清兵爭釣起之,蓋犯火以水淬之無生者。俊被縛,瞪目無一言,三日卒,爲此月二十有一日也。於是清兵直薄城下,城中守禦力,砲傷清卒千人。相持十日爲九月之朔,清佈雲梯雜進。城上以鳥鎗的取之,無不立倒;投火焚雲梯,清兵退。次日,乃去城六、五里,埋大砲十二門,環發。初以裸婦厭之,不甚中;久之,西門崩城丈餘,急築闆塞,塞復陷數丈。城中火藥不繼,遂陷。時水師之禦吳淞,得勝歸;方擬協力,而勢不及矣。定西侯張名振扶監國南泛,宮嬪不及從。初,張後既失所,張國柱以獻於清;隨有張妃、陳妃侍。監國生世子二:長三歲,弘;次二歲,弘棅。二妃與宮眷十餘人,抱二孤投井。一內官失其名,觀宮人入井盡,而自扼其傍。大學士張肯堂守北門,同一妾投繯雪交亭。先一日,門人蘇兆人依肯堂園亭,自縊死;肯堂降四揖,因自題「絕命詞」二首,有「傳與後人青史筆,衣冠二字莫輕刪」之句,遂舉火焚其家人二十餘口。名振家東門,有母七十餘歲,及至親戚屬共五十餘人皆自焚。其幕下士顧心復,南直人,以諸生自縊學宮。大學士沈宸荃,先與同官李長祥不合,掛冠走舟山鄉僻;不見害。禮、刑二部吳鍾巒服酒不死,乃冠帶拜文廟,投繯死。吏部尚書朱永佑被執,清勸之降;永佑曰:『肯降,不俟今日』!語不擇音。脅間先洞一槊,然後砍其首去;家人不逃,伺間收其屍,葬舟山。兵部侍郎李向中亦被執,清帥曰:『李兵部高誼,歸我,可得復理舟師』。向中不肯,毒罵見害;家口俱縶至杭,其門人某爲捐重資贖迴。通政司參議鄭遵儉,遵謙從兄也;被執,不屈死。兵部職方司郎中李開國,紹興人,亦以諸生起;時以公務出外,念母,追入城,與母俱自縊。禮部主事董玄亦以越諸生起,先一日自縊,家人救甦;次日城陷,潛走學宮,與鍾巒同義。又刑部主事林瑛,福建人;兵科給事中董志寧,寧波人;皆以諸生起,同縊學宮。又溫人林偉遠,以儒士起義其鄉;事敗,脫走舟山,失記其官,亦縊學宮。劉世勳,丁丑武進士,爲掛印安洋將軍;城守時身被數箭,城陷,自剄。子諸生炳,歷官兵部主事,不屈見殺;家人俱自焚死。張名揚,定西名振之兄,爲屯田總鎮;不屈,見殺。又總鎮馬泰,台州人,任城守,督戰力;城陷,闔門焚死。百姓皆忠義,無一室不自焚。或持槊於道,清曰:『棄槊活汝』!必迎刃衝數武,自盡死;餘不及盡記。獨戶部尚書孫嘉績,先以病死;其子延齡降清,皆歸里。
石匱書曰:從來求賢若渴、納諫如流,是帝王美德;若我魯王,則反受此二者之病。魯王見一人,則倚爲心膂;聞一言,則信若蓍龜:實意虛心,人人嚮用。乃其轉盼則又不然;見後人,則前人棄若弁毛;聞後言,則前言視爲冰炭。及至後來,有多人而卒不得一人之用,聞多言而卒不得一言之用。附疏滿廷,終成孤寡;乘桴一去,散若浮萍。無柁之舟,隨風飄蕩,無所終薄矣!魯王之智,不若一舟師;可與共圖大事哉?
(附)楚將軍華堞傳
楚王護國將軍華堞,字用章;讀書審大義。性慈愷,以至誠與人;凡僞進肝膈,亦涕泣從之。崇禎中,流賊張獻忠破陷楚地,狼藉郡縣,官兵不振。華堞叩闕上疏,自請聯絡山砦義勇,身先擊賊;詔授宣諭將軍。北都陷,與楚通城王盛澂東避吳之洞庭。
乙酉,南都失守,蘇、松次第開門降。華堞間道走杭,謁潞藩,說以城守之計;曰:『我太祖高皇帝廓清之功,度越前代;德澤深美,二百八十年未厭也。大王以大國之遺,作屏皇家,休戚共之。而國祚憫訩至於此,撫膺北睇,何以爲生!今以大王之賢,遠近所共聞;天下絕智殊力,方將憑附以勤其效死之義。周之子孫,能無眷然?嘉、湖爲武林門戶,水陸呼吸,可通金陵;而背負錢江,以爲險阻。宋人半壁,亦嘗有年。而況閩、粵、滇、蜀延袤萬里,猶吾故物。大王誠檄下三吳,與父老並奮;選將搴旗,勿謂中興絕業,非大王指顧事也!念先帝勞苦國事,卒以身殉;海內必有懷思而起者。而吾支姓萬億,既屬公事,敢不同心!吾見大王朝秉鉞而夕馬箠從耳。失今不爲,時事一去,萬世不姓朱矣!他日求尺寸地爲死所,豈可得哉』?王不省,顧以不擾民、全城爲義。華堞又曰:『理有大小,務有緩急。今日之事,不宜以殺人爲諱,以取譽爲能;當顧其大者、急者矣!屠妻子,任盜賊,猶當爲之。持踵而泣,婦人之義也;非所望於大王』!時陳洪範久爲清間,艤舟北關外,以待清兵;力說王無戰,封府庫、籍戶口,北出郊迎便。王因曰:『公休矣,余匪其才。此百姓之心,已不可任;吾誰與爲之』?華堞作色曰:『忠義雖性成,在乎鼓舞之而已。朱家子孫謝勿力,彼何望而不跂嚮他氏。果提三尺劍,誓與國俱亡存;即孱弱可遣,此誰非衣食吾祖者哉』!王曰:『兵弱矣,糗饋且何從?吾爲此,不失爲知幾』。華堞嗚咽曰:『勤大義者,成敗非可逆料。今總兵方國安所部數萬,屯禦教場;而鄭鴻逵潰卒,尚可呼集。發佈政司存金,益以鹽運司所貯;即不足,貸商錢、斂急公,猶可支數月之用。此五營舊額出東、義,皆健;又召募良人,當一日至。綫索在手,控縱間耳。毋以兵食阻大計』!語久,王意惓,終不悟。華堞出,歎曰:『王不觀古事,有諸王以其國奉人而得長世者哉?有可爲之勢,顧自棄此國仇,何足與論事』!拂袖起,裂冠帶,擲地下;易縗麻,誓曰:『不復中原,以此見先帝』!旁觀者皆爲涕泣。王果降清,至北都,見害。
閏六月,各郡鄉鄙不約,一日稱兵,與清逆;大江以南,不下數千部。有王教主起海寧,領數百人,最先指武林,屯東門三十里外;華堞潛出迎之,下拜:『公等爲江南反戈第一,二祖列宗之靈,式憑之矣』!及教主夜襲城,孤無援;次日,輒壞。華堞聞之,撫手曰:『嗟乎!吾必以其衆也,而寡失之』!
時通城王盛澂兵起湖州,華堞往共事;恢復郡縣,旋復失之。華堞戰不利,單身走江東。聞徽州初陷,金聲、溫璜死之,清守不固;華堞至徽,鼓創殘戰,恢復諸縣。鄭遵謙欲稱制王之,不果。久之,諸縣旋復陷。
魯王監國紹興,華堞入謁;詔以原銜出督浙直陸師。華堞招賢碩、募勇士,以忠節感人,故慕從者衆。久之,爲監國諸臣所忌。十月,錢、馮諸部咸議合從,各割兵就其節制,進浙西,出敵背項,奉華堞爲盟主,已移屯瓜瀝。御史陳潛夫疏上,止之;華堞復還蕭山。尋封新安王,華堞不拜。唐藩稱帝閩中,馳敕封華堞爲楚王,亦不拜;曰:『臣無功,無以王爲』!
明年六月,清兵渡錢塘,華堞亡走長興山中;欲復有所爲,不果。清兵跡之,憤,自剄北岕山石磴之上;至今猶有血跡存者,蓋縗麻如故。
石匱書曰:楚王見人粗布麻衣,惟有慟哭;蓋欲效申包胥之以淚存國,此其意也。奈孤掌獨拍,不能成聲。及見勁敵,束手無措;怒螳當轍、逐鵲爭巢,亦何益哉!但其聳湧潞王,語語碩畫;此時一失,後不及爲。存其議論,亦見平林白水,尚亦有人;事之無成,蓋天數也!
石匱書後集卷第六 戚畹世家
編輯戚畹世家
張國紀,河南祥符人;天啓後父也。天啓元年,選中貴人,以國紀爲中軍都督府都督同知。尋封太康伯。魏璫用事,欲動搖中宮,授意許顯純以犯人徐自強口詞,株連國紀。上曰:「皇親張國紀,濫用匪人,本當送國子監演禮三年;姑著自行改省」!六年十月,劉志選劾國紀;上曰:「張國紀惡跡多端,朕前姑令自新,如何全不省改!還著洗心滌慮,日就令圖,慰朕敦睦戚臣至意。勿得執迷不悛,自取罪責」!煎偪日甚。以魏璫敗,獲免。毅宗踐祚,復加恩禮。
甲申三月,上特遣司禮徐高加國紀太康侯,宣詔求助。國紀辭以貧薄,不能輸助。闖賊破城,國紀被縛,父子俱受極刑死;其家產亦盡。
周奎,順天籍,南直人。信王登極,封嘉定伯;子孫十餘人俱襲錦衣,一門熏灼。
崇禎甲申三月,上特遣司禮徐高加奎嘉定侯,隨宣旨求蠲金助餉。徐高泣諭再三,見其堅辭,艴然而去云:「老皇親如此鄙吝,朝廷萬難措手,大事必不可爲矣!即廣積多資,後來何益」!奎乃自具一疏,勉蠲萬二千金。
闖賊破城入,思宗死社稷,奎尚守府第,宴然不動;有兵數人到府,奎厚犒之即去。已而有賊百餘人,踞其室;奎夫人卜氏自縊,諸子皆縛去,辱奎特甚,家業一空。復有權將軍者至,諸賊避去;權將軍見奎,頗憐之,乃以小屋數間撥與奎住。子鑒,夾死;鉉,一夾未死。姪銘,削髮遁;被獲,亦受夾。甥嗣於奎,名鐸;一夾,獻銀六百兩:俱不死。幼子鐶、鍾、孫澄、清、澤,俱存。
田弘遇,廣陵人,毅宗田貴妃兄也;封都督。妃有寵,弘遇竊弄威權,京城側目。南海進香,攜帶千人,東南騷動。聞有殊色,不論娼妓,必百計致之;遣禮下聘,必以蟒玉珠冠,餤以姬侍。入門三、四日,即貶入媵婢,鞭笞交下。進香,復命歌兒舞女數百餘人,禮幣方物,載滿數百餘艘。路中凡遇貨船客載,擄掠一空;地方有司,不敢詰問。崇禎十五年,田妃死,寵遇稍衰;又以弱妹送入宮闈,以備行幸。
甲申國變,不知所終。
石匱書曰:國朝遇外戚,恩禮有數;雖極寵眷,而終不使任事蒞民,故多所保全。高后創大業,以兵亂,外家無封者。永樂後本中山王女,以王勳世其家;而彭城、惠安又各以軍功封爵,餘官止都督繼世而已:不亦隆殺有體哉?迨後二張驕橫,身就三木。而末葉李武清、周嘉定、田都督之富貴豪華,爲歡無幾,旋至滅亡。然而戚畹椒房,亦當知所自處矣!
石匱書後集卷第七 朱燮元列傳
編輯朱燮元列傳
朱燮元,浙江山陰人。萬曆壬辰進士,授大理寺評事。五載,遷寺正,出爲蘇州知府。
蘇財賦甲天下,凡屬邑賦應輸府藏者,邑先爲贏羨,資吏干沒。燮元立條程,使邑自封識,不關決吏手;即屬邑,亦無名征民羨餘矣。是時稅使橫征,課及蔬鮮。葛成等萬餘人擒委官,當市糜煮之,人噉一碗;擁至中貴署,將縛出屠戮之。諸大吏驚惶,不知所出。時燮元已昇川南道,蘇人咸曰:『非朱太守,不能戡此亂』!諸大吏飛檄委之。燮元出署中臧獲暨牙役數百人雜入人叢中,授以意。太守單騎至,好言慰諭;諸臧獲及牙役齊聲言:『太守言是,吾輩當跪聽之』。數百人先屈膝,衆皆舉頭搶地矣。不數言,而立解散去。
四載,遷廣東提學副使。鐵面古執,粵中津要不敢爲士子延譽。御史某以巡按至,自貴倨;於公所錄外,強以二十人檄藩司,令與省試。燮元大怒曰:『我奉命專治士,若何爲者,敢撓我法!謂我難棄一官耶』?盡除其名,復榜爲首者數人於市。御史恨刺骨,忮害無所得;人多直公而薄御史者,御史以事罷去。而燮元在粵滿六載,念其父母年高,棄官歸里。
家食者十年,力行孝養:時官至三品,而封公有所指使,雖至鄙褻,不敢少避。客至,與封公劇飲,常身自行酒。封公命攜黍肉以餉其長年,必親至田疇,雖盛暑不敢張蓋。遂遭母喪。服闋,起觀察隴右。行部過首山,見一老者,心異之;載與俱歸,燮元遂師焉。數月,盡得其風角、占侯、遁甲諸書並古兵法。臨別,拊其背曰:『幸自愛,異日西南有事,公貴極人臣矣』!
又二年,遷四川右佈政。時朝廷以三殿工,採木於蜀,命右使董之。蓋蜀山險邃,大木所都平時斬伐,置大壑中,候暴漲得出,必五、六載,方達涪州;然非夤緣,又不得中選,多繫無辜,掠立迫恐。燮元知其事,趨駕至涪,第其上下而簡料之;凡五日贏一千七百餘章,累得盡釋。乃以不及選者,給商榷值,以佐水衡,民無擾焉。蜀田沿永樂故冊,多爲豪強所隱;燮元遍料蜀田,正其經界,每畝均征三釐,歲省賦七萬五千有奇。明年,轉左。燮元既感首山老人之言,夜觀參井之墟,有大兵氣;急議敷軍實、募材勇,人多笑其迂。及秋,而藺酋反。藺酋者,奢氏,其種猓玀也;洪武中歸附,命爲宣撫司,世守其土。數傳至奢從周,無子,奢崇明以疏族得立。崇明性陰鷙,佯爲恭順;凡有徵調,罔不應命,人漸狎之。子奢寅,有逆志,負韰倮,招納亡命。聞匈奴大舉入寇,遂上疏請提兵三萬赴援;遣其將樊龍督兵至渝城,倍增其額。巡撫徐可求點兵發餉,餉弗繼,鼓譟揜殺,巡撫以下屬官無一免者;遂陷重慶。報至成都,舉國惶駭。燮元以輯瑞就道,蜀王自出國門同百姓遮留之;燮元慷慨以討賊自任,衆大喜。於是遣使發石砫、羅網、龍安、松潘、威茂、建昌諸土漢兵,疾入守。復會計糧餉,飭器甲、灰砲、木石諸具,又束薪積水置城上。事甫集,賊果長驅瀘、敘,諸郡邑瓦解,稗木、龍泉諸隘口俱失。燮元乃急斂四門,屯兵登陴而守。賊薄城下,牛馬、旌旗蔽山野;燮元令土司坤汝常乘賊、指揮常恭等火砲助之,賊稍卻。是日斬賊先鋒一人,陣斬亡算。次日,賊數千人障革裹竹牌進,矢石不得近;燮元命架七星砲、火箭、火磚衝擊之,殺數百人,賊復卻。至暮,鈎梯數千攀城欲上,勢危急;燮元遍誡士卒,但放砲礧石,亡譁。遲明,賊屍陵城下。是時冬,濠水涸,賊帥降民持篾兜束楚載濠土,壘如山;上架篷蓽,形類行屋,以避銳石。賊伏弩仰射,城中垂簾自蔽;矢石到,簾即墮。燮元私念竹木青潤,兜雖載土,遇火立焦灼;乃夜縋士,持芻塗膏,殺守者縱火。火大舉,山隤,賊氣大阻。燮元又遣人決都江堰水下濠,濠滿;賊乃治橋,得少息。因戢獲城中奸細與賊通者二百人,懸其首於陴上示之;賊益駭愕,乃於城四面立望樓,高與城等;樓近則勢在,賊衆益急。燮元曰:『賊設瞭望,必四出擄掠,其中虛也』。遂命死士五百人,突出奔賊營;賊果無備,斬其三將,燒望樓而返。賊圍城八十餘日,終不能下。比歲且盡矣,城中人伏臘不祭、王正不賀。賊城外日發諸人冢墓,城上望見皆泣。燮元按劍誓衆曰:『吾與諸君業死守至今日,前勞何惜!願益固志亡懈』!會有俘民自賊中來者,亦言賊旦夕欲東,須「旱船」一決勝負耳。城中聞言,不知旱船爲何物。正月上元,忽林中大譟而至,視之有物如舟,高城丈許、長五百尺;樓數重,簟茀左右,闆屋如平地。一人披髮仗劍,上載兩旗,曰「開基定鼎」、曰「安順剿逆」;中數百人,各挾機弩毒矢。牛數百頭,運石轂行;旁設兩雲樓,翼如雙翅,俯視城中。城中老幼婦女皆哭;爕元曰:『此呂公車也,破之非「砲石」不可』。砲石者,巨木爲桿柱,置軸柱間,挽索運桿,千鈞之石飛擊如彈丸,賊舟遂不得近;然仰高臨下,甚困。燮元復引敢死士,以大砲擊牛,中其當軛者;牛駭返走,乘勢縱兵擊之,大勝。當是時,諸道援兵相繼至,或轉戰得至城下,或敗潰以去;然賊兵亦日益增,四面立屯,無退意。城中漸蹙,裨將劉養鯤來告曰:『寇深矣,難以力爭。有諸生范祖文、鄒蔚然者,被脅賊營,遣孔之譚來,約賊將羅乾象欲自拔效用,可急使也』!燮元遣之譚復往。夜半,乾象縋而入;燮元臥戍樓,呼與飯。乾象衷甲佩刀,氣矯舉不下。及見,燮元長九尺、腰十圍,飲可數斗、饌兼數十人,與乾象飲啖自若,惟與談浙中西湖山水景物,不及兵事。既醉,就榻呼乾象同臥。乾象趺坐榻側,燮元鼾齁達旦,未常反側。昧爽,酲解,乾象長跽榻前曰:『公天人也,乾象死心服矣!願為公效死。但縱乾象歸內應,公擒賊必矣』。燮元以手摩眥,昂首應曰:『爾要去,去』!縋而出。後賊營舉動,纖悉無不透知者,蓋得乾象爲之間諜也。踰數日,又使牙將周斯盛詐降賊,許以內應,賊以名馬、美人餽之;乃令斯盛潛出盟而質其來,設伏俟之。崇明果自至,甫懸一人上,松潘守兵不知,大譟;崇明驚走,伏起,獲其從者數人,崇明僅以身免,乃謀遠遁。燮元偵知,造水牌數百面,投錦江順流下,令有司沈舟斬筏、斷橋梁,嚴兵以待。賊夜半果逸,幹象等內變,賊營四面火起,崇明父子驚竄,乾象等皆來歸,餘賊奔潰;成都圍凡百有二日而解。邸報通,擢都御史撫蜀,得專征伐。賊遁,緣江郡縣得水牌者皆預設備,四出截殺;賊死者以萬計,被縛遞俘者不絕於道。賊渡瀘,我兵以乏餉不及追。而時水西宣慰安位、安邦彥亦起兵犯黔。奢酋歸,與之締盟,交犄爲逆;又漸招合諸夷,猓勢復逞。燮元以三月大出師,復江安。五月,復建武、長寧、重慶,殺樊龍。六月,復瀘州。七月,遵義復陷;燮元督諸將吏分兵進討,賊亦殊死戰,不能勝。至明年三月,晉燮元兵部左侍郎,總督三省。燮元曰:『我之久不得志於賊者,賊以合、我以分也』。於是列營納谿,陽爲進取,而陰令大兵會長寧。四月,我兵壁青山崖,乘霧奪險而入,與石砫兵會永寧。五月破藺州,燒其九鳳樓,掃其巢;二賊復狼狽走。我兵以其間,盡平諸夷落,降者撫定之。時出兵窮追,而賊轉展入深箐,不可即得。然永、藺已定,開疆千有餘里;諸將吏請郡縣之,以爲封賞地。燮元曰:『不然。永、藺深山密箐,狐鼠自嗥,不可幅也。若以外四裏沃壤歸永寧衛,隸敘州;內四裏深險磽瘠,分給降將,使各守其土:爲計甚便。若爲要功地,多置州縣以罔朝廷,則吾豈敢』!是時黔撫王三善方覆師於大方,奢寅乘勢復擾藺州。燮元乃重賄降夷阿友、阿引等,授以方略,佯使得罪叛去,懸賞購之;急投寅。寅鹵莽不疑,悉置部下;因以間約死士,斬其腹心將。賊見羽翼凋落,疑有桑雍;遂拷掠阿友,身備五毒,以利刃穿其右足一晝夜。阿友至死不承,乃釋之。寅益不自得,長夜痛飲;阿引等乘其醉,刺殺之,以首來獻,時天啓七年二月也。先是,朝廷以黔事急,加兵部尚書,賜尚方劍,鎮貴州;至是,寅誅,移鎮渝川,遂以父喪歸。
明年戊辰,毅宗踐祚,錄平藺功,蔭一子世錦衣指揮使。九月,詔起燮元,仍總督貴、湖、雲、川、廣五省軍務,巡撫貴州。十二月,抵黔,經略黔事。於次年六月,檄滇兵下烏撒、蜀兵出永寧,扼各夷要害;而親移師駐六廣,逼大方。八月,奢崇明號大梁王、安邦彥號四夷大長老,歹費、小阿烏謎、阿鮓怯等各號元帥,大舉趨永寧,先犯赤水。諜知之,授意守將許成名佯敗奔永,誘賊深入;榷其抵永,令林兆鼎從三岔入、王國禎從六廣入、劉養鯤從遵義入。邦彥等分頭四應,力既不支;羅幹象以奇兵繞出其背,賊大潰,奢崇明、安邦彥、歹費等悉受創,漢兵斬其首以獻。當是時,各夷無不讋伏,而安位之勢日孤、地日蹙。燮元不欲窮兵,乃移檄安氏,赦前罪,許其內附。位豎子,不能自決;其羣目復集潰兵,追脅諸小種號二十萬,以抗王師。乃大會諸將,遍誡之曰:『水西地深昧,多山險、叢箐篁;蠻煙棘雨,莫辨昏旦。林多蝮蛇猛獸,深入難出,以此多敗。必扼住要害,四面疊攻,漸次蕩除;使賊乏糧,賊必自斃』。諸將受命。於是焚蒙翳、剔岩穴、截溪流;發勁卒馳騁百餘里,或斬樵牧、或焚積聚,暮還歸屯,使不可測。凡百餘日,所得首虜萬餘級,生口數萬。每得嚮導,輒發窖粟就食;而賊饑甚,斗米六千錢。劉養鯤遣其客入大方,燒其宮室,懸榜而出。安位大恐,乞降;弗許。要以四事:一、貶爵;二、削水外六目之地歸朝廷;三獻故殺王巡撫者兇首;四、開通畢節等驛路。而位皆唯唯,遂率夷目納款。會黔人歲食楚餉百萬,不樂罷兵,殺其使、奪其所獻馬;燮元立斬數人,乃定。而水西亦厭兵,再遣使乞降;燮元為奏請,詔許之。乃條陳便宜九事:『不設郡縣,置軍衛;不易其俗,夷漢相安:便一。地益墾闢,聚落日繁;經略既正,夷不得以民不耕地漸侵軼:便二。黔地儉瘠,仰食於外;今自食其土,省轉輸之勞:便三。國用方匱,出太府金幣以勞諸將,不足;以爵酬之,爵轉輕。不若以地,於國無損:便四。既許世其土,各自立家計,經久遠,永爲折衝:便五。大小相維,輕重相制;無事易以安,有事易以使:便六。春夏治農,秋冬治兵;耀旗河上揚威武,使賊日備我:便七。從兵民之便,願耕者給之;且耕且戍,衛所自實,無勾軍之累:便八。軍耕抵餉,民耕輸糧。以屯課耕,不拘其籍;以耕聚人,不世其伍,使各樂其業:便九』。上從其奏。七年,論戮邦彥功,加少師,廕一子世錦衣指揮僉事。八年,一品再考滿,加左柱國。九年,出師誅擺金、兩江、巴香、狼壩、火烘五洞叛苗,悉平之;水西益孤。又通上下六衛並清平、偏鎮四衛道路凡一千六百餘里,設亭障、置遊徼;商賈露處,道不拾遺。滇中沐氏土舍普名聲亂,朝廷命討之,名聲伏誅。十年,安位死,無嗣,族屬爭立;朝議又欲用兵,郡縣其地。燮元上書,力爭之;遂傳檄夷目,佈上威德,諭以出降。諸夷感燮元誠信,爭納土,獻重器。燮元分裂疆土,衆建諸夷,使其勢小力分,則易制,各欲保土地、傳子孫,則不敢爲逆。上奏曰:『臣按西南之境,皆荒服也;楊氏反播,奢氏反藺,安氏反水西。而滇之定番,彈丸小州,爲長官司者十有七;二、三百年,未聞有反者。非他酋好逆而定番忠順也,蓋地大者,跋扈之資;而勢弱者,保世之策也。今臣分水西之壤,授諸酋長及有功漢人,咸俾世守。凡夷俗虐政苛斂,一切除之,使參用漢法,可爲長久計』。制曰:『可』。西南遂底定焉。
十一年,燮元薨於黔,年七十有二。凡黔、蜀之民訖於四夷,咸爲罷市行服、立祠。訃聞,天子震悼,賜祭九壇,遣官視葬。
燮元性極儉樸,衣必布素,重澣不易。生平無姬媵聲伎,並無記室校書;章奏書檄,皆手自書之。署中惟一、二老僕,几上惟破書數帙及筆研隃麋而已。開門日進薪水之外,未嘗攜一縑、一緡入署。在黔、蜀二十年,公費贖鍰數十萬盡籍之於朝,並不染指。內江有牟康氏者,隱士也;兵未起時,嘗語人曰:『蜀且有變,平之者朱公也』。及亂,屢召之不至;凡有軍事,密以咨之,無不奇中。燮元在黔,猶時時致書為之畫策。黔事平,忽不知其所往,後人有見之秦、蜀間者。此亦首山老人之流,豈所謂幽贊者邪!
石匱書曰:藺酋竊發,使其得破成都,據蜀爲窟穴;順流而下,豈止黔、楚中禍哉!朱少師既以輯瑞就道,有叱馭去爾;乃旋車受事,死守睢陽,不獨完城,復得殲渠。是猶剌蝟以身爲肉,入虎口而反食之者也。功之在蜀,伏波、武侯以後,得公而三之矣。乃天啓之季,政在婦寺;少師寧失侯封,而決不歸功帷幄。其孤忠大節,不更壓倒時輩也哉!
石匱書後集卷第八 孫承宗(鹿善繼)、賀逢聖、呂維祺、姜曰廣列傳
編輯孫承宗(鹿善繼)、賀逢聖、呂維祺、姜曰廣列傳
孫承宗,北直高陽人;萬曆甲辰進士,廷試第二人。承宗鐵面劍眉,須髥戟張;聲如鼓鐘,殷動墻壁。方嚴果毅,嶷如斷山;開誠坦中,談笑風發:望而知其爲偉人傑士。年三十餘,爲舉子,伏劍遊塞下,歷亭障、窮阨塞,訪問老將退卒,通知邊事要害。凡史官在禁近者,皆媛媛姝姝,俯躬低聲,涵養相度,謂之「女兒官」;承宗獨不然,講筵獻替,務爲激切愷直以聳動人主。講罷,有軍國大事,大璫傳語問難,閣臣相顧失色;承宗拂衣奮袖、矯尾厲角,指畫其是非可否。中人各有所挾持,無以奪也。
天啓二年,入閣辦事。時廣寧失陷,熹宗手握首輔衣袂而泣;於是遣大司馬王在晉行邊。在晉議於八里鋪築墻百里,以限華夷;而寧前道高(第)出疏請移山海關於永平,棄山海以外悉以予敵。廷臣恐懾無策。御史方震孺獨疏請閣臣攝樞部事,特簡承宗攝之。承宗曰:『守寧遠者,所以守關門也;退處於關,則永平震撼;永平震撼,則京師動搖。八里鋪去關門未及一舍,是以山海爲孤註也;萬萬不可』!廷論壯之。承宗請行邊,天子御門餞送;詔書鄭重,以漢諸葛亮、唐裴度爲比。出鎮之初,關門三十里外斥堠不設;經營四年,闢地四百里、徙幕逾七百里,樓船、鐵騎東巡至醫無閭。將興師大舉,禡牙有日矣;逆奄魏忠賢竊柄,忌承宗擁重兵於外,汰其兵將,每事掣肘。自辛酉至甲子,諸將校哨邊所斬零級至一千八百五十有奇;承宗進諸將厲之曰:『凡我所恢復,計是鵰剿幾何,第籍之彙報而不敘』。故事:邊吏零支級滿二百五十者準一大捷,則恩蔭被矣。承宗之不伐若此。三年間,塞外諜報老憨斃者凡三,諸將校又促承宗代敘。承宗曰:『不見狄青不報儂智高乎』?及承宗被讒去,未及一年,魏璫始以老憨斃,封伯爵;則承宗之老成持重、有大臣風度,不可及也。承宗受三方布置之命,甲子冬,單騎至通州,具疏請面對軍中密事。時魏廣微翻局甚急,聞之大駭;創危言動璫:『孫閣部提三萬人馬欲掃除君側,其意當在上公』。逆璫膽落,半夜開宮門,召趨大司馬以校尉八人脅職方郎云:『過已時不還關,則督師兵曹俱斬』!廣微又大言曰:『若世宗有此悍臣,砍首何待!吾衙門中與少司馬互作奸耳』。承宗嘆曰:『老臣思面對剖別貞邪,或不至流毒海內。視師一出,君門遠於萬里;奈何』!崔呈秀劾之,李蕃又劾之;比承宗於李懷光、王敦稱兵嚮闕,叛逆顯然。熹宗在宮中,獨註念孫先生不置口;故雖陷以糜餉欲毀其家,而熹宗眷顧不衰,僅勒休致。承宗歸里,閔諸賢之駢戮,作「三十五忠傳」以寄感慨。
崇禎己巳冬十月,東兵薄薊門,畿輔戒嚴;仍命承宗領兵馬,帥十八路援兵進保通州。承宗聞命即行,抵危關,收悍將,復遵、永四城。調度諸將追逐迅掃,廬帳遠遁;關門雄壯,屹然萬里長城。乃妒功疾能之輩,百計阻撓,遂復撤迴;卒使東兵大入,遍掠畿南。
戊寅冬,高陽失守,入城南老營中,用葦席藉地,望闕叩頭。叱持繯者趣縊我,乃絕;子孫十九人,皆力戰從死。事聞,先帝震悼;薛國觀猶靳其卹典,弗肯予。久之,用弘光詔書,追贈太傅,定諡曰「文正」。先後出鎮事蹟,詳在定興鹿善繼「兩督師記略」。
承宗生長北方,遊學都下;鐘崆峒戴斗之氣,負燕趙悲歌之節。作爲文章,伸紙屬筆,蛟龍屈蟠,江河競註。奏疏書檄,搖筆數千言,灝溔演延;幕下書記多鴻生魁士,莫得而窺其涯涘也。文集百卷,兵火之後,苕上茅元儀往弔,得之頹垣敗屋中;南司馬范景文刻之金陵。剞劂甫竟,以乙酉之兵毀焉。
鹿善繼,保定定興人。萬曆癸丑進士,授戶部主事。善繼以便宜扣留金花,以充遼餉;神宗怒,勒令補還。善繼力持不可,得旨降調。泰昌初,復其官,改兵部職方司主事。天啓二年,孫閣部督師關外,善繼請從。閣部當關四年,常倚之爲左右手。歷武選郎中,告歸。崇禎間,起尚寶司卿,升太常寺少卿。尋復告歸。丙子秋,北兵攻定興。善繼郊居,以其邑在涿州、保定之間,背障神京,慮孤城不支,則敵勢益張;遂入城督兵助守。已而城陷,善繼死之;蓋先於閣部二年。事聞,贈大理寺卿,卹典特優。甲申,追諡「忠節」。
賀逢聖,號對揚,湖廣江夏人;萬曆癸卯舉人。屢上春官不第,遷應城儒學教諭。丙辰,成進士,廷試第二人;授編修,昇國子監司業、洗馬。
天啓甲子,逆奄魏忠賢用事,湖廣建生祠,屬逢聖作上梁文;則正色拒曰:『方爲天子講官,不敢交結近侍』。忠賢銜之。丁卯,削籍歸里。家居,屏跡不見當道;不以私干人,人亦不敢干以私。與鄉人處,好以德化人。間嘗遇盜,以好語勸諭,其人卒改節;有王彥方之風。逢聖素與熊廷弼不協,及東事敗,朝議尤歸罪經略;同鄉薦紳為訟冤,逢聖援筆起草,不以夙嫌廢公議。
崇禎初年,補南京國子監祭酒,昇少詹。甲戌,以侍讀學士教習庶吉士。逢聖為人剛方清正,言動皆可師法。是科狀元劉理順同在舘教習,與逢聖意氣相投,同輩稱為「一聖一賢」。尋昇禮部侍郎,晉尚書。丙子,兼東閣大學士。戊寅,致政歸。明年,天子遣官存問。
庚辰,再召入,與首輔不合;壬午,請告歸。癸未,闖、獻二賊交窺江、漢,武昌議募兵守城,而庫藏空詘;楚王有積金百萬,三司長請金數十萬以餉軍士,不應。逢聖倡議捐資募兵,僉謂宜募士著;適承天、德安潰兵俱下,楚王盡募之爲軍鋒,以長史徐學顏領之,號「楚府兵」。張獻忠緣江而上,悉師破漢陽,臨江欲渡;總兵武大震議撤江上兵,攖城守。參將崔文榮曰:『守城不如守江,守江不如守漢。磨盤、煤炭諸州深不及馬腹,縱之飛渡;而攖城坐困,非策也』。議者不從。賊果從煤炭州而渡,直偪城下。文榮禦之,少有斬獲;賊攻武勝,以文榮率諸軍拒之,多殺傷。越數日,楚府新募兵為賊內應,開門逆賊;文榮躍馬持矛大呼,殺賊三人,賊攢矛刺之,洞腋死。逢聖與文榮同守武勝門;城陷,逢聖馳歸,衣冠北嚮再拜,以巨舟載其家屬出墩子湖,至中流鑿舟,全家溺死者十二人。逢聖屍沈百七十日,不壞。十一月壬子,始浮出水面;鄉人禮葬之。事聞,上震悼,下禮部議卹;以國變不果。弘光贈宮保,諡「文忠」。
呂維祺,江南新安人。萬曆癸丑進士,官南京兵部尚書。居官必盡其職;而尤好講學,所在以教人爲務。上疏言三不負,謂上不負天子、中不負知己、下不負所學也。
崇禎辛巳,流寇攻洛陽;分守北城,出家財餉軍。勢危甚,諭子弟門人以「與城存亡」義。眾勸沮之;曰:『我國大臣,受恩深厚,詎可不死!且生平所學謂何?吾志已決,無多言』!亡何,眾潰城破,左右勸更衣,縋城避民舍;勿聽,唯呼天大慟,誓死不移。賊至,挾之去。過福王,呼曰:『綱常名義,願大王無爲賊屈也』!及賊營,厲聲曰:『我官爲大司馬,恨家居不能以兵殺賊,至此惟一死耳。我死不愧天地、不辱君父,復何憾哉』!賊脅之跪,不屈;北嚮拜曰:『聖恩未報,臣力已竭矣』!復西嚮拜。已,延頸就刃。賊皆嘖嘖,稱爲忠臣。
姜曰廣,字居之,號燕及;南昌新建人。萬曆己未進士,改庶吉士。鄒忠介以薦李三才,爲廷論所指;曰廣出揭直之。甲子,授編修。奉使朝鮮,不攜中國一物往,不取朝鮮一錢歸;奉旨閱視島帥毛文龍還。乙丑,分考禮闈。權奄魏忠賢用事,令其甥傅應星納交於曰廣,峻拒之;復令其孫魏撫民晉謁,亦不見。坐門戶,落職爲民。
丁卯冬,起原官。次年,昇中允。己巳,東兵大入,上特簡馬世龍爲武經略;世龍擁兵不戰,曰廣力言於朝,罷之。庚午,補講官,於書義中諫上「勿任性,勿用左右小人」。其秋,主應天鄉試,得士最盛。歷南祭酒、少詹事、掌翰林院印教習舘員、南京吏部右侍郎,改北。丁丑,以事降職。壬午,補南尚寶卿,昇詹事。先是,曰廣在講筵,見時事日非,進諫甚切;上嘗謂閣臣曰:『姜曰廣言詞激切,大見不平。朕知其人,每優裕之』。
甲申三月,先帝升遐,曰廣與南京兵部尚書史可法立君未定,諸帥受太監盧九德指,奉福世子至江上。於是南京文武大臣,並集內官宅;韓贊周出簿,令各署名。曰廣言:『不可如此草草,貽羞史冊;須來日爲文祭告奉先殿,乃舉行』。明日,至奉先殿,諸勛臣語侵史可法,曰廣厲聲呵之;於是,內外皆側目之矣。弘光立,以曰廣爲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曰廣辭;改禮部左侍郎,入直。劉孔昭廷訐吏部尚書張慎言,上疏求罷;不許。馬士英薦阮大鋮,得召見,曰廣爭之不得,再求罷;不許。乃上疏言:『前見文武交競,既慚無術調和;近睹逆案重翻,又愧不能寢弭!遂使先帝十七年之定力,頓付逝波;皇上數日前之明詔,竟同反汗。梓宮未冷,增龍馭之淒涼;製墨未亁,駭四方之觀聽。恐天下忠臣義士,聞之必將杜口裹足。且羣起責臣,謂遭際聖明,備員政地,不能持危扶顛;臣將何辭?然後始求罷斥,則亦晚矣!臣爲此言,諸臣必謂臣照應門戶,摧折人才;臣有此心,天地鬼神殛之!臣所惜者,朝廷之典章;所畏者,千秋之清議而已。伏望皇上慎重名器,謹守紀綱。並斥臣歸田,容臣得以顏面上先臣冢墓;臣死不朽』!又言:『祖宗會推之典,行之萬世者也。昨者翻案之舉,出自內傳。夫斜封墨敕,種種覆轍,史冊昭然。臣觀先帝之善政雖多,而以堅持逆案爲第一;先帝之害政亦間有,而以頻出中㫖為亂階:用閣臣內傳矣,用部臣、勳臣內傳矣,用大將、用言官亦內傳矣。論其尤者,所得閣臣,則淫貪巧滑、奸險刻毒之某某也;所得部臣,則陰邪貪狡之某某也;所得勛臣,則稚狂之某某也;所得大將,則紈絝支離之某某也;所得言官,則貪刻無賴之某某也。凡此,皆力排眾議,簡自中旨者也;乃其效亦可睹矣。且皇上亦知內傳之故乎?總因鄙夫熱中仕進,一見擯於公論,遂乞哀於內廷。宮禁之中,豈詳外事!但見甘言悲詞之請,不能無動於心。而外廷主持清議之人,亦有貪婪敗類之事;授之口實,反唇相稽;而內廷遂以爲攻之者盡皆如此也,則遂許之矣。間以其事情密聞於上,及得上之意旨,又轉而授之。於是創一新方,但求面試。至於平臺一對,演習舊聞,言言中窾;膏唇放溜,語語投機:立談取官,下殿待旨。尤可恨者,在陰持會推之柄,陽避中旨之名。國維掃地,決亷恥之大防;利口覆邦,長便佞之惡習:而天下事從此不可爲矣!臣昔痛心此事,亦於講義敷陳;未及暢言,猶存隱恨。先帝一誤,皇上豈堪再誤哉!臣願皇上深宮之暇,取「大學衍義」、「資治通鑒」,於君子小人之際,反復觀之;必能發聖性之天明,破邪謀於先覺;國恥可得而雪,中興可得而期也』。三疏求罷,上溫旨慰留。而四鎮合疏詆之,宗室鎮國中尉朱統奏:『曰廣定策時,有異心』。求去益力。以皇太后至京,加太子太保;尋致仕。
明年,南京陷,潛里中二年。會大帥舉事,曰廣贊成之甚力。洪都之圍,曰廣先自投繯,死之。
石匱書曰:思宗末季,大老滿天下;而致仕在籍能捐驅報國、殉流賊之難者,四君子之外,少有焉。是則位高齒茂,至首揆八座而不肯死,則天下無可死之人矣。余見吾鄉兩大老膜拜貝勒,伏地不起,恭敬萬狀;自謂可保百年矣。乃不出兩月,而余齡頓盡。偷生片瞬,做此醜態;死若有知,其懷恨亦何極哉!
石匱書後集卷第九 文震孟、姚希孟列傳
編輯文震孟、姚希孟列傳
文震孟,直隸長洲人,字文起,號湛持;宋文丞相裔也。曾祖征明,祖彭。震孟生而嶷岐,面長盈尺,劍眉插鬢。二十一,舉於鄉。初名從鼎;有兄從龍者好任俠,以盜敗;震孟為之百計援救,幾累革籍;更今名。爲賢書三十年,蕭然四壁,閉戶讀書。少工臨池,求書者接踵至。
天啓壬戌,始舉禮部,爲廷對第一人,授修撰。本年十月,見婦寺用事,主柄下移;遂伏闕上疏曰:『爲國步綦艱、聖衷宜啟,敬陳勤政講學之實,以裨治本、杜亂原事。職聞古語有謂「厝火積薪以爲安者,可爲痛哭」!乃今日之勢,豈惟厝火,幾於燎原矣。邊塞凶氛正熾,朝廷隱禍方深。徐、淮一震,則江北、江南將爲蹂躪之地;黔、滇不守,則東楚、西楚且虞恇擾之憂。蹙地喪師,無歲不有;敗軍殺將,所在相聞。此誠大小臣工嘗膽臥薪之日,而因循格套,粉飾虛文。即皇上具爲堯、爲舜之資,亦毫無啓心、沃心之助。將使祖宗金甌無缺之宇宙,日銷月削,勢將瓦解;東支西潰,又同河決。此皆諸臣誤國,以至於此。今日非皇上獨奮精明、大破常格,以鼓舞豪傑之心、發舒忠義之氣,天下事固未知所終也。蓋常人之情,激於震發;則富貴之士,皆可引於功名、安於頹靡;即道德之士,未免流於朽腐。皇上昧爽視朝,寒暑靡輟,於政非不勤矣;而勤政之實未見也。鴻臚引奏,跪拜起立,第如傀儡之登場,了無生意;則皇上之聰明,何由開暢!職意祖宗之制:唱六科,則六科必當以次白事;唱西臺,則西臺必當以次白事;奉旨「某部知道」,則某部之正卿、亞卿又必當以次白事。職糾彈者糾彈,職條奏者條奏:剖析機宜,獻替可否。皇上憑而聽焉,與輔弼大臣面商而裁決焉;雷厲風行,斷不踰頃。不惟聖智日以明習練達,即在廷諸臣亦且可以征其氣節、可以試其倉卒。當事者日精思於職守之內,而無有軼志;事外者亦興起於景色之新,而各有奮心。若僅僅揭帖之紙,長跪一諾、北面一揖,周旋進反,祗畢朝儀;安取此鴛行豸繡、橫玉腰金者為也!經筵日講,臨御有期,於學非不講矣;而講學之實未見也。史臣進講,鋪敘文辭,第如蒙師之誦說,無少開悟;則皇上之睿智,何自周通?職聞祖宗之朝,君臣相對如家人父子;軍國重事、閭閻隱微,無不咨詢,無不洞達。故雖深居九重,而情形畢照。若僅尊嚴若神,上下拱手,精神不振、提醒不靈:恭默之容,或久而生倦;疲倚之眾,亦怠而欲休也。皇上之神情,既與群臣不相浹洽;則退入內廷,而耳目所觸發、德性所熏蒸,自不越於中涓、常侍之口頰。夫大君臨照之體段、帝王宏遠之規模,又豈若輩之所能解乎!於是無名濫予,而藩封之踰額,屢煩中旨之傳宣。且以一藩之越禮,籲咈盈庭;以致諸藩之停封,恩膏久壅。國典、家範,盡蔑之為弁耄:此何禮也!有罪不誅,而失機之成案,更來眾喙之紛紜。恣羅織者,既引繩而批根;護善類者,復因枝而惜葉。國憲刑章,悉付之於葛藤:此何法也!危如山海,而閣臣一出,共偷安於無事,全虛廟算;何以張撻伐之威!慘如黔圍,而撫臣坐視,竟嚴譴之莫施,每事優柔;何以成臂指之勢!乃近日中朝舉動,則更有可異者:空人國以庇私黨,幾似濁流之投;詈道學以逐名賢,有甚「僞學」之禁。唐、宋末季,可爲永鑒!去者爲榮,則仕者不貴。職史官也,本無言責。但念世受國恩,更蒙寵拔,目擊時事阽危、人心玩愒,每當食長嘆,中宵涕零;故不避譴訶,臚陳時弊。倘蒙睿覽,稍見施行,職雖坐妄言生事之罪,所甘心矣』!十八日疏入,適有皇女之慶,未入御覽;而羣小側目切齒。二十五日,宮中喜宴,為偶人之戲;宴畢,魏忠賢進曰:『前新狀元文書中所稱傀儡,即此偶人也;以比萬歲,殆不可赦』!上曰:『何故比我』?忠賢對曰:『渠見萬歲身材短小,奴輩朝夕扶持上金臺,遂以相比。不殺之,無以示天下』!二十八日,講筵畢,忠賢傳上語:『新進士文震孟出位妄言,藐視朕躬,與杖八十』!輔臣韓爌應曰:『皇上首取文震孟冠多士,海內方慶得人;豈宜遽加摧折』?忠賢云:『既是皇上首取士,便當盡忠;何得放肆如此』?爌云:『新進書生,不諳事體,直以此爲盡忠耳』。忠賢云:『比至尊於傀儡,可謂忠乎』?爌云:『疏中語意自明,何敢指擬皇上』!忠賢聲色愈厲。爌云:『此大事,諸講官俱來一言』。講官鄭以偉進云:『文震孟家世忠孝,即宋文丞相之裔;寧敢指擬皇上』!忠賢曰:『誰爲文丞相?非今三忠祠神耶』?眾曰:『然』。講官盛以弘慷慨云:『爾來新政,惟首取得士,差快人意。今必欲處之,即朝廷亦非吉祥善事;我輩尚當面奏力請』。忠賢云:『若更面奏,便著錦衣衛拿了』!比上復出,眾遂不敢言而退。疏到閣,止票擬「罰俸一年」;中旨改批「切責」!遂罷職回籍。忠賢蓄恨,必欲殺之。丙演三月,逮周順昌,有擊殺緹騎事。詰門更端究主使,閣票所擬「巨魁」,蓋明指震孟也;僥幸獲免。至冬,復有顧同寅事;馬牛不及,煉成獄,廁及震孟名。已傳旨逮問,又僥幸中止,僅予削奪。羣小猶指震孟名,語忠賢曰:『此人非可留者』!忠賢乃大書其名,揭於坐屏。丁卯六月,忠賢欲興大獄,籍海內名流五十餘人,勒令自盡;首震孟名。事尚未發,會有傳震孟已削發披緇,不知所往;忠賢因使兩騎至蘇偵蹤跡。而朝事已變,震孟始得安。
明年戊辰,崇禎改元;以左諭德兼侍講,充經筵講官。震孟在講筵,反復敷陳,皆關切時事。舊例以「春秋」多忌諱,置不講。上特命進講,震孟以專家與其選,每進講,嘗當上意。及官史局,嘗較對「光宗實錄」,疏言:『「冊立」、「梃擊」、「紅丸」三案,皆祖邪說;請改定』。有旨申飭前案。震孟爲上所眷註已久,遂以少詹超拜禮部侍郎兼東閣大學士;蓋特簡也。宣麻之日,朝野稱慶,咸以司馬君實相期。數十年來,閣臣多有內應外援;震孟自以受知主上,一切不顧。而首輔溫體仁素不能容人,時方撤鎮守中官、罷內操,外廷多歸功震孟;於是有「新參居功」之譖,聞於上前。已而首輔票擬,同官皆不以爲然;震孟語稍寓譏諷,遂以深文中之,與次輔何吾騶同日罷去。震孟在政府僅兩月,未竟其用,天下惜之。
歸,半年而卒;科道官為請卹、請謚,數年猶相格不下。弘光朝,始謚「文肅」。
震孟姊子詹事姚希孟,與震孟同學同官,酷似其舅。震孟嘗曰:『吾甥舅如檜柏旋葉,無殊共飽霜雪耳』。
姚希孟,字孟長,號現聞;長洲人。生未周歲,贈公穎庵逝世;母文太君方二十有二,坐荼蓼中,乳血雜哺。時以征徭之累,從父借雛鷇弛擔;祖母施太孺人尚在,抱希孟躋公堂對簿。是日正希孟周歲,踞堂上,弄飴笑視太孺人。太孺人歸,哭告文太君;文太君乃益哭,然心喜是兒有福是堂上人。既三歲,攖疾幾廢矣,諸大母環衛之。忽聞庭中聲鍧然,如大鳥翼擊而去。質明,遂瘥。自是岐嶷,善占對。外大父文衛輝公甚器之,嘗曰:『外孫與吾兒,異日當比圭廊序』。遂與舅父文震孟同學。震孟萬曆甲午登賢書,困於南宮十九載;而壬子希孟舉於鄉,又七載己未希孟成進士。又三載壬戌,而舅震孟始爲廷對第一人,與希孟同官翰林。是時給諫楊漣、御史左光斗與希孟同道相勗,每言「世界即有缺陷,只此方寸卻缺陷不得耳」。
庚申後,有「停封」、「紅丸」、「移宮」諸秘事,楊、左先後發疏,皆從希孟質疑義,希孟亦匡直不辭。由庶常,授簡討爲史官,修兩朝「實錄」。是時名賢盡起田間,葉文忠當國,鄒忠介、趙忠毅、王莊毅、馮恭定、高忠憲皆在九列;而震孟以鼎甲碩望,與希孟翺翔其間。及同邑周忠介、嘉善魏忠節日夕講析善首之堂,商榷古今,娓娓不倦。亡何,震孟以建言歸,王莊毅、馮恭定先後去國;希孟亦請假予告。 里居二年,楊忠烈上疏討逆,萬工部毆死;而逆璫手滑,希孟與震孟日夕惋嘆。周中丞起元引賈彪事,勸希孟北上;希孟曰:『吾不爲范滂足矣!至河而反,是何人乎」!入問文太君,太君欣然曰:『爾行。觀爾志行沈篤,禍必不及』。奉太夫人抵畿,而楊、左並褫,忠毅、忠憲同日解職;舉朝泛泛,方頌玉璽河清,致符命之奉。乙丑二月,勉就房考,所獲多天下名士。先是,黨禍既發,諸君子就檻中,累累無一免者。希孟出對朋友,凝涕在睫;入侍太君,怡怡湯藥如平時。太君亦微聞外間有異,疾日篤,遂不起。希孟絕水漿三日,扶櫬出國門,徒步哭,趾血目腫。舟行至淮上,得削奪之命,星馳歸。即金涇阡之旁,誅茆廬墓,不入城市。於是緹騎四出,銀鐺相望;希孟念袁夏甫在土穴中穴垣視母,翳我獨無;亦大慟祈死。丙寅三月,緹騎至吳門逮周忠介,齊民數萬為呼冤,捽旗尉殺之。當事者慍,欲遷禍於震孟及希孟;而朝議憚吳民,恐東南遂叵測,僅戮五人,余置不問。希孟始放跡湖山,高嘯縹緲,幽探林屋,自號「閏生道人」;自謂得生之餘也。丁卯秋,熹宗不豫,逆璫謀遍籍海內清流五十餘人,勒令自盡;首震孟,次即希孟。事未發而新主登極,海內慶更生矣。 明年戊辰,崇禎改元;以太子贊善征,陟三階以右庶子充經筵日講。希孟在講筵,本正叔、淳夫之意,竭誠悟主。又善爲言詞、嫻威儀,法巽並致;每出班,黼扆必爲改容。是時,諸奸人又謀翻案急,閣中諸老以次罪去,羣小議先去希孟、次及震孟。庚午秋,典北闈,而冒籍之釁發矣。攘柄者猶謂冒籍不足以阱希孟,遂移冒籍而誅文議,下二武生獄。久之譏上,希孟以宮詹坐鐫秩。忌者猶慮希孟以文行被主知,乃陰摘講章語深中之;遂廢置,不復起用。
丙子五月,示微疾端坐而逝;震孟實紀其事。越十二日,震孟亦逝;人益奇之。弘光朝,追謚「文毅」。 希孟局量恢廓,才識通敏。見萬曆以來數十年邪正消長之勢,欲以寛大持之,嘗以裴中立、韓稚圭自許。其於世務,凡人才、兵農、河渠、漕屯之事,無不講究。嘗語當道諸君子:「宜先實事,後虛聲」;故人皆以「救時宰相」目之。而不究其用,爲世所惜。
石匱書曰:逆璫之欲甘心於兩太史也,蓋無頃刻忘。後且將以盧杞大獄,一網打盡;而緹騎之先至吳門,非嚮馬之嚆矢乎?乃萬姓怒呼,幾沼吳地。於是緹騎雖猛猛如虎,不敢輕離巢穴矣。故五人者,於周吏部則爲焦頭爛額,於兩太吏則爲曲突徙薪也。人畏虎,虎亦畏人;石壓筍,筍能斜出:其亦奈之何哉!
石匱書後集卷第十 毛文龍列傳
編輯毛文龍列傳
毛文龍,浙之錢唐人。少無賴,有口才,習爲姑布術;立莊嶽相人,取其直:杭人呼之曰「獃」。自杭至京,鹿鹿無所遇;走邊塞,潦倒行伍者二十餘年。
天啓改元,與丹陽諸葛雲程遇,暢談邊事,遂知其能;剡薦於遼東巡撫王化貞,委任稱使,授標下遊擊。五月十一日,差往河東探戢難民;至三岔河,駕船至豬島、鹿島、禽島,安撫數處。有遼左廩生王一寧者來會,自言遼城陷後,往朝鮮借兵報仇,朝鮮禮遇甚厚。文龍即定盟,走通朝鮮;進次彌串堡,議襲鎮江,遂約鎮江中軍陳良策內應。雞鳴,薄城下。破城安撫,不拾民間一芥,民大感悅;數百里內,望風來歸者不絕;後見兵力單弱,朝鮮請兵不應,人皆解體。朝議授王紹勳鎮江副總兵、毛文龍參將,住鎮江,聯合南衛東江,觀望進取。女直乘其無備,以纊騎四萬襲之,鎮江復陷;文龍奔朝鮮。
壬戌三月,兵部議:「毛文龍寄身海島,如有應援,可出其不意,潛師搗虛。有此可用之衆,不圖接濟,得毋灰忠臣義士之心乎?當速發衣糧,使其兵食不乏。宜授文龍以總兵職銜,與王紹勳等同心協力,共圖征剿」。制曰:「可」。八月,文龍任事,遣部將陳忠等斬獲櫻桃、渦湯站等處賊級有差。隨上「制敵滅敵」一疏:「欲羈縻西虜、聯絡朝鮮,於三方佈置,以廣寧之守爲正、登津之戰爲奇。且從各島入金、復、海、蓋,彼此擊應,使有率然之勢」。上允行之。癸亥十月,文龍報涼馬大捷、報牛毛再捷;甲子四月,又報斬賊將金重德等,又報敗女直兵於高嶺松沙牌、禽頭目太奈等,獻俘奏捷;加左都督,仍賞大紅蟒衣一襲。戶科給事中楊文嶽奏「海外獻俘,中途更換」;巡撫李嵩參「文龍駐須彌島,去女直二千餘里;女直犯寧遠三月,文龍茫然不知,何謂牽制」?上皆不問;以文龍提兵海外、聯絡往來,作後勁於關門也。
熹廟崩,思宗踐祚;諸文臣視東江之師爲贅旒,餉道屢絕。文龍亦退保皮島,日以參、貂交結當道。海島無事,惟招致商賈,以接濟糧儲;請械、請餉,呼應不靈。督師袁崇煥蒞事,適當女直主病死。崇煥差番僧喇嘛鎦南本座往弔,謀以歲幣議和;女直許之,乃曰:「無以爲信,其函毛文龍首來」。與幕下士謀,乃上疏巡視海外諸島,查核兵餉。初,疏謂「臣出海外,不敢輕賫敕印,乞供奉寧遠公署」。後疏謂「臣幕士周錫圭謂臣海外行事,豈可不奉敕印;並乞賫奉尚方以行」。上許之。乃至雙島,文龍往寧遠晉謁,崇煥遲之兩日。見江上戰船將士,皆傲視不顧;諭以「督師親至地方,爾輩何不晉謁」?對曰:「未奉將令,不敢晉謁」。崇煥愕塞,不發一言。但日與幕客數人沿江閒步,拾沙際文石,攫奪爲戲;或呼酒席地,小飲成狂。兵船偵探見者,皆曰:「督臺輕狂若是」!皆不以爲意。踰兩日,報毛帥歸島。次日,進見,倨慢無禮,崇煥亦第忍之;乃索其兵將名冊,以給犒賞。文龍不肯進冊,漫應曰:「本鎮所帶親丁,現在雙島者三千五百餘人耳;明日領犒」。崇煥乃約次日犒軍,登岸較射。乃傳令中軍,帶親丁四面擺圍。崇煥坐帳房犒賞軍士,文龍來謝,坐語良久。崇煥曰:「明日不能踵別;國家海外重寄,合受煥一拜」!拜已,相約減從。山上親丁,仍於山上擺圍;文龍從官百二十人俱繞圍兵,內丁千名截營外。崇煥乃命各從官過見,慰勞之曰:「各將官海外勞苦,糧多不敷,使汝等空乏,情實可憫!汝等亦受我一拜」!拜已,衆皆感泣。遂問將官姓名,有言毛可公、毛可侯、毛可將、毛可相,百二十人俱姓毛。崇煥曰:「汝等豈可都姓毛」?文龍應曰:「皆是小孫」。崇煥作色,嚮文龍曰:「此便欺我!此輩皆異姓之人,今皆姓毛。吾聞天子方可賜姓;汝今擅改人姓,欺君罔上,罪莫大焉」!顧各官曰:「汝等還該復還本姓,為朝廷出力,自立功名;何得爲毛氏子孫,爲此欺罔之事」!因大聲嚮文龍曰:「我到此數日,披肝瀝膽,望爾聽我訓誡。豈意汝狼子野心,總是一片虛詞;目中已無天子國法,豈容寛假」!語畢,西嚮叩頭請皇命,褫文龍冠帶;數之曰:「汝有應斬十二大罪:兵馬錢糧不經查核,夜郎自據,橫行一方,專制孰甚!當斬一。說謊欺君,殺降誅順;全無征戰,卻佔首功,欺誑孰甚!當斬二。剛愎撒潑,無人臣禮;牧馬登、萊,問鼎白下,大臣不道!當斬三。每歲侵餉銀數十萬,每月給米三斗五升,剋減軍糧:當斬四。私開馬市,潛通島夷:當斬五。命姓賜氏,不出朝廷;走使輿臺,濫給劄付,犯上無等:當斬六。刼掠商人,奪船殺命;積歲所爲,劫贓無算。身爲盜賊:當斬七。部將之女,收爲姬妾;民間之婦,沒入爲奴。好色誨淫:當斬八。逃難遼民,不容渡海,日給碗飯,令往掘參;畏不肯往,餓死島中。草菅民命:當斬九。拜魏忠賢爲父,迎冕旒像於島中;至今陳汝明一夥,盤踞京師。交結近侍:當斬十。女直攻破鐵山,慘殺遼人無數;逃竄皮島,掩破爲功:當斬十一。開鎮八年,不復守土,觀望養寇:當斬十二」。又曰:「我今日案罪殺文龍,若不能恢復遼東以還朝廷,願試尚方以償爾命」!又諭各官曰:「毛文龍十二罪,汝等說當與不當?若殺之不當,汝等上來,先殺了我」!延頸就戮。衆官皆相視失色,叩頭乞哀。文龍神色頹喪,不復能言;但云:「文龍自知死罪,衹求恩赦」!崇煥曰:「若不正法,這東江一塊土,終非皇上所有」!西嚮叩頭,請尚方劍,斬文龍首於帳前。隨喚東江各官進見,諭曰:「我今日衹斬文龍一人,以安海外兵民;這是殺人安人。爾等各官照舊供職,各復原姓,為國家報效;罪不相及也。慎勿疑惑」!又將東江兵四萬八千分爲四協,仍頒賞有差。次日,復登山試演,委中軍收回所賜文龍尚方劍、符驗,乃抵寧遠待罪。疏入,舉朝驚駭。後女直大舉入犯,直薄都城;崇煥尾其後入援,遇敵不戰。山海總兵滿桂戰敗,遂入城,請陛見;言「崇煥許皇上五年滅寇,難踐其語。故勾引入犯,遂以歲幣啖敵,欲爲城下之盟;故先殺文龍,以爲信物」。上大怒,下獄處死。故時人謂其殺毛文龍,比之秦檜之殺岳飛。
石匱書曰:有客從皮島來,余問毛將在島何事?客曰:「日急京中邸報耳」。余曰:「邸報奚急也」?客曰:「閱邸報,方知邊事」。是一語可以定東江之案矣。文龍僻處海島,去女直遠甚;揜襲戰功,以罔當寧。恐羽書不合,故急邸報耳。掩飾支吾,久當自敗。袁崇煥之殺文龍,特為文龍覆其拙耳。夜臺有知,方德袁無已;乃謂檜之殺飛,是耶?否耶?
石匱書後集卷第十一 袁崇煥列傳
編輯袁崇煥列傳
袁崇煥,廣西藤縣籍,東莞人。萬曆己未進士,爲邵武縣令。
天啓壬戌,昇兵部職方司主事。時廣寧失陷,王化貞與熊廷弼逃歸,畫山海關爲守;京師各官言及遼事,皆縮朒不敢任。崇煥獨攘臂請行,與閻鳴泰同出監軍山海。巡撫劉策議於山海關外掘壕塹,築備城關;左山右海,山麓磽確,不受鋤鍤。崇煥創言守關當於關外守之,築城與掘壕俱不便,請罷。閣部孫承宗自請至關相度形勢,是崇煥言,掘壕議遂寢。朝議遂以孫承宗爲經略,於關外恢復八城;崇煥移鎮寧遠。
丙寅,北騎四十萬偪寧遠城,城中戍守數千人,兵勢單弱;城外有紅砲數門,無敢發者。崇煥事急,敕唐通判親自發砲。凡放紅大砲者,必於數百步外掘一土塹,火着線,即翻身下塹,可以免死;唐通判不曉其法,竟被震死。砲過處,打死北騎無算;並及黃龍幕,傷一裨王。北騎謂出兵不利,以皮革裹屍,號哭奔去。捷聞,上大喜。拜崇煥爲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巡撫遼東;尋晉兵部右侍郎。遼東人謠曰:『苦了唐通判,好了袁崇煥』!丁卯,養病歸。
崇禎踐祚,起兵部尚書,加太子太保,令地方官敦趨就道;遂於元年七月十四日至都。上御平臺,特宣崇煥並輔臣尚書、九卿等召對。上語崇煥曰:『女直跳梁十載,封疆淪陷,遼民塗炭。卿萬里赴召,有何方略?具實奏聞』。崇煥對曰:『臣受皇上特達之知,注臣於萬里之外。倘皇上假臣便宜,五年而東患可平、全遼可復,以報皇上』。上曰:『五年滅寇,便是方略;朕不吝封侯之賞。卿其努力以解天下倒懸』!輔臣韓爌、劉鴻訓、李標、錢龍錫等奏曰:『崇煥肝膽識力,種種不凡,眞奇男子也』!崇煥奏曰:『臣在外調度,所有奏聞,一憑閣臣處分;閣臣不可不著力主持』!上顧諭閣臣,閣臣奏曰:『敢不承命』!崇煥又奏曰:『邊事四十年蓄聚此局,原不易結;但皇上宵旰於上,正臣子枕戈待旦之秋。臣盡心竭力,約略五年。但五年之中,須事事核實:第一錢糧、第二器械,戶、工二部俱要悉心措置,以應臣手』。上顧諭兩部尚書,王家楨、張維樞奏曰:『敢不承命』!崇煥又奏曰:『臣承命在外,止以滅寇爲事。五年之中,事變不一,還要吏、兵二部俱應臣手:所當用之人,選與臣用;所不當用之人,即與罷斥』。上顧諭兩部尚書,王永光、王在晉奏曰:『敢不承命』!崇煥又奏曰:『聖明在上,各部公忠,毫無不應臣手;但臣之力,制東事而有餘,調衆口而不足。一出君門,便成萬里;忌功妒能,豈遂無人!即凜然於皇上之法度,不致以權掣臣之肘,亦能以意亂臣之心』。上曰:『朕自主持,不必以浮言介意』,崇煥又奏曰:『有皇上主持,臣不孤立。諸臣果能實心任事,悉如臣請,臣若不能成功以復故土,何顔復見皇上!但臣學力疏淺,望皇上指示教訓』!上起立曰:『卿條對井井,不必謙讓』!閣臣奏曰:『此臣作法自別,嚮爲縣令,不取一錢。天生此臣以為社稷,用佐皇上中興。乞皇上假以便宜,撤回王之臣、滿桂尚方劍,單賜崇煥,以一事權』。上然其言,傳諭兵部。上復呼崇煥近前,溫語諭之曰:『願卿早平外寇,以舒四海蒼生之困』!崇煥舉手加額曰:『皇上念及四海蒼生;此一語,皇天後土,實式臨之!臣所學何事、所做何官,敢不仰體皇上,早結此局!臣之作用,倣漢之趙充國則無異。勿煩皇上焦勞,惟皇上寛心』!上曰:『卿所奏,更見忠愛。卿宜嚴明號令、撫卹士卒,與文武同心,何難滅寇』!崇煥奏曰:『謹遵明旨,銘之肺腑。前去告諭官軍,以宣皇上威德,滅寇必矣』!遂叩頭出。是年八月,至鎮,上疏請巡視九邊。
明年五月晦,巡至鎮江雙島,與毛文龍盤桓數日;於六月六日設帳房於山上;犒軍較射,遂縛文龍,數以十二罪,出尚方劍斬之。疏聞,京師震駭。崇煥隨奏:『臣守寧遠,寇被臣創,決不敢侵犯臣界。衹有遵化一路守戍單弱,宜於彼處設一團練總兵』。遂以王威爲請。兵部以王威新奉部劾,不肯即予,留難移時。北騎果於遵化入口,崇煥與祖大壽率蒙古壯丁萬餘騎進援薊鎮。北騎至薊鎮,與崇煥兵遇;不戰,離城數里劄營。次早,直趨京師,崇煥尾其後,亦至京師城下;即上疏,請入城養病,稍痊出戰。上不許;召崇煥陛見,勞以裘帽,即命歸營。是日,北騎繞城北;山海總兵滿桂方到,兵未成列,北騎襲之,大敗,全軍覆沒。滿桂姪殺入陣,救出滿桂。滿桂創重,伏馬上馳出陣;至城下,請入陛見,遂言『崇煥於女直主殂,差喇嘛僧往彼議和,殺毛文龍以爲信物;今勾引入犯,以城下之盟,了五年滅寇之局』。上猶未信。有二內官被擄,囚營中逃歸;言親見崇煥差官往來,語言甚密者;又言城上了望,有見敵兵與我兵嬉笑偶語,往來遊戲者;又言滿桂戰不利,差人往崇煥營速其放砲,及放砲皆無錢糧者。上大怒,即遣中使二人召崇煥面議軍事。崇煥欲無往而難於辭,乃以軍中見疑,請以二中使爲質;上即以二中使留質軍中。崇煥陛見,上命滿桂與之面質。滿桂見崇煥御前賜坐,拉之下跪,盡發其通敵奸狀;並言其接濟寇糧,鑿鑿有據。崇煥見滿桂色變,遂不能辯,免冠請死。上命錦衣衛堂上官拿送鎮撫司,即令滿桂往統其軍。祖大壽聞崇煥下獄,即引大隊人馬奪關而出,徑奔寧遠。北騎以崇煥死,飽掠去;滿桂以創重斃。
明年四月,鎮撫司讞其獄具。上曰:『袁崇煥斬帥以踐約,市米以資盜糧。今勾入犯,對壘不戰。又堅請入城養病,意欲何爲?本當族誅;姑開一面之網,袁崇煥即着會官淩遲處死,妻子流三千里口外爲民』。遂於鎮撫司綁發西市,寸寸臠割之。割肉一塊,京師百姓從儈子手爭取,生噉之。儈子亂撲,百姓以錢爭買其肉,頃刻立盡。開膛出其腸胃,百姓羣起搶之;得其一節者,和燒酒生嚙,血流齒頰間,猶唾地罵不已。拾得其骨者,以刀斧碎磔之。骨肉俱盡,止剩一首傳視九邊。
石匱書曰:袁崇煥短小精悍,形如小猱,而性極躁暴。攘臂談天下事,多大言不慚;而終日夢夢,墮幕士雲霧中而不知其着魅着魘也。五年滅寇,寇不能滅而自滅之矣。嗚呼!秦檜力主和議,緩宋亡且二百餘載;崇煥以齷齪庸才,焉可上比秦檜!亦猶之毛文龍以幺魔小卒,焉可上比鄂王!論者乃取以比擬,不特開罪鄂王,亦且唐突秦檜矣。
石匱書後集卷第十二 周延儒、楊嗣昌、溫體仁列傳
編輯周延儒、楊嗣昌、溫體仁列傳(闕)
石匱書後集卷第十三 蔣德璟、黃景昉、吳甡列傳
編輯蔣德璟、黃景昉、吳甡列傳
蔣德璟,號八公,福建晉江人。天啓壬戌進士,改庶吉士,授編修。歷昇詹事府正詹事,修「大明會典」,充副總裁;教習庶吉士。
崇禎庚辰,昇禮部右侍郎,知起居注。四月十三日,上傳召對平臺,德璟在列。上以北騎在義州已經半月,垂問籌畫;複將御筆「滅寇雪恥」四字,傳示羣臣。德璟出班奏曰:『我皇上「滅寇雪恥」四字,就是中興大有爲根本。臣每見皇上傳諭戶、兵各部及申飭各邊督、撫等官,睿慮精詳,無不周密;衹是各邊未有力行。就如練兵一事,申飭再三;其實兵何曾練,衹是將花名文冊點操一番,花刀、花槍全無實着。臣每讀「會典」,見太祖高皇帝教練軍士律,以弓弩刀鎗分別試驗,立行賞罰:此是練軍之法。凡衛所總小旗補役,以倂槍勝負爲昇降;凡襲替官舍比試,必須騎射嫻習,方準頂襲:此是練將之法。當時百戰百勝,衹是兵練得精。高皇帝身在兵間十有七年及登大寶三十餘年,這四十七年間所為聖子神孫帝王萬世之計,那一件不是周到?難道二、三百年來並無一兵,到皇上纔要設兵;難道本無一餉,到皇上才要加餉』?上起聽,曰:『聞所未聞』!璟對:『軍即是兵,總計內外衛所三百餘萬軍,兵盡足用。且養軍之屯田鹽糧甚多,二、三百年並不曾加派,餉盡足用。如今衹將祖制振舉,件件實做,自可滅敵』。上曰:『再奏,從容奏來』!璟奏:『今全盛天下,何憂小醜!肅皇帝時,北有俺答,南有倭奴蹂躪浙、直、福、廣諸省,亦極猖獗。衹用俞大猷、戚繼光諸好將官,無不掃靖。以皇上神武同符世宗,滅此亦何難!臣嘗纂有「俞大猷劍經」、「戚繼光練兵書」,的是今日練兵要着』。上曰:『「練兵書」,朕亦看過』。璟對:『是書雖經御覽,衹各將官不曾實行。中間練刀、練槍、練火器諸技,各有教師訓課如父兄子弟一般,所以可用』。上曰:『「練兵書」還說練膽』。璟對:『練膽是第一義;兵若無膽,如何站住。然必技藝精熟。繼光云:「藝高則膽壯也」』。上曰:『今敵在義州,作何籌畫』?璟對:『義州距錦州九十里、錦州距寧遠六十里,寧遠入山海關至京近千里。北騎在瀋陽,相距甚遠,決不從關內外來;衹恐佔住義州,徑至大寧僅二百六十里,便可犯薊、犯宣,卻是可慮』!上曰:『里數亦不須算,衹說目前要着』。璟對:『總不外「練兵」二字。練兵雖平日工夫,對臨時亦衹此一件。即今錦州八城,要戰要守,總須兵站得住。與敵上陣,總要兵精;兵如不精,別無奇策。傳聞兵十萬,虛冒每有一半,蠹餉不貲;此是最病痛處。皇上每患餉銀之少,在臣卻患餉銀之多。祖制各邊養軍,衹屯、鹽、民運三項,原無京運銀兩;自正統間始有京運數萬兩,至萬曆末亦止三百餘萬分運各邊。自戊午後,漸漸加派至九百餘萬,名曰「遼餉」;又有「剿餉」,並舊餉約計二千餘萬,比萬曆末加至五、六倍。民窮財盡,而兵反少於往時。且兵食米麵、馬食草豆,今本色津運甚多,郤多置之浥爛;而動輒索銀,解去千萬,正不知作何銷耗?到得臨敵,又衹是借名鼓譟;挾貲竄逃、逗遛劫掠,無所不至。就如賈莊之戰,總督戰死,兩總兵徑行逃歸;依舊充爲軍官,立功戴罪。如此行兵,誰肯用命』!上曰:『兩總兵何名』?璟對:『臣偶記不眞』。上曰:『汝記得的』!璟對:『似是楊國柱、虎大威兩個奴才。今天下之大、豪傑之多,何患無將。國初中山王徐達、開平王常遇春諸名將,都是高皇帝駕馭得好。禁中頗、牧,何患無人!且古來大將,如宋岳少保、韓蘄王,皆出自行伍。其所以破虜之法,皆用步兵。蓋金以彍騎難當,惟步兵用籐牌及火器,可以制之』。上曰:『馬亦少不得』。璟對:『馬政自當修舉。國初設兩京太僕寺及各邊行太僕寺、苑馬寺,好馬良多。今以萬乘之尊,日日市馬,安望富強!至衛所官軍,尤爲急着。文皇帝設軍衛七十二,計軍可四十萬;畿內八府軍二十八萬。又有中都、大寧、山東、河南班軍十六萬,春秋入京操演,得居重禦輕之勢。今班軍衹是做工,虛冒包攬,不可勝詰。且自來累朝征討,皆用衛所官軍;軍有父母妻子,與烏合不同。自嘉靖末募兵,至今遂置軍不用;以致加派日增,兵民俱困。臣家福建海邊,幼時見海賊登岸,無不驚怕;後各家練幾個勇軍橫槊海上,賊便不敢登岸。以此知軍之可用』。上曰:『這奏亦有可採』。璟又奏:『如今京營十餘萬,亦是衛所軍卒。既可行於京師,則各省自然行得,總衹在賞罰嚴明。皇上昨表章關外守將金國鳳,大家無不感奮!唐太宗有「雪恥酬百王,除兇報千古」之句;彼英主尚能擒頡利諸虜,況皇上神武百倍太宗,何患小醜!惟願憲章二祖,修複初制,自然指日中興』。奏畢,俯伏;起,歸西班。是年,聖駕幸學、郊天、耕耤、享太廟,皆璟引導;祈雪山川壇,委璟行禮:記注詳悉,備載慤書。
壬午五月,枚卜閣臣,上以吏部廷推多拘資格,憑藉奧援;不列外官,多徇情面。是以宸衷獨斷,以召對稱旨,特簡詞臣蔣德璟、黃景昉、外任吳甡同昇禮部尚書、東閣大學士。德璟輩受事一年半載,賜坐三次、賜宴二次、賜騎馬遊西苑一次;召對六十餘次,每呼「先生」而不名。其間申救李日宣、張瑄、章正宸、房可壯、宋玫、張三謨、黃道周、劉宗周、金光宸等,拯救正類,力可回天。璟當召對,每以「加派太多,民不堪命」及各邊虛冒情弊,激切敷陳;隨將九邊十六鎮山川險要、屯鹽民運、新舊兵餉、塞外部落纂爲「御覽備邊冊」十二套,次第進呈。複請停鈔法,罷採北直、山東、河南、浙江桑穰二百萬斤,蠲免召買米豆一百萬戶,乞裁減練餉七百三十萬兩,諸多戇直。遂於甲申正月間擬票科臣光時亨疏有「嚮前聚斂小人,倡爲練餉及搜括諸議,以致民窮禍結,誤國良深」等語,上震怒,面加譴責;璟叩頭待罪。同官陳演等申救,乃蒙恩宥;隨即出直,具疏以足疾求斥。後連控二疏,上準回籍調理,仍賜銀幣、乘傳以行。離京數日,舟在津滄,都城忽陷;遂易小舟,潛居村落,與地方官急議恢復。及聞吳三桂殺賊遠遁,逡巡歸里。
弘光監國,遣行人張廷榜趨召;以疾力辭。後上「恢復機宜」八款,以效忠悃。家居,考終。
生平博覽群書,所學甚富,著作甚多。尤精於詩學,爲作「原詩」一篇,考核精詳;具見胸中博洽。使職居侍從,如虞世南爲唐之行秘書,則晉江二相亦爲吾明之行秘書矣。
黃景昉,字太稚,號東崖;福建晉江人。天啓乙丑進士,選庶吉士。楚御史吳裕中建言廷杖,景昉躬撫之榻前。比沒,楚人無敢臨其喪者;景昉獨解橐賻之,人服其膽。時璫燄方張,即請假歸,以避其鋒。
戊辰,思宗登極,始入都,授編修。歷官中書、知起居注、編纂誥敕;諸所撰誥敕,尤爲時所傳誦。庚午,典試三楚。辛未,丁祖憂。
甲戌,還朝;昇左中允,充日講官。丙子,轉左諭德,複典畿闈。其在經筵,奏對剴直,語侵政府;首揆蓄怒。戊寅,轉右庶子。召對平臺,因奏:『考選未盡公道,如推官成勇、朱天麟,亷能最著,不獲預清華選』。遂俱得旨改館員科道者十數人。大司寇鄭公三俊以詿誤繫獄,景昉面救;又複疏陳,極言其清正,得釋繫。首揆益加嫉忌,景昉即以封差行。抵饒州,盡卻淮府饋贈,信宿即行;省貧藩無算。庚辰,差竣報命,轉少詹事,同詹翰官入對。時太監高起潛擁重兵關外,驟撤回,未至;中外慮有他變,無敢言及者。又黃道周謫江右幕員,撫疏薦及之,至蒙逮繫;舉朝震恐。景昉面對時,即昌言御前,以「纔撤回監視,而遼撫即有警報,疑此中或有隱情」;複以「用捨喜怒之間,須再加斟酌」爲言,實為黃道周稍寓規諷。兩班聽者,皆爲咋舌。辛巳,以詹事署掌府篆,複以原官改掌翰林院印。黃道周獄久未解,為陰請之政府司寇甚力,始得從編戍去。
壬午,會推閣員,召對中極殿稱旨,遂欽點陞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入直辦事。在閣受事半載,賜坐三次、賜宴二次、賜騎馬遊西苑一次;召對六十餘次,每呼「先生」而不名:皆異數也。
癸未,見時事日非,遂懷去志。緣先帝性明察,而於大機宜顧屢多違拂,喜怒旋更;所施行,往往惟意。以此,終不能有所濟,惟有急求引退而已。具疏求去,得旨馳驛歸。
北變之後,家居二十年,以壬寅歲視履考終。所著「湘隱堂集」二十四卷、「甌安館詩」三十卷、「續詠」十二卷、「左史唯疑」十六卷、「國史唯疑」十二卷行世。
吳甡,號鹿友,揚州興化人。萬曆癸丑進士,知邵武縣事,調繁晉江。壬戌,考選授山西道御史,彈劾不避權貴。
思宗二年,欽定逆案,召廷臣於文華殿。先是,御史毛九華劾禮部尚書溫體仁有媚璫詩刊本,上問體仁;體仁謂出自錢謙益誣論。又出御史任贊化參體仁疏,其語褻;上不懌,謫贊化於外。吳甡出班言:『上因溫體仁,前削章允儒,降房可壯、瞿式耜,今又斥任贊化,班行無色。乞召還言官』!不聽。體仁大拜後,心惡甡;甡亦緘默,以避其鋒。
體仁去位,甡始入職。浮沈十四、五年;至壬午,始與蔣德璟、黃景昉三人同大拜,昇禮部尚書、東閣大學士,入直辦事;未轉侍郎,遽加尚書,出自特眷。時因召對,三人力言黃道周「清修博學」並永戍窮苦狀。上意動,遂有賜環命。初,會推時,忽有昔人封還詔書遺意。
癸未,敘輔佐勳,晉太子少保、戶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給三代誥命,廕一子入監讀書。後見時事日非,在揆扉止十有五月,遂執意乞歸;癸未,得請。
未幾,即值國變。三人皆不與難,時人服其見幾。
石匱書曰:思宗枚卜宰相,廷臣會推,皆以情面資格,血戰玄黃;上乃自出虛公,夢求良弼,特相三君子於崇禎末■。蓋三君子者,處則爲慧業文人,出則爲救時宰相;乃運遭陽九,數月揆扉不究其用,殊爲可惜!但三君子皆學富五車,文起八代。談言微中,可以解紛;用以拯救正人,挽回冤獄:則三君子之相業,不在楊士奇、李東陽之下矣。
石匱書後集卷第十四 流寇死事諸臣列傳
編輯傅宗龍、孫傳庭、楊文嶽、宋一鶴、馮師孔、徐標、劉熙祚、金毓峒、關永傑、蔡道憲、徐學顏、李貞、黎弘業、鍾鼎鉉、吳從義、王行儉、張紹登、楊暄、蕭漢、費曾謀、劉振之、阮之鈿、王漢、趙士寛、黃宗昌、林日瑞
傅宗龍,貴州人。萬曆庚戌進士,由巴縣令,拜侍御史;巡浙直鹽政,以才能着。崇禎初,昇都御史,巡撫順天。次年,總督薊、遼,以詿誤削籍。
十年,奢寅亂四川,王三善陷大方死。諸臣無敢任其事者,推轂宗龍往撫西蜀;所陳兵事數十餘疏,悉中機宜,朝野倚重。未幾,昇兵部尚書;一年解職,下獄論死。
十四年,流寇破河南、歸德諸郡縣,京師震動。詔赦宗龍,出之獄,以兵部右侍郎兼副都御史,督陝西兵討賊。宗龍拜命,師未入境,賊先軍於棗以待。陝西總兵賀人龍、江南總兵虎大威與戰,殺傷相當;賊乃秣馬蓐食,更番疊出,以罷我師。日中盛暑,士卒饑甚,休臥樹下,爲賊所乘,師大敗,退次汝州;壁壘未備,賊又乘之,又大敗,死者相藉。二帥不能支,嚮宗龍曰:『賊銳不可當,姑避之,以圖再舉』。宗龍曰:『吾受命討賊,義不旋踵。二將軍能為我決戰,則幸甚;否則有捐軀報國已矣,又將焉往』!二帥曰:『兵家有趨吉避凶法,明公欲委肉虎口,無爲也』!二帥引騎兵奔陳州。宗龍斂步兵,穿塹築壕以拒賊。賊亦築壕二重以困之。宗龍兵食盡,乃殺馬騾以饗士;馬騾又盡,殺賊,取其屍分噉之;營中火器、弓矢俱盡。宗龍簡疲卒尚有六千,夜漏二下,潛勒軍突賊營,潰圍出。諸軍星散,宗龍徒步率散卒,且戰且走。將至項城,賊追之,被執;至城下,賊呼於門曰:『我秦督官軍也,速開門納秦督』!宗龍大呼曰:『我秦督也,不幸墮賊手;左右皆賊耳,毋爲所紿』!賊唾宗龍;宗龍罵曰:『我大臣也,殺則殺耳;豈能為賊詐城以緩死』!賊抽刀擊宗龍,中腦而仆;稍甦,猶厲聲罵賊。賊割其耳鼻,死城下。事聞,復宗龍兵部尚書,贈太子太保。
一時死難諸臣,則有南贛兵備副使王孫蘭、四川巡撫龍文光、廬州知府鄭履祥、保康知縣石惟壇。
孫傳庭,太原人。萬曆己未進士,以商丘令考最,授吏部驗封司主事。
崇禎丙子,陜西巡撫甘學闊削籍聽勘,以孫傳庭代之。丁丑,昇兵部右侍郎,總督河南。
戊寅十一月,北騎進口,京師戒嚴。召洪承疇於三邊、召孫傳庭於陜西,合兵五萬出潼關入援。改承疇爲薊遼總督、傳庭爲保定總督;傳庭以失聰辭,上不許。尋逮傳庭下獄。
十六年,流賊圍開封急,汪喬年師敗死之,京師大震。孫傳庭於獄中上書,請討賊贖死;詔赦傳庭,以兵部左侍郎總督陜西,提兵剿寇。時朝廷疑陜西總兵賀人龍與賊通,密敕孫傳庭設計斬之;遂用人龍部將高傑、陳勇、高汝利等振旅出關。李自成方破開封,長驅至鄭州,一日拔之,遂由虎牢關入洛;聞王師已出潼關,悉起師逆之,遇於汝州。傳庭設三伏以待,牛成虎將前軍、左勷將左、鄭嘉棟將右、高傑將中軍;成虎佯北以誘賊,賊奔逐入伏中,成虎還兵而鬥,高傑、董學禮突起翼之,左勷、鄭嘉棟左右橫擊,斬首千餘級。賊潰東走,追之。賊盡棄甲仗、軍資於地,官軍爭取之,無復步伍;賊覘官軍囂,反兵乘之。左軍先潰,諸軍繼之,喪材官將校七十有八人;賊所喪資仗,反倍獲之。傳庭以兵敗,上書自劾;詔傳庭圖功自贖。李自成、羅汝才合兵破汝寧,連陷荊、襄、鄢、郢,席捲河南,有眾百萬;僭立名號,兵勢日盛。傳庭按兵不出;有詔趨之,限其作速剿寇。
癸未六月,進傳庭兵部尚書,總製應、鳳、江、皖、豫、楚、川、黔剿寇軍務,仍總製三邊,鑄「督師七省」之印。七月庚子,傳庭發兵潼關,分道進討,以總兵牛成虎、副將盧光祖爲前鋒,會河南總兵卜從善、陳永福合兵洛陽之下池塞,檄左良玉以兵自九江赴汝寧夾擊。八月丁丑,牛成虎率諸將前驅,遇賊於洛陽,擊破之;再敗之河岸,追奔至汝州,偽都督四天王李養純率所部來降。知賊倂兵守寶豐,傳庭進軍寶豐,合圍;賊堅守不下。自成以輕兵來援,戰於城東;白廣恩、高傑、盧光祖分兵逆戰,卻之。癸卯,復以精騎數千直攻官軍,諸將復擊走之;傳庭曰:『寶豐不即下,而賊救大至,則背腹受敵矣』!親督諸軍悉力拔之,斬僞州牧陳可新等數千級,遂以大兵搗唐縣。時賊家口盡在唐縣,賊發精騎來援;官軍已入城,盡殺賊家口,賊滿營痛哭。壬寅,傳庭自朱仙鎮而南,大雨六日,糧車日行三十里、又道淖未至,士馬俱饑。或勸傳庭旋師就運道;傳庭曰:『軍已行,即還亦饑,奚濟乎!要當破一縣就食耳』。甲辰,傳庭復郟縣,縣俱窮民,集騾羊二百餘,頃刻立盡;食不繼,傳庭軍饑甚。壬子,兵譟於汝州,降賊李際遇陰通賊。癸丑,賊率精騎大至,傳庭問計於諸將,高傑請戰;白廣恩曰:『我師困,宜駐;分據要害,步步為營,以薄賊易耳』。傳庭恐賊遁,曰:『將軍何怯,獨不如高將軍耶』!廣恩不懌,引所部八千人去。賊前鋒名「三堵墻」,一紅、一白、一黑,各七千二百人,來薄官軍。接戰,陷賊伏中;賊乘之,官軍大敗,陷淖泥死者數千人。高傑立嶺上,望曰:『不可支矣』!麾眾退,諸軍遂西走。賊驅大隊疾追,一日馳走四百里至於孟津;官軍死亡四萬餘人,盡喪其軍資、器仗。傳庭與傑收散亡數千騎,渡垣曲,走河北。
初,賊驅難民誘官兵,斬獲皆良民也。傳庭不知其詐,奏『賊中有逃歸者,言賊聞臣名,皆驚潰。臣誓肅清楚、豫,不以一賊遺君父』。上信之,因召對群臣,出傳庭疏示眾。兵部侍郎張鳳翔獨言:『賊素狡多詐,示弱不可信。且傳庭所統皆良將勁兵,不如為陛下留此家當』。上目懾之。群臣窺上意,爭請命傳庭進剿。未幾,果覆師;乃削傳庭職,充爲軍官,扼守潼關,眾尚四萬。十月,賊一隻虎陷閿鄉;趨至潼關,獲督師大纛。賊以纛紿守關者,乘間突入,潼關陷;傳庭奔華陰。李自成間道緣崖出潼關後夾攻,官軍大潰。
賊既入關西行,一隻虎復陷華陰,傳庭及白廣恩退屯渭南;賊合眾十萬陷渭南,傳庭沒於陣中,失所在。
楊文嶽,四川人。萬曆己未進士,官至河南總督。
闖賊圍汝寧,監軍孔貞會以川兵屯城東,文嶽以保定兵屯城西。賊兵進攻,相拒一晝夜,川兵潰,保定兵不支;次早,四面環攻,戴板扉以障矢石;雲梯如墻而立,鼓百道並登,執文嶽及分巡僉事王世琮於城頭。文嶽、世琮厲聲罵賊,賊怒,縛文嶽、世琮,以大砲擊之,洞胸糜骨以死。世琮初授河南推官,屢卻賊,射矢貫耳不動,號「王鐵耳」。賊屠士民數萬,燔燒邸舍無遺。
同時死難者,則有歸德府推官王世琰。
宋一鶴,宛平人;爲湖廣巡撫、都御史。一鶴貪懦巧諂,以楊嗣昌父名鶴,投揭自署其名曰「一鳥」。流賊圍承天,知府開門迎賊;一鶴守下城,巷戰死之。
鍾祥知縣蕭漢,有賢聲。賊戒其部曰:『殺賢令者,死無赦』!乃幽之寺中,戒諸僧曰:『令若死,屠爾寺』!僧謹視之。漢曰:『吾盡吾道,不礙汝法』!遂自經死之。
湖廣陷,一時死難者,則有襄陽兵備副使張克儉、黃州副使樊維城、襄陽府推官酈曰廣、隨州知州徐世淳。城破,賊入城,世淳埋印署後,勒馬巷戰;矢貫於頤、刀屬於頰,眼鼻橫斷,墮馬,右手握印箱、左手掣佩刀;賊鈹刀交下,陷胸穴股以死。
馮師孔,河南原武人。萬曆丙辰進士。
崇禎癸未,以副都御史巡撫陜西。十月,賊陷臨潼;關中人心,所在瓦解。師孔聞報,急入西安保守。賊至城下,師孔督兵出戰,不利;人勸之曰:『盍去諸』!師孔曰:『地方官死地方,禮也』!登陴抗守,被執不屈,死之。
西安陷,一時司道死難者:佈政使趙建極,萬曆己未進士,永寧人;按察使黃綱,天啓壬戌進士,光州人;督糧道藺剛中,崇禎辛未進士,陵縣人;冀寧道毛文炳,崇禎戊辰進士,鄭州人;冀北道朱家仕,崇禎戊辰進士,臨洮人;巡寧道畢拱辰,萬曆丙辰進士,掖縣人;寧武道王胤懋,崇禎辛未進士,霸羈州人;商雒道黃世清;慶陽兵備道段復興;慶陽知府董琬;甘肅兵備道林日瑞,萬曆丙辰進士,銅山人;總兵郭天吉;同知藍臺;太原知府孫康周,安丘人;太原同知李之清,廬陵人;中路同知吳鎔;通判朱如寶,四川人;蒲城宗室知縣朱一統,平定州人;安邑舉人知縣房之屏,大興人;中■知縣華堞,渭南進士;知縣楊暄,高平人。
徐標,山東濟寧人。天啓乙丑進士,以僉都御史巡撫保定。流寇猖獗,上召保定巡撫徐標入對;標奏:『臣自江淮來,數千裏見城陷處,固蕩然一空;即有完城,僅餘四壁。蓬蒿滿路,雞犬無聲,曾未遇一耕者。土地人民,如今有幾!皇上亦何以致治乎』!上欷歔泣下。標又上言「屯田」及「車戰」諸策,上善之;遂令之任。
甲申正月,賊至眞定;知府丘茂華先遣家人出城,標執茂華下獄。標麾下中軍伺標登城畫守禦,劫標城外,殺之;出茂華。茂華檄屬縣叛以待賊。
標居常以忠孝自礪,彙古今忠孝廉節,刻成一書進呈;賜留覽,有敕獎諭。
劉熙祚,字仲緝,常州武進人。天啓四年舉人;謁選,除興寧知縣。興寧俗刁悍,民有茹「斷腸草」恐嚇人。得所欲,乃服解藥;否者死:而爲所誣者,家立破。熙祚嚴爲之禁,犯者死勿問;而又令民得輸草以代贖鍰,冀絕其種。或曰:『草可盡乎』?熙祚曰:『不然;但使吾在事,而草不爲毒。繼吾者,同心行之勿懈,此風可絕矣』。興學校、詰奸盜,境內乂安。擢湖廣道監察御史,巡按湖南;至永州,會部院莊祖誨催餉四集,賊乘之。部院先行,委熙祚殿後。賊望見偏裨跪白馬前,知爲重臣,突執熙祚,擁之去;熙祚大罵,不屈。賊縛至宗師館,備加楚毒;以繩曳足,倒拖地上,破腹刳臟而死。有絕命詩,授小史陳緯置髻中佚出;緯走郴,遇部將,出詩鐫之。弘光朝,贈左都御史,謚「忠毅」。
金毓峒,字鶴衝,保定完縣人,萬曆庚辰進士司徒銓仲子;舉萬曆乙卯科鄉試。與從子肖孫讀書郎山,相對慨然,輒有澄清之志。已而中崇禎甲戌進士,官中書舍人。
辛巳秋,以「陳漕務」稱旨,授湖廣道監察御史。尋上寛徵徭、誅骫師、解黨錮、愼銓法諸疏,四上而四報可。其解黨錮一疏,尤諍於羣小羅織清流之日,而爲海內所傳誦。出按秦川,闖逆方窺函谷,不敢入。及峒複命,賊果逾關,舉朝以不久任爲恨。
甲申春,召對便殿;旋草詔命,監宣、大軍。宣、雲告陷,隨奉命督禁旅,往扼畿南要害。峒冒矢石馳至保郡,散家貲千金犒士卒,爲固守計。而是時峒之從子振孫以劍術登武科,相見泣下,爲誓死;士卒皆流涕。振孫者,肖孫弟也。賊圍急,振孫登陴,挾矢殪渠帥數人;兄弟私誓曰:『一旦有變,必從季父遊地下』!峒聞之,謂肖孫曰:『死易,存孤難;我以弱子爲託』。肖孫拜受命。峒妻王氏,盡出簪珥、冠帔以犒士,士益奮。賊相顧謂曰:『此固曩時按秦御史也』!欲引去。而三月十九日之信至,峒痛哭,誓與城俱死;懸銀牌以賞擊賊者,得級無數。二十四日辰刻,城南樓火起,賊乘焰登城,遂陷。振孫躍馬赴賊曰:『城頭殺爾帥者,我也』!格鬥斃數人而死,賊支解之。峒列皆罵,提劍斬一綠衣賊;負印,北叩首曰:『臣力竭矣』!投三皇廟古井死。王孺人縊死,姪孫婦罌妻陳氏及侍兒桂春皆投井死。賊大索兩孤,肖孫備受砲烙慘刑,體刺剟無完膚;終以得免。三日後,肖孫收峒骸骨如生。人義峒之死,而益稱肖孫之不負所託。
關永傑,字人孟,山西蒲州人;崇禎辛未進士。初任紹興府司李,昇南京兵部武選司主事。尋以僉事爲河南監軍。
賊自關陜流毒楚、豫,積二十年;初掠亭聚,既窺城堡。壬、癸之交,每至一城,不即挺殺,爲限射城,不如期者必屠勿赦;百姓久不見敵,聞僞仁義之聲,爭先縛守令,開門迎。時永傑以睢陳道兵備副使駐陳州,陳州距睢陽百八十里,李賊陷睢陽,以令至陳;陳既寡守具,而故民不足守。永傑本擬保境待援,而士民合詣永傑,請必毋守,開門迎降便;永傑持義不可。眾曰:『即不能有,竟自破鑰矣』!永傑知不能守,單騎巡城;號曰:『百姓即愚無知,顧諸生豈無通大義,率先拜牛酒哉』!諸生搖手去。及城陷,永傑入其署,引繯爲大呼者三,自縊死。贈太僕寺卿、祭葬。
蔡道憲,福建晉江人。崇禎丁丑進士,授湖廣長沙府推官。
癸未八月,流賊寇長沙;長沙人民先走,李幹德奉吉王、惠王走衡州,總兵尹先民、何一德降賊,巡撫王聚奎單騎走江夏。賊至城下,呼蔡推官曰:『吾軍中皆知爾名,速降,毋自苦也』!道憲挽弩射之。獻賊怒,攻三日夜而城陷;執道憲,百計誘降不屈,磔之。健卒林國俊等九人,追侍道憲不去。賊勸道憲降,國俊曰:『如吾主可降,亦去矣,不至今日』。賊曰:『爾主不降,爾亦不得活』!國俊曰:『若我輩願生,亦去矣,不至今日』。賊並殺之。內四卒奮然曰:『願少延旦夕,葬主骸而後受刃』!賊義而許之。於是四卒解衣裹主骸,葬之南郭。葬畢,四卒自經。百姓裹殘骸葬之,為立廟於長沙,題曰「忠烈」。
徐學顏,浙江永嘉人。以恩貢選楚府長史;危言正色,王敬憚之。豪宗有不率者,理格勢禁之,不少阻。攝江夏篆,以寇氛震鄰,築砲臺以資守禦。滿三載考,王與撫、按交薦之,晉兵備副使。
癸未六月,流寇陷武昌,學顏與賊鬥。賊斷學顏左臂,學顏右手持刀鬥愈力,大聲罵賊;執支解之,閣門殉難者三十餘人。事聞,贈按察使,予祭一壇,有司治葬;建祠於鄉,錄一子入監讀書。
李貞,■ ■人,以進士爲湖廣郟縣知縣。癸未二月,闖賊攻郟縣。貞率士民堅守一晝夜,殺傷賊甚眾。賊百道環攻,一鼓而拔,縱兵大殺。李貞大聲叱賊曰:『驅百姓死守者,知縣也,妄殺何爲』!見自成,唾罵不已。自成怒,褫其衣,倒懸於樹。貞大呼曰:『高皇帝有靈,我必訴之上帝以殺賊』!賊斷其舌,碎割之。母喬氏及妻俱死。
黎弘業,廣東順德人;天啓辛酉舉人。年甫十九,應省試。直指監粵東闈事,夢順德報冊第一人官至太僕;覺,異之。是日放榜,弘業首唱;註視之,不言其故。而弘業出李司李應昇之門,直指乃語所夢;弘業應曰:『業通籍止此乎』?則屢躓春官。
崇禎甲戌,授和州知州。在官亷幹,與鄉御史馬如蛟交厚。時流寇自廬州三掠其鄙,弘業具方略,上之道臣,請固圉;不省。乃與如蛟鼓義,壘城浚濠;躬擐甲冑,登埤嚴晝夜。如是數月,不懈。冬,賊以十萬突城,弘業同如蛟喋血誓眾,分門死守。賊以堅,且釋去。大雪連日,迷惑耳目;賊運蘆積城南,高垛丈餘,縱焚,守者驚。而賊從北門懸城入,如蛟死之。弘業猶巷戰,連敗。賊遂縱掠,不甚求弘業。弘業急返州堂,題詩壁間,引佩刀自剄,手震不當喉,噴血仆地。有吏目甲隨數壯士至,扶起;大呼:『等死,不如觸賊刃死』!弘業負創上馬,吏目前挺,衝亂刃,不勝創,吏目走;獨返州堂,絕吭死之,印猶在臂。賊入,見其絕命辭:『爲官不負民,爲臣不負君;忠孝誠已盡,生死安足論』!賊諭眾曰:『此忠臣也,勿犯其妻子』!署中聞弘業死,母李氏、妻楊氏、三女、一妾皆自盡。鳳陽巡撫朱大典以聞,贈太僕寺卿,廕一子入監讀書;諭祭葬,祔「名宦」廟食。
鍾鼎鉉,廣東新會人;崇禎甲戌進士。將之任,所知以亂止之;曰:『吾不赴任,赴難也』!
弘光乙酉五月,來守嘉興。時清兵南下,金陵不守,直抵嘉興;百姓爭開門納降,鼎鉉不能強。閏六月,鄉紳屠象美起義,鼎鉉仍署府事,鼓舞協贊頗勞。及象美爲亂兵所殺,復與將軍陳梧登埤守禦。七月,清兵來攻;陸中軍領卒五百人、水兵二百人至鬥門,望而反走,殿者被傷百餘人。於是監軍推官朱爾吉領鄉兵數千人戰清門之姚車,敗績死;梧乃領三關兵出禦北門之外楊家村,稍勝,奪清馬。再戰,復敗。時各屬以兵至者,爲孝廉錢■、爲御史陸清源、爲璽卿朱大定、爲推官倪長玕。二十三日,吏部尚書徐石麒縋城而入,主其事。清兵益逼,復出戰北門外麻雀墩,大敗;於是闔門而守。清以砲攻城,聲震;各屬援兵以義來,咸怯去。梧亦僞託請兵,走平湖。二十七日,城西被擊裂,清以桅作梯,蟻上;而東門開,百姓走。鼎鉉方協守西門,歸,自縊鼓樓之下。死時,從死爲門役及皁隸二人。
石麒殉難,諸生王鯤、張翊、常三益、都司孫光暘俱死之。
吳從義,號歲青,山陰人。以北籍,試大興。少好氣節;爲諸生時,疏參魏忠賢,以是知名,貢入太學。崇禎庚辰,年四十,成進士;授長安令。
秦地兵荒洊至,千緡不得升粟;從義下車,請臺使設法賑貸,秦民賴以生者數十萬。流賊李自成蹂躪豫、楚,督師孫傳庭喪師睢陽,潼關不守,長安勢若纍卵。從義躬練鄉兵,嬰城固守。時適繼娶胡夫人送至署,家人以合巹請;從義曰:『此何時耶,而暇爲此!其遲之』。新夫人到署二十餘日,不一顧及。城陷,從義神色不改,胥役促攜檄出走;從義曰:『城亡與亡,吾將安適』!留一門子,語曰:『汝素忠謹;吾當投井以報天子,汝報吾家新夫人:尚未成禮,可歸母家』!言畢,投井死。流賊入城,知令死,叱兵丁毋犯其署;且給廩餼,家口得以全活。事聞,贈山西按察司僉事,廕一子入監讀書。
王行儉,南直宜興人。崇禎丁丑進士;授戶部主事,歷昇四川重慶知府。癸未,獻賊至,城陷;脅降之,不屈。罵不絕口,支解之。
張紹登,江西南城人。年十八,甫萬曆丁酉賢書。屢上春官不第,就應城令。甫期年,丙子冬,獻賊躪楚,大攻應城;紹登募鄉兵禦之。踰三日,有縉紳子爲內應,開門縱賊入。紹登守北門,縛致縣署;令下跪,不屈,遂加極刑。誅金貝,紹登僞曰:『是何難,釋我入內衙,即與汝』!賊縱之。眾擁入,至隙處,紹登佯指示;猝以所佩印擊賊,傷數人。眾怒,拉出堂,亂刀砍殺之。賊曰:『我躪州縣夥矣,未有若此令者』!事聞,贈尚寶卿,蔭一子入監讀書。
楊暄,山西高平人;崇禎庚辰進士。授陜西渭南知縣,昇兵部主事;未離任,寇至。城陷,不屈,死之。弘光中,贈按察司僉事。
蕭漢,江西南豐人。崇禎庚辰進士,授鍾祥知縣。爲人清介,不入一贄,絕請謁;居官年餘,猶負債不得塞。癸未,鍾祥陷,賊虜聞其清名,欲降之。漢不屈,曰:『天生「漢」,必不爲「賊」』!引佩刀欲自裁,賊奪之不得死。禁一寺,環以衛卒。令曰:『漢死,斬卒』。且誡漢曰:『從我,食汝』。閱三日,不得死;偶得僧壞剪,衝喉死。衣襟有血書曰:『一死報君』!邑人建祠祀之。
費曾謀,江西鉛山人;文憲宏孫也。守遺訓,潔身礪行,貧窶益堅。由恩貢,於崇禎辛巳授通許縣知縣。到任甫五十日,賊攻城,悉心守禦。身被數創,力竭城陷,投井死之。按臣蘇京疏請建祠。
劉振之,慈谿人。以崇禎庚午舉人,爲河南鄢陵縣令。城破,振之衣冠北嚮,再拜自經死。有誓死詩曰:『遭際萬分艱,成就一個是;但拋七尺軀,天下無難事』。
阮之鈿,南直懷寧人。以崇禎恩貢,舉賢良方正科,授湖廣穀城知縣。時總督熊文燦議撫賊張獻忠等,之鈿力諫:『賊狼子,不可從』。文燦不聽,豢之。已而果反;以之鈿初議,懷恨殺之。臨難題壁,有「不負賢良方正」等語。家人無處覓屍,觀題壁處,知其死所,負以歸葬。事聞,贈太僕寺卿,廕一子入監讀書。
王漢,萊州掖人;崇禎十年進士。除高平縣令,調河內。邑大饑,漢貸萬金易粟於淮、徐,浮河而至;且捐俸減糶,煮粥以賑。在任加意修城垣,募壯士。巨寇劉二將以正月三日攻濟源,濟源告急;漢佯不應,於除夜出賊不意,赴之。以元旦登天壇山,擒劉二。乘大雪至山西,破妖僧智善。夜半渡河,破賊楊六郎。會李自成攻汴甚急,外救弗前;漢乃率親兵至金龍口、柳林諸處,以大砲、火炬爲疑兵,遣死士入城中,聲言「宣大及左鎮兵來援,各數十萬至矣」。自成驚走。當是時,漢威名震河北。上聞,皆奉旨優敘。
十五年三月,以減俸行取入都。與蘇京、王燮同召對於德政殿稱旨,命三臣皆以試御史監軍;漢監左鎮,督湖、川、鄖兵與督臣侯恂援汴。時兵部奏援剿兵十萬,以十之四屬二臣,以其六屬漢;漢所監凡五萬九千,然已潰散,兵部以空名使之。漢乃請自立標營兵千人、騎二百,報可;乃簡保營兵百餘人,募邯鄲、鉅鹿壯士三百人,又取故河南所練義兵及脩武、濟源素從征剿者五百人,及親故子弟合之共千人。八月朔夜半,襲賊於范家灘,斬一紅甲賊目。檄諸將合剿;漢自走襄陽,督左良玉兵救汴。至潼關,而巡方之命下。會汴城陷沒,漢乃督諸將自柳園夜半渡河,伏兵西岸,檄卜從善等夾擊之,斬九十餘級,遂入汴;大張旗鼓爲疑兵,追賊至朱仙鎮,連戰皆克。
擢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巡撫河南。漢乃廣間諜、收土豪、議屯田,佈置井井;而劉超難作。超,永城人,以武舉至大將,與其鄉御史魏景琦、舉人喬明楷、總練生員王奇珍有宿讎;一旦擅殺三家百餘口,遂據永城。漢疏請討之,奉密旨以策授漢;遂提兵以十六年正月十九日直抵永城,環而攻之;以二十日四鼓奪其北門。超在東門,倚樓爲寨自保;漢見兵大捷,乃單騎入北門,大呼勿殺百姓。天忽雨,兵少卻,擁突門下,漢爲賊刃所及,參將陳治邦、遊擊連光耀及家人劉璽、張金皆戰死。遊擊馬魁復力戰入城,負漢屍以出,面如生。以漢屍至夏邑棺殮,河北士民皆哭失聲。上聞嗟悼,贈兵部尚書,廕一子錦衣衛百戶世襲。後擒劉超至京師磔之,傳首九邊。
趙士寛,以官生爲鳳陽府通判,駐潁川,行法不撓。崇禎七年正月,賊犯潁;寛適往壽州,一日夜馳三百里,歸潁城守。甫入而圍合,守具咄嗟立辦。已而州之大家先逃,城內大擾,賊乘以入。寛赴黑龍潭水死,妻崔氏與二女同縊,州役從死者十數人。贈光祿寺丞。
錢祚徵,以舉人歷官至汝州知州。汝爲賊出入孔道,又有土賊聚至萬人,依山爲巢。祚徵至,則簡鄉勇、衙兵得千餘人,佯爲守城計;忽夜半開門出,從間道踰山谷,步行抵其巢。賊方縱酒,不爲備;急擊,大破之。祚徵策賊眾難盡誅,乃釋其俘,招之;仍令民千家立一寨,有警相救。賊屢失利,其魁魯加勤等遂詣州降,汝人少休。十四年正月,賊犯汝州;祚徵中流矢,力疾乘城督戰。二月四日,大風霾,城上以砲擊賊,風逆火反,樓堞盡焚,賊乘之入;祚徵被執,大罵不屈,爲賊擊刺無完膚死。
唐啓泰,以舉人官至宜陽知縣。十四年,賊陷宜陽,啓泰不屈遇害。
三人皆掖人,皆官中州;因並傳之。
黃宗昌,萊州即墨人。天啓壬戌進士,除雄縣知縣。下車,即收豪族之奸橫者置之法。又有中涓之黨,乘中涓死,盡攘其所竊宮帑,因而殺之,賄結權貴,無敢問者。宗昌捕之,論如律;百方請囑,不聽。調清苑。
崇禎改元,奏最,入爲山西道御史。首劾權奄以殿工矯旨進銜者六十一人,再劾周延儒貪穢;奉旨詰問,奪俸。巡按湖廣,時岷王爲校尉彭侍聖及善化王長子企鉅等所弒,其事隱莫白,詔法司及撫按鞫問,三、四年不得要領;乃命中官、駙馬各一人前往會訊。而撫臣以東警入援,宗昌獨決其獄。復奉旨,責問前諸臣失出之罪,宗昌疏糾一守道、一知府、一同知受賄庇逆;而上以宗昌不糾在先,降四級調用。其時延儒已大拜矣,宗昌既歸,而復以清苑逋賦連及候訊;會詔蠲,得釋。
十五年冬,即墨被圍,宗昌率士民登陴固守,仲子基中流矢死。明年,延儒賜死,掌憲李公邦華薦宗昌,未及用而京師陷。宗昌將南赴,以土賊圍城,不得出。家居二年,握髮以終。
林日瑞,銅山人。萬曆丙辰進士,授廬州推官。昇戶部主事。歷官陜西左僉部御史,巡撫甘肅。
甲申春,聞國變,以三千人勤王,家丁張飛虎爲將。離任所三日,遇李賊,飛虎被殺。日瑞退肅州,兵散,走文廟,欲自裁;而賊追及,劈胸而死。數日後,西陵鎮哀其忠憤,起攻賊,殲其眾千人。弘光中,贈兵部尚書,謚「忠簡」,廕一子入監讀書。
石匱書曰:余自遭亂後,見一死真匪易事。乃以成敗論人,猶訾其死爲無益者,則「春秋」責備之過也。嚮使李陵、衛律能效死彊埸,自當黃金寫像,世世祀之。而後乃封王胡地,辮髮毳裘;迴視彼截骼醢胾、裹屍馬革者,其人品不大天壤哉。
石匱書後集卷第十五 盧象昇列傳
編輯盧象昇列傳
盧象昇,南直宜興人。天啓壬戌進士,授戶部主事。司餉臨清,有黃衫龐眉趨馬前曰:『公有劍骨,出三十當奇貴。然劍室露鋩,其能從吾養骨乎』?象昇謝遣之。履道上雪,絕跡;再召之,已去。
遷大名守。開、滑壤接晉、豫,盜窟匿影,分部幾千人,猝然焚劫,散則仍歸各郡;官兵不能詰。象昇曰:『此秦徵也,須斬其萌芽』!身率材官騎士射,陰識其可用者四百人。伺元夕盜渠置酒高會,急趨擊之,斷頭槊上。自是,幾南偃息,桴鼓不驚。爰以邊才,擢大名兵備道。時爲崇禎六年庚午,清兵入都城之三年、秦寇躪楚豫之六年,士馬芻糧徵發旁午,民生嗷嗷,守令坐絀;象昇益以兵計自勵。賊入邢,依山爲營,象昇直壓其壘門扼阻,不敢出刈我穀。象昇率三騎,登摩天嶺覘賊,黑蠍子數十騎驟至。蠍子善射,發三矢,一矢貂領毛墮、一矢中軍殪;一矢從象昇眉間過鏃,眉有血痕。賊望似三眼,駭曰:『盧公神人也』!不敢逼。象昇射殺二人而還,賊宵遁。
甲戌,鄖毀六邑,奉命撫鄖。鄖治在萬山中,素稱閏鎮,荒落不得比大邑村堡;北連宛雒、西接漢南、西南通巴蜀,爲盜賊盤據要地。象昇募士兵、立山寨、倂村落,設險清野;蹊隧埋火器,觸機輒發。鄖人有起色,而象昇又晉楚撫矣。烏林關、石泉壩、康家坪、獅子山等捷,斬首五千級;然失業之民,所在裹入,賊勢愈熾。諸將參、遊而下,猶任力戰;至總戎,輒擁聲伎、贄金奧援,驕蹇不奉法,殺略良人以冒功賞:川兵竟叛殺鄧玘,中土蕭條矣。賊忽闌入漢中,燒絕棧道;大軍獨向楚、蜀,一面進討,勢易撲滅。賊饑求撫,督臣陳奇瑜漫許之;修棧以渡賊出,愈不可制。
己亥九月,晉象昇兵部右侍郎,總理直隸、河南、山東、四川等處軍務;統關遼兵,賜上方劍,便宜行事。當是時,尾賊追剿則道斃,居中策應則隅潰;賊至始調兵,兵至始請餉,往往後機。省直戰守之兵合計十萬,月糜餉二十六萬;分之,止得兵萬六、七千;衆寡、饑飽、勞逸、分合之數,皆賊操其勝。象昇刑牲祭告,與大帥左良玉、祖寛、楊世恩等瀝酒爲誓,音儀慷慨;衆皆踴躍,踦德黃、踣羅信、剽承襄、■南陽、刳汝雒,首功數千級。賊氣稍阻,南竄圍滁;象昇星馳解之。料賊必奔豫,設兩伏再克。初,賊與官軍遇,輒自殺婦女老弱餌我;以得級足厚賞,不窮追。比戰,賊號哭,稱「盧捨命」雲。
丙子,東騎入古北口,破昌鎮。象昇督楚師入援,暑毒裹瘡,騎四十日;值東騎飽颺去,未及戰也。廷議:復以象昇督宣、大。自遼瀋失事,寧、錦稱雄鎮;榆關道險,故敵不敢犯,宣、大獨當其衝。象昇至,煉精銳,立軍令狀,豫備戰援,督府自認戰兵七千、宣鎮五千、大同萬。晉兵時調靈、陝,未能成軍。興屯鼓鑄,設法精密,秋獲餘糧四百石。象昇解任後,道臣賀鼎即以屯鑄被讒,逮繫焉;三鎮匱餉六十七萬,鵠人泣露、泥馬嘶風,僵仆屬望。象昇草疏為卜、哈二酋求開馬市,上爲報可;稍獲馬利,以資匱乏。象昇初欲守開平故壘,扼遼瀋之吭;不果。因條議各鎮兵馬,畫疆策應:『北騎由保蔚州犯金馬,則雲扼於前、宣襲其後;北騎由應朔、渾源犯紫白,則晉扼於前、雲襲其後;北騎由忻、代、太原犯龍固,則晉兵會寧武鎮兵由間道扼於前而雲仍襲其後;至龍固、紫白、金馬等口,亦如居庸形勢,扼險於內,以俟外援。北騎大勢盡趨乎晉,則督標鎮旅倂力合擊,務使北騎進不能深入內地、退不能迴犯宣疆。邊外岔道迤西,有大口趨石匣峪;合河口近地,有支徑通蘆溝橋。各增兵畫守,人有固志焉』。時樞臣楊嗣昌新從墨縗起,與象昇意不協。先是,高平令侯弘文監軍入楚,激昂有意氣;象昇檄募滇兵三千。甫就道而象昇又調邊任,繼事者非其經手,不爲措餉,兵遂譁;弘文論繫。象昇發憤上言:『行間用人,要在英略。彼鷃飛鼈步,顧惜升斗,於緩急何當!弘文解縣綬、佩府佐空銜,與土司將龍在田散私財,募精甲八千;椎牛裝劍,不惜鬻妻子以啖士。一旦置之理,使海內懷奇負義者,動色相戒。首鼠百端,賊何由平邪?願鐫臣官數級以贖弘文』!而嗣昌勿善也。寧督方一藻怵惕持款議,嗣昌陰主之。象昇執言:『講市不講賞,許插不許奴』。時北騎住營馬肺山,遣哨求成,正與宣東、西二協相對。象昇親屯右衛,分師青邊、羊房等堡,犄粗生勢。北騎見有備,引去。會詞臣黃道周力陳不可款者五,嗣昌議寢不行。五月,象昇聞訃奔喪,得代去。
九月,北騎由牆嶺入,薊督吳阿衡,椒香戚寵、侈兼何孟,廚設銀鐺百竈,客至,百餚咄嗟立辦;以豪勇聞,倉猝出師,殲焉。國人洶洶,仍命象昇督諸援師,晉大司馬。陛見,陳三可憂:『山陵,國脈也;通、德二倉,國儲也;腹地空虛,國腑髒也。臣枕戈待戰,惟中樞勿掣臣肘耳』!麻衣戰袷,嗣昌益啣之。關、寧帥意不欲戰,監臣高起潛朋挺扼象昇;宣、雲一旅不盈萬,兵力遂單。北騎挾二馬或至三馬,日行百里不脫;由易州走平山爲一道,由新城入河間爲一道,其自涿鹿走定興者號最衆。趙郡多土垣,傍爲冰壑;甲櫓芻茭,十邑九絀。敵朝以之,則夕以墮耳。象昇戰慶都,斬馘百餘;顧默念「敵深入鋒銳,我兵自戰其地,各內顧易潰。須厚集其陣,伺敵饑,飽疾力戰,可以得志」。奉旨切責。象昇遂分兵援平山,率衆至保定決戰。定撫張其平閉關,不設芻糧,從女牆縋餉千金;時商賈道斷,村民獸駭,持金無可糴買。進軍藁城,象昇語監軍詞臣楊廷麟曰:『三日不食,何以遇戎;君往恆,商戰守計』!至鉅鹿,關、寧諸軍距舍五十里;象昇入荒祠,據土幾作書檄之,使來合戰;不報,夜移舍上清源以遁。象昇蹴諸軍屯賈莊,陣師篙水;或請阻水爲柵,象昇曰:『吾欲故致之』!彎弓馳馬,直入敵營口;裨將止之,象昇揮劍擊其手。自辰至申,馘獲百計,小將楊進朝挾名酋一人以來。是夕,象昇方拜疏馳聞;明日,北騎數萬麇至,象昇力戰死之,年三十九。是役也,敵衆我寡,若關、寧師從外來擊,當決勝;鎮帥虎大威、楊國柱懦猾,戰不力。祖寛稱健鬥,有罪繫獄;象昇疏出之,配以標卒。象昇死,而諸將皆潰圍以出,無殉者。督府之任,語餉主客也、語將昆弟也,以空名彈壓其間,故令不行。國家宜倣藩鎮之意,使糧茭得自收放、將吏得自更置,庶緩急足恃;然難言之矣。敗聞,要人慾誣象昇不死;獲屍,羣譁。嗣昌遣帳下督三人往驗,信,駁杖,裂膚斷筋;其二人模稜。有俞姓者,原業販貂,人呼之俞貂鼠;仰首言曰:『盧公實死行間,氣英英不腐,必爲神。我沒其節,則受鬼誅;寧人誅』!卒杖斃。按臣仍駁驗。順德守於穎曰:『日者守臣在定州城門外洗泥土,抱其屍,左頤後胸刀痕深寸許,身中四箭,凝血猶漬麻衣上。設祭哭,軍民雨泣;容誰欺乎』!事乃雪。象昇不死,北騎必不敢深入齊;即深入,必不敢與守關將吏市。「出其貲重,伺敵饑,飽疾力戰」;是其志也。
象昇三賜尚方,未曾戮一裨將。上命公卿各薦士一人,象昇止薦教職冷曹;世以此譏之。然憂讒弭謗,其所遇時則然。象昇有「十驥詠」,名千里雪、五明驥、玉頂赤、桃花驄、豹花驄、紫騮、銀青、燕色駒、赭白、菊花青。理楚時,親率驍騎五百,逐賊入南漳;猝遇大賊戰敗,追至沙河,闊五、六丈,策轡奮矟一躍而過,即五明驥也。昔周孝侯處投隙奧主,卒死於氐;史氏言之,有餘恫焉!盧司馬戰功半天下,晉、趙、楚、豫戶爲屍祝,爲庸臣齮齕以死。憑弔先賢,寧直古今人無不相及而已乎!事聞,贈太子太保,賜諡「忠烈」。
石匱書曰:本朝無總理官;有之,自盧忠烈始。蓋當時以流寇猖獗,乃至洪承疇耑制西北、盧象昇耑制東南,頗得要領。倘能重以事權,使二人得究其用,則中原千里亦何遂至陸沈耶!無奈邊事張皇,臨期更換;方用禦寇,而又命巡邊:手忙足亂,未免失之倉卒矣。用違其才,而使兩事皆紊;樞部之罪,其可贖哉!
石匱書後集卷第十六 流寇死戰諸臣列傳
編輯周遇吉、尤世威、朱三樂、李守鑅、馬岱、崔文榮、劉忠嗣、賀讚、丁啓宗、劉國能、王國昌
流寇死戰諸臣列傳(有總論)
岳武穆曰:『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怕死,則天下太平矣』。我思宗烈皇帝反其語曰:『文官愛錢不怕死,武官怕死又愛錢』。蓋先帝眞見其一朝人物。凡爲貪官汙吏者,刑法惕其前、死亡偪其後,毫不畏懼;而利之所在,性命以之。此時雖有湯鑊在前,彼亦且冰顧之矣;則是「文官愛錢不怕死」之說也。先帝深知時病,切中膏盲;如扁鵲診脈,料其必死,則亦無物可以救藥之矣。至如「武官好錢」,則更進於是。文官攫錢,如穿窬之盜,尚畏人知;武官攫錢,如嚮馬之賊,明使人見。文官愛錢,尚畏官評;武官愛錢,直無王法!遇賊不戰,誰敢以畏縮罪之?見物即取,誰敢以貪橫繩之?怕死之言,猶是盛世黜陟之爰書;不怕死之言,反取爲脫巾鼓譟之口實。在先帝時,遂有唐通、白廣恩、左良玉輩,乳虎餓鷹,弱肉強食;百姓遂有「賊過如梳,兵過如篦」之語。故寧可見賊,不願見兵也。弘光登極,四鎮橫行,草菅多命;史閣部職司彈壓,見其暴虐,亦敢怒而不敢言。魯藩監國紹興,方國安立四十八營兵、號四十八萬,蹂躪江東,幾成泥醬;打糧送紮,慘不可言。江上諸營,即賢如王武寧、張閣部,亦不能盡除此習。而鄭遵謙以螳螂怒臂,亦思當轍;虎踞小亹,拘囚餉戶,城市村落搜括無遺:遂使江東父老,有「時日曷喪」之悲。武官愛錢之禍,一至於此。而崇禎時,見賊則鳥獸散;弘光時,聞北兵渡河,四鎮俱前途倒戈。而錢唐衣帶水,有數騎浴馬江,所謂四十八營及武寧閣部、義興諸藩鎮,梯山航海,一鬨而散,靡有孑遺。夫人誰不怕死,亦未見怕死若斯之甚也!故凡見有賊至,則攖城以守;城破,則巷戰以歿,如周遇吉、朱三樂之輩,生爲虎將、死爲國殤,非古今爲將之道哉!視彼秋蚊啑血,嚵嚼可憎;舉手一挃,非糜則散:猶悻悻然號於世曰:「吾將軍也」!清夜思之,不直啞然一笑哉。
周遇吉,字萃宇,遼東人;錦州衛指揮使,任山西代州三關總鎮。闖賊至寧武關,遣降將通融約降,以三日爲限:一日守令迎,二日鄉紳迎,三日百姓迎,男婦悉出城羅拜;不如命者屠之!融說司道獻冊納款,不奪其官。諸人囁嚅,不出一語。遇吉唾其面曰:『咄,汝以我爲降將軍耶?先斬爾頭,以爲降賊者榜樣』!遂砍融頭,開門出戰;以大砲擊賊,殺傷數千人。會火藥盡,或言賊勢重,且與款;遇吉曰:『戰三日,殺賊且萬,若輩何怯耶!能勝之,一軍盡爲忠義;萬一不支,縛我以獻,若輩可無恙也』。於是開門奮擊,殺賊又數千人。賊懼欲退,或為賊謀曰:『我眾彼寡,但使主客分明,以千擊一,蔑不勝矣。請去帽爲識,見戴帽者擊之,不數日可盡』。賊引兵疊戰,脫帽以自別;我兵大敗。遇吉闔室自焚,揮短刀力鬥,體被流矢如蝟毛。力盡見執,不絕口罵;磔於市。遂屠寧武城。自成既殺遇吉,嘆曰:『使守將盡周將軍比,吾亦安能至此』!弘光贈少保,謚「忠武」,立廟祀之。
尤世威,榆林人。崇禎初年,爲總兵官。闖賊攻榆林,發數萬金,招榆林諸宿將。兵備副使都任集諸宿將王世顯、侯世祿、侯拱極、尤世威、尤惠顯及將士等問之曰:『若等守乎?降乎』?各言『效死無二』!遂立世威爲長,主號令,繕甲兵。賊遣僞官說三日,不聽。賊四面環攻,城上強弩疊射,更發大砲擊之;賊屍山積。李自成大怒,益發賊合圍之。諸將力戰殺賊,賊死者萬人。賊攻益力,以衝車環城穴之,城崩數十丈;賊擁入,城遂陷。副使都任闔室自經死;世威縱火焚其家百口,揮刀突入陣,力戰死之。諸將各率所部巷戰,殺賊千計。賊大至,殺傷殆盡,無一降者。闔城婦女,俱自盡;諸將死事者數百人。榆林爲天下勁兵處,頻年餉絕,軍士饑困;而殫義殉城,志不少挫。闔城男子婦女,無一人屈節辱身者。自成遂屠榆林,髫寸不留。
朱三樂,西北人;爲總兵官,鎮守宣府。闖賊至,揚言降者不殺。百姓萬餘人,嚮轅門哀告,請獻冊投降,以救一城生命;三樂堅執不肯,據城死守。一日巡城,指紅夷大砲曰:『汝曹能發一砲,我死亦甘心』?眾不應。三樂自起舉火,兵民自後掣之;三樂憤甚,拔佩刀自刎。
李守鑅,龍驤衛指揮使,爲居庸昌平總兵官。闖賊破居庸關,守鑅提戈出曰:『吾不殺盡死賊,誓不生還』!衝入其陣,抵死格鬥,殺傷數百人;爲亂賊所殺。
馬岱,山西人;爲總兵官,守居庸關。流寇至柳溝,柳溝天塹,百人可守,竟不設備,總兵唐通、太監杜之秩迎降,撫臣何謙僞死私遁。岱勒馬,馳至其家,先殺妻子、後殺妾媵,策馬至山海關,與賊死戰;力竭,死之。
崔文榮,山西人,爲武昌參將。獻賊將犯武昌,議撤江上兵,攖城守。文榮曰:『守城不如守江,守江不如守漢;磨盤、煤炭諸洲淺不過馬腹,縱之飛渡而攖城坐困,非策也』。議者不從。賊果從煤炭洲而渡,直逼城下;文榮禦之,小有斬獲。賊攻武勝門,文榮率諸軍拒之,多殺傷。次日,楚府新募兵爲賊內應,開門迎賊。文榮躍馬持矛大呼,手刃三賊;賊圍住,攢矛刺之,洞腋死。
劉忠嗣,後衛人;指揮同知,英勇有志略。聞寇氛,即留心城守。及賊至城下,力不能支;忠嗣先令妻女自縊,仍登陴抗賊。及破,明叛將謝嘉福執之,索印於其宅。忠嗣怒叱,奪其刀,手刃兩賊;被眾縛去,遂肢解之。
賀讚,保定衛人;京營副總兵。生平以義俠聞。父總兵虎臣征西被圍,讚率壯士五十騎出入圍中,敵莫敢攖。蒞京營,常以忠義勵士卒。寇入居庸,六大營皆安列城外,望風投順;讚獨率所部迎擊於高梁橋,賊奮勇亂射,讚與馬俱死河之上流。
丁啓宗,紫荊參將。賊檄到之日,到處開門迎降;行牌紫荊取印。啓宗憤然,批其牌曰:『我只有「平寇印」一顆,再無別印』。遂迎戰於塔鴉驛。力盡,被縛,至死不屈;衣盡裂,豎其體曰:『我丁啓宗也』。
劉國能,初名闖塌天,與李自成同爲賊。事母至孝,母以其爲賊,不樂;國能請自拔歸明。乃詣豫撫常道立投誠,道立招撫之;從左良玉殺賊,招降射塌天李萬慶等賊四千餘人,屢有戰功。楊嗣昌命國能守葉縣,闖賊破葉,國能自刎死;其妻先死。其子方八歲,闖賊入城,抱置膝上,欲收養之,不從;自解所佩小刀,亦刎死。
王國昌,陜西涇陽諸生。少談兵,每下榻讀書,輒以器盛兩米稃身傍,以兩手礱插之,令肌理堅健。習槊爲文,得意時或起舞;或一弄槊,憤則狂叫,躍起七、八尺;同學者苦與爲鄰。
時流寇老回回初起,道梗,嘗護巡撫李喬子歸應天;遇賊輒敗之,稱「租公兵」雲。蓋國昌行兵盛氣,行陣每不裹甲;而弟祚昌沈細,嘗佐國昌出,止其輕戰,故所向無失。久之,賊大隊踵至。國昌輕裹疾起,提五百步兵出;諸壁不敢進,國昌獨馳深入。祚昌促及,遙呼:『莫進!進必遇伏』!國昌不聽。追二十餘里,果遇伏。祚昌奮殺賊百餘人,陰澤被圍,賊益至;兄弟突圍出,祚昌殿,當追,而國昌身不被甲,竟受一矢洞脅,不起。道路嗟嘆曰:『此儒生死王事者也』!
石匱書曰:余讀「離騷」「山鬼」、「國殤」與「雲中君」、「河伯」、「洛神」同列九歌,誠見彼豪人烈士,戰死沙場;無定河邊之骨,眞與草本同香。而古戰場之血,化爲馬燐,其光燄尚在也。自闖、獻跳梁,峨冠大纛開門迎賊者,不知凡幾;而世有闔室自焚、挺戈戰死,如周遇吉、尤世威諸君子者,又皆一二不讀書、不識字之人爲之;天下人亦何貴乎讀書識字也哉!
石匱書後集卷第十七 朱之馮、衛景瑗、蔡懋德列傳
編輯朱之馮、衛景瑗、蔡懋德
朱之馮,順天大興籍,南直徐州人;天啓乙丑進士。初授戶部主事,陞員外;降江西布政司理問。歷昇刑部郎中,出僉事江西,轉山東副使。尋昇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巡撫宣府,贊理軍務。
甲申三月初一日,昌平兵變,都城戒嚴;之馮遺書兵部金鉉,矢以死殉,且以弟與子見託。李賊至榆林,屠戮最慘,巡撫馮思孔被殺,山西巡撫蔡懋德殉城。初二日,至宣府,宣府叛將白廣恩貽姜瓖書約降;監視太監杜勛緋袍八騶郊迎三十里,軍民聚謀藉藉。之馮懸賞勞軍守城,無一應者;三命之,咸叩頭曰:『願中丞聽民納款』!之馮單騎巡城,見大砲曰:『汝曹試發之,可殺賊數百;雖殺我,我無恨矣』!眾又不應。之馮不得已,自起燃火,兵民從後掣其手。之馮乃奪士卒刀,欲自刎;而門開,賊入矣。蓋李賊有令,以兵迎者必屠,故所至無敢舉一虛砲雲。之馮被擒,罵賊見磔。時居庸巡撫何謙,城陷亦自殺。弘光中,贈之馮右都御史,謚「忠壯」。
衛景瑗,陜西韓城人;天啓乙丑進士。除河南府推官,執法不阿。考授山西道御史,劾閣臣周延儒、銓臣曾楚卿,救工科曹靖元;朝論稱之。巡按眞定,丁父艱。服闋,補河南道御史,巡太倉,嚴革陋規。時樞臣楊嗣昌議加剿餉,景瑗上疏言不可;弗聽。給事中傅朝佑、李汝璨疏劾首輔溫體仁,上怒,下二人詔獄;景瑗為訟冤。會召對,極言「二臣從國家起見,願皇上赦出,以作敢言之氣」!忤旨,左遷行人司正。歷尚寶丞、大理丞少卿。
壬午,昇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巡撫大同,裁缺丁、鑄火器、戢豪宗,聲績甚著。甲申二月,賊李自成陷太原,督臣王繼謨望風遁。賊至寧武,鎮臣周遇吉告急;瑗趣大同鎮姜瓖提兵往救,瓖持兩端不行。寧武陷,遇吉死之。三月一日,賊至大同,瓖以城降,執景瑗去見自成,不屈。據地坐,大呼皇上而哭;自成曰:『忠臣也,勿殺』!景瑗起,以頭觸石,血淋漉。賊拘之營中六日,景瑗自經於海會寺;冠服南面哭,稽首而絕。延安推官顧咸正為之誌曰:『「綱目」書劉公韐自經於金軍,以爲金不能以威屈韐,而韐自經雲爾。衛公有老母,又當賊方陽慕公不殺,若可以無死;而公持義堅決,從容自裁,可不謂之得正矣?若夫封疆之故,蓋難言之。其時邊兵缺餉已八月,而鎮臣內叛;雖有善者,無如之何矣』!南京贈兵部尚書,謚「忠毅」。
蔡懋德,蘇州崑山人。萬曆己未進士,任杭州推官。秩滿內召,授儀曹郎;出爲江西督學。已,備兵嘉、湖。策海寇劉香據溫失利,必折入海;豫遣偏裨邀擊。香果以三巨艦指鹽塔山,見兵盛而退。巨寇屠阿醜流毒四省,以計擒之。其分守湖南,值湖賊竊發,用計先後擒賊渠齊天王等。四省會剿,懋德督率狼兵洗高紫、兩源之寇;凡九奏捷音。三年拮據,八城晏然。烈皇帝知其才,召對稱旨,擢僉都御史,巡撫山西。
時叛寇警報疊至,悉力防禦。壬午冬,方扼守河上,忽北師入口,即整旅勤王;旋奉命扼防龍固。至癸未夏,方撤防回省;及秋而闖賊臨河矣。拜疏南馳,駐防蒲、澤。會督師孫傳庭以數十萬眾敗於潼關,三秦瓦解;長河二千五百里之防,山西獨當之。懋德南北策應,大慶、風陵兩挫賊鋒。大將高傑領兵入晉,所在劫掠;懋德諭以大義,約士卒以軍法,倖免譁叛。至冬,保德州告急,馳歸省,守城。河道將聞警奔潰,平陽遂陷;本欲自將往援,爲宗紳士民所尼,留守太原。忽奉旨革任聽勘,或勸懋德因此解任或移鎮候代。懋德不可,遂誓眾死守。賊馬步號五十萬,懋德登陴禦賊,殺傷甚眾,裨將朱孔訓、牛勇戰死。已而戰東南角樓,砲裂焚燬;風霾徒作,對面莫辨。懋德知事不可爲,草遺疏,藏衣幅間。守門將張雄爲賊內應,賊遂入城;遂出遺疏授贊畫知縣賈士璋,引佩刀欲自刎,爲眾所奪。中軍應時盛扶掖上馬,欲衛之出城。懋德躍下馬,曰:『吾封疆之臣,應死封疆,汝輩自去』!遂至書院三立祠,惟時盛相隨;懋德南嚮自縊,軀輕氣未絕;解鐵甲覆其身,候氣絕,亦自殺。文武將吏,與同死者,方伯、朱忠等四十六人。太原破後四十日,而京師陷。懋德平生學道,以品望重於時;然在封疆屢立戰功。晉陽之不守,蓋天不祚明,非人力之所能爲也。世之論者,謂學道儒生必不嫻軍旅,豈通論哉!
先是,有隨州知州王燾,亦崑山人,萬曆戊午舉人。賊首八大王合眾數萬圍隨州,燾親冒矢石,頗有斬獲。後賊眾益增,關廂守將王必用先挾家丁遁,城遂陷。燾自縊死,事在崇禎戊寅二月。時朝廷咎其以一死塞責,故無卹典。弘光時,謚懋德「忠襄」,隨州亦得謚「忠湣」,賜祠額曰「雙忠」,祀於鄉。
石匱書曰:闖賊自盟津渡河,長驅直入,眞有前途倒戈之勢;使無二、三忠烈點綴其間,亦不成其爲世界矣。自京師一破,而天津以南絕不聞封疆之臣有死封疆者;則是三中丞之河嶽日星聚於半壁,烈帝有靈,亦稍爲吐氣矣。
石匱書後集卷第十八 曹文詔、賀人龍列傳
編輯曹文詔、賀人龍
曹文詔,陜西人。崇禎初,爲山西副總兵。
四年五月,叛賊王嘉胤渡河,掠菜園溝;文詔擊卻之。三月,敗賊於粟園。四月,敗賊於河曲,斬賊一千五百餘級,獲兵械、馬騾數千。六月,又敗賊於陽城,獲王嘉胤,斬之。其黨復推王自用爲首,號曰「紫金梁」;其黨自相名目,有老回回、八金剛、闖王、闖將、八大王、掃地王、闖塌天、破甲錐、邢紅狼、亂世王、混天王、顯道神、鄉里人、活地草等,分爲三十六營。七月,總督楊鶴以玩寇下獄;曹文詔等諸將擊賊,連敗之,奔東北。是役也,合督府四鎮之兵窮追半月,先後數十戰;賊敗,潛遁山谷,延安、慶陽千里內暫安焉。十月,賊黨黑煞神、過天星、蠍子塊、紫金梁等數十部,據中都;洪承疇發官軍,攻圍兩月不下。詔與延綏巡撫張福臻至,遂克之。
五年,賊寇寧塞,洪總督從鄜州間道疾至慶陽;文詔以臨洮兵至,賀虎臣兵亦至,會於西澳夾擊之,大小十餘戰,追奔數十里,斬首千餘級。以西澳之捷,爲流寇用兵以來戰功第一。賊既敗,承疇與文詔先蕩蕩平。而鐵角城乃邊盜藪,郝臨庵、可天飛爲官軍所敗,獨行狼跳入其伍,耕牧鐵角城爲持久計;聞他盜盡平,甚懼。承疇命文詔擊破之,斬可天飛,其一賊亦生得就誅;而西人自此得稍息矣。
六年五月,進曹文詔正總兵,加都督同知。是月,連敗賊於忻、代間,斬首千五百級。二月,又敗賊於榆社。時文詔屢捷,張應昌逗留不進,紫金梁、老回回等從榆社北奔。四月,文詔又敗山西賊於陽城,斬千餘級。五月,夜襲賊於遍店,賊亡走,墮山谷者無算,由邯鄲南走。
八年二月,洪承疇次汝寧,慮鳳陽賊再入河北,令文詔邀之應、隨間,賊不敢渡。四月,承疇率諸將自汝入秦,檄文詔以師會。承疇次靈寶,文詔自南陽至;以商、雒爲賊藪,令文詔出閿鄉,直搗商、雒,自馳興安防其奔軼。五月,文詔夜至五峪,賊伏險以誘,文詔擊敗之。賊逃終南山,文詔追之;至娑羅寨,寇大至,力竭自刎。文詔敢鬥,前後殺賊萬計,爲賊所畏;官軍聞之奪氣。
文詔在鎮原殺賊,與平涼兵備徐如翰同事,曾道其勇敢善戰,世所罕有。一日,賊據平涼山谷數萬餘人,人莫敢近。文詔提兵從城外過,如翰於城譙設酒款文詔曰:『賊遍山谷,意在平涼;將軍可坐視不救乎』?文詔掀髥暢飲,盡酒一斗許;酌一巵於席末曰:『我殺賊歸,飲此酒,當未寒』!乃上馬呼麾下士直衝而上。但聞婦女兒稚號泣,聲震山谷;血光射天,烈日慘淡。賊皆奔潰,追逐三十里而返。到城譙下馬,浴血而立;乃解甲取水盥滌,坐席復飲,巵中酒果未寒也。如翰言其雄快,雖古之名將,未必遂能過之。
賀人龍,米脂人。崇禎二年,延安盜起,人龍以諸生效用,佐督、撫討賊,題授守備。四年,延綏巡撫洪承疇命人龍勞降者酒,降者入謝,伏兵斬三百二十人。
七年,陜賊陷隴州,人龍赴援,大敗之。賊先鋒高傑降於人龍,人龍委以腹心,所嚮必克。八年,昇副總兵。
十三年,獻賊入蜀,川撫邵捷春檄人龍至夔州。人龍所統陜兵,驍勇善戰;而多擁降丁,思得總兵名號,以統轄之。捷春為請於督師大學士楊嗣昌,嗣昌許之,為請於朝;議奪左良玉「平賊將軍」印,以予人龍。而良玉適有瑪瑙山之捷,爲難遽動,遂寢其事。人龍觖望,益跋扈不用命;多縱軍士淫掠,所至州縣苦之。賊自夔州山後抄掠,檄人龍以奇兵攻尖山寨,斬首七百餘,生擒自來虎等七千人,奪甲仗、馬騾亡算。賊犯夔州,人龍赴援,賊聞四走;人龍追至七箐坎,破其殿後兵,直搗中堅,斬首千二百,俘六百人。次日,又襲之於山谷,賊驚潰;斬首五百餘級,生擒賊渠掠山虎等十六人,賊之精銳俱盡。人龍身經百戰,士馬精強。叛將劇賊多歸之,人龍推誠以待,盡得其死力;雖詔逮叛人,亦匿之勿與。陜督傅宗龍汝寧之敗,以人龍不救,徑走陳州,益疑人龍陰與賊通;乃密敕總督孫傳庭圖人龍。傳庭至陜,檄召諸將於西安議軍事,人龍以兵來會;傳庭大集諸將,縛人龍,坐之旗下而數之曰:『爾奉命入川討賊,開縣譟歸,猛帥以孤軍失利。獻賊出柙,職爾之由。爾爲大帥,遇寇先潰,致秦督、秦撫委命賊手,一死不足塞責也』!因命斬之。諸將莫不動色。人龍死,軍中大譁。傳庭委曲諭旨,以人龍部將高傑、陳勇爲總兵,領中軍;高汝利爲副總兵。簡三邊勁騎二萬餘,分爲二十隊,悉授人龍大校李本深等爲參將以領之,眾心乃安;遂振旅出關。賊聞人龍死,酌酒相慶曰:『賀瘋子死,關中落吾手矣』!
石匱書曰:自流寇跳梁以來,一時稱善戰者有三將軍焉,左將軍良玉、曹將軍文詔、賀將軍人龍,其勇氣則同。而三人皆有大疵,良玉以跋扈而失之縱、文詔以韰倮而失之輕、人龍以跳蕩而失之躁。故以是成功,亦以是受禍。古之大將,難得全才;吾於三將軍益信之矣。
石匱書後集卷第十九 陸夢龍列傳
編輯陸夢龍列傳
陸夢龍,字君啓,號景鄴;浙江會稽人。母馮氏,夢篝燈化爲龍,因以命名。萬曆庚戌進士,授刑部主事。淮撫李三才以盜用皇木,反戍七商;夢龍改商戍,戍其奴。三才強辯;出兩疏折之,爲天下傳誦。梃擊事起,少司寇張問達造司問處法;夢龍曰:『斬張差、斃寺人,法正矣』。少司寇竟以此結案。
川貴總督以夢龍才,請監黔師;轉偏沅道。抵貴陽,督、撫委點軍。黔兵積弊,投報核,則彼此雇以應,十不二、三;稍急即譟。夢龍張榜:三日不至,則痛決其長。一日至者七軍,號三千。夢龍令各爲聚,魚貫集貢院。往見督府還,公案坐大門。先第一隊,禁闌入者,按名對冊,驗疤痣、手指羅紋,時呼隊伍自相辨識,點入貢院。各兵待已核者出,則更番應之,貢院閉不得出。第七隊高拱北,兵號四百五十,止十四人;再核之,實止五人,遂斬拱北。遍各營,清冒可萬人。複委轉餉;夢龍至清平,晝夜立雨中,轉輸得三萬石,清其盜匿及干沒者千五百金還伍;督府稱其能。賊犯普定,巡方檄監軍議事,夢龍止攜書記管夫十人往。巡方見,即命渡河覘賊,以總戎黃越兵三千與俱。曉發,霧大作,不辨人馬;訓者云:『滿路俱賊』,夢龍登蔣義寨小山四視,顧將佐曰:『日旋高,霧旋薄;使賊見我虛實,則我危矣』!命士下擊賊,黃越兵無應者。夢龍大言:『不下山擊賊,賊騁而上,立盡矣』!乃麾部將王偉、主簿吳家相率郎正國等八人,再呼黃越帳下兒郭千觔、林汝弘二人共擊賊。賊望山上十騎馳下,即斂入砦,且將奔;而後騎無至者。夢龍與僕二人、胥一人大喊馳而下,命將士助喊,噤不能出聲;家相望見,呼曰:『賊如綿羊,易殺耳。顧數騎不足,願益濟師』。夢龍復登山,下馬砍士使前;連砍四、五人,始拔寨起,賊乃大潰,以首級獻者無算。嗣是威名日著。丙寅,三山苗叛,思州告急。夢龍即率中軍吳家相及部下壯士二十九人,連騎抵思州。見太守胡柟,問曰:『聞君設「獅子哨」於苗中,果否』?太守曰:『有之』。曰:『此去哨幾里』?曰:『四十里』。『哨去賊巢幾里』?曰:『二十里』。監軍曰:『毋駐,策馬即往』。四鼓至哨,哨長向騰龍迎至。語曰:『吾將搗巢』!騰龍大驚曰:『二百年來,兩集黔、楚兵,兵且數萬,俱持久;糧盡罷去。今寥寥數人,何言搗巢』?監軍曰:『吾意決;若但司導』!騰龍且泣且止曰:『某不敢擔』!監軍曰:『吾豈望若擔耶』!叱將士及哨兵上,咸失色。監軍手令旗,授家相曰:『將士有不進者,自後砍之』!乃請飯而行。監軍曰:『破賊後食』!諸將士錯愕曰:『將主孟浪,中軍亦孟浪;吾屬無噍類矣』!監軍攀鞍上馬即行。過賈角山,山下臨險峻,石則叢篁亞生;左途徑尺,而陂浮若劫灰。馬陷繼以步,援而上,人皆牛喘;荊棘叢蔓,衣靴綻裂。渡兩溪,溺一人。更進,又有谿亙之,臨崖難下。吳家相請監軍止此,而家相率兵入;監軍曰:『汝入,豈復有從汝者乎』!跣谿涉溪,遂上嶺。家相見賊甚眾,勢不敵;乃趨入巢,奪其鼓,亂撾曰:『陸監軍大兵至矣』!賊驚,不及持刀弩,亂奔。家相舉火,盡燒其巢而出。報功督府,以二十九人名上;奉旨紀錄。丁卯,入粵闈,諸司糾監軍建魏璫祠;夢龍曰:『鏟吾名不與,巡方強之』!遂於十五日明遠樓飲罷,佯中風行。
庚午,丁內艱。服闋,起兗東道,署東平篆。以奇兵襲破東平巨盜,手刃渠魁陳善等,數千賊奔曹、濮;兗西悉平。東平城圯,夢龍議築;父老曰:『當先築堤』。夢龍曰:『堤亦築,城亦築』。父老竊笑之曰:『何從得費』?夢龍率役百人,身先版築;無木伐河柳,無石取和尚林之壘為鍵。堤完城築,東人稱神。
亡何,調陜西固原道;與督師洪承疇爲同舍郎,頗倚重。流賊自豫入秦,甲戌五月,犯固原;六月,犯秦州;七月,入靜寧州。夢龍督師堵截,俱棄城遁去。至八月,犯綏德,非夢龍所轄地。聞報,大怒曰:『毛賊敢跳梁若此』!引兵疾馳。得偵報,賊營老虎潭僅千人;夢龍檄別將賀奇勛、石崇德爲犄角,而身率三百人疾窺老虎潭,而賊已三、四萬矣。夢龍欲趨高稍自固,得所檄兵;而賊伏發,矢槊交下。有卒大呼且走,夢龍立斬之。倉卒命發砲,砲炸自擊;賊亦乘勢蝟集,圍數匝。賀、石兩將破圍入,皆戰死。夢龍大呼,馳驟賊圍,手刃數賊,遂遇害;此崇禎七年八月朔也。越三日,得遺蛻於戰場,面中刀一、髮際中刀四;頸中矢一、右臂中矢二,鏃俱入骨。雨洗血凈,而貌如生;嚙齒穿齦,猶有怒色。洪督師以夢龍越境輕敵,不肯敘題,相持久之。疏入,御批:『陸夢龍越境殺賊,忠烈可嘉。依部覆,贈太僕寺卿,予廕,給祭葬』。
石匱書曰:陸太僕居平頗自負,好談兵,未免傷於果敢;蓋其性則有然也。曾見其於萬曆戊午後凡死難者,俱作一小傳,中有駁語曰:『某言拒敵死,驗其傷皆肩背,則是逃也,非拒也』。及觀太僕受創,皆在頭面;則是於生死之際,尚不肯少食其言。太僕之果敢,其英靈亦可畏也哉!
石匱書後集卷第二十 甲申死難列傳
編輯范景文、劉理順、成德、汪偉、李邦華、馬世奇、孟兆祥、金鉉、王章、淩義渠、施邦曜、吳麟徵、陳良謨、許直、王家彥、吳甘來、周鳳翔、陳純德、申佳胤、趙譔
甲申死難列傳(有總論)
夫生死之於人,亦大矣!而老子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則是於死之外,更有甚於死者。故同一死也,而人復於死之中,生分別焉、列等第焉。曰:若人也,於死而無媿色;若人也,於死而有媿色。猶之烈婦人以身殉節,■然曰:余拚一死;淫婦人以身殉淫,亦■然曰:余拚一死。死則無異,其所以處死者,則有異也。吾思宗烈皇帝,以死殉社稷者也;千古帝王之死,至烈皇帝而眞無媿也。烈皇帝之臣之死,以死殉烈皇帝者也;千古臣子之死,至烈皇帝臣子之死,亦應無媿色。而今試論之,其眞無媿色者,能有幾人?烈皇帝之世,有君無臣。凡所以求賢者不一途、用人者不一格,然終烈皇帝之世,訖無一人焉起而應之。為爵祿者,死護爵祿;為利名者,死護利名;為門戶者,死護門戶。後之殉難諸君子,雖不為爵祿、利名、門戶而死;然其所以不得不死者,亦仍為爵祿、利名、門戶也。推此一念,雖名為君父死,而此中眞有不可以對君父者矣!救火者死於火,搶火者亦死於火;二者同死於火,不可謂搶火之死與救火之死同其一死也。吾觀死事諸君子之材略,皆有大智慧、大經濟、大學問;使其當闖賊未入都之前同心戮力,如拯溺救焚,則吾高皇帝二百八十二年金甌無缺之天下,豈遂敗壞至此!而無奈居官者,一當職守,便如燕人之視越;遍地烽煙,皆謂不干己事。及至火燎其室,玉石俱焚,撲燈之蛾與處堂之燕,皆成灰燼;則烈皇帝殉難諸臣,以區區一死,遂可以塞責乎哉?昔宋司馬之卬之死,「春秋」以不死其官,故書其官而不書其名。以將相大臣事權在握,安危倚之;乃臨事一無所恃,而徒以鼠首爲殉者,君子弗取也!語曰:『起死者與生者言,而使生者不愧其語,則死亦可以無恨』。夫諸君子皆見烈皇帝而不能不愧其言者也,皆死而不可以見烈皇帝者也。
范景文,號質公,河間吳橋人;萬曆癸丑進士。除東昌府推官;以清望,擢吏部郎。天啓間,北人附逆閹專政,即家起景文掌文選事。景文嘆曰:『彼欲礪劍血人,而以我爲鏌鎁乎』!未浹月,即移疾求去;天下高之。
閹黨敗,起太常少卿,以僉都御史巡撫河南。蒞事踰月,即提兵入衛;四方勤王之兵先抵城下者,以中州爲首。昇兵部侍郎,鎮昌平;進南京參贊尚書。時賊在英、廬,留都岌岌,景文定營制、治樓船、煉火器,屹然保障,賊卒不敢渡江。會武陵奪情,國論騰沸,景文自南率九卿論劾;先帝震怒,除名爲民。已而復思之,特起爲工部尚書。癸未,奉命祀十二陵。
甲申,拜東閣大學士。時賊勢孔亟,景文蒿目時艱,中夜輒涕零;嘆曰:『身爲大臣,不能仗劍為天子擊賊,雖死猶負國』!十八日,召對,時已不食三日矣;飲泣入告,聲不能續。十九日,城陷,詣朝房,拒門自經;閣吏抱持解之。入僧舍,草遺疏,賦絕命詩;時傳車駕出城,故詩中有「翠華迷草露,淮水漲煙澌」之句。遂拜闕號哭,赴演象所投井死。
景文不聞鼎湖之信,顧傳蜀道之行。斯時倘以扈駕爲名,尚可以無死;而景文決然一死,不復狐疑,蓋由其素志已定也。彼隱忍偷生者無論,亦有本欲死而一時稍遷延,後遂不及死,卒不免辱身敗行;然後知決然一死者之無憾矣。夫成仁取義,固非懷濡忍之志、萌計較之私者,所能竊附而爲之也。弘光詔贈太傅,諡「文貞」。
劉理順,號湛陸,河南開封杞縣人。萬曆丙午舉於鄉,累試春官不第。至崇禎甲戌,十上公車,行年五十三歲,始成進士。應殿試,外傳策問題,諸進士皆宿搆入對。理順獨無所聞,詳覽制詔,內有一事,條對甚悉;其一事,上所增入者也。上見大喜,擢第一,授修撰。理順爲人,端方正直,言動皆可爲法;舘師賀逢聖深器重之,同舘諸門人尊爲「一賢一聖」。
甲申,官至左中允兼翰林院侍讀。三月十九日聞召,肅衣冠入。平旦,門未啓,大理卿淩義渠、侍郎吳履中至,傳報闖賊入城,相顧愕然。俄傳上崩,理順撫膺慟曰:『理順荷上特簡,生不能出一奇殄亂,致逆寇披猖、國家淪喪,臣之罪也。請先死』。還寓,大書於壁曰:『成仁取義,孔孟所傳;文信踐之,吾何不然』!乃攜其妻妾及其子孝亷某並婢僕等共十二人,闔門縊死。賊至其宅,曰:『此吾鄉杞縣劉狀元,居鄉極好;吾輩奉李將軍令來護衛,劉公何遽死也』!數百人皆下拜,涕泣而去。京師人傳臣死君、妻死夫、子死父、僕死主一家殉難者,以劉狀元爲最。南京贈詹事府正詹事,諡「文正」。
成德,號玄昇,順天懷柔籍,山西霍州人。崇禎辛未進士,授嵫陽知縣。德爲姚文毅所取士,又善文文肅,烏程素不快德;兗州守嘗以派餉屬邑有所私,德與之力爭,守亦恨德。會巡方御史,守之同鄉,又烏程私人,遂劾德;得旨,逮問。復抗疏力詆烏程,廷仗者三,下獄坐贓謫戍。而德之家寓居順義,時戎馬內侵,破其城,家人皆避入地窖;父文桂曰:『豈有男女並入一窟中乎』!終不以顛沛違禮。賊至,遇害。及賊去,窖中知父死,於是德之妹及妾蕭氏、童氏皆縊死。後十日,德出獄,至家一慟甫畢,旋赴戍所;而妻劉氏終以追贓逼死於家。
在戍籍七年,赦還,補如臯知縣;尋昇兵部武庫司主事,轉車駕司員外郎。見年來封疆多變,人皆隱忍茍活,憤發於中,有「養節義、明亷恥」一疏,謂『宋臣張栻言仗節死義之士,當於犯顏敢諫中求之。在朝廷之上,有以養之而已』。又曰:『今者亷恥道喪,由於賞罰不明:死賊者褒揚不亟,則媚賊者服狗彘之衣冠而恬不愧也』!言甚激切,上為之動容。闖賊犯闕,德志在必死,貽書宮諭馬世奇曰:『老母、舍妹俱在此爭欲先引決,弟止之,以「慷慨」、「從容」二義爲告。弟志在爲其難,懼變起倉卒,無以自明,故復以此相商也』。及聞先帝晏駕,往東華門茶棚下號慟,觸階幾死,歸寓自盡。母張氏及一妹、一妾皆縊死。
夫臣子之於君父,非可以報施言也;然而知此義者鮮矣。若德之正氣直節而受杖荷戈、家喪亡而身垂死,久乃得補郎署;國家之於德,亦已微矣。卒乃臨難捐軀,盡室隕命。嗚呼,難哉!豈非天性忠義,九死不移者歟?南京贈大理寺卿,諡「文毅」;母張氏,贈淑人。
汪偉,號長源,徽州休寧人;其先徙應天,爲江寧人。崇禎戊辰進士,授慈谿知縣。為政無赫赫名,亦不喜事上官;而一時循良,無出其右。
時烈皇帝念國家多難,當預儲揚歷中外、安攘文武之才,為異日揆席地;乃詔擇推知治行卓絕者,入翰林。偉以異等授翰林院簡討;尋充東宮講官,記註起居。偉素慷慨敢任事,又以破格拔擢,益感激思報稱;每得四方警報,輒撫膺流涕。壬午,東兵直入,長驅淮上,而逆闖勢益熾;則上「江防疏」,首言『佈置之法,宜於沿江要害,如武昌、九江、太平,採石以至江北浦口,或駐節建牙,或聲援策應,絡繹聯合,期於無隙可乘。而操臣與南樞臣,軍中事宜,緩急相應。又宜借鹽課、截漕艘,改下江、廣、浙直各處物料本色,以濟軍需』。皆一時碩畫。疏上,天子為動容。癸未,同考禮闈。
甲申春,逆賊犯闕,謂其繼妻耿氏曰:『吾死決矣』!出,問乘輿所在;繞宮門者三,則宮人皆逃出矣。還寓,耿氏先自縊死;偉從容作書與其長子觀生,具袍笏北嚮拜闕、南嚮拜母,乃自縊。書曰:『嗚呼!我生不辰,丁此國難。講讀之官,既無事權可爲;一得之長,亦不見用;惟有一死以自靖而已!繼室耿氏,少年節烈,矢志不移;乃於城陷之日,恬然從我而死,使萬世之後,知我朝復有趙昂發也。吾兒讀聖書,須以忠孝自勉,勿辱先人!老母不能終養;幼子晉生年甫四歲,不能撫之成人;皆吾兒事也。柩不得還,以吾夫婦衣冠招魂,葬之華山張家崗,俾魂魄常得依吾父母也。凡我親友,俱爲致聲:天下事有可爲,不可失忠孝念頭也』!時觀生已中壬午舉人。晉生,耿氏出;耿氏死,年二十三,以晉生託其弟耿元吉,匿之長班家,後得歸。弘光朝,贈詹事府詹事,諡「文烈」;耿氏,贈恭人。
蓋烈皇帝朝特簡推知入翰林死節者,惟偉一人。而孟進士章明、顧錢塘咸建、劉南昌曙三人,又皆以偉門人死節。
李邦華,字懋明,吉安吉水人;萬曆甲辰進士。令涇縣,有能;擢監察御史,巡按浙江,聲望尤著。時門戶之隙已萌,羣小爭攻東林諸正人;邦華爲鄒南臯門人、又同里,人多忌之。丁巳,例遷山東參議,病免。
久之,天啓中,起廢籍爲光祿少卿;未任,昇都察院僉都御史,巡撫天津。尋入爲兵部侍郎,協理京營戎政。時逆璫用事,崔呈秀等欲舉諸名賢一網盡之,作「天鑒」、「同志」、「點將」等錄;「天鑒錄」,邦華名居前。樞輔孫承宗擁重兵在關外,請入朝,面奏邊事。或言承宗且興晉陽之甲,邦華爲內主;璫懼甚,矯旨勒孫還鎮。倪文煥遂疏論邦華;削籍,謫戍嶺南。
崇禎改元,起原官;尋昇本部尚書。己巳之警,日夕練京營兵,焦勞備至,然竟以是免。己卯,起南兵部尚書,憂去。
壬午,起原官,掌都察院事。癸未,東兵大入,且飲馬長淮;大帥左良玉擁重兵,有跋扈之形,東南震動。邦華多方設處,以數十萬餉資之,遂得帖然。是歲獻賊破武昌,駸駸及江右;邦華於是有「保東南裕安攘」疏,謂『長江衣帶,非僅僅守九江、守安慶,可恃無恐也。為今日計,宜增兵以扼險,江撫駐九江、贛撫駐吉安,以壯虎豹當關之勢。往來策應,責在監司』。上嘉納之。會掌院劉宗周以救科臣熊開元忤旨罷職,朝論謂總憲百司之長,非端方元老不堪任;特簡邦華代之。凡大事大獄,悉諮之;不時入奏禁廷,天語商榷,多秘莫聞。
既賊氛熾,關、陜、山西相繼淪陷;甲申春,遂稱兵犯闕。邦華知勢危急,與勛臣李國禎各有揭請太子南遷,固根本;以科臣光時亨參駁,不果行。及城陷帝崩,邦華聞,拜文丞相祠;復返寓,閉門書版曰:『堂堂丈夫,聖賢爲徒;忠孝大節,矢死靡他』。遂縊死。南京贈兵部尚書,諡「忠文」。
馬世奇,字君常,常州無錫人。崇禎辛未進士,選庶吉士,授編修;累遷左春坊左諭德兼翰林院侍講學士,掌司經局印。嘗奉使山東、湖廣、江西諸藩,餽遺一無所受。典江西試、分校禮闈,所拔多知名士。
甲申,逆闖橫行中原;召對,世奇奏言:『嚮因楊嗣昌、宋一鶴、左良玉等兵所在劫掠,百姓怨恨,賊反借剿兵安民爲辭,愚氓被惑,遂望風叛降。今當以收拾人心爲本,敕督、撫、鎮將約束部伍爲急;不然,勢將不可救』。又言:『泗陵、顯陵被寇,諸藩慘禍不一。凡爲臣子,皆有不共戴天之義;而猶洩洩蹻蹻、依違兩可,寧使敗壞封疆,不肯破除門戶。國家之事,豈容再誤乎』!賊犯闕,知勢不可爲,與駕部郎成德相約以死。及城不守,世奇曰:『此我卒命時也』!家人泣曰:『如太夫人何』?世奇曰:『不死,亦辱太夫人』。同朝或過邸中,語世奇:『聞上南幸,死不如扈從』。世奇曰:『吾意決矣;且主上安得南,必死社稷』。謂二妾朱氏、李氏曰:『吾死,分也;汝等奈何』!二妾皆自縊死。乃望闕拜慟,以司經局印授其僕曰:『皇上果得出,持此赴行在』。又遙拜太夫人,遂端坐自經而死。世奇至都,嘗夢中吟文信國詩「從今別卻江南日,化作啼鵑帶血歸」。世奇殉國之志素定,故兆先見於夢雲。南京贈禮部左侍郎,諡「文忠」;朱氏、李氏,皆特贈孺人。
孟兆祥,山西澤州人,家河間之交河。天啓壬戌進士,授大理寺評事,昇吏部稽勛司主事;歷驗封考功文選主事、驗封考功員外郎,晉郎中。給假回籍,起考功郎。兆祥峻節自樹,中官某者有關說,拒不從。遂以事,降行人司副;尋昇光祿寺丞、少卿、左通政、太僕寺卿。癸未,昇通政使。是年八月,子章明登進士第。
甲申,昇刑部右侍郎。賊至,守正陽門。城陷,不屈死。子章明,往哭收葬父屍,亟歸。別其夫人曰:『吾不忍大人獨死,吾往從大人』!夫人曰:『爾死,吾亦死』。章明以頭蹌地曰:『謝夫人。然夫人死,須先死』。乃遣其家人盡出門外,止留一小婢在側。夫人自縊,章明扶掖之。夫人咽蹙,章明不顧;取筆寫二詩,復大書壁上曰:『有侮吾夫婦屍,吾必爲厲鬼殺之』。夫人氣絕,舁一扉置夫人,加以緋服。又舁一扉置夫人左,亦服緋自縊;囑小婢曰:『吾死亦置扉上』。弘光時,兆祥贈刑部尚書,諡「忠貞」;章明贈侍御史,諡「節慤」。
金鉉,號在六;北京留守衛籍,常州武進人。年十八,舉天啓丁卯順天鄉試第一;崇禎戊辰進士。授揚州府學教授,日進諸生,講濂、洛之學;燕居言行,俱有規格;人比之胡安定。昇國子博士。
庚午,遷工部主事。時上方銳意綜核,內臣張彜憲奉敕總理戶、工兩部錢糧,特建公署。鉉慮開交結之漸、決亷恥之防,疏請罷之;不報。未幾,彜憲檄兩部司屬謁見,如部堂體;鉉又疏:『彜憲妄自尊大,以皇上迪簡之臣子,而屈抑刑餘之下臣。委質聖朝,不敢匍匐中貴之庭,致干交結之條』。有旨切責。差抽分杭州南關;榷征有法,遠人德之。尋移疾歸。鉉自此絕意仕進,杜門卻掃;深究性理之學,益自刻勵。與劉中允理順、陳儀部龍正友善;儀部稱其學行,古人所難。
甲申三月,賊攻城急;鉉跪母章太夫人前曰:『兒世受國恩,職任車駕;城破,義在必死。得一避地,可以藏母,幸速去』。太夫人曰:『爾受國恩,我獨不受國恩耶?事急,簾下井是吾死所』。鉉慟哭,即辭太夫人,往驗火藥局。十九日,歸至御河橋,聞賊入城;鉉望寓再拜,即投入御河。從人拯救,鉉齧其臂得脫,急赴深處;時河水淺,俛囓入泥濘死之。家人報至,章太夫人遂投井死。鉉妾王氏,隨太夫人死。其弟茂才錝哭曰:『我母死,我必從死。然母未歸土,不敢死也』。遂棺殮其母。既葬三日,復投井死之。弘光贈鉉太僕寺少卿,諡「忠節」。
王章,號芳洲,常州武進人;崇禎戊辰進士。授諸暨知縣,有神君之頌。會鄞令缺,鄞境多盜賊,臺使者以章才,調往。諸暨民奔走號呼,惟恐失之;鄞人來迎者,諸暨人爭逐之。久之,乃得赴新任;諸暨人肖像祠之。及治鄞,鄞人德章亦如諸暨。稍遷工部主事;考選授陜西道御史,巡按甘肅。
甘肅邊僥重地,章由嘉峪抵天山,單騎躬行撫賞,番人畏威懷德。巡未竣,而封事數十上,多關軍國大計;至劾內臣殺良冒功、糾甘撫剝民侵餉罪、藩差擾驛陷良,皆侃侃無所避。庚辰,憂歸。
服闋,補河南道。甲申,賊勢張甚,章陳「保江南策」;都御史李邦華謂章具文武才,題授巡視京營。及眞定等郡破,京師震驚,調營兵五萬軍城外,襄城伯率之;而章督在城兵,為守禦計。三月,賊薄城,各官分門坐守;章巡察防禦,晝夜不息。賊攻廣寧門(俗稱彰義門),章急督戰。城破,遂入守阜成門(俗稱平則門);親冒矢石,連發二砲,傷賊甚眾。城陷,與同事科臣光時亨並走城上。遇賊奄至,連呼『下馬,下馬』。時亨即下馬,章張目叱之。賊槊中股,墜馬被執;有降賊爲僞官者謂章曰:『若降,即大用』。乃仰天大慟,罵曰:『汝無父無君,何面目見我;更說我降』!左右持刀傷其膝,欲令章屈;章坐地大罵,遂遇害。弘光朝,贈大理寺卿,諡「忠烈」,廕一子錦衣世官。而光時亨卒以降賊,棄市。
章次子之栻,字瞻卿;入閩,爲兵部職方司主事。請終喪,許之;因寓義烏。浙東陷,被擒,不屈以死。
章父子死,皆烈烈在人見聞。蓋常州言父子死節者,稱王氏;鎮江言父子死節者,稱眭氏。
淩義渠,浙江烏程人。天啓乙丑進士,官大理寺卿。
賊偪都,盡焚其平生所著述及所評隲諸書,服緋正笏,望闕拜,復南向拜訖,遺書上其父,有「盡忠即所以盡孝,能死庶不辱父」等語。寓中繩械,都爲僕人藏過;乃取短練數尺,命二僕勒之。僕泣不忍,客趙生曰:『公志決矣,何不早完其節』!為繫之窗楞,義渠奮身絕吭而死。弘光朝,贈刑部尚書,諡「忠清」。
施邦曜,號四明,紹興餘姚人;萬曆己未進士。除武學教授,昇國子監博士、工部營繕司主事。甲子,典雲南試;昇員外郎,管通惠河道,昇屯田司郎中。丁卯,出爲漳州知府;昇本省佈政司參政、四川按察司使。戊寅,擢南光祿寺少卿;轉北光祿寺卿、通政使,免官。
癸未,起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邦曜見人心瓦解,寇賊所至,非降則逃;所以然者,由官吏朘削,早失民心,以致臨事潰散,此有司罪也。察司之責,在巡按御史。於是有「實圖察吏安民疏」,大略言『巡按權重,憲綱所載。明言奸貪蠹政害民者,遂即拿問;有六品以下官有犯,取問明白,從公決斷,以實奏聞。今巡按考察官吏,但呼名過堂,未見拿問一人;即有一二參劾,需之復命。近即有不時參劾之旨,不過取一二卑寒者塞責。今民命倒懸,在於呼吸,安得爲此具文!考察官吏,必須當面發落,某官稱職留任、某官不稱職斥逐、某官奸貪蠹政害民拿問。巡歷府縣,立時分別;庶幾人情震竦,民生漸蘇。然其要又在反求諸身,必贓罰不取、土儀不問、謝薦不收,先自治而後可以治人;否則受贓之律,身先犯之,惡能以法繩人』!又曰:『得一良吏,勝得一良將;去一貪吏,即是去一民賊』。奏上,天子嘉之,敕巡按御史依奏著實舉行。
甲申春,逆賊犯京事急,邦曜即以死自誓。及賊入,於室中從容自縊。書曰:『慚無半策匡時難,唯有孤身報國恩』。時先帝昇遐,九列中最先自盡者,倪文正與公;皆越人。後又得一周文節,二十有一人之中而紹興乃居其三。
吳麟徵,號磊齋,嘉興海鹽人。天啓壬戌進士,授建昌府推官。丁艱,起補興化。以治行高等,徵拜吏科給事中。同官章正宸、莊鰲獻以建言下獄,麟徵上疏力救。庚辰大計,與掌河南道祁彪佳矢志澄清,略不假借;時論快之。故事:掌吏垣者,計事竣,即擢太常。麟徵以失執政意,久不調;至甲申三月,始昇太常寺少卿。
時寇警且迫,麟徵以十二日受事。十五日,奉命守西直門。十七日,寇至城下。西直當賊衝,攻甚急;厲氣登陴,指麾守禦,矢集如蝟,砲落案前,麟徵神色不變。是夜天微雨,親督士卒以土石塞城門;宦寺馳騁城頭、欲擅啓門,中樞密遣卒出城,峻拒不許。十八日,以重賞購健兒縋城殺賊百餘人,已而賊大至。十九日,賊從德勝門入,麟徵拒戶自經,爲家人所解,扶掖歸;賊已據其邸,因入道左三元祠。時傳天子蒙塵,有勸公扈從南下者;不應。同官來招之降賊,怒揮之戶外,遂自經;家人又救醒,泣而請曰:『明日待祝孝亷至,可一訣』!張目許之。祝孝亷者,名淵,同鄉人;以保奏劉宗周被逮留京師。淵晨至,麟徵與訣曰:『我登第時,夢有隱士劉宗周,題文信公零丁洋詩二語於壁曰:「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沈雨打萍」。今山河破碎,不死何爲』!相對泣下。因作書訣家人曰:『祖宗二百七十年宗社,一旦而失;身居諫垣,無所匡救,法應褫服。殮時,用角巾青衫,覆以單衾、藉以布席足矣。茫茫泉路,咽咽寸心;所以瞑予目者,又不在乎此也。罪臣吳麟徵絕筆』。書畢,投繯死之。淵為視含殮,乃去。
陳良謨,浙江鄞縣人。崇禎辛未進士,授雲南大理府推官。舉卓異,入爲四川道監察御史。
甲申三月,聞變,作繯梁上,欲自盡;書其幾曰:『爲子爲臣,不能兩盡;慷慨從容,同歸一死』。有妾時氏,懷娠三月;而良謨年踰五十無子,召妾謂曰:『吾無子,汝幸有娠;倘生男,以延陳氏血食』。時氏曰:『先主人死,以絕君念』。遂投入其繯。良謨另作一繯,與之同盡。
良謨父沒官雲南,貧不能歸櫬。壬戌謁選,求大理府推官,始得歸;人稱其孝。弘光時,贈太僕寺少卿,諡「恭愍」;時氏,贈孺人。
許直,號若魯,南直如臯人。崇禎甲戌進士,吏部文選司員外郎。
城陷,長班促報名;直曰:『俟吾死,汝往報名』。時傳先帝從齊化門出,客羊君輔勸曰:『天子南遷,公等宜扈蹕偕行,共圖光復;奈何以有用之軀,輕一鴻毛擲耶』?直唯唯。既而出門一望,曰:『當此四面干戈,駕將焉往』?比聞煤山信,號慟欲絕。羊君輔從旁慰解,諸僕環跽而哭,動以「親老子幼」;直曰:『有兄在,我無憂也』。是夜,寢羊君輔於別室,呼僕授家書,報其封公;遂更服冠帶,拜君父畢,作詩六章,有「微軀自恨無兵柄,殺賊徒殷報主心。丹心未雪生前恨,青史空留身後名」之句。命僕取繩繫之,僕股慄不能舉手。直斥之出,遂自經。比死,一手持練尾、一手上握,神氣如生。弘光時,贈太僕寺卿,諡「忠節」。
王家彥,號尊五,興化莆田人;天啓壬戌進士。授開化知縣,調蘭谿;以卓異,擢刑科給事中。丙子,憂去。服闋,補吏科。在諫垣十年,強擊無所避;權貴斂手。時閩賊劉香老等劫掠同安鎮,幾擾省會;家彥於是有「閩省海防」疏,言『舊制有衛所軍,無別兵、亦無別將,而統於各衛之指揮。每寨設號船,聯絡呼應;復又添設遊擊等官,雖支洋窮澳,戈船相望。今防禦之策,莫若復舊額而練民兵』。識者以爲至論。又見羣盜蜂起,皆因民困而吏不卹;上疏力言之,以爲『今日之吏,催科急者考卓異,督責嚴者稱循良;不肖者以束溼濟其饕餮,賢者又爲文法所縛,不得展佈。由是民窮無聊,起爲盜賊;一夫倡亂,千百成羣。宜少寬文網,令有司加意撫綏,以遏亂源』。其他所陳,皆關切利弊,裨補軍國,爲救時之要策。庚辰,昇大理寺丞,歷少卿、太僕寺卿、戶部侍郎。癸未,轉兵部右侍郎,協理京營戎政。時戌事廢弛,國勢日蹙;家彥竭力補救,不遺餘策。
甲申,賊犯闕,家彥守安定門,備禦甚力。因中官有與賊通者爲內應,城遂破。賊得家彥,欲降之,家彥不屈;賊忿甚,提刀段斬之。或雲城陷,有諷其亡者;家彥正色叱曰:『國破身死,吾何足惜!但主上存亡不可知,恨不追隨乘輿,觸死輦前耳』!言畢,自刎死。南京贈太子少保,諡「忠端」。
吳甘來,號葦菴,江西新昌人。崇禎戊辰進士,授中書舍人。壬申,擢刑科給事中,歷兵科至戶科都給事中。甘來在諫垣十餘年,知無不言,彈劾不避權貴。
甲申三月十七日,賊薄城急,兄禮部員外吳泰來至寓,執甘來手泣曰:『時勢至此,奈何』?甘來曰:『有死,無二義也』。十九日城陷,傳聞聖駕南出;甘來曰:『上明且決,必不輕出』。乃疾趨皇城,不得入。返寓,家人進飲食,卻之。有勸甘來潛遁者;甘來曰:『今不能調兵殺賊,顧欲茍全求活耶』?遂作書以後事囑其兄弟子姪。見几上有疏草在,曰:『留此恐彰君過』。取火焚之。姪家儀奔至,相與慟哭;曰:『我不死,無以見志。汝父死,無以終養。古者兄弟同難,必存其一。使皇上在,則土木袁彬、靖難程濟,皆可爲也。否則,求眞人於白水、起斟尋於有仍,庶幾庭闈無子而有子、廟堂無臣而有臣矣』。遂冠帶北嚮拜者五、南嚮拜者四,賦絕命詩一首,引佩帶自縊。南京贈太常寺卿,諡「忠節」。
周鳳翔,浙江山陰人。崇禎戊辰進士,改庶吉士,歷官左春坊左諭德。靜默寧淡,與范質公、徐九一相友善。
甲申三月,都城陷,鳳翔謂吳給事甘來曰:『臣子義在必死;然必得一視大行梓宮,縞素慟哭,乃無憾』。甘來然之。二十一日,赴東華門茶棚下,舉哀欲絕;即投金水橋下。水淺不死,復匍匐至寓;作書辭父母曰:『國君死社稷,臣子無不死君父之理。父母生我、育我、教我,以有今日。男幸不虧辱此身,貽兩大人羞。吾事畢矣,罔極之恩,無以爲報,矢之來生』。北嚮拜君,復南嚮拜父母,自縊死之。留詩,有「碧血九原依聖主,白頭二老哭忠魂」之句。南京贈禮部右侍郎,諡「文節」。
陳純德,號淡玄,永州零陵人;崇禎庚辰進士。是年,二甲進士俱蒙召對稱旨,即除翰林、科道等職;純德以奏對詳明,授福建道御史。
癸未,督順天學校;方抵任,以遵化警,不能前。迴京,賊入京,純德自縊死之。其同以進士召對者,特旨除翰林五人、科道各五人,共十五人;而死者惟純德一人。南京贈純德太僕寺少卿,諡「恭愍」。
申佳胤,廣平永年人。崇禎辛未進士,除儀封知縣。儀封小邑,民謹樸易治;佳胤減省條教,一意休息之。大河界邑中,多劇盜;乃修保甲之令,又廣置耳目、設購募,盜皆奔他邑。縣有大豪張甲,爲奸猾,把持一切訟獄事,前後數令莫敢問;佳胤至,立案之罪至死,境內震懾。霖雨河決,佳胤親負薪實土塞之。滿三載,舉治劇,徙杞。杞壤大而俗侈,好浮僞慢上,多豪貴人居間請託;佳胤清嚴自持。士大夫家居,僮隸數千指,縱橫自如,囊橐奸宄或入民舍取器物,傷纖弱;嚴收首惡數人,立誅之。而其時盜大起,有掃地王者,率賊萬人環攻杞。佳胤登陴固守,手劍斬賊一人,乃退。更謀之父老,築磚城。
以治行尤異,擢吏部文選司主事;以清鑒稱於時。會東兵入,佳胤條上便宜數端,上優旨答之。轉考功員外郎,當大計,爲協理;貶黜無所迴避,權貴多不樂之。會佳胤之師文文肅與韓城有隙,中以微法,並及佳胤;降南京國子監博士,遷大理寺副。
甲申春,昇太僕寺丞,以牧事出巡近畿。聞賊薄居庸,分兵自常山入畿南,郡縣望風奔潰;佳胤將入都,或勸之以京師且危,幸在外,可無與。佳胤慨然流涕曰:『我固知京師當不支,其如皇上何』?遂疾馳入都,時三月十二日也。遍謁大臣,畫戰守之策,皆不省。佳胤知必死;十八日,聚賓客,為次子行冠禮曰:『此宋尹衡州所謂冠帶見先人於地下也』。十九日,城破,至王恭廠井中,自投下,死之。命其僕歸報太安人曰:『不敢辱身以辱吾親』。南京贈本寺少卿,諡「節愍」。
趙譔,號鎮所,雲南昆明人。天啓甲子舉人,除貴州龍泉知縣。壬午,以禦土賊功,行取。
癸未,授四川道御史。巡視中城,捕賊諜以聞,殺之。城陷,賊獲譔,械之,譔瞋目大罵;賊刀杖齊下,磔其屍於白帽衚衕。以遠方乙科,無為之請卹者;附記之,以表節烈。
石匱書曰:甲申死難而不獨以死難著者,則別之於獨傳;而死難之外更無別事可記者,則不得不盡之於死難矣。蓋以其死難,故亦足以傳也。若更以死難諸君子而復議其一籌莫展、不能免先帝於輪臺之難,謂區區一死不足以塞責,則何以處夫不死者與不死而降者哉?
石匱書後集卷第二十一 勳戚殉難列傳
編輯劉文炳、鞏永固、張慶臻、衛時春
新樂侯劉文炳,海州人;以皇親得封。闖賊破外城,先帝召文炳同駙馬鞏永固各率家丁二十餘人,欲於崇文門突圍而出;見賊數十萬,城以外無隙地,返駕迴宮。文炳嘆曰:『身爲戚臣,義不受辱,不可不與國同難』!其妹適李皇親家,年未三十而早寡;文炳召之曰:『爾家非避難地,宜早來歸,可以同命』。妹乃歸。十九日城陷,呼妻妾、子女及其妹悉避樓上,撤其梯,縱火焚之。大小男女共十六口,皆啼號呼文炳;文炳曰:『汝等先去,我即來矣』。遂就縊,共燔火中。祖母瀛國太夫人,即帝外祖母也,年九十餘;投井死。弟都督劉文耀,亦投井死。弘光元年,追謚文炳「忠壯」、謚文耀「忠果」。
駙馬都尉鞏永固,順天大興人。崇禎癸未,公主先卒,柩尚在堂。外城破,先帝召永固率家丁突圍出,不得。永固歸,殺其愛馬、焚其弓刀鎧甲,到公主柩前,大書壁上「世受國恩,身不可辱」八字。以黃絲繩縛其子女五人於柱,命外舉火,遂自剄從之。弘光元年,追謚「貞愍」。
惠安伯張慶臻,河南永城人;以皇親得封。京城破,盡散家財於鄰里親戚。置酒,一家聚飲;積薪四圍,全家燔死。弘光元年,追謚「忠武」。
宣城伯衛時春,定遠人。在朝侯駕,聞闖賊破城入,急歸呼其妻妾、子女、婢僕輩十八人,共投宅後大井中;屍骸填塞,井口爲滿。
石匱書曰:聞闖賊入城,公侯將相及戚畹勳衛,無不投誠歸順;而後以勒餉追贓,極刑拷掠,如猩猩喀血,至血盡而命亦與之俱盡。與四君子所死則一,而所以處死則相去天壤矣。蓋四君子者,義不反顧,早自見機;得攀附龍髥,而名且與河嶽日星相爲終始。視諸人之死於桎梏桁楊與死於斧鑿刀鋸,眞蠅蚋蚊蛇等耳!衹爭一刻,而坐失千古;夜臺有靈,諸人其亦知自痛也哉!
石匱書後集卷第二十二 倪元璐列傳
編輯倪元璐列傳
倪元璐,字玉汝,號鴻寶;浙江上虞人。天啓壬戌進士,舘選庶吉士。元璐初第時,權璫竊柄,羣奸肆行;元璐獨屹然孤立。丁卯,典試江右,命題深刺時事,幾陷不測。
先帝龍飛,陞翰林院侍講,有「請毀三朝要典」及「辨東林」三疏,天下傳誦,紙貴洛陽。辛未,分校南宮,楊廷麟爲本房首拔士,大有聲譽。晉侍讀,充經筵日講官。元璐陳「制實制虛」十六策,上為拈之屏間,出入顧視;每嘆曰:『奇才,奇才』。乙亥,晉國子監祭酒,定齒冑禮,命諸子侯入學,所教士有法,嘗言:『吾痛君父之道不明,而華夷之防漸隳』。於是進諸士,發明「春秋」。方大厲鐸鐘,而忮者嗾人以並封紊制劾去;遂家居者六年,朝夕承太夫人歡。
壬午八月,北騎取八城,將攻關;河決開封,賊出河北取覃懷、彰衛。當事者謂元璐嚮負才名,請試盤錯;乃詔起兵部右侍郎。元璐以太夫人年逾八十,辭不就。有詔敦趣,適北騎大入,破河間、臨清,循兗、濟諸城,無不下者;元璐長跽告太夫人曰:『自瓊州公以來,再世祿食。今天子有急,奈何』?太夫人裂所衣襦示之曰:『為爾旃也,豈曰無衣』!元璐乃毀家召募得數十人,及弟瓚率諸家丁往,可數百;趣淮上,問淮撫覓鹽徒助之,無有應者。嘆曰:『吾即不破賊,朝夕必達,不以邊事獨遺君父』。乃身率十騎,持滿夾趨,衝險出濟北;十餘日,至京師。上聞之甚喜,曰:『固知是吾倪講官也』。即日召見。元璐為條奏制敵禦寇彼己情形曰:『臣沿途遇兵將,輒稱北騎難殺;而難民皆云北騎可圖。蓋兵將見形、難民見情也。北騎綿亙數十里,衝突颷忽,所嚮無前者,形也。女直人無多,遼人過半,歸營疏略,夜即酣淫熟寐,又中怯畏死,失利則闔營慟哭;遼人每淩西夷,心志不咸:此其情也。難民入敵中,故得知之。夫攻形用力,攻情用謀。今行間諸臣,無爲掩伏偵間之事者。故零捷時有,而大獲無聞;防守有餘,而剿擊不足;非不用力,勢使然也。今北騎三股,分東、西二路;東路皆東人,西路皆西人及遼人。從定州移方順橋稍西,度其必俟兩幟相望,西路從保定突衝良、涿,轉掠過東,合營出口。臣愚謂宜乘其未合,盡集各路大兵並攻東路,勿擊首尾,直搗中堅;輜重難民所在,猝擊衝之,必亂。東路既潰,西路不敢復東,不得不趨固、龍二關,罣於險隘;合山西、宣大、保定三路重兵遮追夾擊,庶成大創,去不復來。今賊分,兵亦與分;恐賊合,兵不得復合。彼並力奮死,孰復有誰何之者乎』!又言:『禦寇機宜,以九江爲中權、武昌爲前茅、淮揚爲後勁。先在遏之,使不得下;然後厚集兵餉,力滿氣充,非旦夕可計功也』。上溫諭褒美之。時輔臣周延儒自請督師,而陳演謀攘首揆,以賄敵搆之;且慮上屬意元璐,乃告上曰:『天下不治,由兵農不合。今廷臣可任者惟倪元璐、馮元颷耳;使元璐爲大司農、元颷爲大司馬,彼此參合,不日可治』。上心然之,即日命元璐爲戶部尚書、馮元颷爲兵部尚書。元璐以浙人例不爲戶部,固辭。上召至中左門,諭以『祖宗成憲,固不敢變;今用人爲急,毋固遜』。元璐乃勉受命;因曰:『必使臣者,臣有三做:一實做,與兵部合算,先準餉以權兵,因準兵以權餉;彼此相權,則數清而用足。一大做,求民間大利大害,一舉興除,勿以數小小生節報數。一正做,以仁義為根本、禮樂為權衡,茍政有厲民者,臣必為民請命』。乃退與馮元颷商互稽之籍,先定簿正、次定簿差,請以餉部兼職方,得以察核諸將士。時郡邑殘破,蠲免多,外解不時至。元璐遶夜持籌,漏三下,繞床不少休;因酌道里以給兵食,馳書告督、撫,使自生節以佐司農之不逮。日數百函,纖悉備至。故終元璐在部,士無譁者。乃當寧營營苦不富強,而礦砂、楮幣之說日聒於御,元璐數爭之未得也;柄臣又以是困之。元璐嘆曰:『若使傅說化爲膠鬲、夷吾化爲孔桑,則吾寧就東海老耳』。西人湯若望挾伎巧,亦以開採進,元璐面折之;而大璫陰為內主。乃上疏曰:『古稱鑄山埒於煮海,原其利害,實相逕庭。其說有六:海挹註而已,山須發鑿勞費:一也。民多山居,百年墳墓、千家閭井,或望其氣,钁鋤及之:二也。形勢所在,動傷地脈:三也。自萬曆中年礦使為禍,海內惋痛;今復驛騷,羣心易搖:四也。臣觀「萬曆會計錄」,據其所得,子母出入,常不償失;當時進奉,總屬民脂,非由地寶:五也。有礦卒必有礦賊,此輩一聚,不可復散,即與寇通:六也』。時遣中使從浙直收買桑穰,元璐告輔臣蔣德璟曰:『此事吾不能獨力,願公分任之』。乃先疏曰:『凡民間自取桑穰,皆因剪落余條,於桑無害。今欽限迫急,朝使威嚴,所司望風,勢必就桑取皮,先蠶毀葉;此何等時,復堪騷動』!上猶豫;德璟疏亦入,乃輟不行。而噂𠴲者日益進,謂詞臣不任錢穀,勸上撤大司農還講幄。上曰:『倪尚書好官,肯任事。但時勢甚艱,未能速劾;即撤,誰代之者』?諸臣結舌。上一日品諸臣至計臣,笑曰:『計臣卻好,有心思做文字。且公忠體國,無如計臣者』。而諸臣排之不已,以楮幣爌砂爲太祖、神宗時盛事,鼓舞不倦,行之在人;捨此,則計臣坐窮矣。上沉思久之,乃詔『計臣元璐,著以原官照舊專任講職』。元璐笑曰:『是吾志也』。
甲申二月,上御經筵,元璐因陳生財大道。上疑諷己,輒詰曰:『今邊餉匱絀,生眾為疾,作何理會』?元璐徐曰:『皇上聖明,不妨經權互用。臣儒生,止知因民之情,藏富於國耳』。上不懌,元璐不引謝。翌日,上謂輔臣曰:『從來經筵,有問難而無詰責;昨日偶爾,是朕之過也』。元璐在經筵久,上方留意啟沃。每當元璐直講,必前席傾聽;常於講中直箴延儒、體仁之失,上怒,以手麾書,仰面倚幾坐。元璐益抒詞朗切,上乃稍前就案,卒霽容受焉。
三月,賊犯闕急,勸上出東宮,循康王故事;不聽。又請以六十金募一士,得五百敢死,可破圍,召勤王師;亦以爲無及。是日聞賊踰城,乃束帶嚮闕北謝天子、南謝太夫人;四拜畢,索酒入齋,與關神對酌三觥。出就廳事,南面受繯;題案云:『南都尚可為。死,吾分也;慎勿棺衾,以志吾痛』。遂縊死。頃之,賊至,問公安在,則陳屍於堂矣;各稱「忠臣」,歎息而去。
弘光元年,旌公忠第一,贈光祿大夫、太保、吏部尚書,謚「文正」;予祭六壇,有司造葬;建祠京師,曰「旌忠」
黃道周曰:『嗚呼,以天子十七載之知,不能使一詞臣進於咫尺;以五日三召之勤,不能從講幄致其功:卒抱日星與虞淵同隕。嗚呼,豈非天乎!吏稱陸宣公爲相,其所聽信,迺不如其爲學士時。崔與之避位,智於文天祥;葉夢鼎之棄官,賢於謝枋得:是皆不然。天下之治亂、主臣之離合,皆有物焉司之。至於安身立命,或席槁以為胙封、或晨夕以為終古,七尺之根,麗於兩極,何可奪也!公當日相亦歾、不相亦歾,顧不以相歾者,使天下悽愴,思所以板蕩之故。且使先帝在天顧念曰:「吾舊講官也。是多謗者,吾迺今知人」。
石匱書曰:倪太史得君,如彼其專也;行乎國政,如彼其久也;迺當死賊猖狂之際,卒不能出一策焉,下先帝於輪臺之難。此臣之所以痛心疾首,重惜吾先帝,並惜吾太史也。蓋君死社稷,而臣死君;千古得死之正,無過此兩人,應無遺議。但論死於不能死之人,則死爲泰山;論死於能死之人,則死又爲鴻毛矣。嗚呼,若吾太史者,豈可以一死卸其責哉!
石匱書後集卷第二十三 鄉紳死義列傳
編輯胡守恆、馬如蛟、張羅彥、劉會昌、尹洗、韓東明、高涇、徐復儀、焦源溥、王徵、沈迅、楊卓然、宋玫、張瑤、李夢辰、戚勳、王與胤、陳士章、畢拱辰、葛凝秀、楊進、韓子宣、王徵俊、樊邦正、相希尹、張夢鯉、陳寓策、李開先、李若葵
鄉紳死義列傳(有總論)
聞之君臣大節,惟在致身;忠孝大綱,難於死義。以故須漕碎體、弘演納肝,蕩陰被矢、侍中濺血,如此忠烈,其來尚矣。間嘗論之,弘演以使旋復命,侍中以護駕蒙塵,主辱臣死,固其分也。若夫罷職歸田、優遊林下,茍能以義衛志、以智衛身,託方外之棄跡,上可以見故主,下不辱先人,未爲不可。乃氣激傾輈、志堅化碧,不惜一死,追附攀髥:袁景倩之父子,並殲石頭;江萬里之夫妻,同沈止水。甚者一門仗劍,闔室自焚。雖祖宗豢養之深恩,亦思宗感格之明效也。與彼反躬事仇、回面改嚮,速若反掌者,不幾天壤相去哉!嗚呼,石窌西河,盡有吾君之痛;風車雲馬,猶聞殺賊之聲。予蓋輯鄉紳死義之傳,而益歎吾思廟君臣成仁取義之正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胡守恆,號吉雲,舒城人。崇禎戊辰進士,考選庶吉士,授編修。守制家居。
壬午三月,張獻忠合回、革諸賊攻舒城。時舒城無縣令,參將孔廷訓以兵千人,同編修胡守恆率士兵共守。七閏月,廷訓降賊,勾賊攻城;守恆誓以死守。賊怒,以洞車穴城,穿者數處;守恆督軍民補塞之。賊射書脅降,守恆燔其書於城上。越三日,城陷,賊執守恆,刃其腹,被數十創以死。舒人見者,無不流涕。
馬如蛟,字騰仲,號訥齊,和州人;天啓壬戌進士。除山陰知縣,正靡俗,革吏弊;所食米,悉自和輦致。戊辰考最,入爲福建道御史。己巳,巡按四川。辛未,巡漕,以武闈事累落職。歸,佐其父為德於鄉賑貧乏,歲施槥至數百。人貸其錢者,多不責償,前後焚券至數百。
乙亥春,賊寇全椒、陳家市;如蛟率士民請於知州黎弘業,抽丁守城。如蛟自招兵二百餘人,操練聽用;運各鄉穀入城並瀋陽右衛倉糧,足支數年。購工鑄大小銃砲百餘,弓弩器械具備。十二月二十六日,賊犯和州,如蛟攖城固守。二十八日,賊用梯攻城,城上發砲,擊殺百餘人。賊復頂方桌掘城,城上擲薪燃之。已而風雪漸急,城上人不能支,多散走。如蛟出家中大銀,募人出城殺賊。賊已蟻附而登,如蛟奔迴家,壘其居室,舉火焚之;如蛟妻妾、兄運尹如虬、生員如虹及奴婢,死者十有四人。如蛟持戈,走匿江上蘆圍中,為賊所殺;棄屍江面,狀貌如生。事聞,贈太僕寺卿,廕一子入監。
張羅彥,北直清苑人;羅俊、羅善、羅輔等兄弟六人。羅彥崇禎戊辰進士,授行人,歷吏部文選司郎中,陞光祿少卿。癸未,兄羅俊成進士;而最幼弟羅輔是年亦登武進士。羅彥曰:『余先人以戮力邀大爵,乃復蒙恩如許,顧何以答隆遇』!
明年甲申,逆賊李自成以其眾陷山西,遂由居庸入犯闕;令別將劉宗亮等寇畿南數郡,敗燕京之援,期日會。時眞定營卒恨巡撫徐標不從賊,誘殺之以應賊,反為賊守保定,勢益孤。間有稱賊「仁義吊伐之師」者,羅俊兄弟大言誓眾:『誰非明太祖衣食至今日,何忍緩急去之!且保定為神京前蔽,必鞏此門戶以通呼吸』。顧城守甚難,久無保督,新守未至,鎮帥且盡以兵去,人心惑亂;羅俊、羅彥以忠義相激發。顧其弟羅輔負殊力,善射,挽強弓驟發百矢弗難,而頗多命中,眾持為先登。於是約同知邵宗玄合官紳士民遙拜闕,盟於北城之上,計鄉丁及門夫可二千人。而賊可數萬,既破河間,僞牌數至;羅彥等不為動。已而新守何復及太監方正化次第至,協力守;則閣部李建泰眾散,但以親兵百人護其餉入城也。建泰軍中有孔甲者,為賊說降,羅俊輒斬之以徇。三月,賊圍城急,羅彥懸重賞礟賊。建泰恐傷賊,止勿發。邵宗玄憤爭之不得,至欲墮城以死;羅彥馳解之,建泰赧而下。時賊聞光祿欲死城,令卒環仰面而罵,一舟射書勸降;羅彥城上碎其書,擲還之。乙未,都城陷,羅彥一號欲絕。羅俊曰:『此城又當北門矣,寧辛苦無失,以待天下勤王』。誓死不去。壬子,攻西北益急,則傾貲賞士,至出其佩帶、褕翟、珥服之屬且盡;中一賊者,立與數金;為賊所中者,立與數金。賊砲矢齊發,雲梯繼進,鷹钁數千且穴城而入。城上砲火矢石迸下,賊死,拉去堆燒者無算。賊宗亮不得志,自殺其僞將數人,令日午不克,撤圍去;而建泰慮城破不免,與其中軍郭中傑謀,懸士陰約賊領後小白旗為號,賊乃從是入,於是西南城陷。羅輔猝欲保其伯兄潰圍出,圖再舉,羅彥不從;則身返巷戰。遇賊,手起應弦而倒,縱馬赴賊,賊無不辟易者,所擊殺數十人。須臾,賊圍之數重,身洞矢數百十,遂死。羅俊方守東門,賊蔓至東門,則徂擊賊,賊仆地。羅俊怒,扼賊吭,嚙其面不得,嚙其耳;吐耳大呼曰:『吾皇明進士張羅俊』,語未畢,中矢倒。而羅彥急抵舍,題其壁:『明光祿寺少卿張羅彥,義不受辱』。縊死井亭。時妻宋氏奮利刃自剄,不得絕;乃同妾錢氏及生女赴井死。羅善觀其妻高氏攜女三人投井死,而身赴仲兄羅彥,欲與同難。羅彥曰:『吾受朝廷爵祿,義不得不死;弟諸生,可不死』。羅善不肯,睨井欲下,顧井中有婦人,遂釋井;拜其兄,歸投其室井而死。羅俊子諸生伸、羅彥子諸生晉,皆投井以從。李氏者,年七十有四,為羅俊伯母;厲聲罵賊,賊擊破李腦。高氏者,弟羅士妻,寡居;王氏者,弟羅哲妻:同梁爭縊死。白氏者,羅輔妻,與王氏從母家促入危城;是日王氏死,白紿其女看井中何物,女方視井,遽推之下,身從之;而幼子女二,坐失母,亦隨死。張晉妻師氏,偕張震妻徐氏、張巽妻劉氏、劉母胡氏,同井爭投死。而張氏止羅哲變容易服,從水門出亡,存血祀;一家同死者三十三人。賊眾見羅彥題壁語,無不歎息,至有泣下者。屍久墮地,無人一視。獨故犬三不去,迭守護屍旁,不令鳶鳥得下;下則號恐去之。賊一至此,則噬其拇指去;賊益驚異,乃令席藁埋之。
劉會昌,保定清苑人。幼負奇氣,長古文辭。十歲,居父喪,哀如成人禮。崇禎三年,舉於鄉。能任大事,有氣敢任。
甲申,闖賊北犯,僞檄數至。時秦、晉及畿南諸郡望風盡失,昌素膽略,倉卒倡義,同鄉紳光祿卿張羅彥暨兄進士羅俊誓死守禦。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九日北京陷,賊急攻城;至二十四日,賊撤水涸隍,雲梯蜂進,砲矢風發。會昌率城兵屹然嶽立,指偽如平時。適西南城樓為賊火箭所焚,西北角樓下穿數穴,並力進攻,城破。賊拽會昌於西關古廟,擁鋒刃問:『京城久破,數省盡降;爾何敢拒』?會昌裂眥罵曰:『我本布衣,無官責。但恨天下無人,致爾小醜淪陷宗社。欲臠食李自成肉,以報先帝耳』!鬚髮橫豎。賊愈憤,夾打三次;然驚其勇壯,百計誘降。終不屈,遂斷首懸西關街市。市人士大呼曰:『此吾郡劉凝禧先生,生不肯棄城,死不肯降賊也』。共經營,匍匐請建祠祀之。
尹洗,安肅人。天啓壬戌進士,工科給事中。居保定三世,同諸紳登陴抗賊。城破,被執。賊嚮洗索金銀,洗曰:『我貧給事,那得金銀?惟速殺我』。賊曰:『抗我師者,爾輩也』 立殺之於西門。
韓東明,安肅人,邠州知州;徙居郡城。聞賊入,從容着冠服,望闕拜畢,辭祖廟,投井死。子仲淹,負俠氣;城將破,猶登陴立砲臺,引弓射殪數賊。墮城,死之。
高涇,清苑人;崇禎壬午舉人。事母孝;城破,負母跳。遇賊,求釋其母。母得釋,賊執涇索賄;涇紿之曰:『到家即有』。過水邊,賊不提防,推賊仆地,躍入水死。後屍浮出水上,兩目怒瞠、兩拳擎嚮,有擊賊之狀。
徐復儀,號雪潭,錢塘人。世多顯者:祖大參五橋,舉進士;四傳生復儀。大母陸,早寡。四歲,口授毛詩章句。九歲,屬文。年十一,通子史百家言。崇禎十五年,舉於鄉;十六年,成進士。
明年,盜入京師,烈皇帝崩;復儀居家,躃踴曰:『嗚呼,臣不獲從皇帝地下,顧乃靦面茍活,忘大仇不討賊耶』?即日赴南京,授刑部員外。時定逆臣罪,多所按治;復儀每以死諍。
會大比,命復儀試滇南。就道,與父母訣。行數十日,未至滇,南京陷。復儀聞,嚙指誓,屏左右泣曰:『國家竟至此耶!今閩、越數千里,正朔不移;滇南遠屬荒僥,恐人心易動。吾姑鎮撫之,以待其定』。於是益整威儀、飾騶從,講賓興禮。夜乃密謁黔公,流涕為言;使陳兵衛,土裔不得逞。滇南以安,而閩、越亦得乘間改元;朝論重之,加翰林編修。復儀叩頭流血辭,略曰:『侍從文墨,所以潤色太平也。今戎馬日逼,臣不得馳騁疆場為陛下負弩矢,猥賜臣清燕,死無以塞責』。不報。
未幾,閩、越陷;復儀裂冕服,棄車徒,幅巾草履,走千里歸家。拜父母床下,辭妻妾,即夕去家,宿三十里外草堂。獨居,不飲酒、不食肉,讀「易」、誦「離騷」;妻妾死,俱不問。所居喜林莽,或登崩崖,從上墮;或入大窖,夜寢其中。虎豹觸之,不為怪。一日,大風雨,晝晦,傳聞兵四合;復儀曰:『吾命盡矣』。扼喉,死茆茨下。及旦而父始至,持其首為泣,復儀目尚張;父曰:『兒得死所矣』。作詩弔之,乃暝。
焦源溥,號涵一;陜西三原人,萬曆癸丑進士。歷沙河、濬二縣知縣,以卓異入爲四川道御史。
時熹廟御極,群臣聚訟三案;溥疏謂:『光宗爲神宗之元子,為元子者為忠,則為福藩者非忠。孝端、孝靖爲神宗之後,為二後者為忠,則為鄭貴妃者非忠。孝元、孝和爲光宗之後,為二後者為忠,則為李選侍者非忠』。又言:『鄭養性必不可不奪職,崔文昇必不可不磔市。移宮始末,必不可得而抹殺;盜犯叵測,必不得而寬容』。危言正論,舉朝側目。巡按眞、保,以忤要人意,例轉河南副使,備廬、鳳;移疾歸。
崇禎初,起補山西,歷參政、按察使。陞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巡撫大同。既蒞任,銳意興除:簡軍實、修馬政、築城壘、謹斥堠。未一年,以人言罷歸。
癸未冬,賊入西安,召諸邑薦紳授僞職;乃以總督官銜延溥,脅之去。見李自成,溥罵曰:『爾為賊,吾恨不手刃爾;乃欲誘我?吾朝廷大臣,有死無二,幸速見殺』。賊閉之室中三日,罵益厲;溥美鬚髥,皆上指,目眥盡裂。賊稍近,即舉手擊之。將殺之,復罵不絕聲;賊拔其舌,支解死,時十二月十九日也。溥從兄源清,萬曆丁未進士;歷官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巡撫宣府。罷官里居,年七十,始舉一子。賊入境,不屈,自經。二臣皆以清品聞,而溥尤尚氣節;爲臺中,好直言,辨論朋黨間事,尤切至。
其與溥同死者,有前南京吏部尚書南企仲,渭南人,萬曆庚辰進士;時年九十,陷賊,大罵不屈,不食兩日死。其子禮部祠祭司主事南居業,萬曆甲辰進士;不屈,被殺。以未得其詳,故附書之。
王徵,號葵心,西安涇陽人。天啓壬戌進士,除廣平推官。時白蓮獄興,連及者數千人;徵悉為辯其枉,釋之。修清河水閘,溉田至千頃。丁憂去。服闋,補揚州。三王之國,所過多誅求;不得,則執人而榜之。徵白王,請戢衛士,王折節聽。黃山之獄,多連引富商巨室;徵持不肯下,請去官以謝奄黨,卒賴以全者數十百人。忠賢建祠,徵與淮揚道參政三原來復不往拜,人稱為關西二勁。再丁憂去。而登將劉興治據島為亂,巡撫孫元化疏起徵山東按察司僉事,監遼海軍務。徵至,區畫海事,擒叛者。而孔、李二將自吳橋噪走登州,其家屬開城應之;徵與巡撫航海詣闕自歸,得遣戍。會赦,歸。
自徵爲舉人垂三十年,布衣蔬食,不入公府。及宦後里居,著書講學,一室蕭然。又好接引後生,人方之黃叔度。而秦中賊大起,徵素通西學,善製器,因為其縣設守禦方略及推演武侯木牛流馬等事。李自成入西安,下縣使致徵,徵引佩刀坐所事天主堂中待命。徵子永春,乃以病上;遂執永春以行。徵不復食,絕粒七日而卒,自書本朝官以表其墓;年七十四。
徵之學,以畏天愛人爲主。事母至孝;母病,徒跣百里以禱藥王。居喪哀毀,幾於滅性。所著有「奇器圖說」等書。
子永春,以百姓為之代請於賊,得不殺。
沈迅,號羽君;山東蓬萊籍,萊陽人。崇禎辛未進士,出李明睿之門;歷兵科給事中。
甲申國變,歸里;里名窩樂,築土城自蔽,鄉之人多集之。迅有弟十二風子,負膂力,精騎射,運槊如飛;嘗禦盜,無不手取。丁亥,或傳河間逃兵盡走窩樂。會奉清旨,從富室搜馬;迅有馬八,上其六。巡撫使人復責之,必十二;迅曰:『所留二耳;必欲如額,無以應。豈以兵來』?使者以不爲迅所禮,惡迅於撫軍曰:『迅且反』!遂以聞;奉密旨,百騎至土城。戚族皆散去,迅登壘而守。有某道請隔陴而語,勸迅姑就縛;迅與其弟分乘二馬嚴拒,必不下,遂施砲傷清兵數人,屬其弟十二風子攜孤潛活他所。風子坐孤其懷,奪路奮鞭,縱馬出;清人相顧錯愕。迅母曰:『若從清活,非吾意,吾教汝』!頃之,母命服自縊樓上。迅乃盡驅其家大小諸口,登樓觀死母;散三千金於庭曰:『仝事者儘持去,或遇吾子為周旋也』。迅縱火焚樓,而身冠服,亦自投火死。
風子潛膠州,或聞見害;孤存。
楊卓然,字又先,湖廣辰州人;崇禎辛未進士。初授杭州司理;計處,補太湖知縣。太湖逼流賊,卓然性慷慨、習勞苦,日事戎馬,竟深入賊穴與賊講。賊感其誠,多有來歸者。朝廷以卓然知兵,使監軍揚武陵,亦復大款賊;款卒不成,棄去。
弘光中,擢徽寧道。乙酉,起義兵當清,為鎮時張天祿所執,已報捷江南洪督師軍門矣;張之中軍高謙者,見卓然抱持,為雪涕,告天祿:『此吾舊蒙恩,必生之』。天祿不可;則以合營保卓然曰:『即異日遇諸原,請碎謙首以謝。今日之事,唯將軍仁慈』。顧告捷已越日,度不能得,天祿亦無如何。乃去使歸,狼倉稱死罪,雲捷書半道被劫,請更草。天祿曰:『卓然不死,天也』。遂改報,脫卓然;而謙厚為行李縱之。
卓然遨遊吳會間數年,有楊崑者,自稱從永曆所來,懷敕印陰結義士,遍招搖;亦及卓然,加本兵銜,聯絡吳、越兵馬錢糧等事。事敗,逮至江南。馬督訊之,卓然冠麻以見,不屈;馬曰:『汝何服』?曰:『服先帝』。馬曰:『汝欲爲十年喪也』?卓然大言曰:『大明一日不中興,卓然一日不釋服』;且曰:『此心何日無之矣。去年敕不眞,謝不受,今安敢辭』?收其室所有,僅得「永曆錢」四十八文、破蓆一床而已。癸巳之十二月,與萬曰吉等七十二人同日遇害。曰吉自有傳。
鄒延玠,字介子,武進諸生,爲浙學憲嘉生次子。莊保生,字爾定。常一宿宗室某,爲行李去;清跡得之,不辯:亦與七十二人之難。玠妻吳氏聞變,死。
宋玫,字文玉,山東萊陽人;天啓乙丑進士。歷柘城、杞二縣知縣,考選吏科給事中。嘗疏論用人,謂『皇上求治之心愈急,則浮薄喜事之人愈易飾詭而釣奇;皇上破格之意愈殷,則巧言孔壬之徒愈易乘機而𪹳闕捷』。又疏論禦寇,謂剿寇一事,地方與行間分任之:地方官主守,行間主戰。行間不能戰,而徒責有司以守,即張巡、許遠無救睢陽之亡;況今之庸碌乎!自今止宜責有司以守,實以愛養為主,如招流移、活饑民者是;責將帥以戰,實以戡定為主,如滅某股、救某城者是』。時論服其允當。丙子,主試湖廣。歷刑科都給事中、太常寺卿、大理寺卿、工部侍郎。壬午,枚卜會推,玫與房可壯、張三謨與焉;以召對不稱旨,又爲輩語所中,上疑比私植黨,下三人獄,革職歸家。
北兵入萊,玫與勳部經畫守禦。及力不支,城陷,縛玫與勛部相對拷榜,體無完膚;玫終不屈,遂見殺。
勳部,名應亨,字長元,玫之從叔。天啓乙丑進士,除清豐知縣。入爲禮部主客司主事,歷吏部驗封、考𪹳功、稽勳、文選四司,陞稽勳郎中。解任歸,與玫同死。
二人歷官,並有聲績。當天啓中,山東言文章者,推萊陽宋氏;然嗜奇好古,其文亦略如諸子書。始,宋玫之由杞縣得考選也,與開封府推官張瑤爭互訐;其時要路多為玫地,而瑤坐謫官去。
張瑤,蓬萊人;天啓壬戌進士。登兵之叛,帥其鄉人固守。城陷,被執,大罵以死;其妻及四子皆投井死之。張瑤以河州判官死節,事聞,贈光祿寺少卿。
李夢辰,字元居,河南陳州人;崇禎戊辰進士。以通政司免,家居。
甲申寇急,與道臣關永傑計城守。民心不固,賊尚結寨五里之外,百姓各相呼百十人,竟自開門謁賊,官府不得止;至欲縛官府,佐以牛酒。永傑既自殺,州守以下競逃去。家人掖夢辰出,夢辰不肯,曰:『吾受朝廷大恩,義不辱,必死』!同州孝廉劉澤醇來約共殉城。二人方競自裁,而猝爲賊所獲;賊勒官之,二人拒不從。賊益義二人,設監者。夜,監弛,競走利去;夢辰起自縊。縊不得法,久之,氣不盡,復甦;乃令其奴共牽之。奴以主盡節,既不能勸而又心傷主,嗚咽牽不力,自是甦再三。夢辰乃自激擲,得絕。澤醇縊稍遲,見李未即死諸狀,一念不忍,竟不能死。解繯,與其奴遁山中;月餘,以病死。
夢辰從弟某,國學也,亦任子;時與眾偕遁。繼聞其兄殉節狀,感痛廢人事,飲食無味,忽忽不知東西。會僞睢州守公事至陳,陳諸生盛巾服,爭出恭郊謁,蒲伏道左,陪追入城;夢辰弟猝見之,淒慟曰:『吾兄死地下,寧無知』?遂自沉河死。諸生中聞之,或慚恧至有暗揮涕者。僞守去,乃無一人摳衣送矣。
戚勳,號羽明,南直江陰人;見事明決而才甚果。癸未,以國學殊等,授文華殿中書。時其弟藩,落禮部第,且歸;語勳曰:『吾揣摹,合當再舉得之』。勳攜藩避人曰:『觀此氣象,恐旦夕即,安得再舉者』!明年二月,與同事數十人棄官歸。閱月國變,勳至臨清,始聞先帝殉社稷;語同事者曰:『初以言不經,今不幸果然』。共欷歔欲絕。山東豪傑起拒賊,邀勳共事;勳疾辭。
弘光中,奉命督閩餉;則訣弟藩曰:『金陵情勢,更不似故長安;其能久乎』!已而南都失守,清兵南下,三吳百萬起義;江陰素習拳勇,居平喜試人,此時憤,一呼起。勳與典史閻應元共圖畫,常以燈數百,上書「起義」字樣,縛草人持之,夜立城西南數里外。清兵鼓欲戰,諜知爲僞,前隊爭取燈,喜,還走其軍;其後隊見書「起義」字,誤以爲江陰兵,爭自殘,大擾不可解。應元乃與勳等乘之,大獲捷。三吳數百十戰無以謀勝者,獨推江陰;故城陷而復、復而陷者數四。最後力竭,閻見殺;勳令其子亦間亡去,手書其堂:「皇明文華殿中書舍人闔門殉難戚勳之宅」;又樓壁數行二語云:『非敢殉難為死忠之臣,聊求完髮為大明之鬼』。乃以書決弟藩曰:『民無主、兵無援,不破何待!城破,吾以尺練了吾妾女,吾亦有所自了』。署其小像數語,付僧繼新善藏之;有曰:『余始自命羽明,卒死以羽明;其兆也夫,抑其志也夫』!亦書別其昆弟親朋,付僕潛出,則預開列某妾女縊某所;某妾有子,另縊某所。於是潔治正樓,列古蹟名編諸玩好之物甚設;曰:『吾以殉吾身』。盛積薪樓之下以待。已,城破,勳冠帶南面高座,呼妾女一一授之巾帨,視其就縊;然後北嚮再拜,自起舉火。火既熾,乃亦就縊。妾女而外,奴僕從死者凡二十人。
王與胤,字百斯;新城人,布政公第二子也。崇禎元年進士,選庶吉士。授湖廣道監察御史,巡按河南鹽課、陜西茶馬;督學應天。未出都,以疏劾債帥忤政府,謫歸。歸侍布政公,家居色養;率諸弟子輩治圃課耕,蕭然物外。
十七年三月,聞先帝之變,涕泣不食。辭父布政公,沐浴入室,扃戶與孺人于氏、子士和,同自縊死。士和,字允協,諸生。胤將死,自作墓誌,敘其家世官職;不具錄。允協作歌一篇,其詞痛切,聞者悲之。以其死於家中,南方無知之者;贈卹之典闕焉。
陳士章,保定清苑人。進士出身,歷徽州太守;歸臥。甲申,李賊入,城陷,與其妻張氏、子宗瞻、子婦楊、孫僖、孫婦常及孫女至親七人,皆投井死。
時同里有大寧都司朱,謝事家居,臥戈暗室;賊入,猝起撞之,連槊數賊。賊怒,眾排入,縛至西城,寸磔之,猶罵不絕口。郭貢士者,公服北面再拜,亦闔扉持槊而待;一賊入,槊及賊仆,則郭弱,震不能再舉。賊甦,起奪槊,反洞郭,郭死。郭妻某氏,倉猝延頸請刃;且曰:『夫義死,我何歸』!賊感,亦泣曰:『若夫婦以義;我賊也,我誤矣』。遂扶郭屍正寢再拜,亦拜氏爲母,與其子約兄弟;曰:『吾將大賻母,並葬死者以謝』。五月,闖賊爲清兵所敗,散去;賊乃懷金復走保定遺母,因訣其子,臨別為一灑涕。
畢拱辰,萊州衛人;萬曆丙辰進士。歷知鹽城、朝邑二縣,謫上林監丞;歷戶部河南司、禮部祠祭司主事、員外,再謫浙江按察司知事,遷吉安府推官、南戶部廣西司主事、福建司郎中、河南按察司僉事,整飭淮、徐兵備。時漕運總督史以徐州荒殘、當南北衝,而拱辰體弱不任劇,請更用;報可。改拱辰山西,分巡冀寧。以十五年秋至官,撫循彫甿,頗有惠誦。
十七年二月,賊犯太原,拱辰受甲登陴拒戰。三月,會風霾大作,賊從城東北梯而入。執至僞將軍劉所,脅之降;拱辰山立不動,遂遇害,與巡撫蔡懋德、布政趙,三屍同棄晉王府西墀下。越八日,賊去,材官段可達以墻土覆之。拱辰無子,無人為請卹者。
拱辰生平最好書,官南曹時,相過輒屏騶從,同至書廊簡閱書史;或從街口地上攤殘籍中,偶得數葉,則大喜。署中無事,終日讀書;常以書相餉者,必以其人所未見者報之。家中積書幾萬卷。性清執,不善事上官;以故通籍二十年,尚浮沉郎官。素通曉曆法。所著有「義俠紀事」、「蟬雪嚨言」、「韻略匯通」及「詩草」若干卷。
葛凝秀,平定州人。崇禎甲戌進士,戶部郎中。家居,聞賊陷京城,自縊死之。
楊進,人;官至巡撫都御史。罵賊死。
韓子宣,蒲州人;原任知府。自縊死之。
王徵俊,陽城人;原任道臣。被賊禁獄中,闔城士民以其居鄉多德,泣求保出;至家,自縊死之。
樊邦正,蒲州人。原任德安知府,守德安,賊不能下。及歸里,賊至蒲,被縛;賊曰:『爾德安太守也』。知其能,欲降之。不屈,被戮。
相希尹,蒲州人;原任總兵。罵賊不屈,被殺。
張夢鯉,蒲州人;原任副總兵。賊喝之跪,不屈;賊割去兩膝,旋復殺之。
陳寓策、李開先,皆江陵人,領鄉薦。闖賊破荊州,僞來政府,侍郎喻上猷列薦荊州紳士,下檄徵之;萬策、開先俱在薦中。僞檄下,萬策自經,開先觸墻死之。
李若葵,大同人,爲諸生。闖賊犯大同,兵民皆降,開門迎賊。若葵闔家九人自縊,先題曰「一門完節」。
石匱書曰:闖賊陷京師,百官報名投順者四千餘人;而捐軀殉節效子車之義者,不及三十。餘輩博帶峨冠,盡化爲雉翎綠帽。輦下如此,遑問畿外?當官如此,遑問在籍乎?乃星文有正,遇晦則明;家食之臣,反能殉死田島;即琬琰之筆,能不亟收也哉?
石匱書後集卷第二十四 史可法列傳
編輯史可法列傳
史可法,字道鄰;北錦衣籍,河南祥符人。崇禎戊辰進士,授西安府推官;陞戶部主事,以籌餉著聲。陞池太道,堵截流賊有功。後巡撫都御史張國維奏添廬慶巡撫,即以可法爲之;往來控扼,流賊不敢長驅。丁艱,歸里。
辛巳,起服。時淮撫朱大典以貪敗,漕運糧船,沿途土賊燔劫,擁不得行。思宗知其能,密敕可法巡撫淮、揚。可法入境,地方官無知者;徒步升座,一郡驚惶。治事旬餘,始見邸報;蓋朝廷欲其剔弊釐奸,故出人不意若此。可法一反大典所為,自奉清苦,淮民慶更生;可法發奸摘伏,人莫敢欺。貌寢陋,微服私行,物色不及。其催趲運艘,或漁艇或客航,偶爾過前,忽張黃蓋,呼史都爺至矣!分官督運者,非至丙夜不敢寢,故運事早濟。可法凡奏牘文移,盡出己手,夜燒兩燭達曉;午夜稍倦,以筆管拄眉心,一暍即起。侍從之人,呵欠鼾齁;可法教之曰:『汝第打疊精神,熬至四五十夜,即長醒不睡矣』。故可法巡行州縣,未嘗帶幕客、攜寢具也。
癸未,陞南京兵部尚書,參贊機務。同詹事姜曰廣疏請太子監國南都以固國本、鞏祖陵;留中不報。
甲申三月,南北耗絕,可法首激義師勤王。及聞的報,乃與曰廣等謂物望且及潞藩。適鳳督馬士英以福藩親貴定策勛,進武英殿大學士兼兵部尚書,加少保兼太子太保;可法迺作「出師檄」,佈告天下,為先帝報仇,興師北伐。時北來潰將高傑、劉良佐帶兵南下,蹂躪淮安;可法議以山東總兵劉澤清、鳳廬總鎮黃得功,分為四鎮以守汛地;弘光可其奏。時高傑送家口寄揚州,百姓閉門拒之,日尋干戈;可法親至傑營,曉諭百方,勸傑屯兵泗州。弘光即以可法坐鎮揚州,彈壓四鎮,民賴以安。
十一月,燕京改元,移史閣部尚書曰:『攝政王致書於史老先生:余嚮在瀋京,即知燕山物望,咸推司馬。及入關破賊,與都人士相接見,識介弟於清班,曾託其手勒平安,拳致衷緒;未審何時得達?比聞道路紛紛,多謂金陵有自立主者。夫君父之仇,不共戴天。「春秋」之義,「有賊不討,則故君不得安葬、新君不得即位」;所以防亂臣賊子,法至嚴也。闖賊李自成稱兵犯闕,手毒君親;中國臣民,不聞加遺一矢。平西親王吳三桂介在東陲,獨效包胥之哭。朝廷感其忠義,念累世之夙好,棄近日之小嫌,爰整貔貅,驅除梟獍。入京之日,首崇懷宗帝后謚號,卜葬山陵,悉如典禮;親郡王、將軍以下,一仍故封,不加改削;勳戚文武諸臣咸在朝列,恩典有加;耕市不變,秋毫無擾。正擬天高氣爽,遣將西征,傳檄江南,連兵河朔,陳師鞠旅,戮力同心,以報爾君國之仇,彰我朝廷之德。豈意南州諸君子茍且旦夕,勿審事機,聊慕虛名,頓忘實禍;予甚惑之。夫國家之撫定燕都,乃得於闖賊,而非取之於明朝也。賊毀明朝之廟主,辱及先人;國家不憚征繕之勞,悉索敝𪹳賦
,代為雪恥。仁人君子,當何如感恩報德?乃棄寇稽誅,王師暫息;即欲雄據江南,坐享漁人之利;揆諸情理,豈可謂平?將以江淮為天塹足憑,遂不能飛渡耶?況闖賊但為明朝罪人,未嘗得罪於國家也;徒以薄海同仇,特申大義。今若擁號稱尊,便是天有二日,復為勁敵。予將簡西征之銳兵,轉旆東征;釋彼重誅,命為前導。夫以中華全力,受制潢池;而欲以江左一隅兼支大國,勝負之數,無待蓍龜矣!予聞「君子愛人以德,小人則以姑息」;諸君子果識時知命,切念故主,厚愛賢者;宜勸令削號歸藩,永綏福祿。朝廷當待以虞賓,統承禮物,帶礪山河,位在諸侯王上,不負朝廷伸義討賊、興滅繼絕之初心。至南州諸君子,翩然來儀,則爾公爾侯,列爵分土,有平西之典例在;惟執事實圖之。晚近士大夫好高樹名義,而不顧國家之急;每有大義,輒相與築舍。昔宋人議論未定,兵已渡河;可為殷鑒。先生領袖名流,首持至計;必能貫徹始終,寧忍隨俗浮沉?取捨從違,宜早審定。兵行在即,可東可西;南國安危,在此一舉。願諸君子同以討賊為心,無貪一身瞬息之榮,致令故國受無窮之禍,為亂臣所笑。予嘗有厚望焉。記有云:「惟善人能受盡言」。故佈腹心,竚聞名教;江天在望,瞻跂為勞。書不盡意』。
可法作書復之,書曰:『南中自接好音,謹隨遣使訊吳大將軍,未敢遽通左右;非委隆誼於草莽也,誠以「大夫無私交」,「春秋」之義。今倥傯之際,忽奉琬琰之章,眞不啻從天而降也。循讀再三,殷殷至意。若以逆成尚稽天誅,煩貴國之憂,某且感且愧。詎左右不察,謂南中臣民偷安江左,頓忘君父之仇;故為左右一詳陳之。我大行皇帝敬天法祖、勤政憂民,眞堯舜之主也;以庸臣誤國,致有三月十九之事。某待罪南樞,救援無及;師次淮上,凶信突來;地坼天崩,山枯海泣。嗟乎!人孰無君,雖肆某於市朝以為泄泄者戒,亦奚足謝先帝於地下哉!爾時南中臣民,哀慟如喪考妣,無時不拊膺切齒,欲悉東南之甲,立剪凶仇;而二三老臣謂國破君亡、宗社為重,相與迎立今上,以繫中外之心。今上非他,神宗之孫、光宗猶子、而大行皇帝之兄也;名正言順,天與人歸。五月朔日,駕臨南都,萬姓夾道歡呼,聲聞數里;羣臣勸進,今上悲不自勝,讓再讓三,僅允監國。迨臣民伏闕屢請,始於十五日正位南都。從前鳳集、河清,瑞應非一;而告廟之日,紫雲如蓋、祝文升霄,萬目共瞻,欣傳盛事。大江湧出柟梓數十萬助脩宮殿,是豈非天意哉?越數日,遂命某視師江北,刻日西征。忽傳大將軍吳三桂借貴國破走逆成,整旅入都,為我先皇帝發喪成禮,掃清宮闕,撫輯群黎;且免剃髮之令,示不忘本朝。此等舉動,振古鑠今。凡爲大明臣子,無不長跽北面,頂禮加額;豈但如明諭所云「感恩圖報」已乎?今於八月薄置筐篚,遣使犒師;請命鴻裁,連兵西討。是以王師既發,復次江、淮。迺辱明諭,引「春秋」大義來相詰責,善哉!推言之,然此義為「列國君薨,世子應立;有賊未討,不忍死其君」者之一說耳。若夫天下共主身殉社稷,青宮王子玉石俱焚,若拘牽「不即位」之文,坐昧大一統之義;中原鼎沸,倉卒出師,將何以維繫人心、號召忠義?紫陽「綱目」,踵事「春秋」。其間特書,如莽移漢祚,光武中興;丕廢山陽,昭烈踐祚;懷、愍亡國,晉元嗣基;徽、欽蒙塵,宋高纘統;是皆國仇未剪之日,即正位號,「綱目」未嘗斥為自立,卒以正統與之。至如玄宗幸蜀,太子即位靈武,議者訾之,未嘗不許以行權;幸其光復舊物也。本朝傳世十六,正統相承,自治冠帶之俗,繼絕存亡,仁恩遐被。貴國昔在先朝,夙膺封號,載在盟府;左右豈不聞乎?今痛心本朝之難,驅除亂逆,可謂大義復著於「春秋」矣。昔契丹和宋,止歲輸以金繒;回紇助唐,原不利其土地。況貴國篤念世好,兵以義動;萬代瞻仰,在此一舉。乃若手足膺難,視同秦、越;規此幅員,為德不卒:是以義始而以利終,貽賊竊笑也。貴國豈其然歟?往先帝軫念潢池,不忍盡戮;剿撫互用,貽誤至今。今上天縱聰明,刻刻以復仇為念;廟堂之上,和衷體國;介冑之士,擊楫枕戈;忠義民兵,雲集響應:切以為天之滅闖,當不越於斯時矣。語曰:「樹德務滋,去惡務盡」。今逆成未服大誅,席捲西秦,方圖報復;此不獨本朝不共戴天之仇,亦貴國除惡未盡之憂也。伏乞堅同仇之誼,全始終之德,合師進討,問罪秦中;共梟逆成之頭,以雪敷天之憤。則貴國義聞,昭耀千秋;本朝圖報,惟力是視。從此兩國世通盟好,傳之無窮,不亦千載一時哉?若夫牛耳之盟,則本朝使臣久已在道,不日抵燕奉盤盂從事矣。某北望宗廟,無涕可揮;身蹈大戮,罪應萬死。所以不即從先帝者,實為社稷之故。傳曰:「竭股肱之力,繼之以忠貞」。某處今日,鞠躬致命,克盡臣節,所以報也。左右其明鑒之』。忠義之氣滿紙,見者稱服。
弘光即位之後,馬士英、阮大鋮共亂國政,時事日非。可法上疏,言『三月以來,陵廟荒蕪,山河鼎沸。臣備員督師,而河上之防百未料理,復仇之師,不及於關陜。討賊之約,不達於北廷。一似君父之仇,置之膜外者。夫我即卑宮菲食、嘗膽臥薪,聚才智之精神而枕戈待旦,合方升之物力而破釜沉舟,尚恐無救於事。以臣睹廟堂之作用、百執事之精神,殊未盡然。憶北變初傳,人心震駭。臣等恭迎聖駕臨蒞南都,億萬之歡聲動地。陛下初見臣等,言及先帝,則淚下沾襟。次謁孝陵,贊及「高皇帝、高皇后」,則淚痕滿袖。皇天后土,寔式鑒臨。曾幾何時,可忘前事?先帝以聖明罹慘禍,此千古未有之變也;先帝崩於賊,恭皇帝亦崩於賊,此千古未有之仇也。先帝待臣以禮、馭將以恩,一旦大故,在北諸臣死節者寥寥,在南諸臣討賊者寥寥;此千古以來未有之恥也。庶民之家,父兄被殺,尚思穴胸斷脰,得而甘心;朝廷顧可漠置?今宜速行討賊之詔,嚴責臣與四鎮悉簡精銳,直抵秦關。懸上賞以待有功,假便宜而責成效;絲綸之布,痛切淋漓;庶海內忠臣義士聞而感奮也。國家遭此大變,陛下嗣承大統,原與前代不同。諸臣但有罪之當誅,實無功之足錄。今恩外加恩,紛紛未已;武臣腰玉,直等尋常;名器濫觴,於斯為極。以後似宜慎重,耑待真正戰功;庶行間猛將勁兵,有所激厲也。至兵行討賊,最苦無糧;似宜將內庫本折概行催解,湊濟軍需。其餘不急工役、可已繁費,一切報罷;朝夕宴衎、左右獻諛,一切謝絕;即事關典禮,萬不容廢,亦宜概從儉約。乞陛下念念思祖宗之鴻業,刻刻憤先帝之深仇,振舉朝之精神,萃四海之物力,以倂於選將練兵一事,庶乎人心猶可救,天意猶可回耳』。疏入,不省。
乙酉四月十一日,北兵從泗洲奄至維揚,可法據城死守。時左良玉兵東下,以「清君側」爲名。馬士英調黃得功、劉良佐、黃蜚兵堵截,東南之精銳,已盡於此。揚州告急,朝議撤銅陵、荻港之兵,並力以救揚州;馬士英厲聲曰:『公等猶從門戶起見,尚以左逆爲可恕耶』?遂下掌科胡適於獄,無敢言救揚州者矣。十五日,北兵薄城下,遣使招降;可法痛罵,投其使於邗溝。廿五日昧爽,清砲中西北城樓崩,守城兵潰下,爭破門走。可法力當西門,聞城破,拔刀自刎,爲陶旗鼓所持;道遇主事施鳳儀,並趨鈔關以筏渡河,北兵尚未入城也。申刻,北兵屠舊城,可法尚以二百餘騎逸寶城寺,離城數里。清兵跡之,急決戰,不勝,一時盡敗沒。可法所常坐白騾,悲鳴野走邵泊上得之,遂有言督師中砲死者;又有言督師過鈔關,同鐵棍劉走安慶者;未有確信。其弟可程招魂,葬於揚州之梅花嶺左側。
石匱書曰:史道鄰有救時之才,而無救時之量。鎖鑰江淮、咽喉南北,是豈一手一足之烈哉?上至軍國大事,下至錢穀簿書,皆隻手獨辦;此楊顒之所以進諫於諸葛也。若能開誠佈公、廣集羣力,善調四鎮,不令生嫌以自撤其藩籬,亦何至以維揚為孤註,遂一敗不可收拾哉!
石匱書後集卷第二十五 左良玉列傳
編輯左良玉列傳
寧南侯者,姓左氏,名良玉,字曰崑山;遼東人也。少起軍校,以斬級功,官遼東都司。苦貧,常挾弓矢射生。一日,道傍駝橐;馳馬劫取之,乃錦州軍裝也;坐法當斬。適有丘磊者與同犯,願獨任之;良玉得免死。
既失官久之,無聊,乃走昌平軍門,求事中丞侯恂。中丞常役使之,命以行酒。冬至讌上陵朝官,良玉夜大醉,失四金卮。旦日,謁中丞請罪。中丞曰:『若七尺軀,豈任典客哉?吾嚮誤若,非若罪也』。會大淩河圍急,詔下昌平軍赴救。榆林人尤世威者爲總兵官,入見中丞曰:『大淩河當天下勁兵處,圍不易解;世威當行。今既以護陵不可,公且遣將,誰當往者?中軍將王國靖,書生也;左右將軍,更不可任』。中丞曰:『然則誰可』?世威曰:『獨左良玉可耳。顧良玉方爲走卒,奈何帥諸將』?中丞曰:『良玉誠任此,吾獨不能重良玉乎』?即夜遣世威前諭意。漏下四鼓,中丞竟自詣良玉邸舍請焉。良玉初聞世威往,以爲捕之;繞床語曰:『得非丘磊事露耶』?走匿床下。世威排闥呼曰:『左將軍,富貴至矣;速命酒飲我』!引出而諭以故,良玉失色戰慄。移時乃定,跪世威前;世威且跪且掖起之,而中丞至,乃面與期。詰旦,會轅門,大集諸將,以金三千兩送良玉行;賜之卮酒三、令箭一,曰:『三卮酒者,以三軍屬將軍也。令箭如吾自行,諸將士勉聽左將軍命。左將軍今已爲副將軍,位諸將上;吾拜官疏,夜即發矣』。良玉既出,而以首叩轅門墀下曰:『此行倘不建功,當自刎其頭』。已而果連戰松山、杏山下,錄捷功第一,遂爲總兵官。良玉自起謫校至總兵,首尾僅歲餘,年三十二。
是時秦寇入豫,良玉當往剿,見中丞;中丞曰:『將軍建大功,殊不負我!欲有言以贈將軍,將軍奚字』?良玉曰:『無也』。中丞笑曰:『豈有大將軍終身稱名者哉』?良玉拜以為請;中丞曰:『即崑山可矣』。自此,乃號爲「崑山將軍」。良玉長身頳面,驍勇,善爲左右射。每戰,身先士卒。既至豫,則嚮所苦賊帥一斗穀、蠍子塊、滿天星等皆平。最後戰懷慶,與督府意不合;乃歎曰:『吾即盡賊,安所見功乎』?遂陰縱之,而寇患始大。熊文燦者,繼爲督府,常受賊金而脫其圍,良玉尤輕之。後楊嗣昌以閣部出視師,倚良玉不啻左右手,九調而九不至,嗣昌怏怏死。丁啟睿代督師,則往來依違於其間,為良玉調遣文書,未始自出一令,時人謂之「左府幕客」。然良玉立功最早,威名重一時,強兵勁馬皆在部下,流賊憚之,呼爲「左爺爺」。
壬午,大出兵,與李自成戰朱仙鎮,三日夜而敗;良玉還軍襄陽。初,良玉三過商丘,必令其下曰:『吾恩府主家在此,敢有擾及草木者斬』!入城謁侯中丞,拜伏如家人禮,不敢居於客位。朝廷知之,乃以侯恂代丁啟睿督師;良玉大喜踴躍,遣其將金聲桓率兵五千迎督師。督師既受命而朝廷中變,乃命督師拒河援汴,無赴良玉軍。良玉欲率其軍三十萬覲督師於河北,督師知糧無所出,乃諭之曰:『將軍以兵三十萬稱盛,然止四萬在額受糧,實又未結度支。今遠來就我固善,第散其眾則不可;若悉以來而自謀食,咫尺畿輔,將安求之』?卒不得與良玉軍會。未幾,有媒孽之者,督師遂得罪,以呂大器代之。良玉慍曰:『朝廷若早用侯公,良玉敢不盡死?今又罪侯公而以呂代,是疑我而欲圖之也』。自此意益離,遂往來江、楚為自監計,盡取諸鹽舡之在江者而掠其財;賊帥惠登相等皆附之,軍益強。又常稱軍饑,欲近南京就食,移兵九江;兵部尚書熊明遇大恐,請於侯督師,以書諭之而止。朝廷不得已,更欲爲調和計,封良玉爲寧南侯,而以其子夢庚爲總兵官。良玉卒不為用。
燕京陷,江南立弘光;馬士英、阮大鋮亂政,湖廣巡按御史黃澍上疏參之。士英差緹騎至楚執澍,良玉殺之;提兵嚮闕清除君側之惡,傳檄討馬士英曰:『蓋聞大義之重,炳於星日;無禮之逐,嚴若鷹鸇。天地有至公,臣民不可罔也。奸臣馬士英者,棍本赤身,種遺藍面。昔冒九死之罪,業已剃髮爲僧;重荷三宥之恩,終思反面作賊。會當國家多難,侈言定策首功;以今上曆數之歸,為私家貽贈之物。竊弄威福,煬蔽聰明。恃兵力以脅人,致天子閉目搖手;矯僞旨以讋俗,俾軍民重足寒心。幻蜃蔽天,奸蟆障日。賣官必先姻婭,試看七十老囚、三木敗類,居然節鉞軍中;漁色罔識君親,託言六宮粉黛、八百嬌娥,盡是朝歌濮上。江南無夜安之枕,鬥北有朝彗之星。羣小充斥於朝端,賢良伏竄於巖谷。同己者性侔豺虎、行列豬猳,如阮大鋮、張孫振、袁弘勳數十巨憝,皆引之爲羽翼;以張殺人媚人之赤幟,異己者德並蘇黃、才媲房杜,如劉宗周、姜曰廣、高弘圖數十元老,概誣之爲朋黨,以快如蛇如虺之毒心。而乃鱷水興波,冰山發燄:放崔、魏之瘈狗,遂爾負隅;收闖、獻之沐猴,教以升木。用腹心出鎮,太尉朱泚之故智,幾幾殆有甚焉;募死士入宮,宇文化及之所為,人人而知之矣。道路有口,空憐「職方如狗,都督滿街」之謠;鬼神難欺,最痛「立君由我,朝廷惟命」之句。嗚呼,江漢長流、瀟湘罄竹,數此之罪,寧有既與?近日皇嗣幽囚,列祖怨恫!海內懷忠之士,亦念韓厥存孤;敵國嚮化之民,豈無少康一旅?本藩先帝舊臣,招討重任。頻年痛心疾首,願爲鼎邊雞犬以無從;此日履地戴天,誓與君側豺狼而倂命!在昔陶八州靖石頭之難,大義於今炳然;迄今韓蘄王除苗傅之奸,臣職如斯方盡。是用勵兵秣馬,問罪興師。當鄭畋討賊之年,憶裴度閉邪之語;謂朝廷奸黨盡去,則河北諸賊自平。本藩一腔熱血,鬱為輪菌離奇;勢必百萬雄兵,化作蛟螭妖孽。崑岡失火,玉石俱焚;楚國亡猿,山林延禍。疾雷不及掩耳,劃電詎可逃形;殺即獻俘,禽難肆赦。嗚呼!朝無正士,誰斥李林甫之奸邪?國有同心,所抱鄭虎臣之激烈。我祖宗朝三百年養士之報,豈其決裂於僉壬?大明國十五省赴義之心,正宜暴白於斧鉞!燃董卓之腹,膏溢三旬:籍元載之廚,椒盈八百。神人盡快,中外甘心!謹檄』。報至南都,士英膽落,移黃得功屯重兵於姑孰待之。時良玉抱病已久,此來為黃澍所主,非其本心;舟行,誑以就醫。至江州,總督袁繼咸迎;謂之曰:『太子非真,未可造次』!良玉急傳令箭,諭各營軍士毋動江州一草一木。三鼓後,軍士竟破江州,劫掠甚慘。次日,良玉升帳,將治亂兵之罪;怒罵裂眥,嘔血數升。是夜,即卒。
夢庚提兵東下,遇英王師至,遂以其軍降清。
石匱書曰:左寧南,真摯開爽人也,而爲黃澍所弄。黃澍挾左帥而參士英,挾左帥而殺緹騎,挾左帥而傳檄南都,挾左帥而稱兵嚮闕。倘使寧南不一至蕪關,則黃澍何以實其言曰「討賊」;此皆澍之所以顛之倒之,而使寧南受此惡名也。余友泰興柳生爲寧南客,說寧南事,慷慨淋漓,繼以涕泣。余謂:『信如爾言,則寧南之不反也明甚』!則雲夢之遊,可以不縛;而吾且追恨韓淮陰之客,無吾柳生也。
石匱書後集卷第二十六 錢謙益列傳、王鐸列傳
編輯錢謙益列傳、王鐸列傳(闕)
石匱書後集卷第二十七 洪承疇、馮銓列傳
編輯洪承疇、馮銓列傳(闕)
石匱書後集卷第二十八 死義諸臣列傳
編輯劉華楊劉續沈李鄺蔡列傳
劉斯球,號大容,江西南昌人;萬曆丙辰進士。由吏科都給事,陞大理寺右寺丞。崇禎中,推右僉都御史。命未下,國變;賊誅金,創甚。清師入,間歸田居。
及金聲桓反正,清以固山譚太率京兵恢復;斯球隱紫溪,絕跡城市。己丑春正旦,斯球以主歲預掛一單堂柱,黎明各冠帶儼來,意私臘其祖。仇者高承龍偵得之,以脅斯球;責貨不滿,偽告密於清。清以密騎猝就其家廟擒之,則峨冠大袍、髮完加網如明制。時督撫朱延慶欲姑生之,譚太不可,必以為違清;並其子明經北京武學教授元鑒,於二月十三日父子對戮於市。幼子元避他處,不及難。
又上元吳漢章,亦宦裔;嘗一見金聲桓江右中興檄,持歸,吟哦不去口;以硃筆顏色之,復加評贊。有叛奴竊此紙聞當事,當事疑其與聲桓合,刑之通市。頭既落,身移時不倒;行刑之人亦驚,遁去。
華允誠,號鳳超,常州無錫人;天啓壬戌進士。癸亥,選工部都水司主事。會魏奄用事,諸名賢皆放逐,允誠假歸。崇禎己巳,起補營繕司主事;尋陞員外郎。其冬,東兵入塞,都城戒嚴,諸曹郎守城門,多以守禦不備杖闕下,有死者;而允誠守德勝門獨完,調兵部職方員外。乞休,不允。允誠見當時銓閣比周,舉錯徇私,上疏言「三大可惜、四大可憂」;可憂一條言:「國家罷設丞相,用人之職,吏部掌之;閣臣不得侵焉。今次輔、冢臣,以同邑爲朋比,惟異己之驅除。閣臣兼操吏部之權,吏部惟阿閣臣之意;線索呼吸,機關首尾;庇同鄉則逆黨可公然保舉,排正類則講官可借題逼逐」。又言:「喪師誤國之王化貞,宜正罪;潔己愛民之餘大成,有可矜」。疏入,奉㫖切責回話。又再疏直糾次輔溫體仁、冢臣閔洪學罪狀,言尤切直;體仁、洪學疏辯。幸上明察,頗得其情,允誠僅得罰俸。未幾,以終養歸。上尋釋余大成於獄、置王化貞於法、逐唐世濟而罷閔洪學,皆用允誠之言。里居十餘年,而有京師之變。
南渡後,起補吏部驗封司員外郎,署選司事。允誠見時事日非,曰:「內無李、趙,外無韓、岳,欲為建炎、紹興,亦何可得」?遂謝歸。南京陷,允誠惟飾巾待盡,杜門者三年。戊子,以不剃髮,爲人所告,執去見殺。從孫尚濂,字靜觀,年十九;平日舉動,皆效允誠;同日遇害。
允誠登第,出賀文忠之門,而師事高忠憲;嘗師弟子靜坐終日如泥塑人。忠憲臨難,特書一帖授允誠曰:「心如太虛,本無生死」。是時,允誠遂豁然於生死之際矣。臨刑,神色不變。義僕朱孝、薛成從死。
楊廷樞,蘇州吳縣人;舉崇禎庚午南京解元。以文名世,學者稱為「維斗先生」。
乙酉,金陵失守,廷樞攜其妻費氏並其女匿洞庭山中,三年不至城市。一日,為縣官所跡,報聞土國寶,差兵擒獲。諸校縛置舟中,索筆墨不得,咬斷一指,以白衫寫遺囑曰:「蘇州有明朝遺士楊廷樞者,幼讀聖賢之書,長懷忠孝之志。作士林鄉黨之規模,庶幾東京郭有道;負綱常名教之重任,願為宋室文文山。為孝廉者一十五載,生世間者五十三年。嗟時命之不猶,未登朝而食祿;值中原之多故,遂蒙難以捐生。其年則丁亥之歲,某日則孟夏之中,方隱山阿,忽罹羅網;時遭其變,命付於天。雖雲突如其來,亦已知之久矣。有妻費氏,歸餘一十餘載;有女觀慧,年已二十餘齡。罵賊全貞,不媿丈夫氣槩;捨生就死,絕勝男子鬚眉。一家視死如歸,舉室成仁何恨!但懷忠莫展,報國無能;未竟生平欲完之事,尚辜累朝所受之恩。魂炯炯而升天,願為厲鬼;氣英英以墮地,將待來生。舟中書此,不能盡言。留此血衣,付兒永訣;如痛父母,即思忠孝」。寫畢,付諸校曰:「小兒來贖,必有以相酬;幸藏之毋失」。諸校擁見國寶,國寶下階相勞曰:「楊先生負天下重名,奈何不自愛,尚靳此數莖髮,以自取僇辱耶」?廷樞曰:「廷樞世受國恩,不能即死以報先帝,赧顏寔甚。今既見收,有死無二。惟願早殺,以遂生平」。國寶曰:「楊先生天下名士,養其身以有用,何得輕死?即不屑用世,少芟數莖,優游林下,何如」?廷樞曰:「此與鼠尾何異?廷樞惟有一死,不敢奉命」!國寶曰:「今亦有剃髮為僧者,先生何不出此」?廷樞曰:「全髮偷生,已非本願;況剃髮逃死,愈趨愈下矣。廷樞無顏再活人世,願即賜死」。國寶乃曰:「楊先生忠義如此,不得不為先生成此大節」。廷樞點首謝曰:「敬受賜」。遂慷慨就戮。臨刑,但呼「太祖高皇帝」,不屈膝。頭將落,猶呼「大明」二字而死。後交遊醵五十金贖出血衣,流傳海內。其鄉人葉襄云:「維斗妻女尚在,無死節事」。
劉曙,號稚圭,南直長洲人;崇禎癸未進士。生時,母徐夢漢壽亭侯持送雷雨中。幼敏慧,年十三知名。庚午,試南闈,已擬第一;知貢舉者爭不可,竟落。壬午,舉於鄉;明年,捷南宮。蓋自曙為名士者三十年,困棘闈者九而始一遇。
甲申,曙家居聞變,與徐太史汧、顧同年咸正草檄討其鄉之從賊某者,義聲著三吳。乙酉,就選南都,得南昌知縣,不果行。六月,自浙歸吳,丁外艱,護髮蠡口,絕跡城市;當事心銜之。而往從賊蒙討者益恨不欲與曙俱生,倡言諸當事:「曙等必欲為忠臣,可畏」。丁亥六月,撫軍使人即曙伺虛實,曙呼偵者入,露髮示之曰:「吾頭可付,一莖髮不與也。負髮者在若可令某自來」。偵者如曙言告撫軍。十三日,乘吳鴻、欽浩事,猝拘曙蠡口,並繫二子蕃、蓀於郡城。曙訣母曰:「兒今日以忠報吾君,以得為忠臣報吾母」。顧蕃、蓀:「吾以身詔矣」,占絕命一詞,灑泣去。比見撫軍,南嚮立。左右聲曰:「屈膝」;曙怒叱之:「屈誰膝?我世受國恩,起義復仇其分。惜父死未葬、生母在堂,今死不足塞責」。語不擇音。卒箠椘下,頭創血濡地,曙不為屈。縛讞金陵,人見有衣冠長丈餘者隨其後,異之,謂生時夢中之人翼之也。清臬坐鞫曙為明兩榜,曙以義督之。引謁內院,為極陳先皇帝恩眷種種語。未卒,輒引獄候報。時二子亦被繫,曙慮同死,書以決之,有云:「我為忠臣,汝為孝子;當作吉祥善事觀,弗以為苦」。獄中倣文信國,亦自為年譜。而從父劉晉允百艱難為奔走,幾不免。久之,復與子書曰:「吾得死所矣。先帝自從社稷,吾死不愧為先帝臣。先座師汪先生文烈從容殉節,同門孟章明從之、顧咸建繼之。吾死,不愧為汪夫子門人,孟、顧兩君子同年及友。吾先世仲理公政以解首出方正學之門,後靖難兵起,不食七日,嘔血死。吾死,不愧為先靖節裔。吾祖母胡與從祖母,兄弟也;偕苦寡,邀恩得旌雙節。吾死,不愧為兩節母孫。吾得死所矣;死若不識,觀吾左膊創痕。初,汝祖疾篤,吾刲寸肉以療,此不化耳」。告刑者:「善語諸公,吾劉某今日死歡喜」。連呼二祖、列宗而盡。二子得免死,爲丁亥九月之十有九日。
續孔教,處州衛世襲指揮。甲申國變,即捐貲集義旅,守衛本州。
丙戌,北兵入括蒼,力不敵;乃散家資,與麾下士入山避之。有言孔教姓名於當道者;孔教命僕自言於太守曰:「續孔教固不薙頭,薙則寧死」。太守遣人捕之,索其資。孔教手數金予之曰:「家貲嚮已散盡;今所存者,貲身物也。除予就死前支給外,悉以予若」。入見太守,不少屈。太守亦心敬之,勸令去髮;孔教不可。乃解至省,冠服雍容,談笑自若。人問之曰:「何惜髮乃爾」?曰:「余欲往見先皇帝故爾」。比至省,撫按亦勸之曰:「去髮即可得生」。孔教堅不肯,曰:「江山已失,何惜一頭」!遂笑而受戮。
沈履祥,字其旋,浙江慈谿人。崇禎丁丑進士,授侯官知縣,憂去,補甌寧。
乙酉,魯王監國,以御史奉差台州運米,因居台。明年六月,紹興失守,監國復至台入海,履祥不及扈駕。清兵至台,台人皆奉令薙髮,履祥獨否,遂與總戎李唐禧同被執。欲降之,履祥不屈;口占一律,有「山河破碎遺今恨,家室飄零任去塵」之句。收獄。尋赴刑,索明冠帶,西嚮拜者再、南嚮拜者再,然後出,談笑不改色。
唐禧,松江金山衛指揮,欽命總理恢剿浙直總兵;亦以護髮死之。
鄺露,字湛若,廣東南海人。少有才名,為諸生,縱放不羈,喜詼諧。工書,嘗以五家書法。應督學歲試,劣棄去。游吳、越、燕、趙,睥睨一時。為詩綿麗清和,婉而多風,鶴然儔伍之中,緩態清言,有晉代風流;故一時少年爭慕效之。永曆初,以薦,授中書舍人;不屑也。
清初下廣,護髮還鄉里。庚寅冬,清復入廣,露幅巾縞衣,抱其所愛綠綺古琴步。遇兵中途,褫其衣巾盡,乃赤身仍抱琴立甚雨中不去。兵以刃睨之,露曰:「此何物,乃以相戲」。兵以為瘋,釋之。薙發令下,曰:「豈有此理」!走入官衙,懸樹死;時年四十有七也。
蔡孺法,浙德清諸生也。乙酉至九月,諸義敗,無不奉令薙髮;有不奉令,鄉之人群妒發之。故非深山密林,無漏者;又強無賴,每指為奇貨,索金錢。孺法獨抗不如制,群以其素剛乾畏之。舉兵二百餘舟,走應陳萬良德清城下。戰不利,徐懋功死之,萬良脫,孺法亦亡去。清當事跡縛其父與弟,索孺法。孺法出,髮猶在頂;爭曰:「獨孺法受江東命,事不遂,當死。父、弟常苦諍我」。因活父、弟而孺法死。
石匱書曰:余嘗讀《文文山集》,有薙髮詩云:「回看鬢少原非我,只要心存尚是人」;則文山亦曾薙發。諸君子之死護髡頭至以身殉,非謂此髮不薙,為勝過文山;第恐文山之髮一落、文山之心與髮俱落,故不若留髮殺身,反得保全。此魯男子之所以善學柳下惠也。嗚呼,難哉!
石匱書後集卷第二十九 左懋第列傳
編輯左懋第列傳
左懋第,號蘿石,登州萊陽人。崇禎辛未進士,授韓城知縣。其時流寇蹂躪山西,突河津,與韓城隔一水,懋第嚴爲之備。賊渡河入秦,三年之中,薄韓城者三、入其境者五,前後皆以見兵設法擊走之。於是關中言保障者,推韓城第一。
丙子,考選戶科給事中,上疏論事有直聲。尋以吏科給事中,奉敕察核南京、蕪湖、池州、安慶、九江兵餉。未復命,而烈皇帝升遐。
弘光立,陞太常寺少卿;尋改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巡撫應、安、徽、寕、池、太、廣德地方,提督軍務兼理糧儲。懋第以母喪,乞守制;而朝議遣大臣使北營先帝山陵並議割地歲幣,懋第自請北行,因得葬母。陞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僉都御史,經理河北,聯絡關東軍務,賫國書、金幣以行;而副之者太子太傅左都督陳洪範、太僕寺少卿兼兵部職方司郎中馬紹愉、兵部司務陳用極等從行。九月,至德州,清撫方大猷傳攝政王令:「明朝來使,止許百人赴京朝見」。十月,至張家灣,趣懋第入京,舘鴻臚寺。洪範趣見攝政王,懋第曰:「勅令先謁陵、後通好,未拜先帝梓宮,不敢見」。往返再三,不得請;乃陳太牢於寺堂祭之,率將士哭三日。陳洪範私自請降,並進錢謙益、王鐸降表。洪範欲以國書舁禮部,懋第言必以龍亭出迎;不然,勅書不可與。攝政王命於二十七日放歸。十一月四日至滄州,復遣兵追執懋第等北去,改禁太醫院。十二月,獨放陳洪範歸南,懋第羈縻半載。
乙酉五月,南都複陷,懋第大慟;攝政王遣其弟懋泰頻來勸降,必叱退之。六月十五江南平,下薙髪令;中軍艾大選私自髡首,懋第立杖殺之;遂捕下刑部獄。懋第即絕食七日,不食。攝政王復召見懋第,蔴衣孝巾草履,向上長揖,南面坐地下。攝政王數以偽立福王、勾引土寇、不投國書、擅殺中軍、當廷抗禮五大罪;懋第抗詞,惟請一死。命薙髪,以刀脇之,堅不肯;攝政王恚怒,遂於閏六月十九日殺之。作絕命詩,有「峽坼巢封歸路逈,片雲南下意如何?寸丹冷魄消難盡,蕩作寒煙總不磨」之句。兵部司務陳用極,遊擊王一晟,都司張良佐、王廷佐,守備劉統等五人請從死;懋第曰:「止殺我耳,爾輩何與?可速去」!五人曰:「願隨部主,即死無恨」!同日斬於西市。臨刑,猶遣飛騎傳諭劊子:但於懋第口中得一「降」字,即免死;懋第不出一聲,遂被戮。行刑時,風沙四起,捲市棚於雲際,屋瓦飛墮如雨,一時罷市。有諸生曹姓者,人皆目為狂士,不與語;聞懋第死,撫屍哭之。歸,鬻其妻簪珥,得百金營殮;徒步扶櫬,送至萊陽。櫬到即去,不告姓名。
石匱書曰:古來出使匈奴,謂不替臣節者,無過蘇子卿。而當其處於大窖,齧雪牧羝,偹受僇辱;至為於軒王網紡繳、擎弓弩,受其馬畜,服匿穹廬;可謂貶損極矣。而左侍郎崛強負固,侃侃不撓,寕受斧鑕,不受頤指;其生死大節,直與顔常山、文信公頡頏千古。嗟乎,子卿又出其下矣。
石匱書後集卷第三十 鄭芝龍列傳
編輯鄭芝龍列傳 闕
石匱書後集卷第三十一 吳三桂列傳
編輯吳三桂列傳 闕
石匱書後集卷第三十二 乙酉殉難列傳
編輯徐石麒、劉成治、黃端伯、高倬、梁於涘、徐汧、顧咸正、顧咸建、唐自彩、陸培、王道焜、盧象觀、葛麟、眭明永、溫璜、郭符甲、汪志稷、汪碩畫、馬嘉、王域、趙珽、龔廷祥。(附)張捷、楊維垣
乙酉殉難列傳 總論
烈矣哉,門戶之禍人國家也!我明之門戶,日久日甚:萬曆之時,有門戶科道;天啓之時,有門戶宦官;崇禎之時,有門戶宰相;弘光之時,有門戶天子。夫天子未嘗有以門戶稱者;稱之,自弘光始。蓋弘光為福王世子,「梃擊」、「妖書」二案,東林諸君子之攻擊福王者不遺餘力,為壓於光宗,訖未有以報復。後福王死於流賊,世子播遷,寄跡淮甸;北變之後,阮大鋮與馬士英謀,以「軍中欲立福王」一語,遂以之定策天子。蓋謂福王與東林世仇,立福王而大鋮與士英播煽其間,則東林自無噍類矣。故福王立後,遂定「順黨」,與昔之定「逆黨」者巧相駁擊;周鐘、光時亨死於西市,項煜、時敏死於逃亡,周銓、周鑣死於詔獄。使國祚稍長,其大獄且未有底止。阮大鋮之巧思辣手,其可輕犯也哉!嗣後黃澍主謀,左良玉提兵順流而下,清除君側之惡,馬士英悉以重兵良將阻截上江;北兵乘虛而渡,君去臣逃,南都遂陷。弘光半年天下,衹為阮大鋮報復金壇周氏,而國亦隨盡。食砒藥虎,但欲虎死,而不知己之食砒,先自潰裂;吾未見其計之得也。馬士英之在南都,賄賂公行,日以骨董、古畫為「半閒堂」軍國大事。彌天太保,遍地司空;鬻爵賣官,成何世界?當其醉聖酒魔,幾同紂飲之失日;而通國之人盡飲狂泉,無一得免。而猶有捐軀殉主,如劉成治、黃端伯輩者,當皆濁皆醉之世,而尚有揚波啜醨之人;教自性生、道由人立,不幾為晦夜之明星、狂流之砥柱哉!申生被驪姬之讒,而恭為其子;文王受羨裏之囚,而恭為其臣:是猶嫁兇酒撒潑之夫,以沉湎昏聵而笞逐其妻妾,乃妻妾不以為恨。而當其喪亡之日,猶欲為其守節殉亡;則與彼情深伉儷而願為之比翼連理者,不更難之難哉?
徐石麟,號虞求,嘉興嘉善人;天啓壬戌進士。除工部營繕司主事,管節慎庫,為權閹所惡;以新城侯王昇墳價事,矯㫖奪職。
崇禎改元,疏辨,補原官。歷南京禮部祠祭司、吏部考功文選二司主事,陞考功司郎中;歷南京尚寶司卿、應天府丞、左右通政、刑部右侍郎署部事,陞尚書。時上以威刑馭下,法官引律,大抵深文附會。比石麒為侍郎,奉㫖清獄,因推明律意及近日斷獄之不合於律者十餘條,先以白之同官;遂以次審理,十三司囚犯多所寛減。而前兵部尚書陳新甲以失事下獄,石麒具獄上,因發新甲議款事,言「人臣無境外之交,未有身在朝廷,不告君父而專擅便宜者。今聖意未俞,瞽師先遣;謾書朝入,名城夕隳。昔石星未嘗私用惟敬,袁崇煥不敢私遣喇嘛,袛以彌縫閃爍,立置重典;況辱國啟侮,甚於二臣者乎!當失陷城寨律,斬」。上曰:「陳新甲失事重大,法無可寛;但引律尚屬未確,可另行覆擬即奏」。石麒奏:「新甲陷邊城四、陷腹城七十二、陷親藩七,此從來失事未有之奇禍,亦從來刑書所不忍載之條例者也。當臨敵缺乏,不依期進兵策應,因而失誤軍機者,斬」。奏上,新甲棄市。是時中朝多為新甲地者,閣臣延儒救解甚力;上不許。石麒初疏旦上夕下;詰旦,再疏復上,即得㫖肆之西市雲。新甲之黨皆大恨。而石麒復讞「光祿寺少卿監軍張若麒臨敵先逃、失陷邊城,當斬;總兵許定國失誤軍機、搶殺人民,當斬;兵部尚書督師丁啟睿兵敗竄逃、棄去勅印,當斬」。時石麒已位尚書矣,一時大法赫然,無敢倖免者。會禮科給事中姜埰、行人司司副熊開元以言事忤㫖,上震怒,下二臣錦衣衛獄;而左都御史劉宗周爭之甚力,並奪職。石麒疏救,不允。及二臣發西曹,復疏薄其罪,又不具招;上怒,責令對狀,罷官。
南京立,起石麒右都御史。未至,轉吏部尚書。上「定官制、慎破格、行久任、禁營求、嚴起廢、明保舉、交堂簾」七事,上優㫖答之。其時小人雜進,官方濁亂;石麒以年例出戶科給事中陸朗、御史黃耳鼎為藩臬,有㫖特留用。朗、耳鼎遂疏訐石麒為吳昌時報復,又言殺新甲以敗款局;石麒乃歷陳自有東事以來主款之誤,且言「先帝之誅新甲也,曰陷我七親藩。夫七藩之中,恭皇帝居一焉;皇上忘之乎」?因引疾乞休,命馳驛去。
明年,南京失國,石麒起兵嘉興。城破,自經死。贈某官,謚「忠襄」。有子二人,爾榖、柱臣。爾榖以松江事見殺,而柱臣輯所遺文行世;皆能不負父志者。城破時,有僕祖敏、李謹,皆從主自經。
劉成治,江西人;崇禎甲戌進士,為南京戶部主事。清兵至鎮江,弘光逃遁;忻城伯趙之龍上表迎降,先到戶部查錢糧、封府庫以待。成治握拳起築之,欲與俱死;之龍驚遁。成治至署,自經於堂上。數日後,猶面色如生。
黃端伯,字元公,號海岸,江西新城人;崇禎戊辰進士。弘光時,為禮部儀制主事。
乙酉五月,南都陷,端伯以死自誓。王子偪勒三四,端伯僵臥不起。王子發馬騎擒之,端伯衣冠進見,南向植立。左右曰:「何不朝王」?端伯曰:「先帝已晏駕,皇上又不在,我朝誰」?左右曰:「我家大王」。端伯曰:「爾家大王,與我何涉」?王子命通事致意曰:「黃先生鯁介孤直,予所素鑒;當奏請重用」。端伯搖頭,不應。王子又曰:「爾執意不從,豈不怕死」?端伯引頸曰:「不怕!不怕」!王子大怒,引出斬之。魯監國贈太常寺卿,謚「忠節」。
高倬,四川忠州人。天啓乙丑進士,官至工部尚書。聞豫王至天壇、文武朝見,遂自經死。
梁於涘,字飲光,山西籍,南直江都人。崇禎癸未進士,授萬安知縣。乙酉,清兵陷江西,湖西道彭期生以義師至萬安。於涘大言曰:「公何事張惶。彼聲桓者,於涘稔知之;茍馳尺書,倒戈蒲伏至矣」。期生殊不然之。嗣謁督師楊廷麟,廷麟難其才氣,表署於涘監軍道,仍管萬安事。時總兵白之裔以三兵千屯萬安擾民,民怨之。之裔入城強索餉,於涘諷居民閉城苦之;兵乃大譁,將攻城。廷麟飛檄出之裔,之裔乃劫巡撫曠昭東下降聲桓,導清兵屠萬安。於涘見執不屈,繫南昌獄。清督金聲桓使人諭之降,不答。廷鞫,於涘偽曰:「願復至萬安,以故部三千人降」。聲桓許之。則密緻故交戴國士,欲潛通督撫萬元吉以兵劫去,行復仇。國士發其事,即日戮於市。絕命詩云:「但知生富貴,誰識死功名?到頭成個是,方見古人情」。又書獄壁云:「平生學佛得力,到此撒手懸崖」。妾張氏訣其屍,清人迫之,不辱,亦自刎。無子,以侄枋為子。枋偶入清試,忽狂語作父命云:「勿完篇,完則立殺汝」。病數日,卒。於涘妻某氏,一哭其柩而亡。國士尋得罪,清戍之滿洲。
徐汧,號勿齋,蘇州長洲人。崇禎戊辰進士,改庶吉士,授簡討,累遷右春坊右庶子。辛巳,以居喪歸。
南京監國,起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讀學士。汧知事不可為,不之官。乙酉閏月,清兵至,下令薙髮;汧誓不屈辱,曰:「以此不屈膝、不被髮之身,見先帝於地下」!遂自沉於水而死。
自己巳之難,汧從都中寄書故人曰:「明天子在上,知萬萬無虞。然事勢危急,即有不可知,惟以一死報君父」。甲申之變,時方里居,號慟欲絕。是年烈皇聖誕,感激賦詩四章,言言血淚。自題畫像曰:「汧乎,而忘甲申三月十九日事耶?而受先皇厚恩,待以師臣之禮。而子枋、柯以稚子一登賢書、一食廩餼,尺寸皆先皇賜也。而不能斷脰納肝以殉國難,複不能請纓枕戈以雪國恥;而息偃在床,何為者耶?義當寢苫,罪當席藁;存此寢苫、席藁之心以教誨爾子,庶幾其勉於大義,毋若厥父之偷惰負恩也」。蓋汧忠義出於天性,報國捐軀,是其素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