禽海石/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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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烽火驚回前游成一夢
編輯這天是六月念九日,這只輪船抵了漢口碼頭。我父親因為自己的故居此時已賃與他人居住,便找到一家舊時交好的綢莊,名叫「公和泰」的,將行李起在他樓上,權時住下。那綢莊的主人名叫楊錦堂,與我父親甚是莫逆,連我家主僕三人的伙食,都是他供給的。我見這綢莊裡天天有一份上海報紙送來,我便沒有一天不看報。但是一天一天的看去,那報上登的新聞,什麼「兩宮駕幸太原」,什麼「李傅相北上議和」,什麼「京朝官都由德州紛紛南下」,又是上海那些善士設了什麼救濟會,放輪船去救濟北方那些被難的官民,單單只沒有說起紉芬一家人的下落。我又希冀紉芬萬一能夠逃得出一條性命,與我破鏡重圓。
我日裡思量,夜裡哭泣,不上一月,我早已骨瘦如柴,弄得茶飯不思,成了個弱症。我父親見了,心下著急。起初是用大義來開導我,過後是假意說是顧年伯已經扈從入關,用好言安慰我。無奈我總沒有見著確實的證據,只是不信。我父親又命王升引我各處去遊玩。我見河山滿目,風景依然,不覺益增傷感。及至過了中秋,度了重陽,我那思念紉芬的心愈加迫切。我父親不知聽得誰人的訛言,說是顧年伯全家當聯軍入京時,已殉難了。
這天,有個我父親自幼同窗的朋友,名叫金礪之的,來替我說親。說是這家人家姓畢,名叫畢伯諧。他的女兒今年一十六歲,與我同庚,生得來月貌花容,兼之字學簪花,詩工詠絮,是漢口數一數二的人物。畢伯諧的家產約有二三萬金,自己又捐了一個候補道,也算是地方上有名的紳衿。咳!我想畢家的小姐,他的容貌就是比紉芬還要美麗,他的文才就比紉芬還要淵博,也不在我的心上。何況這些說話都是金礰之一面之詞,究竟畢小姐的人物若何,大家都沒有眼見。我與紉芬是精神相契合,聲氣相感通。我除了紉芬之外,莫說畢家小姐,就是王嬙再世,謝女重生,我也不要承教的。所以金礪之來我父親前說起這事,我並沒有在意,因為我是個已聘有妻室之人,我父親決不至鹵莽行事,替我再聘他姓之女。
誰知天下的事竟是出人意外,我父親以為我有了畢家的小姐,就可以淡忘了紉芬,那金礪之只說了一個大概,我父親便一口允許了,擇了十月初一日纏紅。且和金礪之商量,要當年歲底迎娶。我看見我父親這般辦事,我總猜是紉芬的全家必然在京城裡殉難了,否則那有替我另聘之理。我如此一想,我便心痛如割,想我從今以後,真個與紉芬成了永訣,要應了我與紉芬臨別的時候他「他生未卜此生休」那句話。於是,從這日起,我的病症就日漸加重。我父親見了萬分著急,故意說是要攜我到杭州去掃墓,實則要教我到上海去散散悶,或者那上海十里洋場之內,有什麼忘憂草、蠲忿花可以治癒我的病。我也想要到上海去訪查救濟會中從京津救來的官民裡面有紉芬沒有,裡面有人曉得紉芬的消息沒有。所以就於十月初九日,乘了招商局的輪船,仍舊帶了王升同行。於路上行了三天,船抵上海碼頭。當時主僕三人起了岸,就近在三洋涇橋泰安棧托足。
次日早起,我父親便叫了一乘馬車,帶了我出去遊玩一天,直到二鼓以後方回。也無非是張愚兩園,和那吃大菜看戲之類,都不足解釋我的憂愁。到了第三天,我父親就要外面應酬朋友,無暇帶我玩耍,只教王升陪著我往各馬路上遊玩。我因為精神疲困,走不得路,略略遊玩了幾條馬路,就仍回棧房,躺在鋪蓋上養息。王升倒了一杯茶進房,便顧他自己出去了。
我靜悄悄的一個人躺在房中,忽然聽見樓梯上一陣腳步聲響,就有人把隔壁一間空房開了,似乎扛抬了許多行李進去。少時,又有幾個江西語音的人進入這間空房,裡面似乎還有婦女的聲音。鬧了許久,又似乎聞得那些男人都下樓去了,單留著一個女人,坐在那間房裡。那女人又不住的咳聲歎氣,好一似孤苦不堪的光景。我聽了那聲音,心下有些疑惑,便勉強走出房來,向隔壁那間房裡張張看。只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女郎,愁容滿面的坐在房中,雖然鬢髮蓬鬆,毫無妝飾,卻還不十分醜陋。我對他看了許久。
那女郎忽然走到房門口,向我啟口問道:「先生,請問這裡是什麼所在?」我說:「是廣東客棧。」那女郎歎了一口氣道:「咳!我總是跳不出他們圈套的了。」我聞他言語蹊蹺,就接著問道:「你們是那裡來的?為什麼事到這裡來?」那女郎又歎了一氣道:「咳,說也無益,還不如不說的好。」我聽他這話,我越覺疑惑起來,逼著他要他說出來到上海的原因。那女郎才眼圈兒紅了一紅,向我說道:「我是在京城遭了拳匪之難,被人誘騙到了這裡,要把我賣到煙花場中去的。我本來也是官宦人家的兒女,已經許字人家的人。那家的少爺,也是像你先生一樣的,一個斯斯文文的讀書人。我家父母已擇於明年春天,妝我出閣。誰知京城裡忽然出了義和團這番大亂,我家父母都被拳匪殺了。我落在拳匪手中,轉賣在石條衚衕,教我做那不要廉恥的事。我幾番覓死不得,又被聯軍將我救了出來,關在一間空屋子裡,受了幾十天的苦楚。現在是幾個同鄉的無賴假意將我認作親人,從洋人手上保出來,挈我乘了救濟會的船到這裡的。」
我聽了女郎這些話,我便說:「那麼你此後已脫了火坑了,怎的說是跳不出他們的圈套?」女郎道:「什麼脫了火坑,他們見我無家可歸,昨晚又在那裡交頭接耳的商量,要將我賣到什麼堂子裡去了。」我聽到這裡,忽然想起我那紉芬,我就往下再問道:「你家在京城住在什麼地方?」女郎道:「我住虎坊橋。」我又問:「你可曉得羊肉衚衕裡有一家姓顧的,海寧的顧公館麼?」女郎道:「是不是那個顧翰林?」我說:「正是。」女郎正待再說下去,只見樓梯上走上兩個獐頭鼠目的客人來,便頓然噤住了口,倒退進房去了。
我見我與女郎說話的頭緒俱被這兩人打斷,甚為恨恨。沒奈何,只好縮回自己房中,依舊躺在牀上,擬等那兩人出去,再與那女郎細談。豈知那兩人上來之後,房中便聲息不斷,一直鬧到次日天明,忽然叫了幾輛車子,把所有行李和那女郎搬到別處去了。我當時睡在牀上,聽得女郎和那些人一哄而去,我不便出面挽留那女郎,與他考究那紉芬的事,我心中異常鬱悶。 過了兩日,我父親命王升買好了到杭州去的小輪船票,與我一同出了泰安棧,在觀音閣碼頭乘了戴生昌小輪。在路上一日一夜,到了杭州拱宸橋。這日是十月十五日,我父親與我帶了王升乘了駁船,進入杭州城內,就在木場巷一個本家家裡暫行居住。次日,我哥哥得知我父親回杭的信息,從學堂中請假回來看我父親。我父親這天就帶了我們兄弟兩人,由錢塘門出了西湖替祖宗掃墓,順便賞玩湖中的景致。自此一連在湖上遊玩了三天。我見那寒山凝翠,遠水橫波,果然濃抹淡妝,皆堪入畫。我只恨沒有攜著我紉芬來此,致使雲樹寂寥,山川減色,殊為憾事。我父親在杭州勾留了七八天,依舊乘了小輪仍回上海,暫行卸裝於四馬路鼎升棧。
我因為路經上海已是第二次了,尋常出外消遣,就不用王升跟隨。這天是十一月初一日,我獨自一人踱到二馬路。正在馬龍車水、目不暇給之際,忽然在人叢裡看見一個衣服襤褸、面目黧黑的人,在那裡緩緩行走。觀他面貌,似甚熟悉,當時仔細一想,哦,這就是顧年伯的管家李貴。我就高聲叫道:「李大爺,李大爺!」李貴聞我呼喚,掉轉頭來,向我定睛一看,便滿臉堆下笑來,道:「秦少爺,你是幾時到這裡來的?」我說:「是昨日來的。你家老爺也在這裡麼?」李貴聽說,將眉頭一皺,說道:「你還問起我家老爺呢!早在京城裡亡故了。」我趕忙問:「是幾時亡故的?」李貴道:「說也話長。」
當下李貴便拉我走到一家漆鋪門首,慢慢的向我說道:「不瞞秦少爺說,我家老爺自從你們出京之後,就在剛中堂那裡替他辦理文案上的事。誰知那義和團的聲勢日盛一日,今天攻使館,明天燒教堂。到了六月初旬以後,就有人說起,外國已經派了兵船來了。我家老爺還不十分在意。誰知到了六月十九日,外國人忽然攻破京城。可憐那些口出大言的義和團,擋著槍的就死,遇著炮的就亡,登時闔城大亂。其時,我家老爺慌了手腳,連忙依著大眾的榜樣,門口插了順民旗。果然洋兵只到屋子裡來搜索了一次,便沒有前來胡鬧。誰知到了第四日,那些洋兵打聽著我家老爺是朝廷命官,要把我家老爺捉將去,教他隨著眾人掩埋死屍,打掃街道。你曉得我家老爺是個文謅謅的讀書人,如何吃得這宗苦楚?不滿五天,就得了一個絞腸痧的急症,吐瀉了一天一夜,竟是死了。這時正當盛夏,京城裡死人如麻,就有銀子也買不著棺木。幸虧得南橫街陸公館裡的陸少爺,不知他那裡找了一口柳杉棺木來,將我家老爺草草盛殮,稿葬在陶然亭的左近。我家太太因為受了陸少爺這些好處,就把我家大小姐給他帶去,算他做了顧家門裡的女婿。我家太太和二小姐自遭了這番大變之後,每日裡只是相對悲啼,一籌莫展。二小姐還懸樑自盡了兩次,都被旁人救下。後來有個陸少爺的朋友,名叫管葛如的,來替我家太太劃策,說他自己和一個洋統領極其莫逆,可以設法弄一張護照,把我們一家人先帶到天津,隨後就可以打算回南的方法。我家太太聽信了他的說話,就收拾了細軟一切,帶了二小姐和那孀居的趙太太,隨他到了天津。一住兩月,弄得當光吃盡,還是不能回南。後來不知如何,他和那趙太太勾搭上了,居然睡在一間房中,不顧他人恥笑。與夫妻無異。到了九月初旬,說我李貴是只能吃飯不能做事的人,把我攆了出來。以後我幸虧遇見了顧老爺一個同寅的朋友,帶我一同回南。自此顧家裡的事情,我就不甚明白。」
我聽到這裡,我便趕忙問道:「你家的二小姐和太太后來究竟作何下落,你真個全不明白麼?」李貴道:「我回南之後,過了半月,遇見了一個天津來的朋友,說起那管葛如。後來不知他想出什麼方法,把我家太太和二小姐一同帶到上海,住在一家小客棧裡。因為房飯開銷不能應付,尋著一個老虔婆,渾名三阿姐的,把我家二小姐生吞活剝,賣與一個姓林的光蛋,言明身價銀洋一百五十元,是買去做姨太太的,誰知卻是買到堂子裡去當娼。當時我家二小姐得知其事,就私下托人買了三錢鴉片,吞將下去。那時正在半夜三更,無人知覺,……」
我聽到這裡,不覺心頭突地一跳,立刻眼前發黑,兩耳齊鳴,那眼淚猶如潮湧一般,恨不得就碰死在這家漆鋪的門口,好趕到鬼門關上去尋紉芬。李貴見了,倒吃了一驚,慌忙向我說道:「秦少爺,你何必如此傷感,我家二小姐還沒有死哩!」我聽見李貴這般說,我才回過一口氣來,急忙拉住了李貴,教他快快說出下文。究竟紉芬現在是死是活,好教我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