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憲萬歲
作者:吳趼人 
1907年

籲嗟乎新政策

卻說光緒三十二年七月十三日,皇帝降了上諭,預備立憲。看官,須知舊社會的俗話,聖天子有百靈輔助。這百靈是甚麽東西?便是諸天菩薩。當日皇帝降了這道上諭,值日功曹正在旁邊伺侯,看見了,連忙到天上去奏知玉皇大帝。玉皇大帝聽見了,暗想近來每每聞得說立憲立憲,但不知這立憲是什麽東西?但是下界已經做了,天上豈可不做。不免召集群仙及諸佛菩薩,商議這件事。因命香案吏到各處去宣召,準明日早朝儀事。到了明日,群仙諸佛果然齊集,玉皇大帝曰:「昨日值日功曹奏報,下界人皇降下諭旨,預備立憲。朕想人間既已立憲,天上豈可向隅,所以特召卿等商量,務望各抒所見。」

文昌帝君奏曰:「不可,我們天上自有天上制度,那立憲的名目,系出在外國,豈可以用夷變夏。」

日遊神曰:「不然。我每日在下界遊行,聽見下界人常說,什麽天演淘汰,優勝劣敗。果然彼優我劣,又何妨舍已從人呢?」

玉皇大帝曰:「二卿不必爭執。依朕之見,立憲之法,我們尚在未知,不如派人到外國去考查考查。果然可行,我們又何妨舍短取長呢?但不如何人可去,卿等自去朝房商議,議定了冉來奏知,候朕降旨。」說罷退朝。眾神遂退出淩霄寶殿,在朝房集議。

文昌帝君怒容滿面曰:「甚麽立憲!下界人只講得一句變法,便停了科舉,遂使我的血食登時冷淡起來,此刻索性鬧到天上來了。」

魁星曰:「豈但是你,便連我這枝朱筆也沒用了。你不見我麽,舉起手,高高的提起這枝筆,永遠沒得點下去,好不難受!」

香案吏嘆曰:「豈但你二位,還有可憐的呢。自從那年中國把臺灣割歸日本,日本聽說是個立憲國,崇尚西法,不敬神道的,所有臺澎一帶的府縣城隍,都沒了事,猶如裁缺官兒一般,都到天上來候補,天天到我這裏來鉆門路。你道可憐不可憐?」

夜遊神拍手道:「幾個府縣城隍,又算得什麽。你還不知道,自從臺灣歸了日本之後,幾十萬個竈君,莫不流離失所,窮得十分可憐,跑回內地來,無可托足,往往餓急了,扒到人家竈突上窺探,等人家的竈君睡著了,卻下去偷冷飯吃。內中只有三四個得著好處的,這三四個跑到上海,查一查,見金隆、寶德、密采裏等幾家外國飯店是沒有竈君的,他們便各據一家。天天吃大菜。剩下那些窮餓的,到了無聊之極時,便設法唆人家弟兄不和。」

香案吏曰:「他唆人家弟兄不和,做甚麽呢?」

夜遊神曰:「唆得弟兄不和了,少不得要分家,分了家,便多一隻竈,他好去享現成啊!」

香案吏曰:「這未免損人利已了。但不知他們既能盤踞著外國飯店,又為什麽不仍然盤踞臺灣人家呢?」

夜遊神曰:「豈不聞下界人言:信則有,不信則無。臺灣人降了日本,受了日本人教化,全都不信了,所以他們也不能立足了。」

香案吏曰:「此話不足信,難道上海外國飯店、便信神道的麽?」

夜遊神曰:「這又不然。外國人雖然不信,然而所用的廚子都是中國人,他們心中時時有個竈君在裏面,所以便可乘隙而入了。」

糾察星官曰:「你們不必閑談了,奉旨所議的事議起來吧!不然,我要糾參了。」

李鐵拐曰:「這是到外國的差使,第一件最要的是跑得快,總用我這個跛腳的不著。」

香案吏曰:「要跑得快的,莫如齊天大聖的筋鬥雲。」

孫行者曰:「那咤三太子的風火輪也不弱。」

那咤曰:「電母更快。」

電母曰:「我是女子,不便出使,我可保舉雷公,他走的同我一般快。」

香案吏曰:「有了三位了,多議幾位,恭候欽定吧!」

眾人低頭尋思,要走的快的,再沒有那個。

孫行者拍手曰:「有了,天速星神行太保戴宗。」

戴宗曰:「如派著我,我也願附驥尾,去看看外國景致。只是我又想出一個人來,卻是個隱者,今日也不在此處,不知他肯去不肯?」

香案吏曰:「管他肯不肯,你說了出來,玉旨派了他,怕他不去!」

戴宗曰:「禦風而行的列禦寇,不好麽?」

眾人一齊說好,於是再想不出了。香案吏就把這五個名字,開了單子,復奏上去。玉皇大帝批下玉旨,五個都派了。香案吏捧了玉旨出來,雷公埋怨戴宗曰:「你好好的引出一個列禦寇來,此刻到那裏去尋他呢?」

戴宗曰:「他總不出岱輿、員嶠、方壺、瀛洲、蓬萊五山之中,只須求大聖去走一次。」

孫行者曰:「你胡思亂想,想出這麽個人,卻叫老孫去跑路。」

當下各人散值,孫行者自去尋列子不提。單說玄武上帝座下的龜蛇二將,是日也隨同入朝,聽得諸神議事,回去,龜謂蛇曰:我前兩年私自下凡,去伏了兩年文華殿大學士,深知這立憲的弊病。如果天上立了憲,我們的門包也要革除了,如何是好?」

蛇大驚曰:「我終日只知鉆路子,如何懂得這個。既然如此,我們要設法阻止才好。」

龜曰:「只你我兩個不濟事,必要多邀兩個來商量,才有把握。」

說罷,便叫所用的三小子,去請太上老君的青牛,太陽星君的金烏,太陰星君的玉兔,文昌帝君的特(文昌坐騎名),姜太公的四不象,關聖帝君的赤兔馬,二郎神的哮天犬,張果老的驢,不一會都到了,龜便將立憲的弊病對眾宣布,又言請各位來,商量阻止之法。

哮天犬曰:「罷了,罷了,我剛剛保送禦史,滿望得了缺,可以賣兩折,今據龜大哥言,門包都要革除了,這賣折更不必說,沒有望的了。」

驢曰:「就是我們在此空談,也談不出一個阻止之法,總要請出一位有勢力的,方能辦事。」

赤兔馬曰:「我們不如各求其主。」

金烏曰:「不可。凡我們所行之事,無非是背主營私,若要求主人阻止立憲,必要說出其所以然之故,豈不是自寫罪狀麽?」

玉兔曰:「聞得文昌帝君變不以立憲為然,還是特大哥的主人可以求得。」

蛇曰:「我平日什麽路子都會鉆,今日這件事卻難住我了。」

四不象曰:「我想起一個人了,此人如果肯出來,必定成功。」

眾問:「何人?」

四下象曰:「申公豹。」

青牛曰:「我也想著他,只是他近來到南洋去了,必要著個人去找他來。」

特曰:「這倒容易。近來廢了科舉,敝同事天聾、地啞兩個,閑著沒事。地啞不能說話,我們就請天聾走一遭。」

於是大眾稱善。特自回去尋著天聾,附耳大聲告訴了此事,天聾滿口答應,駕起雲頭,到南祥去尋著了申公豹,告知來意。

申公豹大怒曰:「我在這裏運動革命,管他立憲不立憲,你們左右是個奴隸罷了,愁些甚麽?」

天聾曰:「我們何嘗不努力,只是想不出法子來。」

申公豹大聲曰:「我是罵你們奴隸,不是叫你們努力。我是革命黨,沒有工夫和你們談這個。」

天聾曰:「你只知叫我們努力,又焉知我們不努力!」

申公豹大怒,用手一推,把天聾推出大門,順手關了。

天聾惘惘而回。眾畜生聞得此訊,不覺大失所望,復又集眾會議,卻只議不出一個計策來。

玉兔曰:「此刻徒然商量撓阻立憲,未免捨本逐末,不如設法阻止去外國考查立憲的五個欽差,教他去不成功,豈不是釜底抽薪之法麽?」

驢曰:「如何可以阻止?除非是弄死他們。」

青牛曰:「弄死他們也容易。太上老君煉的七返火丹,人吃了要睡七日,若是碰著了,便炸裂起來。一共煉了七粒,那年看我的童子,偷吃了一粒,還剩六粒,不如弄一粒,放在他們必經之路上面,等他們踏著了,炸裂起來,豈不是一網打盡!只可惜沒有東西去盛它。」

烏龜曰:「不知要多少大的東西?」

青牛曰:「此丹炸力甚大,只消一粒,足夠炸死五個人。盛它的東西,倒不必大。」

烏龜曰:「我前幾天生了一個龜蛋,此時已經抱出小龜,剩下那蛋殼沒用,不如拿去盛丹。」

青牛喜曰:「盛的東西也有了,只是誰人夫拿呢?」

於是大眾議定,玉兔善於脫身,叫玉兔去,玉兔義不容辭,也答應了。

不說眾畜生預備行事,且說孫行者請到了列禦寇,會齊了五位欽差,商量動身。

列禦寇曰:「不可造次。我聞得外國人與我們語言文字都不同,必要請一位通事,方得便當。不知可有這個人?」

大眾聽了這句話,不覺都怔住了。孫行者抓耳撓腮的想了一會,猛然想著一個人來,曰:「有了,有了,我的那個師弟豬八戒,近來被下界時報館的一個『冷血』,搬弄到日本留學去了,此時已有一年光暈,外國話想是精通的了。待老孫去尋了他來。」說罷,一個筋鬥雲,到了日本,橫濱、神戶、東京都尋遍了,卻只不見。沒奈何到同鄉會裏打聽,才知道被月月小說社的一個「大陸」,掇弄得他跟姜太公到羅剎國封神去了。

孫行者想了一想曰:「老孫自從花果山出世之後,大鬧天宮,上至天堂,下至地獄,那一處沒有走到,只知牛魔王的老婆紅孩兒的母親叫羅剎女,卻不聽得有甚羅剎國。」

一個留學生曰:「你一定要尋他,我知道他的去處。昨無我接著他的信,他現在廣東。」

孫行者聽得,謝了留學生,一個筋鬥,翻到廣東,在一處地方落下。只見路旁一所高大房子,門外擁了許多人,都想擠到房子裏去,卻只擠不進。房子裏面一片聲,喊:「打!打!打!」一會兒,山崩海倒般擁出了許多人,一個個都是頭破血流的。孫行者不知何故,搖身一變,變做個麻雀兒,飛了進去,站在房檐上觀看。只見許多人在裏面廝打,一片聲嚷,也聽不出他說些什麽。忽見人叢中有一個人嚷曰:「從多數決議,乃是文明辦法,動不動就打,豈不是野蠻手段。野蠻到如此,坯望預備立憲呢!」

行者看時,正是豬八戒,不覺喜曰:「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搖身一變,變了個麻蒼蠅兒,飛到豬八戒的耳朵邊上,叫曰:「八戒呀!久別了,你在這裏做甚麽?」

那呆子猛聽得這話,大驚,急回頭一看,這一回頭的勢猛,那一張蓮蓬嘴碰在旁邊一個人臉上,把他所戴的金絲眼鏡碰了下來。那人大怒,急欲理論,回頭一看,見了八戒那副嘴臉,不覺轉怒為驚,大叫一聲:「曖呀!不好了!妖怪出現了!」

八戒正被人擠得不耐煩,便索性把那蒲扇耳朵扇動起來。他旁邊的人,嚇的沒有一個不大呼小叫,一哄避開,猶如墻摧壁倒般,登時讓出一個大圈。行者又在他耳邊曰:「八戒,快走!我有話問你。」

八戒曰:「你這猴頭,又弄什麽玄虛,尋我到這裏來?」

行者恨曰:「還不快走,要等打孤拐呢?」

八戒聞言,忙向外去。這屋子裏的人,本來擠滿了,此時驚覺了八戒貌醜,得見他到之處,莫不爭先走避,讓出一條大路來。八戒樂得大搖大擺,出了大門,自言自語曰:「這猴頭來尋我,斷乎沒有好事,不知可是又取什麽經。須知老豬此時,受了文明教育,再也不幹那個勾當了。」行者聽得,忍不住現了本相,曰:「你這夯貨,為甚麽只管猴頭猴頭的罵我?」

八戒慌曰:「哥呀,我不敢罵,端的你尋我做甚麽?」

行者曰:「話長呢,找一個僻靜的去處,我與你談。」

八戒曰:「廣東是第一個繁華之地,那裏有甚麽僻靜去處?」

行者攜了八戒手,縱起雲頭,落在一個山頂之上,曰:「這可僻靜了。我且問你,你方才在那裏,是個甚麽所在?為甚麽那一班人只管嚷打?」

八戒曰:「議事呢!粵漢鐵路本來被外人占去了,中國人爭了回來自辦。廣東人齊了股份,自辦廣東一路,股東在那裏爭權,什麽私舉總辦咧、股東查帳咧,團體會咧、商辦咧、官辦咧!鬧得一團糟,今天索性打起來了。你端的找我甚麽事?」

行者曰:「你可知道立憲是甚麽東西?」

八戒曰:「咦!怎麽你也談起立憲來了?這『立憲』兩個字,是我輩新黨的口頭禪,藉此博個名譽的。」

行者曰:「怎麽是口頭禪,此刻玉帝要立憲呢!」

八戒跳起來曰:「真的麽?」

行者曰:「怎的不真,因為不懂得,派了老孫和幾個人到外國去考查。」

八戒曰:「派的是誰?」

行者一一告知。

八戒曰:「別人也罷了,這戴宗是個強盜,如何派起他來?」

行者曰:「夯貨,你懂什麽?你看現在世上的官,那一個不是強盔,只怕比強盜還狠呢!怎麽天上強盜,就做不得欽差?」

八戒曰:「不錯,不錯,他雖是強盜,等到了外國,見了外國人,他就骨軟身酥,不敢動彈了。但是玉皇派你到外國,你為甚反跑到中國來?」

行者曰:「此刻萬事皆已齊備,只是不懂外國話,不識外國字,缺少一個傳話的。我聞得你在日本留學,想已學會了,所以特來尋你。但是我聞得你跟姜子牙封神,不知可有工夫去?」

八戒跳起來曰:「妙呀!文明到天上去了!這輸進文明到天上,我可是個頭功了。將來銅像巍巍,高矗雲表,好等後人崇拜老豬也。我去,我去。」

行者曰:「你須先發付了姜子牙。」

八戒曰:「要走就走,發付甚麽?」

行者曰:「這不變了有始無終麽?」

八戒曰:「甚麽有始無終!這等舉動,是我們留學生的慣技,而且必要如此,方顯得我們能者多勞,價值更高了。」

行者曰:「如此就走罷!」說罷,一個筋鬥,早到了天上。

八戒也縱起雲頭,跟了上去。會齊一眾,同到通明殿請訓起程。行者又奏明調派豬八戒做翻譯官,玉帝準奏。諸人辭出。

八戒問行者曰:「你們都走得快,我怕追不及呢!」

那咤曰:「不要緊,你只附在我的風火輪上便了。」

八戒聞言,果然附在後面,徑出西天門。到得西天門時,早有一班天神,在那裏等著送行,大眾未免停止法駕,一一握手話別。等諸神回去,卻又起行。孫行者一個筋鬥早翻起來,列子禦風亦起,雷公卻是坐了車子,阿香在後推著,如飛而去;那噸帶了八戒,踏起風火輪,戴宗拴上甲馬,緊緊跟隨。不料那玉兔早把龜蛋殼盛了那七返火丹放在路上,那咤的風火輪,恰恰在蛋殼上碾過,就平地上炸裂起來,轟的一聲,猶如響了個霹靂。那咤吃一驚,騰空而起,他手腳靈便,不曾受傷,卻把一個豬八戒摜下地來,蓮蓬嘴上著了一點火星兒,便捧著嘴嚷痛。戴宗緊緊跟在後頭,趕上了一個著,也炸傷了面部。行者在前,聽見聲晌,回頭一看,只見豬、戴兩個躺在地下,那咤升在空中,急約了雷公、列子,回來查看。

八戒捧著嘴嚷曰:「是那個放炸彈?」

行者曰:「你還饞嘴,要吃炸鴿蛋呢!」

八戒曰:「你們腐敗守舊黨,不開眼界。我說是炸彈,這是外國發明的一種文明利器,怎麽弄到這裏來?我聞得申公豹那廝,提倡革命,莫非是他幹的勾當!」

八戒說時,那守西天門的增長天王,及殷、朱、陶、許四大靈官,都已趕來查問,聽得八戒此言,飛奏玉帝,請旨懸賞緝拿革命黨首領申公豹。

戴宗哼曰:「且莫亂談,趕緊醫好傷痕好去。」

八戒曰:「我痛得厲害,走不動呢!」

一會兒,玉帝派了醫靈大帝來,用些神丹,登時變好了。

於是六人仍前起行。走了三日三夜,到了外國天堂,看見一座六七十層高的房子。八戒認得外國字,一看,曰:「這是禮拜堂,我們進去看看。」便到門口打聽,知道耶穌住在這裏,不覺喜曰:「耶穌是外國教主,我們請教他去。」

於是引著五人,走到堂裏,訪問耶穌在那裏。一個外國人對曰:「在第二十八層樓上,你要見他,跟我來。」於是八戒帶了五人,跟著到一間房裏。這人掇過六把椅子,請他們坐下,把手在墻邊上不知怎樣撥弄一撥弄,但聽得骨碌骨碌碌響個不住。各人都覺得搖動起來。

戴宗慌曰:「這是甚麽事?」

八戒笑曰:「你們真是鼠目寸光,連升高機器都不懂。」

各人果然覺得漸升漸高,不一會,到了第二十八層,機器停住,八戒起來,恰好遇見一個細崽,八戒問他:「耶酥在那裏?」細崽向一個門上指指,八戒走過去叩了兩下門。行者在旁邊,聽得裏面說一聲「咳門」。八戒推門進去,五人也跟著。只見房墾面擺著一張斜坡桌面的桌子,桌子旁邊坐了一個白髮外國人,墻腳下擺了幾把椅子,看見眾人進來,也不起立。八戒除下帽子,向那外國人拉手,嘰咕了幾句話,又一面嘰咕著對五人一個個指點,那外國人方才立起來,向五個人逐一拉手。八戒又同他嘰咕了好一會,便起身帶著五人出來,仍到升高機器處落下,出了大門。

行者曰:「你同他談了些甚麽?」

八戒曰:「走錯了門也。我問他立憲政體,他說他是宗教家,不是政治家。我問他政治家在那裏,他說他一心信奉上帝,他事絕不過問,所以不知。」

於是六人又向前走,走過一處藏書樓,八戒照前帶了五人進去,見了一個外國人,訪問如前,問答了一回出來,嘴裏嚷著說;「晦氣!晦氣!」

那咤曰:「怎樣晦氣?」

八戒曰:「這個人名叫蘇格拉底,我問他時,他說他是個哲學家,不是政治家。我看在天堂上訪不出,還是到下界去吧。」

行者曰:「到下界去也好。」

八戒曰:「到下界必要變一變方好,若照你們這等裝扮,外國人見了,要當你們拳匪呢。」

行者曰:「變甚麽?」

八戒曰:「我變一個你們做樣。」搖身一變,變成一個外國人。

行者曰:「這個容易。」搖身一變,也變了。

那咤、雷公也變了,只有列禦寇、戴宗不會變。行者在他二人身上,吹一口仙氣,叫「變」,也變了。於是六人各駕風雲,徑向歐洲落下。

八戒曰:「我們此來,只能暗訪,不能明查;若要明查,必要有了國書,方才可以見得外國皇帝呢。」於是帶了一行人,先尋個客寓住下。

可憐五個欽差,不通言事,猶如啞子一般,只任從八戒一人播弄。八戒也時常帶他們出去旅行,遇事指點,又到海邊上看看外國兵船。外國操兵時,又帶著去看看洋操。他又結交了個久於外國的中國商家,這商家有熟識的廠家,八戒央及帶他們去看看機器製造。鬼混了幾個月。一日,八戒又同著五人到那中國商家家裏去坐,只見座上先有一人.一般的西裝打扮,孫行者金睛火眼,先認得了他,暗暗拉了八戒一把,走向旁邊曰:「你認得這個人麽?」

八戒曰:「初會,初會。姓名還不知呢?」

行者曰:「他道行淺,看不出我們,他須瞞不得老孫。」

八戒曰:「他到底是誰?」

行者曰:「他是《三國演義》上魅死孫策的於吉。」

八戒曰:「待我問他去。」

便回轉來問此人:「貴姓?」

此人答曰:「姓於。」

又問:「臺甫?」

答曰:「不兇。」

八戒曰:「不兇則吉矣。」

行者問曰:「不知不翁在此執甚業?」

不兇曰:「遊歷至此,並不執業。」

八戒暗想,這個人不是個好東西,待我試探試探他。因問曰:「有一位申公豹,想是相識。」

不兇大驚曰:「閣下何以知道此人真名姓?他自從離了本國,到外國之後,已經改了姓鐘,閣下想是同黨。」

八戒曰:「不、不,聞名而已。」

不兇曰:「何不入黨?」

八戒曰:「入黨也要看看時勢。」

不兇大笑曰:「看甚麽時勢,看機會罷了!今日革命黨有機會可以賺錢,我便高談革命;明日立憲黨有機會可以做官,我便高談立憲。你不看看現在舞蹈揚塵、山呼萬歲的班中,很有幾個談過革命的呢!還有那革命黨當中,也有幾個能把立憲黨的內容和盤托出的,你想他從前是甚麽黨來?」

八戒曰:「我說時勢,也就是這個意思。」

不兇曰:「那兩個黨魁領袖,他們不能改變面目,如我輩正好自由呢!」

八戒笑曰:「信教自由之外,又多了一個入黨自由了,世界愈進愈文明了。」

那咤聽得不耐煩,曰:「我們走了吧!」

遂別了中國商家,回到客寓。八戒又教了幾天行者等復命的話,又答應代他們起撍稿。商量停當,算清了旅費,一同走到僻靜之處,各各現了本相,縱起祥光而去。八戒有意落後,等五人去遠了,撥轉雲頭,走到上海落下,到書店裏買了幾種譯本講立憲的新書,做起撍稿的藍本。買停當了,方才駕雲回去。等得他到時,五欽差已經復命下來了。行者曰:「你為甚這時候才來!快起撍稿,等我們連夜謄清,明日早朝要遞呢。」

八戒曰:「起稿客易,但不知送我多少潤筆?」

孫行者曰:「我們每人送你二錢銀子,共是一兩。」

八戒搖頭曰:「不行,不行,沒有這麽便宜!你須知一個撍子,好幾千字呢!」

行者曰:「不行,打二十孤拐。」

八戒曰:「哥呀!莫打,莫打。我起,我起。只是忒便宜了,損了我們留學生的名譽。」

行者曰:「再多說,也是二十孤拐。」

八戒曰:「莫打,我不多說了。」

好八戒,攤出書來,搬字過紙,登時起了五個撍稿,行者等真個每人出了二錢銀子給他。

八戒咕噥曰:「還不及作小說的代價,真是晦氣。」

行者笑曰:「你莫咕噥,我好好的保舉你。」

八戒曰:「你保舉我甚麽?」

行者曰:「保舉你是個留學生,熟識洋務。」

八戒曰:「哥呀,你可有銀子,借給我二三千兩。」

行者曰:「你要許多銀子做甚麽?」

八戒曰:「我要去買一張卒業文憑,做留學生的證據,預備考試留學生,好巴一個翰林進士。」

行者曰:「夯貨,你這回出洋一次,開起保奉來,便照著異常勞績開去,怕不過班加銜,還要那翰林進士做甚麽?」

八戒曰:「哥呀,我也不望甚麽過班加銜了,只望恢復我的天篷元帥便好。」

行者曰:「你還戀戀這個天篷元帥做甚麽?」

八戒曰:「做了元帥,好歹剋扣幾文軍餉。」

行者更不理他,便去準備明日早朝遞封奏。

且說一群畜生,聞得欽差考查回來.又復紛紛會議,商量阻止立憲之法,都埋怨青牛的七返火丹太少,玉兔的安放不得法。

特曰:「你們各位,也不必埋怨,也不必憂慮,我看此番立憲,不過名目而己,於我輩無甚大損。」

眾畜齊聲問曰:「汝何以知之?」

特曰:「原來你們尚未知道。自從傳說要立憲之後,耳報神便設法運動,開了一間『天曹官報館』,是他告訴我的。」

赤兔馬曰:「天曹官報,我也天天看,卻未曾看見這一條新聞。」

特曰:「你有所不知,他因為是官報,處處要顧忌。那耳報神用了樟柳神做訪事,消息最靈。如某星官曠職,某菩薩思凡之類,那一事他不知道?然而都為了顧忌,不敢登載出來。他告訴我,將來不過改換兩個名目罷了。還說我們帝君,賦閑了兩年,此次還可望有職事呢。」

說猶未了,只見南極老人的白鹿,喜孜孜拿著一張天曹官報來,叫曰:「列位要看好消息麽?」

玉兔手快,一手接來,大家團團圍著觀看。只見報紙裏面,還夾著一張紅紙,一張黃紙。看時,卻是觀音菩薩開天足會,百花仙子創女學堂的傳單。

群畜曰:「這是女子的事,我們不看它。」翻開報紙一看,下面一條刊曰:

探得通明殿最近消息雲:朝旨以改定官制,為立憲之基礎,昨已交各仙卿會議,聞議得照下界分設各部,以一事權。大約以太白金星為禮部大臣,以二郎神為陸軍部大臣,以東海龍王為海軍部大臣,……

看至此,特笑曰:「可謂先禮後兵矣。」

蛇曰:「興了海軍部,蝦兵蟹將都有事體幹了。」

龜曰:「我左右空著,明日便請個回籍措資假,到東海龍王那裏謀差事去。」

白鹿曰:「你們莫忙,且看完了再商量。」

於是再看下文是:

以東嶽大帝為法部大臣,以呂洞賓為度支部大臣,……

哮天犬大叫曰:「虧得他們想出這一位點鐵成金的,來當度支部也!」

龜曰:「只是未免有侵財帛星君的權限了。」再看下文是:

以姜太公為民政部大臣,以豬八戒為外務部大臣,……

金烏曰:「奇!奇!姜太公是貧苦出身,深知民間疾苦,用為民政部,還有可說。至於豬八戒,是個什麽東西,可以當得外務部!」

玉兔曰:「你原來有所不知,豬八戒近年留學日本,此番欽差出外考查立憲,還帶他去做翻譯呢。諸神之中,除了他還有誰能略懂外情的呢?」於是又看下文是:

以那咤為郵傳部大臣,以文昌帝君為學部大臣,……

特喜躍大呼曰:「妙!妙!敝同事天聾、地啞都可有提學使之望也。」

哮天犬瞅了一眼曰:「何妨放文靜些!我聽見二郎神做了陸軍部大臣,何嘗不歡喜,何嘗不想求個統領,但只可在心裏打算,何必這樣大呼小叫。」

蛇曰:「不錯,不錯。凡鉆路子,只可默運神通,斷不可擺在臉上,須知人心險詐,一露了風聲,便有人要謀捷足先得的了。」

犬、蛇兩個,說得特低頭不語。再往下看是:

以牛郎為農部大臣,以魯班為工部大臣,以財帛星君為商部大臣,……

龜曰:「怪道呢,我說用了呂洞濱做度支部,這財帛星君未免抱屈了,原來留著他做買賣,多財善賈,真用得當也。」再看

下文是:

諸仙卿議定,此外不再更動,諸天神佛,一律照舊供職。今晨入奏,玉帝己經允準,定於明日早朝,再降玉旨。故今日散朝時,通明殿上,一片歡呼之聲,皆曰:立憲萬歲!立憲萬歲!

群畜圍觀既畢,又復互相傳觀。

特笑曰:「原來改換兩個官名,就叫做立憲。早知如此,我們前次放七返火丹,未免多事了。」

龜曰:「不然,他這是頭一著下手,以後還不知如何呢?」

特曰:「你不看『此外不再更動,諸天神佛,一律照舊供職』一句麽?據此看來,我們的飯碗,是不必多慮的了。」

群畜聞言,不覺一齊大喜,亦同聲高呼:「立憲萬歲!立憲萬歲!」

1907年1月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並且於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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