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陰先生集 (趙希逸)/卷十五

卷十四 竹陰先生集
卷之十五
作者:趙希逸
1684年
卷十六

法蓮庵記乙巳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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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之右濱海而邑者曰德。德之稍北三十里。海益近。地益邃。山益深。而鬱茀蔥蘢焉。余自南村訪友人。因與偕造乎山中之淨舍而宿焉。輦材刱搆。功未就訖。翛然丈室。法侶數輩奠鉢而棲息。壁垂如來眞三幅。畫甚古。前有明燈一坐。炯炯孤照。余來適夜深。白月當空。靈籟嘈嘈。氣爽然而肅。魂悄然以悲。令人達曙而不能寐也。天且明。怡然舒嘯。拓戶而流眄。岡巒襟抱。松檜蒙密。怳然不自知何所自而來也。日向午。僕夫以整駕白。將告歸。僧流請余曰。庵且成。無以命之。盍揭茲號。留以爲傳諸後也。又曰。刳木引泉。鑿池而瀦者。乃爲種蓮計也。余曰。若嘗讀夫渠家所謂經法華者乎。渠之所以取物而譬道者。莫蓮華若也。雖非種於茲者。猶可以稱之。況種之爲庭實。則其取以爲茲庵之號者。無亦不以泛而以實乎。命之曰法蓮。果不副乎渠家之意乎。名如是。尙可以指點而稱之。能有傳於後來否。皆合掌而謝曰。唯。同來遊者。韓山李德餘。其季善餘。其同宗惺伯與余。俱由南而北者也。時則萬曆丙午新正旣望。

翫山亭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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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定之疆數十里。皆山也。其狀有卓厲而峻拔者焉。其勢有雄勇而猛健者焉。有襯複而重湊者。有盤回而鬱結者。氣若齊奮而相長焉。怒若分背而決驟焉。咸萃於邑居之四面而周遭焉。山之西北。有小麓巃嵷菌縮。朝衆峯而集群勝焉。亭卽其所也。茅以蓋其宇。松以棚其簷。屋數間。軒窓向東南。明而靜。剡木引泉。自亭後注庭心。庭鑿方塘。帖石而瀦之。余來適春暮。天新雨。鳴瀨潺潺然可聽。塘有鯉鯽數十尾。潑潑跳其中。庭之畔。繚以籬。籬下輦石而階之。芳卉雜蒔焉。有小梅長及籬者一。半於籬者一。竹一叢三竿者亦一。皆烏莖促節。小陰婆娑。風來颯然有聲。有芍藥。紅萼尙小。密葉蒙茸覆其根。其餘山礬,四季,赤楓,躑躅,夭桃之屬。不與此數焉。皆植得整整可愛。噫。邑之衙。無蒞事棲息之所者久矣。前任人亦非不多也。茲地之蓄異而待售者。凡幾年矣。而其能芟荊棘。化堂宇。適丁於今日。夫孰知吾侯之宰邑也。豈獨使斯民。騰來暮之謠。抑亦茲亭之遇也。侯姓具。名某。余所嘗往來而甚善者也。政擧而治有聲。作民而民不煩。每於簿領之暇。輒登臨嘯傲。忻然喜。若將有得夫山之幽趣焉。止餘一宿而觴之。曰。爲我揭諸額。且有以記。余笑不辭。乃援所翫於茲亭之上而託意者。扁之曰翫山。仍染翰而文之。

退憂亭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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夾漢水南北。大抵皆勝觀也。然而以水則南北共之。以山則惟其擁神都而巃嵷嵂崒。虎踞而龍盤者。卽南爲面而北爲背。莫之見此處北之勝。迨不若處南者之兼山水之勝也。漢之水自東而迤南。曲轉而西走。得水勢之舒緩而爲泊步者。曰銅雀渡也。江之南岸。起伏爲堆阜。削立爲巖壁。千尋突兀。揷入江底。乃捍江流而不汎。巖之力也。巖之稍西。枕山麓而得一丘。洞壑窈窕。松杉蓊鬱。深而宜於廓也。奧而宜於曠也。周而覽之。明沙錦石。粲然如畫者。洲渚之重廻也。縈靑繚白。綺繡綰錯者。丘隴之差互也。側而睨之。煙樹漁村。隱約蒼茫者。楮子島也。籬落連延。風帆往來者。龍岑也。鷺梁也。滄波渺然。極目無際。霞鶩滅沒遙空者。楊花之渡也。巴陵之曲也。直而望之。神京佳氣。蔥鬱輪囷。城郭周遭。岡巒襟抱。森然劍戟。峭拔而鑱天者。曰三角也。曰道峯也。木覓。回而翔也。仁王,毋岳。疊控而攢複也。多乎哉。凡漢之東西南佳境異狀淸而秀。奇而妙者。可一目而收之盡也。余嘗舟過之。指點而悅之。默契於心者久矣。一日。有客袖札而來示曰。此乃某官某公之新卜也。將亭而落之。屬子記。子無辭焉。余驚且語曰。物固蔽而後顯。江山今有主矣。旣又覽其扁而歎曰。公。柱石乎王室。肺腑乎當世。方將進而樂之。奚曰退而憂乎。俄又自解曰。公之憂固也。夫任大者責益鉅。責鉅者憂益深。彼高官重祿。非不榮也。拖紫橫金。非不華也。顧時有不可。勢有所難。則不得不斂跡而退之。惟眷眷之誠。不替於愛君。不敢翩然高擧。聊營棲息之所。偃仰嘯歌。以寓其懷。其不知者。以爲佚樂。知我者。謂我心憂。然則公之所命亭者。槩可知矣。噫。徒知其進之可樂者。曷嘗退而憂乎。唯其退亦憂。然後方可而進而樂之。此古人之所以難進而易退。先憂而後樂者也。噫。苟有是憂。則江湖廊廟。易地皆然。望楓宸於咫尺。則思所啓沃。見砥柱於中流。則思所不撓。舟子之利涉而思所以濟世。風波之洶涌而思所以鎭靜。陽舒陰慘而思闔闢之妙機。雨施雲行而思惠澤之及物。凡觸物之興感者。皆非爲己之憂。而乃憂國之憂也。然則使吾公朝夕於茲亭。徒憂其所憂者。非茲亭之遇。而抑斯民之不幸也。安得使公將今日之憂。施之於大展布之際。公退之暇。輕裘緩帶。棹孤舟而時來。憑軒笑對沙鷗。又使騷人墨客。仄席於其間。稱觴而賀。援筆而賦之。則方可了公之憂。而非特茲亭之遇也。亦斯民之幸也。余嘗竊慕公之志。而嘅然有懷。於是乎言。

三梅堂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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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問於余曰。三梅之堂之說。子知之乎。曰甚易曉。何問爲。此不過堂有梅三。而仍以扁其堂已矣。曰。誠取乎梅者。烏乎三之拘耶。曰。此適有三焉者而雲。苟得其趣。奚拘乎三。如翫梅而得其趣者。雖不及乎三。而二也一也。何損於吾所得之趣也。抑過而四也五也。至於數十也,百也,千也。亦何加於吾所得之趣也。固不可以三梅之故。而臆設多少之數。妄有所加損於翫梅之眞興也。曰。此則然矣。古之三槐之義。與夫三梅者比耶否。曰子之因梅而及槐者。未免有惑乎三之說。而欲知古今人所尙之異同。烏得無說。彼槐者。有取乎槐棘之義。而三者亦台公之數。三梅者。無意也。三槐者。有意也。三梅者。適寓其興而已。三槐者。取必於來世之興起者。幸而得符其所期者亦偶爾。曷若三梅者之無意也。無必也。無來世之所期待也。而其實之於庭者。淸寒冷澹之操。芳馨孤潔之賞。夫豈與槐竝論也。曰。子說然矣。但未知爲梅之主者能得乎翫梅之趣。而不孤乎稱物之芳者乎。曰。姿之豐艶。莫如富貴花也。淨而不染。莫如君子花也。春蘭秋菊。皆有服媚而諷詠之者。以其所好之深。而察其人之心事。則蓋十得其八九矣。我嘗聞三梅之主。居一畝之宅。而結數椽之盧。絶跡趨競之途。棲息乎寬閑之所。半生無所求於人者。而唯手植三梅。朝暮自娛。則其得於心而託其興者。顧無媿乎子所謂淸寒孤潔之喩矣。旣得其趣。雖加於三而至百。其損於三而有一。何病乎三梅之義耶。或曰。然。主人姓丁。名曰鎰。重甫。其字也。見其人。韻而雅。其貌淸而癯。可念人也。人也梅也。宜乎其相信也。歲甲子臘月。林川竹陰子。記。

贈進慰使鄭參判斗源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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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佞。丙午歲。以儐幕掾。迓候朱學士蘭嵎,梁給事極峯於灣上。己酉。復忝御熊行人大人。丙寅。又迎慰姜翰林,王給事於松京。前後陪從仙曹。周旋詶唱文字間。謬蒙奬詡。非一再矣。君子之至是邦。儀封以得見爲幸者。此誠好賢之良心也。不佞。不唯不見絶於數三君子。俾賤名猥仄於皇華集中。中朝薦紳先生。必有辱認者焉。安得不爲之自多。而其慕華風懷德音者。固已出尋常萬萬矣。噫。遼路未復。今十載矣。前冬。賊騎犯關。不幸東江帳下。有倒戟之變。洋路又梗。使進慰之行。編帆理楫。艤諸岸而不得發。已半年矣。常切痛心。矯首西顧。不覺髮森森上指也。吾子才高氣淸。輪囷斗膽。足以壓倒萬夫之場矣。今者。駕一葉。冒洪濤。身當專對之責。敷奏下邦之情。其嫺於辭令。敏於導達。固其能事。而沿途信宿。晝憩宵盤之所。必有接晤而會心者。吾因此有所感焉。竊聞古語曰。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想其英風猛氣。鼓動忠義之心。臨危赴難。不待迫而後趨之。豈可使醜虜任其跳梁於關輔之間哉。迄可仗皇靈而勦殄之。使遊魂假息喘喙而逃遁矣。苟然。安知此行不以慰而以賀。慶弔相隨之速。如古人之雲者乎。聊以子之行而卜之也。臨行贐言。只攄憤鬱。而士有隔千里而相感者。固無內外天淵之隔。況敵愾同仇。乃燕,趙豪傑之出乎其性者乎。倘不鄙夷之。不嫌其辭之蕪拙。或略加吟賞。而因子獲傳其緖論。則不待季子之聞樂。而大國之聲音氣象。庶可得彷彿於萬一。顧非幸歟。有以子之行而卜之。吾子勉之。

拙翁集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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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人曰。有德者。必有言。言尙然矣。況文辭者。言之精華也。尤不可不考其德之厚薄。而驗其文之深淺也。拙翁集旣剞劂而行。諸公爲文而序且跋。其所以張而侈之者。亦多矣。余惟先生夙稟正直之性。躬行孝悌之道。事君盡不欺之忱。立朝有難犯之色。廉劌之節。淸白之操。可以質諸神明而無媿者。夫然故。其流出於肝肺。發揮於文字者。特其所蓄之緖餘。而觀於其文。有若舂容之聲。洪鍾乎蟋蟀之音。剛勁之氣。貫穿乎金石之堅。抑有宏肆而放佚。嶄嶻而峻拔者。紆餘而暢敷。綽約而姸華者。無非一出於造詣之深。不蘄乎精妙。而自不外乎規矩繩尺之宜。苟非內外之符。本末之該。則其於有德而有言乎。何哉。大雅曰。金玉其相。追琢其章者。不幾乎先生之謂耶。余先大夫雲江公。與先生志契而道合。討論而講劘之。未嘗不稱其德而道其文。余自弱齡。服習庭訓。嘗竊誦曾西之言曰。吾先子之所畏也。茲敢冒爲之說。世有知言君子。必有以辨之者矣。

雜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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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語初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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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蒼蒼。乃積氣之成色也。

地之博厚。乃聚土而爲質也。

日者。衆陽之宗也。火之精也。

月者。群陰之鍾也。水之凝也。

星者。日月之餘光也。

銀河者。天之査滓也。或曰。江河之氣上而凝結也。

月中婆娑之光。人曰桂樹玉兔者。非也。乃大地山河之影也。

雲者。山川之氣上鬱而成者。其五色輪菌者。聖世之嘉瑞也。

霧者。水澤之蒸氣也。色黃而四塞則妖䘲也。

風者。天地之噫氣也。空穴生風。谷口來風。蘋末起風。

雷霆者。陰陽相薄。陽在中。陰在外。戛而有聲。蕩而有光。擊震者。以乖氣所寓也。

雨者。天地之氣相交。而以之降澤也。山川出雲。時雨降矣。萬物發生長養也。

露者。雨之未成而零滴也。或草木薈鬱之氣也。

霜者。寒露之凝結也。

雪者。霜霰雨露之總結而沍者也。

山者。結而成形。水者。融而爲質。一濁一淸。一靜一動。

草木。土之衣被也。靑蔥沃若。其色也。嬋娟綽約。濃艶而朱黃紫白。其花也。曲直貞脆。其性也。

禽獸。含生之類也。禽翔而獸走。毛羽可以禦寒。飮啄足以充腹。鳳者。禽之君也。麟者。獸之長也。虎豹豺狼。有牙有爪。呑噬人畜。獸之猛者。牛有角而觸。可以耕。馬有腳而踶。可以騎。驢與騾。可以載。狗吠盜。鷄司晨。狐貍,羔羊。毛可衣。肉可食。鼠好偸竊嚙破。蠅嗜逐臭。性點汚。無益而有害者也。

天高地厚而無言語。日月,風雲,雨露。但見之而無跡可尋。草木。有形有生而無血氣。禽獸。有形生血氣而無知識。唯人也稟命於兩間。有形生血氣而且有知識。此人之所以最靈於萬類者也。

人也者。戴天履地。而生我者。父也。育我者。母也。君。贍其衣食而授之職。師。敎之道義而遂其性。故民之於父母也君也師也。事之如一。於其所在。各爲之致死焉。人若不孝於父母。忠於君。敬於師者。與草木禽獸何異哉。兄弟者。同氣而生。一體而分。特其身之二而其本則一也。其親無比。如手如足。夫也者。婦之仰望而終身者也。婦也者。與己爲偶而共承祖宗之祀者也。子也者。身之貳也。先世之胤嗣也。故曰。不孝之中。無後爲大也。凡罪之中。不孝爲大也。

民之爲業有四。曰士也。曰農也。曰工也。曰商也。士。學道義。輔君上。出政治。農。力稼穡。供賦稅。工。作器械。治陶埴。商。殖貨財。通有無。四民之中。唯士爲貴。以其道義也。忠信孝悌。士之行也。正直廉潔。士之守也。文學政事。士之才也。言語詞章。士之華也。

兄弟之外。有長幼之序。長者敬之。老者安之。少者懷之。骨肉之外。有朋友之交。志同道合爲朋。相親相敬爲友。磨肌戛骨。吐膽傾肝。不貳於生死禍福。方可謂之交也。

子生三年。然後免於父母之懷。生則極三牲之養而不爲侈。死則服三年之喪而不爲盡。欲報之德。昊天罔極。

凡厥生民。莫不有仁義禮智孝悌忠信之理。具於厥初。而稍有知識。則爲利慾所汩。氣質所拘。良性鑿矣。故上知之才則保此性而不失。中人之才則學而復其性。下愚則終泯泯然無所得。自暴自棄而爲草木禽獸之歸矣。能不愧乎天地之高厚。日月之光明。山河之流峙乎。嗟嗟小子。敬讀此書。毋或怠慢。愼之哉。萬曆四十四年丙辰季夏念四。竹陰居士。爲姪兒。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