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法記
作者:荊浩

太行山有洪谷,其間數畝之田,吾常耕而食之。有日登神鎮山四望,回跡入大岩扉,苔徑露水,怪石祥煙,疾進其處,皆古松也。中獨圍大者,皮老蒼蘚,翔鱗乘空,蟠虬之勢,欲附雲漢。成林者,爽氣重榮;不能者,抱節自屈。或回根出土,或偃截巨流,掛岸盤溪,披苔裂石。因驚其異,遍而賞之。明日攜筆復就寫之,凡數萬本,方如其真。

明年春,來於石鼓岩間,遇一叟。因問,具以其來所由而答之。

叟曰:「子知筆法乎?」

曰:「叟,儀形野人也,豈知筆法邪?」

叟曰:「子豈知吾所懷耶?」聞而慚駭。

叟曰:「少年好學,終可成也。夫畫有六要:一曰氣,二曰韻,三曰思,四曰景,五曰筆,六曰墨。」

曰:「畫者,華也。但貴似得真,豈此撓矣。」

叟曰:「不然。畫者,畫也。度物象而取其真。物之華,取其華;物之實,取其實。不可執華為實。若不知術,苟似,可也;圖真,不可及也。」

曰:「何以為似?何以為真?」

叟曰:「似者,得其形,遺其氣。真者,氣質俱盛,凡氣傳於華,遺於象,象之死也。」

謝曰:「故知書畫者,名賢之所學也。耕生知其非本,玩筆取與,終無所成。慚惠受要,定畫不能。」

叟曰:「嗜欲者,生之賊也。名賢縱樂琴書圖畫,代去雜欲。子既親善,但期終始所學,勿為進退。圖畫之要,與子備言:氣者,心隨筆運,取象不惑。韻者,隱跡立形,備儀不俗。思者,刪拔大要,凝想形物。景者,制度時因,搜妙創真。筆者,雖依法則,運轉變通,不質不形,如飛如動。墨者,高低暈淡,品物淺深,文采自然,似非因筆。」

復曰:「神、妙、奇、巧。神者,亡有所為,任運成象。妙者,思經天地,萬類性情,文理合儀,品物流筆。奇者,盪跡不測,與真景或乖異,致其理偏,得此者亦為有筆無思。巧者,雕綴小媚,假合大經,強寫文章,增邈氣象,此謂實不足而華有餘。

「凡筆有四勢,謂筋、肉、骨、氣。筆絕而不斷,謂之筋。起伏成實,謂之肉。生死剛正,謂之骨。跡畫不敗,謂之氣。故知墨大質者,失其體;色微者,敗正氣;筋死者,無肉;跡斷者,無筋;苟媚者,無骨。

「夫病有二:一曰無形,二曰有形。有形病者,花木不時,屋小人大,或樹高於山,橋不登於岸,可度形之類也。是如此之病,尚可改圖。無形之病,氣韻俱泯,物象全乖,筆墨雖行,類同死物,以斯格拙,不可刪修。

「子既好寫雲林山水,須明物象之源。夫木之為生,為受其性。松之生也,枉而不曲遇,加密如疏,非青非翠,從微自直,萌心不低。勢既獨高,枝低復偃,倒掛未墜於地下,分層似疊於林間,如君子之德風也。有畫如飛龍蟠虬,狂生枝葉者,非松之氣韻也。柏之生也,動而多屈,繁而不華,捧節有章,文轉隨日,葉如結線,枝似衣麻。有畫如蛇如素,心虛逆轉,亦非也。其有揪、桐、椿、櫟、榆、柳、桑、槐,形質皆異,其如遠思即合,一一分明也。

「山水之象,氣勢相生。故尖曰峰,平曰頂,圓曰巒,相連曰嶺,有穴曰岫,峻壁曰崖,崖間崖下曰岩,路通山中曰谷,不通曰峪,峪中有水曰溪,山夾水曰澗。其上峰巒雖異,其下崗嶺相連,掩映林泉,依稀遠近。夫畫山水,無此象亦非也。有畫流水,下筆多狂,文如斷線,無片浪高低者,亦非也。夫霧雲煙靄,輕重有時,勢或因風,象皆不定,須去其繁章,采其大要。先能知此是非,然後受其筆法。」

曰:「自古學人,孰為備矣?」

叟曰:「得之者少。謝赫品陸之為勝,今已難遇親蹤。張僧繇所遺之圖,甚虧其理。夫隨類賦彩,自古有能;如水暈墨章,興我唐代。故張璪員外樹石,氣韻俱盛,筆墨積微;真思卓然,不貴五彩;曠古絕今,未之有也。麴庭與白雲尊師,氣象幽妙,俱得其元,動用逸常,深不可測。王右丞筆墨宛麗,氣韻高清,巧寫象成,亦動真思。李將軍理深思遠,筆跡甚精,雖巧而華,大虧墨彩。項容山人樹石頑澀。稜角無(足追),用墨獨得玄門,用筆全無其骨,然於放逸,不失真元氣象,無大創巧媚。吳道子筆勝於象,骨氣自高,樹不言圖,亦恨無墨。陳員外及僧道芬以下,粗升凡俗,作用無奇,筆墨之行,甚有行跡。今示子之徑,不能備詞。」

遂取前寫者異松圖呈之。叟曰:「肉筆無法,筋骨皆不相轉,異松何之能用?我既教子筆法,乃資素數幅,命對而寫之。」

叟曰:「爾之手,我之心。吾聞察其言而知其行。子能與吾言詠之乎?」

謝曰:「乃知教化,聖賢之職也。祿與不祿,而不能去。善惡之跡,感而應之。誘進若此,敢不恭命。」因成古松,贊曰:

不凋不榮,惟彼貞松。

勢高而險,屈節以恭。

葉張翠蓋,枝盤赤龍。

下有蔓草,幽陰蒙茸。

如何得生,勢近雲峰。

仰其擢干,偃舉千重。

巍巍溪中,翠暈煙籠。

奇枝倒掛,徘徊變通。

下接凡木,和而不同。

以貴詩賦,君子之風。

風清非歇,幽音凝空。

叟嗟異久之,曰:「願子勤之,可忘筆墨而有真景。吾之所居,即石鼓岩間,所字即石鼓岩子也。」

曰:「願從傳之。」

叟曰:「不必然也。」遂亟辭而去。別日訪之而無蹤。後習其筆術,嘗重所傳。今進修集,以為圖畫之軌轍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