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程乙本)/第八十一回 至第九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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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回 佔旺相四美釣游魚 奉嚴詞兩番入家塾
編輯且說迎春歸去之後,邢夫人像沒有這事。倒是王夫人撫養了一場,卻甚是傷感,在房中自己嘆息了一回。只見寶玉走來請安,看見王夫人臉上似有淚痕,也不敢坐,只在旁邊站著。王夫人叫他坐下,寶玉才捱上炕來,就在王夫人身旁坐了
王夫人見他呆呆的瞅著,似有欲言不言的光景,便道:「你又為什麼這樣呆呆的?」寶玉道:「並不為什麼。只是昨兒聽見二姐姐這種光景,我實在替他受不得。雖不敢告訴老太太,卻這兩夜只是睡不著。我想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那裡受得這樣的委屈?況且二姐姐是個最懦弱的人,向來不會和人拌嘴,偏偏兒的遇見這樣沒人心的東西,竟一點兒不知道女人的苦處!」說著,幾乎滴下淚來。王夫人道:「這也是沒法兒的事。俗語說的:『嫁出去的女孩兒,潑出去的水。』叫我能怎麼樣呢?」寶玉道:「我昨兒夜裡倒想了一個主意:咱們索性回明瞭老太太,把二姐姐接回來,還叫他紫菱洲住著,仍舊我們姐妹弟兄們一塊兒吃,一塊兒玩,省得受孫家那混賬行子的氣。等他來接,咱們硬不叫他去。由他接一百回,咱們留他一百回。只說是老太太的主意。--這個豈不好呢?」王夫人聽了,又好笑,又好惱,說道:「你又發了呆氣了!混說的是什麼?大凡做了女孩兒,終久是要出門子的。嫁到人家去,孃家那裡顧得?也只好看他自己的命運,碰的好就好,碰的不好也就沒法兒。你難道沒聽見人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那裡個個都像你大姐姐做娘娘呢?況且你二姐姐是新媳婦,孫姑爺也還是年輕的人,各人有各人的脾氣,新來乍到,自然要有些彆扭的。過幾年,大家摸著脾氣兒,生兒長女以後,那就好了。你斷斷不許在老太太跟前說起半個字。我知道了,是不依你的。快去幹你的去罷,別在這裡混說了。」說的寶玉也不敢作聲,坐了一回,無精打彩的出來了。彆著一肚子悶氣,無處可洩,走到園中,一徑往瀟湘館來。剛進了門,便放聲大哭起來。
黛玉正在梳洗才畢,見寶玉這個光景,倒嚇了一跳,問:「是怎麼了?合誰慪了氣了?」連問幾聲。寶玉低著頭,伏在桌子上,嗚嗚咽咽,哭的說不出話來。黛玉便在椅子上怔怔的瞅著他,一會子問道:「到底是別人合你慪了氣了,還是我得罪了你呢?」寶玉搖手道:「都不是,都不是!」黛玉道:「那麼著,為什麼這麼傷心起來?」寶玉道:「我只想著,咱們大家越早些死的越好,活著真真沒有趣兒!」黛玉聽了這話更覺驚訝,道:「這是什麼話?你真正發了瘋不成?」寶玉道:「也並不是發瘋。我告訴你,你也不能不傷心。前兒二姐姐回來的樣子和那些話,你也都聽見看見了。我想人到了大的時候為什麼要嫁?嫁出去,受人家這般苦楚!還記得咱們初結海棠社的時候,大家吟詩做東道,那時候何等熱鬧!如今寶姐姐家去了,連香菱也不能過來,二姐姐又出了門子了,幾個知心知意的人都不在一處,弄得這樣光景!我原打算去告訴老太太,接二姐姐回來,誰知太太不依,倒說我呆,混說。我又不敢言語。這不多幾時,你瞧瞧,園中光景已經大變了。若再過幾年,又不知怎麼樣了。故此,越想不由的人心裡難受起來。」
黛玉聽了這番言語,把頭漸漸的低了下去,身子漸漸的退至炕上,一言不發,嘆了口氣,便向裡躺下去了。紫鵑剛拿進茶來,見他兩個這樣,正在納悶。只見襲人來了,進來看見寶玉,便道:「二爺在這裡呢麼?老太太那裡叫呢。我估量著二爺就是在這裡。」
黛玉聽見是襲人,便欠身起來讓坐。黛玉的兩個眼圈兒已經哭的通紅了。寶玉看見,道:「妹妹,我剛才說的不過是些呆話,你也不用傷心了。要想我的話時,身子更要保重才好。你歇歇兒罷。老太太那邊叫我,我看看去就來。」說著,往外走了。襲人悄問黛玉道:「你兩個又為什麼?」黛玉道:「他為他二姐姐傷心,我是剛才眼睛發癢揉的,並不為什麼。」襲人也不言語,忙跟了寶玉出來,各自散了。寶玉來到賈母那邊,賈母卻已經歇晌,只得回到怡紅院。
到了午後,寶玉睡了中覺起來.甚覺無聊,隨手拿了一本書看。襲人見他看書,忙去沏茶伺候。誰知寶玉拿的那本書卻是《古樂府》,隨手翻來,正看見曹孟德「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一首,不覺刺心。因放下這一本,又拿一本看時,卻是晉文,翻了一頁,忽然把書掩上,託著腮,只管痴痴的坐著。襲人倒了茶來,見他這般光景,便道:「你為什麼又不看了?」寶玉也不答言,接過茶來,喝了一口,便放下了。襲人一時摸不著頭腦,也只管站在旁邊,呆呆的看著他。忽見寶玉站起來,嘴裡咕咕噥噥的說道:「好一個『放浪形骸之外』!」襲人聽了,又好笑,又不敢問他,只得勸道:「你若不愛看這些書,不如還到園裡逛逛,也省得悶出毛病來。」
那寶玉一面口中答應,只管出著神,往外走了。一時走到沁芳亭,但見蕭疏景象,人去房空。又來至蘅蕪院,更是香草依然,門窗掩閉。轉過藕香榭來,遠遠的只見幾個人,在蓼漵一帶欄杆上靠著,有幾個小丫頭蹾在地下找東西。寶玉輕輕的走在假山背後聽著。只聽一個說道:「看他洑上來不洑上來。」好似李紋的語音。一個笑道:「好!下去了。我知道他不上來的。」這個卻是探春的聲音。一個又道:「是了。姐姐,你別動,只管等著,他橫豎上來。」一個又說:「上來了。」這兩個卻是李綺、邢岫煙的聲兒。
寶玉忍不住,拾了一塊小磚頭兒,往那水裡一撂。咕咚一聲,四個人都嚇了一跳,驚訝道:「這是誰這麼促狹,嚇我們一跳!」寶玉笑著從山子後直跳出來,笑道:「你們好樂啊!怎麼不叫我一聲兒?」探春道:「我就知道再不是別人,必是二哥哥,這麼淘氣。沒什麼說的,你好好兒的賠我們的魚罷!剛才一個魚上來.剛剛兒的要釣著,叫你嚇跑了。」寶玉笑道:「你們在這裡玩,竟不找我,我還要罰你們呢。」大家笑了一回。寶玉道:「咱們大家今兒釣魚,佔佔誰的運氣好。看誰釣得著,就是他今年的運氣好;釣不著,就是他今年運氣不好。咱們誰先釣?」探春便讓李紋,李紋不肯。探春笑道:「這樣就是我先釣。」回頭向寶玉說道:「二哥哥,你再趕走了我的魚,我可不依了。」寶玉道:「頭裡原是我要嚇你們玩,這會子你只管釣罷。」
探春把絲繩拋下,沒十來句話的工夫,就有一個楊葉竄兒,吞著鉤子,把漂兒墜下去。探春把竿一挑,往地下一撩,卻是活迸的。侍書在滿地上亂抓,兩手捧著擱在小磁壇內,清水養著。探春把釣竿遞與李紋。李紋也把釣竿垂下,但覺絲兒一動,忙挑起來,卻是個空鉤子。又垂下去半晌,鉤絲一動,又挑起來,還是空鉤子。李紋把那鉤子拿上來一瞧,原來往裡鉤了。李紋笑道:「怪不得釣不著。」忙叫素雲把鉤子敲好了,換上新蟲子,上邊貼好了葦片兒。垂下去一會兒,見葦片直沉下去,急忙提起來,倒是一個二寸長的鯽瓜兒。李紋笑著道:「寶哥哥釣罷。」寶玉道:「索性三妹妹合邢妹妹釣了我再釣。」岫煙卻不答言。只見李綺道:「寶哥哥先釣罷。」說著,水面上起了一個泡兒。探春道:「不必盡著讓了。你看那魚都在三妹妹那邊呢,還是三妹妹快著釣罷。」李綺笑著接了釣竿兒,果然沉下去就釣了一個。然後岫煙來釣著了一個,隨將竿子仍舊遞給探春,探春才遞與寶玉。
寶玉道:「我是要做姜太公的。」便走下石磯,坐在池邊釣起來。豈知那水裡的魚,看見人影兒,都躲到別處去了,寶玉掄著釣竿等了半天,那釣絲兒動也不動。剛有一個魚兒在水邊吐沫,寶玉把竿子一幌,又嚇走了,急的寶玉道:「我最是個性兒急的人,他偏性兒慢,這可怎麼樣好呢?好魚兒,快來罷!你也成全成全我呢。」說的四人都笑了。一言未了,只見釣絲微微一動。寶玉喜極,滿懷用力往上一兜,把釣竿往石上一碰,折作兩段,絲也振斷了,鉤子也不知往那裡去了。眾人越發笑起來。探春道:「再沒見像你這樣鹵人。」
正說著,只見麝月慌慌張張的跑來說:「二爺,老太太醒了,叫你快去呢。」五個人都嚇了一跳。探春便問麝月道:「老太太叫二爺什麼事?」麝月道:「我也不知道。就只聽見說是什麼鬧破了,叫寶玉來問;還要叫璉二奶奶一塊兒查問呢。」嚇得寶玉發了一回呆,說道:「不知又是那個丫頭遭了瘟了!」探春道:「不知什麼事,二哥哥,你快去。有什麼信兒,先叫麝月來告訴我們一聲兒。」說著,便同李紋、李綺、岫煙走了。
寶玉走到賈母房中,只見王夫人陪著賈母摸牌。寶玉看見無事,才把心放下了一半。賈母見他進來,便問道:「你前年那一次得病的時候,後來虧了一個瘋和尚和個瘸道士治好了的。那會子病裡,你覺得是怎麼樣?」寶玉想了一回,道:「我記得得病的時候兒,好好的站著,倒像背地裡有人把我攔頭一棍,疼的眼睛前頭漆黑,看見滿屋子裡都是些青面撩牙,拿刀舉棒的惡鬼。躺在炕上,覺著腦袋上加了幾個腦箍似的。以後便疼的任什麼不知道了。到好的時候.又記得堂屋裡一片金光,直照到我床上來,那些鬼都跑著躲避,就不見了。我的頭也不疼了,心上也就清楚了。」賈母告訴王夫人道:「這個樣兒也就差不多了。」
說著,鳳姐也進來了。見了賈母,又回身見過了王夫人,說道:「老祖宗要問我什麼?」賈母道:「你那年中了邪的時候兒,你還記得麼?」鳳姐兒笑道:「我也不很記得了。但覺自己身子不由自主,倒像有什麼人,拉拉扯扯,要我殺人才好。有什麼拿什麼,見什麼殺什麼,自己原覺很乏,只是不能住手。」賈母道:「好的時候兒呢?」鳳姐道:「好的時候好像空中有人說了幾句話似的,卻不記得說什麼來著。」賈母道:「這麼看起來,竟是他了。他姐兒兩個病中的光景合才說的一樣。這老東西竟這樣壞心!寶玉枉認了他做乾媽!倒是這個和尚道人,阿彌陀佛,才是救寶玉性命的。只是沒有報答他。」鳳姐道:「怎麼老太太想起我們的病來呢?」賈母道:「你問你太太去,我懶怠說。」
王夫人道:「剛才老爺進來,說起寶玉的乾媽竟是個混賬東西,邪魔外道的。如今鬧破了,被錦衣府拿住,送入刑部監,要問死罪的了。前幾天被人告發的。那個人叫做什麼潘三保,有一所房子,賣給斜對過當鋪裡。這房子加了幾倍價錢,潘三保還要加,當鋪裡那裡還肯?潘三保便買囑了這老東西,--因他常到當鋪裡去,那當鋪里人的內眷都和他好的--他就使了個法兒,叫人家的內人便得了邪病,家翻宅亂起來。他又去說,這個病他能治,就用些神馬紙錢燒獻了,果然見效。他又向人家內眷們要了十幾兩銀子。豈知老佛爺有眼,應該敗露了。這一天急要回去,掉了一個絹包兒,當鋪里人撿起來一看,裡頭有許多紙人,還見四丸子很香的藥。正詫異著呢,那老東西倒回來找這絹包兒。這裡的人就把他拿住。身邊一搜,搜出一個匣子,裡面有象牙刻的一男一女,不穿衣裳,光著身子的兩個魔王,還有七根硃紅繡花針。立時送到錦衣府去,問出許多官員家大戶太太姑娘們的隱情事來,所以知會了營裡,把他家中一抄。抄出好些泥塑的煞神,幾匣子悶香。炕背後空屋子裡掛著一盞七星燈。燈下有幾個草人,有頭上戴著腦箍的,有胸前穿著釘子的,有項上拴著鎖子的。櫃子裡無數紙人兒。底下幾篇小賬,上面記著某家驗過,應找銀若干。得人家油錢香分也不計其數。」
鳳姐道:「咱們的病一準是他。我記得咱們病後,那老妖精向趙姨娘那裡來過幾次,和趙姨娘討銀子,見了我,就臉上變貌變色,兩眼黧雞似的。我當初還猜了幾遍,總不知什麼原故。如今說起來,卻原來都是有因的。但只我在這裡當家,自然惹人恨怨,怪不得別人治我。寶玉可合人有什麼仇呢?忍得下這麼毒手!」賈母道:「焉知不因我疼寶玉,不疼環兒,竟給你們種了毒了呢。」王夫人道:「這老貨已經問了罪,決不好叫他來對證。沒有對證,趙姨娘那裡肯認賬?事情又大,鬧出來,外面也不雅。等他自作自受,少不得要自己敗露的。」賈母道:「你這話說的也是。這樣事,沒有對證,也難作準。只是佛爺菩薩看的真,他們姐兒兩個,如今又比誰不濟了呢?罷了,過去的事,鳳哥兒也不必提了。今日你合你太太都在我這邊吃了晚飯再過去罷。」遂叫鴛鴦琥珀等傳飯。鳳姐趕忙笑道:「怎麼老祖宗倒操起心來?」王夫人也笑了。只見外頭幾個媳婦伺候。鳳姐連忙告訴小丫頭子傳飯,「我合太太都跟著老太太吃。」
正說著,只見玉釧兒走來對王夫人道:「老爺要找一件什麼東西,請太太伺候了老太太的飯完了,自己去找一找呢。」賈母道:「你去罷,保不住你老爺有要緊的事。」
王夫人答應著,便留下鳳姐兒伺候,自己退了出來,回至房中,合賈政說了些閒話,把東西找出來了。賈政便問道:「迎兒已經回去了?他在孫家怎麼樣?」王夫人道:「迎丫頭一肚子眼淚,說孫姑爺凶橫的了不得。」因把迎春的話述了一遍。賈政嘆道:「我原知不是對頭。無奈大老爺已說定了,教我也沒法。不過迎丫頭受些委屈罷了。」王夫人道:「這還是新媳婦,只指望他以後好了好。」說著,嗤的一笑。賈政道:「笑什麼?」王夫人道:「我笑寶玉兒早起,特特的到這屋裡來,說的都是些小孩子話。」賈政道:「他說什麼?」
王夫人把寶玉的言語笑述了一遍。賈政也忍不住的笑,因又說道:「你提寶玉,我正想起一件事來了。這孩子天天放在園裡,也不是事。生女兒不得濟,還是別人家的人;生兒若不濟事,關係非淺。前日倒有人和我提起一位先生來,學問人品都是極好的,也是南邊人。但我想南邊先生,性情最是和平。咱們城裡的孩子,個個踢天弄井,鬼聰明倒是有的,可以搪塞就搪塞過去了,膽子又大。先生再要不肯給沒臉,一日哄哥兒似的,沒的白耽誤了。所以老輩子不肯請外頭的先生,只在本家擇出有年紀再有點學問的請來掌家塾。如今儒大太爺雖學問也只中平,但還彈壓的住這些小孩子們,不至以顢頇了事。我想寶玉閒著總不好,不如仍舊叫他家塾中讀書去罷了。」王夫人道:「老爺說的很是。自從老爺外任去了,他又常病,竟耽擱了好幾年。如今且在家學裡溫習溫習,也是好的。」賈政點頭,又說些閒話。不提。
且說寶玉次日起來,梳洗已畢,早有小廝們傳進話來,說:「老爺叫二爺說話。」寶玉忙整理了衣裳,來至賈政書房中,請了安,站著。賈政道:「你近來作些什麼功課?雖有幾篇文字,也算不得什麼。我看你近來的光景,越發比頭幾年散蕩了;況且每每聽見你推病,不肯唸書。如今可大好了?我還聽見你天天在園子裡和姊妹們玩玩笑笑,甚至和那些丫頭們混鬧,把自己的正經事總丟在腦袋後頭。就是做得幾句詩詞,也並不怎麼樣,有什麼稀罕處?比如應試選舉,到底以文章為主。你這上頭倒沒有一點兒工夫。我可囑咐你:自今日起,再不許做詩做對的了,單要習學八股文章。限你一年,若毫無長進,你也不用唸書了,我也不願有你這樣的兒子了。」遂叫李貴來,說:「明兒一早,傳焙茗跟了寶玉去收拾應唸的書籍,一齊拿過來我看看。親自送他到家學裡去。」喝命寶玉:「去罷!明日起早來見我。」
寶玉聽了,半日竟無一言可答,因回到怡紅院來。襲人正在著急聽信,見說取書,倒也喜歡。獨是寶玉要人即刻送信給賈母,欲叫攔阻。賈母得信,便命人叫過寶玉來,告訴他說:「只管放心先去,別叫你老子生氣。有什麼難為你,有我呢。」寶玉沒法,只得回來,囑咐了丫頭們:「明日早早叫我,老爺要等著送我到家學裡去呢。」襲人等答應了,同麝月兩個倒替著醒了一夜。
次日一早,襲人便叫醒寶玉,梳洗了,換了衣裳,打發小丫頭子傳了焙茗在二門上伺候,拿著書籍等物。襲人又催了兩遍,寶玉只得出來,過賈政書房中來,先打聽老爺過來了沒有。書房中小廝答應:「方才一位清客相公請老爺回話,裡邊說梳洗呢,命清客相公出去候著去了。」
寶玉聽了,心裡稍稍安頓,連忙到賈政這邊來。恰好賈政著人來叫,寶玉便跟著進去。賈政不免又吩咐幾句話,帶了寶玉,上了車--焙茗拿著書籍,一直到家塾中來。早有人先搶一步,回代儒說:「老爺來了。」代儒站起身來,賈政早已走入,向代儒請了安。代儒拉著手問了好,又問:「老太太近日安麼?」寶玉過來也請了安。賈政站著,請代儒坐了,然後坐下。賈政道:「我今日自己送他來,因要求託一番。這孩子年紀也不小了,到底要學個成人的舉業,才是終身立身成名之事。如今他在家中,只是和些孩子們混鬧。雖懂得幾句詩詞,也是胡謅亂道的。就是好了,也不過是風雲月露,與一生的正事,毫無關涉。」代儒道:「我看他相貌也還體面,靈性也還去得,為什麼不念書,只是心野貪玩?詩詞一道,不是學不得的,只要發達了以後,再學還不遲呢。」賈政道:「原是如此。自今只求教他讀書講書作文章。倘或不聽教訓,還求太爺認真的管教管教他,才不至有名無實的,白耽誤了他的一世。」說畢。站起來,又作了一個揖,然後說了些閒話,才辭了出去。代儒送至門首,說:「老太太前替我問好請安罷。」賈政答應著,自己上車去了。
代儒回身進來,看見寶玉在西南角靠窗戶擺著一張花梨小桌,右邊堆下兩套舊書,薄薄兒的一本文章,叫焙茗將紙墨筆硯都擱在抽屜裡藏著。代儒道:「寶玉,我聽見說,你前兒有病,如今可大好了?」寶玉站起來道:「大好了。」代儒道:「如今論起來,你可也該用功了。你父親望你成人懇切的很。你且把從前念過的書打頭兒理一遍。每日早起理書,飯後寫字,晌午講書,念幾遍文章就是了。」
寶玉答應了個「是」。回身坐下時,不免四面一看。見昔時金榮輩不見了幾個,又添了幾個小學生,都是些粗俗異常的。忽然想起秦鍾來,如今沒有一個做得伴,說句知心話兒的,心上悽然不樂。卻不敢作聲,只是悶著看書。代儒告訴寶玉道:「今日頭一天,早些放你家去罷。明日要講書了。但是你又不是很愚夯的,明日我倒要你先講一兩章書我聽,試試你近來的功課何如,我才曉得你到怎麼個分兒上頭。」說的寶玉心中亂跳。
欲知明日講解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十二回 老學究講義警頑心 病瀟湘痴魂驚惡夢
編輯話說寶玉下學回來,見了賈母。賈母笑道:「好了!如今野馬上了籠頭了。去罷,見見你老爺去來,散散兒去罷。」寶玉答應著,去見賈政。賈政道:「這早晚就下學了麼?師父給你定了功課沒有?」寶玉道:「定了:早起理書,飯後寫字,晌午講書念文章。」賈政聽了,點點頭兒,因道:「去罷,還到老太太那邊陪著坐坐去。你也該學些人功道理,別一味的貪玩。晚上早些睡,天天上學,早些起來。你聽見了?」
寶玉連忙答應幾個「是」,退出來,忙忙又去見王夫人,又到賈母那邊打了個照面兒。趕著出來,恨不得一走就走到瀟湘館才好。剛進門口,便拍著手笑道:「我依舊回來了。」猛可裡倒嚇了黛玉一跳。紫鵑打起簾子,寶玉進來坐下。黛玉道:「我恍惚聽見你念書去了,這麼早就回來了?」寶玉道:「噯呀!了不得!我今兒不是被老爺叫了唸書去了麼?心上倒像沒有和你們見面的日子了。好容易熬了一天,這會子瞧見你們,竟如死而復生的一樣。真真古人說『一日三秋』,這話再不錯的。「黛玉道:「你上頭去過了沒有?」寶玉道:「都去過了。」黛玉道:「別處呢?」寶玉道:「沒有。」黛玉道:「你也該瞧瞧他們去。」寶玉道:「我這會子懶怠動了,只和妹妹坐著說一會子話兒罷。老爺還叫早睡早起,只好明兒再瞧他們去了。」黛玉道:「你坐坐兒,可是正該歇歇兒去了。」寶玉道:「我那裡是乏,只是悶得慌。這會子咱們坐著,才把悶散了,你又催起我來。」
黛玉微微的一笑,因叫紫鵑:「把我的龍井茶給二爺沏一碗。二爺如今唸書了,比不得頭裡。」紫鵑笑著答應,去拿茶葉,叫小丫頭子沏茶。寶玉接著說道:「還提什麼唸書?我最厭這些道學話。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他誆功名,混飯吃,也罷了,還要說代聖賢立言!好些的,不過拿些經書湊搭湊搭還罷了;更有一種可笑的,肚子裡原沒有什麼,東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還自以為博奧。這那裡是闡發聖賢的道理!目下老爺口口聲聲叫我學這個,我又不敢違拗,你這會子還提唸書呢。」黛玉道:「我們女孩兒家雖然不要這個,但小時跟著你們雨村先生唸書,也曾看過。內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遠的。那時候雖不大懂,也覺得好,不可一概抹倒。況且你要取功名,這個也清貴些。」寶玉聽到這裡,覺得不甚入耳,因想黛玉從來不是這樣人,怎麼也這樣勢欲薰心起來?又不敢在他跟前駁回,只在鼻子眼裡笑了一聲。
正說著,忽聽外面兩個人說話,卻是秋紋和紫鵑。只聽秋紋道:「襲人姐姐叫我老太太那裡接去,誰知卻在這裡。」紫鵑道:「我們這裡才沏了茶,索性讓他喝了再去。」說著,二人一齊進來。寶玉和秋紋笑道:「我就過去。又勞動你來找。」秋紋未及答言,只見紫鵑道:「你快喝了茶去罷。人家都想了一天了。」秋紋啐道:「呸!好混賬丫頭!」說的大家都笑了。寶玉起身,才辭了出來。黛玉送到屋門口兒,紫鵑在臺階下站著,寶玉出去,才回房裡來。
卻說寶玉回到怡紅院中,進了屋子,只見襲人從裡間迎出來,便問:「回來了麼?」秋紋應道:「二爺早來了。在林姑娘那邊來著。」寶玉道:「今日有事沒有?」襲人道:「事卻沒有。方才太太叫鴛鴦姐姐來吩咐我們:如今老爺發狠叫你念書,如有丫鬟們再敢和你玩笑,都要照著晴雯司棋的例辦。我想伏侍你一場,賺了這些言語,也沒什麼趣兒!」說著,便傷起心來。寶玉忙道:「好姐姐!你放心,我只好生唸書,太太再不說你們了。我今兒晚上還要看書,明日師父叫我講書呢。我要使喚,橫豎有麝月秋紋呢,你歇歇去罷。」襲人道:「你要真肯唸書,我們伏侍你也是歡喜的。」
寶玉聽了,趕忙的吃了晚飯,就叫點燈,把念過的《四書》翻出來,「只是從何處看起?」翻了一本看去,章章裡頭,似乎明白;細按起來,卻不很明白。看著小注,又看講章,鬧到起更以後了,自己想道:「我在詩詞上覺得很容易,在這個上頭竟沒頭腦!」便坐著呆呆的獃想。襲人道:「歇歇罷。做工夫也不在這一時的。」
寶玉嘴裡只管胡亂答應。麝月襲人才伏侍他睡下,兩個才也睡了。及至睡醒一覺,聽得寶玉炕上還是翻來覆去。襲人道:「你還醒著呢麼?你倒別混想了,養養神,明兒好唸書。」寶玉道:「我也是這樣想,只是睡不著,你來給我揭去一層被。」襲人道:「天氣不熱,別揭罷。」寶玉道:「我心裡煩躁的很。」自把被窩褪下來。襲人忙爬起來按住,把手去他頭上一摸,覺得微微有些發燒。襲人道:「你別動了,有些發燒了。」寶玉道:「可不是?」襲人道:「這是怎麼說呢!」寶玉道:「不怕,是我心煩的原故,你別吵嚷。省得老爺知道了,必說我裝病逃學;不然,怎麼病的這麼巧?明兒好了,仍到學裡去,就完事了。」襲人也覺得可憐,說道:「我靠著你睡罷。」便和寶玉搥了一回脊樑,不知不覺,大家都睡著了。直到紅日高升,方才起來。寶玉道:「不好了,晚了。」急忙梳洗畢,問了安,就往學裡來了。代儒已經變著臉,說:「怪不得你老爺生氣,說你沒出息。第二天你就懶惰。這是什麼時候才來?」
寶玉把昨兒發燒的話說了一遍,方過去了,仍舊唸書。到了下晚,代儒道:「寶玉,有一章書,你來講講。」寶玉過來一看,卻是「後生可畏」章。寶玉心上說:「這還好!幸虧不是《學》《庸》。」問道:「怎麼講呢?」代儒道:「你把節旨句子細細兒講來。」寶玉把這章先朗朗的唸了一遍,說:「這章書是聖人勉勵後生,教他及時努力,不要弄到--」說到這裡,抬頭向代儒一看。代儒覺得了,笑了一笑道:「你只管說,講書是沒有什麼避忌的。《禮記》上說:『臨文不諱』。只管說,不要弄到什麼?」寶玉道:「不要弄到老大無成。先將『可畏』二字激發後生的志氣,後把『不足畏』,三字警惕後生的將來。」說罷,看著代儒。代儒道:「也還罷了。串講呢?」寶玉道:「聖人說:人生少時,心思才力,樣樣聰明能幹,實在是可怕的,那裡料的定他後來的日子,不像我的今日?若是悠悠忽忽,到了四十歲,又到五十歲,既不能夠發達:這種人,雖是他後生時像個有用的,到了那個時候,這一輩子就沒有人怕他了。」代儒笑道:「你方才節旨講的倒清楚,只是句子裡有些孩子氣。『無聞』二字,不是不能發達做官的話。『聞』是實在自己能夠明理見道,就不做官也是有聞了;不然,古聖賢有『遯世不見知』的,豈不是不做官的人?難道也是無聞麼?『不足畏』是使人料得定,方與『焉知』的『知』字對針,不是怕的字眼。要從這裡看出,方能入細。你懂得不懂得?」寶玉道:「懂得了。」代儒道:「還有一章,你也講一講。」代儒往前揭了一篇,指給寶玉。寶玉看是「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
寶玉覺得這一章卻有些刺心,便陪笑道:「這句話沒有什麼講頭。」代儒道:「胡說!譬如場中出了這個題目,也說沒有做頭麼?」寶玉不得已,講道:「是聖人看見人不肯好德,見了色,便好的了不得,殊不想德是性中本有的東西,人偏都不肯好他。至於那個色呢,雖也是從先天中帶來,無人不好的,但是德乃天理,色是人慾,人那裡肯把天理好的像人慾似的?孔子雖是嘆息的話,又是望人迴轉來的意思。並且見得人就有好德的,好的終是浮淺,直要像色一樣的好起來,那才是真好呢。」代儒道:「這也講的罷了。我有句話問你:你既懂得聖人的話,為什麼正犯著這兩件病?我雖不在家中,你們老爺也不曾告訴我,其實你的毛病,我卻盡知的。做一個人,怎麼不望長進?你這會兒正是『後生可畏』的時侯。『有聞』『不足畏』,全在你自己做去了。我如今限你一個月,把念過的舊書全要理清。再念一個月文章,以後我要出題目叫你作文章了。如若懈怠,我是斷乎不依的。自古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你好生記著我的話。」寶玉答應了,也只得天天按著功課幹去。不提。
且說寶玉上學之後,怡紅院中甚覺清淨閒暇,襲人倒可做些活計,拿著針線要繡個檳榔包兒。想這如今寶玉有了功課,丫頭們可也沒有饑荒了,早要如此,晴雯何至弄到沒有結果?兔死狐悲,不覺嘆起氣來。忽又想到自己終身,本不是寶玉的正配,原是偏房。寶玉的為人,卻還拿得住;只怕娶了一個利害的,自己便是尤二姐香菱的後身。素來看著賈母王夫人光景,及鳳姐兒往往露出話來,自然是黛玉無疑了。那黛玉就是個多心人。--想到此際,臉紅心熱,拿著針不知戳到那裡去了。便把活計放下,走到黛玉處去探探他的口氣。
黛玉正在那裡看書,見是襲人,欠身讓坐。襲人也連忙迎上來,問:「姑娘這幾天身子可大好了?」黛玉道:「那裡能夠,不過略硬朗些。你在家裡做什麼呢?」襲人道:「如今寶二爺上了學,屋裡一點事兒沒有,因此來瞧瞧姑娘,說說話兒。」
說著,紫鵑拿茶來。襲人忙站來道:「妹妹坐著罷。」因又笑道:「我前兒聽見秋紋說,妹妹背地裡說我們什麼來著。」紫鵑也笑道:「姐姐信他的話?我說寶二爺上了學,寶姑娘又隔斷了,連香菱也不過來,自然是悶的。」襲人道:「你還提香菱呢!這才苦呢!撞著這位『太歲奶奶』,難為他怎麼過!」把手伸著兩個指頭,道:「說起來,比他還利害,連外頭的臉面都不顧了。」黛玉接著道:「他也夠受了!尤二姑娘怎麼死了?」襲人道:「可不是?想來都是一個人,不過名分裡頭差些,何苦這樣毒?外面名聲也不好聽。」黛玉從不聞襲人背地裡說人,今聽此話有因,心裡一動,便說道:「這也難說。但凡家庭之事,『不是東風壓了西風,就是西風壓了東風。』」襲人道:「做了旁邊人,心裡先怯,那裡倒敢欺負人呢?」
說著,只見一個婆子在院裡問道:「這裡是林姑娘的屋子麼?那位姐姐在這裡呢?」雪雁出來一看,模糊認的是薛姨媽那邊的人,便問道:「作什麼?」婆子道:「我們姑娘打發來給這裡林姑娘送東西的。」雪雁道:「略等等兒。」雪雁進來回了黛玉,黛玉便叫領他進來。
那婆子進來請了安,且不說送什麼,只是覷著眼瞧黛玉。看的黛玉臉上倒不好意思起來,因問道:「寶姑娘叫你來送什麼?」婆子方笑著回道:「我們姑娘叫給姑娘送了一瓶兒蜜餞荔枝來。」回頭又瞧見襲人,便問道:「這位姑娘,不是寶二爺屋裡的花姑娘麼?」襲人笑道:「媽媽怎麼認的我?」婆子笑道:「我們只在太太屋裡看屋子,不大跟太太姑娘出門,所以姑娘們都不大認得。姑娘們碰著到我們那邊去,我們都模糊記得。」說著,將一個瓶兒遞給雪雁,又回頭看看黛玉,因笑著向襲人說:「怨不得我們太太說,這林姑娘和你們寶二爺是一對兒,原來真是天仙似的!」襲人見他說話造次,連忙岔道:「媽媽,你乏了,坐坐吃茶罷。」那婆子笑嘻嘻的道:「我們那裡忙呢,都張羅琴姑娘的事呢。姑娘還有兩瓶荔枝,叫給寶二爺送去。」說著,顫顫巍巍告辭出去。
黛玉雖惱這婆子方才冒撞,但因是寶釵使來的,也不好怎麼樣他,等他出了屋門,才說一聲道:「給你們姑娘道費心。」那老婆子還只管嘴裡咕咕噥噥的說:「這樣好模樣兒,除了寶玉,什麼人擎受的起!」黛玉只裝沒聽見。襲人笑道:「怎麼人到了老來,就是混說白道的,叫人聽著又生氣,又好笑。」一時,雪雁拿過瓶子來給黛玉看。黛玉道:「我懶怠吃,拿了擱起去罷。」又說了一回話,襲人才去了。
一時,晚妝將卸,黛玉進了套間,猛抬頭看見了荔枝瓶,不禁想起日間老婆子的一番混話,甚是刺心。當此黃昏人靜,千愁萬緒,堆上心來。想起自己身子不牢,年紀又大了,看寶玉的光景,心裡雖沒別人,但是老太太舅母又不見有半點意思,深恨父母在時,何不早定了這頭婚姻。」又轉念一想道:「倘若父母在時,別處定了婚姻,怎能夠似寶玉這般人材心地?不如此時尚有可圖。」心內一上一下,輾轉纏綿,竟像轆轤一般。嘆了一回氣,掉了幾點淚,無情無緒,和衣倒下。不知不覺,只見小丫頭走來說道:「外面雨村賈老爺請姑娘。」黛玉道:「我雖跟他讀過書,卻不比男學生,要見我做什麼?況且他和舅舅往來,從未提起,我也不必見的。」因叫小丫頭回復:「身上有病,不能出來,與我請安道謝就是了。」小丫頭道:「只怕要與姑娘道喜,南京還有人來接。」
說著,又見鳳姐同邢夫人、王夫人、寶釵等都來笑道:「我們一來道喜,二來送行。」黛玉慌道:「你們說什麼話?」鳳姐道:「你還裝什麼呆?你難道不知道林姑爺升了湖北的糧道,娶了一位繼母,十分合心合意。如今想著你撂在這裡,不成事體,因託了賈雨村作媒,將你許了你繼母的什麼親戚,還說是續絃。所以著人到這裡來接你回去,大約一到家中就要過去的。都是你繼母作主。怕的是道兒上沒有照應,還叫你璉二哥哥送去。」說得黛玉一身冷汗。
黛玉又恍惚父親果在那裡做官的樣子,心上急著,硬說道:「沒有的事,都是鳳姐姐混鬧!」只見邢夫人向王夫人使個眼色兒:「他還不信呢,咱們走罷。」黛玉含著淚道:「二位舅母坐坐去。」眾人不言語,都冷笑而去。
黛玉此時心中乾急,又說不出來,哽哽咽咽,恍惚又是和賈母在一處的似的,心中想道:「此事惟求老太太,或還有救。」於是兩腿跪下去,抱著賈母的腿,說道:「老太太救我!我南邊是死也不去的。況且有了繼母,又不是我的親孃,我是情願跟著老太太一塊兒的。」但見賈母呆著臉兒笑道:「這個不干我的事。」黛玉哭道:「老太太,這是什麼事呢!」老太太道:「續絃也好,倒多得一副妝奩。」黛玉哭道:「我在老太太跟前,決不使這裡分外的閒錢,只求老太太救我!」賈母道:「不中用了。做了女人總是要出嫁的,你孩子家不知道,在此地終非了局。」黛玉道:「我在這裡,情願自己做個奴婢過活,自做自吃,也是願意。只求老太太作主!」見賈母總不言語,黛玉又抱著賈母哭道:「老太太!你向來最是慈悲的,又最疼我的,到了緊急的時候兒,怎麼全不管?你別說我是你的外孫女兒,是隔了一層了;我的娘是你的親生女兒,看我娘分上,也該護庇些!」說著,撞在懷裡痛哭。聽見賈母道:「鴛鴦,你來送姑娘出去歇歇,我被他鬧乏了。」
黛玉情知不是路了,求之無用,不如尋個自盡,站起來,往外就走。深痛自己沒有親孃,便是外祖母與舅母姊妹們,平時何等待的好,可見都是假的。又一想:「今日怎麼獨不見寶玉?或見他一面,看他還有法兒。」便見寶玉站在面前,笑嘻嘻的說:「妹妹大喜呀!」黛玉聽了這一句話,越發急了,也顧不得什麼了,把寶玉緊緊的拉住,說:「好!寶玉,我今日才知道你是個無情無義的人了!」寶玉道:「我怎麼無情無義?你既有了人家兒,咱們各自幹各自的了。」黛玉越聽越氣,越沒了主意,只得拉著寶玉,哭道:「好哥哥!你叫我跟了誰去?」寶玉道:「你要不去,就在這裡住著。你原是許了我的,所以你才到我們這裡來。我待你是怎麼樣的,你也想想。」
黛玉恍惚又像果曾許過寶玉的,心內忽又轉悲作喜,問寶玉道:「我是死活打定主意的了,你到底叫我去不去?」寶玉道:「我說叫你住下。你不信我的話,你就瞧瞧我的心!」說著,就拿著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上一劃,只見鮮血直流。黛玉嚇得魂飛魄散,忙用手握著寶玉的心窩,哭道:「你怎麼做出這個事來?你先來殺了我罷!」寶玉道:「不怕!我拿我的心給你瞧。」還把手在劃開的地方兒亂抓。黛玉又顫又哭,又怕人撞破,抱住寶玉痛哭。寶玉道:「不好了!我的心沒有了,活不得了!」說著,眼睛往上一翻,咕咚就倒了。黛玉拼命放聲大哭,只聽見紫鵑叫道:「姑娘,姑娘!怎麼魘住了?快醒醒兒,脫了衣服睡罷。」
黛玉一翻身,卻原來是一場惡夢。喉間猶是哽咽,心上還是亂跳,枕頭上已經溼透,肩背身心,但覺冰冷,想了一回,「父母死的久了,和寶玉尚未放定,這是從那裡說起?」……又想夢中光景,無倚無靠,再真把寶玉死了,那可怎麼樣好?一時痛定思痛,神魂俱亂。又哭了一回,遍身微微的出了一點兒汗。扎掙起來,把外罩大襖脫了,叫紫鵑蓋好了被窩,又躺下去。翻來覆去,那裡睡得著?只聽得外面淅淅颯颯,又像風聲,又像雨聲。又停了一會子,又聽得遠遠的吆呼聲兒,卻是紫鵑已在那裡睡著鼻息出入之聲。自己扎掙著爬起來,圍著被坐了一會,覺得窗縫裡透進一縷涼風來,吹得寒毛直豎,便又躺下。正要朦朧睡去,聽得竹枝上不知有多少家雀兒的聲兒,啾揪唧唧,叫個不住。那窗上的紙,隔著屜子,漸漸的透進清光來。
黛玉此時已醒得雙眸炯炯,一會兒咳嗽起來,連紫鵑都咳嗽醒了。紫鵑道:「姑娘,你還沒睡著麼?又咳嗽起來了。想是著了風了。這會兒窗戶紙發青了,也待好亮起來了。歇歇兒罷,養養神,別盡著想長想短的了。」黛玉道:「我何嘗不要睡?只是睡不著。你睡你的罷。」說了,又嗽起來。
紫鵑見黛玉這般光景,心中也自傷感,睡不著了。聽見黛玉又嗽,連忙起來,捧著痰盒。這時天已亮了。黛玉道:「你不睡了麼?」紫鵑笑道:「天都亮了,還睡什麼呢?」黛玉道:「既這樣,你就把痰盒兒換了罷。」
紫鵑答應著,忙出來換了一個痰盒兒,將手裡的這個盒兒放在桌上,開了套間門出來,仍舊帶上門,放下撒花軟簾,出來叫醒雪雁。開了屋門去倒那盒子時,只見滿盒子痰,痰中有些血星,嚇了紫鵑一跳,不覺失聲道:「噯呀!這還了得!」黛玉裡面接著問:「是什麼?」紫鵑自知失言,連忙改說道:「手裡一滑,幾乎撂了痰盒子。」黛玉道:「不是盒子裡的痰有了什麼?」紫鵑道:「沒有什麼。」說著這句話時,心中一酸,那眼淚直流下來,聲兒早已岔了。
黛玉因為喉間有些甜腥,早自疑惑;方才聽見紫鵑在外邊詫異,這會子又聽見紫鵑說話,聲音帶著悲慘的光景,心中覺了八九分,便叫紫鵑:「進來罷,外頭看冷著。」紫鵑答應了一聲,這一聲更比頭裡悽慘,竟是鼻中酸楚之音。黛玉聽了,冷了半截。看紫鵑推門進來時,尚拿絹子試眼。黛玉道:「大清早起,好好的為什麼哭?」紫鵑勉強笑道:「誰哭來?這早起起來,眼睛裡有些不舒服。姑娘今夜大概比往常醒的時候更多罷?我聽見咳嗽了半夜。」黛玉道:「可不是?越要睡,越睡不著。」紫鵑道:「姑娘身上不大好,依我說,還得自己開解著些。身子是根本,俗語說的:『留得青山在,依舊有柴燒。』況這裡自老太太、太太起,那個不疼姑娘?」只這一句話,又勾起黛玉的夢來,覺得心裡一撞,眼中一黑,神色俱變。紫鵑連忙端著痰盒,雪雁搥著脊樑。半日,才吐出一口痰來,痰中一縷紫血,簌簌亂跳。紫鵑雪雁臉都嚇黃了。兩個旁邊守著,黛玉便昏昏躺下。紫鵑看著不好,連忙努嘴叫雪雁叫人去。
雪雁才出屋門,只見翠縷翠墨兩個人笑嘻嘻的走來。翠縷便道:「林姑娘怎麼這早晚還不出門?我們姑娘和三姑娘都在四姑娘屋裡,講究四姑娘畫的那張園子景兒呢。」雪雁連忙擺手兒。翠縷翠墨二人倒都嚇了一跳,說:「這是什麼原故?」雪雁將方才的事一一告訴他二人。二人都吐了吐舌頭兒,說:「這可不是玩的!你們怎麼不告訴老太太去?這還了得!你們怎麼這麼胡塗?」雪雁道:「我這裡才要去,你們就來了。」
正說著,只聽紫鵑叫道:「誰在外頭說話?姑娘問呢。」三個人連忙一齊進來。翠縷翠墨見黛玉蓋著被,躺在床上,見了他二人,便說道:「誰告訴你們了,你們這樣大驚小怪的?」翠墨道:「我們姑娘和雲姑娘才都在四姑娘屋裡,講究四姑娘畫的那張園子圖兒,我們來請姑娘。不知道姑娘身上又欠安了。」黛玉道:「也不是什麼大病,不過覺身子略軟些,躺躺兒就起來了。你們回去告訴三姑娘和雲姑娘:飯後若無事,倒是請他們到這裡坐坐罷。寶二爺沒到你們那邊去?」二人答道:「沒有。」翠墨又道:「寶二爺這兩天上了學了,老爺天天要查功課,那裡還能像從前那麼亂跑呢?」黛玉聽了,默然不言。二人又略站了一回,都悄悄的退出來了。
且說探春湘雲正在惜春那邊評論惜春所畫「大觀園圖」,說:這個多一點,那個少一點;這個太疏,那個太密。大家又議著題詩,著人去請黛玉商議。正說著,忽見翠縷翠墨二人回來,神色匆忙。湘雲便先問道:「林姑娘怎麼不來?」翠縷道:「林姑娘昨日夜裡又犯了病了,咳嗽了一夜。我們聽見雪雁說,吐了一盒子痰血。」探春聽了,詫異道:「這話真麼?」翠縷道:「怎麼不真!」翠墨道:「我們剛才進去去瞧了瞧,顏色不成顏色,說話兒的氣力兒都微了。」湘雲道:「不好的這麼著,怎麼還能說話呢?」探春道:「怎麼你這麼胡塗!不能說話,不是已經--」說到這裡卻嚥住了。惜春道:「林姐姐那樣一個聰明人,我看他總有些瞧不破,一點半點兒都要認起真來。天下事那裡有多少真的呢?」探春道:「既這麼著,咱們都過去看看。倘若病的利害,咱們也過去告訴大嫂子,回老太太,傳大夫進來瞧瞧,也得個主意。」湘雲道:「正是這樣。」惜春道:「姐姐們先去,我回來再過去。」
於是探春湘雲扶了小丫頭,都到瀟湘館來。進入房中,黛玉見他二人,不免又傷起心來。因又轉念,想起夢中,「連老太太尚且如此,何況他們?況且我不請他們,他們還不來呢!」心裡雖是如此,臉上卻礙不過去,只得勉強令紫鵑扶起,口中讓坐。
探春湘雲都坐在床沿上,一頭一個,看了黛玉這般光景,也自傷感。探春便道:「姐姐怎麼身上又不舒服了?」黛玉道:「也沒什麼要緊,只是身子軟得很。」紫鵑在黛玉身後,偷偷的用手指那痰盒兒。湘雲到底年輕,性情又兼直爽,伸手便把痰盒拿起來看。不看則已,看了嚇的驚疑不止,說:「這是姐姐吐的?這還了得!」
初時黛玉昏昏沉沉,吐了也沒細看;此時見湘雲這麼說,回頭看時,自己早已灰了一半。探春見湘雲冒失,連忙解說道:「這不過是肺火上炎,帶出一半點來,也是常事。偏是雲丫頭,不拘什麼就這樣蠍蠍螫螫的!」湘雲紅了臉,自悔失言。
探春見黛玉精神短少,似有煩倦之意,連忙起身說道:「姐姐靜靜的養養神罷。我們回來再瞧你。」黛玉道:「累你二位惦著。」探春又囑咐紫鵑:「好生留神伏侍姑娘。」紫鵑答應著。探春才要走,只聽外面一個人嚷起來。
未知是誰,下回分解。
第八十三回 省宮闈賈元妃染恙 鬧閨閫薛寶釵吞聲
編輯話說探春湘雲才要走時,忽聽外面一個人嚷道:「你這不成人的小蹄子,你是個什麼東西,來這園子裡頭混攪!」黛玉聽了,大叫一聲道:「這裡住不得了!」一手指著窗外,兩眼反插上去。
原來黛玉住在大觀園中,雖靠著賈母疼愛,然在別人身上凡事終是寸步留心。聽見窗外老婆子這樣罵著,--在別人呢,一句也貼不上的--竟像專罵著自己的。自思一個千金小姐,只因沒了爹孃,不知何人指使這老婆子來這般辱罵,那裡委屈得來?因此,肝腸崩裂,哭的暈過去了。紫鵑只是哭叫:「姑娘!怎麼樣了?快醒來罷!」探春也叫了一回。半晌,黛玉回過這口氣,還說不出話來,那隻手仍向窗外指著。
探春會意,開門出去,看見老婆子手中拿著柺棍,趕著一個不乾不淨的毛丫頭道:「我是為照管這園中的花果樹木,來到這裡,你作什麼來了?等我家去,打你一個知道!」這丫頭扭著頭,把一個指頭探在嘴裡,瞅著老婆子笑。探春罵道:「你們這些人,如今越發沒了王法了!這裡是你罵人的地方兒嗎?」老婆子見是探春,連忙陪著笑臉兒,說道:「剛才是我的外孫女兒看見我來了,他就跟了來。我怕他鬧,所以才吆喝他回去,那裡敢在這裡罵人呢?」探春道:「不用多說了,快給我都出去。這裡林姑娘身上不大好,還不快去麼?」老婆子答應了幾個「是」說著,一扭身去了,那丫頭也就跑了。
探春回來,看見湘雲拉著黛玉的手只管哭,紫鵑一手抱著黛玉,一手給黛玉揉胸口,黛玉的眼睛方漸漸的轉過來了。探春笑道:「想是聽見老婆子的話,你疑了心了麼?」黛玉只搖搖頭兒。探春道:「他是罵他外孫女兒。我剛才也聽見了。這種東西說話,再沒有一點道理的。他們懂得什麼避諱!」
黛玉聽了,嘆了口氣,拉著探春的手道:「姐兒--」叫了一聲,又不言語了。探春又道:「你別心煩。我來看你,是姊妹們應該的。你又少人伏侍。只要你安心肯吃藥,心上把喜歡事兒想想,能夠一天一天的硬朗起來,大家依舊結社做詩,豈不好呢?」湘雲道:「可是三姐姐說的,那麼著不樂?」黛玉哽咽道:「你們只顧要我喜歡,可憐我那裡趕得上這日子?只怕不能夠了!」探春道:「你這話說的太過了,誰沒個病兒災兒的?那裡就想到這裡來了?你好生歇歇兒罷。我們到老太太那邊,回來再看你。你要什麼東西,只管叫紫鵑告訴我。」黛玉流淚道:「好妹妹!你到老太太那裡,只說我請安,身上略有點不好,不是什麼大病,也不用老太太煩心的。」探春答應道:「我知道,你只管養著罷。」說著,才同湘雲出去了。
這裡紫鵑扶著黛玉躺在床上,地下諸事,自有雪雁照料,自己只守著傍邊。看著黛玉,又是心酸,又不敢哭泣。那黛玉閉著眼躺了半晌,那裡睡得著?覺得園裡頭平日只見寂寞,如今躺在床上,偏聽得風聲,蟲鳴聲,鳥語聲,人走的腳步聲,又像遠遠的孩子們啼哭聲,一陣一陣的聒噪的煩躁起來,因叫紫鵑放下帳子來。雪雁捧了一碗燕窩湯,遞給紫鵑。紫鵑隔著帳子,輕輕問道:「姑娘,喝一口湯罷?」黛玉微微應了一聲。紫鵑復將湯遞給雪雁,自己上來,攙扶黛玉坐起,然後接過湯來,擱在脣邊試了一試,一手摟著黛玉肩臂,一手端著湯送到脣邊。黛玉微微睜眼喝了兩三口,便搖搖頭兒不喝了。紫鵑仍將碗遞給雪雁,輕輕扶黛玉睡下。
靜了一時,略覺安頓只聽窗外悄悄問道:「紫鵑妹妹在家麼?」雪雁連忙出來,見是襲人,因悄悄說道:「姐姐屋裡坐著。」襲人也便悄悄問道:「姑娘怎麼著?」一面走,一面雪雁告訴夜間及方才之事。襲人聽了這話也嚇怔了,因說道:「怪道剛才翠縷到我們那邊說你們姑娘病了,嚇的寶二爺連忙打發我來看看是怎麼樣。」
正說著,只見紫鵑從裡間掀起簾子,望外看見襲人,招手兒叫他。襲人輕輕走過來問道:「姑娘睡著了嗎?」紫鵑點點頭兒,問道:「姐姐才聽見說了?」襲人也點點頭兒,蹙著眉道:「終久怎麼樣好呢!那一位昨夜也把我嚇了個半死兒!」紫鵑忙問:「怎麼了?」襲人道:「昨日晚上睡覺,還是好好兒的。誰知半夜裡一迭連聲的嚷起心疼來,嘴裡胡說白道,只說好像刀子割了去的似的。直鬧到打亮梆子以後才好些了。你說嚇人不嚇人?今日不能上學,還要請大夫來吃藥呢。」
正說著,只聽黛玉在帳子裡又咳嗽起來,紫鵑連忙過來捧痰盒兒接痰。黛玉微微睜眼問道:「你合誰說話呢?」紫鵑道:「襲人姐姐來瞧姑娘來了。」說著,襲人已走到床前。黛玉命紫鵑扶起,一手指著床邊,讓襲人坐下。襲人側身坐了,連忙陪著笑勸道:「姑娘倒還是躺著罷。」黛玉道:「不妨,你們快別這樣大驚小怪的。剛才是說誰半夜裡心疼起來?」襲人道:「是寶二爺偶然魘住了,不是認真怎麼樣。」
黛玉會意,知道是襲人怕自己又懸心的原故,又感激,又傷心,因趁勢問道:「既是魘住了,不聽見他還說什麼?」襲人道:「也沒說什麼。」黛玉點點頭兒,遲了半日,嘆了一聲,才說道:「你們別告訴寶二爺說我不好,看耽擱了他的工夫,又叫老爺生氣。」襲人答應了,又勸道:「姑娘,還是躺躺歇歇罷。」黛玉點頭,命紫鵑扶著歪下。襲人不免坐在旁邊,又寬慰了幾句,然後告辭,回到怡紅院,只說黛玉身上略覺不受用,也沒什麼大病,寶玉才放了心。
且說探春湘雲出了瀟湘館,一路往賈母這邊來。探春因囑咐湘雲道:「妹妹回來見了老太太,別像剛才那樣冒冒失失的了。」湘雲點頭笑道:「知道了。我頭裡是叫他嚇的忘了神了。」
說著,已到賈母那邊,探春因提起黛玉的病來。賈母聽了,自是心煩,因說道:「偏是這兩個玉兒多病多災的。林丫頭一來二去的大了,他這個身子也要緊。我看那孩子太是個心細。」眾人也不敢答言。賈母便向鴛鴦道:「你告訴他們,明兒大夫來瞧了寶玉,叫他再到林姑娘那屋裡去。」鴛鴦答應著出來,告訴了婆子們。婆子們自去傳話。這裡探春湘雲就跟著賈母吃了晚飯,然後同回園中去。不提。
到了次日,大夫來了。瞧了寶玉,不過說飲食不調,著了點兒風邪,沒大要緊,疏散疏散就好了。這裡王夫人鳳姐等,一面遣人拿了方子回賈母;一面使人到瀟湘館,告訴說:「大夫就過來。」紫鵑答應了,連忙給黛玉蓋好被窩,放下帳子,雪雁趕著收拾房裡的東西。
一時,賈璉陪著大夫進來了,便說道:「這位老爺是常來的,姑娘們不用迴避。」老婆子打起簾子,賈璉讓著,進入房中坐下。賈璉道:「紫鵑姐姐,你先把姑娘的病勢向王老爺說說。」王大夫道:「且慢說。等我診了脈,聽我說了,看是對不對。若有不合的地方,姑娘們再告訴我。」紫鵑便向帳中扶出黛玉的一隻手來,擱在「迎手」上。紫鵑又把鐲子連袖子輕輕的擼起,不叫壓住了脈息。
那王大夫診了好一會兒,又換那隻手也診了,便同賈璉出來,到外間屋裡坐下,說道:「六脈皆弦,因平日鬱結所致。」說著,紫鵑也出來,站在裡間門口。
那王大夫便向紫鵑道:「這病時常應得頭暈,減飲食,多夢;每到五更,必醒個幾次;即日間聽見不幹自己的事,也必要動氣,且多疑多懼。不知者疑為性情乖誕,其實因肝陰虧損,心氣衰耗,都是這個病在那裡作怪。--不知是否?」紫鵑點點頭兒,向賈璉道:「說的很是。」王太醫道:「既這樣就是了。」說畢,起身同賈璉往外書房去開方子。小廝們早已預備下一張梅紅單帖。王太醫吃了茶,因提筆先寫道:
六脈弦遲,素由積鬱。左寸無力,心氣已衰。關脈獨洪,肝邪偏旺。木氣不能疏達,勢必上侵脾土,飲食無味;甚至勝所不勝,肺金定受其殃。氣不流精,凝而為痰;血隨氣湧,自然咳吐。理宜疏肝保肺,涵養心脾。雖有補劑,未可驟施。姑擬「黑逍遙」以開其先,複用「歸肺固金」以繼其後。不揣固陋,俟高明裁服。又將七味藥與引子寫了。
賈璉拿來看時,問道:「血勢上衝,柴胡使得麼?」王大夫笑道:「二爺但知柴胡是升提之品,為吐衄所忌,豈知用鱉血拌炒,非柴胡不足宣少陽甲膽之氣。以鱉血制之,使其不致升提,且能培養肝陰,制遏邪火。所以《內經》說:『通因通用,塞因塞用。』柴胡用鱉血拌炒,正是『假周勃以安劉』的法子。」賈璉點頭道:「原來是這麼著。這就是了。」王大夫又道:「先請服兩劑,再加減,或再換方子罷。我還有一點小事,不能久坐,容日再來請安。」說著,賈璉送了出來,說道:「舍弟的藥就是那麼著了?」王大夫道:「寶二爺倒沒什麼大病,大約再吃一劑就好了。」說著,上車而去。
這裡賈璉一面叫人抓藥,一面回到房中去告訴鳳姐,黛玉的病原與大夫用的藥,述了一遍。只見周瑞家的走來,回了幾件沒要緊的事。賈璉聽到一半,便說道:「你回二奶奶罷,我還有事呢。」說著,就走了。
周瑞家的回完了這件事,又說道:「我方才到林姑娘那邊,看他那個病,竟是不好呢: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摸了摸,身上只剩了一把骨頭。問問他,也沒有話說,只是淌眼淚。回來紫鵑告訴我說:『姑娘現在病著,要什麼,自己又不肯要,我打算要問二奶奶那裡支用一兩個月的月錢。如今吃藥,雖是公中的,零用也得幾個錢。』我答應了他,替他來回奶奶。」鳳姐低了半日頭,說道:「竟這麼著罷:我送他幾兩銀子使罷。也不用告訴林姑娘。這月錢卻是不好支的。一個人開了例,要是都支起來,那如何使得呢?你不記得趙姨娘和三姑娘拌嘴了?也無非為的是月錢。況且近來你也知道,出去的多,進來的少,總繞不過彎兒來。不知道的,還說我打算的不好。更有那一種嚼舌根的,說我搬運到孃家去了。周嫂子,你倒是那裡經手的人,這個自然還知道些。」
周瑞家的道:「真正委屈死人!這樣大門頭兒,除了奶奶這樣心計兒當家罷了。別說是女人當不來,就是三頭六臂的男人,還撐不住呢。還說這些個混賬話!」說著,又笑了一聲道:「奶奶還沒聽見呢,外頭的人還更胡塗呢!前兒,周瑞回家來,說起外頭的人,打量著咱們府裡不知怎麼樣有錢呢。也有說:『賈府裡的銀庫幾間,金庫幾間,使的傢伙都是金子鑲了,玉石嵌了的。』也有說:『姑娘做了王妃,自然皇上家的東西分了一半子給孃家。前兒貴妃娘娘省親回來,我們還親見他帶了幾車金銀回來,所以家裡收拾擺設的水晶宮似的。那日在廟裡還願,花了幾萬銀子,只算是牛身上拔了一根毛罷咧。』有人還說:『他門前的獅子,只怕還是玉石的呢!園子裡還有金麒麟,叫人偷了一個去,如今剩下一個了。家裡的奶奶姑娘不用說,就是屋裡使喚的姑娘們,也是一點兒不動的,喝酒下棋,彈琴畫畫,橫豎有人伏侍呢,單管穿羅罩紗;吃的帶的,都是人家不認得的。那些哥兒姐兒們,更不用說了,要天上的月亮,也有人去拿下來給他玩。』還有歌兒呢,說是:『寧國府,榮國府,金銀財寶如糞土。吃不窮,穿不窮,算來--。』」說到這裡,猛然嚥住。原來那歌兒說道:「算來總是一場空。」這周瑞家的說溜了嘴,說到這裡,忽然想起這話不好,因嚥住了。
鳳姐兒聽了,已明白必是句不好的話了,也不便追問。因說道:「那都沒要緊,只是這『金麒麟』的話從何而來?」周瑞家的笑道:「就是那廟裡的老道士送給寶二爺的小金麒麟兒。後來丟了幾天,虧了史姑娘撿著,還了他,外頭就造出這個謠言來了。奶奶說,這些人可笑不可笑?」鳳姐道:「這些話倒不是可笑,倒是可怕的!咱們一日難似一日,外面還是這麼講究。俗語兒說的,『人怕出名豬怕壯』,況且又是個虛名兒。終久還不知怎麼樣呢!」周瑞家的道:「奶奶慮的也是。只是滿城裡,茶坊酒鋪兒以及各胡衕兒,都是這樣說,況且不是一年了,那裡握的住眾人的嘴?」鳳姐點點頭兒。因叫平兒稱了幾兩銀子,遞給周瑞家的道:「你先拿去交給紫鵑,只說我給他添補買東西的。若要官中的,只管要去,別提這月錢的話。他也是個伶透人,自然明白我的話。我得了空兒,就去瞧姑娘去。」周瑞家的接了銀子,答應著自去。不提。
且說賈璉走到外面,只見一個小廝迎上來回道:「大老爺叫二爺說話呢。」賈璉急忙過來,見了賈赦。賈赦道:「方才風聞宮裡頭傳了一個太醫院御醫、兩個吏目去看病,想來不是宮女兒下人了。這幾天,娘娘宮裡有什麼信兒沒有?」賈璉道:「沒有。」賈赦道:「你去問問二老爺和你珍大哥;不然,還該叫人去到太醫院裡打聽打聽才是。」
賈璉答應了,一面吩咐人往太醫院去,一面連忙去見賈政賈珍。賈政聽了這話,因問道:「是那裡來的風聲?」賈璉道:「是大老爺才說的。」賈政道:「你索性和你珍大哥到裡頭打聽打聽。」賈璉道:「我已經打發人往太醫院打聽去了。」一面說著,一面退出來去找賈珍。只見賈珍迎面來了,賈璉忙告訴賈珍。賈珍道:「我正為也聽見這話,來回大老爺二老爺去呢。」於是兩人同著來見賈政。賈政道:「如系元妃,少不得終有信的。」說著,賈赦也過來了。
到了晌午,打聽的尚未回來,門上人進來回說:「有兩個內相在外,要見二位老爺呢。」賈赦道:「請進來。」門上的人領了老公進來。賈赦賈政迎至二門外,先請了娘娘的安,一面同著進來,走至廳上,讓了坐。老公道:「前日這裡貴妃娘娘有些欠安,昨日奉過旨意,宣召親丁四人,進裡頭探問。許各帶丫頭一人,餘皆不用。親丁男人,只許在宮門外遞個職名請安聽信,不得擅入。準於明日辰巳時進去,申酉時出來。」
賈政賈赦等站著聽了旨意,復又坐下,讓老公吃茶畢,老公辭了出去。賈赦賈政送出大門,回來先稟賈母。賈母道:「親丁四人,自然是我和你們兩位太太了。那一個人呢?」眾人也不敢答言。賈母想了想,道:「必得是鳳姐兒,他諸事有照應。你們爺兒們各自商量去罷。」
賈赦賈政答應了出來,因派了賈璉賈蓉看家外,凡「文」字輩至「草」字輩一應都去。遂吩咐家人預備四乘綠轎,十餘輛翠蓋車,明兒黎明伺候。家人答應去了。賈赦賈政又進去回明賈母:「辰巳時進去,申酉時出來。今日早些歇歇,明日好早些起來,收拾進宮。」賈母道:「我知道,你們去罷。」赦政等退出。這裡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兒也都說了一會子元妃的病,又說了些閒話,才各自散了。
次日黎明,各屋子裡丫頭們將燈火俱已點齊,太太們各梳洗畢,爺們亦各整頓好了。一到卯初,林之孝合賴大進來,至二門口回道:「轎車俱已齊備,在門外伺候著呢。」不一時,賈赦邢夫人也過來了。大家用了早飯,鳳姐先扶老太太出來,眾人圍隨,各帶使女一人,緩緩前行。又命李貴等二人先騎馬去外宮門接應。自己家眷隨後。「文」字輩至「草」字輩各自登車騎馬,跟著眾家人,一齊去了。賈璉賈蓉在家中看家。
且說賈家的車輛轎馬俱在外西垣門口歇下等著。一會兒,有兩個內監出來說道:「賈府省親的太太奶奶們,著令入宮探問;爺們,俱著令內宮門外請安,不得入見。」門上人叫快進去。賈府中四乘轎子跟著小內監前行,賈家爺們在轎後步行跟著,令眾家人在外等候。走近宮門口,只見幾個老公在門上坐著。見他們來了,便站起來說道:「賈府爺們至此。」賈赦賈政便捱次立定。轎子抬至宮門口,便都出了轎。早有幾個小內監引路,賈母等各有丫頭扶著步行。走至元妃寢宮,只見奎壁輝煌,琉璃照耀。又有兩個小宮女兒傳諭道:「只用請安,一概儀注都免。」
賈母等謝了恩,來至床前請安畢,元妃都賜了坐。賈母等又告了坐。元妃便問賈母道:「近日身上可好?」賈母扶著小丫頭,顫顫巍巍站起來答應道:「託娘娘洪福,起居尚健。」元妃又向邢夫人王夫人問了好。邢王二夫人,站著回了話。元妃又問鳳姐家中過的日子若何。鳳姐站起來回奏道:「尚可支援。」元妃道:「這幾年來,難為你操心!」鳳姐正要站起來回奏,只見一個宮女傳進許多職名,請娘娘龍目。元妃看時,就是賈赦賈政等若干人。那元妃看了職名,心裡一酸,止不住早流下淚來。宮女兒遞過絹子,元妃一面拭淚,一面傳諭道:「今日稍安,令他們外面暫歇。」賈母等站起來,又謝了恩。元妃含淚道:「父女弟兄,反不如小家子得以常常親近!」賈母等都忍著淚道:「娘娘不用悲傷,家中已託著娘娘的福多了。」
元妃又問:寶玉近來若何。賈母道:「近來頗肯唸書。因他父親逼得嚴緊,如今文字也都做上來了。」元妃道:「這樣才好。」遂命外宮賜宴。便有兩個宮女兒,四個小太監,引了到一座宮裡。已擺得齊整,各按坐次坐了。不必細述。
一時,吃完了飯,賈母帶著他婆媳三人,謝過宴。又耽擱了一回,看看已近酉初,不敢羈留,俱各辭了出來。元妃命宮女兒引道,送至內宮門,門外仍是四個小太監送出。賈母等依舊坐著轎子出來,賈赦接著,大夥兒一齊回去。到家,又要安排明後日進宮,仍應照齊集。不提。
且說薛家金桂自趕出薛蟠去了,日間拌嘴,沒有對頭,秋菱又住在寶釵那邊去了,只剩得寶蟾一人同住。既給薛蟠作妾,寶蟾的意氣又不比從前了。金桂看去,更是一個對頭,自己也後悔不來。一日,吃了幾杯悶酒,躺在炕上,便要借那寶蟾做個醒酒湯兒,因問著寶蟾道:「大爺前日出門,到底是到那裡去?你自然是知道的了?」寶蟾道:「我那裡知道?他在奶奶跟前還不說,誰知道他那些事?」金桂冷笑道:「如今還有什麼奶奶太太的,都是你們的世界了!別人是惹不得的,有人護庇著,我也不敢去虎頭上捉蝨子;你還是我的丫頭,問你一句話,你就和我摔臉子,說塞話!你既這麼有勢力,為什麼不把我先勒死了,你和秋菱,不拘誰做了奶奶,那不清淨了麼?偏我又不死,礙著你們的道兒。」
寶蟾聽了這話,那裡受得住?便眼睛直直的瞅著金桂道:「奶奶這些閒話只好說給別人聽去!我並沒合奶奶說什麼。奶奶不敢惹人家,何苦來拿著我們小軟兒出氣呢?正經的,奶奶又裝聽不見,『沒事人一大堆』了。」說著,便哭天哭地起來。金桂越發性起,便爬下炕來,要打寶蟾。寶蟾也是夏家的風氣,半點兒不讓。金桂將桌椅杯盞盡行打翻,那寶蟾只管喊冤叫屈,那裡理會他?
豈知薛姨媽在寶釵房中,聽見如此吵鬧,便叫:「香菱,你過去瞧瞧,且勸勸他們。」寶釵道:「使不得,媽媽別叫他去。他去了,豈能勸他?那更是火上澆了油了。」薛姨媽道:「既這麼樣,我自己過去。」寶釵道:「依我說,媽媽也不用去,由著他們鬧去罷。這也是沒法兒的事了。」薛姨媽道:「這那裡還了得!」說著,自己扶了丫頭,往金桂這邊來。寶釵只得也跟著過去。又囑咐香菱道:「你在這裡罷。」
母女同至金桂房門口,聽見裡頭正還嚷哭不止。薛姨媽道:「你們是怎麼著,又這麼家翻宅亂起來?這還像個人家兒嗎?矮牆淺屋的,難道都不怕親戚們聽見笑話了麼?」金桂屋裡接聲道:「我倒怕人笑話呢!只是這裡掃帚顛倒豎,也沒主子,也沒奴才,也沒大老婆,沒小老婆,--都是混賬世界了!我們夏家門子裡沒見過這樣規矩,實在受不得你們家這樣委屈了!」寶釵道:「大嫂子,媽媽因聽見鬧得慌才過來的。就是問的急了些,沒有分清『奶奶』『寶蟾』兩字,也沒有什麼。如今且先把事情說開,大家和和氣氣的過日子,也省了媽媽天天為咱們操心哪。」薛姨媽道:「是啊,先把事情說開了,你再問我的不是,還不遲呢。」金桂道:「好姑娘,好姑娘!你是個大賢大德的,你日後必定有個好人家,好女婿,決不像我這樣守活寡,舉眼無親,叫人家騎上頭來欺負的。我是個沒心眼兒的人,只求姑娘,我說話,別往死裡挑撿!我從小兒到如今,沒有爹孃教導。再者,我們屋裡老婆、漢子、大女人、小女人的事,姑娘也管不得!」
寶釵聽了這話,又是羞,又是氣;見他母親這樣光景,又是疼不過。因忍了氣說道:「大嫂子,我勸你少說句兒罷。誰挑撿你?又是誰欺負你?別說是嫂子啊,就是秋菱,我也從來沒有加他一點聲氣兒啊。」金桂聽了這幾句話,更加拍著炕沿,大哭起來說:「我那裡比得秋菱?連他腳底下的泥我還跟不上呢!他是來久了的,知道姑娘的心事,又會獻勤兒。我是新來的,又不會獻勤兒,如何拿我比他?何苦來!天下有幾個都是貴妃的命?行點好兒罷。別修的像我嫁個胡塗行子守活寡,那就是活活兒的現了眼了!」
薛姨媽聽到這裡,萬分氣不過,便站起身來道:「不是我護著自己的女孩兒:他句句勸你,你卻句句慪他。你有什麼過不去,不用尋他,勒死我倒也是稀鬆的!」寶釵忙勸道:「媽媽,你老人家不用動氣。咱們既來勸他,自己生氣,倒多了一層氣。不如且去,等嫂子歇歇兒再說。」因吩咐寶蟾道:「你也別鬧了。」
說著,跟了薛姨媽,便出來了。走過院子裡,只見賈母身邊的丫頭同著秋菱迎面走來。薛姨媽道:「你從那裡來?老太太身上可安?」那丫頭道:「老太太身上好,叫來請姨太太安,還謝謝前兒的荔枝,還給琴姑娘道喜。」寶釵道:「你多早晚來的?」那丫頭道:「來了好一會子了。」薛姨媽料他知道,紅著臉說道:「這如今,我們家裡鬧的也不像個過日子的人家了!叫你們那邊聽見笑話。」丫頭道:「姨太太說那裡的話?誰家沒個『碟大碗小』磕著碰著,的呢?那是姨太太多心罷咧。」說著,跟了回到薛姨媽房中,略坐了一回,就去了。
寶釵正囑咐香菱些話,只聽薛姨媽忽然叫道:「左脅疼痛的很!」說著,便向炕上躺下。嚇得寶釵香菱二人手足無措。
要知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八十四回 試文字寶玉始提親 探驚風賈環重結怨
編輯卻說薛姨媽一時因被金桂這場氣慪得肝氣上逆,左脅作痛。寶釵明知是這個原故,也等不及醫生來看,先叫人去買了幾錢鉤藤來,濃濃的煎了一碗,給他母親吃了。又和秋菱給薛姨媽搥腿揉胸。停了一會兒,略覺安頓些。
薛姨媽只是又悲又氣,--氣的是金桂撤潑;悲的是寶釵有涵養,倒覺可憐。寶釵又勸了一回,不知不覺的睡了一覺,肝氣也漸漸平復了。寶釵便說道:「媽媽,你這種閒氣不要放在心上才好。過幾天走的動了,樂得往那邊老太太姨媽處去說說話兒,散散悶也好。家裡橫豎有我和秋菱照看著,諒他也不敢怎麼著。」薛姨媽點點頭道:「過兩日看罷了。」
且說元妃疾愈之後,家中俱各喜歡。過了幾日,有幾個老公走來,帶著東西銀兩,宣貴妃娘娘之命。因家中省問勤勞,俱有賞賜,把物件銀兩一一交代清楚。賈赦賈政等稟明瞭賈母,一齊謝恩畢,太監吃了茶去了。大家回到賈母房中,說笑一回,外面老婆子傳進來說:「小廝們來回道:那邊有人請大老爺說要緊的話呢。」賈母便向賈赦道:「你去罷。」賈赦答應著,退出來,自去了。
這裡賈母忽然想起,合賈政笑道:「娘娘心裡卻甚實惦記著寶玉,前兒還特特的問他來著呢。」賈政陪笑道:「只是寶玉不大肯唸書,辜負了娘娘的美意。」賈母道:「我倒給他上了個好兒,說他近日文章都做上來了。」賈政笑道:「那裡能像老太太的話呢!」賈母道:「你們時常叫他出去作詩作文,難道他都沒作上來麼?小孩子家慢慢的教導他。可是人家說的,『胖子也不是一口兒吃的』。」賈政聽了這話,忙陪笑道:「老太太說的是。」
賈母又道:「提起寶玉,我還有一件事和你商量。如今他也大了,你們也該留神,看一個好孩子給他定下。這也是他終身的大事。也別論遠近親戚,什麼窮啊富的,只要深知那姑娘的脾性兒好,模樣兒周正的就好。」賈政道:「老太太吩咐的很是。但只一件:姑娘也要好,第一要他自己學好才好;不然,不稂不莠的,反倒耽誤了人家的女孩兒,豈不可惜?」賈母聽了這話,心裡卻有些不喜歡,便說道:「論起來,現放著你們作父母的,那裡用我去操心?但只我想寶玉這孩子從小兒跟著我,未免多疼他一點兒,耽誤了他成人的正事,也是有的;只是我看他那生來的模樣兒也還齊整,心性兒也還實在,未必一定是那種沒出息的,必致遭塌了人家的女孩兒。也不知是不是我偏心,我看著橫豎比環兒略好些,不知你們看著怎麼樣?」
幾句話,說得賈政心中甚是不安,連忙陪笑道:「老太太看的人也多了,既說他好,有造化,想來是不錯的。只是兒子望他成人的性兒太急了一點,或者竟合古人的話相反,倒是『莫知其子之美』了。」一句話把賈母也慪笑了。眾人也都陪著笑了。賈母因說道:「你這會子也有了幾歲年紀,又居著官,自然越歷練越老成。」說到這裡,回頭瞅著邢夫人合王夫人,笑道:「想他那年輕的時候,那一種古怪脾氣,比寶玉還加一倍呢。直等娶了媳婦,才略略的懂了些人事兒。如今只抱怨寶玉。這會子,我看寶玉比他還略體些人情兒呢!」說的邢夫人王夫人都笑了,因說道:「老太太又說起逗笑兒的話兒來了。」
說著,小丫頭子們進來告訴鴛鴦:「請示老太太,晚飯伺候下了。」賈母便問:「你們又咕咕唧唧的說什麼?」鴛鴦笑著回明瞭。賈母道:「那麼著,你們也都吃飯去罷,單留鳳姐兒和珍哥媳婦跟著我吃罷。」賈政及邢王二夫人都答應著,伺候擺上飯來。賈母又催了一遍,才都退出各散。
卻說邢夫人自去了。賈政同王夫人進入房中。賈政因提起賈母方才的話來,說道:「老太太這麼疼寶玉,畢竟要他有些實學,日後可以混得功名才好:不枉老太太疼他一場,也不至糟蹋了人家的女兒。」王夫人道:「老爺這話自然是該當的。」賈政因派個屋裡的丫頭傳出去告訴李貴:「寶玉放學回來,索性吃飯後再叫他過來,說我還要問他話呢。」李貴答應了「是」。至寶玉放了學,剛要過來請安,只見李貴道:「二爺先不用過去。老爺吩咐了:今日叫二爺吃了飯就過去呢。聽見還有話問二爺呢。」寶玉聽了這話,又是一個悶雷,只得見過賈母,便回園吃飯。三口兩口吃完,忙漱了口,便往賈政這邊來。
賈政此時在內書房坐著。寶玉進來請了安,一旁侍立。賈政問道:「這幾日我心上有事,也忘了問你。那一日,你說你師父叫你講一個月的書,就要給你開筆。如今算來,將兩個月了,你到底開了筆了沒有?」寶玉道:「才做過三次。師父說:且不必回老爺知道;等好些,再回老爺知道罷。因此,這兩天總沒敢回。」賈政道:「是什麼題目?」寶玉道:「一個是『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一個是『人不知而不慍,』一個是『則歸墨』三字。」賈政道:「都有稿兒麼?」寶玉道:「都是作了抄出來,師父又改的。」賈政道:「你帶了家來了,還是在學房裡呢?」寶玉道:「在學房裡呢。」賈政道:「叫人取了來我瞧。」寶玉連忙叫人傳話與焙茗,叫他「往學房中去,我書桌子抽屜裡有一本薄薄兒竹紙本子,上面寫著『窗課』兩字的就是,快拿來。」
一會兒,焙茗拿了來遞給寶玉,寶玉呈與賈政。賈政翻開看時,見頭一篇寫著題目是「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他原本破的是「聖人有志於學,幼而已然矣」。代儒卻將「幼」字抹去,明用「十五」。賈政道:「你原本『幼』字便扣不清題目了,幼字是從小起,至十六以前都是『幼』。這章書是聖人自言學問工夫與年俱進的話,所以十五,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俱要明點出來:才見得到了幾時有這麼個光景,到了幾時又有那麼個光景。師父把你幼字改了十五,便明白了好些。」看到承題,那抹去的原本云:「夫不志於學,人之常也。」賈政搖頭道:「不但是孩子氣,可見你本性不是個學者的志氣。」又看後句:「聖人十五而志之,不亦難乎?」說道:「這更不成話了!」然後看代儒的改本云:「夫人孰不學?而志於學者卒鮮,此聖人所為自信於十五時歟?」便問:「改的懂得麼?」寶玉答應道:「懂得。」
又看第二藝,題目是「人不知而不慍」。便先看代儒的改本云:「不以不知而慍者,終無改其說樂矣。」方覷著眼看那抹去的底本,說道:「你是什麼?『能無慍人之心,純乎學者也。』上一句似單做了『而不慍』三個字的題目,下一句又犯了下文君子的分界;必如改筆,才合題位呢。且下句找清上文,方是書理。須要細心領略。」寶玉答應著。賈政又往下看:「夫不知,未有不慍者也;而竟不然。是非由說而樂者,曷克臻此?」原本末句「非純學者乎」。賈政道:「這也與破題同病的。這改的也罷了,不過清楚,還說得去。」
第三藝是「則歸墨」。賈政看了題目,自己揚著頭想了一想,因問寶玉道:「你的書講到這裡了麼?」寶玉道:「師父說,《孟子》好懂些,所以倒先講《孟子》,大前日才講完了。如今講上《論語》呢。」賈政因看這個破承,倒沒大改。破題云:「言於舍楊之外,若別無所歸者焉。」賈政道:「第二句倒難為你。」「夫墨,非欲歸者也,而墨之言已半天下矣,則舍楊之外,欲不歸於墨,得乎?」賈政道:「這是你做的麼?」寶玉答應道:「是。」賈政點點頭兒,因說道:「這也並沒有什麼出色處,但初試筆能如此,還算不離。前年我在任上時,還出過『惟士為能』這個題目。那些童生都讀過前人這篇,不能自出心裁,每多抄襲。你念過沒有?」寶玉道:「也念過。」賈政道:「我要你另換個主意,不許雷同了前人,只做個破題也使得。」
寶玉只得答應著,低頭搜尋枯腸。賈政揹著手,也在門口站著作想。只見一個小小廝往外飛走,看見賈政,連忙側身垂手站住。賈政便問道:「作什麼?」小廝回道:「老太太那邊姨太太來了,二奶奶傳出話來,叫預備飯呢。」賈政聽了,也沒言語,那小廝自去了。
誰知寶玉自從寶釵搬回家去,十分想念,聽見薛姨媽來了,只當寶釵同來,心中早已忙了,便乍著膽子回道:「破題倒作了一個,但不知是不是?」賈政道:「你念來我聽。」寶玉念道:「天下不皆士也,能無恆產者,亦僅矣。」賈政聽了,點著頭道:「也還使得。以後作文,總要把界限分清,把神理想明白了,再去動筆。你來的時候,老太太知道不知道?」寶玉道:「知道的。」賈政道:「既如此,你還到老太太處去罷。」
寶玉答應了個「是」,只得拿捏著,慢慢的退出。剛過穿廊月洞門的影屏,便一溜煙跑到賈母院門口。急得焙茗在後頭趕著,叫道:「看跌倒了!老爺來了。」寶玉那裡聽的見?剛進得門來,便聽見王夫人、鳳姐、探春等笑語之聲。丫鬟們見寶玉來了,連忙打起簾子,悄悄告訴道:「姨太太在這裡呢。」寶玉趕忙進來給薛姨媽請安,過來才給賈母請了晚安。賈母便問:「你今兒怎麼這早晚才散學?」寶玉悉把賈政看文章並命作破題的話述了一遍。賈母笑容滿面。寶玉因問眾人道:「寶姐姐在那裡坐著呢?」薛姨媽笑道:「你寶姐姐沒過來,家裡和香菱作活呢。」
寶玉聽了,心中索然,又不好就走。只見說著話兒,已擺上飯來。自然是賈母薛姨媽上坐,探春等陪坐。薛姨媽道:「寶哥兒呢?」賈母笑著說道:「寶玉跟著我這邊坐罷。」寶玉連忙回道:「頭裡散學時,李貴傳老爺的話,叫吃了飯過去,我趕著要了一碟菜,泡茶吃了一碗飯,就過去了。老太太和姨媽、姐姐們用罷。」賈母道:「既這麼著,鳳丫頭就過來跟著我。你太太才說他今兒吃齋,叫他們自己吃去罷。」王夫人也道:「你跟著老太太姨太太吃罷,不用等我,我吃齋呢。」於是鳳姐告了坐,丫頭安了杯箸。鳳姐執壺斟了一巡,才歸坐。
大家吃著酒,賈母便問道:「可是才姨太太提香菱?我前兒聽見丫頭們說『秋菱』,不知是誰,問起來才知道是他。怎麼那孩子好好的又改了名字呢?」薛姨媽滿臉飛紅,嘆了口氣,道:「老太太再別提起!自從蟠兒娶了這個不知好歹的媳婦,成日家咕咕唧唧,如今鬧的也不成個人家了。我也說過他幾次,他牛心不聽說,我也沒那麼大精神和他們盡著吵去。只好由他們去。可不是他嫌這丫頭的名兒不好,改的!」賈母道:「名兒什麼要緊的事呢?」薛姨媽道:「說起來,我也怪臊的。其實老太太這邊,有什麼不知道的?他那裡是為這名兒不好?聽見說,他因為是寶丫頭起的,他才有心要改。」賈母道:「這又是什麼緣故呢?」薛姨媽把手絹子不住的擦眼淚,未曾說,又嘆了一口氣,道:「老太太還不知道呢!這如今媳婦子專和寶丫頭慪氣。前日老太太打發人看我去,我們家裡正鬧呢。」賈母連忙接著問道:「可是前兒聽見姨太太肝氣疼,要打發人看去;後來聽見說好了,所以沒著人去。依我勸姨太太竟把他們別放在心上。再者,他們也是新過門的小夫妻,過些時自然就好了。我看寶丫頭性格兒溫厚和平,雖然年輕,比大人還強幾倍。前日那小丫頭子回來說,我們這邊,還都讚歎了他一會子:都像寶丫頭那樣心胸兒、脾氣兒,真是百裡挑一的!不是我說句冒失話:那給人家作了媳婦兒,怎麼叫公婆不疼,家裡上上下下的不賓服呢!」
寶玉頭裡已經聽煩了,推故要走,及聽見這話,又坐下呆呆的往下聽。薛姨媽道:「不中用。他雖好,到底是女孩兒家。養了蟠兒這個胡塗孩子,真真叫我不放心。只怕在外頭喝點子酒,鬧出事來。幸虧老太太這裡的大爺二爺常和他在一塊兒,我還放點兒心。」寶玉聽到這裡,便介面道:「姨媽更不用懸心。薛大哥相好的都是些正經買賣大客人,都是有體面的,那裡就鬧出事來?」薛姨媽笑道:「依你這樣說,我敢只不用操心了。」說話間,飯已吃完。寶玉先告辭了,晚間還要看書。便各自去了。
這裡丫頭們剛捧上茶來。只見琥珀走近過來向賈母耳朵旁邊說了幾句,賈母便向鳳姐兒道:「你快去罷,瞧瞧巧姐兒去罷。」鳳姐聽了,還不知何故。大家也怔了。琥珀遂過來向鳳姐道:「剛才平兒打發小丫頭子來回二奶奶,說:『巧姐兒身上不大好,請二奶奶忙著些過來才好呢。』」賈母因說道:「你快去罷,姨太太也不是外人。」鳳姐連忙答應,在薛姨媽跟前告了辭。又見王夫人說道:「你先過去,我就去。小孩子家魂兒還不全呢,別叫丫頭們大驚小怪的。屋裡的貓兒,狗兒,也叫他們留點神兒。盡著孩子貴氣,偏有這些瑣碎。」鳳姐答應了,然後帶了小丫頭回房去了。
這時薛姨媽又問了一回黛玉的病。賈母道:「林丫頭那孩子倒罷了,只是心重些,所以身子就不大很結實了。要賭靈性兒,也和寶丫頭不差什麼;要賭寬厚待人裡頭,卻不濟他寶姐姐有耽待,有儘讓了。」薛姨媽又說了兩句閒話兒,便道:「老太太歇著罷,我也要到家裡去看看,只剩下寶丫頭和香菱了。打那麼同著姨太太看看巧姐兒。」賈母道:「正是。姨太太上年紀的人,看看是怎麼不好,說給他們,也得點主意兒。」薛姨媽便告辭,同著王夫人出來,往鳳姐院裡去了。
卻說賈政試了寶玉一番,心裡卻也喜歡,走向外面和那些門客閒談,說起方才的話來,便有新近到來,最善大棋的一個王爾調,名作梅的,說道:「據我們看來,寶二爺的學問已是大進了。」賈政道:「那有進益?不過略懂得些罷咧。『學問』兩個字,早得很呢!」詹光道:「這是老世翁過謙的話。不但王大兄這般說,就是我們看,寶二爺必定要高發的。」賈政笑道:「這也是諸位過愛的意思。」
那王爾調又道:「晚生還有一句話,不揣冒昧,合老世翁商議。」賈政道:「什麼事?」王爾調陪笑道:「也是晚生的相與,做過南韶道的張大老爺家,有一位小姐,說是生的德容功貌俱全,此時尚未受聘。他又沒有兒子,家資鉅萬,但是要富貴雙全的人家,女婿又要出眾,才肯作親。晚生來了兩個月,瞧著寶二爺的人品學業都是必要大成的。老世翁這樣門楣,還有何說!若晚生過去,包管一說就成。」賈政道:「寶玉說親,卻也是年紀了,並且老太太常說起。但只張大老爺素來尚未深悉。」詹光道:「王兄所提張家,晚生卻也知道,況合大老爺那邊是舊親,老世翁一問便知。」賈政想了一回,道:「大老爺那邊,不曾聽得這門親戚。」詹光道:「老世翁原來不知:這張府上原和邢舅太爺那邊有親的。」
賈政聽了,方知是邢夫人的親戚。坐了一回進來了,便要同王夫人說知,轉問邢夫人去。誰知王夫人陪了薛姨媽到鳳姐那邊看巧姐兒去了。那天已經掌燈時候,薛姨媽去了,王夫人才過來了。賈政告訴了王爾調和詹光的話,又問:「巧姐兒怎麼了?」王夫人道:「怕是驚風的光景。」賈政道:「不甚利害呀?」王夫人道:「看著是搐風的來頭,只還沒搐出來呢。」賈政聽了,咳了一聲,便不言語,各自安歇。不提。
卻說次日邢夫人過賈母這邊來請安,王夫人便提起張家的事,一面回賈母,一面問邢夫人。邢夫人道:「張家雖系老親,但近年來久已不通音信,不知他家的姑娘是怎麼樣的。倒是前日孫親家太太打發老婆子來問安,卻說起張家的事。說他家有個姑娘,託孫親家那邊有對勁的提一提。聽見說,只這一個女孩兒,十分嬌養,也識得幾個字,見不得大陣仗兒,常在屋裡不出來的。張大老爺又說:只有這一個女孩兒,不肯嫁出去,怕人家公婆嚴,姑娘受不得委屈。必要女婿過門,贅在他家,給他料理些家事。」賈母聽到這裡,不等說完,便道:「這斷使不得。我們寶玉,別人伏侍他還不夠呢,倒給人家當家去!」邢夫人道:「正是老太太這個話。」賈母因向王夫人道:「你回來告訴你老爺,就說我的話:這張家的親事是作不得的。」
王夫人答應了。賈母便問:「你們昨日看巧姐兒怎麼樣?頭裡平兒來回我,說很不大好,我也要過去看看呢。」邢王二夫人道:「老太太雖疼他,他那裡耽的住?」賈母道:「卻也不止為他,我也要走動走動,活活筋骨兒。」說著,便吩咐:「你們吃飯去罷,回來同我過去。」
邢王二夫人答應著出來,各自去了。一時,吃了飯,都來陪賈母到鳳姐房中。鳳姐連忙出來,接了進去。賈母便問:「巧姐兒到底怎麼樣?」鳳姐兒道:「只怕是搐風的來頭。」賈母道:「這麼著還不請人趕著瞧?」鳳姐道:「已經請去了。」賈母因同邢王二夫人進房來看。只見奶子抱著,用桃紅綾子小綿被兒裹著,臉皮趣青,眉梢鼻翅微有動意。賈母同邢王二夫人看了看,便出外間坐下。
正說間,只見一個小丫頭,回鳳姐道:「老爺打發人問姐兒怎麼樣。」鳳姐道:「替我回老爺,就說請大夫去了。一會兒開了方子,就過去回老爺。」賈母忽然想起張家的事來,向王夫人道:「你該就去告訴你老爺,省了人家去說了,回來又駁回。」又問邢夫人道:「你們和張家如今為什麼不走了?」邢夫人因又說:「論起那張家行事,也難合咱們作親,太嗇克,沒的玷辱了寶玉。」鳳姐聽了這話,已知八九,便問道:「太太不是說寶兄弟的親事?」邢夫人道:「可不是麼。」賈母接著,因把剛才的話,告訴鳳姐。鳳姐笑道:「不是我當著老祖宗太太們跟前說句大膽的話:現放著天配的姻緣,何用別處去找?」賈母笑問道:「在那裡?」鳳姐道:「一個『寶玉』一個『金鎖』,老太太怎麼忘了?」賈母笑了一笑,因說:「昨日你姑媽在這裡,你為什麼不提?」鳳姐道:「老祖宗和太太們在前頭,那裡有我們小孩子家說話的地方?況且姨媽過來瞧老祖宗,怎麼提這些個?這也得太太們過去求親才是。」賈母笑了,邢王二夫人也都笑了。賈母因道:「是我背晦了。」
說著,人回:「大夫來了。」賈母便坐在外間,邢王二夫人略避。那大夫同賈璉進來,給賈母請了安,方進房中。看了出來,站在地下,躬身回賈母道:「妞兒一半是內熱,一半是驚風。須先用一劑發散風痰藥,還要用四神散才好,因病勢來的不輕。如今的牛黃都是假的,要找真牛黃方用得。」賈母道了乏。那大夫同賈璉出去,開了方子,去了。鳳姐道:「人蔘家裡常有,這牛黃倒怕未必有,外頭買去,只是要真的才好。」王夫人道:「等我打發人到姨太太那邊去找找。他家蟠兒是向來和那些西客們做買賣,或者有真的,也未可知。我叫人去問問。」正說話間,眾姊妹都來瞧來了,坐了一回,也都跟著賈母等去了。
這裡煎了藥,給巧姐兒灌下去了,只見喀的一聲,連藥帶痰都吐出來,鳳姐才略放了一點兒心。只見王夫人那邊的小丫頭,拿著一點兒的小紅紙包兒,說道:「二奶奶,牛黃有了。太太說了,叫二奶奶親自把分兩對準了呢。」鳳姐答應著,接過來,便叫平兒配齊了真珠冰片硃砂,快熬起來。自己用戥子按方秤了,攙在裡面,等巧姐兒醒了,好給他吃。只見賈環掀簾進來,說:「二姐姐,你們巧姐兒怎麼了?媽叫我來瞧瞧他。」鳳姐見了他母子便嫌,說:「好些了。你回去說:叫你們姨娘想著。」
那賈環口裡答應著,只管各處瞧看。看了一回,便問鳳姐兒道:「你這裡聽見說有牛黃,不知牛黃是怎麼個樣兒,給我瞧瞧呢。」鳳姐道:「你別在這裡鬧了,妞兒才好些。那牛黃都煎上了。」賈環聽了,便去伸手拿那銱子瞧時,豈知措手不及,沸的一聲,銱子倒了,火已潑滅了一半。賈環見不是事,自覺沒趣,連忙跑了。鳳姐急的火星直爆,罵道:「真真那一世的對頭冤家!你何苦來,還來使促狹!從前你媽要想害我,如今又來害妞兒,我和你幾輩子的仇呢?」一面罵平兒不照應。
正罵著,只見丫頭來找賈環。鳳姐道:「你去告訴趙姨娘,說他操心也太苦了!巧姐兒死定了,不用他惦著了。」平兒急忙在那裡配藥再熬。那丫頭摸不著頭腦,便悄悄問平兒道:「二奶奶為什麼生氣?」平兒將環哥弄倒藥銱子說了一遍。丫頭道:「怪不得他不敢回來,躲了別處去了。這環哥兒明日還不知怎麼樣呢!平姐姐,我替你收拾罷。」平兒說:「這倒不消。幸虧牛黃還有一點,如今配好了,你去罷。」丫頭道:「我一準回去告訴趙姨奶奶,也省了他天天說嘴。」
丫頭回去,果然告訴了趙姨娘。趙姨娘氣的叫快找環兒。環兒在外間屋子裡躲著,被丫頭找了來。趙姨娘便罵道:「你這個下作種子!你為什麼弄潵了人家的藥,招的人家咒罵?我原叫你去問一聲,不用進去。你偏進去,又不就走,還要『虎頭上捉蝨子』。你看我回了老爺,打你不打!」這裡趙姨娘正說著,只聽賈環在外間屋子裡更說出些驚心動魄的話來。
未知何言,下回分解。
第八十五回 賈存周報升郎中任 薛文起復惹放流刑
編輯話說趙姨娘正在屋裡抱怨賈環,只聽賈環在外間屋裡發話道:「我不過弄倒了藥銱子,潵了一點子藥,那丫頭又沒就死了,值的他也罵我,你也罵我,賴我心壞,把我往死裡糟蹋?等著,我明兒還要那小丫頭子的命呢,看你們怎麼著!只叫他們提防著就是了。」那趙姨娘趕忙從裡間出來,握住他的嘴,說道:「你還只管信口胡唚,還叫人家先要了你的命呢!」孃兒兩個吵了一回。趙姨娘聽見鳳姐的話,越想越氣,也不著人來安慰鳳姐一聲兒。過了幾天,巧姐兒也好了。因此,兩邊結怨比從前更加一層了。
一日,林之孝進來回道:「今日是北靜郡王生日,請老爺的示下。」賈政吩咐道:「只按向年舊例辦了,回大老爺知道,送去就是了。」林之孝答應了,自去辦理。
不一時,賈赦過來同賈政商議,帶了賈珍、賈璉、寶玉去給北靜王拜壽。別人還不理論,惟有寶玉素日仰慕北靜王的容貌威儀,巴不得常見才好,遂連忙換了衣服,跟著來到北府。賈赦賈政遞了職名候諭。不多時,裡面出來了一個太監,手裡掐著數珠兒。見了賈赦賈政,笑嘻嘻的說道:「二位老爺好?」賈赦賈政也都趕忙問好,他兄弟三人也過來問了好。那太監道:「王爺叫請進去呢。」
於是爺兒五個跟著那太監進入府中。過了兩層門,轉過一層殿去,裡面方是內宮門。剛到門前,大家站住,那太監先進去回王爺去了。這裡門上小太監都迎著問了好。
一時,那太監出來說了個「請」字,爺兒五個肅敬跟入。只見北靜郡王穿著禮服,已迎到殿門廊下。賈赦賈政先上來請安,捱次便是珍、璉、寶玉請安。那北靜郡王單拉著寶玉道:「我久不見你,很惦記你。」因又笑問道:「你那塊玉好?」寶玉躬著身打著一半千兒回道:「蒙王爺福庇,都好。」北靜王道:「今日你來,沒有什麼好東西給你吃的,倒是大家說說話兒罷。」說著,幾個老公打起簾子。北靜王說請,自己卻先進去,然後賈赦等都躬著身跟進去。先是賈赦請北靜王受禮,北靜王也說了兩句謙詞。那賈赦早已跪下,次及賈政等捱次行禮,自不必說。
那賈赦等復肅敬退出,北靜王吩咐太監等讓在眾戚舊一處,好生款待,卻單留寶玉在這裡說話兒,又賞了坐。寶玉又磕頭謝了恩,在挨門邊繡墩上側坐,說了一回讀書作文諸事。北靜王甚加愛惜,又賞了茶。因說道:「昨兒巡撫吳大人來陛見,說起令尊翁前任學政時,秉公辦事,凡屬生童,俱心服之至。他陛見時,萬歲爺也曾問過,他也十分保舉,可知是令尊翁的喜兆。」寶玉連忙站起,聽畢這一段話,才回啟道:「此是王爺的恩典,吳大人的盛情。」
正說著,小太監進來回道:「外面諸位大人老爺都在前殿謝王爺賞宴。」說著,呈上謝宴並請午安的片子來。北靜王略看了看,仍遞給小太監,笑了一笑,說道:「知道了,勞動他們。」那小太監又回道:「這賈寶玉,王爺單賞的飯預備了。」北靜王便命那太監帶了寶玉到一所極小巧精緻的院裡,派人陪著吃了飯,又過來謝了恩。北靜王又說了些好話兒,忽然笑說道:「我前次見你那塊玉倒有趣兒,回來說了個式樣,叫他們也作了一塊來。今日你來得正好,就給你帶回去玩罷。」因命小太監取來,親手遞給寶玉。寶玉接過來捧著,又謝了,然後退出,--北靜王又命兩個小太監跟出來,--才同著賈赦等回來了。賈赦見過賈母便各自回去。
這裡賈政帶著他三人請過了賈母的安,又說了些府裡遇見什麼人。寶玉又回了賈政,吳大人陛見保舉的話。賈政道:「這吳大人,本來咱們相好,也是我輩中人,還倒是有骨氣的。」又說了幾句閒話兒,賈母便叫:「歇著去罷。」賈政退出,珍、璉、寶玉都跟到門口。賈政道:「你們都回去陪老太太坐著去罷。」說著便回房去。剛坐了一坐,只見一個小丫頭回道:「外面林之孝請老爺回話。」說著,遞上個紅單帖來,寫著吳巡撫的名字。賈政知道來拜,便叫小丫頭叫林之孝進來。賈政出至廊簷下。林之孝進來問道:「今日巡撫吳大人來拜,奴才回了去了。再奴才還聽見說,現今工部出了一個郎中缺,外頭人和部裡都吵嚷是老爺擬正呢。」賈政道:「瞧罷咧。」林之孝又回了幾句話,才出去了。
且說珍、璉、寶玉三人回去,獨有寶玉到賈母那邊,一面述說北靜王待他的光景,並拿出那塊玉來。大家看著笑了一回,賈母因命人:「給他收起去罷,別丟了。」因問:「你那塊玉好生帶著罷?別鬧混了。」寶玉在項上摘下來,說:「這不是我那一塊玉?那裡就掉了呢!比起來,兩塊玉差遠著呢,那裡混得過?我正要告訴老太太:前兒晚上,我睡的時候,把玉摘下來掛在帳子裡,他竟放起光來了,滿帳子都是紅的。」賈母說道:「又胡說了。帳子的簷子是紅的,火光照著,自然紅是有的。」寶玉道:「不是。那時候燈己滅了,屋裡都漆黑的了,還看的見他呢。」邢王二夫人抿著嘴笑。鳳姐道:「這是喜信發動了。」寶玉道:「什麼喜信?」賈母道:「你不懂得。今兒個鬧了一天,你去歇歇兒去罷,別在這裡說呆話了。」寶玉又站了一會兒,才回園中去了。
這裡賈母問道:「正是,你們去看姨太太,說起這事沒有?」王夫人道:「本來就要去看,因鳳丫頭為巧姐兒病著,耽擱了兩天,今兒才去的。這事我們告訴了,他姨媽倒也十分願意,只說蟠兒這時候不在家,目今他父親沒了,只得和他商量商量再辦。」賈母道:「這也是情理的話。既這麼樣,大家先別提起,等姨太太那邊商量定了再說。」
不說賈母處談論親事。且說寶玉回到自己房中,告訴襲人道:「老太太與鳳姐姐剛才說話含含糊糊,不知是什麼意思。」襲人想了想,笑了一笑,道:「這個,我也猜不著。但只剛才說這些話時,林姑娘在跟前沒有?」寶玉道:「林姑娘才病起來,這些時何曾到老太太那邊去呢?」
正說著,只聽外間屋裡麝月與秋紋拌嘴。襲人道:「你兩個又鬧什麼?」麝月道:「我們兩個鬥牌,他贏了我的錢,他拿了去;他輸了錢,就不肯拿出來。--這也罷了,他倒把我的錢都搶了去了。」寶玉笑道:「幾個錢,什麼要緊?傻東西,不許鬧了!」說的兩個人都咕嘟著嘴,坐著去了。這裡襲人打發寶玉睡下。不提。
卻說襲人聽了寶玉方才的話,也明知是給寶玉提親的事,因恐寶玉每有痴想,這一提起,不知又招出他多少呆話來,所以故作不知。自己心上,卻也是頭一件關切的事。夜間躺著,想了個主意:不如去見見紫鵑,看他有什麼動靜,自然就知道了。次日,一早起來,打發寶玉上了學,自己梳洗了,便慢慢的去到瀟湘館來,只見紫鵑正在那裡掐花兒呢。見襲人進來,便笑嘻嘻的道:「姐姐屋裡坐著。」襲人道:「坐著。妹妹掐花兒呢嗎?姑娘呢?」紫鵑道:「姑娘才梳洗完了,等著溫藥呢。」
紫鵑一面說著,一面同襲人進來。見黛玉正在那裡拿著一本書看,襲人陪著笑道:「姑娘怨不得勞神,起來就看書。我們寶二爺唸書,若能像姑娘這樣,豈不好了呢!」黛玉笑著把書放下。雪雁已拿著個小茶盤裡託著一鍾藥,一鍾水,小丫頭在後面捧著痰盒漱盂進來。
原來襲人來時,要探探口氣,坐了一回,無處入話。又想著黛玉最是心多,探不成訊息,再惹著了他,倒是不好。又坐了坐,搭訕著辭了出來了。將到恰紅院門口,只見兩個人在那裡站著呢,襲人不便往前走。那一個早看見了,連忙跑過來。襲人一看,卻是鋤藥,因問:「你作什麼?」鋤藥道:「剛才芸二爺來了,拿了個帖兒,說給咱們二爺瞧的,在這裡候信。」襲人道:「寶二爺天天上學,你難道不知道?還候什麼信呢?」鋤藥笑道:「我告訴他了。他叫告訴姑娘,聽姑娘的信呢。」
襲人正要說話,只見那一個也慢慢的蹭過來了。細看時,就是賈芸,溜溜揪揪往這邊來了。襲人見是賈芸,連忙向鋤藥道:「你告訴說:知道了,回來給二爺瞧罷。」那賈芸原要過來和襲人說話,無非親近之意,又不敢造次,只得慢慢踱來。相離不遠,不想襲人說出這話,自己也不好再往前走,只好站住。這裡襲人已掉背臉往回裡去了。賈芸只得怏怏而回,同鋤藥出去了。
晚間,寶玉回房,襲人便回道:「今日廊下小芸二爺來了。」寶玉道:「作什麼?」襲人道:「他還有個帖兒呢。」寶玉道:「在那裡?拿來我看看。」麝月便走去在裡間屋裡書槅子上頭拿了來。寶玉接過看時,上麵皮兒上寫著:「叔父大人安稟。」寶玉道:「這孩子怎麼又不認我作父親了?」襲人道:「怎麼?」寶玉道:「前年他送我白海棠時,稱我作父親大人,今日這帖子封皮上寫著叔父,可不是又不認了麼?」襲人道:「他也不害臊,你也不害臊!他那麼大了,倒認你這麼大兒的作父親,可不是他不害臊?你正經連個……」剛說到這裡,臉一紅,微微的一笑。寶玉也覺得了,便道:「這倒難講,俗語說:『和尚無兒,孝子多著呢。』只是我看著他還伶俐得人心兒,才這麼著;他不願意,我還不稀罕呢。」說著,一面拆那帖兒。襲人也笑道:「那小芸二爺也有些鬼鬼頭頭的。什麼時候又要看人,什麼時候又躲躲藏藏的,可知也是個心術不正的貨!」
寶玉只顧拆開看那字兒,也不理會襲人這些話。襲人見他看那字兒,皺一回眉,又笑一笑兒,又搖搖頭兒,後來光景竟不大耐煩起來。襲人等他看完了,問道:「是什麼事情?」寶玉也不答言,把那帖子已經撕作幾段。襲人見這般光景,也不便再問,便問寶玉吃了飯還看書不看。寶玉道:「可笑芸兒這孩子竟這樣的混賬!」襲人見他所答非所問,便微微的笑著問道:「到底是什麼事?」寶玉道:「問他作什麼!咱們吃飯罷。吃了飯歇著罷。心裡鬧的怪煩的。」說著,叫小丫頭子點了一個火兒來,把那撕的帖兒燒了。
一時,小丫頭們擺上飯來,寶玉只是怔怔的坐著。襲人連哄帶慪,催著吃了一口兒飯,便擱下了,仍是悶悶的歪在床上。一時間,忽然掉下淚來。
此時襲人麝月都摸不著頭腦。麝月道:「好好兒的,這又是為什麼?都是什麼芸兒雨兒的!不知什麼事,弄了這麼個浪帖子來,惹的這麼傻了的似的,哭一會子,笑一會子。要天長日久鬧起這悶葫蘆來,可叫人怎麼受呢!」說著,竟傷起心來。襲人旁邊由不得要笑,便勸道:「好妹妹,你也別慪人了。他一個人就夠受了,你又這麼著。他那帖子上的事,難道與你相干?」麝月道:「你混說起來了。知道他帖兒上寫的是什麼混賬話?你混往人身上扯。要那麼說,他帖兒上只怕倒與你相干呢!」襲人還未答言,只聽寶玉在床上撲哧的一聲笑了,爬起來,抖了抖衣裳,說:「咱們睡覺罷,別鬧了。明日我還起早唸書呢。」說著,便躺下睡了。一宿無話。
次日,寶玉起來梳洗了,便往家塾裡去。走出院門,忽然想起,叫焙茗略等,急忙轉身回來叫:「麝月姐姐呢?」麝月答應著出來問道:「怎麼又回來了?」寶玉道:「今日芸兒要來了,告訴他別在這裡鬧。再鬧,我就回老太太和老爺去了。」麝月答應了。寶玉才轉身去了。剛往外走著,只見賈芸慌慌張張往裡來。看見寶玉,連忙請安說:「叔叔大喜了!」那寶玉估量著是昨日那件事,便說道:「你也太冒失了!不管人心裡有事沒事,只管來攪。」賈芸陪笑道:「叔叔不信,只管瞧去。人都來了,在咱們大門口呢。」寶玉越發急了,說:「這是那裡的話?」
正說著,只聽外邊一片聲嚷起來。賈芸道:「叔叔聽!這不是?」寶玉越發心裡狐疑起來。只聽一個人嚷道:「你們這些人好沒規矩!這是什麼地方,你們在這裡混嚷!」那人答道:「誰叫老爺升了官呢!怎麼不叫我們來吵喜呢?別人家盼著吵還不能呢。」
寶玉聽了,才知道是賈政升了郎中了,人來報喜的,心中自是甚喜。連忙要走時,賈芸趕著說道:「叔叔樂不樂?叔叔的親事要再成了,不用說,是兩層喜了。」寶玉紅了臉,啐了一口,道:「呸!沒趣兒的東西!還不快走呢。」賈芸把臉紅了,道:「這有什麼的?我看你老人家就不--」寶玉沉著臉道:「就不什麼?」賈芸未及說完,也不敢言語了。
寶玉連忙來到家塾中,只見代儒笑著說道:「我才剛聽見你老爺升了,你今日還來了麼?」寶玉陪笑道:「過來見了太爺,好到老爺那邊去。」代儒道:「今日不必來了,放你一天假罷。可不許回園子裡玩去。你年紀不小了,雖不能辦事,也當跟著你大哥他們學學才是。」
寶玉答應著回來。剛走到二門口,只見李貴走來迎著,旁邊站住,笑道:「二爺來了麼?奴才才要到學裡請去。」寶玉笑道:「誰說的?」李貴道:「老太太才打發人到院裡去找二爺。那邊的姑娘們說,二爺學裡去了。剛才老太太打發人出來,叫奴才去給二爺告幾天假。聽說還要唱戲賀喜呢。二爺就來了。」
說著,寶玉自己進來。進了二門,只見滿院裡丫頭老婆都是笑容滿面。見他來了,笑道:「二爺這早晚才來?還不快進去給老太太道喜去呢。」寶玉笑著進了房門,只見黛玉挨著賈母左邊坐著呢,右邊是湘雲。地下邢王二夫人,探春、惜春、李紈、鳳姐、李紋、李綺、邢岫煙一乾姐妹都在屋裡,只不見寶釵、寶琴、迎春三人。
寶玉此時喜的無話可說,忙給賈母道了喜,又給邢王二夫人道喜,一一見了眾姐妹,便向黛玉笑道:「妹妹身體可大好了?」黛玉也微笑道:「大好了。聽見說二哥哥身上也欠安,好了麼?」寶玉道:「可不是?我那日夜裡,忽然心裡疼起來,這幾天剛好些,就上學去了,也沒能過去看妹妹。」黛玉不等他說完,早扭過頭和探春說話去了。鳳姐在地下站著笑道:「你兩個那裡像天天在一塊兒的?倒像是客,有這麼些套話!可是人說的『相敬如賓』了。」說的大家都一笑。黛玉滿臉飛紅,又不好說,又不好不說,遲了一會兒,才說道:「你懂得什麼!」眾人越發笑了。
鳳姐一時回過味來,才知道自己出言冒失,正要拿話岔時,只見寶玉忽然向黛玉道:「林妹妹,你瞧芸兒這種冒失鬼--」說了這一句,方想起來,便不言語了。招的大家又都笑起來,說:「這從那裡說起?」黛玉也摸不著頭腦,也跟著訕訕的笑。寶玉無可搭訕,因又說道:「可是剛才我聽見有人要送戲,說是幾兒?」大家都瞅著他笑。鳳姐兒道:「你在外頭聽見,你來告訴我們。你這會子問誰呢?」寶玉得便說道:「我外頭再去問問去。」賈母道:「別跑到外頭去。頭一件,看報喜的笑話;第二件,你老子今日大喜,回來碰見你,又該生氣了。」寶玉答應了個「是」,才出來了。
這裡賈母因問鳳姐:「誰說送戲的話?」鳳姐道:「說是二舅舅那邊說,後兒日子好,送一班新出的小戲兒給老太太、老爺、太太賀喜。」因又笑著說道:「不但日子好,還是好日子呢!後日還是--」卻瞅著黛玉笑。黛玉也微笑。王夫人因道:「可是呢,後日還是外甥女兒的好生日呢。」賈母想了一想,也笑道:「可見我如今老了,什麼事都胡塗了。虧了有我這鳳丫頭,是我個『給事中』。既這麼著,很好。他舅舅家給他們賀喜,你舅舅家就給你做生日,豈不好呢?」說的大家都笑起來,說道:「老祖宗說句話兒都是上篇上論的,怎麼怨得有這麼大福氣呢!」
說著,寶玉進來,聽見這些話,越發樂的手舞足蹈了。一時,大家都在賈母這邊吃飯,甚是熱鬧,自不必說。飯後,賈政謝恩回來,給宗祠裡磕了頭,便來給賈母磕頭。站著說了幾句話,便出去拜客去了。這裡接連著親戚族中的人來來去去,鬧鬧攘攘,車馬填門,貂蟬滿座。真個是:「花到正開蜂蝶鬧,月逢十足海天寬。」
如此兩日,已是慶賀之期。這日一早,王子勝和親戚家已送過一班戲來,就在賈母正廳前搭起行臺。外頭爺門都穿著公服陪侍。親戚來賀的約有十餘桌酒。裡面為著是新戲,又見賈母高興,便將琉璃戲屏隔在後廈,裡面也擺下酒席。上首薛姨媽一桌是王夫人寶琴陪著,對面老太太一桌是邢夫人岫煙陪著。下面尚空兩桌,賈母叫他們快來。
一回兒,只見鳳姐領著眾丫頭,都簇擁著黛玉來了。那黛玉略換了幾件新鮮衣服,打扮得宛如嫦娥下界,含羞帶笑的出來見了眾人。湘雲、李紋、李琦都讓他上首坐。黛玉只是不肯。賈母笑道:「今日你坐了罷。」薛姨媽站起來問道:「今日林姑娘也有喜事麼?」賈母笑道:「是他的生日。」薛姨媽道:「咳!我倒忘了。」走過來說道:「恕我健忘!回來叫寶琴過來拜姐姐的壽。」黛玉笑說:「不敢。」大家坐了。
那黛玉留神一看,獨不見寶釵,便問道:「寶姐姐可好麼?為什麼不過來?」薛姨媽道:「他原該來的,只因無人看家,所以不來。」黛玉紅著臉,微笑道:「姨媽那裡又添了大嫂子,怎麼倒用寶姐姐看起家來?大約是他怕人多熱鬧,懶怠來罷?我倒怪想他的。」薛姨媽笑道:「難得你惦記他。他也常想你們姐兒們。過一天,我叫他來大家敘敘。」
說著,丫頭們下來斟酒上菜,外面已開戲了。出場自然是一兩出吉慶戲文。及至第三齣,只見金童玉女,旗旛寶幢,引著一個霓裳羽衣的小旦,頭上披著一條黑帕,唱了幾句兒進去了。眾皆不知。聽見外面人說:「這是新打的蕊珠記裡的『冥升』。小旦扮的是嫦娥,前因墮落人寰,幾乎給人為配;幸虧觀音點化,他就未嫁而逝。此時升引月宮。不聽見曲裡頭唱的:『人間只道風情好,那知道秋月春花容易拋?幾乎不把廣寒宮忘卻了!』」第四齣是「吃糠」。第五齣是「達摩帶著徒弟過江回去」。正扮出些海市蜃樓,好不熱鬧。
眾人正在高興時,忽見薛家的人滿頭汗闖進來,向薛蝌說道:「二爺快回去!一併裡頭回明太太,也請回去!家裡有要緊事。」薛蝌道:什麼事?」家人道:「家去說罷。」薛蝌也不及告辭,就走了。薛姨媽見裡頭丫頭傳進話去,更駭得面如土色,即忙起身,帶著寶琴,別了一聲,即刻上車回去了。弄得內外愕然。賈母道:「咱們這裡打發人跟過去聽聽,到底是什麼事,大家都關切的。」眾人答應了個「是」。
不說賈府依舊唱戲。單說薛姨媽回去,只見有兩個衙役站在二門口,幾個當鋪裡夥計陪著,說:「太太回來,自有道理。」正說著,薛姨媽已進來了。那衙役們見跟從著許多男婦簇擁著一位老太太,便知是薛蟠之母。看見這個勢派,也不敢怎麼,只得垂手侍立,讓薛姨媽進去了。那薛姨媽走到廳房後面,早聽見有人大哭,卻是金桂。薛姨媽趕忙走來,只見寶釵迎出來,滿面淚痕,見了薛姨媽,便道:「媽媽聽見了,先彆著急,辦事要緊!」
薛姨媽同寶釵進了屋子,因為頭裡進門時,已經走著聽見家人說了,嚇的戰戰兢兢的了,一面哭著,因問:「到底是合誰--」只見家人回道:「太太此時且不必問那些底細。憑他是誰,打死了總是要償命的,且商量怎麼辦才好。」薛姨媽哭著出來道:「還有什麼商議!」家人道:「依小的們的主見:今夜打點銀兩,同著二爺趕去,和大爺見了面,就在那裡訪一個有斟酌的刀筆先生,許他些銀子,先把死罪撕擄開,回來再求賈府去上司衙門說情。還有外面的衙役,太太先拿出幾兩銀子來打發了他們,我們好趕著辦事。」薛姨媽道:「你找著那家子,許他傳送銀子,再給他些養濟銀子。原告不追,事情就緩了。」寶釵在簾內說道:「媽媽,使不得。這些事,越給錢越鬧的凶,倒是剛才小廝說的話是。」薛姨媽又哭道:「我也不要命了!趕到那裡見他一面,同他死在一處就完了!」寶釵急的一面勸,一面在簾子裡叫人:「快同二爺辦去罷。」丫頭們攙進薛姨媽來,薛蝌才往外走。寶釵道:「有什麼信,打發人即刻寄了來,你們只管在外頭照料。」薛蝌答應著去了,這寶釵方勸薛姨媽。
那裡金桂趁空兒抓住香菱,又和他嚷道:「平常你們只管誇他們家裡打死了人,一點事也沒有,就進京來了的,如今攛掇的真打死人了。平日裡只講有錢,有勢,有好親戚,這時候我看著也是嚇的慌手慌腳的了。大爺明兒有個好歹兒不能回來時,你們各自幹你們的去了,撂下我一個人受罪!」說著,又大哭起來。
這裡薛姨媽聽見,越發氣的發昏,寶釵急的沒法。正鬧著,只見賈府中王夫人早打發大丫頭過來打聽來了。寶釵雖心知自己是賈府的人了,一則尚未提明,二則事急之時,只得向那大丫頭道:「此時事情頭尾尚未明白,就只聽見說我哥哥在外頭打死了人,被縣裡拿了去了。也不知怎麼定罪呢。剛才二爺才去打聽去了。一半日得了準信,趕著就給那邊太太送信去。你先回去道謝太太惦記著,底下我們還有多少仰仗那邊爺們的地方呢。」那丫頭答應著去了。
薛姨媽和寶釵在家,抓摸不著。過了兩日,只見小廝回來,拿了一封書,交給小丫頭拿進來。寶釵拆開看時,書內寫著:
大哥人命是誤傷,不是故殺。今早用蝌出名,補了一張呈紙進去,尚未批出。大
哥前頭口供甚是不好。待此紙批准後,再錄一堂,能夠翻供得好,便可得生了。快
向當鋪內再取銀五百兩來使用,千萬莫遲!並請太太放心。餘事問小廝。
寶釵看了,一一念給薛姨媽聽了。薛姨媽拭著眼淚,說道:「這麼看起來,竟是死活不定了!」寶釵道:「媽媽先別傷心,等著叫進小廝來問明瞭再說。」一面打發小丫頭把小廝叫進來。薛姨媽便問小廝道:「你把大爺的事細說與我聽聽。」小廝道:「我那一天晚上,聽見大爺和二爺說的,把我唬胡塗了。」
未知小廝說出什麼話來,下回分解。
第八十六回 受私賄老官翻案牘 寄閒情淑女解琴書
編輯話說薛姨媽聽了薛蝌的來書,因叫進小廝,問道:「你聽見你大爺說,到底是怎麼就把人打死了呢?」小廝道:「小的也沒聽真切。那一日,大爺告訴二爺說--」說著,回頭看了一看,見無人,才說道:「大爺說,自從家裡鬧的忒利害,大爺也沒心腸了,所以要到南邊置貨去。這日想著約一個人同行,這人在咱們這城南二百多地住,大爺找他去了。遇見在先和大爺好的那個蔣玉菡帶著些小戲子進城,大爺同他在個鋪子裡吃飯喝酒。因為這當槽兒的盡著拿眼瞟蔣玉函,大爺就有了氣了,後來蔣玉函走了。第二天,大爺就請找的那個人喝酒。酒後想起頭一天的事來,叫那當槽兒的換酒,那當槽兒的來遲了,大爺就罵起來了。那個人不依,大爺就拿起酒碗照他打去。誰知那個人也是個潑皮,便把頭伸過來叫大爺打。大爺拿碗就砸他的腦袋,一下子就冒了血了,躺在地下。頭裡還罵,後頭就不言語了。」薛姨媽道:「怎麼也沒人勸勸嗎?」那小廝道:「這個沒聽見大爺說,小的不敢妄言。」薛姨媽道:「你先去歇歇罷。」小廝答應出來。
這裡薛姨媽自來見王夫人,託王夫人轉求賈政。賈政問了前後,也只好含糊應了。只說等薛蝌遞了呈子,看他本縣怎麼批了,再作道理。
這裡薛姨媽又在當鋪裡兌了銀子,叫小廝趕著去了。三日後果有回信,薛姨媽接著了,即叫小丫頭告訴寶釵,連忙過來看了。只見書上寫道:
帶去銀兩做了衙門上下使費。哥哥在監,也不大吃苦,請太太放心。獨是這裡的人很刁,屍親見證都不依,連哥哥請的那個朋友也幫著他們。我與李祥兩個俱系生地生人,幸找著一個好先生,許他銀子,才討個主意:說是須得拉扯著同哥哥喝酒的吳良,弄人保出他來,許他銀兩,叫他撕擄。他若不依,便說張三是他打死,明推在異鄉人身上。他吃不住,就好辦了。我依著他,果然吳良出來。現在買囑屍親見證,又做了一張呈子,前日遞的,今日批來,請看呈底便知。
因又念呈底道:
「具呈人某。呈為兄遭飛禍,代伸冤抑事。竊生胞兄薛蟠,本藉南京,寄寓西京,於某年月日,備本往南貿易。去未數日,家奴送信回家,說遭人命,生即奔憲治,知兄誤傷張姓。及至囹圄,據兄泣告,實與張姓素不相認,並無讎隙。偶因換酒角口,生兄將酒潑地,恰值張三低頭拾物,一時失手,酒碗誤碰顖門身死。蒙恩拘訊,兄懼受刑,承認鬥毆致死。仰蒙憲天仁慈,知有冤抑,尚未定案。生兄在禁,具呈訴辯,有幹例禁;生念手足,冒死代呈。伏乞憲慈恩准,提證質訊,開恩莫大,生等舉家仰戴鴻仁,永永無既矣!激切上呈。」批的是:「屍場檢驗,證據確鑿。且並未用刑,爾兄自認鬥殺,招供在案。今爾遠來,並非目睹,何得捏詞妄控?理應治罪,姑念為兄情切,且恕。不準。」
薛姨媽聽到那裡,說道:「這不是救不過來了麼!這怎麼好呢?」寶釵道:「二哥的書還沒看完,後面還有呢。」因又念道:「有要緊的,問來使便知。」薛姨媽便問來人。因說道:「縣裡早知我們的家當充足,須得在京裡謀幹得大情,再送一分大禮,還可以覆審,從輕定案。太太此時必得快辦,再遲了就怕大爺要受苦了。」
薛姨媽聽了,叫小廝自去,即刻又到賈府與王夫人說明原故,懇求賈政。賈政只肯託人與知縣說情,不肯提及銀物。薛姨媽恐不中用,求鳳姐與賈璉說了,花上幾千銀子,才把知縣買通,薛蝌那裡也便弄通了。然後知縣掛牌坐堂,傳齊了一干鄰保、證見、屍親人等,監裡提出薛蟠,刑房書吏俱一一點名。知縣便叫地保對明初供,又叫屍親張王氏並屍叔張二問話。
張王氏哭稟:「小的的男人是張大,南鄉里住,十八年頭裡死了。大兒子、二兒子,也都死了。光留下這個死的兒子,叫張三,今年二十三歲,還沒有娶女人呢。為小人家裡窮,沒得養活,在李家店裡做當槽兒的。那一天晌午,李家店裡打發人來叫俺,說:『你兒子叫人打死了。』--我的青天老爺!小的就嚇死了!跑到那裡,看見我兒子頭破血出的躺在地下喘氣兒,問他話也說不出來,不多一會兒就死了,小人就要揪住這個小雜種拼命!」眾衙役吆喝一聲,張王氏便磕頭道:「求青天老爺伸冤!小人就只這一個兒子了。」
知縣便叫下去,又叫李家店的人問道:「那張三是在你店內傭工的麼?」那李二回道:「不是傭工,是做當槽兒的。」知縣道:「那日屍場上,你說張三是薛蟠將碗砸死的,你親眼見的麼?」李二說道:「小的在櫃上,聽見說客房裡要酒,不多一回,便聽見說,『不好了,打傷了!』小的跑進去,只見張三躺在地下,也不能言語。小的便喊稟地保,一面報他母親去了。他們到底怎樣打的,實在不知道,求太爺問那喝酒的便知道了。」知縣喝道:「初審口供,你是親見的,怎麼如今說沒有見?」李二道:「小的前日嚇昏了亂說。」
衙役又吆喝了一聲,知縣便叫吳良問道:「你是同在一處喝酒的麼?薛蟠怎麼打的,據實供來!」吳良說:「小的那日在家,這個薛大爺叫我喝酒。他嫌酒不好,要換,張三不肯。薛大爺生氣,把酒向他臉上潑去,不曉得怎麼樣,就碰在那腦袋上了。這是親眼見的。」知縣道:「胡說!前日屍場上,薛蟠自己認拿碗砸死的,你說你親眼見的,怎麼今日的供不對?掌嘴!」衙役答應著要打。吳良求著說:「薛蟠實沒有和張三打架,酒碗失手碰在腦袋上的。求老爺問薛蟠,便是恩典了!」
知縣叫上薛蟠,問道:「你與張三到底有什麼讎隙?畢竟是如何死的?實供上來!」薛蟠道:「求太老爺開恩!小的實沒有打他,為他不肯換酒,故拿酒潑地。不想一時失手,酒碗誤碰在他的腦袋上。小的即忙掩他的血,那裡知道再掩不住,血淌多了,過一回就死了。前日屍場上,怕太老爺要打,所以說是拿碗砸他的。只求太老爺開恩!」知縣便喝道:「好個胡塗東西!本縣問你怎麼砸他的,你便供說惱他不換酒,才砸的,今日又供是失手砸的。」知縣假作聲勢,要打要夾。薛蟠一口咬定。知縣叫仵作將前日屍場填寫傷痕,據實報來。仵作稟報說:「前日驗得張三屍身無傷,惟顖門有磁器傷,長一寸七分,深五分,皮開,顖門骨脆,裂破三分。實系磕碰傷。」
知縣查對屍格相符,早知書吏改輕,也不駁詰.胡亂便叫畫供。張王氏哭喊道:「青天老爺!前日聽見還有多少傷,怎麼今日都沒有了?」知縣道:「這婦人胡說!現有屍格,你不知道麼?」叫屍叔張二,便問道:「你侄兒身死,你知道有幾處傷?」張二忙供道:「腦袋上一傷。」知縣道:「可又來!」叫書吏將屍格給張王氏瞧去,並叫地保、屍叔指明與他瞧:現有屍場親押、證見,俱供並未打架,不為鬥毆,只依誤傷吩咐畫供,將薛蟠監禁候詳,餘令原保領出退堂。張王氏哭著亂嚷,知縣叫眾衙役攆他出去。張二也勸張王氏道:「實在誤傷,怎麼賴人?現在大老爺斷明,別再胡鬧了。」
薛蝌在外打聽明白,心內喜歡,便差人回家送信,等批詳回來,便好打點贖罪,且住著等信。只聽路上三三兩兩傳說:「有個貴妃薨了,皇上輟朝三日。」這裡離陵寢不遠,知縣辦差墊道,一時料著不得閒,住在這裡無益,不如到監,告訴哥哥:「安心等著,我回家去,過幾日再來。」薛蟠也怕母親痛苦,帶信說:「我無事,必須衙門再使費幾次,便可回家了。只是別心疼銀子。」
薛蝌留下李祥在此照料,一徑回家,見了薛姨媽,陳說知縣怎樣徇情,怎樣審斷,終定了誤傷,「將來屍親那裡再花些銀子,一準贖罪,便沒事了。」薛姨媽聽說,暫且放心,說:「正盼你來家中照應。賈府裡本該謝去,況且周貴妃薨了,他們天天進去,家裡空落落的。我想著要去替姨太太那邊照應照應,作伴兒,只是咱們家又沒人,你這來的正好。」薛蝌道:「我在外頭,原聽見說是賈妃薨了,這麼才趕回來的。我們娘娘好好兒的,怎麼就死了?」薛姨媽道:「上年原病過一次,也就好了。這回又沒聽見娘娘有什麼病,只聞那府裡頭幾天,老太太不大受用,合上眼便看見元妃娘娘,眾人都不放心。直至打聽起來,又沒有什麼事。到了大前兒晚上,老太太親口說是『怎麼元妃獨自一個人到我這裡?』眾人只道是病中想的話,總不信。老太太又說:『你們不信,元妃還和我說是:「榮華易盡,須要退步抽身。」』眾人都說:『誰不想到,這是有年紀的人思前想後的心事。』所以也不當件事。恰好第二天早起,裡頭吵嚷出來說:『娘娘病重,宣各誥命進去請安。』他們就驚疑的了不得,趕著進去。他們還沒有出來,我們家裡已聽見周貴妃薨逝了。你想外頭的訛言,家裡的疑心,恰碰在一處,可奇不奇?」
寶釵道:「不但是外頭的訛言舛錯,便在家裡的,一聽見『娘娘』兩個字,也就都忙了,過後才明白。這兩天,那府裡這些丫頭婆子來說,他們早知道不是咱們家的娘娘。我說:『你們那裡拿得定呢?』他說道:『前幾年正月,外省薦了一個算命的,說是很準的。老太太叫人將元妃八字夾在丫頭們八字裡頭,送出去叫他推算,他獨說:「這正月初一日生日的那位姑娘只怕時辰錯了;不然,真是個貴人,也不能在這府中。」老爺和眾人說:「不管他錯不錯,照八字算去。」那先生便說:「甲申年正月丙寅,這四個字內,有『傷官敗財』。惟『申』字內有『正官祿馬』,這就是家裡養不住的,也不見什麼好。這日子是乙卯。初春木旺,雖是『比肩』,那裡知道愈比愈好,就像那個好木料,愈經斲削,才成大器。」獨喜得時上什麼辛金為貴,什麼巳中「正官祿馬」獨旺:這叫作「飛天祿馬格」。又說什麼:「日逢專祿,貴重的很。天月二德坐本命,貴受椒房之寵。這位姑娘,若是時辰準了,定是一位主子娘娘。」--這不是算準了麼?我們還記得說:「可惜榮華不久;只怕遇著寅年卯月,這就是比而又比,劫而又劫,譬如好木,太要做玲攏剔透,本質就不堅了。」他們把這些話都忘記了,只管瞎忙。我才想起來,告訴我們大奶奶,今年那裡是寅年卯月呢?』」
寶釵尚未述完這話,薛蝌急道:「且別管人家的事!既有這個神仙算命的,我想哥哥今年什麼惡星照命,遭這麼橫禍?快開八字兒,我給他算去,看有妨礙麼。」寶釵道:「他是外省來的,不知今年在京不在了。」說著,便打點薛姨媽往賈府去。到了那裡,只有李紈探春等在家接著,便問道:「大爺的事,怎麼樣了?」薛姨媽道:「等詳了上司才定,看來也到不了死罪。」這才大家放心。探春便道:「昨晚太太想著說:『上回家裡有事,全仗姨太太照應;如今自己有事,也難提了。』心裡只是不放心。」薛姨媽道:「我在家裡,也是難過。只是你大哥遭了這事,你二兄弟又辦事去了,家裡你姐姐一個人,中什麼用?況且我們媳婦兒又是個不大曉事的,所以不能脫身過來。目今那裡知縣也正為預備周貴妃的差使,不得了結案件,所以你二兄弟回來了,我才得過來看看。」李紈便道:「請姨太太這裡住幾天更好。」薛姨媽點頭道:「我也要在這邊給你們姐妹們作作伴兒,就只你寶妹妹冷靜些。」惜春道:「姨媽要惦著,為什麼不把寶姐姐也請過來?」薛姨媽笑著說道:「使不得。」惜春道:「怎麼使不得?他先怎麼住著來呢?」李紈道:「你不懂的。人家家裡如今有事,怎麼來呢?」惜春也信以為實,不便再問。
正說著,賈母等回來,見了薛姨媽,也顧不得問好,便問薛蟠的事。薛姨媽細述了一遍。寶玉在旁聽見什麼蔣玉菡一段,當著人不問,心裡打量是他:「既回了京,怎麼不來瞧我?……」又見寶釵也不過來,不知是怎麼個原故,心內正自呆呆的想呢。恰好黛玉也來請安,寶玉稍覺心裡喜歡,便把想寶釵來的念頭打斷,同著姊妹們在老太太那裡吃了晚飯。大家散了,薛姨媽將就住在老太太的套間屋裡。
寶玉回到自己房中,換了衣裳,忽然想起蔣玉函給的汗巾,便向襲人道:「你那一年沒有系的那條紅汗巾子,還有沒有?」襲人道:「我擱著呢,問他做什麼?」寶玉道:「我白問問。」襲人道:「你沒有聽見薛大爺相與這些混賬人,所以鬧到人命關天?你還提那些做什麼?有這樣白操心,倒不如靜靜兒的念念書,把這些個沒要緊的事撂開了也好。」寶玉道:「我並不鬧什麼,偶然想起,有也罷,沒也罷。我白問一聲,你們就有這些話。」襲人笑道:「並不是我多話。一個人知書達禮,就該往上巴結才是。就是心愛的人來了,也叫他瞧著喜歡尊敬啊。」寶玉被襲人一提,便說:「了不得!方才我在老太太那邊,看見人多,沒有和林妹妹說話,他也不會理我。散的時候,他先走了。此時必在屋裡,我去就來。」說著就走。襲人道:「快些回來罷。這都是我提頭兒,倒招起你的高興來了。」
寶玉也不答言,低著頭,一徑走到瀟湘館來,只見黛玉靠在桌上看書。寶玉走到跟前,笑說道:「妹妹早回來了?」黛玉也笑道:「你不理我,我還在那裡做什麼?」寶玉一面笑說:「他們人多說話,我插不下嘴去,所以沒有和你說話。」一面瞧著黛玉看的那本書,書上的字一個也不認得。有的像「芍」字;有的像「茫」字;也有一個「大」字旁邊,「九」字加上一勾,中間又添個「五」字;也有上頭「五」字「六」字又添一個「木」字,底下又是一個「五」字。看著又奇怪,又納悶,便說:「妹妹近日越發進了,看起天書來了!」黛玉嗤的一聲笑道:「好個唸書的人!連個琴譜都沒有見過。」寶玉道:「琴譜怎麼不知道?為什麼上頭的字,一個也不認得?妹妹,你認得麼?」黛玉道:「不認得,瞧他做什麼?」寶玉道:「我不信,從沒有聽見你會撫琴。我們書房裡掛著好幾張,前年來了一個清客先生,叫做什麼嵇好古,老爺煩他撫了一曲。他取下琴來,說都使不得,還說:『老先生若高興,改日攜琴來請教。』想是我們老爺也不懂,他便不來了。怎麼你有本事藏著?」黛玉道:「我何嘗真會呢?前日身上略覺舒服,在大書架上翻書,看有一套琴譜,甚有雅趣,上頭講的琴理甚通,手法說的也明白,真是古人靜心養性的工夫。我在揚州,也聽得講究過,也會學過,只是不弄了,就沒有了。這果真是『三日不彈,手生荊棘』。前日看這幾篇,沒有曲文,只有操名,我又到別處找了一本有曲文的來看著,才有意思。究竟怎麼彈的好,實在也難。書上說的:師曠鼓琴,能來風雷龍鳳。孔聖人尚學琴於師襄,一操便知其為文王。高山流水,得遇知音……」說到這裡,眼皮兒微微一動,慢慢的低下頭去。
寶玉正聽得高興,便道:「好妹妹,你才說的實在有趣!只是我才見上頭的字,都不認得,你教我幾個呢。」黛玉道:「不用教的,一說便可以知道的。」寶玉道:「我是個胡塗人,得教我那個『大』字加一勾,中間一個『五』字的。」黛玉笑道:這『大』字『九』字是用左手大拇指按琴上的『九徽』,這一勾加『五』字是右手鉤『五絃』,並不是一個字,乃是一聲,是極容易的。還有吟、揉、綽、注、撞、走、飛、推等法,是講究手法的。」
寶玉樂得手舞足蹈的說:「好妹妹,你既明琴理,我們何不學起來?」黛玉道:「琴者,禁也。古人制下,原以治身,涵養性情,抑其淫蕩,去其奢侈。若要撫琴,必擇靜室高齋,或在層樓的上頭,或在林石的裡面,或是山巔上,或是水涯上。再遇著那天地清和的時候,風清月朗,焚香靜坐,心不外想,氣血和平,才能與神合靈,與道合妙。所以古人說:『知音難遇。』若無知音,寧可獨對著那清風明月,蒼松怪石,野猿老鶴,撫弄一番,以寄興趣,方為不負了這琴。還有一層,又要指法好,取音好。若必要撫琴,先須衣冠整齊,或鶴氅,或深衣,要如古人的儀表,那才能稱聖人之器。然後盥了手,焚上香,方才將身就在榻邊,把琴放在案上,坐在第五徽的地方兒,對著自己的當心,兩手方從容抬起:這才心身俱正。還要知道輕重疾徐,卷舒自若,體態尊重方好。」寶玉道:「我們學著玩,若這麼講究起來,那就難了。」
兩個人正說著,只見紫鵑進來,看見寶玉,笑說道:「寶二爺,今日這樣高興!」寶玉笑道:「聽見妹妹講究的叫人頓開茅塞,所以越聽越愛聽。」紫鵑道:「不是這個高興,說的是二爺到我們這邊來的話。」寶玉道:「先時妹妹身上不舒服,我怕鬧的他煩,再者,我又上學,因此,顯著就疏遠了似的。」紫鵑不等說完,便道:「姑娘也是才好。二爺既這麼說,坐坐,也該讓姑娘歇歇兒了,別叫姑娘只是講究勞神了。」寶玉笑道:「可是我只顧愛聽,也就忘了妹妹勞神了。」黛玉笑道:「說這些倒也開心,也沒有什麼勞神的。只是怕我只管說,你只管不懂呢。」寶玉道:「橫豎慢慢的自然明白了。」說著,便站起來,道:「當真的妹妹歇歇兒罷。明兒我告訴三妹妹和四妹妹去,叫他們都學起來,讓我聽。」黛玉笑道:「你也太受用了。即如大家學會了撫起來,你不懂,可不是對--」黛玉說到那裡,想起心上的事,便縮住口,不肯往下說了。
寶玉便笑著道:「只要你們能彈,我便愛聽,也不管『牛』不『牛』的了。」黛玉紅了臉一笑,紫娟雪雁也都笑了。於是走出門來。只見秋紋帶著小丫頭,捧著一小盆蘭花來,說:「太太那邊有人送了四盆蘭花來,因裡頭有事,沒有空兒玩他,叫給二爺一盆,林姑娘一盆。」黛玉看時,卻有幾枝雙朵兒的,心中忽然一動,也不知是喜是悲,便呆呆的獃看。那寶玉此時卻一心只在琴上,便說:「妹妹有了蘭花,就可以做《猗蘭操》了。」黛玉聽了,心裡反不舒服。回到房中,看著花,想到:「草木當春,花鮮葉茂,想我年紀尚小,便像三秋蒲柳。若是果能隨願,或者漸漸的好來;不然,只恐似那花柳殘春,怎禁得風催雨送!」想到那裡,不禁又滴下淚來。紫鵑在旁,看見這般光景,卻想不出原故來:「方才寶玉在這裡,那麼高興;如今好好的看花,怎麼又傷起心來?」正愁著沒法兒勸解,只見寶釵那邊打發人來。
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第八十七回 感秋聲撫琴悲往事 坐禪寂走火入邪魔
編輯卻說黛玉叫進寶釵家的女人來,問了好,呈上書子,黛玉叫他去喝茶,便將寶釵來書開啟看時,只見上面寫著:
妹生辰不偶,家運多艱,姊妹伶仃,萱親衰邁。兼之猇聲狺語,旦暮無休;更遭慘禍飛災,不啻驚風密雨。夜深輾側,愁緒何堪!屬在同心,能不為之愍惻乎?回憶「海棠」結社,序屬清秋,對菊持螯,同盟歡洽。猶記「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之句,未嘗不嘆冷節餘芳,如吾兩人也!感懷觸緒,聊賦四章。匪曰無故呻吟,亦長歌當哭之意耳。
悲時序之遞嬗兮,又屬清秋。感遭家之不造兮,獨處離愁。北堂有萱兮,何以忘優?無以解懮兮,我心咻咻!
雲憑憑兮秋風酸,步中庭兮霜葉幹。何去何從兮,失我故歡!靜言思之兮惻肺肝!
惟鮪有潭兮,惟鶴有樑。鱗早潛伏兮,羽毛何長!搔首問兮茫茫,高天厚地兮,誰知餘之永傷?
銀河耿耿兮寒氣侵,月色橫斜兮玉漏沉。憂心炳炳兮,發我哀吟。吟復吟兮,寄我知音。
黛玉看了,不勝傷感。又想:「寶姐姐不寄與別人,單寄與我,也是惺惺惜惺惺的意思。」正在沉吟,只聽見外面有人說道:「林姐姐在家裡呢麼?」黛玉一面把寶釵的書迭起,口內便答應道:「是誰?」正問著,早見幾個人進來,卻是探春、湘雲、李紋、李綺。彼此問了好,雪雁倒上茶來,大家喝了,說些閒話。因想起前年的「菊花詩」來,黛玉便道:「寶姐姐自從挪出去,來了兩遭,如今索性有事也不來了,真真奇怪!我看他終久還來我們這裡不來!」探春微笑道:「怎麼不來?橫豎要來的。如今是他們尊嫂有些脾氣,姨媽上了年紀的人,又兼有薛大哥的事,自然得寶姐姐照料一切。那裡還比得先前有工夫呢?」
正說著,忽聽得唿喇喇一片風聲,吹了好些落葉打在窗紙上。停了一回兒又透過一陣清香來。眾人聞著,都說道:「這是何處來的香風?這像什麼香?」黛玉道:「好像木樨香。」探春笑道:「林姐姐終不脫南邊人的話。這大九月裡的,那裡還有桂花呢?」黛玉笑道:「原是啊,不然,怎麼不竟說是桂花香,只說似乎像呢?」湘雲道:「三姐姐,你也別說。你可記得『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在南邊正是晚桂開的時候了,你只沒有見過罷了。等你明日到南邊去的時候,你自然也就知道了。」探春笑道:「我有什麼事到南邊去?況且這個也是我早知道的,不用你們說嘴。」李紋李綺只抿著嘴兒笑。
黛玉道:「妹妹,這可說不齊。俗語說:『人是地行仙。』今日在這裡,明日就不知在那裡。譬如我原是南邊人,怎麼到了這裡呢?」湘雲拍著手笑道:「今兒三姐姐可叫林姐姐問住了!不但林姐姐是南邊人到這裡,就是我們這幾個人就不同:也有本來是北邊的;也有根子是南邊,生長在北邊的;也有生長在南邊,到這北邊的。今兒大家都湊在一處,可見人總有一個定數。大凡地和人,總是各自有緣分的。」眾人聽了都點頭。探春也只是笑。又說了一會子閒話兒,大家散出。黛玉送至門口,大家都說:「你身上才好些,別出來了,看著了風。」
於是黛玉一面說著話兒,一面站在門口,又與四人殷懃了幾句,便看著他們出院去了。進來坐著,看看已是林鳥歸山,夕陽西墜。因史湘雲說起南邊的話,便想著:「父母若在,南邊的景緻,春花秋月,水秀山明,二十四橋,六朝遺蹟……不少下人伏侍,諸事可以任意,言語亦可不避。香車畫舫,紅杏青簾,惟我獨尊。今日寄人籬下,縱有許多照應,自己無處不要留心。不知前生作了什麼罪孽,今生這樣孤悽!真是李後主說的,『此間旦夕只以眼淚洗面』矣!」一面思想,不知不覺神往那裡去了。
紫鵑走來,看見這樣光景,想著必是因剛才說起南邊北邊的話來,一時觸著黛玉的心事了,便問道:「姑娘們來說了半天話,想來姑娘又勞了神了?剛才我叫雪雁告訴廚房裡,給姑娘作了一碗火肉白菜湯,加了一點兒蝦米兒,配了點青筍紫菜,姑娘想著好麼?」黛玉道:「也罷了。」紫鵑道:「還熬了一點江米粥。」黛玉點點頭兒,又說道:「那粥得你們兩個自己熬了,不用他們廚房裡熬才是。」紫鵑道:「我也怕廚房裡弄的不乾淨,我們自己熬呢。就是那湯,我也告訴雪雁合柳嫂兒說了,要弄乾淨著。柳嫂兒說了:他打點妥當,拿到他屋裡,叫他們五兒瞅著燉呢。」黛玉道:「我倒不是嫌人家腌臢;只是病了好些日子,不周不備,都是人家,這會子又湯兒粥兒的排程,未免惹人厭煩。」說著,眼圈兒又紅了。紫鵑道:「姑娘這話也是多想。姑娘是老太太外孫女兒,又是老太太心坎兒上的。別人求其在姑娘跟前討好兒還不能呢,那裡有抱怨的?」黛玉點點頭兒,因又問道:「你才說的五兒,不是那日合寶二爺那邊的芳官在一處的那個女孩兒?」紫鵑道:「就是他。」黛玉道:「不聽見說要進來麼?」紫鵑道:「可不是?因為病了一場,後來好了,才要進來,正是晴雯他們鬧出事來的時候,也就耽擱住了。」黛玉道:「我看那丫頭倒也還頭臉兒乾淨。」
說著,外頭婆子送了湯來。雪雁出來接時,那婆子說道:「柳嫂兒叫回姑娘:這是他們五兒作的,沒敢在大廚房裡作,怕姑娘嫌腌臢。」雪雁答應著,接了進來。黛玉在屋裡,已聽見了,吩咐雪雁告訴那老婆子回去說,叫他費心。雪雁出來說了,老婆子自去。
這裡雪雁將黛玉的碗箸安放在小几兒上,因問黛玉道:「還有咱們南來的五香大頭菜,拌些麻油醋,可好麼?」黛玉道:「也使得,只不必累墜了。」一面盛上粥來。黛玉吃了半碗,用羹匙舀了兩口湯喝,就擱下了。兩個丫鬟撤下來了,拭淨了小几,端下去,又換上一張常放的小几。黛玉漱了口,盥了手,便道:「紫鵑,添了香了沒有?」紫鵑道:「就添去。」黛玉道:「你們就把湯合粥吃了罷,味兒還好,且是乾淨。待我自己添香罷。」兩個人答應了,在外間自吃去了。
這裡黛玉添了香,自己坐著,才要拿本書看,只聽得園內的風,自西邊直透到東邊,穿過樹枝,都在那裡唏<口留>譁喇不住的響。一會兒,簷下的鐵馬也只管叮叮噹噹的亂敲起來。
一時,雪雁先吃完了,進來伺候。黛玉便問道:「天氣冷了,我前日叫你們把那小毛兒衣裳晾晾,可曾晾過沒有?」雪雁道:「都晾過了。」黛玉道:「你拿一件來我披披。」雪雁走去,將一包小毛衣裳抱來,開啟氈包,給黛玉自揀。只見內中夾著個絹包兒。黛玉伸手拿起,開啟看時,卻是寶玉病時送來的舊絹子,自己題的詩,上面淚痕猶在。裡頭卻包著那剪破了的香囊、扇袋並寶玉通靈玉上的穗子。原來晾衣裳時,從箱中撿出,紫鵑恐怕遺失了,遂夾在氈包裡的。
這黛玉不看則已,看了時,也不說穿那一件衣裳,手裡只拿著那兩方手帕,呆呆的看那舊詩,看了一回,不覺得簌簌淚下。紫鵑剛從外間進來,只見雪雁正捧著一氈包衣裳,在旁邊呆立。小几上卻擱著剪破了的香囊和兩三截兒扇袋並那鉸拆了的穗子。黛玉手中卻拿著兩方舊帕子,上邊寫著字跡,在那裡對著滴淚呢。正是「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間舊啼痕。」
紫鵑見了這樣,知是他觸物傷情,感懷舊事,料道勸也無益,只得笑著,道:「姑娘,還看那些東西作什麼?那都是那幾年寶二爺和姑娘小時,一時好了,一時惱了,鬧出來的笑話兒。要像如今這樣廝抬廝敬的,那裡能把這些東西白蹧蹋了呢?」紫鵑這話原給黛玉開心,不料這幾句話更提起黛玉初來時和寶玉的舊事來,一發珠淚連綿起來。紫鵑又勸道:「雪雁這裡等著呢,姑娘披上一件罷。」那黛玉才把手帕撂下,紫鵑連忙拾起,將香袋等物包起拿開。
這黛玉方披了一件皮衣,自己悶悶的走到外間來坐下。回頭看見案上寶釵的詩啟尚未收好,又拿出來瞧了兩遍,嘆道:「境遇不同,傷心則一。不免也賦四章,翻入琴譜,可彈可歌,明日寫出來寄去,以當和作。」便叫雪雁將外邊桌上筆硯拿來,濡墨揮毫,賦成四迭。又將琴譜翻出,借他《猗蘭》《思賢》兩操,合成音韻,與自己做的配齊了,然後寫出,以備送與寶釵。又即叫雪雁向箱中將自己帶來的短琴拿出,調上弦,又操演了指法。黛玉本是個絕頂聰明人,又在南邊學過幾時,雖是手生,到底一理就熟。撫了一番,夜已深了,便叫紫鵑收拾睡覺。不提。
卻說寶玉這日起來,梳洗了,帶著焙茗,正往書房中來,只見墨雨笑嘻嘻的跑來,迎頭說道:「二爺,今日便宜了!太爺不在書房裡,都放了學了。」寶玉道:「當真的麼?」墨雨道:「二爺不信,那不是三爺和蘭哥來了?」寶玉看時,只見賈環賈蘭跟著小廝們,兩個笑嘻嘻的,嘴裡咭咭呱呱,不知說些什麼,迎頭來了,見了寶玉,都垂手站住。寶玉問道:「你們兩個怎麼就回來了?」賈環道:「今日太爺有事,說是放一天學,明兒再去呢。」
寶玉聽了,方回身到賈母賈政處去稟明瞭,然後回到怡紅院中。襲人問道:「怎麼又回來了?」寶玉告訴了他,只坐了一坐兒,便往外走。襲人道:「往那裡去,這樣忙法?就放了學,依我說,也該養養神兒了。」寶玉站住腳,低了頭,說道:「你的話也是,但是好容易放一天學,還不散散去?你也該可憐我些兒了。」襲人見說的可憐,笑道:「由爺去罷。」
正說著,端了飯來。寶玉也沒法兒,只得且吃飯。三口兩口,忙忙的吃完,漱了口,一溜煙往黛玉房中去了。走到門口,只見雪雁在院中晾絹子呢。寶玉因問:「姑娘吃了飯了麼?」雪雁道:「早起喝了半碗粥,懶怠吃飯,這時候打盹兒呢。二爺且到別處走走,回來再來罷。」
寶玉只得回來。無處可去,忽然想起惜春有好幾天沒見,便信步走到蓼風軒來。剛到窗下,只見靜悄悄一無人聲,寶玉打量他也睡午覺,不便進去。才要走時,只聽屋裡微微一響,不知何聲,寶玉站往再聽。半日,又拍的一響,寶玉還未聽出。只聽一個人道:「你在這裡下了一個子兒,那裡你不應麼?」寶玉方知是下棋呢。但只急切聽不出這個人的語音是誰。底下方聽見惜春道:「怕什麼?你這麼一吃,我這麼一應;你又這麼吃,我又這麼應:還緩著一著兒呢,終久連的上。」那一個又道:「我要這麼一吃呢?」惜春道:「阿嘎!還有一著反撲在裡頭呢,我倒沒防備。」
寶玉聽了聽,那一個聲音很熟,卻不是他們姊妹。料著惜春屋裡也沒外人,輕輕的掀簾進去。看時,不是別人,卻是那櫳翠庵的檻外人妙玉。這寶玉見是妙玉,不敢驚動。妙玉和惜春正在凝思之際,也沒理會。寶玉卻站在旁邊,看他兩個的手段。只見妙玉低著頭,問惜春道:「你這個畸角兒不要了麼?」惜春道:「怎麼不要?你那裡頭都是死子兒,我怕什麼?」妙玉道:「且別說滿話,試試看。」惜春道:「我便打了起來,看你怎麼著。」妙玉卻微微笑著,把邊上子一接,卻搭轉一吃,把惜春的一個角兒都打起來了,笑著說道:「這叫做『倒脫靴勢』。〞
惜春尚未答言,寶玉在旁,情不自禁,哈哈一笑,把兩個人都嚇了一大跳。惜春道:「你這是怎麼說?進來也不言語。這麼使促狹唬人!你多早晚進來的?」寶玉道:「我頭裡就進來了,看著你們兩個爭這個畸角兒。」說著,一面與妙玉施禮,一面又笑問道:「妙公輕易不出禪關,今日何緣下凡一走?」
妙玉聽了,忽然把臉一紅,也不答言,低了頭,自看那棋。寶玉自覺造次,連忙陪笑道:「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們在家的俗人。頭一件,心是靜的。靜則靈,靈則慧……」寶玉尚未說完,只見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寶玉一眼,復又低下頭去,那臉上的顏色漸漸的紅暈起來。寶玉見他不理,只得訕訕的旁邊坐了。
惜春還要下子,妙玉半日說道:「再下罷。」便起身理理衣裳,重新坐下,痴痴的問著寶玉道:「你從何處來?」寶玉巴不得這一聲,好解釋前頭的話,忽又想道:「或是妙玉的機鋒?」轉紅了臉,答應不出來。妙玉微微一笑,自合惜春說話。惜春也笑道:「二哥哥,這什麼難答的?你沒有聽見人家常說的,『從來處來』麼?這也值得把臉紅了,見了生人的似的?」
妙玉聽了這話,想起自家,心上一動,臉上一熱,必然也是紅的,倒覺不好意思起來。因站起來說道:「我來得久了,要回庵裡去了。」惜春知妙玉為人,也不深留,送出門口。妙玉笑道:「久已不來,這裡彎彎曲曲的,回去的路頭都要迷住了。」寶玉道:「這倒要我來指引指引,何如?」妙玉道:「不敢。二爺前請。」
於是二人別了惜春,離了蓼風軒,彎彎曲曲,走近瀟湘館,忽聽得叮咚之聲。妙玉道:「那裡的琴聲?」寶玉道:「想必是林妹妹那裡撫琴呢。」妙玉道:「原來他也會這個嗎?怎麼素日不聽見提起?」寶玉悉把黛玉的事說了一遍,因說:「咱們去看他。」妙玉道:「從古只有聽琴,再沒有看琴的。」寶玉笑道:「我原說我是個俗人。」說著,二人走至瀟湘館外,在山子石上坐著靜聽,甚覺音調清切。只聽得低吟道:
風蕭瀟兮秋氣深,美人千里兮獨沉吟。望故鄉兮何處?倚欄杆兮涕沾襟。歇了一回,聽得又吟道:
山迢迢兮水長,照軒窗兮明月光。耿耿不寐兮銀河渺茫,羅衫怯怯兮風露涼。又歇了一歇,妙玉道:「剛才『侵』字韻是第一迭,如今『陽』字韻是第二迭了。咱們再聽。」裡邊又吟道:
子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煩憂。之子與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無尤。妙玉道:「這又是一拍。--何憂思之深也!」寶玉道:「我雖不懂得,但聽他聲音,也覺得過悲了。」裡頭又調了一回弦。妙玉道:「『君弦』太高了,與『無射律』只怕不配呢。」裡邊又吟道:
人生斯世兮如輕塵,天上人間兮感夙因。感夙因兮不可惙,素心何如天上月?妙玉聽了,訝然失色道:「如何忽作變徵之聲!音韻可裂金石矣!只是太過。」寶玉道:「太過便怎麼?」妙玉道:「恐不能持久。」正議論時,聽得「君弦」蹦的一聲斷了。妙玉站起來,連忙就走。寶玉道:「怎麼樣?」妙玉道:「日後自知,你也不必多說。」竟自走了。弄得寶玉滿肚疑團,沒精打彩的,歸至怡紅院中。不表。
且說妙玉歸去,早有道婆接著,掩了庵門,坐了一回,把《禪門日誦》唸了一遍。吃了晚飯,點上香,拜了菩薩,命道婆子自去歇著,自己的禪床靠背俱已整齊,屏息垂簾,跏跌坐下,斷除妄想,趨向真如。坐到三更以後,聽得房上嗗㖨㖨一片聲響,妙玉恐有賊來,下了禪床,出到前軒,但見雲影橫空,月華如水。那時天氣尚不很涼,獨自一個憑欄站了一回,忽聽房上兩個貓兒一遞一聲廝叫。那妙玉忽想起日間寶玉之言,不覺一陣心跳耳熱,自己連忙收攝心神,走進禪房,仍到禪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時如萬馬賓士,覺得禪床便晃盪起來,身子已不在庵中。便有許多王孫公子,要來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車,自己不肯去。一回兒,又有盜賊劫他,持刀執棍的逼勒,只得哭喊求救。
早驚醒了庵中女尼道婆等眾,都拿火來照看,只見妙玉兩手撒開,口中流沫。急叫醒時,只見眼睛直豎,兩顴鮮紅,罵道:「我是有菩薩保佑,你們這些強徒敢要怎麼樣?」眾人都嚇的沒了主意,都說道:「我們在這裡呢,快醒轉來罷!」妙玉道:「我要回家去!你們有什麼好人,送我回去罷!」道婆道:「這裡就是你住的房子。」說著,又叫別的女尼忙向觀音前禱告。求了籤,翻開籤書看時,是觸犯了西南角上的陰人。就有一個說:「是了!大觀園中西南角上本來沒有人住,陰氣是有的。」一面弄湯弄水的在那裡忙亂。
那女尼原是自南邊帶來的,伏侍妙玉,自然比別人盡心,圍著妙玉坐在禪床上。妙玉回頭道:「你是誰?」女尼道:「是我。」妙玉仔細瞧了一瞧道:「原來是你!」便抱住那女尼,嗚嗚咽咽的哭起來,說道:「你是我的媽呀,你不救我,我不得活了!」
那女尼一面喚醒他,一面給他揉著。道婆倒上茶來喝了,直到天明才睡了。女尼便打發人去請大夫來看脈。也有說是思慮傷脾的,也有說是熱入血室的,也有說是邪崇觸犯的,也有說是內外感冒的,終無定論。後請得一個大夫來看了,問:「曾打坐過沒有?」道婆說道:「向來打坐的。」大夫道:「這病可是昨夜忽然來的麼?」道婆道:「是。」大夫道:「這是走魔入火的原故。」眾人問:「有礙沒有?」大夫道:「幸虧打坐不久,魔還入得淺,可以有救。」寫了降伏心火的藥,吃了一劑,稍稍平復些。
外面那些遊頭浪子聽見了,便造作許多謠言,說:「這麼年紀,那裡忍得住?況且又是很風流的人品,很乖覺的性靈!以後不知飛在誰手裡,便宜誰去呢!」過了幾日,妙玉病雖略好了些,神思未復,終有些恍惚。
一日,惜春正坐著,彩屏忽然進來回道:「姑娘知道妙玉師父的事嗎?」惜春道:「他有什麼事?」彩屏道:「我昨日聽見邢姑娘和大奶奶在那裡說呢:他自從那日合姑娘下棋回去,夜間忽然中了邪,嘴裡亂嚷,說強盜來搶他來了。到如今還沒好呢。姑娘,你說這不是奇事嗎?」
惜春聽了,默默無語。因想:「妙玉雖然潔淨,畢竟塵緣未斷。可惜我生在這種人家,不便出家,我若出了家時,那有邪魔纏擾!一念不生,萬緣俱寂。」想到這裡,驀與神會,若有所得,便口占一偈云:
大造本無方,云何是應住?既從空中來,應向空中去。佔畢,即命丫頭焚香。自己靜坐了一回,又翻開那棋譜來,把孔融王積薪等所著看了幾篇。內中「荷葉包蟹勢」,「黃鶯搏兔勢」,都不出奇;「三十六局殺角勢」,一時也難會難記;獨看到「十龍走馬」,覺得甚有意思。正在那裡作想,只聽見外面一個人走進院來,連叫「彩屏」。
未知是誰,下回分解。
第八十八回 博庭歡寶玉贊孤兒 正家法賈珍鞭悍僕
編輯卻說惜春正在那裡揣摩棋譜, 忽聽院內有人叫彩屏,不是別人,卻是鴛鴦的聲兒。彩屏出去,同著鴛鴦進來。那鴛鴦卻帶著一個小丫頭,提了一個小黃絹包兒。惜春笑問道: 「什麼事?」鴛鴦道:「老太太因明年八十一歲,是個『暗九』,許下一場九晝夜的功德,發心要寫三千六百五十零一部《金剛經》。這已發出外面人寫了。但是俗說:《金剛經》就像那道家的符殼,《心經》才算是符膽,故此,《金剛經》內必要插著《心經》,更有功德。 老太太因《心經》是更要緊的,觀自在又是女菩薩,所以要幾個親丁--奶奶姑娘們--寫上三百六十五部。如此,又虔誠,又潔淨。咱們家中,除了二奶奶--頭一宗,他當家沒有空兒;二宗,他也寫不上來--其餘會寫字的,不論寫得多少,連東府珍大奶奶姨娘們都分了去。本家裡頭自不用說。」惜春聽了,點頭道:「別的我做不來,若要寫經,我最信心的。 你擱下喝茶罷。」鴛鴦才將那小包兒擱在桌上,同惜春坐下。彩屏倒了一鍾茶來。惜春笑問道:「你寫不寫?」鴛鴦道:「姑娘又說笑話了。那幾年還好;這三四年來,姑娘還見我拿了拿筆兒麼?」惜春道:「這卻是有功德的。」鴛鴦道:「我也有一件事:向來伏侍老太太安歇後,自己念念米佛,已經唸了三年多了。我把這個米收好,等老太太做功德的時候, 我將他襯在裡頭供佛施食,也是我一點誠心。」惜春道:「這樣說來,老太太做了觀音, 你就是龍女了?」鴛鴦道:「那裡跟得上這個分兒?卻是除了老太太,別的也伏侍不來, 不曉得前世什麼緣分兒!」說著要走,叫小丫頭把小絹包開啟,拿出來道:「這素紙一紮,是寫《心經》的。」又拿起一子兒藏香,道:「這是叫寫經時點著寫的。」
惜春都應了,鴛鴦遂辭了出來,同小丫頭來至賈母房中,回了一遍,看見賈母與李紈打「雙陸」,鴛鴦旁邊瞧著。李紈的骰子好,擲下去,把老太太的錘打下了好幾個去,鴛鴦抿著嘴兒笑。忽見寶玉進來, 手中提了兩個細篾絲的小籠子,籠內有幾個蟈蟈兒,說道:「我聽說老太太夜裡睡不著,我給老太太留下解解悶。」賈母笑道:「你別瞅著你老子不在家,你只管淘氣。」寶玉笑道:「我沒有淘氣。」賈母道:「你沒淘氣,不在學房裡唸書,為什麼又弄這個東西呢?」寶玉道:「不是我自己弄的。前兒因師父叫環兒和蘭兒對對子,環兒對不來,我悄悄的告訴了他。他說了,師父喜歡,誇了他兩句。他感激我的情,買了來孝敬我的。 我才拿了來孝敬老太太的。」賈母道:「他沒有天天唸書麼?為什麼對不上來?對不上來,就叫你儒太爺打他的嘴巴子,看他臊不臊!你也夠受了。不記得你老子在家時,一叫做詩做詞,嚇的倒像個小鬼兒似的?這會子又說嘴了。那環兒小子更沒出息:求人替做了,就變著方法兒打點人。這麼點子孩子就鬧鬼鬧神的,也不害臊!趕大了,還不知是個什麼東西呢!」說的滿屋子人都笑了。
賈母又問道:「蘭小子呢?做上來了沒有?這該環兒替他了。他又比他小了,是不是?」寶玉笑道:「他倒沒有,卻是自己對的。」賈母道:「我不信,不然,就也是你鬧了鬼了。如今你還了得,『羊群裡跑出駱駝來了』,就只你大。你又會做文章了。」寶玉笑道:「實在是他作的,師父還誇他明兒一定有大出息呢。老太太不信,就打發人叫了他來,親自試試,老太太就知道。」賈母道:「果然這麼著,我才喜歡。我不過怕你撒謊。既是他做的,這孩子明兒大概還有一點兒出息。」因看著李紈,又想起賈珠來,又說:「這也不枉你大哥哥死了,你大嫂子拉扯他一場!日後也替你大哥哥頂門壯戶。」說到這裡,不禁淚下。
李紈聽了這話,卻也動心,只是賈母已經傷心,自己連忙忍住淚,笑勸道:「這是老祖宗的餘德,我們託著老祖宗的福罷咧。只要他應的了老祖宗的話, 就是我們的造化了。老祖宗看著也喜歡,怎麼倒傷起心來呢?」因又回頭向寶玉道:「寶叔叔明兒別這麼誇他,他多大孩子,知道什麼!你不過是愛惜他的意思,他那裡懂得?一來二去,眼大心肥,那裡還能夠有長進呢?」賈母道:「你嫂子這也說的是。就只他還太小呢,也別逼緊了他。小孩子膽兒小,一時逼急了,弄出點子毛病來,書倒唸不成,把你的工夫都白糟蹋了。」
賈母說到這裡,李紈卻忍不住,撲簌簌掉下淚來,連忙擦了。只見賈環賈蘭也都進來給賈母請了安。賈蘭又見過他母親,然後過來,在賈母旁邊侍立。賈母道:「我剛才聽見你叔叔說你對的好對子,師父誇你來著。」賈蘭也不言語,只管抿著嘴兒笑。鴛鴦過來說道:「請示老太太,晚飯伺候下了。」賈母道:「請你姨太太去罷。」琥珀接著,便叫人去王夫人那邊請薛姨媽。
這裡寶玉賈環退出,素雲和小丫頭過來把「雙陸」收起,李紈尚等著伺候賈母的晚飯。賈蘭便跟著他母親站著。賈母道:「你們孃兒兩個跟著我吃罷。」李紈答應了。一時,擺上飯來,丫鬟回來稟道:「太太叫回老太太:姨太太這幾天浮來暫去,不能過來回老太太,今日飯後家去了。」於是賈母叫賈蘭在身旁邊坐下,大家吃飯。不必細言。
卻說賈母剛吃完了飯,盥漱了,歪在床上,說閒話兒。只見小丫頭子告訴琥珀,琥珀過來回賈母道:「東府大爺請晚安來了。」賈母道:「你們告訴他:如今他辦理家務乏乏的,叫他歇著去罷。我知道了。」小丫頭告訴老婆子們,老婆子才告訴賈珍,賈珍然後退出。
到了次日,賈珍過來料理諸事。門上小廝陸續回了幾件事。又一個小廝回道:「莊頭送果子來了。」賈珍道:「單子呢?」那小廝連忙呈上。賈珍看時,上面寫著不過是時鮮果品,還夾帶菜蔬野味若干在內。賈珍看完,問:「向來經管的是誰?」門上的回道:「是周瑞。」便叫周瑞:「照賬點清,送往裡頭交代。等我把來賬抄下一個底子,留著好對。」又叫:「告訴廚房,把下菜中添幾宗,給送果子的來人,照常賞飯給錢。」
周瑞答應了去,一面叫人搬至鳳姐兒院子裡去,又把莊上的賬和果子交代明白出去了。一回兒,又進來回賈珍道:「才剛來的果子,大爺曾點過數目沒有?」賈珍道:「我那裡有工夫點這個呢?給了你賬,你照賬點就是了。」周瑞道:「小的曾點過,也沒有少,也不能多出來。大爺既留下底子,再叫送果子的人問問他,這賬是真的假的。」賈珍道:「這是怎麼說?不過是幾個果子罷咧,有什麼要緊?我又沒有疑你。」說著,只見鮑二走來磕了一個頭,說道:「求大爺原舊放小的在外頭伺候罷。」賈珍道:「你們這又是怎麼著?」鮑二道:「奴才在這裡又說不上話來。」賈珍道:「誰叫你說話?」鮑二道:「何苦來在這裡做眼睛珠兒?」周瑞介面道:「奴才在這裡經管地租莊子銀錢出入,每年也有三五十萬來往,老爺太太奶奶們從沒有說過話的,何況這些零星東西?若照鮑二說起來,爺們家裡的田地房產都被奴才們弄完了。」賈珍想道:「必是鮑二在這裡拌嘴,不如叫他出去。」因向鮑二說道:「快滾罷!」又告訴周瑞說:「你也不用說了,你幹你的事罷。」二人各自散了。
賈珍正在書房裡歇著,聽見門上鬧的翻江攪海,叫人去查問,回來說道:「鮑二和周瑞的乾兒子打架。」賈珍道:「周瑞的乾兒子是誰?」門上的回道:「他叫何三,本來是個沒味兒的,天天在家裡吃酒鬧事,常來門上坐著。聽見鮑二和周瑞拌嘴,他就插在裡頭。」賈珍道:「這卻可惡!把鮑二和那個什麼何三給我一塊捆起來!周瑞呢?」門上的回道:「打架時,他先走了。」賈珍道:「給我拿了來!這還了得了!」眾人答應了。
正嚷著,賈璉也回來了,賈珍便告訴了一遍。賈璉道:「這還了得!」又添了人去拿周瑞。周瑞知道躲不過,也找到了。賈珍便叫都捆上。賈璉便向周瑞道:「你們前頭的話也不要緊,大爺說開了很是了,為什麼外頭又打架?你們打架已經使不得,又弄個野雜種什麼何三來鬧。你不壓伏壓伏他們,倒竟走了!」就把周瑞踢了幾腳。賈珍道:「單打周瑞不中用。」喝命人把鮑二和何三各人打了五十鞭子,攆了出去,方和賈璉兩個商量正事。
下人背地裡便生出許多議論來:也有說賈珍護短的;也有說不會調停的;也有說他本不是好人,「前兒尤家姊妹弄出許多醜事來,那鮑二不是他調停著二爺叫了來的嗎?這會子又嫌鮑二不濟事,必是鮑二的女人伏侍不到了。」--人多嘴雜,紛紛不一。
卻說賈政自從在工部掌印,家人中盡有發財的。那賈芸聽見了,也要插手弄一點事兒,便在外頭說了幾個工頭,講了成數,便買了些時新繡貨,要走鳳姐兒的門子。
鳳姐正在屋裡,聽見丫頭們說:「大爺二爺都生了氣,在外頭打人呢。」鳳姐聽了,不知何故。正要叫人去問問,只見賈璉已進來了,把外面的事告訴了一遍。鳳姐道:「事情雖不要緊,但這風俗兒斷不可長。此刻還算咱們家裡正旺的時候兒,他們就敢打架,以後小輩兒們當了家,他們越發難制伏了。前年我在東府裡親眼見過焦大吃的爛醉,躺在臺階子底下罵人,不管上上下下,一混湯子的混罵。他雖是有過功的人,到底主子奴才的名分,也要存點體統兒才好。珍大奶奶--不是我說--是個老實頭,個個人都叫他養得無法無天的。如今又弄出一個什麼鮑二!我還聽見是你和珍大爺得用的人,為什麼今兒又打他呢?」賈璉聽了這話刺心,便訕訕的拿話來支開,借有事,說著就走了。
小紅進來回道:「芸二爺在外頭要見奶奶。」鳳姐一想:「他又來做什麼?」便道:「叫他進來罷。」
小紅出來,瞅著賈芸微微一笑。賈芸趕忙湊近一步,問道:「姑娘替我回了沒有?」小紅紅了臉,說道:「我就是見二爺的事多!」賈芸道:「何曾有多少事能到裡頭來勞動姑娘呢?就是那一年姑娘在寶二叔房裡,我才和姑娘--」小紅怕人撞見,不等說完,連忙問道:「那年我換給二爺的一塊絹子,二爺見了沒有?」
那賈芸聽了這句話,喜的心花俱開,才要說話,只見一個小丫頭從裡面出來,賈芸連忙同著小紅往裡走。兩個人一左一右,相離不遠。賈芸悄悄的道:「回來我出來,還是你送出我來。我告訴你,還有笑話兒呢。」小紅聽了,把臉飛紅,瞅了賈芸一眼,也不答言。和他到了鳳姐門口,自己先進去回了,然後出來,掀起簾子,點手兒,口中卻故意說道:「奶奶請芸二爺進來呢。」
賈芸笑了一笑,跟著他走進房來,見了鳳姐兒,請了安,並說母親叫問好。鳳姐也問了他母親好。鳳姐道:「你來有什麼事?」賈芸道:「侄兒從前承嬸孃疼愛,心上時刻想著,總過意不去。欲要孝敬嬸孃,又怕嬸孃多想。如今重陽時候,略備了一點兒東西。嬸孃這裡那一件沒有呢?不過是侄兒一點孝心。只怕嬸孃不賞臉。」鳳姐兒笑道:「有話坐下說。」賈芸才側身坐了,連忙將東西捧著擱在旁邊桌上。鳳姐又道:「你不是什麼有餘的人,何苦又去花錢?我又不等著使。你今兒來意是怎麼個想頭兒,你倒是實說。」賈芸道:「並沒有別的想頭兒,不過感念嬸孃的恩惠過意不去罷咧。」說著,微微的笑了。鳳姐道:「不是這麼說。你手裡窄,我很知道,我何苦白白兒使你的?你要我收下這東西,須先和我說明白了。要是這麼『含著骨頭露著肉』的,我倒不收。」
賈芸沒法兒,只得站起來,陪著笑兒說道:「並不是有什麼妄想,前幾日聽見老爺總辦陵工,侄兒有幾個朋友辦過好些工程,極妥當的,要求嬸孃在老爺跟前提一提。辦得一兩種,侄兒再忘不了嬸孃的恩典!若是家裡用得著侄兒,也能給嬸孃出力。」鳳姐道:「若是別的,我卻可以作主。至於衙門裡的事,上頭呢,都是堂官司員定的;底下呢,都是那些書辦衙役們辦的。別人只怕插不上手,連自己的家人也不過跟著老爺伏侍伏侍。就是你二叔去,亦只是為的是各自家裡的事,他也並不能攙越公事。論家事,這裡是跴一頭兒撬一頭兒的,連珍大爺還彈壓不住。你的年紀兒又輕,輩數兒又小,那裡纏的清這些人呢?況且衙門裡頭的事差不多兒也要完了,不過吃飯瞎跑。你在家裡什麼事作不得,難道沒了這碗飯吃不成?我這是實在話,你自己回去想想就知道了。你的情意,我已經領了,把東西快拿回去,是那裡弄來的,仍舊給人家送了去罷。」
正說著,只見奶媽子一大起帶了巧姐兒進來。那巧姐兒身上穿得錦團花簇,手裡拿著好些玩意兒,笑嘻嘻走到鳳姐身邊學舌。賈芸一見,便站起來,笑盈盈的趕著說道:「這就是大妹妹麼?--你要什麼好東西不要?」那巧姐兒便啞的一聲哭了。賈芸連忙退下。鳳姐道:「乖乖不怕。」連忙將巧姐攬在懷裡,道:「這是你芸大哥哥,怎麼認起生來了?」賈芸道:「妹妹生得好相貌,將來又是個有大造化的。」那巧姐兒回頭把賈芸一瞧,又哭起來,迭連幾次。
賈芸看這光景坐不住,便起身告辭要走。鳳姐道:「你把東西帶了去罷。」賈芸道:「這一點子,嬸孃還不賞臉?」鳳姐道:「你不帶去,我便叫人送到你家去。芸哥兒,你不要這麼著。你又不是外人。我這裡有機會,少不得打發人去叫你;沒有事也沒法兒,不在乎這些東東西西上的。」賈芸看見鳳姐執意不受,只得紅著臉道:「既這麼著,我再找得用的東西來孝敬嬸孃罷。」鳳姐兒便叫小紅:「拿了東西,跟著送出芸哥去。」
賈芸走著,一面心中想道:「人說二奶奶利害,果然利害。一點兒都不漏縫,真正斬釘截鐵!怪不得沒有後世。這巧姐兒更怪,見了我好像前世的冤家似的。真正晦氣,白鬧了這麼一天!」
小紅見賈芸沒得彩頭,也不高興,拿著東西跟出來。賈芸接過來,開啟包兒,揀了兩件,悄悄的遞給小紅。小紅不接,嘴裡說道:「二爺別這麼著。看奶奶知道了,大家倒不好看。」賈芸道:「你好生收著罷。怕什麼?那裡就知道了呢?你若不要,就是瞧不起我了。」小紅微微一笑,才接過來,說道:「誰要你這些東西?算什麼呢?」說了這句話,把臉又飛紅了。賈芸也笑道:「我也不是為東西。況且那東西也算不了什麼。」
說著話兒,兩個已走到二門口。賈芸把下剩的仍舊揣在懷內。小紅催著賈芸道:「你先去罷。有什麼事情,只管來找我。我如今在這院裡了,又不隔手。」賈芸點點頭兒,說道:「二奶奶太利害,我可惜不能常來!剛才我說的話,你橫豎心裡明白,得了空兒再告訴你罷。」小紅滿臉羞紅,說道:「你去罷。明兒也常來走走。誰叫你和他生疏呢?」賈芸道:「知道了。」賈芸說著,出了院門。這裡小紅站在門口,怔怔的看他去遠了,才回來了。
卻說鳳姐在屋裡吩咐預備晚飯,因又問道:「你們熬了粥了沒有?」丫鬟們連忙去問,回來回道:「預備了。」鳳姐道:「你們把那南邊來的糟東西弄一兩碟來罷。」秋桐答應了,叫丫頭們伺候。平兒走來笑道:「我倒忘了:今兒晌午,奶奶在上頭老太太那邊的時候,水月庵的師父打發人來,要向奶奶討兩瓶南小菜,還要支用幾個月的月錢,說是身上不受用。我問那道婆來著:『師父怎麼不受用?』他說:『四五天了。前兒夜裡,因那些小沙彌小道士裡頭有幾個女孩子,睡覺沒有吹燈,他說了幾次,不聽。那一夜,看見他們三更以後燈還點著呢,他便叫他們吹燈,個個都睡著了,沒有人答應,只得自己親自起來給他們吹滅了。回到炕上,只見有兩個人,一男一女,坐在炕上。他趕著問是誰,那裡把一根繩子往他脖子上一套,他便叫起人來。眾人聽見,點上燈火,一齊趕來,已經躺在地下,滿口吐白沫子。幸虧救醒了。此時還不能吃東西,所以叫來尋些小菜兒的。』我因奶奶不在屋裡不便給他。我說:『奶奶此時沒有空兒,在上頭呢,回來告訴。』便打發他回去了。剛才聽見說起南菜,方想起來了;不然,就忘了。」
鳳姐聽了,呆了一呆,說道:「南菜不是還有呢,叫人送些去就是了。那銀子,過一天叫芹哥來領就是了。」又見小紅進來回道:「剛才二爺差人來說是今晚城外有事,不能回來,先通知一聲。」鳳姐道:「是了。」
說著,只聽見小丫頭從後面喘吁吁的嚷著,直跑到院子裡來。外面平兒接著,還有幾個丫頭們,咕咕唧唧的說話。鳳姐道:「你們說什麼呢?」平兒道:「小丫頭子有些膽怯,說鬼話。」鳳姐叫那一個小丫頭進來問道:「什麼鬼話?」那丫頭道:「我剛才到後邊去叫打雜兒的添煤,只聽得三間空屋子裡譁喇譁喇的響,我還道是貓兒耗子;又聽得『噯』的一聲,像個人出氣兒的似的。我害怕,就跑回來了。」鳳姐罵道:「胡說!我這裡斷不興說神說鬼。我從來不信這些個話,快滾出去罷!」
那小丫頭出去了。鳳姐便叫彩明將一天零碎日用賬對過一遍。時已將近二更,大家又歇了一回,略說些閒話,遂叫各人安歇去罷。鳳姐也睡下了。將近三更,鳳姐似睡不睡,覺得身上寒毛一乍,自己驚醒了,越躺著越發起滲來,因叫平兒秋桐過來作伴。二人也不解何意。那秋桐本來不順鳳姐,後來賈璉因尤二姐之事,不大愛惜他了,鳳姐又籠絡他,如今倒也安靜,只是心裡比平兒差多了,外面情兒。今見鳳姐不受用,只得端上茶來。鳳姐喝了一口道:「難為你,睡去罷,只留下平兒在這裡就夠了。」秋桐卻要獻勤兒,因說道:「奶奶睡不著,倒是我們兩個輪流坐坐也使得。」鳳姐一面說,一面睡著了。平兒秋桐看見鳳姐已睡,只聽得遠遠的雞聲叫了,二人方都穿著衣裳略躺了一躺,就天亮了,連忙起來伏侍鳳姐梳洗。
鳳姐因夜中之事,心神恍惚不寧,只是一味要強,仍然扎掙起來。正坐著納悶,忽聽個小丫頭子在院裡問道:「平姑娘在屋裡麼?」平兒答應了一聲。那小丫頭掀起簾子進來,卻是王夫人打發過來來找賈璉,說:「外頭有人回要緊的官事。老爺才出了門,太太叫快請二爺過去呢。」鳳姐聽見,嚇了一跳。
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第八十九回 人亡物在公子填詞 蛇影杯弓顰卿絕粒
編輯卻說鳳姐正自起來納悶,忽聽見小丫頭這話,又嚇了一跳,連忙又問:「什麼官事?」小丫頭道:「也不知道。剛才二門上小廝回進來,回老爺有要緊的官事,所以太太叫我請二爺來了。」鳳姐聽了工部裡的事,才把心略略的放下,因說道:「你回去回太太,就說二爺昨日晚上出城有事,沒有回來,打發人先回珍大爺去罷。」那丫頭答應著去了。
一時,賈珍過來,見了部裡的人,問明瞭,進來見了王夫人,回道:「部中來報:昨日『總河』奏到,河南一帶決了河口,湮沒了幾府州縣。又要開銷國帑,修理城工。工部司官又有一番照料,所以部裡特來報知老爺的。」說完退出,及賈政回家來回明。從此,直到冬間,賈政天天有事,常在衙門裡。寶玉的功課也漸漸鬆了,只是怕賈政覺察出來,不敢不常在學房裡去念書,連黛玉處也不敢常去。
那時已到十月中旬,寶玉起來,要往學房中去。這日天氣陡寒,只見襲人早已打點出一包衣裳,向寶玉道:「今日天氣很涼,早晚寧可暖些。」說著,把衣裳拿出來,給寶玉挑了一件穿。又包了一件,叫小丫頭拿出交給焙茗,囑咐道:「天氣冷,二爺要換時,好生預備著。」焙茗答應了,抱著氈包,跟著寶玉自去。
寶玉到了學房中,做了自己的功課,忽聽得紙窗呼喇喇一派風聲。代儒道:「天氣又變了。」把風門推開一看,只見西北上一層層的黑雲,漸漸往東南撲上來。焙茗走進來回寶玉道:「二爺,天氣冷了,再添些衣裳罷。」寶玉點點頭兒。只見焙茗拿進一件衣裳來。寶玉不看則已,看了時,神已痴了。那些小學生都巴著眼瞧。卻原是晴雯所補的那件雀金裘。寶玉道:「怎麼拿這一件來?是誰給你的?」焙茗道:「是裡頭姑娘們包出來的。」寶玉道:「我身上不大冷,且不穿呢,包上罷。」代儒只當寶玉可惜這件衣裳,卻也心裡喜他知道儉省。焙茗道:「二爺穿上罷。著了冷,又是奴才的不是了。二爺只當疼奴才罷!」寶玉無奈,只得穿上,呆呆的對著書坐著。代儒也只當他看書,不甚理會。
晚間放學時,寶玉便往代儒前託病告假一天。代儒本來上年紀的人,也不過伴著幾個孩子解悶兒,時常也八病九痛的,樂得去一個少操一日心。況且明知賈政事忙,賈母溺愛,便點點頭兒。
寶玉一徑回來,見過賈母王夫人,也是這麼說,自然沒有不信的。略坐一坐,便回園中去了。見了襲人等,也不似往日有說有笑的,便和衣躺在炕上。襲人道:「晚飯預備下了,這會兒吃,還是等一等兒?」寶玉道:「我不吃了,心裡不舒服。你們吃去罷。」襲人道:「那麼著,你也該把這件衣裳換下來了。那個東西那裡禁得住揉搓?」寶玉道:「不用換。」襲人道:「倒也不但是嬌嫩物兒,你瞧瞧那上頭的針線,也不該這麼糟蹋他呀。」寶玉聽了這話,正碰在他心坎兒上,嘆了一口氣道:「那麼著,你就收起來給我包好了。我也總不穿他了!」說著,站起來脫下。襲人才過來接時,寶玉已經自己迭起。襲人道:「二爺怎麼今日這樣勤謹起來了?」寶玉也不答言,迭好了,便問:「包這個的包袱呢?」麝月連忙遞過來,讓他自己包好,回頭和襲人擠著眼兒笑,寶玉也不理會,自己坐著,無精打彩。猛聽架上鐘響,自己低頭看了看錶針,已指到酉初二刻了。
一時,小丫頭點上燈來。襲人道:「你不吃飯,喝半碗熱粥兒罷,別淨餓著。看仔細餓上虛火來,那又是我們的累贅了。」寶玉搖搖頭兒,說:「這不大餓,強吃了倒不受用。」襲人道:「既這麼著,就索性早些歇著罷。」於是襲人麝月鋪設好了,寶玉也就歇下。翻來覆去,只睡不著,將及黎明,反朦朧睡去,有一頓飯時,早又醒了。
此時襲人麝月也都起來。襲人道:「昨夜聽著你翻騰到五更天,我也不敢問你。後來我就睡著了,不知到底你睡著了沒有?」寶玉道:「也睡了一睡,不知怎麼就醒了。」襲人道:「你沒有什麼不受用?」寶玉道:「沒有,只是心上發煩。」襲人道:「今日學房裡去不去?」寶玉道:「我昨兒已經告了一天假了,今兒我要想園裡逛一天,散散心,只是怕冷。你叫他們收拾一間屋子,備了一爐香,擱下紙墨筆硯,你們只管幹你們的,我自己靜坐半天才好,別叫他們來攪我。」麝月接著道:「二爺要靜靜兒的用工夫,誰敢來攪!」襲人道:「這麼著很好,也省得著了涼,自己坐坐,心神也不攪。」因又問:「你既懶怠吃飯,今日吃什麼,早說好傳給廚房裡去。」寶玉道:「還是隨便罷,不必鬧的大驚小怪的。倒是要幾個果子擱在那屋裡,借點果子香。」襲人道:「那個屋裡好?別的都不大幹淨,只有晴雯起先住的那一間,因一向無人還乾淨,就是清冷些。」寶玉道:「不妨,把火盆挪過去就是了。」襲人答應了。
正說著,只見一個小丫頭端了一個茶盤兒,一個碗,一雙牙箸,遞給麝月,道:「這是剛才花姑娘要的,廚房裡老婆子送了來了。」麝月接了一看,卻是一碗燕窩湯,便問襲人道:「這是姐姐要的麼?」襲人笑道:「昨夜二爺沒吃飯,又翻騰了一夜,想來今兒早起心裡必是發空的,所以我告訴小丫頭們,叫廚房裡做了這個來的。」襲人一面叫小丫頭放桌兒。麝月打發寶玉喝了,漱了口,只見秋紋走來說道:「那屋裡已經收拾妥了,但等著一時炭勁過了,二爺再進去罷。」寶玉點頭,只是一腔心事,懶意說話。
一時,小丫頭來請,說:「筆硯都安放妥當了。」寶玉道:「知道了。」又一個小丫頭回道:「早飯得了,二爺在那裡吃?」寶玉道:「就拿了來罷,不必累贅了。」小丫頭答應了自去,一時端上飯來。寶玉笑了一笑,向麝月襲人道:「我心裡悶得很,自己吃只怕又吃不下去,不如你們兩個同我一塊兒吃,或者吃的香甜,我也多吃些。」麝月笑道:「這是二爺的高興,我們可不敢。」襲人道:「其實也使得,我們一處喝酒,也不止今日。只是偶然替你解悶兒還使得,若認真這樣,還有什麼規矩體統呢!」說著,三人坐下。寶玉在上首,襲人麝月兩個打橫陪著。吃了飯,小丫頭端上漱口茶來,兩個看著撤了下去。
寶玉因端著茶,默默如有所思,又坐了一坐,便問道:「那屋裡收拾妥了麼?」麝月道:「頭裡就回過了。這會子又問!」寶玉略坐了一坐,便過這間屋子來。親自點了一炷香,擺上些果品,便叫人出去,關上門。外面襲人等都靜悄無聲。寶玉拿了一幅泥金角花的粉紅箋出來,口中祝了幾句,便提起筆來寫道:「怡紅主人焚付晴姐知之:酌茗情香,庶幾來饗。」其詞云:
隨身伴,獨自意綢繆。誰料風波平地起,頓教軀命實時休?孰與話輕柔!
東逝水,無復向西流。想象更無懷夢草,添衣還見翠雲裘;脈脈使人愁!
寫畢,就在香上點個火,焚化了。靜靜兒等著,直待一炷香點盡了,才開門出來。襲人道:「怎麼出來了?想來又悶的慌了。」寶玉笑了一笑,假說道:「我原是心裡煩,才找個清靜地方兒坐坐。這會子好了,還要外頭走走去呢。」說著一徑出來。到了瀟湘館裡,在院裡問道:「林妹妹在家裡呢麼?」紫鵑接應道:「是誰?」掀簾看時,笑道:「原來是寶二爺。姑娘在屋裡呢,請二爺到屋裡坐著。」寶玉同著紫鵑走進來。黛玉卻在裡間呢,說道:「紫鵑,請二爺屋裡坐罷。」
寶玉走到裡間門口,看見新寫的一副紫墨色泥金雲龍箋的小對,上寫著:「綠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寶玉看見,笑了一笑,走入門去,笑問道:「妹妹做什麼呢?」黛玉站起來,迎了兩步,笑著讓道:「請坐。我在這裡寫經,只剩得兩行了。等寫完了,再說話兒。」因叫雪雁倒茶。寶玉道:「你別動,只管寫。」說著,一面看見中間掛著一幅單條,上面畫著一個嫦娥,帶著一個侍者;又一個女仙,也有一個侍者,捧著一個長長兒的衣囊似的:二人身旁邊略有些雲護,別無點綴,全仿李龍眠白描筆意,上有「鬥寒圖」三字,用八分書寫著。寶玉道:「妹妹,這幅鬥寒圖可是新掛上的?」黛玉道:「可不是?昨日他們收拾屋子,我想起來,拿出來叫他們掛上的。」寶玉道:「是什麼出處?」黛玉笑道:「眼前熟的很的,還要問人!」寶玉笑道:「我一時想不起,妹妹告訴我罷。」黛玉道:「豈不聞『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裡鬥嬋娟』?」寶玉道:「是啊!這個實在新奇雅緻!卻好此時拿出來掛。」說著,又東瞧瞧,西走走。雪雁沏了茶來,寶玉吃著。
又等了一會子,黛玉經才寫完,站起來道:「簡慢了。」寶玉笑道:「妹妹還是這麼客氣。」但見黛玉身上穿著月白繡花小毛皮襖,加上銀鼠坎肩;頭上挽著隨常雲髻,簪上一枝赤金扁簪,別無花朵;腰下繫著楊妃色繡花錦裙。--真比如:「亭亭玉樹臨風立,冉冉香蓮帶露開。」
寶玉因問道:「妹妹這兩日彈琴來著沒有?」黛玉道:「兩日沒彈了。因為寫字已經覺得手冷,那裡還去彈琴?」寶玉道:「不彈也罷了。我想琴雖是清高之品,卻不是好東西,從沒有彈琴裡彈出富貴壽考來的,只有彈出憂思怨亂來的。再者:彈琴也得心裡記譜,未免費心。依我說,妹妹身子又單弱,不操這心也罷了。」黛玉抿著嘴兒笑。寶玉指著壁上道:「這張琴可就是麼?怎麼這麼短?」黛玉笑道:「這張琴不是短,因我小時學撫的時候,別的琴都彀不著,因此特地做起來的。雖不是焦尾枯桐,這鶴仙鳳尾,還配得齊整;龍池雁足,高下還相宜。你看這斷紋,不是牛旄似的麼?所以音韻也還清越。」寶玉道:「妹妹這幾天來做詩沒有?」黛玉道:「自結社以後,沒大做。」寶玉笑道:「你別瞞我。我聽見你吟的什麼『不可惙,素心何如天上月』,你擱在琴裡,覺得音響分外的響亮。有的沒的?」黛玉道:「你怎麼聽見了?」寶玉道:「我那一天從蓼風軒來聽見的,又恐怕打斷你的清韻,所以靜聽了一會就走了。我正要問你:前路是平韻,到末了兒忽轉了仄韻,是個什麼意思?」黛玉道:「這是人心自然之音,做到那裡就到那裡,原沒有一定的。」寶玉道:「原來如此。可惜我不知音,枉聽了一會子!」黛玉道:「古來知音人能有幾個?」
寶玉聽了,又覺得出言冒失了,又怕寒了黛玉的心。坐了一坐,心裡像有許多話,卻再無可講的。黛玉因方才的話也是衝口而出,此時回想,覺得太冷淡些,也就無話。寶玉越發打量黛玉設疑,遂訕訕的站起來說道:「妹妹坐著罷,我還要到三妹妹那裡瞧瞧去呢。」黛玉道:「你若見了三妹妹,替我問候一聲罷。」寶玉答應著,便出來了。
黛玉送至屋門口,自己回來,悶悶的坐著,心裡想道:「寶玉近來說話,半吐半吞,忽冷忽熱,也不知他是什麼意思。」正想著,紫鵑走來道:「姑娘經不寫了?我把筆硯都收好了?」黛玉道:「不寫了,收起去罷。」說著,自己走到裡間屋裡床上歪著,慢慢的細想。紫鵑進來問道:「姑娘喝碗茶罷?」黛玉道:「不吃呢。我略歪歪罷。你們自己去罷。」
紫鵑答應著出來,只見雪雁一個人在那裡發呆。紫鵑走到他跟前問道:「你這會子也有了什麼心事了麼?」雪雁只顧發呆,倒被他嚇了一跳,因說道:「你別嚷,今日我聽見了一句話,我告訴你聽,奇不奇?--你可別言語。」說著,往屋裡努嘴兒。因自己先行,點著頭兒,叫紫鵑同他出來,到門外平臺底下,悄俏兒的道:「姐姐,你聽見了麼?寶玉定了親了。」紫鵑聽見,嚇了一跳,說道:「這是那裡來的話?只怕不真罷?」雪雁道:「怎麼不真!別人大概都知道,就只咱們沒聽見。」紫鵑道:「你在那裡聽來的?」雪雁道:「我聽見侍書說的,是個什麼知府家,家資也好,人才也好。」
紫鵑正聽時,只聽見黛玉咳嗽了一聲,似乎起來的光景。紫鵑恐怕他出來聽見,便拉了雪雁,搖搖手兒,往裡望望,不見動靜,才又悄悄兒的問道:「他到底怎麼說來著?」雪雁道:「前兒不是叫我到三姑娘那裡去道謝嗎?三姑娘不在屋裡,只有侍書在那裡。大家坐著,無意中說起寶二爺淘氣來。他說:『寶二爺怎麼好,只會玩兒,全不像大人的樣子,已經說親了,還是這麼呆頭呆腦。』我問他定了沒有。他說是定了,是個什麼王大爺做媒的,那王大爺是東府裡的親戚,所以也不用打聽,一說就成了。」紫鵑側著頭想了一想,「這句話奇!」又問道:「怎麼家裡沒有人說起?」雪雁道:「侍書也說的,是老太太的意思;若一說起,恐怕寶玉野了心,所以都不提起。侍書告訴了我,又叮嚀千萬不可露風說出來,知道是我多嘴。」把手往裡一指,「所以他面前也不提,今日是你問起,我不犯瞞你。」
正說到這裡,只聽鸚鵡叫喚,學著說:「姑娘回來了,快倒茶來!」倒把紫鵑雪雁嚇了一跳。回頭並不見有人,便罵了鸚鵡一聲。走進屋內,只見黛玉喘吁吁的剛坐在椅子上。紫鵑搭訕著問茶問水。黛玉問道:「你們兩個那裡去了?再叫不出一個人來。」說著,便走到炕邊,將身子一歪,仍舊倒在炕上,往裡躺下,叫把帳兒撩下。紫鵑雪雁答應出去,他兩個心裡疑惑方才的話只怕被他聽了去了,只好大家不提。
誰知黛玉一腔心事,又竊聽了紫鵑雪雁的話,雖不很明白,已聽得了七八分,如同將身撂在大海里一般。思前想後,竟應了前日夢中之讖,千愁萬恨,堆上心來。左右打算,不如早些死了,免得眼見了意外的事情,那時反倒無趣。又想到自己沒了爹孃的苦,自今以後,把身子一天一天的糟蹋起來,一年半載,少不得身登清淨。打定了主意,被也不蓋,衣也不添,竟是閤眼裝睡--紫鵑和雪雁來伺候幾次,不見動靜,又不好叫喚--晚飯都不吃。點燈以後,紫鵑掀開帳子,見已睡著了,被窩都蹬在腳後。怕他著了涼,輕輕兒拿來蓋上。黛玉也不動,單待他出去,仍然褪下。
那紫鵑只管問雪雁:「今兒的話到底是真的是假的?」雪雁道:「怎麼不真!」紫鵑道:「侍書怎麼知道的?」雪雁道:「是小紅那裡聽來的。」紫鵑道:「頭裡咱們說話,只怕姑娘聽見了。你看剛才的神情,大有原故。今日以後,咱們倒別提這件事了。」說著,兩個人也收拾要睡。紫鵑進來看時,只見黛玉被窩又蹬下來,復又給他輕輕蓋上。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黛玉清早起來,也不叫人,獨自一個,呆呆的坐著。紫鵑醒來,看見黛玉已起,便驚問道:「姑娘怎麼這樣早?」黛玉道:「可不是睡得早,所以醒得早。」紫鵑連忙起來,叫醒雪雁,伺候梳洗。那黛玉對著鏡子,只管呆呆的自看。看了一回,那淚珠兒斷斷連連,早已溼透了羅帕。正是:「瘦影正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
紫鵑在旁也不敢勸,只怕倒把閒話勾引舊恨來。遲了好一會,黛玉才隨便梳洗了,那眼中淚漬終是不幹。又自坐了一會,叫紫鵑道:「你把藏香點上。」紫鵑道:「姑娘,你睡也沒睡得幾時,如何點香?不是要寫經?」黛玉點點頭兒。紫鵑道:「姑娘今日醒得太早,這會子又寫經,只怕太勞神了罷。」黛玉道:「不怕!早完了早好!況且我也並不是為經,倒藉著寫字解解悶兒。以後你們見了我的字跡,就算見了我的面兒了。」說著,那淚直流下來。紫鵑聽了這話,不但不能再勸,連自己也掌不住滴下淚來。
原來黛玉立定主意,自此以後,有意糟蹋身子,茶飯無心,每日漸減下來。寶玉下學時,也常抽空問候。只是黛玉雖有萬千言語,自知年紀已大,又不便似小時可以柔情挑逗,所以滿腔心事,只是說不出來。寶玉欲將實言安慰,又恐黛玉生嗔,反添病症。兩個人見了面,只得用浮言勸慰,真真是「親極反疏」了。
那黛玉雖有賈母王夫人等憐惜,不過請醫調治,只說黛玉常病,那裡知他的心病?紫鵑等雖知其意,也不敢說。從此,一天一天的減。到半月之後,腸胃日薄一日,果然粥都不能吃了。黛玉日間聽見的話都似寶玉娶親的話;看見怡紅院中的人,無論上下,也像寶玉娶親的光景。薛姨媽來看,不見寶釵,越發起疑心。索性不要人來看望,也不肯吃藥,只要速死。睡夢之中,常聽見有人叫寶二奶奶的。一片疑心,竟成蛇影。一日竟是絕粒,粥也不喝,懨懨一息,垂斃待盡。
未知黛玉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回 失綿衣貧女耐嗷嘈 送果品小郎驚叵測
編輯卻說黛玉自立意自戕之後,漸漸不支,一日竟至絕粒。從前十幾天內,賈母等輪流看望,他有時還說幾句話,這兩日索性不大言語。心裡雖有時昏暈,卻也有時清楚。賈母等見他這病不似無因而起,也將紫鵑雪雁盤問過兩次。兩個那裡敢說?便是紫鵑欲向侍書打聽訊息,又怕越鬧越真,黛玉更死得快了,所以見了侍書,毫不提起。那雪雁是他傳話弄出這樣原故來,此時恨不得長出百十個嘴來說「我沒說」,自然更不敢提起。到了這一天,黛玉絕粒之日,紫鵑料無指望了,守著哭了會子,因出來偷向雪雁道:「你進屋裡來,好好兒的守著他,我去回老太太、太太和二奶奶去。今日這個光景大非往常可比了。」雪雁答應,紫鵑自去。
這裡雪雁正在屋裡伴著黛玉,見他昏昏沉沉,小孩子家那裡見過這個樣兒,只打量如此便是死的光景了,心中又痛又怕,恨不得紫鵑一時回來才好。正怕著,只聽窗外腳步走響,雪雁知是紫鵑回來,才放下心了,連忙站起來,掀著裡間簾子等他。只見外面簾子響處,進來了一個人,卻是侍書。那侍書是探春打發來看黛玉的,見雪雁在那裡掀著簾子,便問道:「姑娘怎麼樣?」雪雁點點頭兒,叫他進來。侍書跟進來,見紫鵑不在屋裡,瞧了瞧黛玉,只剩得殘喘微延,嚇的驚疑不止。因問:「紫鵑姐姐呢?」雪雁道:「告訴上屋裡去了。」
那雪雁此時只打量黛玉心中一無所知了,又見紫鵑不在面前,因悄悄的拉了侍書的手,問道:「你前日告訴我說的,什麼王大爺給這裡寶二爺說了親,是真話麼?」侍書道:「怎麼不真!」雪雁道:「多早晚放定的?」侍書道:「那裡就放定了呢?那一天我告訴你時,是我聽見小紅說的。後來我到二奶奶那邊去,二奶奶正和平姐姐說呢,道:那都是門客們藉著這個事討老爺的喜歡,往後好拉攏的意思。別說大太太說不好,就是大太太願意,說那姑娘好,那大太太眼裡看的出什麼人來?再者:老太太心裡早有了人了,就在咱們園子裡的,大太太那裡摸的著底呢?老太太不過因老爺的話不得不問問罷咧。又聽見二奶奶說:寶玉的事,老太太總是要親上作親的,憑誰來說親,橫豎不中用。」雪雁聽到這裡,也忘了神了,因說道:「這是怎麼說?白白的送了我們這一位的命了!」侍書道:「這是從那裡說起?」雪雁道:「你還不知道呢!前日都是我和紫鵑姐姐說來著。這一位聽見了,就弄到這步田地了。」侍書道:「你悄悄兒的說罷,看仔細他聽見了。」雪雁道:「人事都不醒了,瞧瞧罷,左不過在這一兩天了。」正說著,只見紫鵑掀簾進來說:「這還了得!你們有什麼話還不出去說,還在這裡說!索性逼死他就完了!」侍書道:「我不信有這樣奇事。」紫鵑道:「好姐姐,不是我說,你又該惱了!你懂得什麼呢?懂得也不傳這些舌了。」
這裡三個人正說著,只聽黛玉忽然又嗽了一聲,紫鵑連忙跑到炕沿前站著,侍書雪雁也都不言語了。紫鵑彎著腰,在黛玉身後輕輕問道:「姑娘,喝口水罷?」黛玉微微答應了一聲。雪雁連忙倒了半鍾滾白水,紫鵑接了託著,侍書也走近前來。紫鵑和他搖頭兒不叫他說話,侍書只得嚥住了。站了一回,黛玉又嗽了一聲。紫鵑趁勢問道:「姑娘,喝水呀!」黛玉又微微應了一聲,那頭似有欲抬之意,那裡抬得起?紫鵑爬上炕去,爬在黛玉旁邊,端著水,試了冷熱,送到脣邊,扶了黛玉的頭,就到碗邊喝了一口。紫鵑才要拿時,黛玉意思還要喝一口,紫鵑便託著那碗不動。黛玉又喝了一口,搖搖頭兒不喝了,喘了一口氣,仍舊躺下。半日,微微睜眼,說道:「剛才說話不是侍書麼?」紫鵑答應道:「是。」侍書尚未出去,因連忙過來問候。黛玉睜眼看了,點點頭兒,又歇了一歇,說道:「回去問你姑娘好罷。」侍書見這番光景,只當黛玉嫌煩,只得悄俏的退出去了。
原來那黛玉雖則病勢沉重,心裡卻還明白。起先侍書雪雁說話時,他也模糊聽見了一半句,卻只作不知,也因實無精神答理。及聽了雪雁侍書的話,才明白過前頭的事情原是議而未成的。又兼侍書說是鳳姐說的,老太太的主意,親上作親,又是園中住著的,非自己而誰?因此一想,陰極陽生,心神頓覺清爽許多,所以才喝了兩口水,又要想問詩書的話。恰好賈母、王夫人、李紈、鳳姐聽見紫鵑之言都趕著來看。黛玉心中疑團已破,自然不似先前尋死之意了。雖身體軟弱,精神短少,卻也勉強答應一兩句了。
鳳姐因叫過紫鵑,問道:「姑娘也不至這樣。這是怎麼說,你這樣嚇人!」紫鵑道:「實在頭裡看著不好,才敢去告訴的。回來見姑娘竟好了許多,也就怪了。」賈母笑道:「你也別信他。他懂得什麼?看見不好就言語,這倒是他明白的地方。小孩子家不嘴懶腳嫩就好。」說了一回,賈母等料著無妨,也就去了。正是:「心病終須心藥治,解鈴還是繫鈴人。」
不言黛玉病漸減退。且說雪雁紫鵑背地裡都念佛。雪雁向紫鵑說道:「虧他好了!只是病的奇怪,好的也奇怪。」紫鵑道:「病的倒不怪,就只好的奇怪。想來寶玉和姑娘必是姻緣。人家說的:『好事多磨。』又說道是:『姻緣棒打不回。』這麼看起來,人心天意,他們兩個竟是天配的了。再者:你想那一年我說了林姑娘要回南去,把寶玉沒急死了,鬧得家翻宅亂;如今一句話又把這一個弄的死去活來:可不說的『三生石上五百年前結下的』麼?」說著,兩個悄悄的抿著嘴笑了一回。雪雁又道:「幸虧好了!咱們明兒再別說了,就是寶玉娶了別的人家兒的姑娘,我親見他在那裡結親,我也再不露一句話了。」紫鵑笑道:「這就是了。」
不但紫鵑和雪雁在私下裡講究,就是眾人也都知道黛玉的病也病的奇怪,好也好得奇怪,三三兩兩,唧唧噥噥議論著。不多幾時,連鳳姐兒也知道了,邢王二夫人也有些疑惑,倒是賈母略猜著了八九。
那時正值邢王二夫人、鳳姐等在賈母房中說閒話。說起黛玉的病來,賈母道:「我正要告訴你們。寶玉和林丫頭是從小兒在一處的,我只說小孩子們怕什麼?以後時常聽得林丫頭忽然病,忽然好,都為有了些知覺了。所以我想他們若盡著擱在一塊兒,畢竟不成體統。你們怎麼說?」王夫人聽了,便呆了一呆,只得答應道:「林姑娘是個有心計兒的。至於寶玉,呆頭呆腦,不避嫌疑是有的。看起外面,卻還都是個小孩兒形像。此時若忽然或把那一個分出園外,不是倒露了什麼痕跡了麼?古來說的:『男大須婚,女大須嫁。』老太太想,倒是趕著把他們的事辦辦也罷了。」
賈母聽了,皺了一皺眉,說道:「林丫頭的乖僻,雖也是他的好處,我的心裡不把林丫頭配他,也是為這點子;況且林丫頭這樣虛弱,恐不是有壽的。只有寶丫頭最妥。」王夫人道:「不但老太太這麼想,我們也是這麼。但林姑娘也得給他說了人家兒才好,不然,女孩兒家長大了,那個沒有心事?倘或真與寶玉有些私心,若知道寶玉定下寶丫頭,那倒不成事了。」賈母道:「自然先給寶玉娶了親,然後給林丫頭說人家。再沒有先是外人,後是自己的。況且林丫頭年紀到底比寶玉小兩歲。依你們這麼說,倒是寶玉定親的話,不許叫他知道倒罷了。」鳳姐便吩咐眾丫頭們道:「你們聽見了?寶二爺定親的話,不許混吵嚷;若有多嘴的,堤防著他的皮!」賈母又向鳳姐道:「鳳哥兒,你如今自從身上不大好,也不大管園裡的事了。我告訴你,須得經點兒心。不但這個,就像前年那些人喝酒耍錢,都不是事。你還精細些,少不得多分點心兒,嚴緊嚴緊他們才好。況且我看他們也就還服你些。」鳳姐答應了,娘兒們又說了一回話,方各自散了。
從此,鳳姐常到園中照料。一日,剛走進大觀園,到了紫菱洲畔,只聽見一個老婆子在那裡嚷。鳳姐走到跟前,那婆子才瞧見了,早垂手侍立,口裡請了安。鳳姐道:「你在這裡鬧什麼?」婆子道:「蒙奶奶們派我在這裡看守花果,我也沒有差錯,不料邢姑娘的丫頭說我們是賊。」鳳姐道:「為什麼呢?」婆子道:「昨兒我們家的黑兒跟著我到這裡玩了一回,他不知道,又往邢姑娘那裡去瞧了一瞧,我就叫他回去了。今兒早起,聽見他們丫頭說,丟了東西了。我問他丟了什麼,他就問起我來了。」鳳姐道:「問了你一聲,也犯不著生氣呀。」婆子道:「這裡園子,到底是奶奶家裡的,並不是他們家裡的。我們都是奶奶派的,賊名兒怎麼敢認呢?」鳳姐照臉啐了一口,厲聲道:「你少在我跟前嘮嘮叨叨的!你在這裡照看,姑娘丟了東西,你們就該問哪!怎麼說出這些沒道理的話來?把老林叫了來,攆他出去!」丫頭們答應了。只見邢岫煙趕忙出來,迎著鳳姐陪笑道:「這使不得,沒有的事,事情早過去了。」鳳姐道:「姑娘,不是這個話。倒不講事情,這名分上太豈有此理了!」岫煙見婆子跪在地下告饒,便忙請鳳姐到裡邊去坐。鳳姐道:「他們這種人,我知道他,除了我,其餘都沒上沒下的了。」岫煙再三替他討饒,只說自己的丫頭不好。鳳姐道:「我看著邢姑娘的分上饒你這一次!」婆子才起來磕了頭,又給岫煙磕了頭,才出去了。
這裡二人讓了坐,鳳姐笑問道:「你丟了什麼東西了?」岫煙笑道:「沒有什麼要緊的,是一件紅小襖兒,已經舊了的。我原叫他們找,找不著就罷了。這小丫頭不懂事,問了那婆子一聲,那婆子自然不依了。這都是小丫頭胡塗不懂事,我也罵了幾句。已經過去了,不必再提了。」
鳳姐把岫煙內外一瞧,看見雖有些皮棉衣裳,已是半新不舊的,未必能暖和,他的被窩多半是薄的。至於房中桌上擺設的東西,就是老太太拿來的,卻一些不動,收拾的乾乾淨淨。鳳姐心上便很愛敬他,說道:「一件衣裳,原不要緊。這時候冷,又是貼身的,怎麼就不問一聲兒呢?這撒野的奴才,了不得了!」
說了一回,鳳姐出來,各處去坐了一坐,就回去了。到了自己房中,叫平兒取了一件大紅洋縐的小襖兒,一件松花色綾子一斗珠的小皮襖,一條寶藍盤錦鑲花線裙,一件佛青銀鼠褂子,包好叫人送去。
那時岫煙被那老婆子聒噪了一場,雖有鳳姐來壓住,心上終是不定。想起「許多姐妹們在這裡,沒有一個下人敢得罪他們的,獨自我這裡,他們言三語四,剛剛鳳姐來碰見。」想來想去,終是沒意思,又說不出來。正在吞聲飲泣,看見鳳姐那邊的豐兒送衣裳過來。岫煙一看,決不肯受。豐兒道:「奶奶吩咐我說:姑娘要嫌是舊衣裳,將來送新的來。」岫煙笑謝道:「承奶奶的好意。只是因我丟了衣裳,他就拿來,我斷不敢受的。拿回去,千萬謝你們奶奶!承你奶奶的情,我算領了。」倒拿個荷包給了豐兒,那豐兒只得拿了去了。
不多時,又見平兒同著豐兒過來,岫煙忙迎著問了好,讓了坐。平兒笑說道:「我們奶奶說,姑娘特外道的了不得。」岫煙道:「不是外道,實在不過意。」平兒道:「奶奶說:『姑娘要不收這衣裳,不是嫌太舊,就是瞧不起我們奶奶。剛才說了,我要拿回去,奶奶不依我呢。」岫煙紅著臉笑謝道:「這樣說了,叫我不敢不收。」又讓了一回茶。
平兒和豐兒回去,將到鳳姐那邊,碰見薛家差來的一個老婆子,接著問好。平兒便問道:「你那裡去的?」婆子道:「那邊太太、姑娘叫我來請各位太太、奶奶、姑娘們的安。我才剛在奶奶前問起姑娘來,說姑娘到園中去了。可是從邢姑娘那裡來麼?」平兒道:「你怎麼知道?」婆子道:「方才聽見說,真真的二奶奶和姑娘們的行事叫人感念!」平兒笑了一笑,說道:「你回來坐著罷。」婆子道:「我還有事,改日再過來瞧姑娘罷。」說著走了。平兒回來,回覆了鳳姐。不在話下。
且說薛姨媽家中被金桂攪得翻江倒海,看見婆子回來,說起岫煙的事,寶釵母女二人不免滴下淚來。寶釵道:「都為哥哥不在家,所以叫邢姑娘多吃幾天苦。如今還虧鳳姐姐不錯。咱們底下也得留心,到底是咱們家裡人。」
說著,只見薛蝌進來說道:「大哥哥這幾年在外頭相與的都是些什麼人!連一個正經的也沒有來,一起子都是些狐群狗黨!我看他們那裡是不放心?不過將來探探訊息兒罷例!這兩天都被我趕出去了。以後吩咐了門上,不許傳進這種人來。」薛姨媽道:「又是蔣玉菡那些人哪?」薛蝌道:「蔣玉菡卻倒沒來,倒是別人。」
薛姨媽聽了薛蝌的話,不覺又傷起心來,說道:「我雖有兒,如今就像沒有的了。就是上司準了,也是個廢人。你雖是我侄兒,我看你還比你哥哥明白些,我這後輩子全靠你了。你自己從今後要學好。再者:你聘下的媳婦兒,家道不比往時了。人家的女孩兒出門子不是容易,再沒別的想頭,只盼著女婿能幹,他就有日子過了。若邢丫頭也像這個東西,」說著,把手往裡頭一指道,「我也不說了。邢丫頭實在是個有廉恥,有心計兒的,又守得貧,耐得富。只是等咱們的事過去了,早些把你們的正經事完結了,也了我一宗心事。」薛蝌道:「琴妹妹還沒有出門子,這倒是太太煩心的一件事。至於這個,可算什麼呢!」
大家又說了一回閒話,薛蝌回到自己屋裡,吃了晚飯,想起邢岫煙住在賈府園中,終是寄人籬下;況且又窮,日用起居不想可知。況兼當初一路同來,模樣兒,性格兒,都知道的。可知天意不均:如夏金桂這種人,偏叫他有錢,嬌養得這般潑辣;邢岫煙這種人,偏叫他這樣受苦。閻王判命的時候,不知如何判法的!想到悶來,也想吟詩一首,寫出來出出胸中的悶氣。又苦自己沒有工夫,只得混寫道:
蛟龍失水似枯魚,兩地情懷感索居。同在泥塗多受苦,不知何日向清虛?寫畢,看了一回,意欲拿來粘在壁上,又不好意思,自己沉吟道:「不要被人看見笑話。」又唸了一遍.道:「管他呢!左右粘上,自己看著解悶兒罷。」又看了一回,到底不好,拿來夾在書裡。又想:「自己年紀可也不小了,家中又碰見這樣飛災橫禍,不知何日了局。致使幽閨弱質,弄得這般淒涼寂寞!」
正在那裡想時,只見寶蟾推進門來,拿著一個盒子,笑嘻嘻放在桌上,薛蝌站起來讓坐。寶蟾笑著向薛蝌道:「這是四碟果子,一小壺兒酒。大奶奶叫給二爺送來的。」薛蝌陪笑道:「大奶奶費心!但是叫小丫頭們送來就完了,怎麼又勞動姐姐呢?」寶蟾道:「好說。自家人,二爺何必說這些套話?再者:我們大爺這件事,實在叫二爺操心,大奶奶久已要親自弄點兒什麼謝二爺,又怕別人多心。二爺是知道的,咱們家裡都是言合意不合,送點子東西沒要緊,倒沒的惹人七嘴八舌的講究。所以今兒些微的弄了一兩樣果子,一壺酒,叫我親自悄悄兒的送來。」說著,又笑瞅了薛蝌一眼,道:「明兒二爺再別說這些話,叫人聽著怪不好意思的。我們不過也是底下的人,伏侍的著大爺,就伏侍的著二爺,這有何妨呢?」
薛蝌一則秉性忠厚,二則到底年輕,只是向來不見金桂和寶蟾如此相待,心中想到剛才寶蟾說為薛蟠之事也是情理,因說道:「果子留下罷,這個酒兒,姐姐只管拿回去。我向來的酒上實在很有限,擠住了,偶然喝一鍾;平白無事,是不能喝的。難道大奶奶和姐姐還不知道麼?」寶蟾道:「別的我作得主,獨這一件事我可不敢應。大奶奶的脾氣兒,二爺是知道的。我拿回去,不說二爺不喝,倒要說我不盡心了。」薛蝌沒法,只得留下。寶蟾方才要走,又到門口往外看看,回過頭來向著薛蝌一笑:又用手指著裡面說道:「他還只怕要來親自給你道乏呢。」薛蝌不知何意,反倒訕訕的起來,因說道:「姐姐替我謝大奶奶罷。天氣寒,看涼著。再者:自己叔嫂也不必拘這些個禮。」寶蟾不答,笑著走了。
薛蝌始而以為金桂為薛蟠之事,或者真是不過意,備此酒果給自己道乏,也是有的。及見了寶蟾這種鬼鬼祟祟,不尷不尬的光景,也覺有幾分,卻自己迴心一想:「他到底是嫂子的名分,那裡就有別的講究了呢?或者寶蟾不老成,自己不好意思怎麼著,卻指著金桂的名兒,也未可知。然而到底是哥哥的屋裡人,也不好--」忽又一轉念:「那金桂素性為人毫無閨閣理法,況且有時高興,打扮的妖調非常,自以為美,又怎麼不是懷著壞心呢?不然,就是他和琴妹妹也有了什麼不對的地方兒,所以設下這個毒法兒,要把我拉在渾水裡,弄一個不清不白的名兒,也未可知。」想到這裡,索性倒怕起來了。正在不得主意的時候,忽聽窗外噗哧的笑了一聲,把薛蝌倒嚇了一跳。
未知是誰,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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