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身做科學實驗的愛迪生

終身做科學實驗的愛迪生
作者:胡適
本文為1960年2月11日胡適在台北國際學舍愛迪生生日紀念會上的演講,原載1960年2月12日台北《中央日報》、《公論報》。

  今天2月11是愛迪生的一百十三年紀念日。明天2月12是林肯的一百五十一年紀念日。去年2月12日,我參加林肯一百五十年紀念演說。今天我很高興能參加愛迪生一百十三年的紀念會。

  林肯是自由的象徵,愛迪生是科學的聖人。

  科學的根本是實驗。愛迪生真是終身做實驗的工作。他十一歲時就在他家裡的地窖子裡做化學試驗;十二歲時他在火車上賣報紙賣糖果,他就在火車的行李車上做他的化學實驗。十五歲時,他開始學電報,就開始做電學實驗,要改進電報的器材與技術,從此他就終身沒有離開電學試驗了,就給電學開闢了新天地,給世界開闢了新文明,給人類開闢了一個簇新的世界。

  從十一歲開始做科學實驗,直到他八十四歲去世,他整整做了七十三年的實驗工作。所以我們稱他做終身做實驗的科學聖人。

  他每天只睡四個鐘頭的覺,至多只睡六個鐘頭。他每天做十幾個鐘頭的工作,他的一天抵別人的兩天。他做了七十年的實驗,就等於別人做了一百四十年的實驗工作。

  中國的懶人,有兩首打油詩,一首是懶人恭維自己的:

  無事只靜坐,一日當兩日。

  人活六十年,我活百二十。

  還有一首是嘲笑懶人的:

  無事昏昏睡,睡起日過午。

  人活七十年,我活三十五,

  睡四點鐘覺,做二十點鐘科學實驗,活了八十四歲,抵的別人一百七十歲——這是科學聖人的生活。

  在New Jersey的West Orange的愛迪生實驗室里——現在是「國家的愛迪生紀念館」的一部分子,——保存着二千五百冊他的實驗紀錄,每冊有二百五十頁,或三百頁。最早的一冊是他三十一歲(1878年)的紀錄。

  單是「白熱電燈」的種種實驗,就記滿了二百冊!他用了幾千種不同的材料來試驗——各種礦物、金屬,從硼砂到白金,後來又試驗炭化綿絲,居然能延燒四十多個鐘頭,——後來又試驗了幾百種可以燒作炭精絲的植物,——最後才決定用日本京都府下的八幡地方所產的竹子做成最適用的炭精絲電燈泡。

  科學實驗是發現自然秘密,證實學理,解決工業技術問題的唯一方法。

  在他八十歲時,有人請問他的生活哲學是什麼,他說,他的生活哲學只有一個字:「工作」(work),「把自然界的秘密揭開來,用它們來增加人類的幸福,這樣的工作是我的生活哲學」。

  他的實驗並不都是創造的,空前的。但他那處處用嚴格的實驗方法來解決工業問題的精神,他那終身作實驗的精神,他那每次解答一個問題總想做到最好最完美(Perfect)的地步的精神,他那用組織能力來創大規模的工業實驗室與研究所的模範,可以說是創造的,空前的(現今美國有四千個工業研究實驗所,都可以說是仿效愛迪生的實驗室的)。

  他的絕大多數的實驗與發明(他一生得到專利權的發明有一千一百件),都是用前人的失敗與成功做出發點的。他說:

  每回我要發明什麼東西,我總要先翻讀以前的人在那個問題上做過了的工作(圖書館裡那些書正是為了這個用處的)。我要看看以前花了大工夫,花了大經費,做出了一些什麼成績。我要用從前人做過的幾千次試驗的資料做我的出發點,然後我來再做幾千次試驗。

  這是他做實驗的下手方法。

  他在1921年1月曾說:

  我每次想做一件盡善盡美的工作,往往碰到一座一百尺高的花崗石的高牆。碰來碰去,總過不了這百尺高牆,我就轉到別的一件工作去用功。有時候,——也許幾個月之後,也許幾年之後,忽然有一天,有一件什麼東西被我發明了,或是別人發明了,——或者在這世界的某一個角落,有一件新事物出現了,——我往往能夠認識那件新發明可以幫助我爬過那座高牆,或者爬上去幾十尺。

  我從來不許我在任何情形之下感到失望。我記得,我們為了一個問題做了幾千次實驗,還沒有能夠解決那個問題。我們的一個同事,在我們最得意的一次實驗失敗之後,就灰心了,就說,我們不會找出什麼來了。我還是高高興興的對他說,「我們不是已經找出了不少東西了嗎?」我們已經確實知道這條路是走不通的了,以後我們必須另走別的路子了。只要我們確已盡了我們最大的思考與工作的努力,我們往往可以從我們的失敗里學到不少的東西。

  這是愛迪生作科學實驗,經過幾千次失敗而永不灰心失望的精神。

  他在十二三歲時,耳朵就聾了。他一生是個聾子,但他從不因此減少他工作的努力。他在七十八歲時(1925),曾有一篇文字說他的耳聾於他只有好處,於世界也只有好處。他說:

  因為我成了個聾子,我就把Sesroit的公立圖書館做我的避難所。我從每一個書架的最低一層讀起,一本一本的讀,一直讀到最上一層。我不是單挑幾本書讀,我把整個圖書館都讀了。後來我買了一部Swoin出版的最廉價的百科全書,我也從頭到尾全讀了。

  他還說兩三個笑話:這是耳朵聾給他自己的恩惠。他還說,他費了多年心力去發明,製造留聲機,「別人聽了滿意了,我總不滿意,總想設法改善到最完美的地步,——這也是因為我是個聾子,我能聽別人不能聽見的音樂聲音」。他還說,Bell發明了電話機,他聽了總覺得聲音太低、太弱,他聽不清,所以他想出種種改良方法,把電話改良到他聽得清楚才滿意。他的改良部分(炭素傳聲器)(Carbon Transmitter)後來賣給Bell,就使電話大改善。

  後來我被選作一個商業組織的會員,常常參加他們的大宴會,往往有許多演說,我耳聾聽不見演說,也不免感覺可惜。有一年,他們把宴會的演說印出來了,我讀了那些大演說之後,從此就不感覺耳聾是可惋惜的了。……有一天,有一位社會改良家到新新大監獄去向監中囚犯大演說。有一個犯人聽了半點鐘,實在受不了,就大喊起來。管監的人一拳打去,把那犯人打得暈過去了。過了半點鐘,他醒過來了,演說家還在講。那狂人走過去,對管監的說:「請你再打一拳,把我打暈過去罷!」

  前些日子,我在報上看到某一位科學家發明了一種短時間的麻醉藥,我腦子裡就想,這種麻醉藥是蠻有用的:在大宴會的演說開始之前,聽演說的客人每人吃點麻醉藥,倒是蠻有用的。

  這是這位科學大聖人的風趣。這樣一位聖人是很可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