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雜誌上 弘光帝入都之日,有兩黃星夾日而趨,此太白與辰星也。新主肇元,太白晝見,祥耶?咎耶?何乃泄泄耶。

神木者,高皇帝建殿之餘材,積在南京工部庫中,且朽矣。一時遽稱為嘉瑞,致興土木之工。迨三殿落成,而國運隨之以畢。當時大臣,處天崩地坼之時,不思祥桑之修省,徒侈禎祥以愚庶民,不學無術,一至於此!吾不見光武建元,先言河清嘉穀也。

史可法清操有餘,而以之治兵則不足。馬士英守已狼籍,不脫豪邁之氣。使貪使詐,不得已而用之,可堪將領之任,而以之輔弼則負乘致寇有必然者。令內馬外史,抑何悖也。

當馬之出,劉宗周而用,阮大鋮也曾賦詩曰: 蘇蕙才名千古絕,陽台歌舞世間無。 若使同房不相妬,也應快殺竇連波。

劉念台宗周未出,數疏自稱『草莽孤臣』,當時想其丰采;殊不知孫琳廢亮立休,自稱草莽臣。五朝元老,不學無術,一至於此。

徐虞求石麟麒為冢宰,時舊制,台省年出八人為方面官,給事中陸朗貪而橫,虞求黜為參議,中旨特留,此三百年未有之例也。卒以一諫官逐冢宰,幾被不測,咄咄可怪。

阮圓海大鋮家居時,自署門曰:「有官萬事足,無子一身輕。」可以見其猥鄙。

阮之出也,滿朝大閧,如王孫蕃、左光先、詹兆恆,各有專疏至。王疏曰:「樞輔以大鋮為知兵乎?則《燕子箋》、《春燈謎》枕上之陰符,而床頭之黃石也。」《燕子箋》、《春燈謎》是阮所作傳奇。此等褻語,殊失告君之體。顧瑞屏錫疇為宗伯,其所表揚數事,皆有益於國體,如尊惠建文、代景泰二廟,旌靖難北變諸死難者。雖國步艱難,寔足鼓勵人心。

祁世培彪佳為巡撫時,有軍儲之裕八萬,以二萬充史道鄰之軍,儲其六萬存貯鎮江庫中。楊龍友文聰監軍京口,欲漏其賦而無辭,遂創為城金山之說。嗟乎!七尺之堅,與江防何益?前人苦心節之,後人糜之,可為切齒!

南都擁戴潞藩,議以南京禮部等衙門統之。及士英入相,欲藉此以起大獄,而議止列名,並無符印,遂竊南禮部印。管誠齋紹寧署部事,大索三月,卒不可得,遂議鑄印。既而滿朝俱知,沸然相傳,馬因不敢發前議。聞其計蓋出於蔡奕琛,亦險矣哉。

上狎近匪人,巷議里唱,流入大內。梨園子弟,供奉後庭;教坊樂官,出入朝房,時人乃有『老神仙』之號。嗚呼!霓裳之曲未終,凝碧之歌已奏。彼蒼者天,其又何尤?

上喜談褻事,亦頗親圖繪。一日貴陽馬士英進沈石田畫一卷,上親署數字,士英與孟津王鐸共跋一行。若在盛時,丹青遂成佳話;及茲崩潰,飛白竟是清狂耳。

阮大鋮誓師江上,衣素蟒,圍碧玉,見者叱為梨園裝束。錢謙益仝妾柳如是入都,柳冠插雉尾,戎服控騎,如昭君出塞狀。嗟乎!大兵大禮,視為優倡排演之場,國焉得不亡?

士英當國,賄賂滋章,千名萬品,饋者無以異。門下僧利根,時時為次第饋之高下。總憲李沾進一帶,慮其不之重也,囑利根稱為至寶。士英遂轉進上,亦囑中官譽其非常。上每服以御朝,上下之情真無不通矣。

時京師諺曰:「都督賤如狗,職方滿街走。相公止愛錢,皇帝但吃酒。」蓋道寔也。

時有署瑤草之門曰:「兩朝丞相,此馬彼牛。同為畜道,二黨元魁。出劉入阮,豈是仙宗?」復於兵部書曰:「闖賊無門,匹馬橫行天下;元兇失耳,一兀直入中原。」朝野事徵諸野,太史陳風詩事可知矣。

南都雜誌下

妖僧大悲者,非真大悲,乃吳僧大悲之行童。從大悲往來錢謙益、申紹芳家,故妖僧折對時,但知有青門牧齋而已。時戎政張玉笥國維謂此等妄男子,但當速斃之,若一窮究,國體不無少損;而都人遂謂玉笥且杖死烈皇矣。後法司窮治,得其寔,斬於通衢。總之物怪人妖,皆亡國之徵也。

東宮之獄,細閱瑤草前後二疏,講官奏報,眾口譁然,藩鎮交章,不能無疑焉。東宮之真偽,徵諸講官,此至公之論。而劉正宗回奏疏曰:「臣細細察視,披其發間,眉目微異。問其講讀在何殿?則曰文華;乃勤敏,非文華也。問其先講者何書?則曰《尚書》;乃《孟子》,非尚書也。問其講至,若百一個。臣時有問難否,則曰『忘之矣』。語言不真,面目可疑,恐為假冒。乞皇上細訪真太子下落。」云云。夫三年講讀,雖龍章希見,然天顏咫尺,豈有遽妄之理?是是非非,何待細察耶?令雲眉目之間,略有微異,當此大變,若歷風霜,能無憔悴?且文華乃東宮常御之殿,《尚書》亦東宮開講之規,秦誓一問,更覺支吾。即使朝夕橫經之子,一旦執三年之問,難而考之,百不得一矣。況天家儲貮,經先帝后慘變之餘,流離驚竄,尚考其問難何語,此等定案,何以服天下耶?

方翰林拱乾為先人同年,侍讀經筵三載。面質之時,彼寔與聞言,東宮一見,便指方曰:「此髯而髡者,方先生也。」王鐸遽呼曰:「妄男子耳!」方遂掩耳疾走,不肯列名疏尾。其時瑤草托大鋮謂方曰:「若一列名,原官便可盡復。」方不應,即趨出國門。觀於此,而其事不可知乎?況馬疏曰:「臣已密諭大鋮,傳諸講官矣。」所言公公言之,何密諭之為?此斧聲燭形,難免後人猜疑也。至若童金哥之獄,宮闈之秘,上自有默識於心者,草莽臣又何敢言?

劉良佐,號『花馬劉』,在四鎮中最為忠順。『兩朝倫典』一疏,極言東宮、元妃之真。蓋東宮自泗州來,元妃則良佐妻親侍鑾車者也。疏入不報,良佐遂有「虜尚為先帝報仇,而上反戕其血胤」之語。後與黃得功合營江上,而一死一降,不能引決。謬矣,乃大節一虧,萬事瓦解。僅延二月,卒不免合門之戮,難逃千秋之罵,吾又不能不為良佐悲也。

劉澤清幼曾習舉子業,應試時一拳毆死一隸,逐遁出。應兵將材,舉天下第一。其對客嘗曰:「吾二十一投筆,三十一登壇,四十一裂土,竟不知二十年中所作何事。」僅僅以富貴自誇,亦小人之乎丈夫矣。

高傑,幕府多材,其跋扈飛揚之氣一變而為忠烈,固是千古奇男子。「渡河」兩疏讀之令人淚下,何異諸葛《出師》二表?高死前,得功死後,兩賢雖相扼於生前,當復釋然於地下。茅土之賞,斯為不愧。二劉雖死,曷足贖罪也。

東宮自三月朔入都,三日而元妃至,又二日而詹有道遂冒稱恭皇帝。有道者,南都一皮傭耳。聞空中有聲曰:「汝可至宮中尋子。」忽若為物所憑,遂直叩東華門,口出妄言。擒訊之,不知為誰,何之語也。奉旨立斃之杖下。時又有劉祥者,神附其身,自稱為玄天上帝。國之將亡,必有妖孽,斯其然乎?

東平伯劉澤清之母賈氏,東平進侯時,值賈八袠,初度稱觴極一時之盛;及東平之降而戮也,賈流離道旁,無以為鋪。靖國公黃得功之母卒於廬州,送葬一極一時之盛。後得功死節,竟埋其側,千古憑弔。生何足慶,死何足悲,於二夫人見其概矣。

馬士英當國所為,極似賈平章,其聲色貨利無一不同。當虜騎充斥,羽書旁午,尚與僧利根談禪、闘蟋蟀,一時目為『蟋蟀相公』。迨五月五日臨江,藩鎮已成瓦解之勢,中旨命乞子捕蝦蟆為房中樂。嗟乎!蟋蟀相公,蝦蟆天子,雖無虜,能不亡乎?

御史劉光斗疏稱:「東宮兩至,臣聞尚在人間,不勝大駭。今知其歿,臣心始安。」嗟乎!一飲一啄,孰非烈皇帝之賜乎?一壞杯未乾,六尺何在?發是語者,犬豕不食其餘!

南都用緹騎者三,為黃澍、左光先,及陳玄倩潛夫,皆御史也,然無一至者。光先之子弟滿京邸,光先西歸寧南侯左良玉幕中,舉朝遂懾不敢動。黃澍亦如是。堂堂天子,不能行令於二三小臣,刑政之墜隳,一至於此。

從逆一案,索賄百端,寬嚴之旨相間而出,恐不足以懾人也。於是逐殺光時亨、周鍾,以假口鍾負重名於天下,甘污偽命,萬惡皆歸。時亨亦一御史,力阻南遷,使烈皇帝及於難,而已則屈身仇侍賊,市朝之始肆,固屬快心,然於元惡大憝之中,獨執二人而誅之,以其為東林也、復社也,則二人不且為刀鈈之冤鬼乎?且二人之死,亦非主上之意,但借二人以殺雷草臣演祚、周仲馭鑣耳。雷、周自三朝舊事,力阻定策者也。

太子、元妃兩獄,士英之罪誠不勝誅矣。士英曾為元妃出揭,言「童氏供有金哥、玉哥兩子,一婦人不足惜,然皇嗣甚重,皇上還宜三思」。嗚呼!烈皇帝之皇嗣不更重乎?且童氏而真也,婦人亦非臣子所敢稱;如其偽也,又何皇嗣之有?

高興平傑潰卒之渡江也,鄭羽公鴻逵引師斬截,遂布告大捷。京口人祝戴羽公為之建生祠、立碑,無不曲至。潰卒進退無所,遂叛降虜。羽公少年奇貴,以名世自負。其在軍也,無一日不奏捷。轅門鼓角,凱歌震天,京口民無不爭持牛酒致犒。五月七日大宴軍中,歌舞雜與江聲渀發,虜於是乘間潛入金山寺。初八日夜,大霧四集,虜遂絕流而渡,僅一二百人而已。使羽公以全力制之,可使支輸不返。軍心一潰,望風先走,使虎山黃得功一軍,竟為方士之舡,入滄波而不返。而江南塗炭,亦遂為夷左袵。天耶?人耶!

當搔首問之,北都之變時,人人傳言已立定王,建元乾定;南都之變,亦傳言定王登極。至今歲月之間,往往喧言定王來。人心思漢,可見一班。聞定王於今寔尚在民間,草莽臣敢無望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