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續鏡花緣
◀上一回 第十三回 吉慶無心逢周氏 若花有意贈宮娥 下一回▶

且說那周氏自從被嘍羅劫上清風山,那山上的大王就是武氏弟兄,因而留他在寨後安歇。這夜三更過後,被殳總兵抄在山後、山左、山右三面殺入,到處放火,周氏跑到前寨,雜在眾嘍羅中逃奔下山,幸而時在黑夜,官兵沒有看得清楚,逃得性命出來,只剩得孑然一身,垢面蓬頭,十分狼狽。雖然是個粗使丫環出身,天然的大足,自被三思收房之後,裹了腳帶,穿了高底鞋兒,呼奴使婢,居然做了姨太太,享用慣了。前此被校尉拿進京的時節,打入囚車之內,並不要他奔走。這次被官兵三面兜殺,逃到山下,又被山下官兵趕殺一陣,嚇得魂飛魄散。幸而命不該絕,走到天明,走也不知走了多少路途,走得來腳趾痛楚,寸步難行。望見前面有所村莊,只得挨到那邊莊戶人家借坐片時,討些茶水吃了。問起情由,周氏只得說是姓周,被盜打劫,以致一家逃散。莊家見這周氏腳小伶仃,甚是可憐。周氏坐了一會,覺得腹中飢餓,便將頭上一摸,還有一支小小的金釵,拔了下來,托他們到市鎮上去換了幾兩銀子,買了些糕餅充飢。又坐了些時,只得別了莊戶人家,再行前進。一路躊躇:如今往何處去好?家中已經抄沒,眼前舉目無親。逢人便探問清風山上的強徒消息,欲思再投山寨,去棲身權住。過了數日,紛紛傳說清風山強盜都被殳總兵剿滅,山寨燒成一片白地,一個強盜也沒有了。周氏聽了這個信息,心中暗暗的悲苦。左思右想,進退無門。那身邊簪子換來的幾兩銀了已經用盡。算來算去無路可走,「總是不免一死,不死在刀頭之上已算僥幸的了,不如投江而死,倒也死得乾淨」。主意已定,急急的要往江頭覓死。逢人便問,只說是要去喚渡。一心尋死,腳下也不顧七高八低。到得江邊,只見水天一色,滾滾銀濤。立定了腳,哭了多時,正在那裏聳身向江心跳時,忽然背後被人拉住。回頭看時,見一個漢子,年紀約有四旬光景,身上的打扮像是個撐船的模樣。那漢子道:「小娘子為何要尋短見?」周氏見問,心中想道:「我已抵莊一死,也不必遮瞞了。」便將武氏被抄,拿解家屬,正要說出放走孩兒的話,忽又想道:「不好。」只得說:「是放走了女兒到乳母家中去躲避。後來校尉解到山神廟中,被清風山的嘍羅殺散校尉,劫上山去,卻好是武六王爺與武七王爺,都屯紮在這山上,得以安身,後來被殳總兵三面夾攻,燒毀山寨,無處存身,只得一死。你快快放了手罷。」那漢子道:「姨太太且慢尋死。咱有話告訴你聽。咱有個表妹嫁與成祥。成祥的母親可就是在府上做乳母的麼?」周氏道:「這是有的。」那漢子又道:「成媽媽到我家來,同著三位小姐,始初說是姨太太的親戚。後來方才說明內中一位武錦蓮小姐,是姨太太親生的女兒。住了兩月有餘,忽被牛魔嶺上的強人窺見,把三位小姐都搶了去。小的與成媽媽急得無計可施。」那漢子說到此處,周氏聽了哭倒在地,苦得說不出話來。漢子又道:「姨太太不要性急,待小的說完了情節,包管姨太太就要快活哩。」便將那顏小姐到牛魔嶺搭救護送到船,又到他家中喚取乳母,送往嶺南林之洋家,「這三位小姐與女兒國的國王、宰相俱有姻緣之分。那女兒國的風俗男子都是穿耳纏足,抹粉塗脂,女子都是頂冠束帶,管理外面的事情。如今你家小姐做了國后娘娘。還有二位小姐都做了相國夫人。成媽媽於今年春間回來時,又得了許多賞銀。小的那個表妹夫成祥也不在人家傭工,置了好些田地,衣食充足。成媽媽在著家裡享福了。小的向來在海船上營生,今日船班主托咱上岸來買些東西,剛要回船去。只因望見姨太太哭了多時,向江頭覓死的光景,小的慌忙趕來,幸得腳兒走得快些,方能拉住。若遲了一步,險些兒身喪波濤。」周氏連忙跪下,拜謝吉慶。吉慶也只得跪了下去,連稱「折殺小的」。周氏起來,便問姓名。吉慶道:「小的喚做吉慶。如今有個愚見在此,未知姨太太意下如何。」周氏道:「願聞其說。」吉慶道:「姨太太不如同小的走到那邊去喚渡,上了海船。現在小的正要回家,且到小的家中去耽擱幾時。好在燕賀村地方甚是鄉僻,無人覺察。慢慢的通信與成媽媽,來到小的家裡與姨太太會面,再作計較。」周氏聽了這一番說話,不覺轉悲為喜,感謝吉慶不盡,便道:「難得恩人如此好心,怎生報答?」吉慶道:「姨太太太覺言重了。」於是吉慶在前,周氏在後,到了那邊江口,喚渡過江,上了海船。 —帆風順,不上半月,已到了燕賀村。吉慶與母親說明來歷,周氏見了婆子,也稱他做媽媽。那婆子稱周氏做姨太太,留在家裡。過了幾日,乳母已接到了吉慶的信,前來探望。周氏見了乳母,悲喜交集。說起錦蓮兩次遇盜,都是顏仙姑相救的,送往嶺南也是顏小姐去知會林家的。周氏聽了,連忙望空拜謝。乳母又道:「三位小姐都認了寄父母,林之洋夫妻如何要好,送到女兒國去。陪嫁如何豐盛,水路往返必須一年有餘。老婦陪送三位小婦出嫁之後,得了四百兩花銀的賞賜。」周氏又是感激林之洋夫妻不盡。乳母道:「姨太太,老婦有個計較在此。姨太太不如改作男裝,竟姓了周,不說姓武,免得旁人動問,走漏了消息,反要惹禍。前此解京的時節,路上行了多日,姨太太在著囚車之內,豈不有人認識面貌?改了男裝就沒有人看得出了。老婦的家中不比這裡荒僻,孩兒成祥如今也供養得起姨太太了。日後有便,托吉慶央人寄封書到女兒國去,與國后娘娘說明一切,表白苦衷。或者寄些金銀前來,以供用度,或者著人前來接姨太太到女兒國去享福,亦未可知。」周氏聽了乳母這一番計較,不住的連連點首道:「乳母的說話處處想的周到,果然不錯。獨是妾身雖然大腳,穿了二十多年的高底鞋兒,已是穿慣的了。倘換了男子鞋襪,行走不來,如何是好?」乳母道:「這個不妨。姨太太現在足上穿的弓鞋,看去不過四寸多長,如今可做雙五寸長的弓鞋,墊了薄一些的高底。穿慣了時,再換雙六寸長的弓鞋,墊了二寸高底;又穿慣了,再做七寸長的弓鞋,墊寸許高底。不消半年,換了男子的鞋襪,包管你就走得來了。」周氏一一依從。乳母向身邊取出十兩銀子送與吉慶道:「略補姨太太的飯食之費。」吉慶推了再三,方才領受。乳母住了一日,辭別回家。且說周氏雖然略略識得幾個字兒,不會寫信,幸而吉慶還寫得來,只得順了他的口氣,細將情節述明,如白話一般的。信兒雖有別字,看了尚還懂得。吉慶就托熟識的朋友帶往女兒國去。約略算來總須十多個月方能寄到。自此,周氏住在吉慶家中,依了乳母的言語,把弓鞋放長,高底墊薄。不上七八個月,依舊變成一雙原生大腳。好在周氏素來不耐迫抹,弓鞋放到六寸長時,便把腳帶去了,仍是五趾分開。故而穿了男子的鞋襪,真與男子一般無二。乳母那邊的衣帽鞋襪早已送來。吉慶已經航海經營去了。周氏改了男裝,別了婆子,雇了驢車,徑到乳母家中。乳母與成祥夫婦俱稱周氏為相公。有人問時,只說是主人家的親戚,姓周名喚成美。那周成美又在乳母家中住了四五個月,男子的舉動都已學習會了。一日正在庭中散步,忽見半空中落了一件東西來,周氏見了不勝驚異。又見那件東西中走出一個人來,上前拱手道:「請問足下尊姓?」周氏道:「小子姓周。足下何來?為何從空而降?那人道:「在下乃女兒國王駕下的內使,姓雙名喚紫雯。前日國王接得國丈的書信,便向周饒國借了一乘飛車,備了白銀五百兩,二百兩賞與吉慶,二百兩賞與乳母,一百兩作為飛車來去的盤纏。不知國丈現在那裡。」周氏道:「小子便是。」雙紫雯聽了,慌忙跪下拜了幾拜,便向懷中取出國王的手書。周氏拆開看時,無非是國后思親念切,要國丈作速前來,不可耽擱的意思。周氏看罷,便請內使到裡面屋子內坐了。乳母見有客至,便去烹茶。不一時送出香茗。內使問了姓氏,取出白銀二百兩交與乳母。乳母再三稱謝。內使又對周氏道:「賞與吉慶的二百兩銀子,已經到他家裡交與他的母親了。國丈何不就此動身?」乳母道:「相公與貴客還請用了飯去。」二人答應。乳母回身進內,與媳婦端整好了,便搬取出來。二人用畢,周氏又到裡面別了乳母的媳婦。轉身便到外邊,與內使匆匆別了乳母,同上飛車。內使把鑰匙開了機關,如風車兒一般的旋轉起來,轉眼之間離地數尺,往上直升約有數十丈之高,徑向西方飛去。車中備有乾糧,卻好遇著順風,不上十天,已到女兒國內。雙紫雯便取鑰匙把飛車停了下來,便請周氏在迎賓館暫駐。雙紫雯入朝奏聞國王。國王傳旨,備了國丈的靴帽,即命雙紫雯去宣召。雙紫雯到了迎賓館中,教了國丈見君的禮節:「國王稱作主上,民呼千歲。近因軒轅國王已活到千歲之外,民稱萬歲,改殿下為陛下。這裡也學軒轅國的稱謂。況海外諸國各霸一方,本非天朝管轄。這裡國王的群下有時仍稱主上。」周氏忙換了靴帽,隨著內使出了迎賓館,一徑進了午門,來到殿廷,鞠躬跪下,俯伏奏道:「臣周成美朝見吾主,願主上萬歲,萬歲。」「國丈平身。」「萬萬歲!」國王即命內侍移取錦凳,敕賜坐了。又命內侍取茶,賜了御茶。然後傳旨內使,與國丈到昭陽宮,去朝見國后娘娘。又對周氏道:「國丈請先往後官,孤家事畢回宮,與國丈敘話。」國丈答應,隨著內使一徑來到後宮。只見雕梁畫棟,金碧輝煌。到了殿外,內使通知值殿的宮娥,不多時便捲起珠簾,裏面走出一個宮娥道:「娘娘有旨,宣國丈大人進見。」周氏聽了宮娥宣召,步上玉階,走進殿中。見上邊坐著一位國后娘娘,粉面朱唇,珠冠玉佩,蟒服宮裙,裙下露出窄窄的大紅花繡弓鞋,穩重端莊,打扮得十分美麗,竟看不出是自己親生的兒子了。連忙走上一步,恭身跪下道:「娘娘在上,臣周成美見駕。願娘娘千歲!」錦蓮見是庶母,連忙起身離座,親手攙扶,改照女兒國內的稱呼道:「阿父平身。」周氏立起身來,謝過了恩。錦蓮賜坐,動問細情。周氏便把校尉查抄,如何解京,如何上山,如何劫寨,如何投江,如何遇救,如何改裝,如何更名,一直說到內使雙紫雯尋到乳母家中,飛車來接。錦蓮聽了周氏之言,悲喜交集。周氏道:「請問娘娘別後如何的光景?」錦蓮便將乳母家中恐防查問,不敢存身,「到燕賀村去躲避。路上打尖幾乎被人看出面貌,幸而裝了小足,方才不來查拿。花神廟中遇見了韋氏二人,也是逃災避難的,都是志誠君子。因此勸他也改了女裝,結為姊妹。意合情投……」錦蓮尚未說完,忽見宮娥前來稟道:「啟上娘娘,皇爺駕到。」錦蓮聞報,連忙起身迎接。國王道:「御妻不須拘禮。」又道:「國丈也請坐了。」周氏謝恩坐下,若花問道:「國丈今年多少甲子?」周氏奏道:「臣今虛度三十八歲了。」若花道:「正在壯年,看去還似三十以內的光景。」又向錦蓮道:「前者父王的西宮國丈通同作亂,後來伏法查抄,至今封閉。孤家把這府第賜與國丈,封為安樂侯,照侯爵例月支祿俸,坐享榮華,不必預聞國政,免招物議。如今先賜黃金百兩,彩緞二十端,內侍四名,宮女兩名,伏侍國丈,以為娛老之計。」錦蓮聽了,連忙跪下謝恩。周氏也隨後俯伏。若花挽著錦蓮的手道:「御妻何須多禮?」又道:「國丈平身。」當下傳出諭旨,派內使八名,速將那前次西宮國丈的府第重整一新。內使奉了國王旨意,登時啟封。那些桌椅、器用、雜物一切完備,只須拂去塵垢,就好了。且說宮中國王又賜御宴,與國丈洗塵。宴畢謝恩。若花便點了兩名宮娥,一名花嬌,一名柳媚,陪侍國丈。周氏又謝了恩,辭了國王、國后,出了昭陽宮,直至午朝門外。早有內使喚齊了人夫轎馬預先伺候,都來請問侯爺,還是乘馬還是坐轎。周氏道:「乘轎的好。」人夫一聲答應,當下國丈坐了八人大轎,兩個宮娥隨後,也都坐了肩輿。不一時已到侯府。周氏下轎進了大廳,便喚內侍去傳召門丁、童僕、婦女、丫環、廚子等人。去不多時,紛紛齊集,擠滿一堂。派了差使,各自分頭去管理不題。周氏進內到了中堂,轉入屏門,直上扶梯,到了堂樓,看了一遍。從廂樓穿過後樓,團團兜了一轉,已葺理得十分齊整。內外房廊約有七八十間。後面還有一座園亭,也有十畝方圓,派了兩名園丁前去管理打掃,栽種花木,照料一切。周氏取出黃金,命內侍去換了銀子,又將欽賜的彩緞,喚幾名成衣匠做四季的袍服並婦女的衣裙。分撥定了,天色已晚。各處點上燈火,用過夜膳,靴聲禿禿,踱進後堂。周氏步上堂樓,只見兩個宮娥花枝招展,款步上前,都來迎接侯爺。周氏道:「你二人多少青春了?」柳媚道:「婢子今年一十九歲子。」花嬌道:「婢子比他還少一歲。」周氏道:「本爵今晚就在你的房中安歇。你的臥房在那裡?」柳媚道:「花妹妹的臥房在東樓,婢子的臥房在這邊西樓。」周氏便往西樓而去。柳媚隨在後邊。到得房中,已薰得香氣撲人眉宇。又見那柳媚生得唇紅齒白,長條身材,裙下纏成一雙小小金蓮,甚是可愛。周氏便將房門閉上。柳媚走來,便與他寬衣解帶,脫去烏靴、綾襪。柳媚方去卸卻釵環,寬了衣裙。上過淨桶,坐在床沿,脫去花鞋,露出那尖尖楚楚不盈一握的金蓮。周氏把在手中,看了又看,真是愛不忍釋。柳媚放下羅帳,便倒在周氏懷中,共入鴛衾,成其好事。周氏是二十餘年久曠的半老佳人,柳媚是年未弱冠的美貌童男,周氏到此不覺心花大放,快樂非常,暗暗想道:「我是待死之人,何幸有此際遇!真是夢想也不到。」過了一宿,明晚又到花嬌房內。見那花嬌玉容圓潤,身材略略肥些,裙下也是瘦削的蓮鉤。周氏餘興未盡,便催花嬌卸了濃妝,同上牙床,興雲布雨,倒鳳顛鸞,周氏與花嬌又成了眷屬,真個是芙蓉帳暖,金屋春深。自此左擁右抱,暮樂朝歡。周氏到了明年,與柳媚生了一子。隔了一年,又與花嬌生了一女。仍循女兒國的舊俗,男子穿耳裹足,女子束帶頂冠,都在女兒國內婚嫁。後來兩個宮娥都封做夫人。周氏雖是做了國丈,絕口不談國政,暗中並勸女兒錦蓮,朝廷大事斷然不可預聞。這是他守分的好處,表過不題。

再說那武六思與著七思、畢勝逃往海外,到了大人國的地方,欲投棲止。行夠多時,走過了一座高嶺,遠遠望去,隱隱尚有城郭。前次林之洋、多九公來的時節,只道大人國就以此嶺為城,不知裡面還有城池。三人慢慢的走進城中,只見人煙稠密,鬧熱非常。忽聞人聲嘈雜,成群結隊的走來,三人吃了一驚。不知為著何事,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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