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的哲學/第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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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四與李應是老街坊;李應在他叔父未窮的時候,也是住在城裏的。……
李應在家裏住了三天,也算過了新年。先到姑母家,然後到龍樹古家,都說了些吉祥話。最後轉到教會去找趙四。見了趙四,不好意思不說一句「新喜!」不是自己喜歡說,也不是趙四一定要他說,只是他覺的不說到底欠着一些什麼似的。
「有什麼可喜?兄弟!」趙四張着大嘴笑的把舌根喉孔都被看見,拉着李應的手問李老人身體怎樣。他不懂得什麼排場規矩,然而他有一片眞心。
這時候會裏沒有多少人,趙四把他屋裏的小火爐添滿了煤;放上一把水壺,兩個人開始閑談。
趙四管比他年長的叫哥哥,小的叫兄弟。因爲他旣無子姪,又永遠不肯受他人的尊稱,所以他也不稱呼別人作叔,伯,或祖父。他記得西城溝沿住的馬六,在四十二歲的時候,認了一個四十歲的義父,那位先生後來娶了馬六的第二個女兒作妾,於是馬六由義子而升爲老泰山。趙四每想起來,就替他們爲難:設若馬六的女兒生下個小孩子,應當算馬六的孫呢,還是兄弟?若馬六是個外國人,倒好辦;不幸馬六是中國人而必定把家庭輩數尊長弄的清清楚楚,欲清楚而不得,則家庭綱紀弛矣!故趙四堅持「無輩數主義」,一律以兄弟相稱,幷非僅免去稱呼之繁歧,實有益於行爲如馬六者焉!
「兄弟!」這是趙四叫李應。「爲什麼愁眉不展的?」
「哼!」李應很酸苦的笑了一笑。
「有心事?」
「四哥!你明白這個世界上沒有可樂的事!」
「好兄弟,別和四哥耍文理,四哥不懂!我知道大餅十個銅元一斤,你要沒吃的,我分給你半斤,我也吃半斤,這叫愛人。順心的一塊說笑;看着從心裏不愛的呢,少理他;看着所不像人的呢,打,殺,這叫愛惡人;因爲把惡人殺了,省得他多作些惡事,也叫愛人!有什麼心事,告訴我,我也許有用!」
「四哥!我告訴你,你可別對外人說呀!」
「我和誰去說?對總統去說?人家管咱們拉洋車的臭事嗎!」
屋中的火燒的紅紅的,趙四把小棉袍脫下來,赤着背,露着鐵鑄的臂膀,穿着一條一條的青筋。
「四哥!穿上衣服,萬一受了寒!」
「受寒?屋裏光着,比雪地裏飛跑把汗凍在背上舒服的多!說你的事!」趙四說完,兩隻大手拍着胸膛;又把右臂一掄,從腋下擠出「瓜」的一聲。
「我有兩件事:一件是爲自己,一件是爲我姐姐!」李應慢慢的說。
「我知道小靜兒,哼,不見她有幾年了!」趙四腋下又「瓜」的響了—聲。
「先說我自己的事!」李應臉紅了!「四哥!你知道鳳姑娘?」
「我怎麼不知道,天天見。」
「年前龍軍官對我說,要把她許給我。」
「自然你愛她!」趙四立起來。
「是!」
趙四跳起來,好似非洲土人的跳舞。腋下又擠的「瓜」的一聲響,恰巧門外放了一個大爆竹,趙四直往腋下看,他以爲腋下藏着一個炸彈。然後蹲在地上,笑的說不出話。
「四哥你怎麼了?」李應有些起疑。
「好小子愛好姑娘,還不樂!」
「先別樂!我身上就這一件棉袍。手中分文沒有,叫我還敢往結婚上想!我一面不敢過拂龍軍官的好意,一面又不敢冒險去作,我想了幾天也不敢和叔父說。」李應看着爐中的火苗,跳跳鑽鑽的像一羣赤着身的小紅鬼。
「定下婚,過幾年再娶!」
「四哥,你還不明白這件事的內容。」
「本來你不說,我怎能明白!」
「龍軍官欠城外老張的錢,現在老張迫着他把鳳姑娘給城外孫八作妾,所以龍軍官急於叫我們結婚,他好單獨對付老張。說到老張,就與我的姐姐有關係了:他要娶我姐姐折我叔父欠他的債。我第一不能結婚,因爲又年青又窮;第二我不能只管自己而把我叔父和姐姐放在一旁不管……」
「兄弟!你要這麼告訴我,我一輩子也明白不了!老張是誰?孫八是怎麼個東西?」趙四把眼睛瞪的像兩個肉包子,心中又着了火。
李應也笑了,從新把一切的關係說了一遍。
「是殺老張去,還是用別的法子救她?」李應問。
「等等!咱想一想!」趙四把短棉襖又穿上,臉朝着牆想。
「兄弟!你回家去!四哥有辦法!」
「有什麼辦法?」
「現在不能說,一說出來就不靈驗了!」
李應又坐了一會兒,趙四一句話也沒說。李應迷迷糊糊的走出教會,趙四還坐在那裡像位得道的活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