耦耕堂記
作者:錢謙益 
1630年
本作品收錄於《初學集/45

萬曆丁巳之夏,予有幽憂之疾,負屙拂水山居。孟陽從嘉定來,流連旬月。山翠濕衣,泉流聒枕,相與顧而樂之,遂有棲隱之約。亡何,孟陽有長治之役,卒卒別去。予遂羈絏世岡,跋前旂後,為山中之逋客者,十有餘年矣。天啟中,予遭鉤黨之禍,除名南還,塗中為詩曰:「耦耕舊與高人約,帶月相看並荷鋤。」蓋追思疇昔之約,而悔其踐之不蚤也。世故推移,人事牽挽,匹夫硜硜之節,不能自固。咎譽錯互,構扇旁午,殘生眇然,不絕如縷。然自此得以息機摧撞,長為山中之人。而孟陽不我遐棄,惠顧宿諾,移家相就。予深幸夫迷途之未遠,而隱居之不孤也,請於孟陽,以耦耕名其堂。孟陽笑而許之。

嗟夫!予與孟陽,遭逢聖世,為太平之幸人,其所為耦耕者,蓋亦感閑居之多暇,喜一飽之有時,庶幾息勞生而稅塵鞅。豈與夫沮、溺者流,輟耕太息於蔡、葉之間,歎滔滔以沒世,群鳥獸而不返者哉!余與孟陽之似沮、溺,其耦俱之跡而已,而其樂則固有過之者矣。然亦有不能無慨然者。予之得交於孟陽也,實以長蘅。長蘅與予偕上公車,嘗歎息謂予:「吾兩人才力識趣不同,其好友朋而嗜讀書則一也。他日世事粗了,築室山中,衣食並給,文史互貯,招延通人高士,如孟陽輩流,仿佛淵明《南村》之詩,相與詠歌皇虞,讀書終老,是不可以樂而忘死乎?」予曰:「善哉!信若子之言,予願為都養,給掃除之役。請以斯言為息壤矣。」荏苒二十餘年,長安邸舍酒闌燈炧之語,猶歷歷在耳,而長蘅已不可作矣。人生歲月,真不可把玩。山林朋友之樂,造物不輕予人,殆有甚於榮名利祿也。予之得從孟陽於此堂也,可不謂厚幸哉!莆田宋比玉,予三人之友也,為作八分書以扁於堂,而予記其語於壁間。世之君子,過而攬焉。其亦有如予之慨然者乎?崇禎三年,錢謙益記。

本明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遠遠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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