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穌與基督

耶穌與基督
作者：曹聚仁
1934年11月20日

本作品收錄於《筆端》

發表於《人間世》第16期。

——在上海建國中學講演

約當紀元前十世紀前後，在巴力斯坦的猶太人，有過一段光榮時代，他們的領導者是大衞和所羅門。但這個光榮時代太短促了，「黎明」剛過，便是「陰霾的晦晝」，隨後又是「漫漫長夜」。起先以色列和猶太起了內閧，又復篡弒，暗殺，宗敎衝突，這樣擾亂了三百多年；於是亞述的鐵錘打了下來，埃及接上做他們的主子，巴比倫王又把他們擄了過去，在巴比倫旅居了兩個世紀；最後羅馬人攻破了耶路撒冷，這樣做了十個世紀的奴隸。大概巴比倫的智慧啓發了他們，使他們組織一個有系統的歷史觀念。他們懷念舊時的光榮，他們以大衞和所羅門為理想的英雄，或者是神——這個理想的英雄或神，便是「基督」。

猶太人可說是懂得處世哲學的，他們雖然永遠做奴隸，但他們把自己民族當作最高貴的民族，而他們的祖宗亞伯拉罕早和上帝預約過，卽算眼前吃了虧，最後的光榮，總會屬於他們的。因此他們都很樂觀，一旦救主「彌賽亞」出來，他們都得救了，他們都是大衞所羅門那個光榮時代的人民了。關於這些陳古的話，在舊約上說得很詳細，我不想說下去了，我並不想說敎。

依我推測：猶太人所設想的「基督」，大槪是大臂膊高個子的英雄好漢：若在中國總是關雲長西楚霸王那樣的人；卽不然，也得和拿破侖一樣，能替他們出一肚子鳥氣。而上帝所派遣的「彌賽亞」，卻是一個瘦怯的耶蘇。——掛在敎堂裏光彩弈弈的耶蘇，想是吃得脂肪極多的牧師的自畫像，決不是風塵僕僕的耶蘇的面影。——這個馬糟裏出世的木匠的兒子，太使猶太人失望了！

而且猶太人最愛重儀式，他們祖宗所遺留的禮儀習慣，就是他們的寶貝，彷彿我們中國有國粹，有精神文明；猶太人永遠把亞伯拉罕的子孫當作最高貴的民族，希望上帝永遠偏袒着他們，彷彿我們中華民族是黃帝的子孫；照理，「彌賽亞」應談保有國粹，提倡精神文明才是。可是耶蘇雖說是上帝的兒子，但是他不看重禮儀，不尊重習慣，有時還說：「爲人而設安息日，非為安息日而設人。」的話；你想：陰歷用得很好，要改什麼陽歷；文言多麼典雅，要改什麼白話，一個連國粹都不要的彌賽亞，這如何通得過去！耶蘇又說：「上帝非如市儈，天國之中，並無選民，亦無愛幸。上帝者萬物之慈父，普施恩惠如日光之普照。凡屬人類，不問其爲有罪惡者或為上帝所愛者，皆爲神聖天父之子。」那更荒唐了，我且用中國話來講：「戎狄是膺，荊舒是懲，周公方且膺之。」（用孟亞聖的話。）如何會爲「皆神聖天父之子」呢？所以猶太人不僅失望於外表，而且覺得這個 木匠的兒子太丟他們的臉了！於是他們爲耶蘇準備着一個十字架，叫他躺在上面。

事情是這樣：紀元三一年的春天，耶蘇從加黎利湖邊第一次到耶路撒冷，他就永遠地留在耶路撒冷；在一個黃昏，他和二個竊賊一同釘死在各各他山上，四圍是一羣看熱鬧的猶太人。他的弟子猶大是第一大功臣，他爲祭司們劃策，得到三十個金幣。還有許多猶太人是合作的，共同來把耶蘇處死，免得羅馬王疑心他們有什麼異勤，連累他們奴隸都做不安穩。這個辦法，在中國就叫做「大義滅親」。好了，他們總算把不合理想的彌賽亞完全解決了！

關於耶蘇的死，在四福音書裏記得極好，我也不說了。我現在再談一談耶蘇復活的事。

耶蘇的確是復活的，不過復活過來的是基督，不是耶蘇。「基督」與「耶蘇」有一個總分 別，「基督」不會開口，而「耶蘇」則要開口。譬如：法租界三德堂的牧師，他可以頂禮「基督」，「基督」不會趕他出禮拜堂，要是耶蘇的話，一定要說他「進天國，比駱駝牽過針孔還難」，甚至說他就是「猶大」。基督於一般人無妨害，於牧師們則有利；有利的故事你隨時可以發見，耶蘇於一般人雖無妨害，而於牧師們極有妨害；所以他們釘死一個耶蘇，復活一個基督。

耶蘇活時，他的撫摩是能治療一切病痛的；最普泛的復活了的基督，卽是這樣一個藥神，如同中國藥店裏的神農一樣。其次復活的是原始的基督，卽是大衞所羅門，他是猶太民族的救主。最後復活的是牧師們自已的靈魂，牧師們照着自己的油臉畫成一張耶蘇，再照着自己情人的美貌畫成一張聖母。上帝的兒子死了，他們就是上帝的兒子；好在耶蘇已經不會開口，大家很可以自由地把他修正了！

不過修正派裏面，未始沒有好的，卽如保羅，他所復活的基督，也還有些耶蘇的影子；可是我們中國還沒有保羅，我也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