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肉蒲團
第二回
第三回 

說話元朝至和年間,括蒼山中有一個頭陀,法名正一,道號孤峰。他原是處州郡學一個有名諸生。只因性帶善根,當其在襁褓之中不住的咿咿唔唔就像學生背書一般。父母不解其故。有個行腳僧上門抄化,見丫鬟抱在手中,似啼非啼,似笑非笑。僧人聽之,說他念的是《楞嚴大藏真經》,此子乃高僧轉世。就回他父母乞為弟子。父母以為妖言,不信。大來教他讀書,過目成誦。但功名之事非其所願,屢次棄儒學佛,被父母痛懲而止。不得已出來應試,垂髫就入泮,入泮就幫補。及至父母亡後,他待二年服闕,將萬金家產盡散與族人。自己縫一個大皮袋,盛了木魚經藏等物,落去頭髮,竟入山修行。知道者稱為孤峰長老,不知道的只叫他做皮布袋和尚。與眾僧不同,不但酒肉淫邪之事戒得甚堅,就於僧家本等事業之中也有三戒。那三戒是:不募緣,不講經,不住名山。人問他為什麼不募緣,他道:「學佛之事大抵要從苦行入門。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使飢寒之慮日迫。飢寒之慮日迫則淫慾之念不生;淫慾之念不生則穢濁日去,清靜日來。久之自然成佛。若還不耕而食,不織而衣,終日靠著施主拿來供養,腹飽則思閒步,體暖則愛安眠。閒步而見可欲,安眠即成夢想。無論學佛不成,種種入地獄之事不求而自至矣。我所以自食其力,戒不募緣。」人問他為甚麽不講經,他道:「經懺上的言語是佛菩薩說出來的,除非是佛菩薩才解得出。其餘俗口講經,尤如癡人說夢。昔陶淵明讀書不求甚解。夫以中國之人讀中國之書,尚且不敢求甚解,況以中國之人讀外國之書,而再妄加翻譯乎?我不敢求為佛菩薩之功臣,但免為佛菩薩之罪人而已。以此知愚守拙,戒不講經。」人又問何不住名山,他道:「修行之人須要不見可欲,使心不亂。天下可欲之事不獨聲色貨利,就是適體之清風,娛情之皎月,悅耳之禽鳥,可口之薇蕨,一切可愛可戀者皆是可欲。一居勝地,便有山靈水怪引我尋詩,月姊風姨攪人入定,所以如名山讀書者學業不成;如名山學道者名根難淨。況且哪一處名山沒有燒香的女子,隨喜的仕官?月明翠柳之事乃前車也。我所以撇了名剎來住荒山,不過要使耳目之前無可沽滯的意思。」問者深服其言,以為從古高僧所未發。他因有此三戒,不求名而名日彰。遠近之人發心皈依者甚眾,他卻不肯輕收弟子,要察他果有善根,絕無塵念者,方才剃度。略有一毫信不過,便拒絕不收。所以出家多年,徒弟甚少,獨自一個在山澗之旁構幾間茅屋,耕田而食,吸泉而飲。

一日,秋風蕭瑟,木脫蟲吟。和尚清晨起來,掃了門前落葉,換了佛前淨水,裝香已畢,放下蒲團,就在中堂打坐。忽有一少年書生,帶兩個家童走進門來。那書生的儀表生得神如秋水,態若春雲。一對眼睛比他人更覺異樣光焰。大約不喜正觀,扁思邪視,別處用不著,唯有偷看女子極是專門。他又不消近身,隨你隔幾十丈遠,只消把眼光一瞬,便知好醜。遇著好的就把眼色一丟。那婦人若是正氣的,低頭而過,不著到他臉上來,這眼光就算是丟在空處了。若是那婦人與他一樣毛病的,這邊丟去,那邊丟來,眼角上遞了情書,就開交不得了。所以不論男子婦人,但生下這種眼睛就不是吉祥之兆,喪名敗節皆由於此。看官們的尊目若有類此的不可不慎。彼時這書生走進來,對佛像拜了四拜,對和尚也拜了四拜,起來立在旁邊。和尚起先在入定之時不便回禮,待完了工課方才走下蒲團,也深深回了四拜。敘坐已定,就問其姓名。書生道:「弟子乃遠方之人,遊蘇浙中,別號『未央生』。聞師父乃一代高僧,兩間活佛,故此齋戒前來,拜仰說話[1]。」

你道那和尚問其姓名,他為何不稱名道姓,卻說起別號來?看官要曉得元來之時士風詭異,凡是讀書人不喜稱名道姓,俱以別號相呼。故士人都有個表德,有稱為「某生」,有稱為「某子」,有稱為「某道人」。大約少年者稱生,中年者稱子,老年者稱道人。那表德的字眼也各有取義,或是情之所鍾,或是性之所近,隨取二字以命名,只要自己明白,不必人人共曉。書生只因性耽女色,不善日而喜夜,又不喜後半夜而喜前半夜,見《詩經》上有「夜未央」之句,故此斷章取意,名為「未央生」。

當時和尚見他稱譽太過,愧不敢當,回了幾句謙遜的話。其時瓦鐺之中齋飯已熟,和尚就留他吃了晨齋。兩個對坐談禪,機鋒甚合。原來未央生性極聰明,凡三教九流之書無不瀏覽。這禪機裡面別人千言萬語參不透的,他只消和尚提頭一句就徹底瞭然。和尚心下暗想道:好個有知識的男子,只怪造物賦形有錯,為何把一副學佛的心胸配一個作孽的相貌?我看他行容舉止分明是個大色鬼,若不把他收入皮布袋中,將來必到鑽穴踰牆,釀禍閨閫。天地間不知多少婦人受其塗毒。我今日見了這悖亂之人而不為眾人彌亂,非慈悲之道也。就對他道:「貧僧自出家以來閱人多矣。那些愚夫愚婦不肯向善的固不足道,就是走來參禪的學士,聽法的宰官也都是些門外漢,能悟禪機的甚少。誰想居士竟有如此靈明,以此學禪不數年可登三昧。人生在世,易得者是形體,難得者是性資;易過者是時光,難過者是劫數。居士帶了作佛的資性來,不可走到鬼魅的路上去。何不趁此朝氣未散之時,割除愛欲,遁入空門?貧僧雖是俗骨凡胎,猶堪作他山之石。果能發此大願,力注此大因果,百年後,上可配享於僧伽,下亦不至聽命於羅剎。居士以為何如?」未央生道:「弟子歸禪之念蓄之已久,將來少不得要歸此法門。只是弟子尚有二願未酬,難於擺脫。如今年紀尚幼,且待回去畢了二事,安享數年。到那時然後來摩頂皈依,未為晚也。」

和尚道:「請問居士有哪二願?莫非是要策名天府,下酬所學,立功異域,上報朝廷麼?」未央生搖頭道:「弟子所願不是這二事。」和尚道:「既不是這二事,但所願者畢竟是何事?」未央生道:「弟子所願者乃是自己力量做得來的,不是妄想的事。不瞞師父說,弟子讀書的記性,聞道的悟性,行文的筆性,都是最上一流。當今的名士不過是勉強記誦,移東換西,做幾篇窗稿,刻一部詩文,就要樹幟詞壇,縱橫一世了。據弟子看來那是假借,要做真名士畢竟要讀盡天下異書,交盡天下奇士,遊盡天下名山,然後退藏一室,著書立言,傳於後世。幸而掛名兩榜,也替朝廷做些事業,萬一文福不齊,老於墉下,亦不失為千古之人。故此弟子心上有私語二句道:要做世間第一個才子……」和尚道:「這是第一句了。那第二句呢?」未央生待開口又復吞聲不好說出的意思。和尚道:「第二句居士既然怕講,待貧僧替說了吧。」未央生道:「弟子心上的事師父那裡說得出?」和尚道:「貧僧若說不著,情願受罰。只是說著了,居士不要假推不是。」未央生道:「師父若說得著,不但是菩薩,又是神仙了,豈敢遁詞推託?」和尚不慌不忙道:「是要娶天下第一位佳人」。

未央生聽了,不覺目瞪口呆。定了半晌,方才答道:「師父真異人也!這兩句私語是弟子心上終日念的,師父竟像聽見了一般,一口就著著了。」和尚道:「 豈不聞人間私語天聞若雷乎?」未央生道:「論起理來,情慾之言本不該對師父講。今師父既猜著,弟子不敢瞞師父說弟子道心尚淺,慾念方深。從古以來『佳人才子』四個字再分不開,有了才子定該有佳人作對;有了佳人定該有才子成雙。今弟子的才華且不必說,就是相貌也不差。時常引鏡自照,就是潘安、衛介生在今時,弟子也不肯多讓。天既生我為才子,豈不生一個女子相配?如今世上若沒有佳人則已,倘或有之,求佳偶者非弟子而誰?故此弟子年過二十尚未定親,是不肯辜負才貌的意思。待弟子回去覓著佳人成了配偶,生一子以繼宗祧,那時節良願已酬,無復他想,不但自己回頭,亦當勸化室人同登彼岸。師父以為何如?」和尚聽了冷笑道:「這等看來居士的念頭一毫不差,只是生人造物的天公有些不是。若把一副醜陋形骸付與居士,居士具一點不昧之靈,或者能於正果。所以古來之人常有瘌疾癇症,手摺足翹,因受天刑而成仙人也就是這種道理。居士只因賦形之時天公忒驕縱了些,就如父母愛子一般,幼少之時唯恐損傷皮肉,惱壤性情,不忍打他一下,罵他一句。兒子大來,只說皮肉性情是天地生成的,父母養就的,所以任意去為非作歹。犯下罪來受官府之鞭笞,遭朝廷之刑戮,方恨父母驕縱太過,至有今日。這副細異皮肉、驕縱性情不是好祥瑞也。居士因你的相貌是第一個才子,就要去尋第一位佳人,無論佳人可得不可得,就使得了一位,只恐這一位佳人額角上不曾注寫『第一』的兩個字。若再見了強似他的,又要翻轉來那好的。這一位佳人若與居士一般生性,不肯輕易嫁人,要等第一個才子,居士還好娶來作妾。萬一有了良人,居士何以處之?若千方百計必要求遂所願,則種種墮地獄之事從此出矣。居士還是要墮地獄乎?上天堂乎?若甘心墮地獄,只管去尋第一位佳人;若要上天堂,請收拾了妄念,跟貧僧出家。」

未央生道:「師父說天堂地獄四個字,未免有些落套,不似高僧之言。參禪的道理不過是要自悟。本來使身子立在不生不滅之處便是佛了。豈真有天堂可上乎?即使些有風流罪過亦不過玷辱名教而已,豈真有地獄可墮乎?」和尚道:「『為善者上天堂,作惡者墮地獄』果然是套話。只是你們讀書人事事俱可脫套,唯有修身立行之事一毫也脫不得。無論天堂地獄,明明不爽。即使沒有天堂,不可不以天堂為向善之階;即使沒有地獄,不可不以地獄為作惡之戒。你既厭套話[2],我今不說將來的陰報,只說現在的陽報,少不得又是套話。古語有云『我不淫人妻,人不淫我婦。』這兩句是極平常的套話,只是世上貪婬之人不曾有一個脫得套去,淫人妻女,妻女亦為人所淫。若要脫套,除非不姦淫則已。若要姦淫,少不得要被套話說著。居士還是要脫套乎,要入套乎?若要入套,只管去尋第一位佳人;若要脫套,請收拈了妄念跟貧僧出家。」

未央生道:「師父所言講的樣樣透徹。只是為愚蒙者說法,不得不講個盡情,使他聽得毛骨悚然,才知警戒。若對我輩說理亦未必如此。天公立法雖嚴,行法亦未嘗不恕。姦淫必報者雖多,姦淫不報者亦未嘗不少。若挨家逐戶去訪緝姦淫,淫人妻女者亦使其妻女償人淫債,則天公亦其褻矣!總之循環之道,報施天理,大概不爽,為人不善者不可不知道,就是勸化的大題目了,何必如此納柱?」和尚道:「照居士這等說來,世上的姦淫亦有不報的麼?只怕天公立法並不曾使人漏網。或者居士忠厚,略有使人漏網處。據貧僧看來,淫人妻女而不報者,古今並沒有一個。書史所載,俗口相傳者,盈千累萬。居士請試想之:淫人妻女是得便宜的事,肯對人說,故知道的多。妻女被淫是失便宜的事,不肯對人說,故知道的少。內中還有妻瞞其夫,女瞞其父,連自家也不知道,還說姦淫之報必無此事。直到蓋棺之後,方信古語不誣,到那時節這了悟的話又對人說不出了。無論姦人的妻女,才以妻女償人淫債。只姦淫之念一動,此時妻女之心不知不覺也就有許多忘了。譬如自家的妻女生得醜陋,夜間與他交媾不十分起興,心上想著日間所見的標致女子,把妻子權當了他,自取其樂。焉知此時妻子心上不嫌丈夫醜陋,想著日間所見的標致男子,把丈夫權當了他,自取其樂?此等事人人有之,雖無損於冰霜之操,頗有傷於匪石之心。亦男子好淫之報也。舉心動念尚且如此,何況身入其室,體壓其層而鬼神不見,造物不嗔,使妻子為全節之婦乎!貧僧此言卻不是套話。居士以為然否?」未央生道:「極講的入理,只是還要請問師父,有妻女者淫了人的妻女,還有妻女相報,倘若無妻女者淫了人的妻女,把甚麼去還債?這天公的法度也就行不去了。還有一說,一人之妻女有限,天下之女色無窮。譬如自家只有一兩個妻妾,一兩個兒女,卻淫了天下無限的婦人,即使妻女壞事,也就本少利多了。天公將何以處之?」

和尚聽了,知他大塊頑石推移不動的人,就對他道:「居士談鋒甚利,貧僧就不敢當。只是這種道理口說無憑,直待做出來方見明白。居士請自待娶了佳人之後,從肉蒲團上參悟出來,方得實際。貧僧觀居士有超凡入聖之具,登岸造極之資,實不忍舍。萬一到豁然大悟之後,還要來見貧僧,商量歸路。貧僧從明日起終朝拭目以待。」說罷,取出箋紙提起筆來,寫五言四句的一首偈道:

   請拋皮布袋,去坐肉蒲團。須及生時悔,休嗟已蓋棺。

和尚寫完遞與未央生道:「粗笨頭陀,不識忌諱,偈語雖然太激,實出一片婆心。屈居士留之,以為後日之驗。」說完立起身來,竟像要送他的意思。未央生知道見絕,又念他是個高僧,不敢悖悖而去,只得低頭陪罪道:「弟子賦性愚頑,不受教悔,望師父海涵。他日重來,尚祈收納。」說罷依舊拜了四拜,和尚也一般回禮送他出門,分別而去。那和尚的出處言之已盡,後面只說未央生迷戀女色事,不復容敘孤峰,要知孤峰結果到末回始見。

評曰:未央生是一本戲文的正生,孤峰乃末腳也。他人執筆,定將未央生說起,引孤峰作過客。此獨敘孤峰,極其詳悉,使觀者疑孤峰後來或有淫行,誰料卻又不然。直到打座參禪才露出正意來,使人捉摸不定。此從來小說之變體,乃作者闢盡窠臼處。即使他人用此法必至題旨錯亂,頭緒紛然,使觀者不辨誰賓誰主。此獨眉眼分明,使人看到入題處俱自瞭然。末後數語又提清線路,不復難為觀者,真老手也。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並且於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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