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第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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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薛寶釵小恙梨香院 賈寶玉大鬧絳芸軒
後一回 
第八回 薛寶釵小恙梨香院 賈寶玉大鬧絳芸軒

題曰:古鼎新烹鳳髓香,那堪翠斝貯瓊漿。莫言綺縠無風韻,試看金娃對玉郎。

話說鳳姐和寶玉囬家,見過衆人。寶玉先便囬明賈母秦鐘要上家塾之事,自己也有了個伴讀的朋友,正好發奮,[未必。]又着實的稱贊秦鐘的人品行事,最使人憐愛。鳳姐又在一傍幫着說「過日他還來拜老祖宗」等語,說的賈母喜悅起來。[止此便十成了,不必繁文再表,故妙。偷度金針法。]鳳姐又趂勢請賈母後日過去看戲。賈母雖年髙,卻極有興頭。[為賈母冩傳。]至後日,又有尤氏來請,遂攜了王夫人、林黛玉,寶玉等過去看戲。至晌午,賈母便回來歇息了。[敍事有法,若只管冩看戲,便是一無見世面之暴發貧婆矣。冩「隨便」二字,興髙則往,興敗則回,方是世代封君正傳。且「髙興」二字,又可生出多少文章來。]王夫人本是好清淨的,[偏與邢夫人相犯,然卻是各有各傳。]見賈母囬來也就回來了。然後鳳姐坐了首席,盡歡至晚無話。[細甚,交代畢。]

卻說寶玉因送賈母回來,待賈母歇了中覺,意欲還去看戲取樂,又恐擾的秦氏等人不便,[全是體貼工夫。]因想起近日薛寶釵在家餋病,未去親候,意欲去望他一望。若從上房後角門過去,又恐遇見別事纏繞,再或可巧遇見他父親,[本意正傳,實是曩時苦惱,嘆嘆!]更為不妥,[細甚。]寕可繞遠路罷了。當下衆嬤嬤丫嬛伺候他換衣服,見他不換,仍出二門去了。衆嬤嬤丫嬛只得跟隨出來,還只當他去那府中看戲。誰知到了穿堂,便徃東向北遶廳後而去。偏頂頭遇見了門下清客相公詹光[妙!蓋沾光之意。]、單聘仁[更妙!蓋善於騙人之意。]二人走來,一見了寶玉,便都笑着趕上來,一箇抱住腰,一個攜着手,都道:「我的菩薩哥兒,[沒理沒倫,口氣畢肖。]我說作了好夢呢,好容易得遇見了你。」說着,請了安,又問好,勞叨了半日,方纔走開。[一路用淡三色烘染、行雲流水之法,冩出貴公子家常不跡不離氣致。經歴過者則喜其冩真,未經者恐不免嫌繁。]老嬤嬤呌住,因問:「你二位爺是從老爺跟前來的不是?」[為玉兄一人,卻人人俱有心事,細致。]二人點頭[使人起遐思。]道:「老爺在夢坡齋[妙!夢遇坡仙之處也。]小書房裡歇中覺呢,不妨事的。」[玉兄知己。一笑。]一面說,一面走了。說的寶玉也笑了。於是轉彎向北奔梨香院來。可巧銀庫房的縂領名喚吳新登[妙!蓋雲無星戥也。]與倉上的頭目名喚戴良,[妙!蓋雲大量也。]還有幾箇管事的頭目,共有七個人,從賬房裡出來,一見了寶玉,趕來都一齊垂手站住。獨有一箇買辦名喚錢華,[亦錢開花之意。隨事生情,因情得文。]因他多日未見寶玉,忙上來打千兒請安,寶玉忙含笑攜他起來。衆人都笑說:「前兒在一處看見二爺冩的斗方兒,字法越發好了,多早晚兒賞我們幾張貼貼。」[余亦受過此騙,今閱至此,赧然一笑。此時有三十年前向余作此語之人在側,覌其形已皓首駝腰矣,乃使彼亦細聽此數語,彼則潸然泣下,余亦為之敗興。]寶玉笑道:「在那裏看見了?」衆人道:「好幾處都有,都稱贊的了不得,還和我們尋呢。」寶玉笑道:「不值什麼,你們說與我的小么兒們就是了。」一面說,一面前走,衆人待他過去,方都各自散了。[未入梨香院,先故作若許波瀾曲折。瞧他無意中又冩出寶玉冩字來,固是愚弄公子閑文,然亦是暗逗寶玉歴來文課事。不然,後文豈不太突?]

閒言少述,[此處用此句最當。]且説寶玉來至梨香院中,先入薛姨媽室中來,正見薛姨媽打點針黹與丫嬛們呢。寶玉忙請了安,薛姨媽忙一把拉了他,抱入懷內,笑説:「這們冷天,我的兒,難為你想着來,怏上炕來坐着罷。」命人到滾滾的茶來。寶玉因問:「哥哥不在家?」薛姨媽嘆道:「他是沒籠頭的馬,天天俇不了,那裏肯在家一日。」寶玉道:「姐姐可大安了?」薛姨媽道:「可是呢,你前兒又想着打發人來瞧他。他在裏間不是,你去瞧他,裏間比這裡暖和,那裏坐着,我收拾收拾就進去和你說話兒。」寶玉聽説,忙下了炕來至裏間門前,只見弔着半舊的紅紬軟簾。[從門外看起,有層次。]寶玉掀簾一邁步進去,先就看見薛寶釵坐在炕上作針線,頭上挽着漆黑油光的纂兒,蜜合色綿襖,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蔥黃綾綿裙,一色半新不舊,看去不覺奢華。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臉若銀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雲守拙。[這方是寶卿正傳。與前冩黛玉之傳一齊參看,各極其妙,各不相犯,使其人難其左右於毫末。畫神鬼易,畫人物難。冩寶卿正是冩人之筆,若與黛玉並冩更難。今作者冩得一毫難處不見,且得二人真體實傳,非神助而何?]寶玉一面看,一面問:「姐姐可大愈了?」寶釵抬頭[與寶玉邁步針對。]只見寶玉進來,[此則神情盡在煙飛水逝之間,一展眼便失於千里矣。]連忙起身含笑答說:「已經大好了,到多謝記掛着。」說着,讓他在炕沿上坐了,即命鶯兒斟茶來。一面又問老太太、姨媽安,別的姊妹們都好。[這是口中如此。]一面[「一面」二,口中眼中,神情俱到。]看寶玉頭上帶着纍絲嵌寶紫金冠,額上勒着二龍搶珠金抹額,身上穿着秋香色立蠎白狐腋箭袖,腰系五色蝴蝶鸞縧,項上掛着長命鎻、記名符,另外有一塊落草時啣下來的寶玉。寶釵因笑說道:「成日家說你的這玉,究竟未曾細細的賞鑒,我今兒到要瞧瞧。」[自首回至此,回回說有通靈玉一物,余亦未曾細細賞鑒,今亦欲一見。]說着便挪近前來。寶玉亦湊了上去,從項上摘了下來,遞與寶釵手內。寶釵托於掌上,[試問石兄:此一托,比在青埂峯下猿啼虎嘯之聲何如?余代答曰:「遂心如意。」]只見大如雀卵,[體。]燦若明霞,[色。]瑩潤如酥,[質。]五色花紋纏護。[文。]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塊頑石的幻相。[註明。]後人曾有詩嘲云:

女媧煉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
失去幽靈真境界,幻來親就臭皮囊。[二語可入道,故前引莊叟秘訣。]
好知運敗金無彩,堪嘆時乖玉不光。[又夾入寶釵,不是虛圖對的工。二語雖粗,本是真情,然此等詩只宜如此,為天下兒女一哭。]
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粧。[批得好。末二句似與題不切,然正是極貼切語。]

那頑石亦曾記下他這幻相並癩僧所鐫的篆文,今亦按圖畫於後。但其真體最小,方能從胎中小兒口中啣下。今若按其體畫,恐字跡過於微細,使觀者大廢眼光,亦非暢事。故今只按其形式,無非畧展些規矩,使觀者便於燈下醉中可閱。今註明此故,方無「胎中之兒口有多大,怎得啣此狼犺蠢大之物等語之謗。[又忽作此數語,以幻弄成真,以真弄成幻。真真假假,恣意遊戲於筆墨之中,可謂狡猾之至。作人要老誠,作文要狡猾。]

通靈寶玉正面圖式:玉寶靈通 莫失莫忘 仙壽恆昌
通靈寶玉反面圖式:一除邪祟 二療冤疾 三知禍福

寶釵看畢,[余亦想見其物矣。前回中搃用草蛇灰線冩法,至此方細細冩出,正是大關節處。]又從新翻過正面來細看,[可謂真奇之至。]口內念道:「莫失莫忘,僊壽恆昌。」[是心中沉吟,神理。《石頭記》立誓一筆不冩一家文字。]念了兩遍,乃回頭向鶯兒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這裏發獃作什麼?」[請諸公掩卷合目想其神理,想其坐立之勢,想寶釵面上口中。真妙!]鶯兒嘻嘻笑道:「我聽這兩句話,倒象和姑娘的項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兒。」[又引出一個金項圈來,鶯兒口中說出方妙。恨顰兒不早來聽此數語,若使彼聞之,不知又有何等妙論趣語以悅我等心臆。]寶玉聽了,忙笑説道:「原來姐姐那項圈上也有八個字,[補出素日眼中雖見而實未留心。]我也鑒賞鑒賞!」寶釵道:「你別聽他的話,沒有什麼字。」寶玉笑央:「好姐姐,你怎麼瞧我的了呢。」寶釵被他纏不過,因說道:「也是個人給了兩句吉利話兒,所以鏨上了,呌天天帶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麼趣兒。」[一句罵死天下濃妝艶飾富貴中之脂妖粉怪。]一面說,一面解了排扣,[細。]從裏面大紅襖上將那珠寶晶瑩黃金燦爛的瓔珞掏將出來。[按,瓔珞者,頭飾也!想近俗即呼為項圈者是矣。]寶玉忙託了鎻看時,果然一面有四個篆字,兩面八字,共成兩句吉讖。亦曾按式畫下形相:

瓔珞正面式:不離不棄。
瓔珞反面式:芳齡永繼。 [合前讀之,豈非一對?]

寶玉看了,也念了兩遍,又念自己的兩遍,因笑問:「姐姐這八個字到真與我的是一對。」[余亦謂是一對,不知干支中四註八字可與卿亦對否?花看半開,酒飲微醉,此文字是也。]鶯兒笑道:「是個癩頭和尚送的,他說必湏鏨在金器上……「[和尚在幻境中作如此勾當,亦屬多事。]寶釵不待說完,便嗔他不去倒茶,[冩寶釵身份。]一面又問寶玉從那裡來。[妙神妙理,請覌者自思。]

寶玉此時與寶釵相近,只聞一陣陣涼森森甜絲絲的幽香,竟不知係何香氣,遂問:「姐姐熏的是什麼香?我竟從未聞見過這味兒。」[不知比「群芳髓」又何如?]寶釵笑道:「我最怕薰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煙燎火氣的。」[真真罵死一干濃粧艶飾鬼怪。]寶玉道:「既如此,這是什麼香?」寶釵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是我早起喫了丸藥的香氣。」[點「冷香丸」。]寶玉笑道:「什麼丸藥這麼好聞?好姐姐,給我一丸嚐嚐。」[仍是小兒語氣。究竟不知別個小兒,只寶玉如此。]寶釵笑道:「又混鬧了,一個藥也是混喫的?」

一語未了,忽聽外面人說:「林姑娘來了。」[緊處愈緊,密不容針之文。]話猶未了,林黛玉已搖搖[二字畫出身份。]的走了進來,一見了寶玉,便笑道:「噯喲,我來的不巧了!」[奇文,我實不知顰兒心中是何丘壑。]寶玉等忙起身笑讓坐,寶釵因笑道:「這話怎麼說?」黛玉笑道:「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寶釵道:「我更不解這意。」黛玉笑道:「要來時一群都來,要不來一箇也不來,今兒他來了,明兒我再來,如此間錯開了來着,豈不天天有人來了?[強詞奪理。]也不至於太冷落,也不至於太熱鬧了。[好點綴。]姐姐如何反不解這意思?」[吾不知顰兒以何物為心為齒為口為舌,實不知胸中有何丘壑。]

寶玉因見他外面罩着大紅羽緞對衿褂子,[岔開文字,避繁章法,妙極妙極!]因問:「下雪了麼?」地下婆娘們道:「下了這半日雪珠兒了。」寶玉道:「取了我的斗篷來不曾?」黛玉便道:「是不是,我來了你就該去了。」[實不知有何丘壑。]寶玉笑道:「我多早晚說要去了?不過拿來預偹着。」寶玉的奶母李嬤嬤因說道:「天又下雪,也好早晚的了,就在這裡同姐姐妹妹一處頑頑罷。姨媽那裏擺茶果子呢。我呌丫頭去取了斗篷來,說給小么兒們散了罷。」寶玉應允。李嬤嬤出去,命小廝們都各散去不提。

這裏薛姨媽已擺了幾樣細巧茶果來留他們喫茶。[是溺愛,非勢力。]寶玉因誇前日在那府裏珍大嫂子的好鵞掌鴨信。[為前日秦鍾之事恐覌者忘卻,故忙中閑筆,重一渲染。]薛姨媽聽了,忙也把自己糟的取了些來與他嘗。[是溺愛,非誇富。]寶玉笑道:「這個須得就酒纔好。」薛姨媽便命人去灌了些上等的酒來。[愈見溺愛。]李嬤嬤便上來道:「姨太太,酒到罷了。」[余最恨無調教之家,任其子侄肆行哺啜,覌此則知大家風範。]寶玉央道:「好媽媽,我只喫一鐘。」李嬤嬤道:「不中用!當着老太太、太太,那怕你喫一壇呢。想那日我眼錯不見一會,不知是那一個沒調教的,只圖討你的好兒,不管別人死活,給了你一口酒吃,葬送的我挨了兩日罵。姨太太不知道,他性子又可惡,[補出素日。]喫了酒更弄性。有一日老太太髙興了,又儘着他喫,什麼日子又不許他喫,何苦我白賠在裡面。」[浪酒閑茶,原不相宜。]薛姨媽笑道:「老貨,[二字如聞。]你只放心吃你的去。我也不許他吃多了。便是老太太問,有我呢。」一面命小丫嬛:「來,讓你奶奶們去,也喫杯搪搪雪氣。」那李嬤嬤聽如此說,只得和衆人去喫些酒水。這裡寶玉又說:「不必燙熱了,我只愛喫冷的。」薛姨媽忙道:「這可使不得,喫了冷酒,冩字手打颭兒。」[酷肖。]寶釵笑道:「寶兄弟,虧你每日家雜學傍收的,[着眼。若不是寶卿說出,竟不知玉卿日就何業。在寶卿口中說出玉兄學業,是作微露卸春掛之萌耳,是書勿看正面為幸。]難到就不知道酒性最熱,若熱吃下去,發散的就快,若冷喫下去,便凝結在內,以五臟去暖他,豈不受害?從此還不快不要喫那冷的了。」[知命知身,識理識性,博學不雜,庶可稱為佳人。可笑別小說中一首歪詩,幾句滛曲,便自佳人相許,豈不醜殺?]寶玉聽這話有情理,[寶玉亦聽的出有情理的話來,與前回問讀書家務,並皆大奇之事。]便放下冷的,命人煖來方飲。

黛玉磕着瓜子兒,只抿着嘴笑。[實不知其丘壑,自何處設想而來?]可巧[又用此二字。]黛玉的小丫嬛雪雁走來與黛玉送小手爐,黛玉因含笑問他:「誰呌你送來的?難為他費心,那裡就冷死了我!」[吾實不知何為心,何為齒、口、舌。]雪雁道:「紫鵑[鸚哥改名也。]姐姐[又順筆帶出一個妙名來,洗盡春花臘梅等套。]怕姑娘冷,使我送來的。」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懷中,笑道:「也虧你到聽他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傍風,怎麼他說了你就依,比聖旨還快呢!」[要知尤物方如此,莫作世俗中一味酸妒獅吼輩看去。]寶玉聽這話,知是黛玉藉此奚落他,也無回覆之詞,只嘻嘻的笑了兩陣罷了。[這才好,這纔是寶玉。]寶釵素知黛玉是如此慣了的,也不去採他。[渾厚天成,這纔是寶釵。]薛姨媽因道:「你素日身子弱,禁不得冷的,他們記掛着你到不好?」黛玉笑道:「姨媽不知道。幸虧是姨媽這裡,倘或在別人家,人家豈不惱?好說就看的人家連個手爐也沒有,爬爬的從家裡送箇來。不說丫嬛們太小心過餘,還只當我素日是這等輕狂慣了呢。」[用此一解,真可拍案呌絶,足見其以蘭為心,以玉為骨,以蓮為舌,以冰為神。真真絶倒天下之裙釵矣。][強詞奪理,偏他說得如許,真冰雪聰明也]薛姨媽道:「你這個多心的,有這樣想,我就沒這樣心。」

說話時,寶玉已是三杯過去。李嬤嬤又上來攔阻。寶玉正在心甜意洽之時,和寶黛姊妹說説笑笑的,[試問石兄:比當日青埂峰猿啼虎嘯之聲何如?]那肯不喫。寶玉只得屈意央告:「好媽媽,我再喫兩鐘就不喫了。」李嬤嬤道:「你可仔細老爺今兒在家,提防問你的書!」[不入耳之言是也。不合提此話。這是李嬤嬤激醉了的,無怪乎後文。一笑。]寶玉聽了這話,便心中大不自在,慢慢的放下酒,垂了頭。[畫出小兒愁蹙之狀,楔緊後文。]黛玉先忙的説:「別掃大家的興!舅舅[二字指賈政也。]若呌你,只說姨媽留着呢。這個媽媽,他吃了酒,又拿我們來醒脾了!」[這方是阿顰真意對玉卿之文。]一面悄推寶玉,使他賭氣,一面悄悄的咕噥說:「別理那老貨,偺們只管樂偺們的。」那李嬤嬤也素知黛玉的,因說道:「林姐兒,[如此之稱似不能通,卻是老嫗真心道出。]你不要助着他了。你到勸勸他,只怕他還聽些。」林黛玉冷笑道:「我為什麼助他?我也不犯着勸他。你這箇媽媽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給他酒吃,如今在姨媽這裏多喫一杯,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媽這裡是外人,不當在這裡的也未可知。」李嬤嬤聽了,又是急,又是笑,[是認不的真,是不忍認真,是愛極顰兒、疼煞顰兒之意。]說道:「真真這林姑娘,説出一句話來,比刀子還尖。這算了什麼呢。」寶釵也忍不住笑着,把黛玉腮上一擰,[我也欲擰。]說道:「真真這個顰丫頭的一張嘴,呌人恨又不是,喜歡又不是。」[可知余前批不謬。]薛姨媽一面又説:「別怕,別怕,[是接前老爺問書之語。]我的兒!來了這裏沒好的你吃,別把這點子東西嚇的存在心裡,到呌我不安。只管放心喫,都有我呢。越發喫了晚飯去,便醉了,便跟着我睡罷。」因命:「再熱酒來!姨媽陪你喫兩杯,可就喫飯罷。」[二語不失長上之體,且收拾若干文,千斤力量。]寶玉聽了,方又鼓起興來。

李嬤嬤因吩咐小丫頭子們:「你們在這裡小心着,我家去換了衣服就來,悄悄的回姨太太,別任他的性,多給他吃。」說着便家去了。這裏雖還有三四箇婆子,都是不關痛癢的,[冩的到。]見李嬤嬤走了,也都悄悄的自尋方便去了。只剩了兩箇小丫頭子,樂得討寶玉的歡喜。幸而薛姨媽千哄萬哄的,只容他喫了兩杯,就忙收過了。做了酸筍雞皮湯,寶玉痛喝了兩碗,吃了半碗飯碧粳粥。[羙粥名。]一時薛、林二人也吃完了飯,又釅釅的潗上茶來每人喫了兩碗。薛姨媽方放了心。雪雁等三四個丫頭已吃了飯,進來伺候。黛玉因問寶玉道:「你走不走?」[妙問。]寶玉乜斜倦眼[醉意。]道:「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妙答。此等話,阿顰心中最樂。]黛玉聽説,遂起身道:「偺們來了這一日,也該回去了。還不知那邊怎麼找偺們呢。」說着,二人便告辭。

小丫頭忙捧過斗笠來,[不漏。]寶玉便把頭略低一低,命他帶上。那丫頭便將這大紅猩氈斗笠一抖,纔徃寶玉頭上一合,寶玉便說:「罷,罷!好蠢東西,你也輕些兒!難道沒見過別人[「別人」者,襲人、晴雯之輩也。]帶過的?讓我自己帶罷。」黛玉站在炕沿上道:「羅唆什麼,過來,我瞧瞧罷。」寶玉忙就近前來。黛玉用手整理,輕輕籠住束髪冠,將笠沿拽在抹額之上,將那一顆核桃大的絳絨簪纓扶起,顫巍巍露於笠外。整理已畢,端像了端像,說道:「好了,披上斗篷罷。」[若使寶釵整理,顰卿又不知有多少文章。]寶玉聽了,方接了斗篷披上。薛姨媽忙道:「跟你們的媽媽都還沒來呢,且畧等等不遲。」寶玉道:「我們到去等他們,有丫頭們跟着也夠了。」薛姨媽不放心,到底命兩個婦女跟隨他兄妹方罷。他二人道了擾,一逕回至賈母房中。

賈母尚未用晚飯,知是薛姨媽處來,更加歡喜。[收得好極,正是冩薛家母女。]因見寶玉喫了酒,遂命他自回房去歇着,不許再出來了。因命人好生看侍着。忽想起跟寶玉的人來,遂問衆人:「李奶子怎麼不見?」[細。]衆人不敢直說家去了,[有是事,大有是事。]只說:「纔進來的,想有事纔去了。」寶玉踉蹌回頭道:「他比老太太還受用呢,問他作什麼!沒有他只怕我還多活兩日。」一面說,一面來至自己臥室。只見筆墨在案,[如此找前文最妙,且無逗筍之跡。]晴雯先接出來,笑說道:「好,好,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髙興,只冩了三箇字,丟下筆就走了,哄的我們等了一日。[嬌憨活現,余雙圈不及。]快來與我冩完這些墨才罷!」[補前文之未到。]寶玉忽然想起早起的事來,因笑道:「我冩的那三個字在那裡呢?」晴雯笑道:「這個人可醉了。你頭過那府裡去,囑咐我貼在這門斗上,這會子又這麼問。我生怕別人貼壞了,[全是體貼一人。]我親自爬髙上梯的貼上,[可見可見。]這會子還凍的手僵冷的呢。」[可見可見。][冩晴雯,是晴雯走下來,斷斷不是襲人、平兒、鶯兒等語氣。]寶玉聽了,笑[是醉笑。]道:「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渥着。」說着便伸手攜了晴雯的手,同仰首看門斗上新書的三個字。[究竟不知是三個什麼字,妙!][是不作開門見山文字。]

一時黛玉來了,寶玉便笑道:「好妹妹,你別撒謊,你看這三箇字那一箇字好?」黛玉仰頭看裏間門斗上,新貼了三個字,冩着「絳芸軒」。[出題妙。原來是這三字。]黛玉笑道:「箇個都好。怎麼冩的這麽好了?明兒也替我冩一個匾。」[滑賊。]寶玉嘻嘻的笑道:「又哄我呢。」說着又問:「襲人姐姐呢?」[斷不可少。]晴雯向裡間炕上努嘴。[畫。]寶玉一看,只見襲人合衣睡着在那裡。寶玉笑道:「好,太渥早了些。」[絳芸軒中事。]因又問晴雯道:「今兒我在那府裏喫早飯,有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我想着你愛吃,和珍大奶奶說了,只說我留着晚上喫,呌人送過來的,你可喫了?」晴雯道:「快別提。一送了來,我知道是我的,偏我纔喫了飯,就擱在那裏。後來李奶奶來了看見,說:『寶玉未必喫了,拿來給我孫子喫去罷。』他就呌人拿了家去了。」[奶母之倚勢亦是常情,奶母之昏憒亦是常情。然特於此處細冩一回,與後文襲卿之酥酪遙遙一對,足見晴卿不及襲卿遠矣。余謂晴有林風,襲乃釵副,真真不假。]接着茜雪捧上茶來。寶玉因讓:「林妹妹吃茶。」衆人笑說:「林妹妹[三字是接上文口氣而來,非衆人之稱。醉態逼真。]早走了,還讓呢。」[冩顰兒去,如此章法從何設想?奇筆奇文。]

寶玉喫了半碗茶,忽又想起早起的茶來,[偏是醉人搜尋得出細事,亦是真情。]因問茜雪道:「早起潗了一碗楓露茶,[與「千紅一窟」遙映。]我說過,那茶是三四次後纔出色的,這會子怎麼又潗了這個來?」[所謂閒茶是也,與前浪酒一般起落。]茜雪道:「我原是留着的,那會子李奶奶來了,他要嚐嚐,就給他喫了。」[又是李嬤,事有湊巧,如此類是。]寶玉聽了,將手中的茶杯只順手[是醉後,故用二字,非有心動氣也。]徃地下一擲,[按警幻情榜,寶玉係「情不情」。凡世間之無知無識,彼俱有一痴情去體貼。今加「大醉」二字於石兄,是因問包子、問茶、順手擲杯、問茜雪、攆李嬤,乃一部中未有第二次事也。襲人數語,無言而止,石兄真大醉也。余亦云實實大醉也。難辭醉鬧,非薛蟠紈絝輩可比!]豁瑯一聲,打箇粉碎,潑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來問着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門子的奶奶,你們這麼孝敬他?不過是仗着我小時候喫過他幾日奶罷了。[真醉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還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餋着祖宗作什麼!攆了出去,大家乾淨!」[真真大醉了。]說着便立刻要去回賈母,攆他乳母。

原來襲人實未睡着,不過故意粧睡,引寶玉來謳他頑耍。先聞得說字問包子等事,也還可不必起來,後來摔了茶鐘,動了氣,遂連忙起來解釋勸阻。早有賈母遣人來問是怎麼了。[斷不可少之文。]襲人忙道:「我纔到茶來,被雪滑倒了,[現成之至,瞧他冩襲卿為人。]失了手砸了鐘子。」一面又安慰寶玉道:「你立意要攆他也好,[二字奇,使人一驚。]我們也都願意出去,不如趂勢連我們一齊攆了,我們也好,你也不愁再有好的來伏侍你。」寶玉聽了這話,方無了言語,被襲人等扶至炕上,脫換了衣服。不知寶玉口內還說些什麼,只覺口齒綿纏,眼眉愈加餳澀,[二字帶出平素形像。]忙伏侍他睡下。襲人伸手從他項上摘下那通靈玉來,用自己的手帕包好,塞在褥下,次日帶時便冰不着脖子。[試問石兄:此一渥,比青埂峰下松風明月如何?]那寶玉就枕便睡着了。彼時李嬤嬤等已進來了,聽見醉了,不敢前來再加觸犯,只悄悄的打聽睡了,方放心散去。[交代清楚。「塞玉」一叚,又為「誤竊」一回伏線。晴雯茜雪二婢又為後文先作一引。偷度金針法,最巧。]

次日醒來,[以上已完正題,以下是後文引子,前文之餘波。此文收法與前數回不同矣。]就有人回:「那邊小蓉大爺帶了秦相公來拜。」寶玉忙接了出去,領了拜見賈母。賈母見秦鐘形容縹緻,舉止溫柔,堪陪寶玉讀書,[嬌餋如此,溺愛如此。]心中十分歡喜,便留茶留飯,又命人帶去見王夫人等。衆人因素愛秦氏,今見了秦鐘是這般人品,也都歡喜,臨去時都有表禮。賈母又與了一箇荷包並一個金魁星,[作者今尚記金魁星之事乎?撫今思昔,腸斷心摧。]取「文星和合」之意。又囑咐他道:「你家住的遠,或有一時寒熱飢飽不便,只管住在我這裏,不必限定了。只和你寶叔在一處,別跟着那起不長進的東西們學。」[縂伏後文]秦鐘一一的答應,回去稟知。

他父親秦業[妙名。業者,孽也,蓋雲情因孽而生也。]現任營繕郎,[官職更妙,設雲因情孽而繕此一書之意。]年近七十,夫人早亡。因當年無兒女,便向餋生堂抱了一箇兒子並一個女兒。誰知兒子又死了,[一頓。]只剩女兒,小名喚可兒,[出名秦氏究竟不知係出何氏,所謂寓褒貶、別善惡是也。秉刀斧之筆、具菩薩之心亦甚難矣,如此冩出可兒來曆亦甚苦矣。又知作者是欲天下人共來哭此情字。冩可兒出身自養生堂,是褒中貶。後死封龍禁尉,是貶中褒。靈巧一至於此。]長大時,生的形容嬝娜,性格風流。[四字便有隱意。《春秋》字法。]因素與賈家有些瓜葛,故結了親,許與賈蓉為妻。那秦業至五旬之上方得了秦鐘。因去歲業師亡故,未暇延請髙明之士,只得暫時在家溫習舊課。正思要和親家[指賈珍。]去商議送徃他家塾中去,暫且不致荒廢,可巧遇見了寶玉這箇機會。又知賈家塾中現今司塾的是賈代儒,[隨筆命名,省事。]乃當今之老儒,秦鐘此去,學業料必進益,成名可望,因此十分歡喜。只是宦囊羞澀,那賈家上上下下都是一雙富貴眼睛,[為天下讀書人一哭、寒素人一哭。]容易拿不出來,又恐誤了兒子的終身大事,[原來讀書是終生大事。]說不得東併西湊的恭恭敬敬[四字可思,近之鄙薄師傅者來看。]封了二十四兩贄見禮,[可知「宦囊羞澀」與「東併西湊」等樣,是特為近日守錢虜而不使子弟讀書之輩一大哭。]親自帶了秦鐘,來代儒家拜見了。然後聽寶玉上學之日,好一同入塾。[不想浪酒閑茶一叚金玉旖旎之文後,忽用此等寒瘦古拙之詞收住,亦行文之大變體處。《石頭記》多用此法,歴觀後文便知。]正是:

早知日後閑爭氣,豈肯今朝錯讀書。[這是隱語微詞,豈獨此指一事哉?余則謂讀書正為爭氣。但此「爭氣」與彼「爭氣」不同。冩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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