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川先生文集 (四部叢刊本)/卷第七十二
臨川先生文集 卷第七十二 宋 王安石 撰 景上海涵芬樓藏明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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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川先生文集卷第七十二
書
荅韓求仁書
荅龔深父書
再荅龔深父論語孟子書
荅王深父書三
與王深父書二
荅劉讀秀才書
荅韓求仁書
比承手筆問以所疑哀荒久不爲報勤勤之意不可
以虛辱故略以所聞致左右不自知其中否也唯求
仁所擇爾蓋序詩者不知何人然非逹先王之法言
者不能爲也故其言約而明肆而深要當精思而熟
講之爾不當疑其有失也二南皆文王之詩而其所
繫不同者周南之詩其志美其道盛微至於赳赳武
夫兎置之人逺至於江漢汝墳之域久至於衰世之
公子皆有以成其德召南則不能與於此此其所以
爲諸侯之風而繫之召公者也夫事出於一人而其
不同如此者蓋所入有淺深而所施有久近故爾所
謂小雅大雅者詩之序固曰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
有大雅焉然所謂大雅者積衆小而爲大故小雅之
末有疑於大雅者此不可不知也又作詩者其志各
有所主其言及於大而志之所主者小其言及於小
而志之所主者大此又不可不知也司馬遷以爲大
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𥠖庻小雅譏小巳之得失而
其流及上此言可用也又宣王之大雅其善疑於小
而幽王之小雅其惡疑於大蓋宣王之善微矣其大
者如此而已幽王之惡大矣其小者猶如此也凢序
言刺某者一人之事也言刺時者非一人之事也刺
言其事疾言其情或言其事或言其情其實一也何
以知其如此墻有茨衛人刺其上也而卒曰國人疾
之而不可道也是以知其如此也刺亂爲亂者作也
閔亂爲遭亂者作也何以知其如此平王之揚之水
先束薪而後束楚忽之揚之水先束楚而後束薪周
之亂在上而鄭之亂在下故也亂在上則刺其上亂
在下則閔其上是以知其如此也管蔡爲亂成王㓜
沖周公作鴟鴞以遺王非疾成王而刺之也特以救
亂而已故不言刺亂也言刺亂刺𥚹刺奢刺荒序其
所刺之事也言刺時者明非一人之事爾非謂其不
亂也𨵿睢之詩所謂悠哉悠哉輾轉反側者孔子所
謂哀而不傷者也何彼禯矣之詩所謂平王者猶格
王寧王而巳非東周之平王也所謂齊侯者猶康侯
寧侯而已非營丘之齊侯也鄭緇衣之詩宜也好也
蓆也此其先後之序也此詩言武公父子善善之無
巳故序曰以明有國善善之功焉蓆多也宜者以言
其所善之當也多者以言其所善之衆也緇衣者君
臣同朝之服也適子之館者就之也爲之改作緇衣
而授之以粲者舉而養之也能就之又能舉而養之
此所以爲有國者之善善而異於匹夫之善善也夫
有國善善如此則優於天下矣其能父子善於其職
而國人美之不亦宜乎生民之詩所謂是任是以
歸肇祀者言后稷旣開國任所種之榖以歸而肇
祀爾非以謂兆帝祀於郊也所謂卭盛於豆於豆於
登其香始升上帝居歆者言我旣爲天子得祀郊則
盛於豆登其香始升而上帝居歆爾非以爲后稷得
郊也其卒曰故臭亶時庶無辠悔以迄於今者言上
帝所以居歆何臭之亶時乎乃以后稷肇祀則庶無
辠悔以迄於今得郊祀之時爾蓋所謂文武之功起
於后稷故推以配天者此也衛有邶鄘之詩而者
以謂衛後世並邶鄘而取之理或然也旣無所受之
則疑而闕之可也意誠而心正心正則無所爲而不
正故孔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此詩之
言故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也非以它經爲有異乎
此也吾之所受者爲此則彼者吾之所棄也所謂彼
哉彼哉者蓋孔子之所棄也孔子曰管仲如其仁仁
也揚子謂屈原如其智不智也猶之詩以不明爲明
又以不明爲昬考其辭之終始則其文雖同不害其
意異也忠足以盡巳恕足以盡物雖孔子之道又何
以加於此而論者或以謂孔子之道神明不測非忠
恕之所能盡雖然此非所以告曾子者也好勇過我
也者所謂能勇而不能怯者也能勇而不能怯非成
材也故孔子無所取古者鳳鳥至河出圖皆聖人在
上之時其言鳳鳥不至河不出圖者蓋曰無聖人在
上而已矣顔子具聖人之體而微所謂美人也其於
尊五美屏四惡非待敎也若夫鄭聲佞人則由外鑠
我者也雖若顔子者不放而逺之則其於爲也不
能無敗書曰能哲而惠何憂乎驩兠何畏乎巧言令
色孔壬由此觀之佞人者堯舜之所難而況於顔子
者乎夫佞人之所以入人者言而巳言之入人不如
聲之深則鄭聲之可畏固又甚矣孔子曰如有所譽
其有所試矣謂顔子三月不違仁者蓋有所試矣雖
然顔子之行非終於此其後孔子告之以克己復禮
而請事斯語矣夫能言動視聽以禮則蓋巳終身未
嘗違仁非特三月而巳也語道之全則無不在也無
不爲也學者所不能據也而不可以不心存焉道之
在我者爲德德可據也以德愛者爲仁仁譬則左也
義譬則右也德以仁爲主故君子在仁義之間所當
依者仁而已孔子之去魯也知者以爲爲無禮也乃
孔子則欲以微辠行也以微辠行也者依於仁而已
禮體此者也智知此者也信信此者也孔子曰志於
道據於德依於仁而不及乎義禮智信者其蓋如
此也楊子曰道以道之德以得之仁以人之義以宜
之禮以體之天也合則渾離則散一人而兼統四體
者其身全乎老子曰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
而後義失義而後禮揚子言其合老子言其離此其
所以異也韓文公知道有君子有小人德有凶有吉
而不知仁義之無以異於道德此爲不知道德也管
仲九合諸侯一正天下此孟子所謂天之大任者也
不能如大人正巳而物正此孔子所謂小器者也言
各有所當非相違也昔之論人者或謂之聖人或謂
之賢人或謂之君子或謂之仁人或謂之善人或謂
之士微子一篇記古之人出處去就蓋略有次序其
終所記八士者其行特可謂之士而巳矣當記此時
此八人之行蓋猶有所見今亡矣其行不可得而考
也無君子小人至於五丗則流澤盡澤盡則服盡而
尊親之禮息萬丗莫不尊親者孔子也故孟子曰予
未得爲孔子徒也予私淑諸人也孟子所謂市㕓而
不征法而不㕓者先儒以國中之地謂之㕓以周官
考之此是也㕓而不征者賦其市地之㕓而不征
其貨法而不㕓者治之以市官之法而不賦其㕓或
㕓而不征或法而不㕓蓋制商賈者惡其盛盛則人
去本者衆又惡其衰衰則貨不通故製法以權之稍
盛則㕓而不征巳衰則法而不㕓文王之時𨵿譏而
不征及周公制禮則凶荒札䘮然後無征蓋所以權
之也貢者夏后氏之法而孟子以爲不善者不善非
夏后氏之罪也時而巳矣責難於君者吾聞之矣責
善於友者吾聞之矣雖然其於君也曰以道事之不
可則止其於友也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則止王驩
於孟子非君也非友也彼未甞謀於孟子則孟子未
嘗與之言不亦宜平求仁所問於易者尚非易之藴
也能盡於詩書論語之言則此皆不問而可知某嘗
學易矣讀而思之自以爲如此則書之以待知易者
質其義當是時未可以學易也唯無師友之故不得
其序以過於進取乃今而後知昔之爲可悔而其書
往往巳爲不知者所傳追思之未嘗不媿也以某之
愧悔故亦欲求仁愼之蓋以求仁之才能而好問如
此某所以告於左右者不敢不盡冀有以亮之而已
至於春秋三傳旣不足信故於諸經尤爲難知辱問
皆不果荅亦冀有以亮之
荅龔深父書
某得手筆感慰喜侍奉萬福所示王深父事甚曉
然不爲小廉曲謹以投衆人耳目而趣舎必度於仁
義是乃深父所以合於古人而衆人所以不識深父
者也言之於深父何病揚雄亦用心於內不求於外
不修廉隅以徼名當丗故某以謂深父於爲雄幾可
以無悔揚雄者自孟軻以來未有及之者但後丗士
大夫多不能深考之爾孟軻聖人也賢人則其行不
皆合於聖人特其智足以知聖人而巳故某以謂深
父其知能知軻其於爲雄幾可以無悔揚雄之仕合
於孔子無不可之義奈何欲非之乎若以深父不仕
爲過於雄則自雄以來能不仕者多矣豈皆能過於
雄乎若以深父之不仕爲與雄異則孟子稱禹稷顔
回同道深父之於爲雄其以強學力行之所至仕不
仕特其所遭義命之不同未可以議於此深父吾友
也言其美不敢略亦不敢誣所以致忠信於吾友
然以久廢學恐所論尚不中不惜更詳喻及也
再荅龔深父論語孟子書
某啓所論及異論其曉然道德性命其宗一也道有
君子有小人德有吉有凶則命有順有逆性有善有
惡固其理又何足以疑伊尹曰茲爲不義習與性成
出善就惡謂之性亡不可謂之性成伊尹之言何謂
也召公曰惟不恭厥德乃早墜厥命者所謂命凶也
命凶者固自取然猶謂之命若小人之自取或幸而
免不可謂之命則召公之言何謂也是古之人以無
君子爲無道以無吉德爲無德則出善就惡謂之性
亡非不可也雖然可以謂之無道而不可謂之道無
小人可謂之無德而不可以謂德無凶可以謂之性
亡而不可以謂之性無惡孔子曰性相近也習相逺
也言相近之性以習而相逺則習不可以不愼非謂
天下之性皆相近而已矣孔子見南子爲有禮則孔
子不可告子路曰是禮也而曰天厭之乎孟子曰男
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若有禮而
無權則何以爲孔子天下之理固不可以一言盡君
子有時而用禮故孟子不見諸侯有時而用權故孔
子可見南子孔子與蒲人盟而適衛者將以行法也
不如是則要盟者得志矣且有至於人而不得行則
聖人之無所奈何孔子適衛非蒲之所能至則孔子
何爲而不適衛蓋適衛然後足以明義此孔子之所
微也凢此皆略爲深甫道之以深甫之明何難於荅
是而千里以書見及此固深甫之好問嗜學之無已
也久廢筆墨言不逮意幸察
荅王深甫書
某拘於此鬱鬱不樂日夜望深甫之來以豁吾心而
得書乃不知所冀況自京師去頴良不逺深甫家事
會當有暇時豈宜愛數日之勞而不一顧我乎朋友
道䘮久矣此吾於深甫不能無望也向天民與深
甫不同雖𫎇丁寧相敎意尚未能與深甫相合也深
甫曰事君者以容於吾君爲恱安社稷者以安吾之
社稷爲恱天民者以行之天下而澤於民爲逹三
者皆執其志之所殖而成善者也而未及乎知命大
人則知命矣某則以謂善者所以繼道而行之可善
者也孔子曰智及之仁能守之莊以涖之動之不以
禮未善也又曰武盡美矣未盡善也孔子之所謂善
者如此則以容於吾君爲恱者未可謂能成善者也
亦曰容而已矣以容於吾君爲恱者則以不容爲戚
安吾社稷爲恱則以不安爲戚吾身之不容與社稷
之不安亦有命也而以爲吾戚此乃所謂不知命也
夫天民者逹可行於天下而後行之者也彼非以逹
可行於天下爲恱者也則其窮而不行也豈以爲戚
哉視吾之窮逹而無恱戚於吾心不知命者其何能
如此且深甫謂以民繫天者明其性命莫不稟於天
也有匹夫求逹其志於天下以養全其𩔖是能順天
者敢取其號亦曰天民安有能順天而不知命者乎
深甫曰安有能視天以去就而德顧貶於大人者乎
某則以謂古之能視天以去就其德貶於大人者有
矣即深甫所謂管仲是也管仲不能正已者也然而
至於不死子糾而從小白其去就可謂知天矣天之
意固嘗甚重其民故孔子善其去就曰豈匹夫匹
婦之爲諒也自經於溝瀆而莫之知也此乃吾所謂
德不如大人而尚能視天以去就者深甫曰正已以
事君者其道足以致容而已不容則命也何恱於吾
心哉正已而安社稷者其道足以致安而已不安則
命也何恱於吾心哉正已以正天下者其道足以行
天下而已不行則命也何窮逹於吾心哉某則以謂
大人之窮逹能無恱戚於吾心不能母欲逹孟子曰
我四十不動心又曰何爲不豫哉然而千里而見王
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豈予所欲哉王庻幾改之予
日望之夫孟子可謂大人矣而其言如此然則所謂
無窮逹於吾心者殆非也亦曰無恱戚而已矣深甫
曰惟其正已而不期於正物是以使萬物之正焉某
以謂期於正已而不期於正物而使萬物自正焉是
無治人之道也無治人之道者是老莊之爲也所謂
大人者豈老莊之爲哉正已不期於正物者非也正
已而期於正物者亦非也正已而不期於正物是無
義也正已而期於正物是無命也是謂大人者豈顧
無義命哉楊子曰先自治而後治人之謂大器楊子
所謂大器者蓋孟子之謂大人也物正焉者使物取
正乎我而後能正非使之自正也武王曰四方有辠
無辠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橫行於天下
武王恥之孟子所謂武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不期
於正物而使物自正則一人橫行於天下武王無爲
怒也孟子沒能言大人而不放於老莊者揚子而已
深甫嘗試以某之言與常君論之二君猶以爲未也
願以敎我
二
某學未成而仕仕又不能俛仰以赴時事之會居非
其好任非其事又不能逺引以避小人之謗讒此其
所以爲不肖而得辠於君子者而足下之所知也徃
者足下遽不棄絕手書勤勤尚告以其所不及幸甚
幸甚顧私心尚有欲言未知可否試甞言之某甞以
謂古者至治之世然後備禮而致刑不備禮之世非
無禮也有所不備耳不致刑之世非無刑也有所不
致耳故某於江東得吏之大辠有所不治而治其小
辠不知者以謂好伺人之小過以爲明知者又以爲
不果於除惡而使惡者反資此以爲言某乃異於此
以爲方今之理勢未可以致刑致刑則刑重矣而所
治者少不致刑則刑輕矣而所治者多理𫝑固然也
一路數千里之間吏方苟簡自然狃於養交取容之
俗而吾之治者五人小者罰金大者纔絀一官而豈
足以爲多乎工尹商陽非嗜殺人者猶殺三人而止
以爲不如是不足以反命某之事不幸而𩔖此若夫
爲此紛紛而無與於道之廢興則旣亦知之矣抑所
謂君子之仕行其義者竊有意焉足下以爲如何自
江東日得毀於流俗之士顧吾心未甞爲之變則吾
之所存固無以媚斯世而不能合乎流俗也及吾朋
友亦以爲言然後怵然自疑且有自悔之心徐自反
念古者一道德以同天下之俗士之有爲於世也人
無異論今家異道人殊德又以愛憎喜怒變事實而
傳之則吾友庸詎非得於人之異論變事實之傳而
後疑我之言乎況足下知我深愛我厚吾之所以日
夜向徃而不忘者安得不甞試言吾之所自爲以冀
足下之察我乎使吾自爲如此而可以無辠固夫善
即足下尚有以告我使釋然知其所以爲辠雖吾往
者已不及尚可以爲來者之戒幸留意以報我無忽
三
某啓不見已兩月雖塵勞汨汨企望盛德何日無之
忽辱惠書承以論語義見敎言微㫖奧直造孔庭非
極高明孰能爲之仰羨仰羨近𫎇子固夷甫過我因
與二公同觀所歎服何時得至金陵以盡逺懷
與王深父書
某頓首自與足下別日思規箴切劘之𥙷甚於飢渇
足下有所聞輒以告我近世朋友豈有如足下者乎
此固某所望於足下者惜乎與足下相去逺過失日
甚而不肯傳聞於足下誠使盡聞而盡敎之雖某之
愚其庻幾少有成乎惟足下不以數附書爲勤幸甚
幸甚
二
某頓首近已奉狀不知到否竟不得脫省中而今曰
就職聞足下當入都下幸能蚤來冀得一見若足下
來差池則某此月乞去至淮南迎親矣出不過三四
十日則還至都下幸足下且留以待某還事欲講於
左右者甚衆切勿遽去若今不得一見又不知何時
奉見切勿亟歸也有王逢原者卓犖可駭自常州與
之如江南已見其有過人者及歸而見之所學所守
愈超然殆不可及忽得報死矣天於善人君子如此
可歎可歎如逢原者求之於時殆未見比不知常君
方之孰賢耳可痛可痛恨足下不得見之耳書不盡
意自愛自愛
荅劉讀秀才書
久不聞問忽得書承侍奉萬福良以爲慰見問進退
去就之意蓋道之所存意有所不能致而意之所至
言有所不能盡第深考微子一篇則古之聖人君子
所以趣時合變蓋可睹矣阻闊愈逺惟自愛數以書
見及
臨川先生文集卷第七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