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詞 《臺灣詩乘》
卷一
作者:連橫
1921年
卷二

臺灣為海上荒土,我延平郡王入而拓之,以保存漢族;宏功偉績,震曜坤輿,具載《臺灣通史》。聞王克臺後,頗事吟詠,而不留隻字。豈當玄黃之際,王之子孫閟而不發歟?余從各處搜羅,僅得一首,為登峴石山;是為北征之時,師次京口所作。詩曰:
『黃葉古祠裏,秋風寒殿開。
 沉沉松柏老,瞑暝鳥飛回。
 碑碣空埋地,庭階盡雜苔。
 此地到人少,塵世轉堪哀!』

延平郡王之詩,既載之矣,嗣有友人傳示一首,為王手書,現存平戶某所;惜不知其題目,似為游覽之作。詩曰:
『破屋荒畦趁水灣,行人漸少鳥聲閒。
 偶迷沙路曾來處,始踏苔岩常望山。
 樵戶秋深知露冷,僧扉晝靜任雲關。
 霜林獨愛新紅好,更入風泉亂壑間。』

平戶在日本肥前國,與長崎隔帶水,有千里濱,延平降誕之地也。清嘉慶元年壬子嘉慶元年為丙辰,壬子系乾隆五十七年;經查原稿,確系壬子。冬十二月,藩主松浦干齋公命建慶誕芳縱碑,葉山高行撰文,多賀嘉彰書冊,而自系銘。碑高可丈餘;旁有椎,幹老葉茂,聞為延平幼時所植,至今寶之。

臺灣之名始於明季,而澎湖見於隋代。及唐中葉,施肩吾始率其族居此。肩吾,汾水人,元和中舉進士,隱居不仕,有詩行世。其題澎湖云:
『腥臊海邊多鬼市,島夷居處無鄉里。
 黑皮年少學採珠,手把生犀照鹹水。』
是此居民尚為島夷,故有「黑皮年少」之語。然澎湖之有華人,遠在秦、漢之際。或曰:楚滅越,越之子孫遷於閩,流落海上,或居於澎湖。是華人之來也已久,惟不見於載籍爾。

有明之末,海氛不靖,閩、粵戒嚴。天啟二年,荷人再乞互市,明廷不許,遂據澎湖。四年春,福建巡撫南居益遺總兵俞咨皋討之,荷人大敗,擒其將高文律,斬之以徇。八月,荷人請和,乃去澎湖而入臺灣。是時居益至廈門,調集水師,籌軍務,故有視師中左所之詩。中左所者,廈門也。詩曰:
『寥廓閩天際,縱橫島嶼微。
 長風吹浪立,片雨挾潮飛。
 半夜防維楫,中流謹袽衣。
 聽雞頻起舞,萬里待揚威。』
其二:
『一區精衛土,孤戍海南邊。
 潮湧三軍氧,雲蒸萬灶煙。
 有山堪砥柱,無地足屯田。
 貔虎聊防泛,蛟龍藉穩眠。』
此詩第一首僅言駐廈用兵之事,而第二首則言澎湖之險要。「有山」、「無地」兩句,可作一篇防海論。

沈斯庵太僕以永曆三年入臺,時臺為荷人所據,受一廛以居,極旅人之困,弗恤也。及延平至,待以賓禮。清軍得臺後,卒於諸羅。斯庵名光文,字文開,浙之鄞人也;居臺三十餘年。自荷蘭以至鄭氏三世盛衰,皆目擊其事。著書甚多,臺灣文獻推為初祖;然書已散佚。余搜輯其詩,僅得六十有九首,編為一卷,列於《臺灣詩存》。

憶感云:
『暫將一葦向東溟,來往隨波總未寧。
 忽見游雲歸別塢,又看飛雁落前汀。
 夢中尚有嬌兒女,燈下惟餘瘦影形。
 苦趣不堪重記憶,臨晨獨眺遠山青。』

慨賦云:
『憶自南來征邁移,催人頭白強扶持。
 樂同泌水風何冷,飲學秋蟬露不時。
 最幸家貧眠亦穩,堪憐歲熟我仍飢。
 仰天自笑渾無策,欲向西山問伯夷。』

斯庵有己亥除夕之詩。己亥永曆十三年,荷蘭尚據臺灣,則其困乏尤可知矣。詩曰:
『年年送窮窮愈留,今年不送窮且羞。
 窮亦知羞窮自去,明朝恰與新年遇。
 贈我椒尊屬故交,頻頻推解為同胞。
 客路相依十四載,明年此日知何在。
 修門遙遙路難通,古來擊楫更誰同。
 也憐窶空嗟無告,猶欲堅持冰雪操。
 爆竹聲喧似故鄉,繁華滿目總堪傷。
 起去看天天未曉,雞聲一唱殘年了。』

永曆十五年,延平克臺灣,中土士大夫多從之至。聞斯庵在,大喜,各以相見為幸。故其集中頗有唱酬之作。如謝王愧兩司馬見贈云:『廿載仰鴻名,南來幸識荊。忘機同海客,尊義締寒盟。霖雨時思切,東山望不輕。流離誰似我,周急藉先生』。盧司馬惠朱薯賦謝云:『隔城遙望處,秋水正依依。煮石煙猶冷,乘桴人未歸。調飢思飽德,同餓喜分薇。舊事縈懷抱司馬昔為我郡兵憲,於今更不違』。齊介人旋禾,未及言別,茲承柬寄,欣和云:『忽帶青雲去,惟將逸韻留。剡舟知待雪,陶徑已辭秋。風足高山水,光原燦鬥牛。瑤華承寄問,多病獲新瘳』。按王司馬字長孺,號愧兩,福建惠安人,官至兵部左侍郎,後卒於臺。盧司馬名若騰,字閒之,號牧洲,福建同安人,官至兵部尚書,後卒於澎。而齊介人未詳。

斯庵又有別顧南金、洪七峰二詩,亦同客臺灣者。南金,浙江黃岩人,曾任江南糧儲道,駐京口,延平北伐之時來歸,遷之臺灣。七峰疑洪旭之族人;旭字九峰,同安人,為延平部將。

別顧南金云:
『明知苦節卻艱貞,九載相憐藉友聲。
 邱壑有懷推老大,色言欲避笑愚生。
 入山地近區南北南金移居南路,此日情深勝弟兄。
 安得時時慰依傍,長如鷗鷺得隨行。』

別洪七峰云:
『鷺島初來便識君,東山又共學耕耘。
 髮膚無恙悲徒老,著述方成悔欲焚。
 忽作閒心同倦鳥,俄焉長揖別高雲。
 從今只合言於野,理亂都將置不聞。』

野史載延平薨,子經嗣,頗改父之臣與政。斯庵作賦有所諷。或譖之,乃變服為僧,逃入羅漢門山中。或以言解之於經,乃免。斯庵集中有山居八首,當作於是時也。詩曰:
『戰攻人世界,隱我入山間。且作耽詩癖,誰雲運甓閒。松杉生遠影,風雨隔前灣。天路遙看近,歸雲共鶴還。』
『生平未了志,每每托逃禪。不遂清時適,聊耽野趣偏。遠鐘留夜月,寒雨靜江天。拯渙方乘木,才弘利涉川。』
『念此朝宗義,孤衷每鬱寥。未能支廈屋,祗可托漁樵。冀作雲中鶴,來聽海上潮。長安難得去,不是為途遙。』
『已當天末處,地亦近南交。欲雨虛帷潤,無家壯志拋。桐看幾落葉,燕記屢營巢。正作還鄉夢,虛窗竹亂敲。』
『只說暫來爾,淹留可奈何。驅羊勞化石,返舍擬揮戈。我恥周旋倦,人言厭惡多。旅途宜自惜,慨以當長歌。』
『雲間長抱石,鷗夢淺依沙。山靜能容客,潮流直到家。苟全徙倚便,小隱困窮加。不識春風面,何人問落花?』
『餓已千秋久,人堪飯首陽。苦憂徒反側,無事笑徜徉。慨想風雲合,回思雨露長。祗今空寂寞,能不變滄浪?』
『長松不可俯,遠視立亭亭。月色來窗曙,山光到海青。荒村餘古意,老鶴愛修翎。正發臨池興,憂來筆又停。』

斯庵又有感懷八首,亦是時之作。詩曰:
『未伸靖節志,居此積憂忡。退避依麋侶,流離傍蜃宮。身閒因性懶,我拙任人工。島上風威厲,衾寒夢未終。』
『採薇思往事,千古仰高蹤。放棄成吾逸,逢迎自昔慵。花枯邀雨潤,山險倩雲封。即此煙霞外,心清聽晚鐘。』
『不改棲遲趣,偏因詩酒降。晨風搖遠樹,夜月照寒釭。地靜長留古,心幽豈逐尨。興來懷友處,結韻老梅樁。』
『蓬蒿長仲蔚,卜亦賣成都。獨釣月千尺,分耕雲半區。樂飢水有泌,行乞市非吳。但是棲依者,相從莫問途。』
『朋來閒話舊,感嘆到斜曛。聯袂招新月,分途送暮雲。梅寒搖夢影,筆凍冷花紋。興倦登樓矣,依劉今未聞。』
『往事平生恨,株牽且俟河。觸藩誰遣觸,磨蠍命先磨。海嶼薇原少,天南雁不過。支扉當夜靜,霜月影婆娑。』
『南來積歲月,又看荔將花。志欲希前輩,時方重北衙。隱心隨倦羽,寒夢繞歸槎。忽覺疑仙去,新嘗蒙頂茶。』
『忽爾春將半,居諸不肯停。新詩縈雪夢,愁思入寒扃。同調孚聲氣,時賢重典型。敝廬依大武,遙接數峰青。』

按大武巒在今嘉義之東二十里。

斯庵又有思歸之詩;以第六首結句觀之,則居臺已十年矣。中原易主,故國久墟,又何必作歸計哉!詩曰:
『歲歲思歸思不窮,泣歧無路更誰同。蟬鳴吸露高難飽,鶴去凌霄路自空。青海濤奔花浪雪,商同飆夜動葉梢風。待看塞雁南飛至,問訊還應過越東。』
『颯颯風聲到竹窗,客途秋思更難降。霜飛北岸天分界,月照家園晚渡江。蓬島無薇增餓色,閒庭有菊映新缸。夜深尋友沿溪去,怕叩柴門驚吠尨。』
『我貴何妨知我希,秋山閒看倚荊扉。濤聲細細松間落,雪影搖搖荻上飛。詩瘦自憐同骨瘦,身微卻喜共名微。家鄉昔日太平事,晚稻香新紫蟹肥。』
『潮水始從天外來,澄光一片隱樓臺。東山興懶藏游屐,慄裏花殘覆酒杯。熟慣窮愁詩債逼,久安寂寞道心開。洗心欲挽河猶遠,利涉當前藉大才。』
『不飛霜色到疏林,蘆雪楓丹秋已深。民習耕漁因土瘠,天留風月絕塵侵。山容漸老添詩料,海氣凝寒動客心。絺綌自看還敝甚,無衣空搗月明砧。』
『山空客睡欲厭厭,可奈愁思夢裏添。竹和風聲幽戛籟,桐篩月影靜穿簾。暫言放浪樵漁共,久作棲遲貧病兼。故國霜華渾不見,海秋已過十年淹。』

鄞縣張蒼水尚書曾與延平郡王北伐,招撫江西,敗後入海,嗣與王同定臺灣。及見王無西意,遺詩誚之。有『中原方逐鹿,何暇問虹梁』;王一笑而已。無何王薨,子經嗣,益鬱鬱不樂,遂散舊部,隱於浙江海上,為清吏所得,慷慨授命;事載《臺灣通史》。尚書名煌言,字玄著,工詩文,善治兵,延平禮之。

余撰《臺灣通史》之時,系據《南雷文定》;後閱《鮚埼亭文集》,則蒼水固非隱於西湖,而遁於定海之懸嶼,其墓在杭州南屏山麓。余又得其全集,有《奇零草》四卷,徐暗公中丞在廈序之;則蒼水之詩固在,且多關臺灣及鄭氏軍事,為錄一卷,存於《臺灣叢書》。

蒼水有感懷兼悼延平王云:
『擬將威鬥卻居延,捧讀珠盤事渺然。龍鬥幾人開貝闕,鶴歸何處問芝田?引弓候月爭相賀,掛劍寒雲祗自憐。想到赤符重耀日,九原還起聽鈞天。』

《南雷文定》所載『中原方逐鹿,何暇問虹梁』之句,余讀《奇零草》,為蒼水送羅子木之臺灣之詩,而非寄延平也;且事亦有異。子木名綸,以字行,一作自牧,應天溧陽人,年少有奇氣,蒼水見而器之,欲留軍中,不可;既而其父為清兵所執,誓復讎,遂從蒼水,為參軍,同患難。時延平伐臺灣,荷人嬰城守,數月未下,蒼水在廈命子木致書延平,勸其罷兵,移師西指,再圖中原,延平不從,故其詩曰:
『中原方逐鹿,何暇問虹粱。欲攬南溟勝,聊隨北雁翔。鱟帆天外落,蝦島水中央。應笑清河客,輸君是望洋。』
其二:
『羽書經歲杳,猶說袞衣東。此莫非王土,胡為用遠攻?圍師原將略,墨守亦夷風。別有蒭蕘見,回戈定犬戎。』

蒼水既遣羅子木赴東都,並遺書於王司馬忠孝、沈御史佺期、徐中丞孚遠,皆在延平軍中,請其同勸延平,移師西指。而延平以臺灣初定,休兵養士,不遑兼顧。蒼水有得故人書至自臺灣之詩,則王、沈諸公之復書也。詩曰:
『炎洲東望伏波船,海燕銜來五色箋。聞有象蕓芝術地,愁無雁度荻蘆天。抽簪身自逋臣幸,棄杖誰應誇父憐。祗恐幼安肥遯老,藜床皂帽亦徒然。』
『杞憂天墜屬誰支,九鼎如何系一絲?鰲柱斷來新氣象,蜃樓留得漢威儀。故人尚感蹇裳夢,老馬難忘伏櫪時。寄語避秦島上客,衣冠黃綺總堪疑。』

蒼水集中有感事四首,則指延平經營臺灣也。詩曰:
『箕子明夷後,還從徼外居。端然殊宋恪,終莫說殷墟。青海浮天闊,黃山列地虛。豈應千載下,摹擬到扶餘。』
『聞說扶桑國,依稀弱水東。人皆傳燕說,地亦闢蠶叢。篳路曾無異,桃源恐不同。鯨波萬里外,儻是大王風。』
『田橫嘗避漢,徐福亦逃秦。試問三千女,何如五百人?槎歸應有恨,劍在豈無嗔。慚愧荊蠻長,空文採藥身。』
『古曾稱白狄,今乃紀紅夷。蠻觸誰相鬥,雌雄未可知。鳩居粗得計,蜃市轉生疑。獨惜炎洲路,春來斷子規。』

張蒼水在廈之時,與徐暗公、盧牧洲、王愧兩、沈複齋諸公相唱和,故其集中頗有贈答之什,而暗公亦有送張宮保北伐、挽張宮保之詩;是其道義之交,寓於辭藻,固不以死生易節也。蒼水之作,為錄於後。

贈徐暗公年丈云:
『王謝風流誰更傳,雄文廿載國門懸。胡床高據談經日,漢室初征射策年。每擬珊瑚為架筆,雅聞纓組更當筵。豈知把臂蓬壺外,江左衣冠傲昔賢。』
『竹箭東南橫得名,飛來龍劍卻爭鳴。誰雲四海同科第?自是中原一社盟。懸榻君應稱快事,乘槎我亦嘆勞生。他年若遂蓴鱸興,擬共山陰道上行。』
『吾道滄洲任所遭,豈因標榜得名高。重逢尚握蘇卿節,久別誰彈鍾子操。明日開尊皆勝侶,春風入座似醇醪。偉長未便從軍老,已羨文章晚更豪。』

華亭徐暗公中丞孚遠,少與夏允彞、陳子龍結幾社,以道義文章名於時,後以左僉都御史從魯王至廈門,延平客之。初,延平在南京國學,嘗欲學詩於暗公,以是尤加禮敬,如是幾及十年。其後入臺,著《釣璜堂詩集》二十卷,中有在臺之作。為鈔一卷,存於《臺灣叢書》,亦保存文獻之責也。集中有〈東寧詠〉一首,東寧者,臺灣也,錄之於下:
『自從飄泊臻茲島,歷數飛蓬十八年。函谷誰占藏史氣,漢家空嘆子卿賢。土民衣服真如古,荒嶼星河又一天。荷鋤帶笠安愚分,草木餘生任所便。』
則暗公之身世淒涼可知矣。

鮚埼亭文集·徐暗公傳》,曾採入《通史》;後讀鄞黃定文書〈徐暗公傳〉後,謂壬寅成功卒,魯王亦以是冬薨,暗公屏居山谷,與其後妻戴氏伐薪煨芋,僅而得存。余讀《釣璜堂詩集》,有鋤菜一篇,或作於此時耶?詩曰:
『久居此島何為乎?惡溪之惡愚公愚。半畝稻田不可治,畦中種菜三百株,晨夕桔槔那得濡?沾塊之雨昨宵下,葉裏抽莖生意殊。
 烹菜沾酒卿自慰,西鄰我友亦可呼。只今十載在泥塗,南雲杳杳天路逋,我欲往從乏騊駼。』

暗公寓居海上,曾與張尚書煌言、盧尚書若騰、沈都御史佺期、曹都御史從龍、陳光祿士京為詩社,互相唱和,時稱海外幾社六子,而暗公為之領袖。余讀其集,如贈張蒼水、沈複齋、辜在公、王愧兩、紀石青、黃臣以、陳複甫、李正青諸公,皆明季忠義之士而居臺灣者;事載《通史》。為錄一二。

送張宮保北伐云:
『上宰揮金鉞,還兵樹赤旗。留閩紓勝略,入越會雄師。制陣龍蛇繞,應天雷雨垂。一戎扶日月,群帥奉盤匜。冒頓殘方甚,淳維種欲衰。
 周時今大至,漢祚不中夷。賜劍深鳴躍,星精候指麾。兩都須奠鼎,十亂待非羆。煙閣圖形偉,殷廷作楫遲。獨傷留滯客,落魄未能隨。』

壽陳複甫參軍云:
『世事方屯難,經營賴上材。小心參帷幄,大力運昭回。入座香風滿,懷人梁月催。笑言通夢寐,杯斝屢追陪。徐孺沉憂久,元龍爽氣開。
 旅途雖偃蹇,高義感風雷。頻有西園賞,無虞江夏災。欣逢瑤海使,新自日邊來。正值龍山會,兼陳戲馬臺。可令南極老,黃發倚鄒枚。』
按複甫名永華,同安人,少負才略,延平授為參軍,官至東寧總制,卒葬臺灣,謚文正;治臺功績,推為第一。

常雪嵩,不知何許人,徐暗公有送其安置臺灣之詩,當為在廈所作。又有懷雪嵩云:
『海外之海遷人稀,家人散盡獨居夷。估客迭來懷抱惡,小樓坐去歲華馳。夙昔嗟君心膽肚,鷹驅鷙擊不相讓。太分清濁保身疏,惠恕譴死仲翔放』。

暗公之詩,大都眷懷君國,獨抱忠貞,雖在流離顛沛之時,仍寓溫柔敦厚之意;人格之高、詩品之正,足立典型,固非藻繪之士所能媲也。余讀《釣璜堂集》,既錄其詩,複採其關系鄭氏軍事者而載之,亦可以為詩史也。
南望云:『寂寞棲荒島,依依望鬥杓。群公猶百粵,法乘已三苗。虛佇金臺彥,何時玉燭調。殷憂開聖主,會見奏雲韶。』
聞有云:『聞有穹廬使,方當來問津。衣冠他日異,名號一時新。伍員雖仇楚,王琳還入陳。不知高嶺上,錫塚為何人?』
東夷云:『東夷仍小醜,南仲已專征。部落哀劉石,崩奔怯楚荊。況聞蒙面眾,皆有反戈情。一舉清江漢,何難靖九京。』
北馬云:『北馬千群至,茲丘仍寂然。晉師今不出,漢過古無先。聞有交綏約,何時多壘平?紅旗空自播,未許劚龍泉。』
即事云:『李牧真飛將,猶聞守趙邊。此時常笑怯,破敵乃稱賢。何假當三至,應思入九淵。奇勛成脫兔,羈客且高眠。』

同安廬牧洲尚書若騰,字閒之,以永曆十八年入臺,舟至澎湖病革;因寓太武山麓,遂卒於此,題其墓曰「有明自許先生之墓」。牧洲工文章,著作頗多。其島噫詩有殉節篇為烈婦洪和作,詩曰:
『妾為君家數月婦,君輕別妾出門走。從軍遠涉大海東,向妾叮嚀代將母。驚聞海東水土惡,征人疾疫十而九。猶望遙傳事未真,豈意君訃播人口!
 滔滔白浪拍天浮,誰為負骨歸邱首?君骨不歸君衣存,攬衣招魂君知否?死怨君骨不同埋,生願君衣共相守。骨可灰兮怨不灰!衣可朽兮願不朽!妾怨妾願祗如此,節烈聲名妾何有?』
按鄭氏經營臺灣,漳、泉人多來歸;此詩所謂「從軍大海東」,則指其事。

諸葛璐,佚其字,明光祿卿倬之子也。倬依鄭氏,居東寧,後卒於臺;事載《通史》。璐長而明朔亡,抱璞守貞,不應科試,遨遊大江南北,著《淮上集》。金粟洞云:
『紫峰虛洞雲影昏,石塔凌霄更出雲。御書金粟字能存,千載仙蹤不複聞。天高地回雲根老,花落洞前渾不掃。夜深天字絕纖埃,清風皓月披襟好。
 一枕洞中仙夢賒,洞天清曉鴉聲早。文叔住山幾多時,戶外無人餘芳草。神仙亦自有良朋,傳說書來洛陽道。』

常熟錢虞山先生謙益,字受之,號蒙叟,仕明及清,再至尚書。鄭延平少曾受學,謙益奇其才,字之曰大木。及延平出師北征,大江南北次第反正,軍聲大振。謙益聞報,和少陵秋興詩以張之;已而留都不下,鄭師敗績,複踵前韻以傷之。前後所作百數十首,曰《投筆集》,吳中士夫家多相傳寫。夫謙益以一代宗匠、身事兩朝,遭世訶責,然其眷懷故國、望斷中興,至發為歌詩、以紓其憂憤忠懇之志,其名雖敗,其遇亦足悲矣!茲錄其詩於下。

金陵秋興八首次草堂韻己亥七月初一作: 『龍虎新軍舊羽林,八公草木氣森森。樓船蕩日三江湧,石馬嘶風九域陰。掃穴金陵還地肺,埋胡紫塞慰天心。長干女唱平遼曲,萬戶愁聲息搗砧。』
『雜虜橫戈倒載斜,依然南斗是中華。金銀舊識秦淮氣,雲漢新通博望槎。黑水遊魂啼草地,白山新鬼哭胡笳。十年老眼重磨洗,坐看江豚蹴浪花。』
『大火西流漢再暉,金風初勁朔聲微。溝填羯肉那堪臠,竿掛胡頭豈解飛。高帝旌旗如在眼,長沙子弟肯相違。名王俘馘生兵盡,敢道秋高牧馬肥。』
『九州島一失算殘棋,幅裂區分信可悲。局內正當侵劫後,人間都道爛柯時。住山師子頻申久,起陸龍蛇撇捩遲。殺盡胡夷才斂手,推枰何用更尋思。』
『壁壘參差迭海山,天兵照雪下雲間。生奴八部憂懸首,死虜千秋悔入關。箕尾廓清還斗極,鶉頭送喜動天顏。枕戈席槁孤臣事,敢擬逍遙供奉班。』
『戈船十萬指吳頭,太白芒寒八月秋。肥水共傳風鶴警,臺城無那紙鳶愁。白頭應笑皆遼豕,黃口誰容作海鷗?為報新亭垂淚客,好收殘淚覽神州。』
『鈴索驚傳航海功,秋宵蠟炬井梧中。馮夷怒擊前潮鼓,颶母歡催後鷁風。蛟吐陣煙掀浪黑,猩殷袍血射波紅。秦淮賣酒唐時女,醉倒開元鶴發翁。』
『金刀複漢事逶迤,黃鵠俄傳反複陂。武庫再歸三尺劍,孝陵重長萬年枝。天輪只傍丹心轉,日駕全憑隻手移。孝子忠臣看異代,杜陵詩史汗青垂。』
按此詠延平北征之事。

後秋興八首八月初二聞警而作: 『王師橫海陣如林,士馬奔馳甲仗森。戒備偶然疏壁下,偏師何意潰城陰。憑將按劍申軍令,更插靴刀警士心。野老更闌愁不寐,誤聽刁抖作秋砧。』
『羽檄橫飛建旆斜,便應一戰決戎華。戈船迅比追風驃,戎迭高於貫月槎。編戶爭傳歸漢籍,死聲早已入胡笳。江天夜報南沙火,簇簇銀燈滿盞花。』
『龍河漢幟散沈暉,萬歲樓邊候火微。捲地樓船橫海去,射天鳴鏑夾江飛。揮戈不分旄頭在,反旆其如馬首違。嚙指奔逃看□□,重收魂魄飽甘肥。』
『由來國手算全棋,數子拋殘未足悲。小挫我當嚴儆候,驟驕彼是滅亡時。中心莫為斜飛動,堅壁休論後起遲。換步移形須著眼,棋於誤後轉堪思。』
『兩戒關河萬里山,京江天塹屹中間。金陵要奠南朝鼎,鐵甕須爭北固關。應以縷丸臨峻阪,肯將傳舍抵孱顏。荷鋤父老雙含淚,愁見橫江虎旅班。』
『吳儂看鏡約梳頭,野老壺漿潔早秋。小隊誰教投刃去,胡兵翻為倒戈愁。爭言殘寇同江鼠,忍見遺黎逐海鷗。京口偏師初破竹,蕩船木柹下蘇州。』
『十載傾心一旅功,御槍原廟夢魂中。每思撒豆添營壘,更欲吹毛布雨風。淮水氣連天漢白,鍾離雲棒帝車紅。南宮圖頌丹鉛在,辜負秋窗老禿翁。』
『艱難恢複勢逶迤,蟻穴何當潰澤陂。駝馬已臨迤北路,炮車猶護向南枝。雷驚犀象牙方長,雨送蛟龍宅屢移。最喜伏波能振旅,封侯印佩許雙垂。』
是役惟伏波殿後,全師而反。按此詠延平敗績之事。

延平郡王夫人董氏知書明大義,事載《通史》列傳。余讀其諭子經書,古茂若漢人語;唯未見其詩。頃閱近人柴萼《梵天廬叢錄》,謂鄭延平有妾名瑜,廈門人,工吟詠,有哭延平詩云:『赤手曾扶明日月,丹心猶照漢乾坤』。後入某院為尼。萼字小梵,浙江慈谿人。此詩惜系斷句,然已足為延平論贊。百世之後,讀其詩者猶為神往,信乎巾幗英才也!

明寧靖王術桂,字天球,別號一元子,遼王後也;事載《通史》。入臺後,築宮西定坊,墾田竹滬,不與政事,日以耕讀自遣。而絕命詩一章,淒涼悲壯,讀之淚下。詩曰:『艱辛避海外,祗為數莖發。於今事已矣,不複採薇蕨』。臺人聞之,為嘆息曰:『王孫與北地爭烈矣』!

清人得臺,遊宦漸集,斯庵亦老矣,猶出而結詩社,名曰「東吟」,所稱「福臺新詠」者也。斯庵作序,中列十四人:曰無錫季蓉洲麒光、宛陵韓震西又琦、金陵趙蒼直龍旋、福州陳克瑄鴻猷、無錫鄭紫山廷桂、武林韋念南渡、福州翁輔生德昌、無錫華蒼崖袞、會稽陳易佩元圖、金陵林貞一起元、上虞屠仲美士彥、福州何明鄉士鳳、泉州陳雲卿雄略、寧波沈斯庵光文。而張鷺洲《瀛壖百詠》末章云:『福臺新詠萃群英,調絕音希孰繼聲』?注謂:『東寧詩一名《福臺新詠》,四明沈光文、宛陵韓又琦、關中趙行可、會稽陳元圖、無錫華袞、鄭廷桂、榕城林奕、丹霞吳蕖、輪山楊宗城、螺陽王際慧前後唱和之作;聞吳有《桴園之集》,楊有《碧浪園詩》』。按鷺洲所注之人,與東吟社序略有不同。東吟社中唯季蓉洲為諸羅知縣,著《海外集》一卷,林貞一為府經歷,餘皆流寓,無考。《福臺新詠》亦久失傳。餘於志中,僅得陳易佩挽寧靖王一首,吉光片羽,誠足矜貴。詩曰:
『匿跡文身學楚狂,飄零故國望斜陽。東平百世思風度,此地千秋有耿光。遺恨難消銀海怒,幽魂淒切玉蟾涼。荒墳草綠眠狐兔,寒雨清明枉斷腸。』

延平郡王闢東都,保持明朔,忠義之氣,萬古長存。故沈斯庵《東吟詩序》謂:『鄭延平視同田島,志效扶餘』。朱景英《海東札記》非之。然齊司馬體物抵澎湖詩,其結句云:『登臨試問滄桑客,尚有田橫義士無?』是直以延平為田橫矣。司馬滿洲人,尚作此語,視彼漢人之自蔑其種,而稱為「偽鄭」、誣為「海寇」者,其人之賢不肖為何如也!

司馬正黃旗進士,康熙三十年任臺灣海防同知,有詩數首。
其抵澎湖云:『海外遙聞一島孤,好風經宿到澎湖。蟶含玉舌名西子,蚌吸冰輪養綠珠。蕩漾金波浮玳瑁,連環鐵網出珊瑚。登臨試問滄桑客,尚有田橫義士無?』
赤嵌城云:『特立巍巍控太清。煙霞都自腳根生。羞為白髮蠻官長。親上紅毛赤嵌城。日月過天疑見礙,魚龍駭浪盡潛驚。何堪望斷他鄉目,滄海茫茫故國情。』
竹溪寺云:『梵宮偏得占名山,兀作炎洲第一觀,澗引遠泉穿竹響,鶴從朝磬待僧餐。夜深佛火搖鮫室,雨里蠻花墜法壇。不是許珣多愛寺,須知司馬是閒官。』
海會寺云:『冷月橫斜吊子規,當年黃幄爾徒為?梁塵尚逐梵音起,幡影猶疑舞袖垂。風雨有時聞響屧,林花何處長胭脂?是空是色渾閒事,祗合登臨不合悲。』

彭夏琴,不知何許人,有臺灣七律四首,載於《廣陽雜記》;其詩詠鄭氏歸降之事,則作者當為康熙時人。今錄於此,以志海桑:
『臺灣絕域貢降箋,舉族歸朝盡內遷。歷授堯封千載後,地開禹貢九州前。人民半與魚龍雜,郡縣全依島嶼偏。四十年來空倔強,至今始得罷樓船。』
『當年犀甲下扶餘,銜璧誰憐軹道車。西市赭衣魂已渺,南朝紫蓋事終虛。帆來日本通商近,邑改天興置吏初。一自孫恩分戰艦,烽煙邊海幾丘墟。』
『高華遺嶼自隋朝,營壘依然識舊標。淡水雞籠誰竟渡,颶風蜃市幾全消。乘桴何意真浮海,叱石無能遠駕橋。抽調可憐諸將士,不教辛苦說征遼。』
『窮島軍需飛檄催,蔗霜兼買鹿皮來。生番禳社三冬集,互市洋船六月開。浪嶠山形隨地盡,廈門風信逐潮回。荷蘭故土非甌脫,窺伺將毋隱禍胎。』

侯官陳昂有詠鄭氏遺事四首。彼為清人,不得不作此語。其詩曰:
『戰衄旋師返北轅,轉教航海闢乾坤。金多舊借牛皮地,水漲新通鹿耳門。赤嵌城孤遺舊業,紅彞援絕竟移屯。何緣自比虯髯客,豈昧幾先讓太原。』
『片石能容百萬人,天遺圖讖應袋閩。也知中國全歸漢,妄托仙源可避秦。荒島畬田登版籍,土酋番族雜流民。開荒絕勝田橫島,易世相傳尚不臣。』
『荒遠羈棲幸弗誅,敢通叛逆約齊驅。謾勞蝸戰爭天下,先自鯨吞奪海隅。三載相持誰得利,兩雄交構待全輸。彼蒼藉手平南紀,曠古新增一統圖。』
『昔年亡將濟時才,仰仗威靈涉險來。地轉海咸生淡水,天回風颶起奔雷。官軍血戰滄波沸,逆虜魂銷劫火灰。澳嶼全收三十六,受降澎島戟門開。』

按《侯官風土志》無昂名,其寓臺當在康、雍之際。唯《冠悔堂集》論次閩詩,其詠昂云:『飢驅終歲詩為命,曾向金陵賣卜來。缶灶席床塵跡遍,榜扉傭作亦堪哀;』事雖不詳,亦可以知其概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