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友人論學書 (黃宗羲)

與友人論學書
作者:黃宗羲 明末清初
本作品收錄於《黃梨洲文集/03
卷三·書類=

潘用微議論,某曾駁之於姜定庵書,或某執成見,惡其詆毀先賢,未畢其說,便逆而拒之。陳君采云:譬猶明月之珠,失之二千年,上自王公,下至隸,無不倀倀日索之,終不可致,牧豎乃獲於大澤之濱,豈可以人賤而並珠弗貴乎?某之於用微焉,知其不出於此也。平懷降誌,反覆用微之指要,而後知前書之終不為謬也。

用微之言,不過數句而盡,而重見疊出,唯恐其不多,此是兔園老生,於文義不能甚解,固無足怪。試撮其要言:以為渾然天地萬物一體者性也,觸物而渾然一體者吾性之良知也,吾儒講明此學,必須知恥發憤,立必欲明明德於天下之志,故其功夫,在致其觸物一體之知,以格通身家國天下之物,使渾然而為一體,謂之復於性善,未有舍家國天下見在事,使交從之實地,而懸空致我一體之知者。此數言亦從朱注中,本體之明則有未嘗息者,故學者當因其所發而遂明之以復其初,脫換出來,然而其謬有不可勝言者。夫性固渾然天地萬物一體,而言性者必以善言性決,不以渾然天地萬物一體言性。一體可以見善,而善之非一體明矣。且如以惻隱言一體可也,以辭讓言一體亦可也。使羞惡是非歷然,吾獨知之中,未交人物,與渾然一體何與?則性於四端,有所概有所不概矣!《大學》言知,是明有一知在人,不因觸不觸為有無也,則所以致之者,亦不因觸不觸為功夫也。今於知之上,既贅以渾然天地萬物一體之名,而於致之時,又必待夫觸物而動之頃,是豈《大學》之指耶?其曰未有舍家國天下見在事使交從之實地,而懸空致我一體之知者,則《中庸》所謂喜怒哀樂未發之為中,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豈亦家國天下見在事使交從之地耶?孟子所謂日夜之所息,養心莫善於寡慾者,豈亦家國天下見在事使交從之地耶?將無子思、孟子,俱有懸空致知之失耶?信斯言也,舍家國天下無從為致,則《中庸》何不言位天地育萬物以致中和,何不言盡人之性,盡物之性而後為能盡其性?子思無乃倒行而逆施乎?夫吾心之知,規矩也。以之齊家治國平天下,猶規矩以為方圓也。必欲從家國天下以致知,是猶以方圓求規矩也。學者將從事於規矩乎?抑從事於方圓乎?可以不再計矣!

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一句,所以興起下文,歸重格物,則「欲」字之無功夫,稍識文義者,亦不難辨。用微乃以「欲」為立志,而言齊家治國平天下,渾然吾身之事,自不得不汲汲皇皇憂世憂民。堯、舜、禹、稷、湯、武、伊、周、孔、孟,莫不皆然。至云陽明之學,覺無擔當天下之力,其門人多喜山林,無棲皇為世之心,即見其學之病處,亦思堯、舜、禹、稷、湯、武、伊、周所當之任何任。孔、孟之周流歷說,欲以得君行道,亦是經生私意以窺聖人,孟子之言可證也。顏子當亂世,居於陋巷,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顏子不改其樂,孔子賢之。鄉鄰有鬥者,被髮纓冠而往救之,則惑也,雖閉戶可也,顏子未嘗汲汲皇皇憂世憂民,將謂顏子未嘗立志乎?使舉一世之人,舍其時位而皆汲汲皇皇以治平為事,又何異於中風狂走,即充其願力,亦是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之事也?孟子曰: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君子樂之,所性不存焉,則復性之功,其不在家國天下亦明矣!

凡用微之蔽於大原者有三:

其一滅氣。夫大化之流行,隻有一氣充周無間,時而為和,謂之春,和升而溫,謂之夏;溫降而涼,謂之秋;涼升而寒,謂之冬。寒降而復為和,循環無端,所謂生生之為易也。聖人即從升降之不失其序者,名之為理。其在人而為惻隱、羞惡、恭敬、是非之心,同此一氣之流行也。聖人亦即從此秩然而不變者,名之為性。故理是有形(見之於事)之性,性是無形之理。先儒性即理也之言,真千聖之血脈也,而要皆一氣為之。《易》傳曰:「一陰一陽之為道」,蓋舍陰陽之氣,亦無從見道矣。用微言性自性,氣自氣,氣本非性,不足言也用。微既主張天地萬物一體矣,亦思天地萬物以何者為一體乎?苟非是氣,則天地萬物之為異體也決然矣。離氣言性,則四端者何物為之?仍墮於佛氏之性空。四端非氣,而指剛、柔、善、惡始可言氣。一人之心,有從氣而行者,有不從氣而行者,且歧為兩,又何能體天地萬物而一之也?用微認金、木、水、火、土五行為氣,以為性豈有五,故必離氣以言性,不知自氣而至五行,則質也,而非氣也。氣無始終,而質有始終,質不相通,而氣無不通先儒何嘗以質言性?其言氣質之性者,指其性之偏者耳!此孟子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之性,又何嘗竟指此為性乎?用微又言先儒云虛即是理,理生氣,豈非老莊虛無生氣之說乎?故凡先儒之言氣者,必曰本乎老,虛即是理,固未聞先儒有此言也。獨不觀張子曰:知虛空即氣,則有無隱顯,神化性命,通一無二。若謂虛能生氣,則入老氏有生於無自然之論,不識所謂有無混一之常,則虛無生氣之說,正先儒之所嗬者,顧牽連而矯誣之乎?用微又言性與天道有分,夫在人為性,在天為天道,故曰天命之謂性,言其一也。若謂天道不可以言性,無論背於《中庸》,則又何以曰渾然天地萬物一體也,亦自背其說矣。

其二滅心。先儒以靈明知覺為心,蓋本之乾知,而有所謂南海北海千載上下無有不同者也。儒者未常有識神之論,佛氏始有之,即以是例之儒者心有所向之為欲,識神之謂也。苟無欲,則此靈明知覺者,即是真心矣。用微以靈明知覺歸於識神,無欲而靜,尤為識神之盤據,引佛氏之繩,以批儒者之根,吾惡乎受之。

其三滅體。心無分於內外,故無分於體用。《大學》之所謂先後本末,是合外於內也,歸用於體也。故儒者以主敬為要,有治心之學,無應變之方。用微必欲合內於外,歸體於用,以為敬在於事,始為實地。若操持涵養,則盤桓於腔子而已。夫萬感紛紜,頭緒雜亂,《易》之所謂憧憧往來是也,豈復能敬?子思之戒慎不睹,恐懼不聞,不睹不聞,亦指事而言乎?仲弓居敬而行簡,其所居者,亦在事乎?且在《中庸》者,不一言而足。夫微之顯,不動而敬,不言而信,溥博淵泉而時出之,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惟人之所不見乎?其功夫皆在心體,不在事為境地。用微每不喜稱引《中庸》,亦以此也。用微又言今之言體者,豈非性乎?今之言性者,豈不遺天地萬物乎?舍天地萬物而言性,非性也。孟子云:「萬物皆備於我,而其要在反身」,如用微之不得操持涵養,則反身便為遺天地萬物矣,是我備於萬物不是萬物備於我也,豈不成戲論乎?」

用微有此三蔽,故其放而為淫暐之辭,有無故而自為張皇者,有矯誣先儒之意而就已議論者。夫人性之善也,堯舜之道孝弟也,當入小學之日,熟讀而習聞之矣。乃用微呫々以為獨得之心傳,此無故而自為張皇者也。陽明先生無善無惡心之體,亦猶《中庸》言上天之載無聲無臭,恐人於形象求之,非謂並其體而無之也。其曰老氏說虛,聖人豈能於虛上加得一毫實?佛氏說無,聖人豈能於無上加得一毫有?言良知無有精魂之可弄,非竟同老氏之虛,佛氏之無也。用微云:「陽明之知當體本空者也,是佛氏真空之知慧,可謂癡人前說不得夢矣。」又云:「陽明之學,與程、朱主敬窮理之學不同。」夫致良知,非主敬窮理何以致之?其言不同者,無乃妄分界限乎?白沙云:「心之萬感萬應可睹可聞者,皆實也。其為應感所從出,不可以睹聞及,則虛而已,此兼費隱而為言也。」用微以為有生於無,老氏之學,豈子思子亦老氏之學乎?又不明程、朱之言理氣,而以虛無生氣亂之,此皆矯誣先儒之意,而就己議論者也。

用微言程、朱以心屬氣,是本乎老,則何不言孟子之養氣亦本乎老?又言陸、王之虛靈知覺,是本乎佛,則何不言舜之道心惟微亦本乎佛?又言為程、朱之學者,據性理以詆陸、王,是以老攻佛。為陸、王之學者,據靈知以詆程、朱,是以佛攻老。自周、程、朱、陸、楊、陳、王、羅之說,漸染斯民之耳目,而後聖學失傳,可不為病狂喪心之言與?蓋用微學佛氏之學,既借之以攻儒,久假而不歸,忘其所自來,遂即借之以攻佛。自有攻佛之名,而攻儒之說始益堅。佛氏之學,有如來禪、祖師禪之異,然皆以空有不二為底蘊。如來禪言心性,祖師禪惡言心性;如來禪言體,祖師禪言用;如來禪談空,祖師禪論實事;如來禪稿木死灰,祖師禪縱橫權術。為祖師禪者之言曰:「不怕甕中走卻鱉」,故隻在事為上立腳,心之存亡邪正,一切不足計也。兩禪之不同如此,而如來禪自真空而妙有,祖師禪自妙有而真空,其歸則一也。凡程、朱諸儒之所辟者,皆如來禪,其於祖師禪曾未之及也。故昔之為其道者,不愛官,不爭能,樂山水而嗜安閑者為多;今之為其道者,力任奔競,一變而為功利。雖老氏之流為申韓,亦其教有以使之然也。試觀用微所言,有一不與祖師禪相合者乎?用微自言參禪從死了燒了何處安身立命公案悟入。夫焚如死如棄如,則為生氣之所不到,而靈明知覺亦無所寄,此其真區處也。故亦遂疑一陰一陽非道之所在,凡有靈明知覺,皆凝滯不能真空,屬之識神用事,以此裁量先儒。程、朱則落於陰陽,陸、王則墮於識神。在諸儒則尚不敢望如來邊事,何況祖師!在用微則如來禪尚是所辟,何況諸儒!而井蛙之所藏身者,復鏟滅其跡,不示人以利器。嗚呼!亦巧矣!

用微強坐先儒以性空,而以性善為實事。然用微之說,真性空也。何以言之?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以一陰一陽之道為之根抵,用微必欲去之,則性空矣。攻取百塗,豈能實之也。故用微之訾毀先儒,嗬佛罵祖,是天上天下惟我獨尊之故智也。所遇之人,急出所說,求其信向。信向者便以聖賢許之,即釋氏以信心為第一義之故智也。用微以人師自命,不難置先賢於堂下,供其叱吒。某於先賢不能為役,用微乃退而自列於學人,欲借某以行其教,亦釋氏作用見性之故智也。是故用微而不諱禪宗,以一棒號令天下,無論兩廡諸賢蹂躪而甘之,浸假而及於廟庭,道不同不相為謀,某又何說?唯是口口闢佛,口口自言聖學,世人耳目易欺,以為釋氏言空,彼言實事:釋氏外人倫,彼言孝弟;釋氏言明心見性,彼掃除心性;釋氏獨善其身,彼言家國天下,決然謂非禪學,反以諸儒字腳間。有出入於二氏者,不可分別,寧不增一重鶻突乎?且諸儒之書,繭絲牛毛,自六經以外,不比史傳之粗心易讀。學者窮年於此,便如鼠入牛角,橫身苦趣。今曰皆邪說也,竟可撥置不道,省卻多少氣力,而又有不讀非聖之書之言,可以自文,奈何不樂從之乎?雖然,用微亦何常不自認禪學,其言曰:「三代以後,聖人之道幾絕,佛雖異端,其為神人欽仰有故也。親證真空,一切聲色名利世情俗見,無不銷滅,豈不為神人欽仰耶?世情俗見一空,性善種子發見,而慈悲度世,豈不暗合孔、孟當為神人欽仰耶?」用微既自認之,而世人反不認其認者,惡在其信用微也。

宋人有學者,三年反而名其母,母曰:「子之於學者將盡行之乎?願子之有以易名母也。子之於學也,將有所不行也,願子之且以名母為後也。」夫用微之訾毀先儒,名母之學也,將盡行之乎?願勿訾毀先儒也,將有所不行也,願且以訾毀先儒為後也。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並且於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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