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思想與國體問題
今日本會開講演會,適遇國會紀念日,鄙人不覺發動一種感想,所以選擇此題。鄙人感想非他,即現今之國會非君主的國會,乃共和國的國會。方才李石曾先生演說「學術之進化」有雲:「政治進化的潮流,由君主而民主,乃一定之趨勢,吾人可以懷抱樂觀。」鄙人以為李先生的理論,固然不錯,但是鄙人對於我國現在情形,總覺得共和國體,有無再經一次變動,卻不能無疑。
自從辛亥年革命以來,我國行了共和政體好幾年,前年籌安會忽然想起討論國體問題,在尋常道理上看起來,雖然是狠奇怪,鄙人當時卻不以為奇怪。袁氏病歿,帝製取消,在尋常道理上看起來,大家都覺得中國以後帝制應該不再發生,共和國體算得安穩了,鄙人卻又不以為然。
鄙人懷著此種意見,不是故意與人不同,更不是傾心帝制捨不得拋棄,也並不是說中國宜於帝制不宜於共和。隻因為此時,我們中國多數國民口裡雖然是不反對共和,腦子裡實在裝滿了帝制時代的舊思想,歐美社會國家的文明制度,連影兒也沒有。所以口一張,手一伸,不知不覺都帶君主專制臭味﹔不過膽兒小,不敢象籌安全的人,堂堂正正的說將出來,其實心中見解,都是一樣。
袁世凱要做皇帝,也不是妄想﹔他實在見得多數民意相信帝制,不相信共和,就是反對帝制的人,大半是反對袁世凱做皇帝,不是真心從根本上反對帝制。
數年以來,創造共和、再造共和的人物,也算不少。說良心話,真心知道共和是什麼,腦子裡不裝著帝制時代舊思想的,能有幾人?西洋學者嘗言道:「近代國家是建設在國民總意之上。」現在袁世凱雖然死了,袁世凱所利用的傾向君主專制的舊思想,依然如故。要帝制不再發生,民主共和可以安穩,我看比登天還難!
如今要鞏固共和,非先將國民腦子裡所有反對共和的舊思想,一一洗刷干淨不可。因為民主共和的國家組織、社會制度、倫理觀念,和君主專制的國家組織、社會制度、倫理觀念全然相反,一個是重在平等精神,一個是重在尊卑階級,萬萬不能調和的。若是一面要行共和政治,一面又要保存君主時代的舊思想,那是萬萬不成。而且此種「腳踏兩隻船」的辦法,必至非驢非馬,既不共和,又不專制,國家無組織,社會無制度,一塌糊塗而後已!
現在中華民國的政治人心,就是這種現象。
分明掛了共和招牌,而政府考試文官,居然用「上天下澤,履君子以辨上下,定民志」,「百姓足,君孰與不足」和「學則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倫也,人倫明於上,小民親於下」為題。不知道辨的是什麼上下?定的是什麼民志?不知道共和國家何以有君?又不知道共和國民是如何小法?孟子所謂人倫,是指忠君、孝父、從夫為人之大倫。試問民主共和的國家組織、社會制度、倫理觀念,是否能容這「以君統民,以父統子,以夫統妻」不平等的學說?
分明掛了共和招牌,而國會議員居然大聲疾呼,定要尊重孔教。按孔教的教義,乃是教人忠君、孝父、從夫。無論政治倫理,都不外這種重階級尊卑三綱主義。孟子道:「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荀子道:「禮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類之本也﹔君師者,治之本也。」董仲舒道:「春秋之法,以人隨君,以君隨天。」這都是孔教說禮尊君的精義。若是用此種道理做國民的修身大本,不是教他拿孔教修身的道理來破壞共和,就是教他修身修不好,終久要做亂臣賊子。我想主張孔教加入憲法的議員,他必定忘記了他自己是共和民國的議員,所議的是共和民國的憲法。與其主張將尊崇孔教加入憲法,不如爽快討論中華國體是否可以共和。若一方面既然承認共和國體,一方面又要保存孔教,理論上實在是不通,事實上實在是做不到。
分明掛了共和招牌,而學士文人對於頌揚功德、鋪張宮殿田獵的漢賦和那思君明道的韓文、杜詩,還是照舊推崇。偶然有人提倡近代通俗的國民文學,就要被人笑罵。一般社會應用的文字,也還仍舊是君主時代的惡習。城裡人家大門對聯,用那「恩承北闕」、「皇恩浩蕩」字樣的,不在少處。鄉裡人家廳堂上,照例貼一張「天地君親師」的紅紙條,講究的還有一座「天地君親師」的牌位。
這腐舊思想布滿國中,所以我們要誠心鞏固共和國體,非將這班反對共和的倫理文學等等舊思想,完全洗刷得乾乾淨淨不可。否則不但共和政治不能進行,就是這塊共和招牌,也是掛不住的。
若是一旦帝制恢復,蔡孑民先生所說的「以美術代宗教」,李石曾先生所說的「近代學術之進化」,張溥泉先生所說的「新道德」,在政治上是「叛徒」,在學術上是「異端」,各種學問,都沒有發展的餘地,貴學會還有甚麼學問可講呢?
這部作品在1929年1月1日以前出版,其作者1942年逝世,在美國以及版權期限是作者終身加80年以下的國家以及地區,屬於公有領域。
這部作品也可能在本國本地版權期限更長,但對外國外地作品應用較短期限規則的國家以及地區,屬於公有領域。
Public domainPublic domainfalsefal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