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陀利室詞話

芬陀利室詞話
作者：蔣敦復　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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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既為劍人刻嘯古堂詩、芬陀利室詞，搜其遺集，復得二卷，悉付剞劂。一日，其哲嗣伯威攜詞話三卷、兵鑒四卷來，皆劍人生前手自寫定者。兵鑑僅有唐一代，未得為完書。詞話固劍人生平得意之作，第止寥寥數十葉，亦未斷手。劍人著述，余最愛其詞，詩次之，文尤其次也。劍人詞譜，余向曾獲見其手鈔本，辨析宮商，剖別音調，訂正於陽陰清濁之分，學者殊苦其難。及究其歸宿，劍人亦未有以應。嘗自謂著錄三萬餘言，非至精至當，不敢出以問世。余以問之伯威，伯威雲未之見。蓋生前既未成書，身後亦並散佚，顧其大旨悉見之於詞話。劍人作詞，欲上追南唐北宋，而舉有厚入無間一語，以為獨得不傳之秘。余亦謂詞之一道，易流於纖麗空滑，欲反其弊，往往變為質木，或過作謹嚴，味同嚼蠟矣。故鍊意鍊辭，斷不可少，鍊意所謂添幾層意思也，鍊辭所謂多幾分渲染也。余於詞，入之未深，十七八歲時，曾問倚聲之學於朱丈仲潔，以所作就正，蒙許為可傳。憂患餘生，概從擯棄，零編賸稿，百不存一。不意劍人詞話中，猶采及鄙人舊作，展卷沉吟，恍如隔世。其中詞人，大半相識，以余所知，未及甄錄者尚多，劍人於此，不無遺憾焉。矧夫近日名流，紛起如雲，幾欲互張南北之軍，爭執騷壇牛耳。惜乎劍人往矣，未得周旋於珠槷玉敦之間，而為雄長也。光緒十有一年，歲次乙酉，孟冬中澣，吳郡王韜紫詮甫識於春申浦上淞隱廬。

卷一

周保緒詞嘉慶末，餘年童稚，始識陽湖周保緒先生于田若谷邑宰署中，蒙以奇童見稱。時習經史及帖括文字，間亦作詩，未嘗問津於倚聲之學。中年抑鬱無憀，乃學填詞。從王子久茂才處，韜附註：子久即余舊字，今詞留余處，尚有劍人評跋。借得先生存審軒詞一卷讀之，是真得意內言外之旨。菩薩蠻前段云：〔嬌憨未識相思苦。盈盈漫捉風前絮。春去繡簾閒。黛痕輕上山。〕浪淘沙後段云：〔回枕曲屏空。纖甲重重。睡情比勝酒情濃。多少流鶯催得起，夢又匆匆。〕虞美人云：〔不須把酒倚欄杆。才放春晴，都不記春寒。〕臨江仙云：〔曉風吹面酒醒時。一隻翠羽，無處寄相思。〕虞美人影云：〔一燈秋夜疏星共。照破銀屏幽夢。又是隙風微動。簾押文犀重。紅蔫小譜琵琶弄。碎玉丁當遙送。顫落鈿釵金鳳。酒醒脂痕凍。〕凡此於南唐北宋神似，而非形似。一萼紅云：漏聲沉、想寒蟾一點，依約度疏林。隱臂粧殘，扶頭酒淺，離思空復盈襟。記初見柔荑未握，試弦索、嬌語囀春禽。錦幄藏花，繡鞍衝雪，都是情深。才得畫羅親解，甚輕分翠帶，翦卻同心。舞絮樓臺，吹香院宇，羞向夢裡重尋。念惟有窗前玉蝶，坼紅萼、芳意不勝簪。那更歸遲，任伊閒伴瑤琴。纏綿婉約中，得深厚之致。蓋先生少年時，與張皋文翰風兄弟同里相切劘，又與董晉卿各致力於詞，啟古人不傳之秘。近來浙吳二派，俱宗南宋，獨常州諸公，能瓣香周秦以上，窺唐人微旨，先生其眉目也。

保緒詠物詞蠹蝶蟫魚，蝕故紙所成，形似故名之。保緒先生為作齊天樂云：綠茸不記尋春路，濛濛但留纖影。玳管輕捎，烏欄細寫，生被銀魚驚醒。鐙花焰冷，照一片愁痕，倩誰重省。欹枕商量，化伊還怯夜風緊。羅浮休便去也，有神仙恰待，圓月如鏡。織就雲衣，調殘露屑，爭又前身虛並。芝田萬頃。任竹榻蕉窗，個人消領。翦紙招來，費緗梅半餅。寓意深遠，非淺人所能夢見。又有新竹、風竹、晴竹、雨竹四首，調倚長亭怨、疏影、南浦、高陽臺。比興無端，言有盡而意無窮，與時輩詠物，相去遠矣。

周青柳下詞保緒先生有族叔名青，字木君，所著有柳下詞，保緒序而刻之。以為居恆愁苦怨抑，詞多酸澀之味，思力沈摯，求之古人，往往而合。鵲橋仙云：花陰黯淡，春遊岑寂，誰管連天風雨。惜春何事最關情，只水影蒼茫東去。庭深綠草，簾垂疏月，靜夜聲聲杜宇。可曾幽夢乍驚回，怕不是年時心緒。解連環云：晝陰庭院。算窺簾鳳子，半隨春倦。怎奈向碧甃雕甍，攪風裡游絲，暗留花片。幾處幽香，早特地撩人夢斷。怕依依欲語，如嚬又笑，倚欄初見多情，別來眷戀。嘆芳心未久，霎時偷變。想小徑玉勒爭嘶，看桃李經春，肯藏嬌面。舊日劉郎，但付與愁魂宛轉。漫低徊、一任流光，畫簾莫捲。一落索結語云：〔井梧不許聽吟秋，又湘瀝、階前雨。〕巫山一段雲結云：〔倚欄獨自語無聊，此際可憐宵。〕微音哀怨，如秋蛩聲，憂能傷人，宜其不永年也。

保緒賦楊花詞清真六醜一詞，精深華妙，後來作者，罕能繼縱。獨保緒賦楊花詞，用其調云：向濃陰翠幄，漾嫋嫋、春魂如雪。畫欄獨憑，飛英鴛甃濕，正恁愁絕。又對斜陽院，晴絲空裊，任飄零離別。南國誤了雙蝴蝶。草際輕粘，簾前漫瞥。纖纖映、蛾眉月。卻難尋瘦影，幽恨重疊。東風搖曳，算塵根小劫，灞岸鳴嘶騎，情暗切。柔條幾度攀折。縱天涯覓遍，買春榆莢。只惆悵、眾芳都歇。爭得似、委豔香泥長倚，杏梁春帖。還消受、半枕寒怯。更唾絨、點綴茸窗底，嬌紅一捻。此詞精思妙緒，宛轉環生，片玉家風，洵乎未墜。其聲律謹嚴處，可謂字字從華嚴法界中來。

曹種水詞嘉興曹種水名言純，詞與郭頻伽相倡和。繪種水圖，自題摸魚子一闋，頻伽和之。又為其妻清素居士繪紡車圖，用前均自題。有〔紡車出下前身業，冷落面城堤觜。隻輪回幾，慣衣靜鐙寒，秋聲在樹，河漢影垂地。〕頻伽和均題云：〔從來椎髻梁鴻婦，不識繡靴紅觜。門似水也，儘要持家，商量閒柴米。〕種水詞以清麗居宗，微嫌餖飣，浙派故也。鳳凰臺上憶吹簫，同金小山賦板橋春影一首，頗有李易安風格。詞云：門近橫波，樓深讀曲，記來曾度前溪。甚板橋猶是，芳樹全非。柳外欄杆歷歷，都無有，惟有風吹。還留剩、漁潭蹙鏡，黛岫低眉。凝思一襟舊事，看到得而今，換了淒迷。似草昏煙黯，金粉霏微。更入斜陽催暝，叢灌裡、不住鵑啼。啼何語、聽他再三，苦勸人歸。小山名孝柏，此調中有云：〔只有杜鵑啼血，聲聲裡、替訴相思。相思處，黃昏月淡，紅板橋西。〕摹擬易安，得其形似，亦太相逼矣。

馮柳東詞浙派詞，竹垞開其端，樊榭振其緒，頻伽暢其風，皆奉石帚、玉田為圭臬，不肯進入北宋人一步，況唐人乎。馮柳東太史登府，亦其眉目也。所著有月湖秋瑟、花墩琴雅諸詞，亦以姜張為宗，而旁涉中仙、草窗。霜天曉角云：〔昨夜新霜一抹，看一路橘林黃。〕浪淘沙云：〔說與西風留一葉，尚有蟬棲。〕可謂詞中有畫。掃花遊賦落葉云：〔殘蟬老去。縱一枝尚戀，悽和蛩語。斷夢頻醒，添了疏疏碎雨。〕惜餘春慢賦夕陽全首云：淡抹嵐頭，微明沙尾，蕭瑟楚天將暮。半痕欲斷，幾點才斜，露出秋城疏樹。不盡千山萬山，一片殘暉，亂鴉馱去。趁征人、馬背鞭絲，影倦扶歸路。早又見腰笛吹殘，荷鋤話晚，指荒村何處。古寺紅牆，江亭白舫，都為酒人留住。莫問銅駝故宮，金粉飄零，六朝誰主。正寒煙衰草淒迷，凝遠倚樓無語。柳東詞大約工於寫景狀物，得南宋人遺意。惟言情之作，不及頻伽，正與種水詞相伯仲耳。

瘦鸞詞柳東於冷攤舊書中得詞箋，題為歲儉偶感，末署款瘦鸞，書極娟媚，詞有擁髻淒然之意，蓋貧婦有才者。其詞調倚賣花聲云：袖薄那禁寒。羞與郎言。早拚賣卻婿池田。辛苦天寒蘿屋底，又遇荒年。繡帖未成完。針線拋殘。嬌兒啼飯忒心酸。一琖瓦鐙籬落外，廢盡秋眠。味其詞意，愁苦中卻溫厚不迫，是女子中才而賢者。余婦靈石山人，見之欲和均，輒愀然而罷。滿江紅題石砫女帥秦良玉像結云：〔歎國殤，兒女盡英雄，紅蘭泣。〕紅蘭良，玉之媳，未知誰氏，俟再考。

柳東題梅卿詞後花墩琴雅中，有城頭月一首，題亡婦梅卿南柯子詞後注云：婦有隨月樓殘稿，其寒夜南柯子云：細點瓜虀譜，閒栽萱草花。三年為婦慣貧家。且喜蘆簾紙閣手同叉。獸火溫簫局，蛾燈罷紡車。戲他兒女綰雙丫。懶放鴛針，今夜較寒些。靈石內史檢此詞示余曰：〔君繪紙閣雙聲圖，此非為吾兩人寫照耶。〕又曰：〔君往時箴吾，語帶淒涼，獨不能為此寒乞語。〕蓋靈石舊有〔芳草碧如此，落花紅奈何〕句，又有〔紅繡相思綠繡愁〕七字，余繩之，乃不復作。今憔悴多病，門戶辛勤，匆匆更不暇唱渭城矣。

梅卿詞語梅卿有〔雪影壓殘鳥夢，月痕冷靠花身〕二語，味之亦有鬼氣，宜其不永年也。靈石嘗自謂語涉幽怨，他日恐累君悼亡。且君以才名蓋世，致境遇坎坷，若再擅閨房倡和之樂，不愈為造物所苦耶，乃絕意不作詩詞。

柳東賦欄杆詞柳東有聲聲慢賦欄杆，後段云：〔卻記酒闌扶倦，數玲瓏十二，同靠秋涼。月暗花疏，忍教同倚思量。附註：韜按：同靠、同倚意復，古人集中無此語病也。愁腸幾回斷後，恨無人拍遍釵梁。凝望久、想吟魂還在畫廊。〕臺城路賦香篆後段云：柔腸替伊寫出，恐被風吹斷，翦雲難寄。半炷才完，一絲又上，迷了薄金窗紙。紅篝倦倚。記如夢如煙，背燈愁裡。枕畔蘅蕪，冷灰飛不起。皆和頻伽作也。細膩熨帖，正與頻伽工力悉敵。

詞綜詞律有誤余每恨竹垞翁問學淹博，而詞綜一書，不無疏漏。至萬氏詞律，自矜創獲，於宮調，全未夢見。又一體三字，最為無理取鬧。今觀柳東所云：張子野惜瓊花下闋〔汴河流如帶窄，任輕舟如葉〕，詞綜脫汴字、舟字。詞律知輕下落一字，不知河上之有脫誤。蔡伸侍香金童〔更柳下人家似相識〕，詞綜脫相字。詞律另收趙長卿多一字為別體。子野於飛樂〔怎空教花解語，草解宜男〕，詞律據何本脫花解語三字，而以毛滂多此三字，另立一體。周邦彥荔枝香近〔香澤方薰〕，脫遍字，是韻。詞律作四字句，遂誤認捲字是韻。柳永鬥百花〔終日扃朱戶〕，應作換頭起句，詞綜誤屬上段，而以遠恨綿綿作起。詞律不知收晁補之一調，亦同此誤，致疑參差無味。蔣捷白薴，憶昨下脫〔聽鶯柳畔〕四字，詞律以柳永多此四字，為另格。趙以夫角招〔溪橫略彴〕，脫橫字。張先山亭宴〔問還解相思否〕，脫還字。陳允平垂楊〔縱鵑啼不喚春歸〕，脫縱字。此類不可縷舉，萬氏無由考正，沾沾以辨上去為獨得，句調之未審，何暇更論音律耶。其訾議萬氏如此。吳門戈順卿亦有詞律訂、詞律補之作，惜未板行。恐學者輾轉承訛，余所以不得已於一言也。

詞律謬誤甚多萬氏詞律謬誤甚多，有最無理可作笑柄者，雨中花一調，共列十八首，令慢不辨，皆謂之又一體，嘵嘵於夜行船、明月棹孤舟之即雨中花。不知諸首字句平仄小有異同者，不勞分體。末載淮海九十八字仄韻一首，注以為舊刻見天風八字句，細玩之寒字下，應有一協韻字，乃作□空一字，自矜創獲，刻作〔見天風吹落滿空寒□，皇女明星迎笑〕云云。余案：寒字下非脫一字，乃誤併兩字作一字耳。皇字明係白玉二字，上句寒白，下句玉女，白字固韻。玉女峰在華山，試問皇女何解，萬氏恐亦不知也。胖丁按欽定詞譜：見天風吹落。滿空寒白。玉女明星迎笑。

周稚圭詞詞之合於意內言外，與鄙人有厚入無間之旨相符者，近來諸名家指不多屈。周保緒先生外，有周稚圭者，名之琦，祥符人，官通顯。顧其詞蕉萃婉篤，恤乎若有隱憂。阮郎歸云：〔哀箏彈損遠山眉。此情金雁知。〕青玉案云：〔鶯如人懶，花如人醉，春也如人瘦。〕思佳客云：〔從來怕見初弦月，才學蛾眉便學顰。〕菩薩蠻云：〔煙重墮空煙。夢回秋可憐。人倚小紅樓。欄杆天際愁。〕浣溪沙云：〔無語可憐秋易瘦，有情那得月常圓。〕訴衷情云：〔人去後，楊柳又如絲。無語對花枝。鶯語隔簾櫳。匆匆。畫樓今夜風。〕凡此皆有花間風格，下亦不失為小山父子。至長調瑞鶴仙云：〔怕幽禽，忘了花魂清瘦，卻道棲香正穩。〕念奴嬌云：〔潮落秋生，水涼夢遠，休喚眠鷗起。〕天香詠水仙花云：〔銀釭舊愁自寫。倚冰奩、薄寒吹麝。一掬茜窗清淚，粉粧慵卸。〕凡此又得清真家法，下亦不失為草窗。

馮週二詞工力悉敵詩至詠古，酒杯塊壘，慷慨激昂，詞亦有之。第如迦陵之叫囂，反覺無味。月湖秋瑟詞中有買陂塘詠南宋宮人，送汪水雲南歸事。金梁夢月詞中，有高陽臺仙露庵宋宮人餞汪水雲處，同此一事，製題略異，一詠故事，一懷古跡。今錄二詞於左。買陂塘：望天山雪花如席，黃冠早賜歸去。十年憔悴金臺客，回首滄桑塵土。行莫遽。且共醉穹廬，玉怨銜杯數。陽關調苦。想亡國新鶯，昭陽舊燕，別句正愁賦。南朝事、白髮青娥能語。霓裳天上何處。琴心一曲梅花恨，換了哀笳秋杵。朝復暮。應夢到孤舟，夜月黃河渡。重來禾黍。歎水剩山殘，亂鴉啼遍，多少故宮樹。高陽臺：白雁聲殘，青蛾淚盡，燕臺別路重分。供奉琴歌，不堪彈入離樽。興亡夢短黃冠老，掩金觴、翠袖含顰。歎西湖、卅六離宮，何處長門。當年環佩空歸去，任花旛戀雨，佛火愁人。剩水殘山，依然鈴語黃昏。紅兜那覓南朝寺，話滄桑，舊額猶存。泣銅山、承露盤傾，一樣銷魂。二詞工力悉敵，卻又移易不得。如以馮作詠仙露庵，則浮泛不切，所謂相題行文，此等是也。

馮周題洗妝樓詞遼後洗粧樓，柳東、稚圭，俱有題詠。案：蕭氏為奸臣乙辛搆陷，千古奇冤。往時讀焚椒錄，不覺髮指，作回心院詞七古一首弔之。今觀二詞，各有妙處。周詞頗勝，平調較仄韻，彌覺哀韻欲流也。台城路：玉盆灣口無遺廟，層樓尚依瓊渚。蕃馬吹螺，駝尼簇翠，歷盡金鋪敗雨。承恩是處。記換枕攤衾，青娥分付。九帳燈紅，東樓粧罷早朝去。蛾眉忽遭秋妒。枉多才瑟瑟，舊恨千古。案證香詞，瓦殘蕭字，莫問同心眉譜。煙莎日暮。剩荷葉西頭，綠雲黃土。只有蒙哥，內家聞秘語。滿庭芳：眠柳梳煙，荒池洗月，翠簾不捲春愁。暗塵珠絡，芳豔未全休。飛燕新詞漫擬，簪花格、墨妙誰偷。憑欄處、靴金帕玉，腸斷舊風流。凝眸。佳麗地，脂函錦匣，香冷溫柔。但捺缽當時，諫草還留。可惜琵琶調苦，回心院、枉費綢繆。焚椒恨，天書練影，三十六宮秋。

周稚圭弔七姬詞余少時作群珠碎樂府，為張吳時潘元紹姬人七人作也。元紹為張士誠婿，明太祖命徐達攻蘇州，事急，七人者辭於元紹，請先死以明志，各就縊，元紹殯殮成禮。張來儀有七姬權厝志，宋仲溫書之，見平江貝氏千墨庵石刻。金梁夢月詞有高陽臺一首，語頗哀豔。詞云：黃葉風多，青苔篆蝕，殘碑尚認啼痕。怨魄歸來，愁他蛺蝶羅裙。一弦一柱哀琴語，打群鶯，枝上消魂。最無端，玉骨淒涼，娟袂難分。娃宮誰問傷心史，只潘花小字，猶記貞玟。妙墨重鐫，依然金碗千春。埋香那覓三興土，掩顰蛾，灰冷齊雲。但從今，墓草年年，休長情根。

弔元紹妻詞蘇州盤門內麗娃鄉社神祠，俗呼駙馬府，即祀張吳行省左丞潘元紹也。吳亡，元紹妻金枝公主投水死，皆可哀也。余往時遊吳，作百字令弔之云：梧宮秋，正西風黃葉，滿城笳鼓。小劫紅羊緣底事，豔骨一堆荒土。身殉君王，恩憐夫婿，判絕從泉路。白駒淒唱，後庭腸斷歌舞。可惜芳媵桃根，朱絲畢命，綺恨拋兒女。葬罷瓊姬鵑血冷，不是情樓簫侶。玉柙煙銷，朱房粉碎，慘淡花無語。麗娃鄉裡，月明環佩來去。詞不甚工，曾刻一私印云：〔短簿祠邊載酒，麗娃鄉裡填詞。〕青簾白舫，人影衣香，落魄狂遊，不無影事。迄今回首，如夢如塵，結習未忘，徒作綺語而已。

題紅蘅碧杜之居詞余又有高陽臺一首，寄題紅蘅碧杜之居，所謂短簿祠邊載酒者是也。詞云：鳳紙箋愁，鸞衾壓夢，天涯幾慣無寥。草草樽前，當時記得花朝。丁冬剛聽琵琶語，恁春魂、一半先銷。更何堪，樓上春人，江上春潮。人間只有青衫淚，算紅冰未化，紅蠟都飄。萬水千山，而今說甚迢遙。微波淼淼吹難起，勸西風、莫畫離騷。僅疏燈，此夕淒涼，細雨芭蕉。此余於歡場散後，口語重遭，憂患頻仍，而玉人猶寄聲責諾，心呼負負，乃填此詞。客夜挑燈，自讀一過，覺嗚咽不成聲也。

許穆堂詞國初盛稱雲間陳李三宋詞，一以花間為宗。至王述庵司寇續輯詞綜，瓣香竹垞，沿於浙派矣。許穆堂侍御著自怡軒詞五卷，獨能得小山父子風格，則其宗尚，雅在北宋。臨江仙云：珠閣香銷簾半捲，雨餘庭院淒清。一痕殘月露華明。玉窗人靜夜，銀甲試秦箏。調入關心眉暗鎖，冰泉幽咽難聽。哀弦傳得美人情。落花相與恨，到地一無聲。菩薩蠻云：綠窗春暖鶯聲急。風香露重梨花濕。早起理雙眉。隔簾蝴蝶飛。翠環光掩映。玉貌花枝並。江岸柳如絲。斷腸君不知。前首宋初，後首唐末，蘊籍風流，典型猶在。有和珠玉、六一詞一卷，數十首，與司寇同時，而不染時賢習氣，所以可傳。

王夢樓序穆堂詞嘗謂詞之感人甚於詩，王夢樓太守序穆堂詞云：訪余於京口快雨堂，錄所作詞數首見示，余適有所感，讀之忽至泣下。余皈空門十餘年，神情寂寞，而穆堂之詞，能動余若此，其所詣可知已。然詞能動人若此，彼詩之不能動人者，其所詣不愈可知耶。

穆堂詞太似古人陌上草萋萋，春山鶯亂啼。無事皺雙眉，不知心恨誰。閒撥冷灰珠閣晚，添香。細語花間咒玉郎。最是夜深眠未穩，淒涼。月映疏枝上短牆。皆穆堂句。微嫌面目太似古人，亦是一病。

金梁夢月詞〔爐香冷了金猊，鏡臺攜，不信生來長見翠眉低。姮娥依舊弄清輝，我自不曾真見月圓時。〕皆金梁夢月詞中句也。一見一不見，俱極有見地，讀之令人銷魂。

彭甘亭詞吾州彭甘亭征君擅長駢體，小謨觴館文集，幾與石笥山房卷箷閣爭勝。詩亦古藻紛披。詞不多作，臺城路題汪紫珊碧梧山館云：十年夢想汪倫久，相逢秣陵羇旅。璧月詞人，微雲女婿，家住石帆深處。藥欄花漵，有翠鳳棲檐，冷蛩當戶。一片吟情，秋聲都在最高樹。才聞踏歌岸上，又東勞西燕，相背飛去。江草黏天，楊花滾雪，愁聽離亭津鼓。銀床小塢。問甚日閒蹤，再圓鷗侶。寫我西窗，剪燈同話雨。宗旨似在夢窗、草窗間。

王四篁詞道光壬寅癸卯間，余被蜚語，易僧服避人於南匯。時會稽王四篁潤為二尹，邑人顧澹園上舍成順、李吟香明經墀相與訂方外交。延余主荷花塢梔子庵，有香光樓為董華亭讀書處，書繡佛前三字。四篁贈余句云：〔繡佛前頭讀書處，此中端合住持僧。〕余亦有〔梔子庵荒春草綠，荷花塢小夕陽紅〕句。澹園喜填詞，余舉意內言外及有厚入無間之說告之。四篁復舉仇山村〔言順律舛，律協言繆〕俱非詞家本色語。澹園恍然悟曰：〔填詞三十年，今始得正法眼藏也。〕所著有曙采樓詞，余序之，選訂鏤板，凡三卷，俱為雅音。及余去南數年，復續刻二卷寄示，較前刻稍雜矣。霜葉飛用清真均，後段云：千山木落西風悄。隨風去、舊日芳境尋到。浩歌消得鬢毛斑，奈此時懷抱。倩玉笛、吹愁不了。天涯何處悲同調。倚畫欄，空回首，狼藉風塵，漫嗟年少。尾犯用清真韻波涵秋影。正悲秋人在，水天初暝。危亭獨立涼颸裡，任金猊香冷。斷雲一片，悵望處，明霞近。倦登樓，不是無情，舊歌誰耐教聽。似此清愁難盡。倚羅屏、莫暗省。況一聲落雁，幾樹丹楓，怎堪消領。翠被紅蕤枕。偏憶著、懨懨成病。空目斷，露下銀塘，萬花涼夢都醒。此首指與余荷塢聯吟事，故有〔萬花涼夢都醒〕六字名句也。後又有重過荷花塢，懷鐵上人余僧服時名妙塵，號鐵和尚。云：水閣風清，柳絲織就黃金縷。藕花深處。誰摘蓮心苦。人去天涯，離思簫難譜。涼雲度。重簾遮護。綠沁芭蕉雨。蓋點絳唇調。澹園雅意學清真，余語以清真詞搏捖，如獅子搏兔用全力，非南宋諸家徒以諧婉見長。

顧澹園虛懷不可及昔人論作詩必有江山書卷友朋之助，即詞何獨不然。不讀萬卷書，不行萬里路，不交萬人傑，無胸襟，無眼界，囁嚅齷齪，絮絮效兒女子語，詞安得佳。澹園自謂填詞三十年，余語之曰：〔恨君少讀十年書。〕澹園謝曰：〔誠然，然猶幸聞君一夕話耳。〕余每以狂直為時輩所嫉，此老虛懷，正不可及。

王覲顏詞海甯崔蒼雨寄贈王覲顏菽堂歡詩詞四冊，蒼雨一序，文極安雅，因寄聲求序拙集。王詞不專事浙派，與蔣夢華倡和甚多。夢華三姝媚題曹倦圃手錄舊贈歌姬詞冊，詞本七首，倦圃在廣南席上為友人書。自注云：田氏，歌姬著名者，後有所適，意即陳圓圓也。王和之詞不甚佳，故不錄。錄蝶戀花一首云：無賴楊花天不管。祇攪離愁，繞遍亭長短。曉起開門如雪捲。玉驄嘶影何曾見。看殺悠揚春夢亂。人倚欄杆，暗把東風怨。飛到江南南畔岸。郎行更比江南遠。

卷二

姚梅伯詞蛟川姚梅伯孝廉，名場跌盪，豪邁風流。為學務博，下筆千言，詩古文駢體外，尤工於詞，久已剞劂問世。余謂其少作微嫌纖碎，雖為人傳誦，當自悔也。近造詣益深，自然名家。與余論詞於海上，旨趣頗合。其序余詞有云：〔高樓明月，如此瓊簫，寒竹空山，奈何翠袖。〕又云：〔諸公方弓刀乞貴，我輩猶花月言愁。〕洋洋大篇，推許過當。為余團扇上書二詞，今錄於此。好事近云：回渚柳稀疏，柳外畫城雲漠。城上一眉山影，掛新蟾一角。扶肩醉向酒家歸，霜逕踏黃籜。四五點燈明處，是誰家水閣。浪淘沙寄蘭語樓主人吳中云：飄燕逐風翔，孤負華堂。花囚月梏夢顛當。能耐幾梳青鬢髮，幾寸回腸。百計替思量。誰短誰長。天涯處處有斜陽。便向吳頭遷楚尾，總是他鄉。蘭語樓其所歡也。梅伯在滬，屬意者三人，此其一。外有彤琯冰蠶閣，人頗儇慧，嘗忤梅伯，逐之。姬悔，丐余作彤琯冰蠶閣賦，捧觴為壽，擬相如千金一賦，似過之。又有玉●樓，尤所深眷，寫玉●樓話雨圖，自題高陽臺云：兵後江山，劫餘身世，敢期香夢重圓。昔巷高樓，並無斷柳淒蟬。花雲漸冪春如海，得相逢、難說無緣。甚筵前。箏篴歡聲，變盡當年。傷心別後漂零況，到紅銷腕玉，翠退眉鈿。不語沉沉，移時低首憑肩。只看半炷山爐麝，裊晶鉤、都是愁煙。幾淹煎。落照平源，明月青天。蓋是時上海遭粵匪之亂，名花星散，姬亦流寓蘇郡，適遇梅伯，情益淒然，贈以是詞，邀余同作。余和其韻云：護作花鈴，修成月斧，人間好夢長圓。不奈淒清，魂銷斷羽零蟬。天涯縱有相逢分，惹離悰、風散萍緣。枉從前。細訂香盟，細訴華年。江湖後約知何處，又疏簾翠桁，瘦篴紅鈿。恨鎖眉峰，那堪悄倚山肩。茫茫萬感真無補，老情穹、媧石飛煙。把愁煎。一寸星河，一煞人天。

潘星齋詞梅伯贈余潘星齋少宰鸚鵡簾櫳詞鈔，皆其少作也。德儷琇卿夫人，亦能詞，玉臺倡和，江左風流。少宰詞清華朗潤，唐多令前後結云：〔記得泥紅牆子外，有一樹海棠花。記得海棠花影下，有一帶碧窗紗。〕憶舊遊：正芳年圓月，小影淩波，人立花前，花下春如夢，怕春魂喚起，又化春煙。畫屏夜燒銀燭，待照海棠眠。奈絮語匆匆，黃昏孤負，風露欄杆。天天。最怗悵、是眉樣描餘，心字燒殘。生小鴛湖住，只雙棲雙宿，便是神仙。可憐玉箏彈斷，淒絕舊冰弦。剩香淚盈盈，青山開遍紅杜鵑。詞絕佳，惟結語七字，開遍之遍宜入，此小疵也。少宰伯兄功甫舍人，與余結香火緣，未嘗見其填詞。其弟黻庭、季玉，俱擅倚聲，均見梅伯所為序中。

湯雨生詞武進湯雨生都督，客居白門，築琴隱園於雞籠山下，風流文采，三絕才名，照耀一時。官嶺南時，作劍人緣傳奇，聞余名，大驚，世間果有劍人緣，屢寄聲，願定交。道光甲辰，介范廉泉刺史師招住，一見傾心，出雙笠、孤笠二圖屬題。越八年，歲壬子秋賦再見，文酒流連，與諸名士一會於琴隱園，再會於獅子窟，三會於周綺霞女郎涼秋閣。白髮紅顏，哀絲豪竹，江山人物之盛，今古罕逢。至明年春，公殉靈均之節，而六朝遺跡盡化劫灰矣。煙雲聚散，一轉瞬間，似有定數。念與公宿緣，爰為立傳，文字報知己，如斯而已乎。秀水孫次公瀜刻公遺稿，曰琴隱園詞鈔。公詞佳者固不止此，吉光片羽，人傳詞耶，詞傳人耶，讀一過，輒欷歔欲絕。

雨生買陂塘秦淮佳麗地，河房中女郎色藝擅名者多。一日，雨翁偕侯青甫廣文，招余及王柘薌秀才，琴師某，泛舟秦淮。兩岸水閣，紅簾半鉤，風香夕照。玉人梳頭，涼篷容裔，目睇意銷。涼秋閣主人命侍兒以短梯引客上，香爐銅綠，茗碗瓷青，湘榻棐幾，陳設精雅。壁間詩畫箋帖，悉名流投贈。主人著碧綃衫，持白紈扇，丰神秀朗，一笑嫣然，宜兩老人為之傾倒也。雨翁年七十六，青翁年八十五，看花老眼，自詡無雙。酒半，兩翁誦買陂塘贈主人詞云：賺吟朋、幾番載酒，平波相對如掌。調冰雪藕連宵晝，秀句滿城爭賞。卿莫讓。消受了、六朝風月騷人長。紅霞碧浪。正玉篴聲中，珠簾影裡，仙侶笑移舫。云云。余即席和之，有〔開蕊榜。算第一名，第一名流賞〕句。蓋往時秦淮，每有花狀元品目，點綴承平景物，洵足樂已。

雨生作衰柳衰草詞雨翁嘗作衰柳、衰草二詞，倚長亭怨慢，余與孫月坡和之。其詞感物比興，淒婉欲絕。衰柳云：更誰向灞橋攀折，萬里關河，一天風雪。古陌人稀，幾絲猶是馬頭拂。蕭蕭短鬢，正顧影、同淒絕。盼斷七香車，還只當、聽鶯時節。休說。賺高樓翠袖，望眼欲窮天末。浮萍散了，怕流水，也應消歇。最苦是、落葉江城，剩一篴風前幽咽。算夢裡腰肢，難解眉頭千結。衰草云：漫重認六朝山色，霜冷雲凝，燒痕如墨。懊恨王孫，斜陽催送馬蹄疾。鷹韝欲脫，怕血染、平蕪赤。是處亂蓬飛，共綠鬢、一般愁白。還憶伴，珊珊花徑，暗把茜裙沾濕。踏青倦了，算屧印、為誰留得。怎料取、客館秋清，恁消受怨蛩涼夕。便扇底螢光，都被西風吹息。雨翁喝火令有云：〔姊去吹簫，小妹去彈絲。郎去紅牙低按，儂去唱郎詞。〕此從古樂府大婦中婦小婦數語得來。余曾題雨翁畫梅樓圖長卷，樓為其德配雙湖夫人畫梅處。夫人嘗墨梅寄雨翁於九江，附題一詞云：折得嶺南梅，憶著江南雪。君到江南正雪天，未是梅花節。畫了一枝成，沒個人評說。抵得家書寄與看，瘦到珊珊骨。閨房唱酬之福，獨擅一門。

金陵古蹟詞秦淮風月，江左勝區，雨翁賦南鄉子云：春水綠平橋。十二紅樓戀畫橈。是處簾櫳遮好夢，良宵。不勸金樽月不饒。魂也不禁銷。燕別鶯離暮暮朝。獨自憑欄空弔古，笙簫。斷送南朝六七朝。憶於甲辰之秋，秦雪舫郎中、孫竹庲秀才，招上下江諸名士，宴集五松園，分詠金陵古蹟。余得謝公墩江令宅七律二首。花間樽前，屢有裙屐之會，一朝兵火，滿目山川，追憶舊游，恍如隔世。曾填高陽臺調寄月坡諸君云：畫閣呼燈，珠簾讀曲，西風紅板橋頭。勸酒雙鬟，當時未解離愁。庾郎縱有江南賦，到今朝、難說悲秋。付東流。十里秦淮，明月高樓。青衫何止天涯淚，看韶芳不再，綺夢都休。滿目山川，那堪重憶前遊。銷魂怕聽吳娘句，又瀟瀟、暮雨蘇州。甚勾留。水國蘋花，幾點眠鷗。此詞吳清如郎中嘉泉見之，亦賦一首和余韻云：衰柳籠煙，寒蛩弔月，淒涼朱雀航頭。舊恨難消，那堪更觸新愁。秦淮本是傷心地，問南朝、幾閱春秋。況而今、燕子歸來，不見紅樓。天涯勝侶都零落，剩歡情如夢，俊賞都休。花月空濛，商量重訂清遊。吳姬豔曲聽應慣，算人生、合住蘇州。過山塘、小艇攜樽，留伴閒鷗。時余方薄游金閶，故郎中有吳姬豔曲數語。

吳嘉泉詞如春蘭初花吳郎中少時，為吳中七子之一。今酉生、閏生、順卿、井叔諸君，俱歸道山。詞壇領袖，巋然靈光。所著有儀宋堂文集，古文瓣香六一，與歸熙甫、汪苕文相伯仲間。曾序余嘯古堂文集，以眉山比擬，殊不敢當。詞筆如春蘭初花，幽芳襲人。桂殿秋云：〔斜陽一角人初夢，夢過花南燕子樓。〕虞美人云：〔自開奩鏡掃彎環。無限惜春心事上眉山。〕風蝶令云：〔綠窗紅燭暗還明。耐得滿天風露立深更。〕長調風格，在山村、蛻巖間。徵招春感云：綵旛颭動庭前樹，東皇暗催芳訊。次第報花開，奈尖風淒緊。嬋娟剛瘦損。更零落、滿宮金粉。步屧迴廊，凝塵曲榭，易凋雙鬢。休問舊鄉園，王孫去、苔階亂紅盈寸。漫與訴柔腸，怕蘭盟難準。瓊箋空寫恨，早贏得、玉郎春困。倚雕檻，纖手低垂，看畫簾人近。余最愛其〔鴛鴦照影立多時〕七字，豔情入妙，正以不著墨為佳，此則花間遺韻也。

雨生題海天霞唱雨翁有一詞，頗露英雄本色，題張南山海天霞唱集云：唱霞漁者，恁襟懷，直似海天空闊。萬里潮平煙靜處，遙指中原一髮。蜃市初收，鯨波未息，過眼都休說。一聲高唱，六龍扶起紅日。憶昨罷釣江頭，攜琴海上，見汝雄心折。幾卷新詞聲激壯，寫出肝腸如鐵。澥雨晴時，天風斷後，血共丹霞熱。魚龍夜定，更休橫竹吹烈。

雨生一門風雅雨翁家一門風雅，夫人、女公子皆能吟詠，善畫工琴，諸公子王謝風流，惜余未見。記一日，公他出，有長鬚奴司門，謂余曰：〔每秋賦，上下江秀才謁主人者，日喧於門。我視其人風雅，與主人臭味合，乃通謁。諸衣冠赫奕，俗物敗人意，謝弗與通。〕余微哂之，黠哉此奴，亦名士氣耶。

雨生與余論詞壬子秋，雨翁與余論詞，至有厚入無間，輒斂手推服曰，昔者吾友董晉卿每雲，詞以無厚入有間，此南宋及金元人妙處。吾子所言，乃唐、五代、北宋人不傳之秘。惜晉卿久亡，不克握麈一堂，互證所得也。為余作填詞圖，並贈四絕句云：那待簪花賦鹿鳴。方回姓氏重公卿。一錐不得君休●，已見樓臺七寶成。辛苦天涯一錦囊。眼前何處少豺狼。逃儒逃墨難逃世，見說桃源也戰場。曉風殘月木蘭舟。只為青山作浪遊。鐵板銅琵空一世，寒氈破衲總千秋。痛飲狂歌亦可哀。幾人知爾不凡才。世間只有黃金貴，誤殺生涯故紙堆。愛我之深，欲歌欲泣。臨別謂余曰：〔吾老矣，身後名託君以傳，何如。〕孰知公舍生取義，大節凜然。而以經濟才期望余者，風塵淪落，益復無聊，年過五十，無所建立，安能傳公。

題填詞圖題余填詞圖者，侯青甫廣文詩云：心於碧落裊遊絲。容易能成絕妙詞。道得人人意中語，千迴百折費尋思。詞人能得似君無。妙手傳神興不孤。三十年間饒眼福，陳迦陵後又斯圖。王柘薌秀才云：玉簫金琯太玲瓏。誰信詞人氣似虹。蹈海競傳高士節，披襟曾犯大王風。劇憐綠鬢垂新白，欲買青山住小紅。珍重五條弦上意，楚天消息落飛鴻。兩君與余莫逆。青翁語人曰：〔老劍用世材，惜世無能用之者〕柘薌亦奇士，以兄禮事余。粵匪陷金陵，柘薌手殺數賊，力盡死，闔門殉難。青翁年八十六，杜門餓死。志節卓卓俱如是，為吾黨光。餘羈愁抱病，感憤填膺，作一詞告諸君地下云：〔公等今安在。想當年、酒酣起舞，舉頭天外。萬帳貔貅誰殺賊，金印今年斗大。便取彼、頭顱而代。各有心肝須報國，況瘡痍滿眼蒼生待。歌未闋，唾壺碎。無端撒手成千載。忽中宵、裸身大叫，慷當以慨。與賊俱生真可恥，對此茫茫四海。臣子義、皇穹難戴。後死他年終慰汝，誓河山、肯負平生概。言不盡，復再拜。〕

吳中七子詞吳中七子，朱君酉生，識余最早，且有知己之感。州試時，欲拔余冠軍，某刺史不從，拂衣而出，寄聲道珍重。余少年填詞，喜豪放，和迦陵悵悵詞五首，跌盪淋漓。百字令詠垓下起句云：〔拔山已矣，忽英雄氣盡，今朝兒女。〕以此自負。有攜余詩詞質酉生，歎曰：〔此君才氣，非我輩所能企及，獨倚聲一門外漢耳。〕緣此絕不填詞者十餘年。後避人之南匯，客王四篁二尹所，四篁示以張叔夏山中白雲詞，一夕和三十餘首，四聲悉依原作，成一冊曰山中和白雲。四篁錄示戈君順卿，求指疵，順翁驚詫云：〔此是詞家射鵰手，尚何疵可指耶。〕後七子詞皆得讀之。酉生宗夢窗，閏生宗梅溪，井叔宗碧山，餘草窗、竹屋，各有專尚。順翁詞集最富，不名一家，惟用心於律，訂萬氏之訛，他人或苦之，彌津津樂道也。晚年自袁江歸住山塘老屋，提唱後學。餘自知持論與之不甚合，竟不往見。順翁知余詞未刻本，手錄十餘首，稱賞不置雲。

順翁詞順翁少年以四春詞得名，春影云：〔縷縷柔魂，盪入迷濛，不辨是紅是翠。〕春香雲：〔熏得花魂盡返，漾晴天，百和依稀。〕春聲云：〔種種幽情難訴，正別夢嬌啼，畫屏人寂。〕春意云：〔釵影膩，酒香濃，慣暗裡惺忪。〕此皆勾魂攝魄，詠物上乘。齊天樂題朱酉生蘿碧詞捲雲：春愁飛滿斜陽裡，風懷到秋逾瘦。鷗思雲涼，鶯情花昵，拋盡鎖窗紅豆。瓊簫譜就。羨玉比吟肩，細敲蓉漏。錦字翻來，紫霞仙曲繞歌袖。華年暗塵去驟。寂寥身世，感風雨消受。湘管吹香，蜀弦彈夢，淚裛蟬箋痕透。銀醅滿斗。費幾度銷魂，幾回搔首。一縷新霜，鏡中添鬢又。翠薇花館詞，持律謹嚴，特少跳脫變化之筆。此首卻流麗盡致，集中僅見之作，晚年更頹唐矣。

沈閏生詞花陰、柳影、草色、苔痕四詞，余往時見翠薇花館集而和之，後知原唱為沈君閏生作。花陰花犯用清真體云：小欄杆，濃芬壓處，簾紋散新霽。珮環來未。儘遮斷嬌聲，纖影難記。幽叢悄指尋芳地。餘寒風正細。但隱約、斷襟零袖，亭亭蘭霧裡。銷魂落英滿苔衣，黃蜂漫誤撲，仙雲鬟髻。霏絳雨、東園路，亂扶花氣。攜樽共、采香伴侶，煙漠漠、羅茵人乍起。又待取、瘦蟾搖夢，紅簫吹樹底。柳影春霽用草窗體云：香絮飛時，見疏疏碎縷，閒鎖深碧。一角紅牆，霧遮煙繞，迷離換了晴色。畫欄幾尺。有人悄背樓陰立。但怪得、羅袂薄寒，無語弄瑤篴。飛花誤蝶，墜葉驚蟬，望裡斜陽，總成蕭瑟。算江潭、西風又緊，鞭絲低裊去無跡。還更紋簾和夢隔。暗塵凝晚，惺忪獨倚黃昏，半蟾窗外，翠痕飄直。下二首差同，用筆從清真六醜一詞得來。戈作殊不逮。

戈詞有失律處順翁持律雖嚴，集中亦不能自遵約束。夾鐘羽之玉京秋，宜用入聲協韻，不可協上去，見所著詞林正韻凡例中。及自作楊柳岸一首，用院子上去韻。憶舊遊調結七字，當作平平去入平去平，第四字必宜用入，曆引各家詞證之。及自作問東風一首結云：〔山花已盡紅杜鵑。〕盡字非入，何恕於責己耶。若作〔山花淚濕紅杜鵑〕則協矣。他首失律處亦多。

酉生賦斜陽詞詠物作題外取神最妙，亦最難。酉生賦斜陽臺城路云：韋郎吟鬢，看如此無言，自成幽抑。淡抹危牆，寒侵遠浦，幾處琯絃催夕。憑欄望極。漸天影昏黃，霽雲濃寂。粉豔金悽，六朝多少舊山色。嬋娟尚憐暮節。玉釵低度曲，芳草先歇。井廢沈煙，樓高墜露，惟有一痕愁碧。西風漸急。算渭水長流，照人離別。暗數流光，戍亭聞夜笛。此詞後段，純乎題外取神。西風三句，得唐賢三昧，氣味亦厚。較順卿作，超妙多矣。

順卿得鍊字法順卿有〔鶯啼未醒，半是垂楊影〕及〔只有落花流水冷斜陽〕，洵名句也。浣溪沙雲：〔手撥麼弦金鳳澀，臂銷雙釧玉魚寬。〕祝英臺近云：〔儘他裙扇凝紅，箏絃欹綠，但恨縷情絲飛滿。〕如夢令云：〔別淚幾絲彈，紅暈酒波愁重。〕雅得鍊字法。

題填詞圖三首最佳題余填詞圖者，吳門王養初法曲獻仙音云：鉛點綃紅，夢痕簾碧，廿載江湖游倦。謝巷斜陽，冒園衰草，曾牽個人幽怨。想月底翻新譜，瓊簫幾回按。翠莎軟。又匆匆、踏殘吳苑。秋色裡，雙證鷺盟繾綣。韻貼楚波涼，更聽伊、青瑟悽婉。酒殢花蔫，況今宵、容易腸斷。怕羇樓鐙灺，添了一聲河滿。婁東楊師白洞仙歌云：是真才子，只一枝斑管。翻盡詞場古今案。任藏頭記譜，鬲指尋腔，空中語，寫出綠簫清怨。分明姝麗在，粉本迦陵，二百年來此重見。紙閣倚雙聲，溪近羅敷，照夢裡筆花紅炫。恰羨得、吹笙傍秦臺，願身化銀簧，待伊呵煖。汪稚泉聲聲慢云：青衫落拓，彩筆飄零，廿年名豔詞場。溪號羅敷，水天慣性鴛鴦。煙鬟畫屏雙笑，按參差、低度霓裳。思影事，只迦陵風格，一樣清狂。為問天涯倦侶，甚聲偷字減，偏老柔鄉。酒醒烏篷，蕭蕭幾樹垂楊。樽前墜歡重覓，換江湖、無數蒼涼。吟未歇，恐新愁又縈寸腸。此圖題者甚眾，當以此三詞，為深得鄙人情事。

紙閣雙聲圖題詞余憂患餘生，中年得婦靈石山人，小住羅敷溪上，拔釵問字，臨鏡拈毫，雖數米量鹽，吟事不廢。會秋賦，山人以詩贈別云：〔瘦綠垂楊柳，絲絲又送行。人間重科第，夫婿最才名。〕又嘗得句云：〔簾陰白浸三分月，牆角紅疏一穗花。〕諸君題詞，以此豔稱之。嘗繪紙閣雙聲圖，上海王菽畦觀察題云：殘月屯田，野雲石帚，好隨詩卷長留。賭到旗亭，古今幾個名流。紅牙者番拍出，更堪憐、閒怨閒愁。評子細、待看花沽酒，一醉蘭舟。漫說瓊樓風月，甚青天碧海，渺渺悠悠。溪住羅敷，煙波試語眠鷗。一燈最憐雙琯，寫烏絲、細畫銀鉤。銷豔福，便玉台佳詠，同譜千秋。蓋和余聲聲慢韻也。雲間丁步洲亦題聲聲慢一首，同韻而不和。詞云：輕描眉翠，淡擘箋紅，鏡鈿小閣春留。寒梅才吐，冷香飛上簾鉤。粧臺一枝簫按，度雙聲、共破閒愁。搔首問，悵浮雲天末，心事悠悠。且向人間小隱，恁銀屏深底，玉唱珠酬。夢穩鴛鴦，直教妒殺沙鷗。碧天淡雲無際，笑銀河、轉隔牽牛。算豔福，只劉綱夫婦，同此前修。此圖姚石甫方伯、湯雨生都督、姚春木征君，皆有題詠，惜為人竊去。尚有謝默卿觀察一詞，自綴旁譜，為友人攜去，俟補錄。

陸樹齋詞秀水孫次公瀜來遊滬上，與余定交，以同人詞選見贈，閱之半余舊雨。琴隱老人詞已錄外，陸樹齋大令籍本吾邑，與余總角同筆硯者數年，同為邑侯毛循齋先生門下士。樹齋工書，專舉業，不知其能詞也。今讀其東虯草堂詞一卷，為王雪軒方伯序刻，中有茗戰、瓜戰、棋戰、拇戰、楊妃襪，宓妃枕、湘妃淚、潘妃步諸詞，為人傳誦。以與余論詞之旨不合，故不錄。最愛其齊天樂詠簾云：棗花瑣碎風絲弱，盈盈隔來秋水。待燕休垂，留香莫捲，忙煞連朝心事。瞢騰枕底。共響觸瓊鉤，警殘春睡，羅襪生波，一輪明月掛簷際。青溪溪畔水榭，認紅欄九曲，斜護丁字。粉竹篩雲，珠塵攪寸，悄納湖邊花氣。濃春去矣。笑十里揚州，舊游曾記。恨緒絲絲，織殘湘女淚。又有祝英台近邱六女郎云：劇憐野鴨文鴛，秋篷雙影，渾不解琵琶情味。有人翦燭西冷，紅箋譜恨，六橋上、小名偷記。觀此，知陸弟風情，正復不淺，一行作吏，身殉王事，惜哉。

李小瀛詞上海李小瀛曾裕司馬，為瀛門比部哲嗣，少時隨侍京邸讀書，衛玠神清，鄴侯骨秀，京師諸名優，爭欲捧觴度曲，博李公子歡。此余故人子袁井夫孝廉為余言者。所著有枝安山房詞草，點絳脣云：兩岸垂楊，門前流水明於鏡。宵來人靜。露立秋衫冷。水上紅樓，樓上紅燈暝。西風定。碧紗窗映。約略釵鬟影。醉太平云：瑤琴懶橫。銀燈懶明。芭蕉故作秋聲。一聲聲怕聽。巫山夢醒。眉山淚盈。新涼已怯桃笙。待秋深怎生。清平樂云：晝長人靜。繡倦尋芳枕。睡起羅衫斜未整。玉臂簟紋紅印。無聊獨倚粧台。侍兒剛報花開。開到階前夜合，檀郎今夕歸來。三詞皆清圓流麗，風流自喜。近腳靴手板，聽鼓應官，鐵馬金戈，戴星捧檄，轉蓬身世，彌作勞歌，擊築宮商，倍成逸響。有洞仙歌吳門即事四首云：其一一帆風雪，約胥臺小住。笳鼓聲中訪春去。驀相逢，邂逅人面桃花，猶記得，舊日芳洲蘭杜。漫天烽火裡，綠慘紅愁，飛絮東風更無主。重問奈何天，甫定驚魂，還省識、別來眉嫵。笑鸚鵡知名隔簾呼，卻不問滄桑，問人安否。其二葭灰初動，覺針樓春早。門外西風尚料峭。向粧臺，癡坐私語無聲，肩憑處，別有暖香盈抱。嬌憨憐姊妹，簾角潛窺，悄齧紅巾昵人笑。薄醉倩扶歸，深巷重重，偏謊道、獸環封了。判一宿空桑話三生，但何處巫峰，怎生能到。其三酒闌人散，聽沉沉更漏。眉月初三下牆久。看燈昏鴛帳，篆冷猊爐，人靜也，幾陣新寒輕逗。慵妝偷卸後。卸到羅裳，故作嬌嗔復停手。引臂替郎肩，一笑回眸，又攬取、繡衾覆首。只軟玉溫香可憐生，問小小春魂，那堪消受。其四雲癡雨膩，正連宵徵逐。驪唱無端又相促。怕牽衣話別，後會先期，明鏡裡，春色眉山雙蹙。柔腸縈宛轉，尺幅紅綃，裡贈鮫宮碎珠玉。人海易秋風，錦瑟華年，須珍惜、蟬明蛾綠。願掃盡欃槍報平安，待舊燕歸來，冶遊重續。摹繪情事，寫生妙手，然中間卻有無限感慨。人目為金荃豔體，吾謂是香草哀音，何時翦燭論詞，一為印證斯語。

薛慰農詞朋輩中秦次游、應敏齋兩司馬，皆為余言，全椒薛慰農明府，以名進士出宰百里，有古循吏風，愛才下士，賓至如歸。今於同人詞選中，得西湖艣唱，讀之天骨開張，具見風力，非塵俗吏也。佳篇名作，當不止此。西江月云：〔蛾眉有樣在西家。懶學新人描畫。〕調笑令云：〔怪他阿姊情癡。鎮日粧樓鎖眉。眉鎖，眉鎖。漸漸新愁到我。〕身廁宦途，儼然有獨立不懼風概。而時事日棘，蒿目傷心，皆於言外得之。臺城路紀徽郡凱撤云：黃山烽火連天赤，孤城屹然西向。峻嶺盤空，雄關扼隘，管鑰有人專掌。重重保障。爭鶴唳風聲，也增驚怳。草檄才疏，悶來倚劍獨惆悵。虺也差幸遠伏，看捷書露布，旗影紅颺。壯士長歌，將軍起舞，待畫淩煙閣上。書生舊樣。手一幅蠻箋，度成凱唱。卻笑寒酸，少封侯骨相。豪放似稼軒、於湖，令人慨然有封狼居胥意。柳梢青秋柳云：絮果難圓，楊枝易老，秋又今年。少婦樓頭，征人陌上，依舊纏綿。江南紅板橋邊。記弱態、依依可憐。過眼繁華，驚心搖落，況又烽煙。詠物中寓感事，非描頭畫角者比。減蘭云：揚州小杜。十里珠簾空覓句。葉已成陰。孤負尋春一片心。宵涼夢杳。月影蒼涼星影小。不怨嫦娥。只怪瑤臺風露多。寄託遙深，非徒寫青樓影事。一萼紅題楊眉影夫人畫蘭遺墨，為秦次遊作云：剩愁苗。教秦嘉腸斷，香草泣離騷。寶匣塵昏，瑤琴調澀，三生福分全消。算只有曇花小幅，是當年、螺子黛親描。並蒂緣慳，同心影瘦，紉佩香銷。千古才人工怨，睹零縑斷素，倍益無聊。碧杜緘情，紅蘅憶遠，古芬飛上吟毫。最惆悵、湘君魂窄，一聲聲、楚些渺難招。爭怪潘郎華鬢，逐漸霜凋。次游與余定交，即以夫人遺墨見示屬題，並乞志銘哀誄，匆匆未有以應。今年春，次遊遽以微疾化去，秦樓夫婦，跨鳳俱仙。讀此覺情文相生，哀豔欲絕，微雨畫簾，阿灰能無腸斷。

王季平詞上海王氏世有陰德，二如丈言夫行矩，鄉里推鉅德長者。哲嗣叔彝、季平、崑玉並以名諸生起家。季平恂恂儒雅。叔彝闊達敏幹，有經世才。海運捕盜，積功官太守，人品似張於湖，詞亦似之。卜算子云：推到四千年，幾個真名士。豔說書生報國心，僅仗文章耳。可笑甕中天，偏自誇青史。誰料昂藏七尺軀，但辦毛錐子。賀新涼自題戎裝小像云：舉止原疏野。笑頻年、詩場酒壘，復居人下。破浪乘風空有志，恥話鍾離衒嫁。者面目、何堪入畫。便是封侯真骨相，駕鹽車、煞愧儔凡馬。班定遠，枉心寫。屠鯨乍罷鄉兵社。莽無端、孫盧小丑，又相驚也。海氣蒼涼吹蜃市，幻出重重臺榭。還怕說、聞雞中夜。依舊樓船楊僕擁，問書生、紙上談何者。歌一曲，夏聲夏。自軍興雜流並進，董龍雞狗，品秩巍然，其人去凡馬尚遠。志節之士，甯老死空山，肯與若輩為伍哉。醉太平云：春陰乍晴。春愁乍生。小樓挑盡殘檠。聽雲邊雁聲。風吹有情。詩吟未成。一枝梅影縱橫。忽窗前月明。此種詞所謂不著一字，僅得風流，看似無難，正不易到。鵲橋仙云：如蓮心苦。如蘭氣吐。肯與嬌雲爭妒。添毫縱讓畫師工，繪不出、心頭縷縷。夢來怕阻。書來怕誤。宛轉柔腸難訴。柳梢高掛月初三，更屈指、幽期莫負。本事風流，興復不淺。

王子九詞王子九茂才，韜註：即余舊字。少工倚聲，出入於玉田、草窗之間，旅滬後，絕不復作。適江韻樓鳳笙自吳門來，留宿子九城北草堂，與予對榻。酒酣，偶言及詞，頗自矜詡。子九笑曰：若此等作亦易為也，因為余吟舊作小令數闋。詞句清麗，情韻纏綿，於箇中三折肱矣。今就余所憶得者，追錄於左。柳梢青云：把夢支開，將愁放下，獨自淒涼。記得人人，去年今日，特地思量。如今夢也荒唐。空冷到，鴛衾半床。手撥寒灰，香猶未斷，祇斷柔腸。少年遊云：西風吹得愁如許。隔院聞低語。怪底重陽，作出秋陰，便有淒涼處。綠陰一角紅樓露，寂曆無人住。半桁疏簾，幾樹垂楊，都是迴腸路。訴衷情云：纖纖眉月可憐生。花影不分明。寂曆晚涼庭院，閒殺讀書燈。誰與共、話零星。猛心驚。一聲聲篴，一更更點，一倍淒清。風蝶令云：鬢嚲無心理，燈孤有語通。一絲微雨一絲風。作就懨懨時候最愁儂。苔壁延新綠，紗窗撲亂紅。朝來小病晚來慵。還憶昨宵殘夢五更鐘。

卷三

詞律失收甚多詞調萬氏律中失收者甚多，愛月夜眠遲一調，見高麗史樂志，吾友張篠峰廣文填之。詞云：捲雨拖雲，仗好風一片，捥碧還天。露痕流樹，煙痕貼水，涼開畫意鷗邊。鉤簾閒坐，湖亭萬菰蒲，逼燈寒。弄明珠、有仙人玉宇，呼下銀盤。前歲爾客燕臺，我蓬蒿掩戶，此夕誰歡。便匆匆，莫更負了湖上，素影團欒。冰壺替濯肝脾，清鐘聽，轉心安。喜敲門喚吟伴，煮茗共話詩禪。高麗史余所未見，意必更有惜花春起早一調，他日昭篠峰當問之。

張篠峰詞篠峰為武康徐雪廬高弟，早擅才名，倚聲尤所專嗜。儒官薄宦，所至輒與邦人士觴詠流連。近日校官，流品頗雜，風雅如斯，吾見亦罕。所著綠雪館詞，卷帙之富，與吳門戈順卿相埒。余嘗勸其精選割愛，務存傳作，古人詞集，原不貴多也。

綠雪館詞綠雪館詞，多賦長調，東澤綺語，山中白雲家風，故是未墜。小令中調，亦有瓣香君家子野者。戀繡衾云：亂雲團暝做晚愁。壓玲瓏、珠幌一鉤。病宿酒懨懨睡，怪鸚哥、驚夢翠幬。玉笙何處調仙曲，觸春情、欲說奈羞。怕落盡梨花雪，祝東風休近小樓。醉太平云：珠蘭漸馨。銀箏乍停。玉纖鉤上簾旌。笑冰蟾瘦生。茶溫酒清。無言有情。泥人小坐湘屏。數牽牛幾星。余愛篠峰詞，多在此種。

張孫詞各有病詞博採諸家者近雜，專主一家者近隘，余老友二人，皆致力於詞，皆成一家，必傳無疑。要各有病，其一，於唐、五代、北南宋源流正變，俱涉獵探討，每一下筆，不自矜持，如李家娘子，才入墨池，旋登雪嶺，此病在貪多，華亭張篠峰鴻卓綠雪館詞是也。其一，酷嗜張叔夏山中白雲，心摹手追，寸步不失，工力積久，具體而微，如桓宣武學劉越石，終有一不似處，此病在愛好，長洲孫月坡麟趾秋露繡鴛等詞是也。兩君皆與余文字至交，篠峰閔余才高眾忌，以胡稚威相擬，月坡尤傾倒真摯。余顧訾議其短，蓋責備賢者，千秋盛業，不當貢諛，非敢蹈文人相輕習氣。

月坡今之玉田余與月坡定交，在寓居白門時。秦淮煙月，鍾阜雲嵐，蕭寺訪秋，秦樓讀曲，素心相樂，無日不偕。時秦雪舫郎中，晚年欲究倚聲之學，余告以月坡今之玉田。月坡則曰：〔沈博豔麗，悱惻芬芳，詞壇飛將，安得不推老劍。〕三人同游﹝犮皿﹞山園，余賦西子粧一解，雪舫極賞〔問西風，甚今年、瘦得垂楊如此〕三句，而不解〔下斜陽，衣上空山冷翠〕九字，何以作如許結語。月坡曰：〔此南宋人不傳之秘，君填詞十年自知。〕相與一笑而罷。余題其秋露詞，賦洞仙歌中有云：〔似麼花病蝶，碎葉零蟬，苔影碧，涼透一簾絲雨。〕又云：〔煙外秣陵秋，瘦了斜陽，更瘦到舊時漚鷺。〕其詞品可想見。月坡題余拈花詞云：舊遊如夢，記星辰昨夜，水明簾底。落魄青衫詞一卷，多少天涯情味。絲竹中年，煙花小劫，字字含悽淚。江湖十載，可憐銷盡英氣。便教傳向旗亭，雙鬟唱遍，那識離騷意。絕代蛾眉誰得似，不是尋常羅綺。沅碧湘青，蘭啼蕙笑，楚些魂招未。啼蛩深巷，小門聽雨閒閉。

月坡詞刻月坡客遊，所得囊貲，盡以刻詞，有秋露、繡鴛、拜玉、說夢、補籬、水榭唱和、折柳、鳳簫、叩門、倚欄問鶴、嵐漪、聽艣、琴川、採藥等詞。甲辰秋，初識面，以秋露、繡鴛二冊相質，余以玉田許之，遂成拜玉詞，與余唱和諸首，皆在此卷。及客江右，寄余鳳簫詞，中有小荷、蓮卿二女郎事，余作書箴之，謂我輩學佛人，不宜復墮情障。賦高陽台一解云：碎玉成煙，零珠擱淚，青衫莫再多情。目送飛花，那堪鬢已星星。佳人命薄都腸斷，有誰憐、薄福書生。最淒清。小閣銀燈，小院銀箏。中年我亦傷懷抱，儘哀絲豪竹，短驛長亭。一樣工愁，天生名士傾城。蕭蕭暮雨疏疏柳，蕩秋魂、又惹秋聲。任飄零。怕負香衾，已負香盟。粵氛熾後，月坡歸吳門，陳心泉觀察方宰琴川，延往署中，作琴川詞。咸豐七年，張子和大令來宰吾邑，偕月坡至，首詢余狀，因歸晤焉。皤然一翁，志意摧抑，非復曩時高興矣。自言初刻詞板，遭亂不存，將綜前後所作，另刊零珠、碎玉二編，君為我序之。余諾而未果，無何，子和去任，月坡亦同返吳門。兩間破屋，老病杜門，未審近狀何若，為之三歎。

於惺伯詞松江郡城北郭一蘭若，往時余以僧服結社於此壁間，得董香光與草衣道人石刻殘字，文曰，著手心頭便判。案道人姓王氏，名微，字修微，華亭人，工詩詞。墮落風塵，中年入道。往來吳越，與名士輩遊。嘗築生壙於西湖，蓋奇女子也。余為言於雷約軒，因名是庵曰修微。約軒作志，篠峰填揚州慢一解，余和之。秀水於惺伯亦和是韻，惺伯詩壇領袖，著述甚多，詞有題紅閣集語兒村篴，皆瓣香朱厲，清婉可誦。題余紙閣雙聲圖云：畫眉窗畔，舉案簾邊，花觚韻冊長留。琢就新詞，擘箋同寫銀鉤。巢痕並棲最好。怪無端、添了離愁。愁渺渺，指征帆一掛，海角山陬。吳苑年時孤旅，又春申浦上，單唱誰酬。砲火魚天歸去，駭絕閒鷗。重糊四圍新格，掃蛛絲、還剔蝸牛。門靜掩，掐瓊枝、簫譜更修。余亦題其南湖柳隱圖，中有云：〔桃源人世在，但目斷、湖湘烽火警。〕與砲火二語同意。出門一望，帶甲滿天，吾兩人並有身世之感。

孫次公刻同人詞選孫次公刻同人詞選，以己所著澼月樓詞稿殿焉。菩薩蠻諸首，頗得子夜前溪遺意。如〔問是幾時生。雙星窺畫屏。〕〔翠被不成眠。春寒各自憐〕。等句是也。紅娘子與定娘夜坐云：〔莫輕教半臂卸吳棉，尚峭寒難禁。看月痕如夢下牆來，壓花魂不醒。〕言情寫景，俱能入妙。瑣窗寒題次游婦楊眉影夫人詩畫遺冊，中有云：〔銘辭淒婉，一曲翠眠緘恨。〕翠眠、眉影，所御琴名，足備香奩故實。

陳心泉詞月坡琴川詞，長亭怨云：〔水邊牆角，聽幾個莎蟲語。寸穴暫棲身，笑各自、爭吟風露。〕高陽台云：〔欄杆六曲無人倚，有花枝、翻覺淒涼。〕洞仙歌弔蒙叟云：〔歎老樹偏難傲冰霜，翻不及飛花，惹人憐惜。〕皆有寄託可誦。此卷陳心泉觀察序之，駢文雄麗，望而知為才子之筆。月坡晚年境益厄，賴心泉、子和兩君客之，子和與余舊識，心泉未一面，而選拙詞入續絕妙好詞，可謂神交。有一萼紅寄懷月坡云：鬢蕭蕭。問孫登長嘯，可似舊時豪。折柳詞工，看花眼倦，天涯還是無聊。恨臺鳳雙雙飛去，好江山、何處聽吹簫。謂小荷蓮卿被逐事。白髮歡娛，青氈身世，秋月春潮。屈指江南詞客，歎晨星朝露，如此寥寥。桃葉江邊，莫愁湖上，羨君依舊魂銷。有個人人低唱，怕歌喉不比小紅嬌。漫把新愁舊愁，堆上吟毫。此心泉在都門金陵未遭兵火時作，故詞中云云。賢士大夫愛才之心，流露楮墨，讀之令人增知己之感。

陳同叔詞余偕靈石內史，小住羅敷溪上，故人陳希孟仲子同叔從余受倚聲之學，頗有妙悟。近吾州人士，雅尚填詞，刻滄江樂府，同叔與焉。余序之，以為削華三峰，別施斤鑿，鏤冰一寸，中具樓臺。裊碧而單絲直上，臨鏡則萬花吐妍。因以有厚入無間之說進之，同叔詞之境詣可見。

滄江樂府滄江樂府詞凡七人：嘉定程序伯庭鷺、太倉楊師伯敬傅、寶山朱杏孫燾沈小梅穆孫、陳同叔升、鎮洋汪稚泉承慶、錢芝門恩榮也。序伯年最長，詩師陳雲伯，畫師錢松壺，諸侯賓客，江湖畫師。晚歲始喜倚聲，刻緪秋詞一卷。浣溪沙云：咫尺紅樓夢轉遙。更無人在更魂銷。一簾花影下如潮。記得回燈還避影，零星舊事訴無聊。乍寒時節可憐宵。鷓鴣天云：〔當時扶醉經行處，記得欄杆在那邊。〕情景宛然，可入本事詞中。疏影簾波云：春陰小院。恰一重一掩，煙細風軟。望裡盈盈，疑隔銀河，畢竟較伊清淺。依稀透露驚鴻影，卻尚恨、巫雲遮斷。待託誰、為爾通辭，除是撲鉤雙燕。曾訝梳頭晏起，鏡潮紅暈頰，簾底窺見。咫尺分張，聽得釵聲，但覺坐來人遠。宵闌浸到蛾眉月，更蕩漾、涼痕無限。攙和了、花影層層，未許湘紋流散。後段深得題神。憶舊遊自題秋雨填詞圖云：慣當杯側帽，紅燭烏絲，醉擘蠻箋。偏易春韶換，早消磨綺夢，盡化秋煙。禁他一簾細雨，點滴損秋眠。記佛火僧寮，夜潮客舫，長在愁邊。闌珊更誰省，是宴散旗亭，水皺笙寒。鬢影難重綠，只風懷消減，悟後逃禪。可堪未除結習，零響協商弦。憑讀曲沈吟，飄零彩筆非少年。酸楚之音，自是才人失意後所作。

楊師白詞楊叔溫先生與彭甘亭丈齊名。師白以名父子中年坎坷，詞多淒厲。南柯子云：鴨綠盈盈皺，魚雲薄薄遮。淡黃楊柳又藏鴉。照見小紅樓上月鉤斜。繡闥垂金鎖，文窗掩碧紗。一雙歸燕語梨花。料得玉人今夜未還家。巫山一段雲云：〔瘦人天氣病人時。秋花紅一枝。愁來不與夢相知。疏簾月上遲。〕用筆雖輕，妙有酸澀之味。高陽臺云：雨茁愁芽，春蘇病葉，小樓酒醒今宵。影細燈昏，有人擁髻無聊。玉梅幾日開如雪，恁匆匆、又近花朝。展香衾、鵲尾才溫，鳳腦先焦。兜心記起年時事，儘瓊枝釵溜，銀甲箏調。不道相思，者回未抵魂銷。畫船聽厭吳娘曲，總輸他、水閣瀟瀟。料多情，一夜東風，吹皺紅潮。風格在碧山、白雲間。師白又有月痕、煙影、風色、雨意四詞，刻劃微至，吳門四春詞，不得專美於前矣。

朱杏孫詞同邑朱杏孫孝廉，與余弱冠定交，即以詩文相切劘。曾繪雪窗清詠圖，余記之。飢來驅去，勞燕分飛，杏孫雖獲一第，家中落，草草勞人，非復昔時豪興。近乃與序伯、師白、稚泉、芝門、同叔、小梅，結詞社唱和，修窮措大故事，非其素志也。詞勾心鬥角，不喜傍人門戶，於諸君子中，別調自彈，其性之兀傲可見。虞美人調作回文體云：秋聲一夜涼燈瘦。寂寂愁新逗。病蛩悲蟀小庭中。落月悄垂，簾影翠房空。輕煙黛鎖雙眉恨。背鏡情無準。粉殘脂剩酒醒難。靠遍皺痕，羅袖倚天寒。此調回文，國初毛西河有之。汪君子泉又於回文中作七律一首，愈徵巧妙。杏孫和之云：孤樓綺夢寒燈隔，細雨梧窗偪冷風。珠露撲釵蟲絡索，玉環圍鬢鳳玲瓏。膚凝薄粉殘粧悄，影對疏欄小院空。蕪綠引香濃冉冉，近黃昏月映簾紅。使西河見之，得無前賢畏後生耶。

沈小梅詞沈君小梅家大場里枸橘籬，夢唐先生猶子，同梅丈季子也。所居春雨莊，余少時往來熟遊，與生甫、仲貽、午生結兄弟歡時，小梅尚總角讀書，英英不凡。自夢翁徂謝，午生、生甫、仲貽先後物故，近同翁亦歸道山，僅小梅與仲兄稚聰塤篪相倡和而已。余邇來人琴之痛，不甚過春雨莊。猶憶往時，小梅欲學詞，余告以從玉田入手，即和余紅香綠影詠紅綠梅及花陰柳影諸詞，清雋諧婉，咄咄逼人。余謂君詞可大成，第勿專學玉田，流於空滑，當以夢窗救其弊。小梅唯唯，顧心弗善也。今余論詞之旨，較前又異，諸君子刻集時，皆郵寄相質。獨序伯、杏孫未經余去取。小梅則寄示，而去取不甚從余，知其未能心服。然此事千秋，自有定論，非一人之私言所能輕重。況余所獻箴言，實出朋友相愛之誠耶。余所云：〔有厚入無間者，南宋自稼軒、夢窗外，石帚間能之，碧山時有此境，其他即無能為役矣。〕小梅他日工力益深，優入北宋，方信吾言。數世通家，同案兄弟，故敢妄論如此。

小梅詞尖新小梅蝶戀花云：〔約住海棠魂未醒。嫩寒作就春人病。〕浣溪沙云：〔荻絮因風疑作雪，柳絲弄暝不成煙。夕陽紅上鷺鷥肩。〕元人集中名句也。如此尖新，豈不可喜。然石帚、夢窗尚須加一層渲染，淮海、清真則更添幾層意思。加渲染，添意思，正欲其厚也。若入李氏、晏氏父子手中，則不期厚而自厚，此種當於神味別之。

汪稚泉詞滄江樂府七人中，汪君稚泉年少多才，余見其所著蘭笑詞，詫曰：〔此詞家射鵰手也。長調音節瀏亮，頓挫生姿，瓣香納蘭容若，而絕少衰颯氣。小令中腔，芬芳悱惻，不墮南宋人雲霧。加以學力，鄙人當退避三舍矣。〕臨江仙云：蘭月流波銀箭咽，比肩人影窗西。眉尖傳語太迷離。蚖膏羞照鏡，麝屑替熏衣。悄說輕寒今夜減，妍春暖護雙棲。頰潮紅暈鬢雲低。海棠濃睡好，多事曉鶯啼。蝶戀花云：銀鑰沉沉深院靜。一點冰丸，簾隙窺人冷。拂檻芭蕉聲不定。黃昏瘦了釭花影。酒到今宵偏易醒。倦倚紅蕤，往事和愁省。那更懨懨添小病。藥煙吹上屏山暝。霓裳中序第一云：玫階雨乍歇。豔洗花房霏碎纈。珠淚瓊壺暗結。剩幽思訴蛩，離魂招蝶。苔衣翠貼。歎瘦紅低葬秋雪。腸空斷、綠章漫奏，往事夢飄瞥。悽絕。粉愁盈靨。認倩影涼煙漸滅。年年長是恨別。有銀燭風搖，紺袖塵壓。墜香誰更乞。記聽取、穿廊鈿篴。還惆悵，碧窗人靜，夜吟雁箏咽。高陽臺云：倚病鐫愁，尋香煮夢，等閒又過殘春。落盡藤花，暝煙何處斜門。纏綿紅了江魚尾，託微波、總隔癡雲。忒瞢騰，點點鮫珠，偷搵羅巾。當時只道相逢好，有釵光掠削，箏語溫存。翠被天涯，而今一樣黃昏。雕梁多少營巢燕，怨東風、容易飄茵。下簾丁，懶疊瓊箋，懶把銀樽。玫階雨乍歇一首，似夢窗，倚病鐫愁一首，似碧山。其他若燕筍蠶豆詠物諸首，俱運清雋之筆。三十自述諸首，吐磊落之懷。初集如此，他日造就，正未可量。

錢芝門詞錢君芝門，為序伯高弟，序伯善畫，芝門工書，序伯老去填詞，芝門妙年度曲，在同社中以白描本色語見長，自然妍雅。柳梢青云：涼月中庭。明河絡角，風露淒清。一抹紅牆，幾株碧柳，三兩秋鶯。誰家小院調箏。有多少、愁春未醒。夢裡香痕，酒邊心事，說也零星。風蝶令云：空憶銷魂處，愁多酒不濃。亂雅啼斷月明中。枯柳荒灣，獨自倚疏篷。惜別秋無據，相思夢欲空。年來我亦慣飄蓬。江闊雲低，夜夜聽孤鴻。長亭怨唐園探梅云：是依舊風廊月檻。雪海香兜，酒槽珠釅。喚醒吟魂，寒煙幾筆夠荒暗。濃春誰綰。生怕是銷磨漸。那更證盟鷗，驀提起、天涯萍感。還念者，青衫飄泊，不分紅顏分占。花枝照眼，奈鏡裡華絲偷減。好寄語、湘燕江鴻，漫重省、舊遊淒黯。只鈿篴飄殘，莫便東風輕颭。讀之覺淒厲動魂，芬芳竟體。

同叔從碧山玉田入手同叔於詞，才性最近，出筆便饒秀均。余初刻綠簫、碧田二卷，同叔一見深嗜。時余方從事南宋，以空靈婉約為主。同叔以余為前馬，所作亦從碧山玉田入手。鷓鴣天雲：〔春陰漠漠紅牆外，細雨桃花燕子愁。東風也惜離人瘦，不放輕寒上小樓。〕浣溪沙云：〔鸚語綠呼花命短，鵑心紅化柳絲長。〕殊見新穎。瑞鶴仙云：亂鶯啼夢醒。正翠窈紅深，幽閨人病。熏爐篆煙靜。化愁絲恨縷，暗飄羅●。釵鈿懶整。掩冰奩、塵棲粉鏡。悄生寒，一角紋紗，又墮半規蟾影。誰省。顰蛾翠減，瘦損蘭衿，畫欄閒憑。絲風未定，疏簾外、弄煙暝。歎相思難寄，鴛綃偷展。淚點飄珠冷凝。想高樓，幾處笙歌，夜粧鬥靚。古豔幽秀，兼夢窗、碧山之勝。余客滬城，同叔填長亭怨慢寄懷云：〔又香徑愁紅如掃。幾許離情，暗縈芳草。如此江山，此時不似舊懷抱。采蘭倦矣，空悵望、知音少。留得一分青，儘消受、燕昏鶯曉。春杳。盼迢迢碧水，隔歲未通孤棹。美人何處，定延佇、骨蘿幽沼。是甚日，共賦登樓，更共聽、簫聲淒悄。算遊冶匆匆，未許閑蹤閑早。倦尋芳琴河歸棹云：菰煙颭影，芷雨吹香，涼倚孤棹。幾度看秋，消得鬢絲抽老。遠夢怕隨流水渡，雁聲又報西風悄。聽蕭蕭，剩無多楓葉、替描愁稿。悵次第年光漸換，打槳橫塘，催送歸早。款竹門前，應被鷺鷗雙笑。望眼旗亭還貰酒，那堪薄暝聞淒調。甚冰蟾向黃昏，露簾偏照。〕風格在蒲江，竹屋間。具此才調，倘從余今日之持論，力追南唐北宋諸家，所謂有厚入無間者，庶幾得之。

雲都圖題詞嘉定侯秬園先生，貞臣遺裔，盛世逸民，少時夢與神女遇，呼為雲都十七郎官，事甚怪。序伯得雲都十七郎官印，寫雲都圖，拓印文裝冊徵題。楊師伯賦高陽臺云：病海湔愁，柔鄉鑄夢，個中一味瞢騰。單枕遊仙，幾回親到墉城。絳都縹渺青都隔，有閒雲、便惹閒情。盡饒伊，●女癡男，片石三生。前生倘是封姨姊，況今宵缺月，後夜燒鐙。弟九班中，玉清曾替簽名。鑒湖孤負當年約，者頭銜、賺了卿卿。忍重看，蠆尾銀鉤，紅蕊飄零。汪稚泉賦憶舊遊云：想乘鸞宿約，化蝶離魂，一枕遊仙。笑指瓊樓上，道班行弟九，匏爵前緣。綠章夜銜花鳳，小字署郎官。更煙沍綃衣，霞棲斗帳，幾度纏綿。人天渺何處，但家國蒼涼，淚咽紅鵑。略訴幽修怨，似女蘿山鬼，淒斷湘弦。甚時鑑湖重到，吹散彩雲妍。剩片石摩挲，苔紋暗碧尋秬園。此可補虞初九百中一則嘉話。

南宋詠物皆有寄託詞原於詩，即小小詠物，亦貴得風人比興之旨。唐、五代、北宋人詞，不甚詠物，南渡諸公有之，皆有寄託。白石、石湖詠梅，暗指南北議和事。及碧山、草窗、玉潛、仁近諸遺民，樂府補遺中，龍涎香、白蓮、蓴、蟹、蟬諸詠，皆寓其家國無窮之感，非區區賦物而已。知乎此，則齊天樂詠蟬，摸魚兒詠蓴，皆可不續貂。即間有詠物，未有無所寄託而可成名作者。余於近來諸君子詠物之作，縱極繪聲繪影之妙，多所不取。善乎保緒先生之言曰：〔凡詞後段，須拓開說去。〕此可為詠物指南。

張次柳詞道光末，余往來吳門，主張次柳凱公子家。次柳為白也太守令子，雅喜倚聲，嘗集古來閨秀詞數百家，屬余選訂付梓未果。所著有三影樓琴譜。三影句，說者不一，余與之審定，為〔無數楊花過無影，隔牆送過鞦韆影，雲破月來花弄影〕三語。次柳演其意作洞仙歌三首，一時和者頗眾。嘗從天籟閣詞譜，補萬氏詞譜未收者，作陽臺怨、添字採桑子、碧玉簫、憶人人、鸚鵡曲、珍珠令、二色宮桃諸首，可謂能好事者矣。浣溪沙云：漠漠春光上翠微。溶溶春意透羅幃。落花無賴對人飛。南國種愁紅豆子。東風牽恨綠楊絲。向來從不許相思。

槐綠陰濃日未曛。文楸戲賭玉釵溫。憑肩低囑最銷魂。妾是鳳仙郎鳳子，姊呼桃葉妹桃根。鴛鴦從小不輕分。

檻外宵深桂影移。鸞箋欲寄意遲遲。滿身香霧立多時。湘琯烏絲書小字，玉箏檀板唱新詞。明明心事燭花知。

小閣輕寒過雁聲。一丸霜月漏三更。熏籠斜倚奈淒清。金剪剪餘愁剪剪，玉笙生喚夢生生。更無情緒記零星。次柳又有〔各自銷魂，獨自聽春雨〕句，為黃霽青丈所賞識，詞名由此鵲起。

袁又村詞錢塘袁又村大令祖德，為隨園先生文孫，蘭村通守哲嗣。佐貳起家，風雅夙嗜。丞吾邑時，曾以詞相質證。及攝令上海，余亦作寓公，竟不往見。癸丑八月五日君殉守土之節，余乃往哭，為作殉難本末一篇，刻拙集中。兵後所著詩詞，未知尚有存否。今敝篋中檢得題余芬陀利室詞集浪淘沙二詞，亟登之，其人與詞並可存也。詞云：何處玉人簫。吹度長橋。風前垂柳雪中蕉。不是個中人不省，悲翠蘭苕。碧海任萍飄。往事如潮。拈花回首惹魂銷。缽裡青蓮留一瓣，舌蕊心苗。又村才性聰敏，繪事篆刻，無藝不精。嘗新丞署廳事集句作楹帖云：〔剪取吳淞半江水，即是河陽一縣花。〕其靈心慧業，可見一斑。

小梅和柳影詞小梅和余柳影詞，頗得草窗風格。調倚春霽云：空翠波迢，蕩濃陰一抹，便是春色。鎖夢螺屏，●愁鷗榭，濛濛絮痕凝碧。夢園繡陌，曉風捲起都無跡。憶往日、千縷軟魂，低裊畫欄側。高樓望斷，慘綠迷茫，短堠長亭，冶情騷瑟。正依依斜陽淡了，纖腰難倚小蠻泣。鸞鏡淺眉描未得。儘堪憐處，空教盼盡倡條，更何從、問燕消鶯息。

秦少園詞嘉定秦少園嘗於夢中得〔笑攜紈扇一團月，戲插花枝兩鬢雲〕句，繪詩夢圖，序伯諸人題之。少園雅喜填詞，孫次公同人詞選中，刻其聽松濤閣詞一卷，余閱之，想係少作。聞近著繡沅詞，當更有進境，惜余未之見也。

張東墅詞張篠圃中丞督學江蘇時，余與嘉定張東墅修府同受知遇之恩。丙午秋賦，中丞師亦謂兩人必售。無何，賤子鎩羽西風，而東墅聯翩直上，入侍木天，出曆戎馬，雖里居較近，不甚款洽。及拙稿初刻，東墅託人轉覓，始知其詩詞夙工。第翦燭論文，未訂西窗之約。玆從陸樹齋同門東虯草堂詞中，得題辭一首，錄之。金縷曲云：碾玉搓香句。怪天風冷冷，吹下紫雲仙譜。湖海交遊塵海夢，身世蒼涼休訴。好料理、應官聽鼓。依樣胡盧誇幾輩，問三生、此筆能爭否。呼石帚，論千古。勞生自笑浮名誤。冷風懷、中年漸近，怕歌金縷。昔夢瓊樓翻舊曲，重濕青衫淚雨。算萬劫、情天難補。趁著燕臺花信早，擲貂裘、且醉鑪頭去。敲鐵板，為君舞。此詞想東墅與樹齋同客都門時作。今陸弟雲亡，回思張緒當年，能無腸斷。

子九寄紅蕤詞子九自號淞北玉●生，家居甫裡，讀書應試，往來於鴻城鹿邑間，頗多影事。所眷紅蕤者，絕色也，曾有囓臂盟，願居妾媵列，後卒不果。紅蕤工詩詞，刺血寫經，為子九穰病，其情深摯如此，宜子九之惓惓不忘也。酒闌燈灺，私為余述之，欷歔不已。有寄紅蕤詞三闋，為錄於此。殘春向盡，芳訊杳然，填此為紅蕤問，調寄高陽臺：棠韻添紅，梨痕破白，芳叢緩緩偷開。曾不多時，綠陰寂寂樓臺。流鶯苦勸殘春住，奈今年、春已成灰。為東風、吹得傷心，怕見春來。香盟鏡約何曾改，恨朱樓望遠，青島音乖。尚記前番，扁舟載得愁回。枇杷門巷應依舊，怕他年、深掩荒苔。最堪憐，寒色飛花，芳草天涯。春事盡矣，春愁轉劇，恐絕代佳人，不久於空谷也。青鳥不來，心鬲淒惋，為倚此解，調寄西子粧：柳外煙霏，花邊霧隱，作出濃陰如許。青衫蕉萃淚痕多，今年芳事成孤負。落紅無語。忍親見、殘春歸去。問東風甚無情，嫁了海棠何處。短牆外，開盡碧桃，門掩瀟瀟雨。鏡臺信息半無憑，況煙波，幾重間阻。不情不緒，思量著、年時淒楚。怕重來，只剩荒涼院宇。重至江村，舊巢已換，滿目蕭然，恨焉今昔，調寄臺城路：斜陽一片銷魂地，重來已增淒楚。蘚跡粘階，苔錢繡徑，舊日曾經行處。梁空燕去，算尚有流鶯，苦留人住。記得欄前，深宵涼影共私語。天涯恨多間阻。低徊徵鏡約，甚日萍聚。葳蕤深鎖，人面都非，贏得淒涼如許。舊時門戶。更瘦到垂楊，添來愁緒。夢也難尋，幾重江上樹。

按：先生嘯古堂文集，自序稱詞話八卷，今流傳於世者僅玆三卷，疑八卷乃預擬之數，未及於生前殺青耳。又詞話卷一，先生謂嘉慶末識周保緒先生於田若谷邑宰署中，此殆先生晚年追敘時所誤記，或嘉慶末嘗見保緒先生於他處也。檢寶山縣志官師表，田若谷三知寶山，其末任係嘉慶十四年，而去任之年，係嘉慶十七年，時先生方五歲，曾否於任內識周，無由證實。詞話卷二引姚梅伯序雲，諸公方弓刀乞貴，我輩猶花月言愁，檢姚氏手寫稿，花月言愁四字，原作脂粉●窮，想係先生誤記。姚氏手寫稿，今藏寶山羅店陳氏家。詞話卷三，載沈小梅為夢唐先生猶子，檢李申耆撰沈先生傳，夢唐當作夢塘。閱先生詞話既竟，因就見及者略志數語，儻亦談藝者之所樂聞歟。邑後學滕固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