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雲夢傳/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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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名《英雲夢三生姻緣》 |
第三回 訪佳人空門結義 晤良友道路聞名
編輯 詩曰:
藍田尋美玉,蹤跡忽西東。
客旅逢良友,禪門遇慧空。
情生朝暮景,意出古今風。
莫歎斯緣淺,根流自有終。
話說王雲天竺進香回到鄭宅,鄭乾就問道:「賢甥回來了,天竺的風景比蘇郡如何?」王雲道:「敝處之景不及天竺之勝。」說罷,他二人用過晚膳,王雲就到書房中去將那和在牆上的詩記錄於箋上,細細的看道:「世上原有這樣才女,豈不羞煞天下書生。詞情翕理,意在我之原韻。所恨和尚這禿廝,都是他留茶不留茶,打斷筆興,未曾落款。若是落款在後,待美人誦和我詩,知我之姓名,豈非小生之美幸?」又將寺中所拾綾帕隨在袖中取出,舖在書桌上,一看就喜得眉開眼笑,手舞足蹈起來。所為的這帕上之詩不要緊,就喜的是「吳氏夢雲」這端端正正四個小字,所以喜的象得著至寶的模樣。定了一定神,纔將帕上七言絕句一首吟道:
溪前柳線夾輕紅,翠竹迎人亂舞風。
芳草早晨沾雨露,晚窗春色減針工。
王雲吟哦稱賞:「不但清新香艷,而且字字風麗。今見其詩,美人宛然就在帕上,使我一向假想思,今番卻也有影了。」自言自語的又想道:「雖則得知美人的芳名,亦是鏡花水月,叫我到哪裏去訪?或者有些機緣訪著,美人已經字人,豈非又是一場大夢?」將一方綾帕翻來復去,看著吳夢雲這三個字,只是呆想。想了有一個更次,道:「也罷,明日且去訪他一訪,倘若機緣有在,亦未可料。」主意已定,隨將綾帕藏於書箱內,方纔安寢,這一夜在枕上哪曾合一合眼,口頭念著帕上之詩,心裏巴不得紅日東升。
捱到纔有些些曙色,忙忙就起來梳洗,候喫了早膳,竟自一人離了鄭宅,去訪吳夢雲。一直走來,正在街坊站立想主意,忽見個窰器店內倚著一人,倒有些面善,再也想不起他的姓名,那人目不轉睛也相著王雲。王雲就走進店去,道聲:「請了,弟倒有些面善,就是記不起兄尊姓大名。」那人道:「小弟是朱壽,去歲在玄墓,因乞丐盜銀之事,曾會過相公的可是?」王雲道:「正是,兄好記才。後來此銀可見?」朱壽道:「果然在算盤底下,相公有何貴幹至此?請裏面坐。」王雲心中要訪夢雲之信,隨坐下道:「小弟有一事請問。」朱壽道:「相公有何見教?」王雲道:「聞得城中有一位吳夢雲小姐,才美兼全的淑女,兄可知否?」朱壽想了一會道:「這是人家閨閣之女,哪裏曉得,相公若知他父祖之名,則好查矣。」王雲點頭道:「兄言有理。」隨起身別過朱壽,又往前行走了這半日,訪不著一些影子,祇得坐在樹陰之下,言談語吐的納悶。
歇了一會,心裏又想道:「得個甚麼計較,纔能不負我誠心相訪?」正在那裏尋思不了,忽然抬頭看見對過一座小庵上有「福雲庵」三字,王雲道:「且到裏邊去消遣一番,再作商量。」隨就走至庵前,見雙扉緊閉,王雲上前輕輕叩了兩下,裏面一個小女童問道:「哪個叩門?」王雲道:「是小生。」這女童開了門,見是一個書生,隨道:「相公請裏邊坐。」王雲見女童接待,料是尼庵,隨步至佛殿上,意欲就坐下。又見裏面走出一個年少尼僧來,倒生得翩翩豐雅。這尼僧一看見王雲青年俊秀,自然是宦族公孫,忙走下來施禮道:「小庵乃荒涼之境,不堪稱相公隨喜。」王雲道:「小生偶然閑步至此,故造寶庵來瞻仰瞻仰,不期又驚動師父。」尼僧道:「說哪裏話來,若得相公們駕臨,使茅壁生光矣。」女童獻上茶來,王雲接茶在手,看那尼僧生得豐姿窈窕,年可二十上下,隨問道:「寶庵師父共有幾位?」尼僧道:「只有愚師徒三個,家師今早纔出門去了。」王雲道:「師父今年青春幾何?兼法號一並請教。」尼僧答道:「小尼法名慧空,今年虛度二十三歲。」王雲道:「久仰蓮台,尊師的法號亦望賜教。」慧空道:「家師法名悟真。相公尊姓大名?小尼尚未請教。」王雲答道:「小生姓王名雲,表字清霓。」慧空道:「聽相公語音,不象敝地。」王雲道:「小生祖貫是姑蘇人氏。」慧空道:「相公到敝處有何貴幹?」王雲道:「一則天竺進香,二則探望家母姨。」慧空道:「令母姨家姓甚名誰?」王雲道:「家姨尊姓鄭名天昆。」慧空道:「原來就是做河南刺史的鄭老爺家。」王雲道:「師父也曉得麼?」慧空道:「城中這些大施主,總是曉得的。」王雲就問道:「既是師父在這些門第家家熟徑,可曉得有一個吳夢雲小姐麼?」慧空聽罷,沉思半晌,方搖頭道:「這是閨閣私名,如何曉得?若不知他父祖的名,也有些難問。」王雲道:「有理。」慧空道:「相公何以知這小姐的名字?」王雲道:「既不知,亦不必題矣。」慧空亦不復問,又殷勤自奉香茶,未免裝出些「巧笑倩兮,美目盻兮」。王雲心上是訪吳夢雲的一段情腸,哪裏介意這個風月尼僧情動。王雲喫著茶,眼睛看幾上的硯筒內斑管,慧空就早已會意,道:「相公看那筆硯,意欲得紙乎?」王雲道:「師父何知我心?」主賓說罷,慧空道:「相公請到裏面去坐,此處恐有人來打斷相公的筆興詩思。」王雲就隨著慧空一徑來到後邊,卻是慧空的臥房,倒也幽雅,但見那:
明幾嵌石,四壁生光。琴書精雅,簫管成行。春山紙帳,古畫盈牆。竹修翠繞,花瓣飛香。青苔封砌,綠草迷芳。軒前鸚鵡,美景如章。
王雲至慧空房中坐下,見擺設的件件精良,因讚道:「慧師的禪室真正不啻仙源。」慧空聽得王雲說到仙源二字,就耐不下凡思,將風情大展,去勾王雲,道:「相公若不見棄,小尼當高卷湘簾而待。」王雲見慧空說出高卷湘簾而待,就低頭沉吟道:「這尼僧雖然傾心與我,我不可為。」慧空見王雲沉吟不語,又問道:「相公莫非構思佳句?待小尼捧過筆硯來,以助相公的美興。」須臾取過筆硯,擺在王雲面前道:「小尼雖不知詩中深奧,亦曉一二,正要請教相公。」王雲聽得慧空說曉詩文,就欣然道:「師父必然精於文墨,待小生先當獻醜,請慧師筆削。」慧空道:「相公的佳作,自成金玉,小尼後和的請君塗抹。」王雲就拂開錦箋,拾起彩毫,慧空在旁磨著香墨,他也不加思索,傾刻題成四絕。慧空接過來吟道:
其一
難借東風將意傳,一番空自辨媸妍。
心附浮雲臨碧漢,悠悠時繞玉樓邊。
其二
黃鵬春曉語關關,繞徑尋芳繡閣前。
客路竟如雲路杳,瑤池咫尺韻空宣。
其三
淑雅名欽費品思,香為風引蝶纔知。
摽梅靜耐空山冷,孤影橫窗好待時。
其四
九十春風管落開,芳菲惹得蝶徘徊。
新紅片片隨流去,引卻漁郎挽棹來。
姑蘇王雲仲春題意
慧空吟罷道:「言言春意,字字風流,敏捷清新,使小尼難和相公的陽春白雪之句矣。」王雲道:「塗鴉之句,不足大觀。」說罷道:「如今要請教慧師了。」慧空道:「鄙陋之詞,難與相公相比。」說罷,就舖開錦箋,少加思索,和成四絕,送與王雲,王雲正低著頭想自己心事,祇見慧空詩已和成,不勝驚奇,隨接過來看道:
其一
寂靜雲堂鐘鼓傳,松青柏翠勝花妍。
一簾月色黃昏後,風韻瀟瀟到耳邊。
其二
關關啼鳥怕春殘,為惜韶光芳樹前。
蝶本憐香迷卻徑,蓮台清詠亦堪宣。
其三
白雪陽春費品思,垂簾向避蝶蜂知。
紅梅今得東風暖,豈不傾心易昔時。
其四
芳草隨風小徑開,落花飛絮兩徘徊。
菩提難徹紅蓮座,詩勝禪機百倍來。
福雲庵慧空仲春和意
王雲吟完讚道:「真正海水難量,不想慧師有如此妙才,失敬之罪,當負荊矣!」隨起身到慧空面前深深一揖。慧空還禮道:「相公請自尊重,這等污目之詞,蒙君不加塗抹,幸矣,何敢以好。」王雲問道:「慧師如此青年才貌,因何剃入空門?俗家姓甚?」慧空就歎一口氣道:「今承相公垂問,卻也一言難盡!小尼本是江南鳳陽人氏,家尊姓劉,業事經營。小尼幼時,曾習詩書,不幸到十四歲上父母去世,後遭惡兄將小尼賣與壞人,帶往此地,又轉賣與錢塘院中為妓。那時身墜煙花,無計可脫。後來鴇兒已死,小尼意欲從良,又恐不得其人,誤卻終身之計,祇得在此庵中削發。」這慧空自己說到傷心之處,止不住潸潸淚下。王雲道:「原來師父有許多委曲。」一頭說著,眼是看的慧空所和之詩,細審其味,詞情有些勾挑。這尼僧春情雖動,偏遇著我不稱心的郎君,豈不被他所恨。慧空見王雲看詩沉吟,隨走近王雲身邊道:「相公所思者,莫非『難借東風』到『瑤池咫尺』麼?」王雲道:「我想的『詩勝禪機』,『蓮台清詠』。」慧空道:「非也。相公必懷心上之美,可剖其一二,倘有巧裏機緣,亦代為訪得,何以相棄耶?」王雲道:「非小生吝言,因適纔乍會,如今與師父意密言可以相陳,情深心可以相剖矣。」隨將在山塘遇著夢雲,並天竺進香,壁上和詩,一一細說了一番。慧空聽了笑道:「怪不得相公不思慕。」所以這尼僧口裏答著說話,心裏記著王雲說的「意密」「情深」四個字,傾刻之間就來勾搭了,隨就向王雲道:「小尼有一言奉告,怎奈難於啟齒。」王雲道:「有何見諭?」慧空只是欲言又止,臉襯桃紅,歇了一會,方道:「小尼一見郎君,青年英俊,才稱當世,欲以終身靠託,實是情之鍾,緣之繫,未知相公容納否?」說罷,又淚泛桃腮。王雲聞言歎說道:「承仙姑之雅愛,小生非草木而無知,我想因果源流是慧師之本體所結,豈可自誤?想這煙花之難既脫,不得其歸,又入空門,誠然正性得所。今日你我兩人亂其方寸,重其歡樂,失終身之佛戒,遺臭與世人,那時反墜輪回。乞為諒之。」慧空聞言頓首道:「尼聽金石之言,從此灰心矣。」王雲道:「小生還有片言奉達。」慧空道:「何事?」王雲道:「你我邂逅相逢,承慧師之鍾愛,亦是有緣,願與慧師在佛前八拜為交,未識慧師尊意若何?」慧空聞言,喜得起身向王雲稽首道:「若得見愛,實是三生之幸。」隨命小女童到佛前安排香燭,二人同到佛前拜畢,王雲就叫慧空師兄,慧空道:「賢弟此來,諒未用過午飯,待愚兄修一素齋,聊罄愚意。」王雲道:「師兄不必設齋,如有便物,少可點心足矣。」慧空道:「既如此,還到裏面坐罷。」他二復到房中坐下,慧空就吩咐女童重烹香茗,自己去搬出許多精緻茶食,擺在桌上,兩人對坐,女童斟上茶來。慧空將所擺茶食樣色奉在王雲面前,只是恐這賢弟喫不下的意思。兩個人喫過點心,又喫了幾杯清茶,王雲道:「承師兄契愛,小弟亦不言謝矣。」說罷,王雲就欲相別回去,慧空道:「天色尚早,賢弟再盤桓片刻何妨?」王雲道:「恐家姨母盼望,再來相候師兄罷。」意自別去。慧空送至庵門外道:「賢弟若不嫌簡褻,常到小庵來走走。」王雲道:「祇恐師兄生厭。」慧空道:「倒說了。」王雲就此別去,慧空直站在庵前,祇待望不見王雲,纔無情無緒的進庵去了不題。
萍水相逢相愛深,交情一面作知音。
空門結契從來少,千古禪機莫問心。
卻說王雲回到鄭府,鄭乾就問道:「賢甥獨自一人,何處去遊玩的連午飯也不來喫?」王雲道:「甥到西湖去看看景致,所以來遲。」鄭乾就命家人取出點心,王雲用罷,鄭乾道:「老夫前日在敝同年處會席,有二詩題,在坐之客俱已有作,惟老夫酒後不能應酬,所以帶來,今欲煩賢甥代老夫助助筆力。」王雲道:「大人之命不敢有違,但是甥學疏才淺,勉強應來,祇恐有辱大人之命。」鄭乾道:「賢甥休得過謙。」隨將二詩題取出。王雲接來看時,祇見上面寫著一題是《綠堤春曉》,七言排律一首﹔一題是《西湖夜月》,五言古風一篇,四換韻。王雲道:「待甥勉力應命做來,請大人筆削。」隨到書房中。取出一幅牙箋,也不脫稿,二題就輕輕寫完,走出來呈與鄭乾道:「請大人改正。」鄭乾本要試王雲才學,不知他怎樣做法。不料王雲無片刻工夫,詩已送至,不勝驚奇。接過來看道:
《綠堤春曉》
風繞花堤春曉光,畫樓遙映翠娥妝。
綠楊飛線驚鶯夢,紅蕊飄珠惹蝶狂。
煙霧悠悠三竺聲,彩雲蕩蕩六橋香。
樹含玉露逞松柏,桃帶朝霞妒海棠。
山影嵐屏清肅遠,水橫蒼鏡靜流長。
老漁江上排金鉤,千戶炊聲入九昂。
《西湖夜月》
冰輪升海東,金色湖煙奪。
瀲艷夕風融,花落橋流活。
蟾影滿晴空,三潭水映玉。
桃柳淨溶溶,棲鴉魂未足。
耀宇碧玲瓏,峰嶷疑是雪。
舫內寫青篇,忽臨墨池穴。
斗酒舉浮霞,蒼茫雲雨涉。
星月逞春寒,黃鸝舞夜曄。
鄭乾吟完,稱賞道:「賢甥之才如此敏捷,老夫閱過多少縉紳學友之詩,哪及此篇錦繡,他年魁占春秋,必無疑矣。」王雲道:「承大人不加塗抹足矣,何敢望好。」
不題他二人在廳閑敘,且說吳斌在京告假還鄉,家人早到後堂報知,夫人就同夢雲出廳迎接。吳斌同夫人相見禮畢,夢雲就走到下首,朝上道:「爹爹在上,孩兒拜見。」吳斌道:「我兒罷了。」夢雲拜畢,道:「爹爹路途風霜無恙,使孩兒千萬之喜。」吳斌道:「不消我兒介意。」隨問夫人道:「大孩兒為何不見?」夫人道:「今正文安伯寫書來,喚彼到任去了。雲老景寂寞,要侄兒去候候他。」吳斌道:「這也罷了。夢雲孩兒,一載不見,又覺長成許多。」夫人道:「長成卻長成了。相公,你與他擇婿之事如何了?」吳斌道:「老夫也每每留意,閱過多少子弟,並無拔萃之士。」夢雲見他說到擇婿之事,遂起身往房中去了。夫人同吳斌到內堂閑話。備酒接風不題。
卻說本城中一富宦,姓臧,名瑛,字華玉,官拜兵部尚書,為人奸險,所生一子,名新,字茂寅,年交二十,生得其貌甚醜,腹中欠墨,為人兇暴不端,情分上進了個學,偏要到文人隊中裝醜。人見他是尚書之子,也不好怠慢他,祇得由他亂渾。有兩個幫閑的,是臧新的心腹,一姓刁名奉,一姓白名從,二人真是趨財奉勢,掇臂放屁──這是小人之態,不待言之。又有斯文二人,一姓錢名祿,字春山﹔一姓何名霞,字瑞麟,俱是本城人氏,且俱在庠。一日,臧新去邀錢、何二人,至城中遊玩。二人無奈,祇得同了臧新到街遊玩春光。步至福雲庵旁,錢祿道:「來此已是福雲庵,我們進去少歇片時。」臧新道:「妙嚇,這庵中有一個尼僧,生得風騷,就是見了人有些裝腔作勢。」何霞道:「這是出家人守清規之道:豈是等閑女子可比?茂寅兄不必計較他。我們且進去。」三人步進庵門,走到佛堂前,悟真迎著道:「相公們請坐。」隨施禮,三人答禮坐下,悟真奉上茶來,三人飲畢。臧新道:「令高徒慧空師哪裏去了?」悟真道:「小徒偶然小恙臥床,故失迎三位相公,望乞恕罪。」錢祿道:「好說。」閑話之間,看見壁上貼著許多咒偈,內有一篇字跡可愛,起身走近前一看,乃是四首絕句,細細玩賞詩味,大加稱讚道:「何樣書生作此春情之句,其人風流宛然在紙。」看後面落款是「姑蘇王雲」,錢祿問悟真道:「此詩是何人作的?」悟真道:「老尼不知細底,要問小徒方知明白。」錢祿道:「就煩師父到裏邊去問令高徒一聲,說是王雲相公從何而至?從何而去?」悟真領命進去了。何霞起身問道:「兄看了甚麼佳文佳句,如此大驚小怪?」錢祿道:「兄來一觀便知分曉。」何霞同臧新走近前一看,齊聲道好。臧新卻不曉得好歹,見人道好,他也道好。何霞道:「怪不得兄如是驚奇,原來有此佳句。其實詩意清新,內中有許多勞騷。此人不知可在城中否?我們去訪一訪,結為良友,未為不可。」正在談論之間,悟真出來回道:「小徒說,相公們若要去訪這姑蘇王相公,他寓在東門鄭天昆老爺府中,彼是他的姨外甥。」三人聞言,鼓掌笑道:「妙嚇,就在鄭年伯家。」錢祿道:「我們明日就去一訪如何?」二人道:「有理。」三人隨步出庵門,各各回家。
到次日,三人依舊約,同步至東門鄭府門首。錢祿道:「門上有人麼?」門公看見,隨道:「相公們請裏面坐,待小人通報。」鄭乾聞知,出來迎接入廳,各各揖畢坐下,鄭乾道:「老夫不知三位賢侄光臨,有失遠迎。」錢祿打一躬道:「豈敢。侄輩連日未睹台顏,理當趨候年伯大人的。」何霞接口道:「昨日侄等聞得姑蘇有一位令姨甥王兄寓府,慕其才,特來相訪。」鄭乾道:「三位賢侄因何由而知舍甥,又以才名加獎?」錢祿道:「侄等在福雲庵捧讀令姨甥之佳句,故此到府候訪。」鄭乾道:「承三位賢侄光顧,舍甥何以當此?」隨喚家人到書房中去請大相公出來,說有客在堂。家人領命,隨去稟知王雲,王雲即整衣冠,隨步上廳。三人看見王雲飄飄然似神仙之態,更有出世之姿,先已驚奇,總起身與王雲揖畢,復坐下。錢祿向王雲打一躬道:「不知高賢降臨,望乞恕弟等有失恭迎之罪。」王雲道:「小弟初到貴府,未識諸兄金顏,尚且欠拜,亦望恕小弟無知之罪。」何霞隨接口道:「弟等慕王兄大才冠世,今日不避斧鉞而來奉謁,弟等得睹芝顏,實三生之幸矣。」王雲道:「豈敢,小弟學疏才淺,蒙諸兄謬獎,使弟甚為惶恐。」臧新就打一深躬道:「這個久聞久慕王雲兄大才的。」王雲見此人出言粗蠢,諒來胸中欠墨,隨答道:「弟為行客,尚未拜府,反勞玉趾光降,甚為得罪矣,統容明晨登堂叩謝。」臧新道:「不敢不敢。」王雲隨問鄭乾道:「三位兄尊姓大名?」鄭乾一一向王雲說過,家人獻上茶來,眾人飲畢,又敘了一會,隨走身告別,錢祿向王雲道:「明日舍間聊備小酌,屈仁兄一敘。亦不敢具柬,幸勿有卻。」王雲道:「豈敢。素未接教,焉敢領情。」錢祿道:「王兄為何這等迂闊,朋友交契,一見如故,何必客套!」王雲道:「尚未登堂,怎好就擾?」錢祿道:「明早立望長兄駕臨。」說罷,告辭出門,一拱而別。
三人去後,王雲向鄭乾道:「這三人好生奇怪,甥與他素無相識,為何來拜?豈非奇事!」鄭乾道:「老夫聽得他們說在福雲庵,曾見過賢甥的題詠。」王雲想了一回,道:「正是,前日甥在福雲庵中卻偶有所題的。」鄭乾道:「不消說了,一定是他們看見,故此來訪。那錢、何二人腹中頗通,而且好友。那臧新乃兵部之子,胸中無墨,倚他父親之勢,進了個學,為人十分不端,賢甥要留神待他。明日倒要去拜此三人。」王雲道:「這個自然。」
到次日,王雲喚一個家人引路,到三家去拜望。先到臧、何二家,次及錢祿家來。錢祿料王雲必到,故此在門前等候,一見王雲,笑顏迎入。王雲揖道:「遲拜台顏,罪深無地。」錢祿道:「承兄過舍,真乃蓬壁生光矣。」隨請王雲坐下,茶罷,不一時,臧、何二人集至,與王雲拱手坐下。敘罷寒溫,王雲起身道:「弟且告辭,遲日再來請教。」錢祿道:「吾兄何必見棄,諒情可肯放兄去的?」王雲道:「哪有到府就擾之理,世間寧有此客耶?」錢祿道:「既叨契友,何必客談。」王雲就復坐下,何霞道:「昨日匆匆之間,到忘懷請教王兄大號。」王雲道:「小弟表字清霓。」何霞道:「久仰。」小頃,家人擺下酒餚,四人各飲酒,錢祿殷勤相勸。飲酒多時,何霞道:「小弟有一柄翡扇,相懇清霓兄大筆一揮。」王雲道:「小弟書法平常,豈不污了華箑?」何霞道:「必要請教,休得過遜。」錢祿道:「瑞麟兄且少待,俟飲酒盡歡然,然後請教方可。」王雲道:「兄們必要小弟獻醜,到是此際好。」家人等卻是慣家,聞言就把筆硯送至王雲面前,何霞隨取扇送與王雲面前,王雲放開一看,卻是一柄白紙扇,隨道:「瑞麟兄請命題。」何霞道:「怎敢費神思,就是舊制罷。」王雲道:「舊作不佳,新題方妙。」錢祿見一雙紫燕在檐前翻翻舞舞,或往或來,呢喃可愛,向王雲道:「這雙紫燕倒可為題。」王雲道:「有此佳題,不負瑞麟兄之命。」取筆過來,不加思索,落筆有風雲之勢,頃刻間一揮而就。書完送與錢祿道:「獻醜。」他二人見王雲落筆如龍蛇飛舞,先已敬伏。錢祿接過看道:
香泥飛墜主人堂,細尾輕翻剪玉光。
秋去春來傳冷暖,落花銜去啄雕梁。
錢祿看完,稱賞不已。何霞接過,謝王雲道:「長兄千金佳句,沉沒在粗扇之上,深為有褻。」王雲道:「兄不要弟賠償尊扇,已出萬幸矣。」
臧新見錢、何二人稱賞王雲寫得扇子好,手中有一柄金扇,也要叫王雲寫,遂道:「小弟也有一柄金扇,要借重王大兄大筆一揮。」王雲也不推辭,接過,取筆欲寫,又向臧新道:「請命題。」臧新道:「扇子後面有畫,就此為題罷。」王雲轉過扇子來看,卻畫的松鶴,遂一筆書完。何霞接過來看道:
亭亭秀色入丹青,雲鶴棲松喚不靈。
潑墨描衣心未足,紫封仙版伏威庭。
何霞玩畢,明知內中暗暗譏刺臧新,祇道聲:「更妙,只是過於勞客了。」遂送還。臧新接來也假看一番,心中甚為得意,稱謝王雲。又換席呼盧行令,直飲至日色銜山,方纔欲告辭。錢錄還要留王雲少坐片刻,王雲再三辭謝,出門而去。錢祿向何霞道:「不枉與這王兄相交,真快暢之友。」何霞道:「王雲兄年少才高,絕無狂態,謙恭之至,世之罕有。」說罷,隨同臧新別去不題。
且說王雲回到鄭府,鄭乾也往人家赴席去了,竟至內堂見過姨母,回至書房中坐下,夫人著丫鬟送進茶來。王雲喫著茶,見暮雲風景,寂寥動人,炊煙裊裊,花影重重,不覺有懷鄉之念,頓起思母之心。祇恨所遇美人之事艱阻,不能遂願,自己歎著道:「我王雲好不命蹇,一個佳人也消受不起!明明遇見,可為天下奇巧之事,誰知又起風波。幸而獲得綾帕一方,已知小姐芳名,以為有影,誰知又在鏡中。」又想道:「偌大杭城,叫我如何去訪?」又想道:「我真為愚昧書生,就是訪著了美人,倘或已訂婚姻,那時一片深心頓作冰消。」又道:「不然,就是美人訂婚與人,那時方死心塌地。若今生不遇美人,情願一生無婦。就是前日福雲庵中的慧空師兄,豈非無情之輩?我以他既入空門,我何介意,只是風流才調誤入空門,不得不令人可惜。」一夜千思百想,直到天明。自此以後,無一時不想著心上美人。
一日早膳後,獨坐在書房中,甚覺煩悶,信步走至大門前,呆站了一會,道:「莫若去訪訪錢春山來罷。」獨自一人竟往前行,遠遠看見來的正是錢春山。走近前,二人揖罷,王雲道:「前日趨府厚擾,尚還欠謝。」錢祿道:「清霓兄又來取笑。兄今一人何往?」王雲笑道:「小弟一人悶坐書齋,無可消遣,特來相訪。兄如此衣冠齊楚,必有正事而往。」錢祿道:「因舍親家有些小事,必欲要弟去,片刻就回。兄在此涼亭中一坐,弟至甚速。」王雲道:「兄請去治正,小弟在此奉候。」錢祿道聲「得罪」,去了不題。
王雲竟到亭中坐下等候,卻見兩個婦人走來。那一個婦人道:「張媽媽,我們略坐坐去。」那婦人道:「王媽媽說得有理。」二婦人見亭中有人,就在對過石上坐下,原來是兩個媒婆腳色。張媒婆道:「王媽媽,你可曉得?」王媒婆道:「張媽媽,曉得甚麼?」張媒婆道:「我做了多少媒,未曾做著府前吳府這頭親事。」王媒婆道:「府前姓吳是那一家?」張媒婆道:「就是兵部侍郎吳文勛家的夢雲小姐,生得十分標致,且是才貌兼全。許多大老鄉紳子弟叫我去求庚貼,那吳老爺同夫人只是不允,雲要選婿,與小姐並驅者方肯允親。你想世間那有許多才貌兼全的男子?或有才而無貌,或有貌而無才。我也曾去說了幾次,宗宗不成,倒被吳夫人搶白了兩番,故如今再不去了。王媽媽,你若訪得有貌才郎,帶挈我去走走。」王媒婆道:「我若有處去訪,張媽媽你去多時矣。」二媒婆看見王雲豐神綽約,不知唧唧噥噥、說說笑笑去了。王雲聽得明白,說的就是吳夢雲小姐,喜得身子都輕了,不覺手舞足蹈起來。立起來,見二媒婆已去,正是:
才人情意有初心,兩婦亭中吐好音。
有意種花花不活,無心插柳柳成蔭。
王雲一番歡喜之心,竟上前欲趕那媒婆,煩他說親。行了幾步,想道:「且住,不要造次。天下古怪之事甚多,同名同姓亦有。倘然不是,豈非誤事?況適纔媒婆說縉紳士宦尚然不允,何況我一介書生?小姐過於才高,取人不在於小生之輩,反討無興。莫若慢慢相訪,以圖進身之計,得一個實實消息,豈非兩全其美?那時得失榮枯,聽天命矣。那婦人言甚麼吳文勛家,我明日去一訪就知分曉。為何錢春山此時還不回來?諒他有事羈留,我且回去罷。」取路而回,卻從福雲庵而過。見女童侍立門前,見了王雲,笑顏喚道:「王相公,來得正好,我師父臥病在床,常常思念相公,相公可進來少坐片時,以慰家師之恙。」王雲道:「小生不知令師有恙,失於探望。」隨步進庵中。女童進去報知,慧空命請進來。王雲隨至慧空房中,見慧空倚衾而寢。慧空見王雲來,勉強起身,王雲止住道:「師兄有恙,不可動勞,弟亦不敢為禮了。」慧空道:「豈敢。那有不起身之理?」王雲見慧空容顏清減,腰肢頓瘦,隨道:「小弟數日不會師兄,為何如此狼狽?但未識恙從何起?」慧空笑道:「愚祇因惜花春早起,愛月夜眠遲,每有臨風感露,故爾偶染此疾。今承賢弟玉趾光臨,令愚賤恙頓減三分。」王雲知慧空推故,隨笑道:「惜花起早,愛月眠遲,諒非師兄之有。此乃閨中女子之情,師兄以為己有,豈不謬乎?」慧空笑道:「據賢弟之言,祇許俗家有之,我輩豈獨無花月之樂乎?」王雲道:「花月情長,祇恐人心不長而有別圖,棄花月一旁,辜負良辰美景,是為花月之恨。」慧空笑道:「賢弟之心,刁言百出,過於以言傷人。愚無他意,休得見疑。」王雲笑道:「師兄愛花愛弟,屬意何長?」慧空以目視王雲,道:「賢弟今日言何涉邪?你見愚懨懨之病,恐患想思,以言戲我?」王雲笑說道:「也不差遠矣。」慧空道:「真為小子無知,令人無法。」王雲道:「非小弟之作戲,實為師兄起恙。」慧空道:「原來為愚解釋,則愛弟之心過於愛花矣。」王雲鼓掌大笑道:「師兄之言實出肺腑,還有何言可抵。」慧空笑而不答。王雲道:「閑話休題。前日可有三個朋友到此遊玩否?」慧空道:「正是。我倒忘了,幾日前有三人至此遊玩,看見賢弟《題意》之詩,再三相問家師,他卻不進來問我,愚此時臥榻,無心去問他姓名,就道及賢弟寓所。以後未識可曾來訪賢弟?」王雲道:「我說此三人在此地得信。彼們素無相識,卻來拜望,次日又請赴席,好不奇怪。」慧空道:「三人姓甚名誰?」王雲一一道過。慧空道:「原來就是這三人。錢、何二人謙恭好友,腹中頗通。臧家子為人不端,胸中無物,賢弟與他相交,要留神待他。」王雲道:「承教。」欲要問慧空吳文勛家,又恐他走漏消息,遂不言及。二人坐談竟日,王雲方告別而回。祇因此一回,又有分教:進身記室,竊玉傳香。正是:
才人造化有無窮,遍地相交友路通。
情義兩全稱快士,進身記室赴瑤宮。
畢竟王雲回到鄭府,不知可去訪夢雲否,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