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口義 (四庫全書本)/卷01
莊子口義 卷一 |
欽定四庫全書
莊子口義卷一
宋 林希逸 撰
內篇逍遙遊第一
逍遙遊者此篇所立之名也內篇有七皆以三字名之遊者心有天遊也逍遙言優游自在也論語之門人形容夫子只一樂字三百篇之形容人物如南有樛木如南山有臺曰樂只君子亦止一樂字此之所謂逍遙遊即詩與論語所謂樂也一部之書以一樂字為首看這老子胷中如何若就此見得有些滋味則可以讀芣苢矣芣苢一詩形容胷中之樂併一樂字亦不説此詩法之妙譬如七層塔上又一層也
北㝠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㝠南㝠者天池也齊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㝠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逺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後乃今將圖南蜩與鷽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搶榆枋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
此段只是形容胷中廣大之樂卻設此譬喻其意蓋謂人之所見者小故有世俗紛紛之爭若知天地之外有如許世界自視其身雖太倉一粒不足以喻之戴晉人所謂蝸角蠻觸亦此意也北㝠北海也鯤鵬之名亦寓言耳或以隂陽論之皆是強生節目鳥之飛也必以氣下一怒字便自奇特海運者海動也今海瀕之俚歌猶有六月海動之語海動必有大風其水湧沸自海底而起聲聞數里言必有此大風而後可以南徙也南㝠亦海也莊子又以天池訓之齊諧書名也其所志述皆怪異非常之事如今山海經之𩔖然此書亦未必有莊子既撰此説又引此書以自證此又是其戲劇處摶飛翔也扶搖風勢也三千九萬即形容其高逺也去以六月息者此鳥之往來必歇住半年方可動也野馬塵埃三句此是他文字最奇處前後説多不通野馬遊絲也水氣也子美所謂落花遊絲白日靜是也言此野馬塵埃自何而得皆世間之生物以其氣息自相吹噓故虛空之中有此物也此三句本要形容下句卻先安頓於此謂人之仰視乎天見其蒼蒼然豈其正色特吾目力既窮其上無所極止故但見濛濛然爾鵬之飛也既至於天上則其下視人間不知相去幾千萬里其野馬塵埃相吹之息亦必如此濛濛然猶人之在下視天上也此數句只是形容鵬飛之高如此下得來多少奇特若如從前之説以鵬為大野馬塵埃為細與前句不相接後句不相關如何見得他筆力水之積也不厚為下句風之喻也坳堂堂上坳深處也其水既微但能浮一芥而已以杯盞之𩔖置其間則膠住矣膠音教言粘住不動也鵬在天上去地下九萬里風自溪谷而起而後蓬蓬然周遍四海鵬既在上則此風在下培厚也九萬里之風乃可謂之厚風如此厚風方能負載鵬翼背負青天言飛之高也莫之夭閼無障礙也圖南自北海而謀南徙也圖謀也蜩蟬也鷽鳩學飛之小鳩也鷽或作鸒音預亦小鳥而已兩字皆通決起者奮起而飛也搶突也奮起而飛欲突至於榆枋之上不過丈尺之高有時猶不能至又投諸地控投也言我所飛不過如此且有不能彼乃欲藉九萬里之風而南徙於天池奚以奚用也此意謂淺見之人局量狹小不知世界之大也
適莽蒼者三飱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㝠靈者以五百嵗為春五百嵗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嵗為春八千嵗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衆人匹之不亦悲乎
莽蒼者一望之地莽蒼然不見我欲適之一往一來不過三飯而腹猶果然果實也食未盡消也言其近也將為百里之往則必隔宿舂擣糧米而去非可三飱而已為千里之行則須三月聚糧矣此三句以人之行有逺有近則所食亦有多有少亦如人見有小大則所志趣亦有逺近又為鵬與蜩鳩之喻也二蟲者蜩鳩也言彼何足以知此故曰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此兩句又是文之一體以小知大知一句結上鵬鳩又以小年大年一句生下一段譬喻朝菌犬芝也亦名日及生於糞上暮生見日則死彼但知有朝暮而已安知有晦朔也蟪蛄寒蟬也春生夏死夏生秋死不見四時之全故曰小年㝠靈木名也大椿亦木名也此亦寓言不必求其實言㝠靈之生一千年方當一嵗大椿之生一萬六千年方當一嵗彭祖僅年八百至今乃以高壽特聞於世衆人皆欲慕之而不及亦是見小而不知大也久壽也匹慕而求似之也
湯之問棘也是已窮髮之北有㝠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脩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雲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絶雲氣負青天然後圖南且適南㝠也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翺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辨也此段只是前段又翻説一箇證據言向來湯曽問棘即此事也棘人名也是已即是也據此一句合結在下以結語為起語此其作文鼓舞處窮髮不毛也扶搖風勢也羊角亦風之屈曲勢也摶飛翔也絶雲氣者言九萬里之上更無雲氣人言泰山絶頂雲皆在山下雷鳴如嬰兒聲然今人亦言雲只在半天是也圖南且謀適南㝠也言謀為南徙之計而後往南海也斥小澤也斥澤之鴳小鳥也飛之至者言我翺翔蓬蒿之間其飛如此亦至樂矣又何必他往哉其意即與前段同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徳合一君而徵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而宋榮子猶然笑之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辨乎榮辱之境斯已矣彼其於世未數數然也雖然猶有未樹也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後反彼於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若夫乗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辨以遊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巳神人無功聖人無名
知效一官言其智能可以辦一職之事也行比一鄉言其徳行可以比合一鄉而使人歸向也徳見知於一君是為遇合而可以號召於一國言主一國之事也此三等人各以其所能為自足其自視亦如斥鴳之𩔖宋榮子見之大者也猶然笑貌也宋榮子之為人雖舉世毀之譽之而不加勸沮言不以為意也視彼一鄉一國之士但見可笑然宋榮子之所以能此者何也蓋知本心為內凡物為外故曰定內外之分在外者則有榮辱在內者則無榮辱知有內外之分則能辨榮辱皆外境矣斯已矣者言道理只如此也彼既以本心為重外物為輕則豈肯汲汲然以世俗為事數數汲汲也雖然宋榮子之能固如此亦未有大樹立作家處若列子者以身御風而行虛空之間半月而後反其御風之時泠然而善此形容其飄飄之貌也泠然飄然也善美也彼既能乗風而行又視修身以求福汲汲然惟恐不及者不足言矣未數數者言其未肯似他如此數數也人之行也在地列子之行也御風此雖免乎行矣而非風則不可故曰猶有所待若夫乗天地之正理御隂陽風雨晦明之六氣以遊於無物之始而無所窮止若此則無所待矣此乃有跡無跡之分也至於無跡則謂之至人矣謂之神人矣謂之聖人矣無巳無功無名皆言無跡也特下三句贊美之又贊美之也
堯讓天下於許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於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於澤也不亦勞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屍之吾自視缺然請致天下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乎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爝火炬火也日月既明何用把火時雨既降何用抱甕堯謂許由立則天下自治而必使我主此我自見其不足故以爝火浸灌自喻也屍者主也致天下者言以天下歸之汝也名不出於我而出於人則是在外者也以名對實則實為主而名為賓吾不為賓者言吾不以外物自喪其身也鷦鷯偃鼠許由自喻也言其有以自足也偃伏也偃鼠潛伏之鼠也歸休乎君言君且歸去休不必來訪我也庖與尸祝其業不同言我不能舍我之所樂以代汝各守其所守亦猶尸祝不肯違越去其樽俎而代庖人烹割也
肩吾問於連叔曰吾聞言於接輿大而無當往而不反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大有逕庭不近人情焉連叔曰其言謂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乗雲氣御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連叔曰然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猶時女也之人也之徳也將旁礴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𤍠是其塵垢粃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以物為事肩吾連叔皆未必實有此人此皆寓言亦不必就名字上求義理中間雖有一二亦可解説而實不皆然也無當者無實也往而不反者謂其大言只説前去而不回顧也河漢天河也河漢無極謂天河在天不知其首尾之所極逕音徑庭音趂逕庭只言疆界遙逺也大有甚有也其言不近人情言非世俗所常有也藐姑射山名也冰雪瑩潔也所養者全陽氣伏而不動故凝然若冰雪今之服氣道人亦有能為此者綽約者柔媚可愛也處子處女也則神全不食以下四句言其神妙也其精神凝然而定所居之地百物自無疵癘之病而年穀自熟蓋接輿之言如此狂與誑同肩吾以其言為欺誑而不可信也曰然者言固是如此也汝固疑而不信也文章之觀示鐘鼓之音聲人皆見之聞之而瞽者聾者無預此形骸之病也豈唯形骸有此病在心亦有此病言其心無見識猶聾瞽然故不知此語而以為誑也時是也女與汝同前後解者皆以此時女為處子故牽彊不通其意蓋謂如此言語豈是汝一等人能之此等人其為徳也週遊乎萬物之上而世自治彼豈肯弊弊然以治天下為事言其無為無不為也蘄與祈同亂者治也言一世之人自祈乎治我但無為而彼自治我何用自勞弊弊自勞之意也物莫之傷者言外物不能動其本心也稽至也水之大可以至天而斯人不溺旱之甚可使金石融流土山焦枯而彼亦不𤍠言其無入而不自得也塵垢粃糠緒餘也謂此人推其緒餘可以做成堯舜事業豈肯以事物為意物者事物也為事猶言從事也陶鑄做成之意也據此一語便是郭子𤣥所謂不經者但其著書初意正要鄙夷世俗之儒故言語有過當處不可以此議之如李太白曰堯舜之事不足驚莫比夷齊事高潔與此何異
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越人㫁髮文身無所用之章甫冠也越人既㫁髮不用衣冠宋人以此為貨而往越宜其無賣處也莊子此言蓋謂其所言廣大今世之人無非淺見此言何所用謂世不足與語此也
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窅然喪其天下焉
此章亦見廣而後知自陋之意以堯之治天下古今第一人矣而於汾水之南見四子於藐姑射之山猶且恍然自失況他人乎喪其天下忘其天下也窅然茫茫之意也四子既無名或以為許由齧缺王倪被衣或曰山海經雲藐姑射在寰海外汾陽堯都也在堯之都而見姑射之神即堯心也一本二跡三非本非跡四非非本跡也如此推尋轉見迂誕不知此正莊子滑稽處如今人所謂㫁頭話正要學者如此揣摸前後解者正落其圈䙡中何足以讀莊子其實皆寓言也大抵謂人各局於所見而不自知其迷著必有大見識方能自照破也
惠子謂莊子曰魏王貽我大瓠之種我樹之成而實五石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剖之以為瓢則瓠落無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為其無用而掊之莊子曰夫子固拙於用大矣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世世以洴澼絖為事客聞之請買其方百金聚族而謀曰我世世為洴澼絖不過數金今一朝鬻技百金請與之客得之以説吳王越有難吳王使之將冬與越人水戰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於洴澼絖則所用之異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憂其瓠落無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
瓠可為瓢者也實瓠之子也一瓠之大其子五石則亦可盛五石之水矣堅重也瓢半匏也瓠落淺而大之貌也掊擊碎之也不龜手者言冬月用此藥而手不裂也洴澼打洗也絖絮也以有此藥而為人洗絮數世以此為業也樽浮水之壺也以壺繫腰乃可浮水故曰中流失船一壺千金莊子既以不龜藥之事喻其不知所用乃曰有此大瓠何不思之以為浮江之壺慮思也何不慮者言子之思何不及此也蓬心猶茅塞其心也此段之意亦謂見小不能用大而已
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捲曲而不中規矩立之塗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衆所同去也莊子曰子獨不見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避高下中於機辟死於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雲此能為大矣而不能執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樗惡木之名也大本樹之身也擁腫盤結而瘰瘣也不中繩墨規矩言其不中用也立之塗近於道旁也此惠子戲以喻莊子之大言無用也狸狌狐之𩔖也敖者物之遊遨者也伺候而欲食之方其跳梁之時不避高下亦最小而桀𭶑者一旦為機網所中遂殺其身辟法也機辟猶言機械也斄牛旄牛也其牛至大而不能如狸狌之執鼠此意蓋喻世間之物有大有小各自不同不可以大者皆為無用也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言造化自然至道之中自有可樂之地也役役人世有福則有禍若高飛逺舉以道自樂雖無所用於世而禍害亦不及之即退之所謂刀鋸不加理亂不聞也故曰不夭斤斧物無害者安所困苦哉惠子之問莊子之答如今人説𨼆語然後人就此機紬繹多少文字其原實出於此
內篇齊物論第二
物論者人物之論也猶言衆論也齊者一也欲合衆論而為一也戰國之世學問不同更相是非故莊子以為不若是非兩忘而歸之自然此其立名之意也天籟地籟人籟就聲上起譬喻也
南郭子綦𨼆幾而坐仰天而噓㗳焉似喪其耦顔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𨼆幾者非昔之𨼆幾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問之也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
𨼆幾者憑几也㗳然者無心之貌也喪其耦者人皆以物我對立此忘之也槁木者無生意也死灰心不起也今之𨼆幾者言今日先生之𨼆幾非若前此見人之𨼆幾也有我則有物喪我無我也無我則無物矣汝知之乎者言汝知此理乎吾即我也不曰我喪我而曰吾喪我言人身中纔有一毫私心未化則吾我之間亦有分別矣吾喪我三字下得極好洞山曰渠今不是我我今正是渠便是此等關竅
汝聞人籟而未聞地籟汝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子游曰敢問其方子綦曰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號而獨不聞之翏翏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圍之竅宂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窪者似汚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呌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於而隨者唱喁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衆竅為虛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
子綦因子游一問知其亦有造理之見欲以天籟語之遂如此發問也方道也問此理果何如也大塊天地也天地之間因何有風亦猶人之噫氣也是唯無作言其不作則已也作則萬竅怒號者言纔動則滿世界皆是也萬竅萬木之竅也翏翏乎長風之聲也畏音偉佳音翠上畏佳者林木搖動之貌百圍言木之大也兩手相拏曰圍上言萬竅此但以一樹之大者言之則其他可知文法也大木之竅宂其形之不同各有所似枅柱上方木斜而深者圈如桮圈之圓者窪曲者汚下者此皆言其竅宂之形自激者至咬者言竅宂中之聲於之聲輕喁之聲重言風之前至其聲如唱於隨其後而至者則如唱喁輕重相和也泠風小風也風小則其相和之聲亦小飄風大風也風大則其相和之聲亦大厲風者猛厲之風也濟者止也風既止則衆竅之中向之為聲者皆不聞矣故曰為虛調調刁刁皆樹木為風所搖動之形前曰獨不聞後曰獨不見此一段文字之關鎖也而汝也莊子之文好處極多如此一段又妙中之妙者一部書中此為第一文字非特莊子一部書中合古今作者求之亦無此一段文字詩是有聲畫謂其寫難狀之景也何曽見畫得箇聲出自激者至咬者八字八聲也於與喁又是相和之聲也天地間無形無影之風可聞而不可見之聲卻就筆頭上畫得出非南華老仙安得這般手段每讀之真使人手舞足蹈而不知自已也此段只是説地籟卻引説後段天籟自是文勢如此説者或謂此言地籟自然之聲亦天籟也固是如此風非出於造化出於何處然看他文勢説地籟且還他説地籟庶見他血脈綱領
子游曰地籟則衆竅是已人籟則比竹是已敢問天籟比竹笙簧之𩔖也人籟豈特比竹金石絲匏之𩔖皆是此特舉其一耳前説地籟後説天籟卻把人籟只一句㫁送了此亦是文法讀莊子之文須如此子細檢庶得箇入處
子綦曰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𫆀
吹萬萬物之有聲者也言萬物之有聲者皆造物吹之吹之者造物也而皆使其若自巳出吹字使字皆屬造物自取者自取於己也咸其自取言萬物皆以為我所自能而不知一氣之動誰實使之氣發於內而為言遂下一怒字與怒而飛同亦屬造物
大知閒閒小知間間大言炎炎小言詹詹
大知者上知之人也閒閒者從容自得也小知小計較者也間間者言算星算兩自分別也大言者氣燄大者也炎炎有光輝也莊子之意伊周孔孟皆在此一句內小言者小小見識之人也詹詹者瞻前顧後也百家之説市井之談皆在此一句內此四句總説世間有此兩種人知理㑹事功者言理㑹學術議論者
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與接為構日以心鬭
既説上四句了卻就人身上發明其寐也魂交言夜則神集於其心也其覺也形開言晝則四體皆動用也此兩句自帝王至庶人皆在內構合也應於外者為接言人夜則安寢平旦以來遇合之間便有應接內役其心如戰鬭然日日如是故曰與接為構日以心鬭即孟子所謂旦晝之所為有梏亡之者孟子説得便平善被他如此造語精神百倍亦警動人後之禪家其言語多是此等意思
縵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縵縵
縵者有一種人做事縵怛怛地又有一種人出著言語便有機穽故曰窖又有一種人思前算後不漏落一線路故曰密此皆言世之應物用心者然皆不得自在皆有憂苦畏懼之心所謂小人長戚戚是也孔子則謂小人戚戚莊子之意則堯舜周孔皆為戚戚矣事之小者則惴惴然而懼故曰小恐惴惴事之大者則憂深思逺若失若疑故曰大恐縵縵
其發若機括其司是非之謂也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其殺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為之不可使復之也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喜怒哀樂慮嘆變慹姚佚啓態樂出虛蒸成菌其議論是非各有所主若射者之謀中的然故曰其發若機括謂一語不虛發也司主也好勝之心自守不化留戀於胷次若與人有詛盟然用心憂勞日銷月鑠謂其內自苦也物生於春夏殺於秋冬憔悴之時也故以為日消之喻此三句下是意上是譬喻卻如此下語意有所溺一去而不可回故曰溺之所為之上之字助語也下之字往也不可使復之也此之字亦訓往言不可復挽回也其為物慾所厭沒如被緘縢然至老而不可救拔故曰老洫洫者謂其如墜於溝壑也此等人身雖生而心已若死者矣故曰近死謂其胷中無知也陽生也言其心已死不復活也此以上形容世俗之用心喜怒以下十二字又形容其狀貌謂其在內者如此故其見於外也或喜或怒或哀或樂時乎憂慮時乎嗟嘆時乎變換意態如此不得又欲如彼慹者憂疑而不動之貌姚央庠之貌佚縱逸也啓開放不收歛之貌態做模打様也其人雖如此實皆不自由如樂之出於虛如氣之蒸成菌言許多種人皆是造物使之便是吹萬如此説造物處又不謂自然而然言人不能以道自持則做出許多醜差皆若鬼神使之然讀莊子者卻要如此體認得子細
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聯可行已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
日夜相代乎前造物之往來者也莫知所萌言不見其所起之處也已乎已乎猶今人言是了是了意謂所萌之地雖不可知然旦暮之間不過得此而已此者造物也這一此字甚重不是輕下非彼無我這彼字卻是上面此字言非造物則我不能如此然造物之所為必因人身而後見故曰非我無所取如此説得來雖若近而可見矣然其所為見使於造物者人實不知之故曰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為使真宰造物也若有者似若有之而不敢以為實有也聯萌芽之地也不得其聯即莫知其所萌也可行者言天行之可見者也已信者甚實也造物之所行信乎有之而但不見其形即莫知其所為使也有情言有實也即已信也無形即不見其形也自日夜相代以下皆言造物之所為雖在面前而人不可見反反覆覆紬繹許多語句辭甚切而意甚至蓋欲人於此著意自檢也
百骸九竅六藏賅而存焉吾誰與為親汝皆悅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遞相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
百骸九竅六藏即人一身之所有者也此以下又就人身上發明一段更是奇特賅者備也存在也言人之一身備此而皆在也吾誰與為親者言吾所獨親者誰乎這一親字下得極有理且如人身或有病在手為其所苦則方病之時手乃為身之讎也六根皆然汝皆悅之乎者言六根之中皆喜之乎亦有所私喜乎且其在身之用何者為貴何者為賤如頭癢而手搔則手者頭之役望逺而足行則足者目之役役者臣妾也然而不足以相治者手足耳目鼻舌互相為用也受役者為臣役之者為君足時乎而用手手時乎而用足故曰遞相為君臣百骸九竅六藏之君臣既不可得而定名則心者身之主也其以心為君乎心又不能以自主而主之者造物則造物為真君矣故曰其有真君存焉我雖如此推求欲見到實處然見得與見不得其所謂君者初何加損乎情實也故曰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荼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大抵人之形體非我自有必有所受者既受此形於造物則造物與我相守不亡以待此形之歸盡而後已而人不能一順乎造物乃為外物所汨與之或逆或順以此而行盡其一生如駒過隙不能以一息自寧故曰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相刃相逆也相靡相隨汨沒之意終身役役言自苦也不見其成功言無益也採得百花成後不知辛苦為誰甜即此意也荼然疲役又形容其役役勞苦之狀不知其所歸不知何日可休歇也人生之自勞如此壽雖百年亦何益故曰不死奚益其形化者從衰得白從白得老也年彌高而徳彌卲則是形化而心不化在我既無見識徒以心為形役形衰而心亦疲矣故曰其心與之然芒芒然無見識也彼愚惑之人亦當回首自思曰凡人之生其胷中本若是昧然無見乎豈我獨昧而人亦有不昧者此意蓋謂天生蒸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彞好是懿徳天理未嘗不明汝以人慾自昏故至於此知道之人豈如此芒昧乎此所謂金箆刮膜要汝開眼也
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與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是以無有為有無有為有雖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獨且奈何哉
成心者人人皆有此心天理渾然而無不備者也言汝之生皆有見成一箇天理若能以此為師則誰獨無之非惟賢者有此愚者亦有之知代古賢者之稱也代變化也言其知變化之理也心自取者言其心有所見也若此心未能見此渾然之理而強立是非之論是者自是而不知其理之本然譬如今日方始適越而謂昔日已至之矣天下寧有是理哉此謂強其不知以為知也如此則是本無所見而強以為有既已無所見而自以為有所見雖使古聖人復出於汝亦不可曉他人又奈汝何哉神禹即禹也藉以為古聖人之稱也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其以為異於鷇音亦有辨乎其無辨乎此篇本為齊物論是非而作前既發為三籟之論謂天地之間凡有聲者皆出於造物卻又引而伸之演説人身皆為造物所使紬繹發越至成心處而後住自此以下卻説是非之論風之於竅比竹之聲吹萬不同皆聲而已聲成文而後謂之言言則非吹比也所謂言者皆各言其意也故曰言者有言此四字便是是非之論其所言者特未定也謂汝雖有此言其出於汝𫆀其出於造物𫆀故曰未定其言果汝之言邪其在汝者未嘗有此言而為造物所使遂為此言邪鷇者鳥之初出卵者也鷇之為音未有所知汝之有言亦不自知若以為異於鷇音則實不能自異則以為與鷇音有分辨乎無分辨乎言其實一同不可得而分辨也
道惡乎𨼆而有真偽言惡乎𨼆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道𨼆於小成言𨼆於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
道本無真偽不知道因何而𨼆晦故有此真偽至言本無是非不知因何而𨼆晦故有此是非之論惡乎往而不存者謂大小精粗是道無乎不在也惡乎存而不可者謂是是非非皆可也小成小見也一偏之見也因人之偏見而後此道晦而不明榮華者自相誇詡以求名譽也偏見之言自相誇詡則至言𨼆矣自是而後始有儒墨相是非之論人之所非我以為是彼之所是我以為非安得而一定若欲一定是非則須是歸之自然之天理方可明者天理也故曰莫若以明物無非彼者言以我為是則以彼為非也物無非是者言我以為是則人以為非也在彼之説我則不為之見察在我知者則自知之物我不對立則無是無非因物我之對立而後有是有非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
彼是方生之説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亦因是也
有彼有是止與方生之説同此是撰出一箇方生字來做譬喻蓋生必有死二者不可相離若只説生而不説死是見得一邊而已雖然汝雖見得一邊據道理來他自相離不得如生則必有死死則必有生纔有箇可便有箇不可纔有箇不可便有箇可如何離得既知其説之不可離則不若因其所是而是之因其所非而非之古之聖人所以不用一偏之見而照之以天理者即因其是而已矣前説因是因非此又只言因是省文也
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
若以是非而論則它之説一是非也我之説又一是非也我與它又何以異汝雖分為人我其實分不得故曰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言彼與我皆無也偶者對也若使彼之與我不對而立混人已而一之則為道之樞要矣環之中必虛我得道之樞要則方始如環中然如環之中則無終無始而無窮矣是亦無窮非亦無窮者言聽其自然也如此則為自然之天理故曰莫若以明舉前一句以結此段也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
指手指也以我之指為指則以人之指為非彼非指之人又以我指為非若但以我而非彼不若就他身上思量他又非我物我對立則是非不可定也馬博塞之籌也見禮記投壺篇下馬有多寡博者之相是非亦然若以此理而喻之則天職覆地職載亦皆可以一偏而相非矣萬物之不同飛者走者動者植者亦若籌馬之不同亦可以一偏而相非矣此蓋言世間無是非也只縁有彼我則有是非終不成天地亦可以彼我分乎此皆譬物論之不可不齊也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
可者可之不可者不可之故曰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無精粗行之即成皆自然也謂之而然説底便是也我何所然乎因其然者而然之我何所不然乎因其不然者而不然之物固有所然者固本來也言物物身上本來自有一箇是底故曰固有所然固有所可既有所然有所可則物物皆如是也故曰無物不然無物不可
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恑憰怪道通為一莛屋梁也楹屋柱也梁橫而柱直厲惡而施美恢大之與𥚹狹詭變之與循常譎詐之與平直妖怪之與祥瑞皆不同者也以道觀之則橫直者各當其用美惡者各全其質皆可通而為一矣言皆歸之造物也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成毀物之相戾者也然無毀則無成無成則無毀譬如木之在山伐而用之毀也以之作室則為成物矣譬如用藥㕮之咀之分也合而和之可以成藥有筋有角而後成弓在弓則為成在筋角則為毀秦不亡則漢不興漢雖成而秦則毀以此觀之初無成也亦無毀也故曰復通為一
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適得而幾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
唯達道者知此理之為一則去其是者不用之而寓諸庸之中以常為用而隨用皆通通則自得矣故曰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適得而幾矣幾盡也此亦無他不過因是而無是非之爭如此而已惟至於不知其然而循其自然此則謂之道也以下句已字粘上句已字此是其筆端遊戲作文處
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謂之朝三何謂朝三曰狙公賦芧曰朝三而暮四衆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衆狙皆悅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是以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均是之謂兩行
神明猶精神也勞苦精神自為一偏之説強相是非而不知理本同者謂之朝三此亦是做兩字設譬喻起與方生一様文法芧山栗也一名橡子名三與四也實通七數也名實未嘗變但移易朝暮而衆狙喜怒隨之此喻是非之名雖異而理之實則同但能因是則世自無爭矣洪野處雲列子勝於莊子如此譬喻二書皆同但把字數添減處看便見列子勝不得莊子和之以是非者和其是非而歸之一也天均者均平而無彼此也兩行者隨其是非而使之並行也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
未始有物者太極之初也古之人者言古之知道者自無物之始看起來則天下之理極矣其次為有物是無極而太極也自有物而有封是太極分而為兩儀也兩儀雖分覆載異職各循其理何嘗有所是非是非起於人心之私彰露也私心既露則自然之道虧喪矣道既虧則有好有惡在我則愛而在物則惡佛氏所謂愛河是也虧其道而溺於愛此自人心之私然以造物觀之何嘗有所成虧故曰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此言人世是非之爭到了皆歸之空也此一段固是自天地之初説來然㑹此理者眼前便是且如一念未起便是未始有物之時此念既起便是有物因此念而後有物我便是有封因物我而有好惡喜怒哀樂便是有是非未能回思悉念未起之時則但見胷次膠擾便是道虧而愛成及此念一過依然無事便見得何嘗有成有虧莊子之言若迂闊若能如此體認則皆是切身受用之事
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師曠之枝策也惠子之據梧也三子之知幾乎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異於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而其子又以文之綸終終身無成若是而可謂成乎雖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謂成乎物與我無成也是故滑疑之耀聖人之所圖也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
既説成虧之理卻以鼓琴喻之最為親切且如有琴於此用而鼓之則一操之曲自有終始此終始生於既鼓之後若不鼓則安有終始哉如人一念若不起則亦無有物我之同異也昭姓也名文古之善鼓琴者師曠樂師也策擊樂器之物也今馬鞭亦曰策左傳繞朝贈之以策羊曇以策擊西州門皆馬策也枝猶持也持而擊曰枝此二字想古語有之師曠枝策即言師曠擊樂器也據梧以梧為幾而憑之故曰據梧因上言鼓琴遂引説二子言三子之技皆精幾盡也言其智於此技極其盡也技精而有盛名於世故曰皆其盛者也載事也末年晚年也言從事於此終其身也三子之好自以為異於天下之人故曰唯其好之也以異於彼三子既自好之又欲誇説於人故曰其好之也欲以明之我雖如此誇説而所聽之人本自分曉乃強欲以此曉之故曰彼非所明而明之如惠子之強辯自愚也而以終其身堅白本公孫龍之事莊子卻以為惠子但借其分辯堅白之名耳昧自愚也上言三子此但以惠子之辯為結亦是文法也堅白注家以為堅石白馬之辨蓋曰堅則為石言石不必言堅白則為馬言白不必言馬亦猶黃馬驪牛三也史記蘇秦傳注又曰龍泉水淬刀劒時堅利故有堅白之論曰黃所以為堅白所以為利齊辨之曰白所以為不堅黃所以為不利二説雖殊皆辨者之事爾昭文既以鼓琴終其身而昭文之子又傳文之緒業亦終其身綸緒業也上言惠子下句又以昭文之子結此是筆端鼓舞處終身無成者言只它一人自㑹教別人不得故曰無成凡天下之事若只據其所能而可以為了當則我之現前所能者謂之了當亦可也若據此現前者未為了當則凡天下之人與我皆不得謂之了當成猶言了當也此兩句雖是結上三子之技然其意甚廣蓋所言三子之技亦是譬喻物論是非非専説三子也滑疑言不分不曉也滑亂而可疑似明而不明也耀明也聖人之心其所主者未嘗著跡故其所見之處若有若無圖欲也言聖人之所欲者如此也所以去其是不用而寓諸尋常之中此之謂以明自物無非彼以下至非一無窮也既解以明二字自以指喻指以下至適得而幾矣又解因是二字卻直至此處又以此之謂以明結之文勢起伏縱橫變化綱領自是分曉僕嘗謂齊物論自首至尾只是一片文字子細看他下字血脈便見
今且有言於此不知其與是𩔖乎其與是不𩔖乎𩔖與不𩔖相與為𩔖則與彼無以異矣
此段又自為是不用一句中是字生來故曰與是𩔖乎與是不𩔖乎此便是他下字血脈前言言非吹也到此換頭又喝起今且有言於此一句亦是他前後血脈以其𩔖者與其不𩔖者易地而看則見𩔖與不𩔖皆相𩔖矣其意蓋曰把他做我看把我做他看則見我與他一般故曰與彼無以異矣此便是以指喻指以馬喻馬之意
雖然請嘗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今我則已有謂矣而未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其果無謂乎
莊子之文纔下雖然作一轉處其語皆妙其意蓋謂雖雲無是無非亦且説一説故曰請嘗言之始太極也未始有始無極也未始有夫未始有始此無極之上又一層也有有物也此有之生必自無而始故曰有無也者無字之上又有未始有無即無極之上一層也列子所謂有太質有太素有太初亦是此意當初本無箇有不特無箇有亦無箇無忽然有箇無則必是生出一箇有如此推明其意蓋謂其初本來無物因有我而後有物我因有物我而後有是非大意不過如此卻恁地發明果是高妙據此處合曰俄而有有矣今不曰俄而有有而曰俄而有無此皆其筆端入妙處這箇無字雖是有了果是喚作無得否故曰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此箇無字雖未可知然既喚作無字便是有無之名矣故曰今我則已有謂矣然我雖有此言謂即言也然不知此言果可謂有邪果可謂無邪此與鷇音處同
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太山為小莫壽乎殤子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自此以往巧厯不能得而況其凡乎故自無適有以至於三而況自有適有乎無適焉因是已此兩句雖是設喻以明是非有無之理然此語極天下之至理前乎莊子未有此言也後乎莊子亦未有此言也可謂千百年獨到之論秋毫之末至小也而謂之莫大太山至大也而謂之為小其意蓋謂既名曰秋毫纔大些箇便不可以秋毫名之矣太山纔小些箇便不名為太山矣若以太山為大天地更大故太山謂之小亦可殤子為名則是極殤子之數矣更多些箇則不名殤子矣彭祖雖曰至壽比之天地彭祖為夭矣此兩句細看得出便是若是而可謂成乎雖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謂成乎物與我無成也若人㑹如此看則大而天地與我並生於太虛之間天地亦不得為大而萬物又與我並生於天地之間雖一草一木一禽一蟲亦與我相𩔖故曰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説了箇一字卻就此一字粘起曰既為一矣且得有言乎意謂既是混然為一則和箇一字亦不當有今既有一字矣則安得謂之無乎以混然之一與此名一之言自是兩箇故曰一與言為二既有此二矣又有一與言為二一句則成三箇矣自此三箇但管生將去自千而萬自萬而兆直至巧於厯者亦算不盡而況凡常人乎若如此看得來當初因箇無字引起遂至於有自有而一自一而二自二而三已自如此言之不已何況更自有而生有乎以此而觀則惟無適為是何以謂之無適即因是而已自箇是字説來到這裏又結一結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為是而有畛也請言其畛有左有右有倫有義有分有辯有競有爭此之謂八徳此段又自是字上生起有封即有彼我也有常有主也至道至言本無彼此因人心之私有箇是字故生出許多疆界畛疆界也八徳之名只是物我對立之意卻鼓舞其文做出四句左右彼此對立之名也倫理也義事宜也纔有彼此對立則説理説事各有主意也分分析也辯辯別也分辯皆同但字有輕重纔有主意則各自分析辯別也競爭亦一意但競則甚於爭爾既有分辯則大者必競小者必爭也看此等文字即就字義上畧擺撥得伶俐便自好若道倫又如何義又如何分又如何辯又如何爭又如何競又如何便非莊子之意矣且倫字義字分字辯字競字爭字本無甚分別如何名以八徳看得他文字破不被他鼓舞處籠罩了方是讀得莊子好雖使莊子復生亦必道還汝具一隻眼
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聖人論而不議春秋經世先王之志聖人議而不辯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辯也者有不辯也曰何也聖人懐之衆人辯之以相示也故曰辯也者有不見也
上面既説了彼我是非到這數句又別生箇説話來發明此老胷中多少玲瓏多少快活六合之外天地之外也存而不論即釋氏所謂四維上下不可思量也六合之內宇宙之間也宇宙之間合有許多道理聖人何嘗不説但不立此議以強天下之知春秋史書之名也此一句又是既有君臣上下凡見於史冊者皆是先王經世之意聖人豈容不立此議而何嘗與世人爭較是非蓋天下之理惟其不言則為至言纔到分辯處便是你胷中自見得不透徹也故曰分也者有不分也辯也者有不辯也到這裏又自發一箇何也之問懐之者退藏於密之意也聖人於此卷而懐之衆人於此則必辯而明之以相誇示纔有分辯便是無見識處故曰有不見也
夫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辯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園而幾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此之謂葆光對立者曰稱謂之大道則無對立者矣不言之中自有至言故曰大辯不言無仁之跡而後為大仁嗛滿也猴藏物曰嗛以廉為廉則有自滿之意國語曰嗛嗛之徳不足就也言其自小即此嗛字清畏人知清畏人不知皆不得為大廉矣不忮者不見其用勇之跡也既説此五句下面又再解一轉昭者明也道不可以指名昭然而指名則非道矣故曰不道言而形諸辯則是自有見不及處矣常者可見之跡也有可見之跡則非仁之大成矣廉而至於有自潔之意則不誠實矣清自潔意也信實也勇而見於忮則必喪其勇矣園圓也言此以上五者皆是箇圓物謂其本混成也若稍有跡則近於四方之物矣謂其有圭角也幾近也向字與於字同意天下之真知必至於不知為知而止則為知之至矣不知之知便是不言之辨便是不道之道若人有能知此則可以見天理之所㑹矣故曰此之謂天府天府者天理之所㑹也天理之所㑹欲益之而不能益故曰注焉而不滿欲損之而不能損故曰酌焉而不竭至理之妙無終無始故曰不知其所由來葆光者滑疑之耀也葆藏也藏其光而不露故曰葆光
故昔者堯問於舜曰我欲伐宗膾胥敖南面而不釋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猶存乎蓬艾之間若不釋然何哉昔者十日並出萬物皆照而況徳之進乎日者乎昔者上著一故字便是因上文而引證也宗膾胥敖之事無經見亦寓言耳不釋然者不悅也蓬艾之間喻其物慾障蔽而不知有天地也謂彼之三國物慾自蔽未能向化而我纔有不悅之心則物我亦對立矣十日並出亦見淮南子此蓋莊子寓言淮南子又因之而粧撰也言日於萬物無所不照況我之徳猶勝於日而不能容此三子者乎此意蓋喻物我是非聖人所以寘之不辨者照之以天也十日之説即莫若以明之喻也
齧缺問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惡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惡乎知之然則物無知邪曰吾惡乎知之雖然嘗試言之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
此段又自知止其所不知上生來又自前頭是字上引伸之以道一篇只是一片文字齧缺同是之問王倪不知之對便即是知止其所不知但如此撰造名字鼓舞發揮此所以為莊子也既曰吾惡乎知之又曰雖然嘗試言之此皆轉換妙處知之非不知不知之非知此兩句發得知止其所不知又妙其意蓋謂不知便是真知也
且吾嘗試問乎汝民濕寢則腰疾偏死鰌然乎哉木處則惴慄恂懼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民食芻豢麋鹿食薦蝍蛆甘帶鴟鴉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狚以為雌麋與鹿交鰌與魚游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塗樊然殽亂吾惡能知其辯
且吾嘗試問乎汝者又為發端之語也鰌安乎水猿猴安乎木人豈能處此既各安其所安而皆不能安其所不安則是三者所處皆非正也豈得以人異乎猿鰌哉芻草木之食豢肉味之食也薦草也帶蛇也麋鹿則食草⿰蚣則食蛇鴟鴉則食鼠人則食芻豢所嗜好甘美皆不同則四者之味孰為正哉猵狚獦牂也猵狚以猿為雌麋鹿一𩔖物也鰌與魚非二物即如此下語此一段雌雄之喻卻就毛嬙麗姬發此三句言人之悅好色者其與禽魚何異我之視猿鹿亦猶猿鹿之視我然四者之於色孰為正乎決猛也驟走也此三節皆為是非物我之喻故結之曰自我觀之仁義之分是非之論紛然而淆亂亦猶處味色之不同又安可得而辯樊然紛然也殽雜也
齧缺曰子不知利害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𤍠河漢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風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乗雲氣騎日月而遊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於巳而況利害之端乎
王倪即至人也神矣者言其妙萬物而無跡也不𤍠不寒不驚即遊心於無物之始也死生之大且不為之動心而況利害是非乎此一句卻是樸實頭結殺一句
瞿鵲子問乎長梧子曰吾聞諸夫子聖人不從事於務不就利不違害不喜求不緣道無謂有謂有謂無謂而遊乎塵垢之外夫子以為孟浪之言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為奚若長梧子曰是黃帝之所聽瑩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
此因至人又發聖人之問且就此貶剝聖門學者務事也不從事不以為意也有就有違則是知有利害矣利害不知何就違之有物之求我歸我也亦不以為喜不緣道無行道之跡也無謂有謂不言之言也有謂無謂言而不言也孟浪不著實也夫子指孔子也言我以聖人之事語之夫子其言有妙道而夫子以為不著實之言吾子謂如何吾子即長梧子也瑩明也言必黃帝聽此而後能明之
且汝亦大早計見卵而求時夜見彈而求鴞炙予嘗為汝妄言之汝以妄聽之奚旁日月挾宇宙為其脗合置其滑涽以𨽻相尊衆人役役聖人愚芚參萬嵗而一成純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藴
汝亦大早計者謂汝之所言方如此而早以為妙道之行是見少而自多之意雞未出卵而早求其呼更挾彈而未得鴞早求之以為炙此早計之喻也時夜度其時而呼更也我試為汝妄説汝且妄聽之看如何妄猶言未可把作十分真實説未可把作十分真實聽也奚何如也此一字奇旁日月附日月也挾宇宙宇宙在其懐內也脗合者言渾然相合而無縫罅也言至理混然為一也滑汨汨也涽昏昧也人世汨汨涽涽以𨽻而相尊者皆置之而不言也士尊大夫大夫以士為𨽻大夫尊卿卿又以大夫為𨽻推而上之彼此皆𨽻也而卻自為尊卑衆人迷於世故役役然聖人以不知知之則渾渾然猶愚芚也愚芚無知之貌也參合也合萬嵗而觀止此一理更無間雜故曰一成純萬物盡然者言萬物各然其所然人人皆有私意所以天地之間自古及今積無限箇是字故曰以是相藴相藴者猶言相積相壓也
予惡乎知悅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麗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於王所與王同匡牀食芻豢而後悔其泣也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與汝皆夢也予謂汝夢亦夢也是其言也其名為弔詭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前面就因是上發到以是相藴處卻又把前頭死生無變乎已一句就此發明喪去鄉里也弱喪者弱年而去其鄉也久留他鄉而忘其故國恐悅生而惡死者亦似此也麗姬晉獻公之姬也姬得於驪戎之國故曰麗之姬艾麗戎地名封人守封疆之人也始者去戎而來晉故以為悲及其既貴與王同牀而食而後以始之泣為悔以此為死生之喻也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此語占夢書多有之夢覺之間變幻如此方其夢也不知為夢又於夢中自占其夢既覺而後乃知所夢所占皆夢也此等處皆曲盡人情之妙若此處見得到則知衞玠之問樂廣之答皆未為深達此亦學問中一大事如樂廣之説則高宗夢得説孔子夢周公果為何如𫆀大覺見道者也禪家所謂大悟也君貴也牧圉賤也愚人處世方在夢中切切自分貴賤豈非固蔽乎竊竊然小見之貌某與汝所言皆在夢中我今如此説謂汝為夢亦夢中語耳此意蓋言人世皆是虛夢但其文變化得奇特弔至詭怪也我為此言可謂至怪然至怪之中實存至妙之理使萬世之後苟有大聖人出知我此等見解與我猶旦暮之遇也此亦後世有揚子雲必知我之意解見解也
既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勝若若不吾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其黮闇吾誰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此一節又自以是相藴處生來亦前所謂利害之端也勝負不足為是非則是我與若辯者彼此不能相知也黮闇者言其見之昏也二人見既皆昏則將使誰正之議論與彼同既不可議論與我同又不可若皆與我與彼不同亦不可若皆與我與彼相同亦不可我是一箇若是一箇此人又是一箇則是三箇人皆不能相知必須別待一箇來故曰待彼也邪此彼字便是造化矣便是天倪矣天倪即前之天均也
何謂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忘年忘義振於無竟故寓諸無竟倪分也天倪之所以和者因是而已是與不是然與不然皆兩存之即前之兩行也纔以為是纔以為然則又有箇不是不然起來便有是非之爭也聲言也化聲者謂以言語相化服也相待者相對相敵也若以是非之爭強將言語自相對敵而求以化服之何似因其所是而不相敵邪故曰若其不相待此二字下得最奇特若其猶言何似也不相待而尚同則是和之以天倪儘可游衍儘可窮盡嵗月故曰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因之順之也曼衍游衍也窮年猶子美所謂瀟灑送日月也能如此則不特可以窮年併與嵗月忘之矣非特忘嵗月併與義理忘之矣年義既忘則振動鼓舞於無物之境此振字便是逍遙之意既逍遙於無物之境則終身皆寄寓於無物之境矣
罔兩問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與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
此一段又自待字上生起來罔兩影邊之淡薄者無特操者言其無定度也吾有待而然者言影之動所待者形也我雖待形而形又有所待者是待造物也形之為形亦猶蛇蚹蜩翼而已我豈徒待彼邪蜩蛇既化而蚹翼猶存是其蛻也豈能自動𫆀我既待形形又有待則惡知所以然與不然哉此即是非待彼之喻也
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此一段又自前面説夢處生來栩栩蝶飛之貌自喻者自樂也適志者快意也言夢中之為蝴蝶不勝快意不復知有我矣故曰不知周也蘧蘧僵直之貌此形容既覺在床之時此等處皆是畫筆在莊周則以夜來之為蝴蝶夢也恐蝴蝶在彼又以我今者之覺為夢故曰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這箇夢覺須有箇分別處故曰周與蝴蝶必有分矣此一句似結不結卻不説破正要人就此參究便是禪家做話頭相似此之謂物化者言此謂萬物變化之理也
此篇立名主於齊物論末後卻撰出兩個譬喻如此其文絶奇其意又奧妙人能悟此則又何是非之可爭即所謂死生無變於巳而況利害之端之意首尾照應若㫁而復連若相因而不相續全是一片文字筆勢如此起伏讀得透徹自有無窮之味
莊子口義卷一
<子部,道家類,莊子口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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