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口義 (四庫全書本)/卷06
莊子口義 卷六 |
欽定四庫全書
莊子口義卷六
宋 林希逸 撰
外篇秋水第十七
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涯之間不辯牛馬於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順流而東行至於北海東面而視不見水端於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歎曰野語有之曰聞道百以為莫己若者我之謂也且夫我嘗聞少仲尼之聞而輕伯夷之義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難窮也吾非至於子之門則殆矣吾長見笑於大方之家
涇濁也黃河之水驟至而濁拍滿兩岸故曰涇流之大兩涘非涇渭之涇也渚涯河中洲渚也渚涯兩字一般輕重若以涯訓際則間字下不得不辯牛馬逺而見不明也不見水端不知水之自來也洋海中也若海神名也世間道理千般萬般只聞其百自以為多聞道百三字想古有此語意在夫子與伯夷故借河海以言之大方大道也
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虛也夏蟲不可以語於氷者篤於時也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束於教也今爾出於涯涘觀於大海乃知爾醜爾將可與語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於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尾閭泄之不知何時已而不虛春秋不變水旱不知此其過江河之流不可為量數而吾未嘗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於天地而受氣於隂陽吾在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見少又奚以自多
拘於虛者言𡱈於其所居也篤於時者言所知止一時也蟪蛄不知春秋之𩔖知爾醜者言知自愧也尾閭沃焦也出山海經言海水至此隨沃隨乾以海比之天地但見其小豈知其大禪家所謂任大也須從地起更髙猶自有天來便是此意
計四海之在天地之間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澤乎計中國之在海內不似稊米之在太倉乎號物之數謂之萬人處一焉人卒九州榖食之所生舟車之所通人處一焉此其比萬物也不似豪末之在於馬體乎五帝之所連三王之所爭仁人之所憂任士之所勞盡此矣伯夷辭之以為名仲尼語之以為愽此其自多也不似爾向之自多於水乎
礨空小穴也蜂窠之𩔖人卒人衆也人在萬物之中只為一物之數此合太虛之間凡有名可名者論之也其在九州之內又只是一件此合草木鳥獸論之也此兩句發得極妙樂軒雲乾坤雖大人身小拳石空中作勝逰便是此意世界之小如此五帝三王萬聖千賢所知所能不出其內似此話固是曠逺發得亦自有理伯夷辭之以為名夫子語之以為愽此語從前誰道得任士任事之人言治世之士也
河伯曰然則吾大天地而小豪末可乎北海若曰否夫物量無窮時無止分無常終始無故是故大知觀於逺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無窮證曏今故故遙而不悶掇而不跂知時無止察乎盈虛故得而不喜失而不憂知分之無常也明乎坦塗故生而不恱死而不禍知終始之不可故也計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時不若未生之時以其至小求窮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亂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觀之又何以知豪末之足以定至細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窮至大之域這一轉話又好前言其大於此又言無小無大即所謂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太山為小也物量無窮言物不可得而量度也時無止言寒暑晝夜相尋無已也分無常言有無得失人之分劑或先或後初無定也終始無故言無終無始無新無故也是故大知者謂有大智之人而後有下面四知也觀逺猶近故不以大小為多寡而後知量之無窮也證鄉考明也今故今古也明於今古之為一故迎而未至者雖逺而不憂掇而可取者雖易而不跂待之而後知時之無定止也盈得也虛失也盈虛消長與時偕行不以此為喜慍而後知分劑之無常也明乎坦塗者猶曰識乎正道也由乎正道而生死聽之即夀夭不貳脩身以俟之意明乎此則知終亦猶始不可以終為故也此便是原始要終之人之所知者人也其所不知者天也且如既生之後我則知之未生之前我何由知之即禪家所謂父母未生以前道一句子至小我也至大天也以我至小欲窮至大之天宜乎迷亂而不樂此數語若在禪家便是一大公案也莊子即等閒了自是故大知而下是解上面數句其辭伸縮長短齊而不齊此文法也倪端也域方所也語其小而無端窮其大而無所故曰何以定至細之倪何以窮至大之域
河伯曰世之議者皆曰至精無形至大不可圍是信情乎北海若曰夫自細視大者不盡自大視細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垺大之殷也故異便此勢之有也夫精粗者期於有形者也無形者數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圍者數之所不能窮也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
此一轉又好至精者無形細也不曰至小而曰至精皆是文之活處信情者謂信乎此語之實耶自細視大者不盡管中窺天之𩔖也自大視細者不明鵬鳥下視野馬塵埃之𩔖也小之微者曰精言小而又小者也大之盛者曰垺言大而又大者也殷盛也異便異宜也就小大上又生出此兩句也是精絶無形之小不可以數分曰毛曰芴亦不可也不可圍之大不可以數盡曰秭曰兆亦不可也物無精粗皆局於形故可以言論可以意推若小者大者皆無形則言不可論意不可極既曰無形則不可以精粗言矣故曰不期精粗焉察致者察其極至也
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動不為利不賤門𨽻貨財弗爭不多辭讓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不賤貪汙行殊乎俗不多辟異為在從衆不賤佞謟世之爵祿不足以為勸戮恥不足以為辱知是非之不可為分細大之不可為倪聞曰道人不聞至德不得大人無已約分之至也
雖不害物而亦不以愛物為能故曰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門𨽻賤役而求利者也如曰雖執鞭之事吾亦為之我雖不求利而亦不以賤役而求利者為非故曰動不為利不賤門𨽻纔有賤役貴己之念則有跡矣我不爭貨財而亦不以辭讓為能故曰貨財不爭不多辭讓以辭讓自多則近名矣事事皆自為之而無所資於人然亦不盡用其力以自食故曰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言有餘不敢盡也貪汙之人亦不鄙賤之爾為爾我為我也故曰不賤貪汙其行實異乎人而不自為崖異故曰行殊乎俗不多辟異也辟僻也辟異崖異也為在從衆和光同塵也不賤佞謟由由然與處焉能凂我之意也不賤不鄙惡之也若此等人無分是非混同細大此則道人也至德也大人也不聞無名也不得無得無喪也約分者言㑹至理於至約而盡己分之事也聞曰我聞於古有此語也約分即盡己也但如此換字耳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內惡至而倪貴賤惡至而倪小大北海若曰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以俗觀之貴賤不在己以差觀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知天地之為稊米也知豪末之為丘山也則差數覩矣以功觀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則萬物莫不有因其所無而無之則萬物莫不無知東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無則功分定矣以趣觀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則萬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則萬物莫不非知堯桀之自然而相非則趣操覩矣
前言不賤門𨽻不賤貪汙所以換此一轉又添箇貴賤與細大同若物之外內者合物之內外而論之也至極也惡至何者為極也貴賤小大求其端倪於何而極盡其理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雞壅豨苓時乎為帝也在我則不見在彼則知之百骸九竅賅而存焉其遞相為君臣乎亦此意也此一句下得最好貴賤不在己即軒冕儻來寄之意也差等差也天地只此稊米豪末可敵泰山則其等差之數不足言蓋可見矣功分功勞分限也各任一職以為功故曰功分農商工賈隨分以致其力而世問少一件不得亦猶東西南北雖相反而不可以相無也趣操者趨向志操也以堯為是以桀為非固趣操之當然然以不有廢者君何以興觀之則趣操之不可定可見矣因其大小因其有無因其然非即齊物因是之意
昔者堯舜讓而帝之噲讓而絶湯武爭而王白公爭而滅由此觀之爭讓之禮堯桀之行貴賤有時未可以為常也
把堯舜與之噲湯武與白公相形而言此皆憤時之激論中間多有此𩔖但觀其文勢可也
梁麗可以衝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騏𩦸驊騮一日而馳千里捕䑕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鴟鵂夜撮蚤察毫末晝出瞋目而不見丘山言殊性也故曰蓋師是而無非師治而無亂乎是未明天地之理萬物之情者也是猶師天而無地師隂而無陽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語而不舍非愚則誣也帝王殊禪三代殊繼差其時逆其俗者謂之夫當其時順其俗者謂之義之徒黙黙乎河伯汝惡知貴賤之門小大之家
梁屋梁也麗音禮屋棟也大小各有所用故曰殊器騏𩦸狸狌各有所能故曰殊技鴟鵂訓狐也梟也夜則眼明見日則暗性不同也是非治亂不能相無亦人世之所必有者故以殊器殊技殊性者而喻之天地隂陽亦喻其不可相無也簒夫義徒即是堯桀之論
河伯曰然則我何為乎何不為乎吾辭受趣舍吾終柰何北海若曰以道觀之何貴何賤是謂反衍無拘而志與道大蹇何少何多是謂謝施無一而行與道參差嚴乎若國之有君其無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無私福汎汎乎其若四方之無窮其無所畛域兼懐萬物其孰承翼是謂無方萬物一齊孰短孰長道無終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虛一滿不位乎其形年不可舉時不可止消息盈虛終則有始是所以語大義之方論萬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驟若馳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何為乎何不為乎夫固將自化
這一問又好言既無貴賤既無是非則我之辭受取捨將何所從衍寛𥙿也反反而求之也以道觀之而無貴賤則反求於吾身自綽綽寛𥙿故曰反衍若以貴賤是非自為拘束則與道相違矣故曰無拘其志與道大蹇蹇違礙也施則有多有少謝去其施則無多無少故曰謝施若執一而行拘於多少之施則與道差池矣故曰無一而行與道參差國之有君祭之有社皆諭此心以道為主也而無所用其私故曰無私德無私福此心廣大如四方之外無所極窮則無私畦町矣故曰無所畛域三句三箇其字下得自別萬物皆備於我是兼懐也而無所私愛故曰其孰承翼承翼拱扶之也此二字形容私愛之意無方即無心也我既無心則物無短長亦無生死不恃其成即前所謂不雄成也盈虛隨時不可一定故曰一虛一滿不位乎其形不位不定也無古今則年不可舉無去無來則時不可止矣大義即大道也物之生也若驟若馳即所謂逝者如斯夫變動轉移無時不然何者為為何者為不為是皆聽造化自然而已故曰夫固將自化
河伯曰然則何貴於道邪北海若曰知道者必達於理達於理者必明於權明於權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𤍠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獸弗能賊非謂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寧於禍福謹於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內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蹢䠱而屈伸反要而語極
此一問又好言既聽造化之所為則人亦不必學道矣朱文公問答書中廖德明亦曽有此問文公皆不曽答想難言也莊子到這裏箇權字自是作家又有不以物害己一句愈自分曉看來莊子見道自是親切特讀其書者看他不破道總言也理事物各有之理也權用之在我者有道之全體而後有此大用也明於權者不以物害己知輕重也水火禽獸盜賊四句着四弗能字卻以非謂一句結之看他語脈極是下得有力薄迫近之也至德之人固知事事有數豈物所能害然亦不謂恃此可以薄之而不能也譬如死於水火固曰有命自投於水火可乎下雲謹於去就其意愈明亦猶孟子曰知命者不立巖牆之下也察安危定禍福謹去就便是道心中有人心何嘗皆聽之自然莊子到此處何嘗鶻突寧定也天在內人在外即前篇所謂主者天道臣者人道也德在乎天此言自然之德也而必曰知天人之行這箇知字便從人心上起來本乎自然而安於其所得故曰本乎天位乎得此句又屬道心位居之安也蹢䠱進退也屈伸進退各循其理此句又屬人心發明至此道之至要也理之至極也故曰反要而語極猶孟子曰將以反約也
曰何謂天何謂人北海若曰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故曰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謹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
這數句發得人心道心愈分曉牛馬四足得於天自然者不絡不穿將無所用此便是人心一段事以人滅天以故滅命貪得而徇名則人心到此流於危矣三言無以乃禁止之辭猶四勿也既知天又知人於此謹守而勿失則天理全矣故曰是謂反其真命天理也故人事也得得失之得也
憐蚿蚿憐蛇蛇憐風風憐目目憐心謂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予無如矣今子之使衆足獨柰何蚿曰不然子不見夫唾者乎噴則大者如珠小者如霧雜而下者不可勝數也今予動吾天機而不知其所以然蚿謂蛇曰吾以衆足行而不及子之無足何也蛇曰夫天機之所動何可易耶吾安用足哉蛇謂風曰予動吾脊脇而行則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於北海蓬蓬然入於南海而似無有何也風曰然予蓬蓬然起於北海而入於南海也然而指我則勝我䠓我亦勝我雖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衆小不勝為大勝也為大勝者唯聖人能之
無角一足而行見山海經蚿百足蟲也蛇無足者也自一足到無足皆言天機自然之動可謂世間至竒之文中間又以人之唾喻蚿之足此處又妙其末卻歸在風上而目與心兩項卻不此皆文字變換竒而又竒者也趻踔一足行之貌也無如矣無似我者也何可易耶不可變易也有似有可見之像也蓬蓬然風聲也指我以手指風也䠓我以足踐風也就風之中又添箇小不勝大勝愈見竒特即人衆勝天天定勝人之意小雖不勝而大勝則萬物孰能出於造化之外哉自然而然者物物不可違也
孔子逰於匡宋人圍之數匝而歌不輟子路入見曰何夫子之娛也孔子曰來吾語汝我諱窮乆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時也當堯舜而天下無窮人非知得也當桀紂而天下無通人非知失也時勢適然夫水行不避蛟龍者漁父之勇也陸行不避兕虎者獵夫之勇也白刃交於前視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窮之有命知通之有時臨大難而不懼者聖人之勇也由處矣吾命有所制矣無幾何將甲者進辭曰以為陽虎也故圍之今非也請辭而退
此叚只言時命自然非人力所預知道者又何懼焉中間以漁父獵夫烈士比聖人亦自有理由處矣令其止息不必言之意
公孫龍問於魏牟曰龍少學先王之道長而明仁義之行合同異離堅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窮衆口之辯吾自以為至達已今吾聞莊子之言汒焉異之不知論之不及與知之弗若與今吾無所開吾喙敢問其方公子牟𨼆機太息仰天而笑曰子獨不聞夫塪井之鼃乎謂東海之鼈曰吾樂與吾跳梁乎井幹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赴水則接腋持頥蹶泥則沒足滅跗還虷蠏與科斗莫吾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塪井之樂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時來入觀乎東海之鼈左足未入而右𰯌已縶矣於是逡巡而卻告之海曰夫千里之逺不足以舉其大千仞之髙不足以極其深禹之時十年九潦而水弗為加益湯之時八年七旱而崖不為加損夫不為頃乆推移不以多少進退者此亦東海之大樂也於是塪井之鼃聞之適適然驚規規然自失也且夫知不知是非之境而猶欲觀於莊子之言是猶使蚉負山商蚷馳河也必不勝任矣且夫知不知論極妙之言而自適一時之利者是非塪井之鼃與且彼方跐黃泉而登大皇無南無北奭然四解淪於不測無東無西始於𤣥冥反於大通子乃規規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辯是真用管闚天用錐指地也不亦小乎子往矣且子獨不聞夫夀陵餘子之學行於邯鄲與未得國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歸耳今子不去將忘子之故失子之業公孫龍口呿而不合舌舉而不下乃逸而走公孫龍當時之辯者也指其名而言之所以闢之也井蛙海鼈之喻都是撰出不知這老子胸中如何有許多劣相虷井中赤蟲也蠏螃蠏也坎井之地虷蠏科斗皆周旋其中故曰還虷蠏與科斗九年之水七年之旱人人如此安得水旱如此之久信然人𩔖盡矣莊子𣸸箇十年九潦八年七旱字便自別了這般等閒處亦看得筆力適適猶虩虩也商蚷小蟲也跐蹈也大皇天也下蹈黃泉上登於天言其見趣之髙逺也奭然即釋然也四解四達也淪於不測所入者深也始於𤣥冥言在於無極之先也反於大通歸於至道也以察察之小明而欲窮索之以言辯不亦小乎邯鄲失行之喻尤佳國能邯鄲國中所能之步也學未成而故步又失所以匍匐歸也列子所言魏牟公孫龍與此全異
莊子釣於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願以境內累矣莊子持竿不顧曰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嵗矣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曵尾於塗中乎二大夫曰寧生而曵尾於塗中莊子曰往矣吾將曵尾於塗中
往先者往見之先道此意也以境內累者言欲托之以國也死留骨生曵尾之喻真是竒特
恵子相梁莊子往見之或謂恵子曰莊子來欲代子相於是恵子恐搜於國中三日三夜莊子往見之曰南方有鳥其名鵷鶵子知之乎夫鵷鶵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於是鴟得腐䑕鵷鶵過之仰而視之曰嚇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邪
嚇恐奪其食而為此聲也以鴟之腐䑕而嚇鳳比恵子以國相而嚇我不知此老何處得許多好譬喻自莊子而下為文字者無非𥨸其機闗這一部書天地間如何少得莊子恵子最相厚善此事未必有之戲以相譏爾練實竹實也
莊子與恵子逰於濠梁之上莊子曰儵魚出逰從容是魚樂也恵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恵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雲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這一般話又竒循其本者請反其初也言汝當初問我非魚安知魚之樂是汝知我之意方有此問汝既如此知我則我於濠上亦如此知魚也二人最為相知想當時對語亦自可觀
此篇河伯海若問答正好與傅燈録忠國師無情法無心成佛問答同看大慧雲這老子軟頑撞着這僧又軟頑黏住了問謂其家活大門戶大波瀾濶命根斷這數語莊子卻當得〈大慧語録見普中〉
外篇至樂第十八
天下有至樂無有哉有可以活身者無有哉今奚為奚據奚避奚處奚就奚去奚樂奚惡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貴夀善也所樂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聲也所下者貧賤夭惡也所苦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聲若不得者則大憂以懼其為形也亦愚哉夫富者苦身疾作多積財而不得盡用其為形也亦外矣夫貴者夜以繼日思慮善否其為形也亦疏矣人之生也與憂俱生夀者惛惛久憂不死何之苦也其為形也亦逺矣烈士為天下見善矣未足以活身吾未知善之誠善邪誠不善邪若以為善矣不足活身以為不善矣足以活人故曰忠諫不聽蹲循勿爭故夫子胥爭之以殘其形不爭名亦不成誠有善無有哉今俗之所為與其所樂吾又未知樂之果樂耶果不樂耶吾觀夫俗之所樂舉羣趣者誙誙然如將不得已而皆曰樂者吾未之樂也亦未之不樂也果有樂無有哉吾以無為誠樂矣又俗之所大苦也故曰至樂無樂至譽無譽天下是非果未可定也雖然無為可以定是非至樂活身唯無為幾存
此篇乃是以前篇不以物害己一叚推廣言之奚為奚據以下四句言若何而可也便與屈原卜居文勢一同富貴夀善四等人也善惡名譽也疾作勤而作之也思慮善否為職事而思其憂也惛惛老而不聰明也烈士為名譽者也四叚本同意皆以物害己者今既貴富夀三叚了卻以烈士一叚如此發明變換語勢此文法也蹲循與逡巡同爭則殘其形不爭名不成此兩句破世故為名而至於殘其形不得謂之善矣今俗之所為以下結前四叚也舉羣趨者言舉世羣然而趨之也誙誙然必取之意可已而不已故曰如將不得已吾未之樂未之不樂者謂世俗所謂樂不樂我皆未知如何也此深鄙之之意然我以無為為樂而俗人反以為大苦也至樂在於無樂至譽在於無譽而世俗之人孰知無樂之樂無譽之譽乎然則天下是非果未可定也雖然惟無為可以定是非如此數句須識他文字揖向起伏方見好處幾存者言無為則庶幾存其樂也
請嘗試言之天無為以之清地無為以之寧故兩無為相合萬物皆化芒乎芴乎而無從出乎芴乎芒乎而無有象乎萬物職職皆從無為殖故曰天地無為也而無不為也人也孰能得無為哉
此數行乃是收結前語兩無為相合而後能化生萬物便是無為無不為也無從出者不見其所由始也殖生也萬物皆在自然中生故曰皆從無為殖此篇自天下有至樂至無為哉只是一片文字起伏抑揚最好玩味
莊子妻死恵子弔之莊子則方箕倨鼓盆而歌恵子曰與人居長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莊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槩然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人且偃然寢於巨室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
形變而有生言先有形而後有此動轉者也釋氏曰動轉歸風便是此生字又曰在眼曰視在耳曰聽在手執捉在足運奔便是此生字四時行者有生必有死之喻也此一叚乃是發明死生一貫之理鼓盆之亦寓言耳且如原壤之登木而歌豈其親死之際全無人心乎若全無人心是豺狼也夫子尚肯與之友乎聖門之學所以盡其孝慕者豈不知生死之理乎原壤莊子之徒欲指破人心之迷着者故為此過當之舉此便是道心惟微不可以獨行於世所以有執中之訓莊列之徒豈不知此特矯世厭俗故為此論耳李漢老因哭子而門大慧以為不能忘情恐不近道大慧答雲子死不哭是豺狼也此老此語極有見識其他學佛者若答此問必是胡亂道
支離叔與滑介叔觀於冥伯之丘崐崘之虛黃帝之所休俄而柳生其左肘其意蹷蹷然惡之支離叔曰子惡之乎滑介叔曰亡予何惡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塵垢也死生為晝夜且吾與子觀化而化及我我又何惡焉
滑介即是滑稽之意這般名字豈不是撰出黃帝所休謂帝嘗休息於此柳瘍也今人謂生癤也想古時有此名字蹷蹷然惡之病中之意也假借者言此身乃外物假合而成也塵垢者言在造化之中至微而不足貴也釋氏所謂四縁假合今者妄身當在何處其意實原於此觀化者觀萬物之變也化及我者言我將隨造物而變化也前言蹷蹷惡之此言又何惡焉前後之語似乎相戾蓋病而惡之亦人情思死生之理而知其本原便是道心為主處
莊子之楚見空髑髏髐然有形撽以馬捶因而問之曰夫子貪生失理而為此乎將子有亡國之事斧鉞之誅而為此乎將子有不善之行愧遺父母妻子之醜而為此乎將子有凍餒之患而為此乎將子之春秋故及此乎於是語卒援髑髏枕而臥夜半髑髏見夢曰子之談者似辯士諸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則無此矣子欲聞死之乎莊子曰然髑髏曰死無君於上無臣於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莊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復生子形為子骨肉肌膚反子父母妻子閭里知識子欲之乎髑髏深矉蹙頞曰吾安能棄南面王樂而復為人間之勞乎
髐然空虛而堅固之貌從然從容自得之意諸子凢子所言也此叚只死生之理而撰出髑髏一叚也是竒特讀者當知其意莫把作實話看便錯了
顔淵東之齊孔子有憂色子貢下席而問曰小子敢問回東之齊夫子有憂色何邪孔子曰善哉汝問昔者管子有言丘甚善之曰褚小者不可以懐大綆短者不可以汲深夫若是者以為命有所成而形有所適也夫不可損益吾恐回與齊侯言堯舜黃帝之道而重以燧人神農之言彼將內求於己而不得不得則惑人惑則死且汝獨不聞邪昔者海鳥止於魯郊魯侯御而觴之於廟奏九韶以為樂具太牢以為膳鳥乃視憂悲不敢食一臠不敢飲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養養鳥也非以鳥養養鳥也夫以鳥養養鳥者宜棲之深林逰之壇陸浮之江湖食之鰌䱔隨行列而止委蛇而處彼唯人言之惡聞奚以夫譊譊為乎咸池九韶之樂張之洞庭之野鳥聞之而飛獸聞之而走魚聞之而下入人卒聞之相與還而觀之魚處水而生人處水而死彼必相與異其好惡故異也故先聖不一其能不同其事名止於實義設於適是之謂條達而福持
褚布袋也綆汲井之繩也譬力小不可以任大之意命與形得於天者各有一定之分不可損益以古聖人之道而與齊侯言我又未能有以感動而化之則將有罪我之意此借顔子以譏當世逰之士鳥之所食非人之所食以人之食而養鳥違其性矣此意只是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聖門只是一句他卻撰出許多澒洞話御音迓迎而觴之也觴飲也壇音但與澶同水中沙澶之地故曰澶陸不一其能者言人才各不同也不同其事者言人各事其所事也隨其實之所有而得其名隨其意之所適而得其理故曰名止於實義設於適蓋言人各隨其分也條達者直截不費力也福持者言福常在也持保也非我所能而不為過分之事則不費力而常保其生無所患害其意止如此
列子行食於道從見百嵗髑髏攓蓬而指之曰唯予與汝知而未嘗死未嘗生也若果養乎予果歡乎種有幾得水則為㡭得水土之際則為鼃蠙之衣生於陵屯則為陵舄陵舄得鬱棲則為烏足烏足之根為蠐螬其葉為胡蝶胡蝶胥也化而為蟲生於竈下其狀若脫其名為鴝掇鴝掇千日為鳥其名為乾餘骨乾餘骨之沫為斯彌斯彌為食醯頥輅生乎食醯黃軦生乎九猷瞀芮生乎腐蠸羊奚比乎不箰久竹生青寧青寧生程程生馬馬生人人又反入於機萬物皆出於機皆入於機從見者因而見也攓蓬者彼在蓬草之中攓其蓬而指之也生而飲食曰養死而寂滅者曰歡卻如此倒此皆是筆頭弄竒處汝與若指髑髏也這歡字便是寂滅為樂也種有幾者言天地之間物之生生者種各不同下面把箇至微底不是以小喻大蓋言雖大無異於小也便是無細無大無貴無賤之意其意固止如此而文字之妙絶出千古整齊中不整齊不整齊中整齊如㸔飛雲斷雁如㸔孤峯斷坂愈讀愈好列子於中又添兩句便不如他省了兩句㡭者水上塵垢初生苔而未成亦有絲縷相縈之意但其為物甚微耳鼃蠙之衣即青苔也水土之際水中附岸處也附岸處例多而厚故曰衣此兩句了箇青苔卻又就陵屯上來陵屯即田野中髙處也陵舄車錢草也鬱棲糞壤也車錢草生糞壤之中則變而為烏足草烏足之根又化而為蠐螬烏足之葉又化為蝴蝶蠐螬蠍蟲也胥蝴蝶之別名也就蝴蝶下添此一句尤竒此下又化生者竈下之蟲有化生者名為鴝掇軟而無皮無殻故曰若脫如今柑蟲然鴝掇又能化而為鳥乾餘骨鳥名也斯彌蟲也口之流沫又化為蟲食醯蠛蠓也蠛蠓化而為頥輅頥輅化而為九猷九猷化而為黃軦黃軦化則為腐蠸腐蠸化則為瞀芮此處以生乎字省了兩句文法也黃軦九猷腐蠸瞀芮皆蟲名也此意蓋言萬物變化生生不窮無有盡時也上面一截了卻把箇至怪底結殺此是其驚駭世俗處莫把作實話看羊奚草名也草之似竹而不生筍者曰不筍久竹筍則可食此不可食也青寧蟲也程亦蟲也馬亦草名也如今所謂馬齒菜馬欄草人亦草名也如今所謂人參也人面子也分明是用許多草名卻把馬與人字故意為詭怪名字前後解者皆以為未詳是千萬世之人為莊子愚弄看不破也萬物之變如雀化為蛤鷹化為鳩腐草化螢䑕化蝙蝠何所不有入於機者言歸於盡也出機入機即是出入死生也便是火𫝊也不知其盡也
外篇逹生第十九
達生之情者不務生之所無以為達命之情者不務知之所無柰何養形必先之物物有餘而形不養者有之矣有生必先無離形形不離而生亡者有之矣生之來不能卻其去不能止悲夫世之人以為養形足以存生而養形果不足以存生則世奚足為哉雖不足為而不可不為者其為不免矣夫欲免為形者莫如棄世棄世則無累無累則正平正平則與彼更生更生則幾矣事奚足棄而生奚足遺棄事則形不勞遺生則精不𧇊夫形全精復與天為一天地者萬物之父母也合則成體散則成始形精不𧇊是謂能移精而又精反以相天生之所無以為者言身外之物也如人生幾兩屐一口幾張匙是也知之所無奈何者言人力所不及也養形必以物有生必全其形此世人之見也然物常有餘而形豈長在形雖能全而生者有盡故曰物有餘而形不養者有之矣形不離而生亡者有之矣雖不足為而不可不為者即前所謂物莫足為而不可以不為是也其為不免者言為與不為之中皆不免於自累欲免於自累非棄世不可也棄世者非避世也處世以無心感而後應迫而後動不得已而後起則我自我而世自世矣正平者心無髙下決擇也猶佛氏曰是法平等也更生者與之為無窮也彼者造物也與造物俱化日新又新故曰與彼更生至於此則盡矣幾盡也能知此意則身外之事與其生者不待遺棄而自遺棄矣精復者精神不散於外也合則成體言四大假合而後成身散則復其初也初者無物之始也形精即形神也形神不𧇊則能變化故曰能移移即變化也體道至此精而又精則可以贊造化矣相天贊天也此兩精字與形精字不同反猶還以事之之還也
子列子問闗尹曰至人潛行不窒蹈火不𤍠行乎萬物之上而不慄請問何以至於此闗尹曰是純氣之守也非知巧果敢之列居予語汝凡有貌象聲色者皆物也物與物何以相逺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而已則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無所化夫得是而窮之者物焉得而止焉彼將處乎不淫之度而藏乎無端之紀逰乎萬物之所終始壹其性養其氣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無郤物奚自入焉夫醉者之墜車雖疾不死骨節與人同而犯害與人異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墜亦不知也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胸中是故遌物而不慴彼得全於酒而猶若是而況得全於天乎聖人藏於天故莫之能傷也復讐者不折鏌干雖有忮心者不怨飄瓦是以天下平均故無攻戰之亂無殺戮之刑者由此道也不開人之天而開天之天開又者德生開人者賊生不厭其天不忽於人民幾乎以其真潛行不窒嘿運而無所障礙也行乎萬物之上而不慄如御風而行是也純氣之守守元氣而純一不雜也知巧容心也果敢容力也言此事非容心容力所可為也此語似為迂濶而實有此理看今伏氣道人便可見貌象色聲謂有形跡也萬物之物皆拘於形我若有跡則與物同耳則何以至乎未有物之先人之局於一身而不能見乎萬物之始者皆是以跡自累故曰是色而已色即跡也貌象聲色上面本有四字到此即舉其一文法也造物者無形故曰物之造乎不形無終無始一而不二故曰止乎無所化化易也言其無所變易也得是而窮之者造化之理也言得此造化之理而窮盡其妙則去乎有物之物逺矣故曰物焉得而二焉淫亂也不定也不淫之度一定之法度也無端之紀無物之初也紀即理也萬物之所終始造化也壹其性純一不雜也合其德渾全不離也與造物為一故曰通乎物之所造曰天曰神即此理之在我者也無郤無間也在內者既全而無間則物外奚自入焉遌物而不慴言雖為物所遌觸而其神不動故不懼也醉者墜車之喻極為精宻藏於天故莫之能傷即前篇不以物害己一叚所謂無為是也鏌干傷人飄瓦中人而人不怒之者以其物之無心也此二句即是無心之喻其言極有理天下平均者言行於天下無好惡也爭則有攻戰殺戮之事我無心矣無所爭矣又安有此事哉人之天猶有心也天之天無心也開明之也德生者自然之德也開人之天心猶未化心未化則六根皆為六賊況外物乎不厭其天言不棄其天理也不忽於人者言人事之有為者未嘗忽之而不為但為之而無容心耳如此則近於真實之理幾近也
仲尼適楚出於林中見痀僂者承蜩猶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墜則失者錙銖累三而不墜則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墜猶掇之也吾處身也若橛株拘吾執臂也若槁木之枝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側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為而不得孔子顧謂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於神其痀僂丈人之謂乎
承蜩持竿而拈蟬者也累丸於竿首自二至五而不墜則其凝定入神矣郭象下兩箇停審字亦自好橛株拘今所謂木樁也橛樁也株木之名也拘定也想古時有此三字不反不側止是凝定也當承蜩之時其身如木橛而不動其臂如槁木然其心一主於蜩而不知有他物純一之至也用志不分其志不貳也凝於神凝定而神妙也此雖借喻以論純氣之守而世間實有此事今世亦有之但以為技而不知道實寓焉痀僂背曲者也
顔淵問仲尼曰吾嘗濟乎觴深之淵津人操舟若神吾問焉曰操舟可學邪曰可善游者數能若乃夫沒人則未嘗見舟而便操之也吾問焉而不吾告敢問何謂也仲尼曰善游者數能忘水也若乃夫沒人之未嘗見舟而便操之也彼視淵若陵視舟之覆猶其車卻也覆卻萬方陳乎前而不得入其舍惡往而不暇以瓦注者巧以鉤注者憚以黃金注者殙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則重外也凡外重者內拙
觴深淵名也游拍浮者也沒人泅而入水也善沒之人視水如平地則不學而能操舟矣覆卻萬端而不動其心故曰不入其舍心者神明之舍也注射也射而賭物曰注王欽若曰以陛下為孤注即此注字以瓦為注則全無利害輕重之心以鉤帶為注則已有顧惜之意矣以黃金為注則愛心愈重而易殙矣矜憐惜之意也射者之巧其心本一而有所顧惜則所重在外而內惑矣惑則雖巧有時而拙矣既答其問又以此喻結之不特二喻皆極天下之至理看他文勢起結亦自竒特
田開之見周威公威公曰吾聞祝腎學生吾子與祝腎逰亦何聞焉田開之曰開之操拔篲以侍門庭亦何聞於夫子威公曰田子無讓寡人願聞之開之曰聞之夫子曰善養生者若牧羊然視其後者而鞭之威公曰何謂也田開之曰魯有單豹者巖居而水飲不與民共利行年七十而猶有嬰兒之色不辛遇餓虎餓虎殺而食之有張毅者髙門縣薄無不走也行年四十而有內𤍠之病以死豹養其內而虎食其外毅養其外而病攻其內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後者也
拔篲掃箒也拔猶根拔之拔操拔篲以侍門庭供弟子灑掃之職也牧羊本聽其自然若行者在後而不逐其羣則鞭之此意便謂循天理而行亦必盡人事也單豹𨼆者而見殺於虎張毅往來富貴之家雖無虎傷之患而胸中狂燥以內𤍠而自殞皆在人有未盡者不可委之天此叚於學道者已分上最為親切推此則知莊子前後天道人道之意先設喻後以二事實之文勢亦竒
仲尼曰無入而藏無出而陽柴立其中央三者若得其名必極
無入而藏不専於主靜也無出而陽不一於動也柴立無心而立之貌其形如槁木是也動靜無常不倚一偏故曰立其中央三者言上三句也盡此三句則可名為至人矣故曰三者若得其名必極極至也
夫畏塗者十殺一人則父子兄弟相戒也必盛卒徒而後敢出焉不亦知乎人之所取畏者袵席之上飲食之間而不知為之戒者過也
以畏塗喻袵席即蛾眉伐性之斧之意此示人窒慾之戒莊子此語雖聖賢聞之亦必為之首肯此亦異端之學乎
祝宗人𤣥端以臨牢筴彘曰汝奚惡死吾將三月㹖汝十日戒三日齊藉白茅加汝肩凥乎彫俎之上則汝為之乎為彘謀曰不如食以糠糟而錯之牢筴之中自為謀則茍生有軒冕之尊死於腞楯之上聚僂之中則為之為彘謀則去之自為謀則取之所異彘者何也𤣥端冠也㹖芻飬之也凥豬之後也腞猶也楯機也機之有文者曰腞楯僂曲也曲而可以聚物者畚筥之屬也前篇編薄曰編曲則知此亦竹器也左宣公二年宰夫胹熊蹯不熟殺之寘畚即此𩔖也生有軒冕之貴或以刑戮而死置其身於趺躓之上畚薄之中亦甘心焉即退之所謂處汙而不羞觸刑辟而誅戮是也為彘謀如彼而自為乃如此此語可謂善喻
桓公田於澤管仲御見焉公撫管仲之手曰仲父何見對曰臣無所見公反誒詒為病數日不出齊士有皇子告敖者曰公則自傷惡能傷公夫忿滀之氣散而不反則為不足上而不下則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則使人善忘不上不下中身當心則為病桓公曰然則有乎曰有沈有履竈有髻戶內之煩壤雷霆處之東北方之下者倍阿鮭蠪躍之西北方之下者則泆陽處之水有罔象丘有峷山有野有方皇澤有委蛇公曰請問委蛇之狀何如皇子曰委蛇其大如轂其長如轅紫衣而朱冠其為物也惡聞雷車之聲則捧其首而立見之者殆乎霸桓公辴然而笑曰此寡人之所見者也於是正衣冠與之坐不終日而不知病之去也
此一段與杯蛇之相𩔖但此較竒特誒詒猶今嘔噦之聲氣逆之病也忿滀即鬱結也病在身之中而當其心今人所謂中管之病也沈溝泥之中也履神名也髻亦神名也煩壤糞壤也雷霆亦名也倍阿鮭蠪屋中東北方之名也泆陽屋中西北方之名此以上言人家中所有物之名罔象水中之神名也峷小丘垤之神名也山之神名也徬徨野中之神名也委蛇大澤中之神名也桓公所見者在澤故獨問委蛇之狀桓公始疑為妖故懼而為病今曰見者必霸故喜而病自去矣辴然笑之貌也此事之喻又與見豕負塗載一車者不同然聖人既以此語入之爻辭則是世間必有此事亦不足怪也
紀消子為王養鬭雞十日而問雞已乎曰未也方虛憍而恃氣十日又問曰未也猶應嚮景十日又問曰未也猶疾視而盛氣十日又問曰幾矣雞雖有鳴者已無變矣望之似木雞矣其德全矣異雞無敢應者反走矣聞響而應見影而動則是此心猶為外物所動也疾視而盛氣言其神氣已旺疾視而不動初言虛憍而恃氣則其氣猶在外此言疾視而盛氣則氣在內矣疾字有怒之意即直視也卻與匹夫按劍疾視不同望之似木雞則神氣俱全矣此言守氣之學借雞以為喻耳
孔子觀於呂梁縣水三十仞流沬四十里黿鼉魚鼈之所不能㳺也見一丈夫㳺之以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並流而拯之數百步而出被髪行歌而㳺於塘下孔子從而問焉曰吾以子為察子則人也請問蹈水有道乎曰亡吾無道吾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與齊俱入與汨偕出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孔子曰何謂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曰吾生於陵而安於陵故也長於水而安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此叚亦與前言操舟意同並流㳂流也故本然也孟子曰言性者故而已矣性命自然之理也齊者水之旋磨處也汨湧汨處也出入隨水上下也從水之道而不為私順而不逆之意生於陵則安於陵長於水則安於水皆隨其自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故性命三字初無分別但如此作文耳若以生長字強求意義則誤矣
梓慶削木為鐻鐻成見者驚猶神魯侯見而問焉曰子何術以為焉對曰臣工人何術之有雖然有一焉臣將為鐻未嘗敢以耗氣也必齊以靜心齊三日而不敢懐慶賞爵祿齊五日不敢懐非譽巧拙齊七日輙然忘吾有四枝形體也當是時也無公朝其巧専而外滑消然後入山林觀天性形軀至矣然後成見鐻然後加手焉不然則己則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與鐻似夾鍾此雖注家之然鍾以金為之豈削木所能成愚按大觀𩔖篇曰鐻鍾鼓之柎也是乃筍簴之𩔖所以縣鍾鼓也筍簴之形為鳥為獸刻木為之極其精巧考工記中可見驚猶神言精絶非人所能為也耗氣者氣不定也齊以靜其心而後定不懐爵祿不懐非譽忘其四枝謂純氣自守而外物不入也無公朝者亦不知有朝廷矣唯其如此故我之巧心専而外物之可以滑亂吾心者皆消釋而不留入山林觀天性觀木之性也木之形軀各有成象皆若見成者然後取而用之加手取也以我之自然合其物之自然故曰以天合天
東野稷以御見莊公進退中繩左右旋中規莊公以為文弗過也使之鉤百而反顔闔遇之入見曰稷之馬將敗公宻而不應少焉果敗而反公曰子何以知之曰其馬力竭矣而猶求焉故曰敗
六轡如組織而成文也御之巧如織然故曰文弗過鉤御馬而打圍也鉤百而反言百轉也馬力竭而馳之不已御者雖巧必敗人之自用又豈可過勞其神乎此一喻極為的切極為端正
工倕旋而蓋規矩指與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靈臺一而不桎
到此又散數句倕為共工故曰工倕旋轉也以手旋轉畫而為圎也言工倕制器之時旋轉其手其圓便如蓋然自中規矩考工記雲蓋之圓以象天也蓋乃至圓之物故取以為喻非謂其實為蓋也如吳道子畫佛像圓光只一筆便成遂入神品即此𩔖也器圓不用規只以手畫之其技入神矣指手指也指與物化猶山谷論書法曰手不知筆筆不知手是也手與物兩忘而略不留心即所謂官知止神欲行也故曰不以心稽稽留也或曰圓則中規何以曰矩殊不知圓之中自有矩圓而不中矩非圓矣今匠者削木為圓必先取方便見規矩不相離之意所以曰規圓生矩靈臺心也一純一也不桎不拘礙也
忘足屨之適也忘要帶之適也知忘是非心之適也不內變不外從事㑹之適也始乎適而未嘗不適者忘適之適也
適安也足安於屨要安於帶若無物然故曰忘足忘要會猶造也造道而至於適則內境純一而無所變雖與物應接乎外而亦不知其所從事者矣始乎適而未嘗不適者言久則併與適亦忘之譬如足初躡履見其恰好則知有屨之適着之既久不復有初時見其恰好之意是忘適也此以人之常情而喻乎道須自體究便見得莊子盡物理處
有孫休者踵門而詫子扁慶子曰休居鄉不見謂不脩臨難不見謂不勇然而田原不遇嵗事君不遇世賔於郷里逐於州部則胡罪乎天哉休惡遇此命也扁子曰子獨不聞夫至人之自行邪忘其肝膽遺其耳目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事之業是謂為而不恃長而不宰今汝飾知以驚愚脩身以明汙昭昭乎若掲日月而行也汝得全而形軀具而九竅無中道夭於聾盲跛蹇而比於人數亦幸矣又何暇乎天之怨哉子往矣孫子出扁子入坐有間仰天而歎弟子問曰先生何為歎乎扁子曰向者休來吾告之以至人之德吾恐其驚而遂至於惑也弟子曰不然孫子之所言是邪先生之所言非邪非固不能惑是孫子所言非邪先生所言是邪彼固惑而來矣又奚罪焉扁子曰不然昔者有鳥止於魯郊魯君之為具太牢以饗之奏九韶以樂之鳥乃始憂悲視不敢飲食此之謂以己養養鳥也若夫以鳥養鳥者宜棲之深林浮之江湖食之以委蛇則平陸而已矣今休欵啟寡聞之民也吾告以至人之德譬之若載鼷以車馬樂鴳以鍾鼓也彼又惡能無驚乎哉賔於鄉里擯棄於鄉里也明汙自別於汙俗也飾知驚愚脩身明汙言其有心求名以自異也若掲日月著其名也彼固惑而來矣彼之來本自惑非先生惑之又何罪於我欵啟小孔竅也言其所見之小也寡聞學之淺也其見本淺吾語之太髙彼安得不驚疑自惑乎此意蓋譏當時之學者以其所見者小而未知大道也食以委蛇言使之自得而食也委蛇自得也鳥養之喻已見至樂篇
外篇山木第二十
莊子行於山中見大木枝葉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問其故曰無所可用莊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莊子出於山舍於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竪子殺雁而烹之竪子請曰其一能鳴其一不能鳴請奚殺主人曰殺不能鳴者明日弟子問於莊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將何處莊子笑曰周將處夫材與不材之間材與不材之間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乗道德而浮游則不然無譽無訾一龍一蛇與時俱化而無肯専為一上一下以和為量浮逰乎萬物之祖物物而不物於物則胡可得而累邪此神農黃帝之法則也若夫萬物之情人倫之𫝊則不然合則離成則毀亷則挫尊則議有為則𧇊賢則謀不肖則欺胡可得而必乎哉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鄉乎
不材全其天年前此屢言之矣今添雁以不材見殺之又自一意蓋言材與不材皆猶有形跡故未免於自累必至於善惡俱泯無得而名斯為全其天也乘道德者順自然也一龍一蛇猶東方朔曰用之則為虎不用則為䑕也用捨隨時我無容心故無毀亦無譽専為則有心矣無肯専為即無心也上下進退也和順也量則也度也以順自然為則或上或下皆可萬物之祖萬物之始也此神農黃帝之所能故曰神農黃帝之法則也萬物之情此私情也𫝊習也人倫之𫝊人𩔖之𫝊習也此以下數句曲盡人情有合則有離所謂世間無不散筵席也有成則有毀言不有所廢君何以興也露圭角者必至於自摧挫居人上者必為人所指議有心於事為其名必𧇊人之惡其成樂其敗者衆賢者於此將為全身之計則必有計度思慮故曰賢則謀小人患失無所不至則為姦為欺而已矣故曰不肖則欺處乎世間事不由人何可自必故曰胡可得而必哉悲夫者嘆世俗之不美人事之無常危機之可畏也此語切於人身故囑其弟子識之勿忘唯順乎自然則可以自免故曰其唯道德之鄉乎
市南宜僚見魯侯魯侯有憂色市南子曰君有憂色何也魯侯曰吾學先生之道修先君之業吾敬尊賢親而行之無須臾離居然不免於患吾是以憂市南子曰君之除患之術淺矣夫豐狐文豹棲於山林伏於巖穴靜也夜行晝居戒也雖饑渇𨼆約猶且胥疏於江湖之上而求食焉定也然且不免於罔羅機辟之患是何罪之有哉其皮為之災也今魯國獨非君之皮邪吾願君刳形去皮灑心去欲而逰於無人之野
居然安然也於此用之有無因而得患之意謂不應有憂患而不免於憂患也𨼆約僻處也居於深僻之中雖有饑渇出而求食於江湖之上猶且避人而與之相疏逺也胥相也此退之所謂俛而啄仰而四顧深居而簡出者也以皮自累言有名有位於世皆能惹禍也此言甚切人心渉世深者方知之
南越有邑焉名為建德之國其民愚而樸少私而寡慾知作而不知藏與而不求其報不知義之所適不知禮之所將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其生可樂其死可葬吾願君去國捐俗與道相輔而行
前言無人之野即無物之始也此又以建德之國名之看此一叚今人禮淨土其源流在此戰國之時南越未通中國故借其地以為名初無他義知作而不知藏言耕作以自食而無私蓄也未有禮義之名故曰不知義之所適不知禮之所將將行也猖狂妄行從心所欲皆合乎道故曰蹈乎大方與道相輔而行謂以慕道之心自相勉勵而欲至於此國也
君曰彼其道逺而險又有江山我無舟車奈何市南子曰君無形倨無留居以為君車君曰彼其道幽逺而無人吾誰與為鄰吾無糧我無食安得而至焉市南子曰少君之費寡君之欲雖無糧而乃足君其渉於江而浮於海望之而不見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窮送君者自崖而反君自此逺矣
無形倨不有其身也無留居不有其國也能辦此心則可以往故曰以為君車心無所求則無所不足故曰少費寡慾雖無糧而乃足渉江浮海望而不見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窮只是逰無窮三字如此敷演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逺矣此句最為深妙言學道之人既悟之後向之所資以自悟者如人之餞送登舟至於海崖皆已反歸矣擊竹而悟捲而悟皆其送者也譬如見舞劍而善草書始因劍而悟之既悟則劍為送者矣讀書亦資送者也
故有人者累見有於人者憂故堯非有人非見有於人也吾願去君之累除君之憂而獨與道逰於大莫之國方舟而濟於河有虛船來觸舟雖有褊心之人不怒有一人在其上則呼張歙之一呼而不聞再呼而不聞於是三呼邪則必以惡聲隨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向也虛而今也實人能虛己以逰世其孰能害之
有人者以我而役物也見有於人我為物所役也二者皆非自然之道若堯則不以己役物亦不為物所役故曰堯非有人非見有於人也大莫之國沖漠太虛之地即無人之野建德之國也以此結上章也語意既足乃以譬喻繼之
方舟兩舟相並也我舟方行而為虛舟所觸舟既虛而無人故雖觸我而不怒忽有一人而在虛舟之上則必呼其人使之張歙之張撐開也歙歛退也呼而不應至於三度則必呌罵之無人虛也有人實也向也無人則不怒今也有人則不能不怒人情然也此喻極佳蓋言我若無心則與物自無忤逰於斯世而虛其心又何患害之有既一大叚卻把此譬喻結便是文字首尾起結之法列子有同此叚
北宮奢為衛靈公賦歛以為鐘為壇乎郭門之外三月而成上下之縣王子慶忌見而問焉曰子何術之設奢曰一之間無敢設也奢聞之既彫既琢復歸於樸侗乎其無識儻乎其怠疑萃乎芒乎其送往而迎來來者勿禁往者勿止從其強梁隨其曲傅〈音附〉因其自窮故朝夕賦歛而毫毛不挫而況有大塗者乎
歛民之財以鑄其鐘先祭而後鑄故曰為壇三月而成鐘有架所以懸鐘也架有兩層故曰上下縣此言編鐘也何術之設者言用何術而成此之速一純一也循自然之理終始純一而無所雜於其間故曰一之間無敢設猶言此間別著不得一件也既彫既琢復歸於樸言去圭角而歸於自然也侗乎無識之貌儻乎若怠若疑無容心之狀也或往或來無將無迎故曰萃乎芒乎萃塊然之意芒無物之狀來者勿禁往者勿止言順其自然而無迎無送也強梁去而不順者曲傅回而附我者我皆隨之聽之任其如何也自窮者自至也言或順或逆要終皆不求而自至故曰因其自窮我雖賦歛而於人無一毫之傷故曰毫毛不挫大塗者言此是順事坦然而行但以無心處之故能速辦也
孔子圍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太公任往弔之曰子幾死乎曰然子惡死乎曰然任曰予嘗言不死之道東海有鳥焉其名曰意怠其為鳥也翂翂翐翐而似無能引援而飛迫脅而棲進不敢為前退不敢為後食不敢先嘗必取其緒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於患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子其意者飾知以驚愚脩身以明汙昭昭乎如掲日月而行故不免也昔吾聞之大成之人曰自伐者無功功成者隳名成者𧇊孰能去功與名而還與衆人道流而不明居得行而不名處純純常常乃比於狂削跡捐勢不為功名是故無責於人人亦無責焉至人不聞子何喜哉孔子曰善哉辭其交逰去其弟子逃於大澤衣裘褐食杼栗入獸不亂羣入鳥不亂行鳥獸不惡而況人乎
子惡死乎言處此瀕死之患難其心亦厭惡之乎不死之道言自得而無禍患也意怠今之燕也翂翂翐翐飛之貌也引援羣飛也迫脅而棲近人而為巢也進不為前退不為後言其往來不爭也緒棄餘也取蟲而食世所棄餘也不斥不多也雖為行列而不如烏雁為羣之多各依人家外人亦不害之直木甘井以聲名自見之喻也大成之人大道之士也自矜伐者必不能成功以功名自喜者終必自損隳虧皆自損也還與衆人言退而與衆人同也順道而行黯然自晦故曰道流而不明所居之時雖得行其志而不以聲名自髙故曰居得行而不名處不處不有之也純純常常一也比於狂若無心也削跡捐勢不以功名為意謂無跡而化也我不責人人亦忘我此至人也至人則欲無聞於世子又何以名為喜乎末後數語便與食豕如食人處同借孔子之名以申其此重言也
孔子問子桑虖曰吾再逐於魯伐樹於宋削跡於衛窮於商周圍於陳蔡之間吾犯此數患親交益疏徒友益散何與子桑虖曰子獨不聞假人之亡與林回棄千金之璧負赤子而趨或曰為其布與赤子之布寡矣為其累與赤子之累多矣棄千金之璧負赤子而趨何也林回曰彼以利合此以天屬也夫以利合者迫窮禍患害相棄也以天屬者迫窮禍患害相收也夫相收之與相棄亦逺矣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如醴君子淡以親小人甘以絶彼無故以合者則無故以離孔子曰敬聞命矣徐行翔佯而歸絶學捐書弟子無挹於前其愛益加進
子桑虖虖即戶也假人假國之人也棄璧負子此喻最佳天合者必常相收聚利合者必相棄背君子之交淡而親小人之交甘而易絶皆盡人世情狀此語雖入之語孟亦得無故以合則無故以離氓詩便可見也此一句又是一箇好條貫無挹於前者不拘目前挹拜之禮而其相愛之意愈加進也
異日桑虖又曰舜之將死真泠禹曰汝戒之哉形莫若縁情莫若率縁則不離率則不勞不離不勞則不求文以待形不求文以待形固不待物
泠音零曉也以真實之道而告之禹故曰真泠縁因其自然之意率循其自然之意不離與道為一也形我也文身外之物也不以身外之物而待我故曰不求文以待形今人宴客曰待客此待字之意也不以身外為文華則無所資於物矣故曰固不待物此待字又是不用之意三箇待字自作兩義
莊子衣大布而補之正緳〈苦結反〉係履而過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憊邪莊子曰貧也非憊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憊也衣弊履穿貧也非憊也此所謂非遭時也王獨不見夫騰猿乎其得柟梓豫章也攬蔓其枝而王長其間雖羿逢𫎇不能睥睨也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間也危行側視振動悼慄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處勢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今處昏上亂相之間而欲無憊奚可得邪此比干之見剖心徵也夫
大布麄者也緳帶也正帶中結也係履履弊而以索穿之也憊病也攬把之也蔓纒繞之也此兩字狀猿之在木自是不茍王長言其志盛意得也柘棘枳枸有刺之木也振動恐也不柔之上着箇加急字自是好醫書有頭項強直之證是加急而不柔也以之狀猿尤精神徵也夫言以比干之事比之則見其證驗此三字亦竒
孔子窮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左據槁木右擊槁枝而歌焱氏之風有其具而無其數有其聲而無宮角木聲與人聲犁然有當於人之心顔回端拱還目而窺之仲尼恐其廣已而造大也愛已而造哀也曰回無受天損易無受人益難無始而非卒也人與天一也夫今之歌者其誰乎
槁木幾也槁枝䇿也齊物篇所謂䇿枝是也以槁枝擊槁木故曰有其具雖擊而無節奏故曰無其數無宮角言不合五音也木聲擊者也人聲歌者也犁然端的之意廣已尊我也以尊我之意而求之則所造者無畔岸故曰恐其廣已而造大也以愛我之意而思之則必至於哀傷故曰愛己而造哀也造音挫人與天一也言在我者皆天理也今之歌者非我也故曰其誰乎
回曰敢問無受天損易仲尼曰饑渇寒暑窮桎不行天地之行也運物之泄也言與之偕逝之謂也為人臣者不敢去之執臣之道猶若是而況乎所以待天乎何謂無受人益難仲尼曰始用四達爵祿並至而不窮物之所利乃非己也吾命有在外者也君子不為盜賢人不為𥨸吾若取之何哉故曰鳥莫知於鷾鴯目之所不宜處不給視雖落其實棄之而走其人畏也而襲諸人間社稷存焉爾何謂無始而非卒仲尼曰化其萬物而不知其禪之者焉知其所終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何謂人與天一邪仲尼曰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人之不能有天性也聖人晏然體逝而終矣
天損窮時也無受者貧而樂也人益者富貴之也無受者富貴而不淫也尋常之論則以處富貴而不淫為易貧而樂為難莊子卻如此反極有意味言天損之時事不由已雖欲不受如之何而不受不容不安貧也故曰易人益者如富之日至名位之日髙日増月益我欲辭而不能所以貴不期驕而自驕富不期侈而自侈故曰無受難窮桎窮塞也不行推不去也運物運氣也泄發也運物之泄氣數之往來天也吾亦與之俱行亦與之俱泄故曰偕逝即所謂與時偕行與時偕極也君命其臣且不得違天之命人何可違乎此無受易之意四達謂意之所向無所窒礙也始用謂此意纔萌則事隨以集而無窒礙也並至而不窮交至而不已也我不求物之利而利自至故曰非己也爵祿皆自外而至時命使然故曰吾命其在外者也無功而祿君子恥之視之如盜𥨸吾雖欲不取之而有推不去者公孫賀拜相而哭非無受人益難乎鷾鴯即意怠也不給視者不足視也非其所宜處之地雖目有見亦以不足視而去之果實之落必懼而飛恐害己也故曰棄之而走其志雖畏避於人而乃與人相近而居故曰襲諸人間襲入也社稷祭祀之地雖無可畏亦無可取人自敬而存留之如燕在人家雖無益亦無害而人亦容之言處富貴之人若能如鷾鴯之無益亦無害則亦無譏惡之者然既曰富貴矣安能無益而無害故曰難無始而非卒者言不知其始不知其終也萬物之變化更相禪代孰知其終孰知其始但居中以待之而已正中也謂處造化之中也何謂人與天一邪人者天所生故曰有人天也天亦造化為之故曰有天亦天也性者天命之性也此性字與生字同在人之性生而有者皆得於天豈人所得而預之聖人惟知人之所不能有故處之安然盡吾身而已孟子曰是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即是人之不能有天性也晏然安然也安時而處順以終其身故曰體逝而終矣
莊周逰乎雕陵之樊覩一異鵲自南方來者翼廣七尺目大運寸感周之顙而集於栗林莊周曰此何鳥哉翼殷不逝目大不覩褰裳躩步執彈而留之覩一蟬方得美䕃而忘其身螳蜋執翳而搏之見得而忘其形異鵲從而利之見利而忘其真莊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二𩔖相召也捐彈而反走虞人逐而誶之莊周反入三月不庭藺且從而問之夫子何為頃間甚不庭乎莊周曰吾守形而忘身觀於濁水而迷於清淵且吾聞諸夫子曰入其俗從其俗今吾逰於雕陵而忘吾身異鵲感吾顙逰於栗林而忘真栗林虞人以吾為戮吾所以不庭也雕陵地名也樊園之蕃籬也感周之顙飛從額前過也殷大也逝往也翼大而不能往目大而不能覩逐物而自迷之狀執彈而留之將以取之也螳蜋因蟬意在一得而忘其形異鵲又利螳蜋而忘其真故有不逝不覩之狀螳蜋與雀異𩔖而相召也皆忘其形忘其真相累也虞人守園者誶罵之也不庭不出其居之庭也守形養生者也我為養生之學忽因逐鵲而忘其身是以慾而汨其理也濁水喻人慾也清淵喻天理也夫子老子也入國問俗問禁也故曰入其俗從其俗他人之園而我誤入是違禁也以吾為戮言為虞人所辱也此叚蓋言物無大小有所逐者皆有所迷此乃學者受用之語
陽子之宋宿於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惡惡者貴而美者賤陽子問其故逆旅小子對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惡者自惡吾不知其惡也陽子曰弟子記之行賢而去自賢之行安往而不愛哉美者自美自矜誇也惡者自惡慊然自以為不足也行賢而去自賢之行謂有賢者之德而無自矜之行則隨所往而人皆愛樂之此一節亦是受用親切處看此數篇或以外篇為非莊子所作果然乎哉
莊子口義卷六
<子部,道家類,莊子口義>
Public domainPublic domainfalsefal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