菌閣瑣談

菌閣瑣談
作者：沈曾植　清

黃公詞筌守州規軌

賀黃公載酒園詩話，與吳修齡圍爐詩話，皆標舉晚唐，斥王、李者。標新擷秀，清婉動人，實亦竟陵之旁流，彼幽此淺耳。黃公皺水詞筌，亦多俊語，而確守州規軌。殊不思卮言所謂宛轉綿麗、淺至儇俏者，吳歌佳致，政可表隆慶間江左風流。西蜀南唐四百年前，已會此細想乎。愚於州、黃公，所標花間、尊前名句，未嘗不諷味移情。而舉燭治燕，或恐非郢書本實耳。

州拈出香弱

州云：「溫飛卿詞曰金荃，唐人詞有集曰蘭畹，蓋取其香而弱也。然則雄壯者固次之矣。」此州妙語。自明季國初諸公，瓣香花間者，人人意中擬似一境而莫可名之者，公以香弱二字攝之，可謂善於侔色揣稱者矣。皺水勝諦，大都演此。餘少時亦醉心此境者，當其沉酣，至妄謂午夢風神，遠在易安以上。又且謂易安倜儻有丈夫氣，乃閨閣中之蘇、辛，非秦、柳也。蘭畹書不傳，或謂亦飛卿詞名，未確。

黃公拈出險麗

黃公拈出險麗二字，亦千劍千賦，閱後有得者語，非宋人旨。其以王通叟春遊詞證之，則瞎卻後人眼目矣。「燈搖縹碧茸窗冷」，自是秋墳鬼語，殊不睹所謂斧鑿痕者。伊川許小晏鬼語，而黃公不許荊州亭鬼語，然則詞客迂僻，過於道學乎。［所謂斧鑿痮嫌其不弱耳。險麗二字，亦本州。

南州草堂詩話

南州草堂詩話，多記桑海諸公悲歡詞事，所謂眼中景、景中人、人中意者。臨濟三宮，於此漏洩宗風不少。要之輕塵弱草之情，尤宜促節哀弦之奏，有香弱而不嫌儇俏。假令州見之，不知又當作何賞會。

劉公㦷一時名語

劉公㦷謂詞須上脫香簽，下不落元曲，乃稱作手，亦為一時名語。然不落元曲易耳，浙派固絕無此病。而明季諸公宗花間者，乃往往不免。若所謂上脫香簽者，則韋莊、光憲既與致光同時，延巳、熙震亦與成績並世，波瀾不二，風習相通，方當於此津逮唐餘，求欲脫之，是欲升而去其階已。〈［國初諸公，不能畫花間、草堂界限，宜有此論。］〉

五代詞促碎北宋單緩

卮言謂花間猶傷促碎，至南唐李主父子而妙。殊不知促碎正是唐餘本色，所謂詞之境界，有非詩之所能至者，此亦一端也。五代之詞促數，北宋盛時單緩，緣緣燕樂音節蛻變而然。即其詞可懸想其纏拍。花間之促碎，羯鼓之白雨點也。樂章之單緩，玉笛之遲其聲以媚之也。慶歷以前詞情，可以追想。唐時樂句，美成、不伐以後，則大晟功令，日趨平整矣。

花草蒙拾有通識

漁洋花草蒙拾，偶然涉筆，殊有通識。其述雲間諸公論詞云：五季猶有唐風，入宋便開元曲。故意小令，冀復古音，屏去宋調，庶防流失。謂其長處在此，短處亦在此。不獨評議持平，且能舉出當時詞家心髓，識度固在諸公上也。雲間所謂入宋便開元曲者，蓋指屯田。而不肯察察言之，遂使隨聲附和聲，扣捫鑰，生諸眼障。

鄒程村極稱沈天羽語

鄒程村極稱沈天羽意致相詭，言語妙天下之語，謂為詩餘別開生面。此兩語固可與賀黃公險麗二字相發。然在宋人詞中，山谷開其端，稼軒極其趣，白石亦染指焉。南守諸家有合於此不少。政恐沈、鄒二君，覿面不識耳。至皋文、止庵，而後識之。

齊物論齋詞

齊物論齋詞，為皋文正嫡。皋文疏節闊調，猶有曲子律縛不住者。在晉卿則應徽按柱，斂氣循聲，興象風神，悉舉騷雅。古懷納諸今慢，標碧山為詞家四宗之一。此宗超詣，晉卿為無上上乘矣。玉田所謂清空騷雅者，亦至晉卿而後盡其能事。其與白石不同者，白石有名句可標，晉卿無名句可標。其孤峭在此，不便摹擬亦在此。仲修備識淵源，對之一詞莫贊。毗陵詞人，亦更無能嗣響者。可謂門風峻絕。

融齋論詞較止庵精當

止庵而後，論詞精當，莫若融齋。涉覽既多，會心特遠，非情深意超者，固不能契其淵旨。而得宋人詞心處，融齋較止庵真際尤多。

漁洋論濟南二安

易安跌宕昭彰，氣調極類少游，刻摯且兼山谷，篇章惜少，不過窺豹一斑。閨房之秀，固文士之豪也。才鋒大露，被謗殆亦因此。自明以來，墮情者醉其芬馨，飛想者賞其神駿，易安有靈，後者當許為知己。漁洋稱易安、幼安為濟南二安，難乎為繼。易安為婉約主，幼安為豪放主，此論非明代諸公所及。

詞曲用字有陰陽

顧仲瑛制曲十六觀，全抄玉田詞源下卷，略加點竄，以供曲家之用。於此見元人於詞曲之界，尚未顯分，蓋曲固慢詞之顧分者也。其第十五觀雲，曲中用字有陰陽法，人聲自然音節，到音當輕清處，必用陰字，當重濁處，必用陽字，方合腔調。用陰字法，如點絳唇首句，韻腳必用陰字。試以「天地玄黃」為句，協矣，蓋荒字屬陰，黃字屬陽也。用陽字法，如寄生草末句，七字內五字，必用陽字。以「歸來飽飯黃昏後」為句歌之，協矣。若以黃昏後歌之，則歌昏字為渾字非也。蓋黃字屬陽，昏字屬陰也。此一則為詞源所無，然可與彼先人曉暢音律條相證。陰字配輕清，陽字配重濁，此當是樂家相傳舊法，乃與樂府雜錄段安節所謂上平聲為徵聲者隱相符會。向嘗疑上平聲為徵聲，語不可解，若易之曰，陰平聲為徵聲，則可解矣。

樂家私器

醴泉和錄云：持國按樂，見弦斷弦續者，笙歌之類，吹不成聲。詰之日，自有按樂器。國家議黍尺數年，造樂器，費萬計，乃用樂家私器，以享宗廟。此所謂私家按樂意竟，是否隋唐以來，相承舊法舊器，未可知也。

後山論東坡詞

東坡以詩為詞，如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此後山談叢語也。然考察條鐵圍山叢談，稱上皇在位，時屬昇平，手藝之人有稱者，棋則有劉仲甫、晉士明，琴則有僧梵如、僧全雅，教坊琵琶則有劉繼安，舞則雷中慶，世皆呼之為雷大使，笛則孟水清，此數人者，視前代之技皆過之。然則雷大使乃教坊絕技，謂非本色，將外方樂乃為本色乎。

益公集用歐集例

歐陽文忠詞名近體樂府，周益公詞亦名近體樂府，慕藺之意歟。兩公同籍吉州，同謚文忠，事業文章，後先照耀，益公集編次之法，亦全用歐集例也。

歐有平山集

歐樂府羅泌跋云：「公性至剛，而與物有情，吟詠之餘，溢為歌詞，有平山集，盛行於世，曾心造雅詞不盡收也。」按今之六卷琴趣外編，疑即平山集之類。歐集校語，於平山琴趣，略無徵引，不知何故。

本事曲可補宋藝文志

校語引京本時賢本事曲子後集，此書名罕見，可增入補宋藝文志。草堂詩餘多注本事，採於此書歟。

醉翁琴趣中偽作

醉翁琴趣，頗多通俗俚語，故往往與樂章相混。山谷俚語，歐公先之矣。琴趣中若醉蓬萊、看花回、蝶戀花、詠枕兒、惜芳時、阮郎歸、愁春郎、滴滴金、卜算子第一首、好女兒令、南鄉子、鹽角兒、憶秦娥、玉樓春、夜行船，皆摹寫刻摯，不避褻猥。與山谷詞之望遠行、千秋歲、江城子、兩同心諸作不異。所用俗字，如漁家傲之「今朝鬥覺凋零セ」、「花氣酒香相廝釀」，宴桃源之「都為風流セ」，減字木蘭花之「撥頭惚利」，玉樓春之「艷冶風情天與措」，迎春樂之「人前愛把眼兒」，宴瑤池之「戀眼噥心」，漁家傲之「低難奔」，亦與山谷之用𨉶𡱰俗字不殊。殆所謂小人謬作，托為公詞，所謂淺近之詞，劉偽作者，廁其問歟。名臣錄謂劉作醉蓬萊、望江南以誣修，今故在琴趣中，集中盡去此等詞，是也。琴趣中於山谷諢詞皆汰不錄，而醉翁偽作一無所汰，為不可解耳。

歐詞好用廝字

歐公詞好用廝字，漁家傲之「花氣酒香皆廝釀」、「蓮子與人長廝類」、「論證廝惹」，皆是也。山谷亦好用此字。

山谷步蟾宮詞

山谷步蟾宮詞「兒真個惡靈利，惱亂得道人眼起俊」，俗語也。樂章集征部樂「但願心下，把人看待，長似初相識」，直以作人人卿卿用，更奇。

歐公印眉詞

醉翁琴趣玉樓春印眉詞，細膩曲折，紀實而有風味，此情狀他詞罕見，惟樂章集洞仙歌「愛印了雙眉，索人重畫」，足相印耳。

附錄·一海日樓叢鈔

李

《鑒誡錄》有斥亂常一條云：「賓貢李，字德潤，本蜀中土生波斯也。少小苦心，屢稱賓貢。所吟詩句，往往動人。尹校書鶚者，錦城煙月之士也。與李生嘗為善友，遽因戲遇嘲之，李生文章，掃地而盡。詩云：『異域從來不亂常，李波斯強學文章。假饒折得東堂桂，胡臭薰來亦不香。』」按李、尹鶚，花間集並載其詞。摭言記「白敏中中令鎮荊南，因盧發使酒，有詩云：『十姓胡中第六胡，也曾金殿掌洪爐。少年從事誇門地，莫向樽前喜氣粗。』同一胡也，一以自矜，一為人賤，何歟？〈［全拙庵溫故錄］〉

史例治詩詞

以事系日，以日系月，史例也。宋人以之治詩，而東坡、山谷、後山之情際，賓主歷然，曠百世若披帷而相見。彼謂詩史，史乎史乎！漚尹侍郎乃今復以此例施之於詞，東坡其乘韋也。〈［長語］〉

宋詞三家

汪叔耕〈［莘］〉方壺詩餘自敘云：「唐宋以來詞人多矣，其詞主於淫，謂不淫非詞也。餘謂詞何必淫，亦顧寓意何如爾。餘於詞，所喜愛三人焉。蓋至東坡而一變，其豪妙之氣，隱隱然流出言外，天然絕世，不假振作。二變而為朱希真，多塵外之想，雖雜以微塵，而清氣自不可沒。三變而為辛稼軒，乃寫其胸中事，尤好稱淵明。此詞之三變也」雲雲。叔耕詞頗質木，其人蓋學道有得者。其所稱舉，則南渡初以至光、寧，士大夫涉筆詩餘者。標尚如此，略如詩有江西派。然石湖、放翁，潤以文採，要為樂而不淫，以自別為詩人旨格。曾端伯樂府雅詞，是以此意裁別者。白石老人，此派極則，詩與詞幾合同而化矣。吳夢窗、史邦卿影響江湖，別成絢麗，特宜於酒樓歌館，釘坐持杯，追擬周、秦，以纘東都盛事。於聲律為當行，於格韻則卑靡。賴其後有草窗、玉田、聖與出，而後風雅遺音，絕而復續。亦猶皋羽、霽山，振起江湖哀響也。自道光末戈順卿輩推戴夢窗，周止庵心厭浙派，亦揚夢窗以抑玉田。近代承之，幾若夢窗為詞家韓、杜。而為南唐、北宋學者，或又以欣厭之情，概加排斥。若以宋人之論折衷之，夢窗不得為不工，或尚非雅詞勝諦乎？〈［筆記］〉

大晟樂

北曲興而詞變，大晟律呂之法，俗樂中蕩然不存，而大常雅樂，元襲宋，明襲元，一線相沿，未嘗改作。鄭世子之言曰：「宋大晟樂，方士魏漢律所造，取徽宗指寸為律。朱子所謂崇定之際，奸言叟之令，黥涅之徒，不足以語天地之和，指反律也。其樂器等，汴破入金，改名大和。金破入元，改名大成。元亡，樂歸於我。今太常所謂雅樂，及天下學宮所謂大成樂，蓋漢津之律也。漢津之杜撰，自不能服宋人之心，而金元以來反遵用之，無敢議其失者，理不可曉。」此鄭世子知明太常樂襲宋大晟舊法也。續通考、明史樂志，皆載十二月按律樂歌，大略與詞源合。正月太蔟，本宮黃鍾商，俗名大石，曲名萬年歷。二月夾鍾，本宮夾鍾宮，俗名中呂，曲名玉街行。三月姑洗，本宮太蔟商與太蔟本宮黃鍾商同例，俗名大石當作高大石，曲名賀聖朝。四月仲呂，本宮無射徵，俗名黃鍾正徵，曲名喜昇平。五月蕤賓，本宮姑洗商，俗名中管雙調，曲名樂清朝。六月林鍾，本宮夾鍾角，俗名中呂角，曲名慶皇都。七月夷則，本宮南呂商疑當依詞源作南呂閏，或南呂角，俗名中管商角，曲名永太平。八月南呂，本宮南呂宮，俗名中管仙呂，曲名鳳皇吟。九月無射，本宮無射宮，俗名黃鍾，曲名飛龍引。十月應鍾，本宮姑洗徵，俗名中呂正徵，曲名龍池宴。十一月黃鍾，本宮夷則角，俗名仙呂角，曲名金門樂。十二月大呂，本宮大呂宮，俗名高宮，曲名風雲令。雅俗諸名，皆用宋世之舊。而中管五調，宋世俗樂所無，獨太常雅樂有之。此明太常樂即宋大晟樂，最顯證也。明史樂志：「張鶚言，太常樂黃鍾為合，似矣。其以大呂為下四，太蔟為高中，夾鍾為下一，姑洗為高一，夷則為下工，南呂為高工之類，皆以兩律兼一字，何以旋宮取律，止黃鍾一均而已。部復鶚奏，稱蕤賓之勾，應鍾之凡，其以字眼配律呂，亦如大晟之法。鶚奏，太廟樂南鍾均用林鍾起調，林鍾畢調，黃鐘均用黃鍾起調，黃鍾畢調。」雲雲。則朱子所稱張功甫行在譜子，大凡壓入音律，止在首尾二字，明太常樂人猶世守之。凌次仲以起調畢曲為蔡氏所撰。彼太常樂人，豈嘗讀蔡氏書哉？〈［全拙庵溫故錄］〉

一聲協一字

趙彥肅十二詩譜，直以一聲葉一字。朱子辨之，以為應有疊字散聲，乃合古樂唱嘆之自然。考白石大樂議，言「紹興大樂，多用大晟，知以七律為一調，而不知度曲之義，知以一律配一字，而未知永言之旨。」則一聲葉一字，固大晟樂法，周美成、田不伐諸人所定者也。而白石自度諸曲，旁註管色，亦仍一聲葉一字。其二聲葉一字者，不過十分之一。矛盾己說，為何意乎。諸調皆俗樂，音主流美，尤非十二譜雅樂音取古淡比也。然張叔夏詞源，卻又有「字少聲多難過去」之語。所謂「先須道末後還腔」，即朱子所謂唱者發歌句也。所謂「助以餘聲始繞梁」者，即朱子所謂和者繼其聲也。朱子二語，殆隱括當時謳歌旨要言之。一聲一字則雅樂不永言，字少聲多則俗樂難過度，兩義相違，此疑問亦言樂者亟當研究者也。

譜字

詞源，管色應指字譜：六、凡、工、尺、上、一、四、勾、合、五、十字，次敘勾，次合上，略與遼志同。五不具下高，而一上凡皆有尖號，與本書前列古今譜字略殊。末有大住、小住、掣、折、大凡、打六號，而白石歌曲越九歌後，有古今譜法，亦列折字法，折字管色為■，白石歌曲旁綴音譜，■號首首有之，九歌亦首首有折字也。陳元靚事林廣記總敘訣曰：「折聲上生四位，掣聲下隔一宮，反聲宮閏相頂，丁聲上下相同。」其所謂反聲者，殆即詞源六號中之大凡。詞源、謳曲指要中「反掣用時須急過，折拽悠悠帶漢音」。又雲「丁住無牽逢合六」。反掣折丁，得廣記相證，語始明白。而指要所言者聲，廣記所言者字，管色譜則列諸音字同條。白石歌曲有以折字當一聲，以葉一字者，有以折字兼一聲，以葉一字者。掣字作■作■，丁字作■。大凡入與尺字人混不可辨，小頓力亦多兼一聲以葉一字。尚有─｜號綴於聲旁者，或疑即大凡異體，加此諸聲於一聲一字之中，又加以大頓小頓疊頓。哩字引濁，羅字清住，乃哩羅頓陵喻八犯四犯寄煞諸訣，皆於一聲具諸變化。字少聲多之說，其可以此想象之乎？竊疑所謂「舉本輕圓無磊塊，清燭高下縈縷比，若無含韻強抑揚，則為念曲叫曲矣」者，乃就一聲言，非以全體言。燕南芝庵諭曲，與謳曲指要相出入。彼言凡歌一聲歌一聲，歌一名，分二條，聲有四節，曰起末，曰過度，曰簪，曰手顛落。所謂一聲，即一聲葉一字之一聲也。歌一聲而有四節，又雜以頓住反掣折丁諸節度，焉得不字少聲多。後世舉四節諸法，皆以工尺記之，故宋世之一字配聲少而後世配聲多，宋世一聲具諸節度，而後世但有工尺無諸節度也。俗樂具此諸節度，誠永言之盡態極研者矣。雅樂無此，所謂無含韻而念曲者也。姜氏非以一聲配一字為非，意或欲以四節助永言耳。熊朋來瑟譜云：「姜氏作越九歌，擬楚九歌，且自為之瑟譜。瑟譜，雅樂也。而越九歌折字甚多，是姜氏誠能用俗樂節度於雅樂矣。」蔡條鐵圍山叢談「樂曲有均有韻。均者宮徵商羽角，合變宮、宮變徵為之，此七均也。所謂韻者，凡調各有韻，猶詩律有平仄之屬，所謂韻也。」按：蔡氏所言之韻，即張氏若無含韻之韻也。凌次仲知韻之由字譜不由平仄，而不能指所謂猶詩平仄者何物。若以一聲中四節當之，則瞭然明白。四節復緯以四字，則每調之韻，自有區別，不必神瞽而後能聽。毛氏之掊擊起調畢曲，亦可不必矣。

字譜自唐人

陳樂書卷一百五十七，論曲調曰：「清樂盡於開元之初，十部亡於僖昭之末。流及五季，惟咽樂飲曲存焉。聖朝承末流之弊，雅俗二部，惟聲指相授，按文索譜。故音曲之變，其異有三。擬樂府者作為華辭，本非協律，詩樂分二，去本浸遠。此一異也。古者樂曲，詞句有常，或三言四言以制宜，或五言九言以授節，故含章締思，彬彬可述。辭少於聲，則虛聲以足曲，如相和歌中有伊夷吾邪之類，為不少矣。唐末俗樂，盛傳民間，然篇無定句，句無定字，又間以優雜荒艷之文，閭巷諧隱之事，非如莫愁、子夜，尚得論次者也。故自唐以後，止於五代，百氏所記，但記其名，無復記辭，此二異也。古者大曲咸有辭解，前艷後趨，多至百言。今之大曲，以譜字記其聲折，慢疊既多，尾遍又促，不可以辭配焉。此三異也。」按：書多引唐人舊籍，若趙耶利、李沖之琴學，大周正樂、唐樂圖之器象，〈［通志：大周正樂一百二十卷，無撰人。宋志：大周正樂八十八卷。註：五代竇儼訂論。］〉皆沈存中、王晦叔所未見。其他亦多本唐人遺說，惜其不盡著所出也。據此條稱宋承唐五季流弊，「雅俗二部，惟聲指相授，案文索譜」。則知管色字譜遠自唐傳。白石歌曲傍注，蓋仿唐人按文索譜舊式。世謂字譜始宋人，誤也。咽樂飲曲，文普相承，而猶有篇無定句、句無定字之弊，於花間小令，字句多參差可徵之。詞家不為音家束縛類然。景以後，乃漸齊一矣。抑花間多蜀詞，宋初教坊樂工，得之西蜀者多。歐陽ぁ所敘錄，意固蜀伶工所私記者耶？〈［崇文總目：「周優人曲辭二卷，周吏部侍郎李上交翰林學士李諫議大夫劉儔篡錄燕樂優人之曲辭。」此五代中原詞選，惜其不傳。］〉 樂書敘雅琴，稱「太宗皇帝因大樂雅琴，更加二弦，召錢堯卿按譜，以君臣文武禮樂正民心九弦，按曲轉入大樂，十二律清濁互相合應。禦制韶樂集中有正聲翻譯字譜，又令鈞容班頭任守澄並教坊正部頭花日新、何元善等注入唐來咽樂半字譜，凡一字先以九弦琴譜對大樂字，並唐來半字譜，並有清聲。今九弦譜內，有大定樂、日重輪、月重明三曲，並御製大樂乾安曲。景韶樂集內太平樂一曲，譜法互同，他皆仿此。可謂善應時而造者也。」按：此所稱唐來咽樂半字譜，尤足為唐人管色字譜顯證。太宗九弦琴譜、景韶樂集，蓋皆辭與譜並載者。又可知白石越九歌、琴曲所祖述矣。

詞變為曲之關鍵

芝庵論曲，玉田論詞，似不可並為一談。然詞曲相沿，其始固未嘗有鴻溝之畫。愚意「字少聲多難過去」七字，乃當為詞變為曲一大關鍵。南方沿美成一派，字句格律甚嚴。北方於韻，平仄既通，於字少聲多之難過去者，往往加字以濟之。字少之詞，乃遂變為字多之曲。哩羅在詞為虛聲，而在曲為實字。最顯證也。此端自柳耆卿已萌芽，樂章集同一調而不同字數者劇多。彼蓋深諳歌者甘苦，又其時去五代未遠，了知詩變為詞，即緣字少聲多之故。既演小令為慢詞，遂不惜增減字句，以除磊塊，使無大晟之整齊，美成之嚴謹，詞化為曲，不必待卻特殊時代矣。然芝庵論曲，尚有添字病一條。去宋未遠，猶知方便非正則也。厥後以院本為曲之正軌，而添字諸病，乃不復以為病矣。〈［張小山小令，添字甚少。同上］〉

芝庵論曲術語

芝庵論歌之格調，頂疊垛換之頂疊，即廣記寄煞訣「輪頂兩斯頂」之頂，亦即詞源「丁住無牽逢合六」之丁。總敘訣「丁聲上下相同」之丁也。縈紆牽結之牽，即「丁住無牽」之牽。「敦拖嗚咽」之拖，即詞源「聲拖字拽」之拖。敦即寄煞訣「敦指依數行」之敦也。〈［詞源無敦字，而「大頓聲長小頓促」句下注云：「頓，都昆切。」則頓字即敦字也。］〉歌之節奏，有停聲，有待拍，即詞源「停聲待拍慢不斷」也。有偷吹，有拽捧，拽即「折拽悠悠帶漢音」、「聲拖字拽疾為勝」之拽，又即丁抗掣拽之拽也。凡歌一聲，聲有四節。曰起末，即詞源「舉本輕圓」之舉本，曰過度，即「字少聲多難過去」之過去也。凡歌一句，句有聲韻，一聲平，一聲背，一聲圓，平即詞源「腔平字側」之平，圓即「舉本輕圓」之圓也。凡一曲中各有其聲，曰敦聲，曰抗聲，抗聲即詞源「抗聲特起直須高，抗與小頓皆一」也。凡歌有三過聲，曰取氣，即詞源「忙中取氣急不亂」之取氣。曰換氣，即詞源「拗則少入氣轉換」之氣轉換也。他若謂調有子母，有姑舅兄弟，有字多聲少，有字少聲多，既與詞源「字少聲多難過去」相證，又與白石徵為子母調之說相證。放兒、明兒、暗兒、長兒、短兒、碎兒，則皆詞源七敲八之作用也。芝庵蓋金、宋間人，故所用術語，猶與詞家承接。而詞曲遞嬗之節，亦可於此尋之。

樂曲分配四聲

白石樂議：「七音之協四聲，各有自然之理。今以平入配重濁，上去配輕清，奏之多不諧協。」據此知宋世樂曲分配四聲之法。寄閑翁瑞鶴仙詞：「粉蝶兒撲定落花不去。」撲字不協，改為守字始協，其平入與上去之界限歟。至惜花春起早：「瑣窗深。」深字不協，改幽字又不協，改明字乃協。得非深韻閉口，幽韻撮口，與明字穿鼻開口之異耶。玉田言唇齒喉舌鼻，而不言唇齒喉舌牙，意當是述歌者之言。緣此故而平聲可為上入，則又知樂家喜輕清，不利重濁也。〈［樂府傳聲極注重開合齊撮。雖崑曲與宋詞不同，然人聲口勢，古今不易，固可推類比知也。］〉

筆談論歌

筆談卷五「古之善歌者有語，當使聲中無字，字中有聲」一條，即詞源「舉本輕圓無磊塊」之詳說也。以芝庵起末過度證之，或末字為是。第詞源四語皆是說聲中無字一邊，折談所謂字中有聲，如宮聲字而曲合用商聲者，則能轉宮為商歌之，此為詞源指要所不詳。然音譜所謂「聽者不知宛轉遷就之聲，以為合律，不詳一定不易之譜，以為失律，矧歌者豈特忘其律，抑且忘其聲字」雲雲，未嘗不含有轉宮為商之變換。而失律合律，聽者乃無定論。字中有聲之訣，意紫霞、寄閑諸公所不講耶，筆談稱古之善歌者，蓋唐人舊傳歟。

龜茲樂

隋書音樂志：「龜茲者，起自呂光滅龜茲，因得其聲，呂氏亡，其樂分散。後魏平中原，復獲之，其後聲多變易。至隋有西國龜茲、齊朝龜茲、土龜茲等，凡三部。開皇中，其器大盛於閭，有曹妙達、王長通、李士衡、郭金樂、安進貴等，皆妙絕弦管。新聲奇變，朝改暮易。煬帝大制艷詞，令樂正白明達造新聲，創玉女行觴、神仙留客等曲。帝謂幸臣曰：『多彈曲者，如人多讀書。讀書多能撰書，彈曲多即能造曲』。齊後主能自度曲，別採新聲，倚弦而歌。為無愁曲，意即所謂齊朝龜茲。而周武帝聘後於北狄，所得康國龜茲諸樂，其土龜茲耶。曹妙達在齊封王，入隋猶盛，齊、隋樂相受可知。西涼樂在魏、周之間為國伎，又號為秦、漢伎。然其實起苻氏之末，呂光，詛渠蒙遜等據有涼州，變龜茲聲為之，非華夏舊器。」亦隋志述之最詳。九部樂中，龜茲、天竺、康安樂器大同。龜茲歌曲有善摩尼，解曲有婆伽兒，舞曲有小西天，多涉佛事。後來唐人法曲，椎輪此矣。〈［札記］〉

合生

夢華錄雜伎藝有合生，元典章有高合生之目。新唐書武平一傳：「宴兩儀殿，胡人襪子何懿等唱合生歌，言淺穢，因倨肆，欲奪司農少卿宋廷瑜賜魚。平一上書諫曰：胡樂施於聲律，本備四夷之數。比來日益流蕩，異曲新聲，哀思淫溺。始自王公，稍及閭巷，妖妓胡人，街童市子，或言妃主情貌，或列王公名質，詠歌蹈舞，號曰合生。」是則合生本出西胡，附合生人本事，與踏搖、參軍演弄故事不同。通考唐宋百戲，均不列合生，蓋不屬於教坊也。

長沙書坊刻詞

錄鬼簿：「胡正臣，杭州人，能歌董解元西廂，至於古之樂府慢詞李霜崖賺令，無不周知。其子存善，能繼其志。小山樂府、仁卿金縷樂府、瑞卿詩酒餘音，至於群玉叢珠，裒集諸公所作，編次有倫。及將古本□□，直取潭州易氏印行元文，□讀無訛，盡於書坊刊行。亦士林之翹楚也。」愚按古本下闕二字，今疑是樂府字。潭州易氏印行元文，疑即直齋書錄解題所錄長沙書坊刻百家詞也。

典雅詞

盧召弓宋史藝文志補三卷，次中興絕妙詞後，注云：「姚述堯簫臺公餘詞、倪稱川詞、邱崇文定詞，各一卷，此不知何人所集，亦樂府雅詞之意。」宋人所稱雅詞，亦有二義，此典雅詞，意取大雅。若張叔夏所謂「雅詞協音，一字不放過」者，則以協大晟樂律為雅也。曾端伯蓋兼二義。又按碧雞漫志：「万俟雅言自定其集，分兩體，曰雅詞，曰側艷。」又云：「賀方回、周美成時時得離騷遺意。如賀之六州歌頭、望湘人、吳音子、周大、蘭陵王、六丑諸曲最奇。或謂深勁乏韻，此遭柳氏野狐涎吐不出者也。」按今周氏三詞膾炙詞林，而賀三詞罕知音。〈［全拙庵溫故錄］〉

晁朱詞話

詞話始晁無咎，而朱弁★說繼之。今二書皆不存，獨朱書名見直齋書錄解題耳。〈［護德瓶花齋涉筆］〉

◎附錄·手批詞話三種（龍榆生輯）

沈寐叟先生，原有菌閣瑣談，為論詞之作。茲從其哲嗣慈護兄處，得讀先生手批詞話二種，亟為錄出如下：

賀裳皺水軒詞筌：「黃九時出俚語，如『口不能言，心下快活』，可謂傖父之至。」先生批云：「黃是當行，加之刻畫。」

詞筌：「稼軒雖入粗豪，尚饒氣骨。」先生批云：「謂稼軒為粗豪，宜其稱賞改之也。」詞筌：「詞有入說部則佳」一條，先生批云：「詞家境界隘於詩，然鬼語亦復何妨。」黃公此論，乃不如伊川評小晏詞之當行。

詞筌：「長調推秦柳周康為協律。」先生批云：「以宋世風尚言之，秦柳為當行，周康為勰律；四家並提，宋人無此語也。」

詞筌：「若求王武子琉璃匕內豚味，吾謂必當求之陸放翁、史邦卿、方千里、洪叔嶼諸家。」先生批云：「黃公推挹放翁，是其獨嗜。然陸與史，固判然兩途。」

王士禎花草蒙拾：「名家當行，固有二派。」一條，先生批云：「使君於此不凡。」

蒙拾：「詞曲雖不同，要亦不可盡作文字觀。」先生批云：「大晟譜既不傳，在今日止可作文字觀。」

彭孫金粟詞話：「詞家每以秦七、黃九並稱。」先生批云：「當時並未齊名。明世諸公，無聊比附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