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曼殊之真面目

蘇曼殊之真面目
作者:馮自由
本作品收錄於《革命逸史

同學蘇曼殊圓寂後數年,生平友好以曼殊生前關於幼年身世,諱莫如深,因之懷疑莫釋,群起為曼殊身世之探討。甚且有摭拾曼殊所撰《日僧飛錫潮音跋》及說部《斷鴻零雁記》,牽強武斷為出自倭種。柳君亞子父子所編《曼殊全傳》及年譜其最著者也。余與曼殊為總角交,且在日同硯三載,舍曼殊親屬而外,當以余所知為較詳。民十七,亞子以曼殊序拙著《三次革命軍》有「總角同窗馮懋龍」之言,爰向余詳叩曼殊幼年遺事,余舉所知告之,更代函詢曼殊表兄林君紫垣。林君向任天津中原公司經理,復書述曼殊本生父母及家庭狀況綦詳。亞子得之,始覺舊著臆斷之非,因改撰新傳,力證前失,而曼殊倭種之冤乃大白。然及今尚有人誤信謬說,而輾轉傳諸海外者,是不可以無辯也。顧余所知僅為曼殊披剃以前事實。至披剃以後,則餘二人天各一方,晤對之機緣極少。民四嘗為拙著《三次革命軍》作序,乃陳君樹人代請。余時居美洲,事後始獲知之。曼殊尚有一至親姊婿楊姓名耀垣,亦橫濱大同學校同學,現供職上海蘇浙皖統稅局。世有欲知曼殊家世者,不妨就楊君請益,諒可一一奉告。茲就余所記憶者依次筆述,更舉世人對彼之疑團分別剖解,以見曼殊之真面目。

曼殊之本名蘇曼殊幼名子谷,無字,在本家及大同學校、早稻田大學、青年會(留學界最初之革命團體),均用此名。其親屬及學友除此名外,余無所知。「元瑛」之號,乃削髮後添制,殆與曼殊二字同,非其本名也。亞子初根據曼殊所撰《潮音跋》及說部《斷鴻零雁記》,遽定為始名宗之助,小字三郎。該說部固曼殊之一種遊戲筆墨,不足為據。若認虛構為實錄,則施耐庵可稱宋江,曹雪芹可名寶玉,無是理也。至曼殊於披剃後自號「元瑛」,或謂其取義於《紅樓夢》之神瑛侍者,斯言亦有可信,蓋余嘗見曼殊居東京時,向友借閱《紅樓夢》,手不釋卷,後有此稱,其殆以擺脫塵緣之寶玉自命歟。

曼殊之父母曼殊父名傑生,香山縣人,在橫濱山下町三十三番英商茶行任買辦,性任俠,好施與。甲年中日之戰,旅橫濱華工多擬歸國,而短於資斧,傑生輒解囊力助,人多德之。吾國僑日工商無論挈婦居日與否,大都好與日婦同居。粵語謂之「包日本婆」,其初月給數元為報酬,久之感情日洽,形同配偶,生子後尤為密切,更無權利條件可言,亦無所謂嫁娶,特橫濱唐人街之一種習慣而已。有使其本籍妻妾與日婦同寓者,亦有以一人而同時納數日婦者,均能相安無事,絕少勃谿,遠非吾國有妻妾之家庭所企及。傑生居日既久,自難免俗。曼殊之母,即從此種習慣而與傑生同居者也。母曰亞仙,傑生與其戚屬咸以此稱之。亞子謂其母姓河合,似亦語出說部,實無佐證。亞仙生曼殊後十一年,而中日戰起,傑生乃攜曼殊母子返粵。逾四年,傑生家道中落,遂使母子東渡,依其親屬林氏以居,時曼殊年僅十四。某氏謂曼殊於十三歲前已披剃為僧,且通歐洲詞學及英語,均不足信。又己亥(一八九九年)曼殊十六歲,在橫濱大同學校讀書時,教員陳蔭農嘗因某事語乙級學生曰:「汝等誰為相子(Ainoko)者舉手?」於是舉手者過半,曼殊亦其中之一人。日語相子,即華語混血兒或雜種之謂。旅日華僑咸稱華父日母之混血兒曰相子,曼殊固直認不諱。或者不察,妄斷曼殊為日再醮婦之油瓶兒,豈不冤哉?

曼殊之親屬曼殊有族兄日維翰,號墨齋,同肄業於橫濱大同學校。曼殊負笈東京,墨齋亦專攻師範,故曼殊之於同輩親屬,與墨齋為最昵。墨齋後返粵,數任教職,頗有聲於學界,民元後以病身故。又其女兄適同邑楊耀垣。楊亦大同學校學生,現在上海統稅局服務。又有表兄曰林北泉及林紫垣,均在橫濱經商。北泉以營業失利南遊印度,現況不詳。紫垣後任上海東亞旅館經理,旋至天津創設中原公司。今日能詳道曼殊家世者,僅林、楊二人耳。

曼殊之學歷曼殊十四歲前在何校讀書,不詳。十五歲時橫濱華僑初設大同學校,余及曼殊均於開幕之日入學。校分甲乙二級:甲級所授為中英文二科,乙級所授為中文一科。曼殊屬乙級,與五、六、七舍弟同班。己亥余轉學東京,曼殊至庚子(一九OO年)春始升學甲級,兼習英文,余戚李自重亦與同班。辛丑(一九○一年)以其親屬林氏之助,與學友張文渭同入東京早稻田大學高等預科。因林氏只月助十元,僅敷下宿屋膳宿兩費,乃刻苦自勵,遷於最低廉之下宿屋,所食白飯和以石灰,日本最窮苦學生始居之。曼殊竟安之若素,不以為苦。每夜為省火油費竟不燃燈。同寓者詰之,則應日:「余之課本,日間即已熟讀,燃燈奚為?」其勤儉有如此者。壬寅,林氏津貼忽告中斷,曼殊大窘。適清公使汪大燮有許各省優秀學生改充公費生之舉,曼殊賴橫濱僑商保送,轉學于振武學校(成城學校改名),習初級陸軍,始得免於廢學。是年冬,余因事歸國,癸卯(一九O三年)春,始再東渡。時軍國民教育會已告解散,曼殊告余謂已決計返粵有所活動。某氏記載謂曼殊十五歲在早稻田習政治三年,及十七歲在成城學校學陸軍八月,多與年齡事實不符。證以余說,真相自白。

曼殊之文藝曼殊在大同學校二年,性質魯鈍,文理欠通,絕未顯其頭角。該校於文學上只間採用《昭明文選》之論文書啟為課本,於詩賦辭章概未講授,以故出身該校鮮有以文學見稱者。曼殊轉學東京刻苦攻讀之年,正留學界翻譯東籍風起雲湧之日。苦學生稍通文理,即可譯書自給。曼殊獨以短於國學,既不能爭雄士林,復無以取給學費,其困苦可知矣。然其作畫之天才,則早已活現於大同學校時代。彼之繪術本無師授,間作小品饋其學友,下筆挺秀,見者咸為稱異。彼與舍弟同級,余得其作品於舍弟,始知其能。及後同寓東京,則從未見其執筆作畫。迨丙午(一九O六年)《民報》特刊之《天討》出世,所作《陳元孝題壁》及《石翼王飲馬》二圖,老練精工,有同名宿,令人驚嘆不已,此才謂非出自天授不可也。考曼殊之用力於詩及古文辭,當在壬寅青年會成立以後,蓋曼殊初至東京之一年,所往還者不過三數同鄉學生,嗣加入青年會,漸與各省豪俊游,於是文思大進,一日千里,迨遁跡佛門,益旁通佛典,思想玄妙,迥非吳下阿蒙之比矣。其文字始見於上海《國民日日報》,尋而詩文並茂,名滿天下。誰復知彼於大同學校時代固一混沌未鑿之小兒耶。

曼殊與革命黨曼殊於壬寅前,尚未萌革命思想,故支那亡國紀念會之發起,余未敢約其署名。及壬寅秋,葉瀾、秦毓鎏、張繼、董鴻褘、周宏業及余等取少年意大利之義發起組織青年會,宣言以實行民族主義為宗旨,發起人多屬早稻田大學學生,余遂介紹曼殊入會,曼殊至為樂從。是為曼殊與革命團體發生關係之開始。翌年(癸卯)俄占東三省,青年會員乃發起組織拒俄義勇隊,留日學界蜂起和之,卒為清使館干涉而止。時曼殊忽動歸思,向余求一介紹書至香港見陳少白,余應之,曼殊蒞港,下榻《中國日報》。其父傑生早年在鄉已為曼殊聘婦,聞子歸自日本,遂至港訪之,且欲使其完娶。曼殊竟避而不見。少白以為天性涼薄,力勸其從父歸鄉,曼殊乃不告而行,莫知所往。數月後至港,則已削髮為僧,易名曼殊矣。旋至上海與諸志士游,會《國民日日報》出版,乃在報中任撰小品文字。自是奔走蘇州、長沙、蕪湖、江寧各地,迭任教職,所往還者類多革命豪俊:江南陸軍標統趙聲其尤著者也。丙午復至東京,與章太炎及劉申叔夫婦同居。時《民報》增刊紀念號,以天討為名,屬曼殊題畫,曼殊因作《陳元孝題壁》及《石翼王飲馬》二圖以贈。劉申叔刊《天義報》,曼殊亦有作品。余至民元秋始重晤曼殊於上海《太平洋報》,計期不相見已九年矣。

曼殊之軼事曼殊少年軼事甚夥,除上述外,余都忘之。據亡友林廣塵所談,曼殊與劉申叔夫婦同寓東京牛込區新小川町時,偶患精神病。有一夜忽一絲不掛,赤身闖入劉室,手指洋油燈大罵,劉夫婦咸莫名其妙。又居滬時,如遇行囊稍豐,即喜居外國飯店,謂一月不住外國飯店,即覺身體不適。此種癖好,老興中會員尤列亦有之。

《三次革命軍》題詞民四,余在美國舊金山《民口》雜誌有《三次革命軍》之作,爰托陳君樹人在東京印刷。時曼殊居日本,樹人代余向之索序。曼殊特為題詞,以志舊誼,錄之如次:

馮君懋龍,余總角同窗也。少有成人之風,與鄭君貫一齊名,人稱雙璧。會戊戌政變,中原鼎沸,貫一主持《清議》於粵五稔,一夕擲筆長嘆日:「粵人多言而寡要,吾知其終無成也。」遂絕食而殞。君亦翩然遐征,與余不相見者十有餘載(按此語有誤,實只九載)。前年於海上遇之,正君倉皇去國之日。余方願其有邁世之志,用釋勞生。比日君自美利堅觀巴拿馬大會造遊記以歸,更有撰述,命余作序。余愀然告君日:久病之人,終日解衣覓虱而外,豈能共君作老健語耶?君有澄清天下之志,人但謂廣東人有生為亂,而不知君故克己篤學之人。若夫傅嘏所云志大心勞,能合虛譽者,斯無望已。曼殊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