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百回詳注/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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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回 神狂誅草寇 道昧放心猿
悟元子曰:上回結出全線割斷,金海推乾,離色相而悟禪心,是明示人以修道必須死心,而不可有心矣。故仙翁於此回,發明有心為害之端,叫學者自解悟耳。
篇首一詞,極為顯亮,學者細玩。曰:「靈台無物謂之清,寂寂全無一念生。」言心本空洞無物,是心非心,當寂靜無念為主,不可以心而着於心也。「猿馬牢收休放蕩,精神謹慎莫崢嶸。」言當收心定意,而不可放蕩;畜精養神,而不宜狂妄也。」除六賊,悟三乘。」言死心而行道也。「萬緣都罷自分明」,言心死而神活也。「色魔永滅超真界,坐享西方極樂城。」言色相俱化,群陰剝盡,變為純陽,性命俱了也。
「三藏咬釘嚼鐵,以死命留得一個不壞之身。」是已去死地而入生路,出鬼窟而上天堂。不復為心境所累,已到平陽穩當之地,正宜死心忘意,不可因小節而損大事,處安樂而放情懷。「八戒叫沙僧挑擔」,便是擔荷不力,得意處而失意:「說肚餓要化齋」,又是因食起見,收心後而有心。「行者叫馬快走」,心放也;「那馬溜了韁」,意散也。「長老挽不住韁,忽的一聲鑼響,閃出三十多人,擋住路口,慌得唐僧坐不穩,跌下馬來。」放心而意亂,意亂而心迷。強人當道,長老跌馬,勢所必然。夫金丹之道,《中庸》之道;《中庸》之道,方便之道。倘不能循序而進,急欲求效,躁舉妄動,未免落於人心,而有二心。以二心欲取真經,妄想成方便之道,即是兩個賊人,起一片虎心,截住要路,專倚自強,打劫法財,方便何在?不能方便,是不知解脫之大道,而千頭萬緒,零零碎碎,剝化群陰,如何得過?詎不害殺我也?何則?大道貴於無心,最忌有心。無心者,清淨聖賢之心。有心者,爭勝好漢之心。爭勝而能傷道,如猛虎而能傷人。作好漢,即是變畜生;畜生心,即是好漢心。心可有乎?不可有乎?倘未明其中利害,遇急難之處,一有人心,為賊所弄,繩捆高吊,懸虛不實。三家不會,五行相離,於道有虧,有識者見之,能不呵呵大笑耶?笑者何?笑其有心作事,葛藤纏扯,如打鞦韆耍子,焉能完的大道?
「行者認得是伙強人,暗喜道:『造化!造化!買賣上門了!』變作個乾乾淨淨的小和尚,穿一領細農,年紀只有二八,肩上背着一個藍布包袱。」以大變小,有心也。曰「乾淨」、曰「細衣」、曰「藍布包袱」,是着於色也。「三藏認得是行者聲音,道:『徒弟啊!還不救我下來?』」是着於聲也。着色着聲皆是有心,有心即是人心造化,非是干其直行正道,適以干其盤纏勾當而已,有甚實濟?「三藏道;『他打的我急了,沒奈何?,把你供出來,說你身邊有些盤纏,且叫他莫打我,是一時救難的話兒。』行者道:『好倒好,承你抬舉,正是這樣供。』」猶言不好好的將人心抬舉,形容一番,與大眾這樣供出,不知人心之為害如何也?正是這樣供出,而人心端的可以顯然易見矣。噫!修道何事?而可着於聲色乎?一着聲色,妄念紛生,貪財喪德,無所不為,心即賊,賊即心,便是包藏禍心,走回頭路,不知死活,為賊所困。當斯時也,縱能整頓剛氣,打倒賊頭,終是以心制心,以賊滅賊,雖解一時之急難,而未可脫長久之危危。故三藏惱行者打死賊頭,把屍首埋了,盤作一個墳堆,早已種下禍根矣。
「三藏以孫、陳異姓,禍賊只告行者」,是心有人相也;「八戒謂他打時,沒有我兩個」,是心有我相也;「行者祝出天上地下諸神,情深面熟,隨你去告,不怕」等語,是心有眾生相也;「三藏又道:『我這等禱祝,是叫你體好生之德,為良善之人,怎麼認真?』」是心有壽者相也。「長老懷嗔上馬,大聖有不睦之心,師徒都面是背非。」機心一生,五行錯亂,四象不和.大道已昧,故不覺借宿於盜賊之家矣。「老者見了三徒,戰戰兢兢,搖頭擺手道:『不像!不像人模樣!是幾……是幾個妖精。』」蓋道心活活潑潑而無像,無像則非色非空,而不着人心,人心勉勉強強而是幾,是幾則認假失真,而即為妖精。一真百真,一假百假,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有像無像,性命關之,可不慎哉?
「三藏陪笑道:『我徒弟生的是這等相貌。』」是心有色相,而欲以色見我矣。「老者道:『一個夜叉,一個馬面,一個雷公。』行者聞言,厲聲高叫道:『雷公是我孫子,夜叉是我重孫,馬面是我玄孫哩!』」是心有聲音,欲以聲音求我矣。「那老者面容失色,三藏挽住,同到草堂,只見後面走出一個婆婆.攜五六歲一個小孩兒,也出來驚問。都到草堂,唱喏坐定,排素齋,師徒們吃了漸漸天晚,掌起燈,問高姓高壽,又問幾位令郎。老者道:.『只得一個,適才媽媽攜的是小孫』等語」,僅是寫有人心,昧道心之由。
一切迷徒錯認人心為道心,在聲色場中尋真,自吃了昧心食,不肯醒悟,欲以燈光之明,照迷天之網,妄冀了性了命長生不死。殊不知道心者,聖賢之心;人心者,賊盜之心。不修道心而修人心,其所抱者不過賊種而已,安能得的仙種?真足令人可嘆可憐!何則?道心者本也,人心者末也,能務本而以道心為任,則本立道生,天關在手,地軸由心,位天地而育萬物,道莫大焉。不務本而以人心為用,是打家劫道,殺人放火,相交的狐群狗黨,出入無時,莫知其鄉,與道遠矣。
「行者以不肖而欲尋來打殺」,是有心而除惡也;「老楊謂縱不才還留他與老漢掩土」,是有心而留惡也。留惡除惡,總是人心,總是有心。師徒們在園中草團瓢內安歇,全身受傷,而道昧矣。然道之昧,皆由不能看破人心,祛除一切,以致窩藏禍根,開門揖盜,認賊為子,自己米糧,把與他人主張。其曰:「冤家在我家裡』」,不其然乎?「老者因眾賊意欲圖害,念遠來不忍傷害,走到後園,開後門放去四眾,依舊悄悄的來前睡下。」以見殺生救生,不出意念之間,前邊起意圖害之時,即是後邊動念不忍傷害之時。意也,念也,總一放心也,總在睡里作事也。
「長老見賊兵追至,道:『怎生奈何?』行者道:『放心!放心!老孫了他去。』」此處放心,與別處放心不同。別處放心,是無心而放有心;此處放心,是有心而放無心。讀「老孫了他去來」,非有心之放而何?「行者把那夥賊都打倒,三藏在馬上見打倒許多人,慌得放馬奔西。」心放,則神不守室而發狂不定;神狂,則意馬劣頑而不能收韁。即能捕滅眾賊,究是人心中生活,而與大道無涉。「行者奪過刀,把穿黃的割了頭來,提在唐僧馬前道,這是老楊的兒子,被老孫取將首級來也。」黃者土色,意土也。有心定意,而意仍在,有意有心,不放而放,不蕩而蕩。
「三藏跌下馬,把《緊箍兒咒》念有十餘遍,還不住口。」神狂則意不定,意不定則雜念生,前念未息,後念復發,念念不已,大道已墜迷城,縱放心猿,勢所必至。「快走!快走!免得又念。行者害怕,說聲去,一路筋斗雲,無影無蹤。」人心一着,道心即去。結出「心有凶狂丹不熟,神無定位道難成。」有心之昧道,一至於此,可不慎諸?
詩曰:大道修持怕有心,有心行道孽根深。卻除妄想重增病,因假失真無處尋。